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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盤絲 -【渡夫(來自地府的你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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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07: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盤絲 - 渡夫(來自地府的你之五)

他是一個擺渡人,小小舢舨來回在此岸與彼岸
平日他做得最多的事,除了擺渡,就是在忘川旁發呆
偶爾碰上執著于前塵的亡魂,他也會適度開導開導
來往的亡魂太多,他通常很快就會將他們忘得幹淨
可不知爲何,他一直記得曾有個堅持等待丈夫的小娘子
以幽幽的語調,問他可知何謂情?何謂愛?
自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就是在等待
雖然他已經等得太久,等到連自己在等什麼都忘了
但他仍打算就這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等下去
直到冥府員工打算集體罷工、上人間玩玩
他拗不過酒友的“好意”,選了個人家投胎去──
他選的人家並不富貴,一生際遇也並不特別
但他遇見了想和她一直牽著手走下去的女孩……
因爲她,他終于明白何謂情、何謂愛
因爲她,他甯可打破天理循環、遭受天譴
然後在忘川旁守候千劫,等待一個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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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08:15 |只看該作者
【序 盤絲】

上次的套書《酷吏》是某絲自己想寫的人物,整本書的每個細節都只是為了成就女主角而存在。

這次《渡夫》某絲就決定換個方式來寫。

在言小定律里,男主角似乎不論職業是什麼,最後都會變得背景大有來頭,某絲拿到這個角色的時候就告訴自己主角會一直平凡下去。

大家在看這篇故事時若覺得主角個性不夠強烈,那你的感覺是對的!

某絲這一次想寫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感情,寫一對平凡男女的小情小愛。換言之,這篇故事裏的每個細節,包括男女主角,都只是為了成就這份情愛而存在。

為了配合套書要求,故事不可能整篇平順到底。可是某絲自己最喜歡的還是描寫日常生活小情小愛的部分。

好比兩人一起做梅酒那段。不知道大家會喜歡嗎?

說起來,某絲今年也新弄了一壇梅酒,這本書上市的時候差不多正好能開封。

可惜無緣到面前與君同杯水。

只好在此書問世時,隔紙遙敬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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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08:3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就是在等待。

冥府里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四季交替,待得久了,便連時間也不記得。他唯一記得的,就是等。

他已經等得太久,等到連自己在等什麼都不記得,等過了歲歲年年、暮暮朝朝,往着地老天荒的一日等下去。

他是一個擺渡人,小小舢舨來回在此岸與彼岸。姓啥名啥已經沒有人記得,包括他自己。剛到岸邊不識得他的人喊他「船家」,認識他的人則喊他一聲「阿灰」。

阿灰在這忘川上擺渡多久已經不可考,只知道不論是去問牛頭馬面、文武判官還是孟婆,他們的回答都是相同的一句:「我到任時他就在那兒了。」

沒人知道忘川上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小擺渡人,或許是冥府里除了地藏王之外最「老資格」的存在。

然而這對他而言並沒有意義,因為他的存在,只為了等待。

冥府其實與人間沒有太大的差別,人間該有的冥府差不多也有,好比山水湖泊、世代交替。唯一最大的差別大概只有天空,即使在天氣最好的時候,冥府的天空也是一片陰霾。

阿灰平日做得最多的事,除了擺渡,就是發獃。他總是蹲坐在岸邊某塊大石上,凝視那片灰濛濛的天空,又或是那開了一地的紅花。

忘川旁長了不少的彼岸花,這些花並非時時都綻放着,每年到花季時,那沿岸朝天際鋪去的紅花,壯麗得讓人呼吸困難。

似是火海、似是血海。

那一地無邊的艷紅總讓阿灰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胸口似有什麼在拉着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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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忘川。冥府分隔此岸與彼岸、生與死的一條河。

其實忘川並不如世人所想的恐怖,大部分的時候它都是寧靜的。約莫百來尺寬的河面上平靜無波,只有舢舨劃過帶出漣漪時,水面才會出現同心圓,一圈又一圈地漾開。

小舟靠了岸。不多時,又歸回平靜。

忘川兩旁是滿滿的卵石,大的有一張椅子那麼大、小的有時只有鴿卵大小,但大部分約莫都是巴掌大。岸上稀稀落落長著幾棵樹,只是都是枯的。忘川陰氣重,岸旁似乎只有彼岸花能夠生得燦爛。

大部分時候阿灰都待在此岸,他是冥府少數可以光明正大待在此岸的人。他的存在是那麼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擔心他意圖逃離冥府,就像他是河岸邊的一塊石、一棵樹,激不起人半點防心。

說到阿灰,大家想起來的便是狹小破舊的船身,一身褪色嚴重的灰棉布衣、一頂老舊的斗笠,還有一頭與灰衣一般斑白的灰發。

曾有鬼差笑着跟阿灰說:「阿灰,你這船也該補補了。每次你一面撐篙它一面進水,到河中時我都怕自己要填川了。」

忘川不恐怖,但不代表不危險。

忘川底下是數也數不清的怨靈,無法安息、無法超渡、無法投胎。它們早在無邊無盡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攀抓的本能。

就像溺水的人,它們什麼都抓,哪怕是死靈鬼差,還是神佛妖怪,一年不知要抓多少填河。阿灰的小舢舨是唯一不會引起怨靈騷動,可以在河上自由來去的存在。

阿灰壓了壓原本就遮去大半面容的帽沿,後腦露出一片年老之人斑白的灰發,灰發下的耳垂與後頸肌膚倒不特別顯老,至多三十來歲。嗓音倒是與老人無異,低沉沙啞。

只聽他答道,「沒的事,沉不了。」音調就如平靜的水面無波無浪。

於是便在這忘川旁過了百年、過了千年。

一日,岸邊來了個小娘子。小娘子左顧右盼,遲遲不肯上船。

「小娘子,上船吧。」阿灰的聲音幽幽響起,「既已來到此處,前塵已矣,莫再留戀。」

忘川可以是個很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險的地方,端看你如何面對。你舉止從容、坦然面對,它就激不起波濤;你心緒不定、念念不舍,它就能驚濤駭浪。

「船家……你可曾見到我家官人?」小娘子含淚欲泣、楚楚可憐。

「小娘子可是在等你家官人?」阿灰問。

相約忘川,這樣的人並不少見。

「是的,我與我家官人相約在此。」小娘子細細說明了相公的模樣,美眸充滿期待,「船家可曾看見這樣一個人?」

「小娘子,這忘川之所以名為忘川,是因為在忘川旁待得愈久、忘性愈大,最後別說為何而等、等的是誰,就連自己姓啥名誰都會忘記。」阿灰的聲音低沉,緩緩說着。

「我要等我家官人。」小娘子搖頭,繼續徘徊。

載着這樣執著的人過河很危險,阿灰沒打算陪她填川,逕自走開了。

過了幾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相貌。

阿灰給一人渡了船,撐回此岸見着她便又勸,「若是有緣,你們自然能再相見的。待在忘川很危險,你先過吧。」

「不,我與官人約好,必等到他來。」小娘子答。

又過了幾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名姓。

「過河吧,他來時我會告訴他,讓他去尋你。」阿灰又勸道。

小娘子搖頭,「不……我們約好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阿灰再去問她時,她已連自己是誰都忘記。

阿灰說,「小娘子隨我過河吧!」

小娘子又搖頭。

阿灰不解,「你既前塵盡忘,又何苦執迷?」

小娘子幽幽一嘆,反問道,「船家,你可知何謂情、何謂愛?」

「所謂情愛,苦不過一碗孟婆湯。」阿灰說着。這也是孟婆最常放在嘴上的一句話。

「即便喝了孟婆湯,我也要等到我家官人來。」小娘子道。

「你等不到他了。」阿灰嘆道,「你已認不出你家官人。」

「若等不到他,我就化成一棵樹;再等不到他,我就化為一塊石。」小娘子溫柔淺笑,「地老天荒,總有一天等到他路經此處。」

之後,小娘子如願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顆石。

忘川旁有無數石子,沿着河岸向天際鋪去,無邊無際,數也數不過來,全是痴情人的化身。

小娘子不是阿灰遇見的第一個,亦不是最後一個。她化為石后與旁邊的、與岸上的每一塊石都沒有什麼差別。

沒多久阿灰就將小娘子忘得乾淨了,只是不知為何一直記得當初她問的那句話——

你可知何謂情、何謂愛?

說起阿灰這個名字,冥府里有印象的不多,但提起忘川旁那個灰色的人影,完全不知道在說誰的還真沒有。

統一來說,阿灰的存在感非常淡薄。若說忘川是幅畫,他就是邊上一個小小的灰點,輕輕淡淡的一抹,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存在。

不論內外阿灰都是淡然的,但淡然不代表孤僻。阿灰平時話極少,但你若同他說話,就算是長篇大論的抱怨,他也會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聽你說完。

第一個發現的,是個叫李格的鬼差。

初時李格誤會阿灰是啞巴,搭他小船來回此岸與彼岸時總愛與他閑話家常,時而抱怨工作、時而說說自己在陽間時的風光——這些「家常」說穿了大都是些瑣瑣碎碎。

兩人這麼一聽一說,也不知過了多少年。阿灰始終沒搞懂為什麼這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誤會持續著,直到某次阿灰得知李格被派去辦一件吃力不討好的案子,小船靠岸時順口對他說了聲「保重」,李格才曉得原來阿灰不啞。

李格當下大吃一驚,渾身一顫,立即憂心起自己是不是跟阿灰說過什麼機密?未料阿灰壓根沒理會他的反應,竹篙一撐又往回了。

李格定下心一看,只見牛頭馬面在對岸等船,平靜的忘川倒映着灰色天空,天水一片的蒼茫。

再一看,阿灰撐着他的小舢舨飄飄蕩蕩,身影在水面上輕淺得像化開了似的,突地不再緊張。

就阿灰那性情,即便他不小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機密,阿灰也不會和人雜嘴。李格想着當下定了心,此後的話不減反增,甚至擅自將阿灰當成知心好友。

阿灰若是知道那隨口一句「保重」,換來的是李格接下來數十年的友情與滔滔不絕,不曉得會不會悔不當初?

阿灰的想法不得而知,李格倒確實是個夠義氣的朋友,除了話癆了一點,這些年下來有什麼好處總不忘惦記着阿灰那份。

這年,冥府的員工不滿到了極點……

「……也不知道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搞得陽間那邊的人死了都不乖乖來陰間報到,不管是借屍還魂還是投胎轉世都跳過我們這兒直接去了。轉輪台那裏的文員帳面對不上,整天罵罵咧咧;孟婆又餿了一鍋湯沒人喝,這個月都三鍋了,最氣的就我們這些鬼差……」

這天李格來到忘川旁,阿灰還當他要過河,哪知他將人招到岸邊后就選了塊平整的大石坐了下來,懷裏掏出酒菜,拉着阿灰又開始他的家常。

阿灰一如往常坐在他身旁,除了偶爾抿口酒、夾兩口菜外,嘴巴都不曾多動一下。

阿灰這人十天半個月不吭一聲是時常的事,若是旁人遇見這樣的酒伴可真是掃興,李格唱了幾十年獨角戲,倒是半點不覺冷場,兀自將所見的亂象一條條細數給阿灰聽。

李格這人講話沒什麼重點。或者該說,他話匣子一開就能離題萬里若等閑,最後連自己原本要說什麼都忘光。幸運的時候還能誤打誤撞繞回原題,大多時候結束的話題與開頭沒半毛錢干係。

這天算是幸運一些的,在嗑掉兩袋子花生后,李格終於想起自己這次專程來找阿灰的目的。

「怎麼樣?哥兒們夠意思吧!」李格手一揮,重重一掌巴在阿灰肩頭,「知道有這麼好的機會,就特地給你留了份兒了。」

這些年來天理循環也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搞得他們平白多了許多工作,各處怨聲載道,向上面反應了幾次也沒見改善。然後也不知是誰提的議,居然決定集體罷工,想逼上面出來解決。

「……不好吧?」

阿灰在冥府都不知待了多久,這樣的事還真是頭回遇見,怔愣了半晌才道,「總有些人生老病死是照規矩來的。」

「這就是老弟你不懂啦!」李格手一揮,繼續對阿灰循循善誘,「要知道所謂長痛不如短痛……」

李格外貌是個四十多歲的壯漢,為人海派又喜充老大,平時總對着看不出年齡的阿灰一口一個老弟的喊,阿灰也不生氣。

「這事咱們是解決不了的,必須上面把出錯的環節掰正了才有解。沒理由咱們下面的事倍功半,每天做得要死要活,上面一副隔岸觀火、事不關己的模樣。」

一提起上面李格就氣得不輕,顯然也是為陽世亂象受了不小的累。他這平日豪爽的人都跟着起鬨,別處就更不用說……

托李格的福,阿灰對冥府各方面都不算陌生。預料到不久的將來冥府肯定好一陣子不能安生,阿灰多少也有些皺眉,畢竟李格的家常有多長,就是取決於這些瑣碎。

阿灰的性情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輕輕淺淺,沒太大的喜惡,也沒多少追求,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終究還是喜靜一些。

與李格相識以來,耳繭都不知厚了幾層。左思右想,阿灰終是答應了他的邀約,告訴自己,權當找個地方安靜一陣子。

見他答應了,李格欣喜地領着阿灰去轉輪台,沿路說着自己與人搶名額的過程如何如何……

說起來李格待他這兄弟真是義氣了,拚死拚活搶到兩個缺,還大方地讓他先選。

阿灰拿過那兩張命牌隨意看了一下。一是富商幼子,雖是庶出但也備受疼愛,一生富足有餘;二是世家公子,手下有幾分文采,鎮日風花雪月。說穿了,兩個都是富貴閑人的命。

阿灰左看右看,偏生沒一個清靜的,反而為難了。

正自猶豫不定,兩名鬼差押著另一個男子走了過來,男子滿臉淚水,口中念念有詞。

李格這人好奇心重,便問了那鬼差,「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過不去的?這麼哭哭啼啼是為何事?」

一鬼差認得李格,不屑地啐了一口。「還能有什麼,不就是嫌棄將要投胎的人家嗎?」

李格不在轉輪台當值自然不知,在得知自己即將投生的人家不合心意時,哭泣甚至抗拒的鬼魂可不少,只是天理如此,哪能容人挑東揀西。

「莫非是抽中了下下籤?」李格問。

人在陽間所做所為,只會影響來世投生在六道輪迴中的哪一道,與出生時容貌美醜、身家富貴無關。想要投生個好人家,若沒有後門可走,就只能靠手氣。

有些人見自己抽中了為婢為奴的命,抑或是缺眼少腿的身,當場哭出來的也不是沒有。

「哪能啊。」鬼差臉上的不屑更明顯了,「不就是抽中了個打魚的命嗎?哭成這樣只為嫌貧愛富。」

「打魚的?」阿灰一聽到這詞,反應過來,「是怎麼樣的人家?」

那鬼差一時沒認出阿灰,看了李格一眼。

李格也不知他這兄弟在想什麼,只是阿灰難得開口問事,不想駁他臉面,便使了個眼色讓那鬼差說了。

鬼差明顯與李格是有交情的,權當賣他個面子就將那男子投胎的人家說明與阿灰聽。

那男子投生的人家位在山間一座大湖旁,世代打魚、生活貧窮,除此之外倒是無病無痛,一生健康長壽。

這樣的人生說起來也不是太差,可偏偏男子前世生活優渥,自然看不上這樣的條件。

阿灰聽那地方依山傍水、景色優美,當下便有些動心,又確定了男子身強體健,便提議道,「要不,我與他交換好了。」

李格一聽斥了幾句胡鬧,拉了他到一旁小聲又勸,「老弟,哥這是讓你去享福的你不要?要不是這次好多人套好了關係,這樣順遂的人生可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李格的話阿灰不是不懂,對李格也是頗為感謝,只是他當真不求富貴,這樣的人生給了他還反而浪費。

「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阿灰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當下好好謝過了李格,卻沒有鬆口,「只是我是個撐船的,這麼久下來怕是離不開船,這打魚的人生倒是適合。」

平日少言的人突地主動說了這麼多話,反而更讓人難以拒絕。李格見他堅持,沒辦法只好去替他向那兩個鬼差說情。

兩個鬼差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答應。禁不住李格再三請求,又保證出了事絕不牽扯他們,兩人這才應了這件事。

那男子沒料到會發生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與阿灰換過了命牌后歡天喜地去投胎了。

李格看着阿灰手上那塊命牌,眉頭直皺,可也來不及反悔。阿灰看在眼裏,心下反而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激。

拿了命牌,在投胎前不免俗的得到孟婆那領一碗湯喝。

兩人到了孟婆的小茶攤,李格接過一隻茶碗,對阿灰道,「好兄弟,哥先走一步了。」倒是灑脫。

阿灰對他點點頭,也去向孟婆要湯。

孟婆眼神倒是比之前轉輪台那兩個鬼差好使,見阿灰來領湯便道,「你也去啊?」

「是啊。」見孟婆舀湯的動作,阿灰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反問了句,「怎麼,你不去嗎?」

「不了。」孟婆一手執碗、一手拎勺。「又不是沒去過,就不跟你們一起折騰了。」

阿灰聽孟婆這麼說,不禁又想起那日小娘子問的話,便問,「孟婆,你可知何謂情愛?」

孟婆沒料到他會問這問題,先是一愣,后笑着將茶碗遞給阿灰,指著那碗道,「情的滋味就跟這碗湯一樣。」

阿灰接過湯,只見木碗裏的液體清澈見底,似是白水。

「聽說這湯是苦的。」阿灰低着頭。他的斗笠本就壓得低,頭這麼一垂就看不清面貌,反而露出了頸間一小片肌膚,只見右耳下似有一塊疤,被灰發蓋着看不分明。

阿灰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遇見小娘子,只記得那已是認識李格之前的事。想起小娘子說過的話不禁又問,「莫非情愛也是苦的?」若情愛真那麼苦,為何小娘子如此執迷?他不懂。

「情愛一事,是甜是苦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就像如人飲水,是冷是熱又干旁人何事?」孟婆指著阿灰手中木碗道,「我也不曉得這碗湯你喝起來是什麼滋味,我只知道同一鍋湯,世上沒有兩個人喝起來的味道相同。」

孟婆這話讓阿灰腦海中似是閃過了些什麼,但速度太快了,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不見蹤影。

天佑三年

太綿山下有個小鎮名曰錦湖。這錦湖鎮規模不大,名聲倒是不小,因着此處地形高低起伏不定,易起霜霧,而盛產一種青茶。茶湯顏色青透似翡翠,遂稱之為翠茶。

翠茶產量不多,每年為此而來到鎮上的人卻不少,只因此茶滋味甘美、茶韻芬芳,每到了產季總是吸引不少外客,有盤商、有貨郎,亦有不少文人墨客貪好此處的山水秀麗。

錦湖鎮的名聲,好茶的人肯定曉得,卻沒什麼人知道相距錦湖鎮約二十里處,有個叫紅花渡的地方。

每年由太綿山為主的山脈上流下的雪水雨水彙集成河,蜿蜒盤據灌溉了大半茶區,沿着河流的幾處碼頭便也跟着興盛起來。

這個紅花渡原本地理位置極好,正是湖泊與河流的交接處,百年前也是興盛一時的地方,直到後來河道改了位置,船隻進不來后才逐漸沒落,目前湖邊只剩韋姓一家。

韋家世代都是以打魚為生,偶爾充作渡船載客收點船資。也虧得河流雖然改道,總還有些小溪流終年不絕地為湖泊送來水源,湖泊才沒幹涸。

說起來這一家從紅花渡興盛時就在這兒,至今已經過了數代的人。這代的女主人是鎮上嫁來的,每年春季總是會帶着兒子到鎮上幫忙採茶賺些許微薄工資貼補家用。

「平兒,娘去上工了,你要跟大家好好相處哦。」韋田氏清晨起來,做好了採茶打扮,給還睡眼惺忪的兒子擦了擦臉,邊交代著。

「好的,娘。」被剃了個大光頭,只剩額前一撮頭髮的孩子閉着眼直點頭,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韋田氏所生的兒子名叫韋平,五六歲大的模樣,身量不高,身體倒是壯實,平日沒生過什麼大病,性子也極好。

這韋家便是阿灰投生轉世的人家。一對小夫妻一舉得男,喜不自勝,別的也不求,只希望這個孩子平平凡凡、平平安安,故而取單名為「平」。

韋平在紅花渡沒有玩伴,他自己撈撈蝌蚪、掏掏鳥窩、抓抓蟋蟀、拔拔蘆葦倒也自得其樂,從不哭鬧,讓人相當省心。

韋田氏帶着韋平與茶家一同用過早飯,又跟韋平交代了幾句,完了便逕自去上工。

錦湖的翠茶一年只產春秋兩季,又以春季質量最好。只是春季多雨,而茶芽一淋雨便長得飛快。

要知道,茶芽的大小可是直接關係到之後的品質與茶價,是以家家戶戶總是會盡量多請些人手,由早到晚不停摘采,甚至為省去趕路的時間,而讓茶工住在僱主家。

這些茶工多是附近村落的婦女,因沒有自家的茶園,這才空得出手來幫忙。若是誰家有孩子沒人照料,多半也會帶着孩子住過來。

這年被一起帶來的孩子少說有六七個,最大九歲、最小兩歲半,大人們在忙的時候,孩子們便玩在一塊兒。

鄉下地方,大孩子帶小孩子的事很常見,孩子們也不認生,很快便玩在一起。

對於一年一度被娘親放生在陌生人家,韋平已經相當習慣。雖然每年一起玩的孩子都不同,但畢竟正是貪玩的年紀,小夥伴們相處起來也容易。

幾個男孩子湊在前院彈石頭,沒一會兒韋平就覺得渴,自己繞到後面的廚房找水喝。

「李嫂,我想喝水。」韋平進了廚房,對正在準備午飯的農婦道。

「那邊有茶,你拿去喝吧。」李嫂忙着騰不開手,嘴朝旁邊的大茶壺努了努。

在茶家幫工,茶水是不怕喝的。他們會用大茶壺裝滿茶水,鎮在附近的小溪里,有時一處較平緩的溪床里還會同時鎮了好幾家的茶壺。

那壺茶是李嫂剛才沖的,準備讓茶工們下午能喝。茶水還是熱的,韋平自己過去倒了一碗,坐在邊上吹氣。

「嫂子,我回來了。」一名少婦帶着個女娃兒走了進來。她是這戶人家前些年嫁出去的女兒,每年春忙時都會回來幫忙。

「佩兒回來啦。小玉一年不見又長高了。」李嫂見到小姑也很高興,招呼道,「你回來得正好,快來幫我搭把手。」

來茶家工作一般都會供吃住,再加上孩子們,大大小小李嫂一頓飯就要準備二十多人份。

少婦笑着道了聲「來了」,挽起袖子就去洗菜。

李佩兒夫家姓杜,生了個水靈靈的女兒,取名玉環,小名小玉。

小玉環今年五歲,一雙烏瞳黑白分明。她穿了件小紅襖子,軟呼呼的圓圓臉頰旁垂著兩條小辮子,愈發襯得唇紅齒白惹人喜愛。

韋平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愛的女娃兒,不覺怔愣住了。

玉環見旁邊有個男孩也不怕生,軟軟糯糯的聲音問他,「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兒?」

被玉環發覺自己在看她,韋平慌得手腳都有些不知該往哪放,紅著臉粗聲粗氣反問,「那你又叫什麼名兒?」

玉環性情極好,被他凶了也不生氣,甜甜一笑,「我叫小玉。」

「我叫阿韋。」韋平讓她這麼一笑,頓時覺得自己剛才口氣不好不對,放下了茶碗走過去,「我帶你去玩。」

「好。」玉環不怕生,主動揪住他的袖子。「娘,我跟阿韋哥哥去玩了。」

「去吧去吧。」杜李氏正忙着,沒空理會玉環。橫豎她才五歲,遠沒到需要在意男女之防的年紀。

韋平被玉環拉住袖子,不知怎麼臉上就熱熱辣辣,心跳得極快,心裏也特別開心。

農家的孩子早當家,特別是女孩子,大約七八歲就要開始學習針線、幫忙家務,年紀稍大一些的幾乎都不怎麼跟男孩子一起野。除非家裏有姊妹,否則男孩們平日沒什麼機會與女孩一起玩。

韋平帶着玉環回到前院跟大夥兒一起玩,其中有個男孩見玉環生得可愛,便好奇去拉她小辮子,一個不小心拉得重了,玉環吃痛哭了起來。

「你做什麼?放開她!」韋平見玉環哭了,心裏一急重重推了男孩一把,把男孩推倒在地上,男孩吃了一驚也哭了起來。

另個稍大點的男孩見狀跑了過來,一拳揮向韋平,「敢打我弟弟!」

兩個男孩子你揪我、我捏你,連牙都用上了,打得在地上滾來滾去。一群孩子全嚇傻了,連玉環都嚇得忘了哭泣。

那男孩畢竟還是比韋平大一些,韋平打不過他,趁機拉了玉環頭也不回的跑。男孩追了上來,韋平靈機一動,拉着玉環的手闖進茶園之中。

韋平與玉環兩個小小孩個頭嬌小,一排排的茶樹都比他們還高,一鑽進去還真看不出人在哪兒。

韋平不認得路,拉着玉環在茶樹間無頭蒼蠅似地跑了一陣,待到兩人都跑不動時才發覺他們闖進了一片陌生的茶園。

兩人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兩隻汗濕的小手緊緊握著,誰也沒想要放開。雖然迷了路,卻都不覺害怕。

韋平剛在地上滾得一身都是泥土,身上還擦破了好幾處,滲出血來。玉環最是怕痛,記得一次她擦破了膝蓋疼得直哭,見阿韋擦破了好幾處,不覺紅了眼眶。「阿韋哥哥,你痛不痛?」

韋平見她臉是紅的、眼也是紅的,不知怎麼就逞強說了句,「我不痛,你別哭。」

玉環點頭,吸了吸鼻子,從懷裏掏出一條小白帕去擦韋平臉上的血漬,「阿韋哥哥,我幫你擦擦。」她娘在白帕一角綉了只小蝴蝶,是玉環最喜歡的一條帕子,平日根本捨不得用。

兩個小小孩在茶園裏迷了一天的路,直到黃昏才被出來找人的大人找到。大人們找到他們時,他們雙手緊緊相握著,累得睡倒在一棵大樹下,表情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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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錦湖鎮到紅花渡約莫就是二十里地。這二十里說近不近,說遠倒也不怎麼遠,一般人稍微走一走還是能到的。然而對年幼的韋平與玉環來說,這二十里地便是一年的距離。

韋平十二歲這年,小鎮上幾位仕紳合資請了位先生,又將村長家那座閑置的老宅翻修了一下,充作私塾教導鎮上的孩子讀書識字。

這年頭還是讀書人吃香,鎮里的人雖然嘴上都說沒對自家孩子有多大期待,實際上誰不是盼著自家兒子能成材,要是能考個秀才回來都算光宗耀祖。

韋平的爹韋大郎與妻子田氏商量過後,也決定把兒子送去私塾讀兩年書,就算韋平天資平平,好歹能識得字,作些簡單的算數也不錯。

只是二十里地對十二歲的韋平來說還是遠了些,每天走着上學也不是辦法。幸好田氏本就是鎮上嫁過來的,爹與大哥還住在鎮上,便向娘家商量能不能讓韋平寄住在他們那兒,自己再貼點錢給他們。

田氏的父親田大勇與大哥田大壯都是老實人,並不圖她幾個錢,也知道韋家並不好過,便讓韋平免費寄住在田家。橫豎房間本就有的,只是桌上多雙筷子罷了。

田家嫂子原還有些不願,只為家裏還是公公田大勇當家,並不敢吱聲。所幸韋平乖巧,平日放學回來多少會幫忙點家務,跑跑腿什麼的,田家嫂子才逐漸接受了這個甥兒住在家裏。

這年清明,私塾放了整整一個月的假。其實照規矩是不該放這麼長的,只因雙方各有難處。

一來是翠茶過了清明就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都想要多些人手,就是十來歲的孩子也好,能多采一些是一些;

二則是因為私塾先生祖籍在榆縣,來回一次就要十幾二十天左右的路程。

茶家一年的收入有七成就看這春茶,而私塾先生是個儒生,特別孝順,不回去掃墓不行!

村長知道了這些便與幾位仕紳商量,不如讓塾里假放長一些,這樣茶家有孩子幫忙、先生也不必為了趕路奔波。

一開始私塾先生有些遲疑,可這個決定對雙方都有利,左右一想便也答應了。

私塾放假韋平倒是沒有回紅花渡,而是留在外公家,跟着大人一起去採茶賺幾個工錢,在用作之後的束修之餘,也好補貼家裏與外公一點。

韋平的爹娘怕他孤單,一直還想再生個孩子,名字都想好了,不論男女都叫韋安,可惜在生了他之後多年沒有音訊。前兩年好不容易懷上了一個卻沒留住,韋田氏的身體還因此變得大不如前。

韋平懂事,每天早起貪黑,賺得的錢全交給了舅舅。

放假十多天之後就是清明。韋平除了清明節那天回紅花渡祭拜了祖先之外,一樣待在外公家,不過不是去採茶,而是采梅。

「外公、舅母,我出門了。」早上一起吃過早飯之後,韋平就準備去上工。

錦湖鎮除了產茶之外還產梅,只是品質一般,名聲也不如翠茶來得大,故此僱用工人一般就是請住在附近的人,供吃不供住。

「慢走,路上小心。」田大勇送走外孫,又吩咐媳婦一些事後,便出門去給人炒茶。

韋平往種植梅樹的山區走去,沿途遇到了好幾個準備上山的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也不乏熟面孔。

「韋平。」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見到韋平,帶着一個小一點的男孩跑了過來,「上山,一起走吧。」

「添福添壽你們也來啦。」韋平見是同學,很自然就跟那對徐姓兄弟聊了起來。

清明一過,翠茶的產季就算結束了,但梅子的產季才剛開始。韋平他們的工作倒也不難,就是將梅樹上個頭較小的青梅摘下。這動作是為了讓大顆的梅子在盛產的時候有較好的品項,稱之為疏梅。

疏梅不能用竹竿敲,只能用手采,有些稍高一點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因此體重輕手腳又靈敏的少年很受僱主歡迎。

幾人走到一半,經過一條小溪。

韋平無意間往下一看,只見岸邊四名婦女帶着五六個女娃兒正在漂洗青梅。韋平一眼就認出了玉環,腳步不覺緩了下來。

正巧不巧,玉環剛好抬手擦額,也見到了幾尺外的韋平。兩人四目相交,各自心裏都是一跳。

「韋平你待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走。」徐添福走了幾步發覺聊天的對象突然沒了,又跑回來喊他。

「好,我們走吧。」韋平趕緊轉過頭不敢再看,與徐家兄弟快步上山,腦海里不覺浮出不久前私塾先生才教過的一句話——男女七歲分席而坐。

其實鄉下地方男女之防不算太嚴重,但在人前表現得過於親近也不是什麼好事,特別是他與玉環正是尷尬的年紀,要讓有心人見着了,終究對玉環的閨譽不好。

玉環今年十一了,再過兩三年便會開始有人上門說親,正是半點閑話都讓人說不得的時候。

「喂,你剛才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徐添福也沒什麼惡意,只是隨口提起。

「沒什麼,我只是好奇她們為什麼要洗梅子?這樣不會容易壞嗎?」韋平壓着心底的悸動,假裝平靜地道。

雖然產梅的季節才剛開始,就已經有貨商來買梅子。那些被疏下來的梅子被裝在半個人高的竹簍子裏,一船一船地載走。

梅子重量沉,買梅子的貨商一般人手都會不足,需要腳夫就直接在碼頭邊雇,倒是方便。

這種工作沒什麼技術性,向來先到先搶,韋平的舅舅田大壯一早不在便是去了碼頭卡位。

「要送出去的梅子當然得是乾的,否則悶在船艙底下幾天還能不爛嗎?」

徐添福聽了他的問題哈哈一笑解釋道,「這個時候疏下來的梅子價格太賤,賺不到幾個錢。剛才那些女人在洗梅子,估計是要做成梅酒或蜜餞之類的東西,到時價格還好一些。」

徐添福較韋平稍長兩歲,又是在鎮上長大的,自然比他了解這些事。

「梅酒和蜜餞?」韋平一聽倒是對這兩個詞上了心。記得娘懷孕時爹爹給她買了一小包蜜餞,可貴著了,不禁便問,「做起來難嗎?」

「這我可不知道。」徐添福豎起拇指往後點了點,「每年弄這個的都是女人。」然後左右看了一下,又稍稍小聲一點地道,「我聽人說這個……特別是梅酒,要女人來做才會好喝,特別是那個……還沒出嫁的閨女。」

徐添福已經到了會開始注意女人、在意與女人相關話題的年紀,只是畢竟還是年輕,說這些話題時放不開,偏又自覺是個大人,調侃的神情上不覺有些驕傲。

韋平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一直沒說話的徐添壽就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找死是吧!」徐添福罵了一聲,笑鬧地追打着弟弟奔上山。

韋平見四下無人了才敢回頭,然而這裏已經離溪水太遠,根本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見不到玉環,韋平心裏不覺有些空空的,但又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期待着弟弟妹妹的到來,結果母親小產後的失落,卻又比那多了點柔軟、少了些悲痛。

在少年青澀的認知里,尚不了解這陌生的惆悵正是心靈對愛情的喧囂。

四月天,正是錦湖鎮產梅的開始,這時的梅子青澀得厲害,酸中帶苦,摘下一顆咬一口,能倒牙好幾天,再之後見到了未熟的青梅,鼻間舌間便會泛起那酸澀的苦與清澈的香。

玉環這天起了個大早,跟着母親一起上山,雖然很困卻也不敢打呵欠,只是一路上都有些昏沉沉的,直到洗青梅時被小溪的水一凍才清醒過來。

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溫度特別低,就算是夏天突然摸到也要忍不住打激靈,更別說現在才初春。玉環才跟着眾人洗沒多久手就凍紅了,額上倒是凝了些汗,順手抬起來一擦,正好與韋平的目光對個正著。

玉環本想偷偷對他招招手,哪知一旁跑來個個頭稍高些的少年,她心一驚,趕緊低下頭繼續清洗青梅,不意間手抖了一下,幾顆青梅從竹簍里掉了出去,隨着水流一下子滾得不見影兒。

她偷偷瞧了瞧身旁的人,只見四個婦人談得正忘我,再一看身旁幾個女孩子個個低着頭專心洗梅子,臉上都有幾分微紅。

「……別說了!一說到這我就有氣。」一名婦人道。

玉環有些奇怪,平時這些大小姑娘也不是那麼安靜的人,怎麼今天都靜悄悄的,還紅著臉?

就聽見那婦人數落,「我家那個三弟媳說她每次來都疼得厲害,還說什麼大夫要她不能泡冷水裏,把洗衣服的工作都推給大嫂跟我。只因她生了四個兒子,重男輕女的婆婆總向著她……」

玉環聽了趕緊低下頭專心清洗。原來幾個婦人正聊到了女人的月信,又聊到了婆媳間的齟齬,也難怪這些個小姊妹不敢吱聲。

玉環很快就將手上的青梅都搓洗乾淨,趕緊又去換了一盤,回來的時候刻意往小姊妹這邊挪了挪。

幾個小姑娘也不笨,一個個換還沒洗的青梅回來時也順便換了位置,不一會兒她們幾個少女便與婦人那邊分了開來。幾個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來了沒?」

「我還沒。」

小姊妹們自然地閑聊了起來,然後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居然也跟着說起了月信的事。

「那玉環你呢?來了嗎?」靠玉環最近的小姑娘問道。

「還早呢。」玉環羞得低下頭,不肯跟她們多說。

「哎呀,結果只有我跟嬌嬌姊來了嗎?」玉環身旁的女孩哀怨地嘆了一聲,看得出來被初潮折騰得不輕。

玉環吃了一驚。身旁的少女跟她同齡,已經來月信了嗎?在這個年紀算是來得早。

「真的嗎?痛不痛?」另一個還沒來月信的女孩掩不住驚慌。她已經滿十二了都還沒來,姊姊恐嚇她愈晚來愈疼,把她嚇得半死。

「我是不疼,就是暈……」在場唯二來了月信的兩名少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其他人仔細聽着。

玉環表面上聽着她們說話,其實心裏想着自己的事。

她十一歲了,隨時可能會來月信。母親不久前才跟她說過來月信會有的癥狀,讓她「來了」時不要害怕,同時也跟她說過,來了月信就是身體成年,可以開始準備嫁人了。

想到這,玉環微紅了臉。她七八歲開始跟着母親學針黹,從一開始一條線歪歪扭扭縫不直,到後來終於能綉些花紋,整整學了四五年,直到近日才終於開始綉嫁衣。

雖然最重要的霞帔與蓋頭她還不能綉,只能從衣服上簡單的紋樣開始着手,卻也已經有了待嫁女兒的心情。

少女們待嫁的心情擱到哪去都是一樣的,羞澀、好奇與不安中隱隱懷着一些期待,幻想着那人是不是個良人、會不會待自己好?

玉環也是一樣,她也會不禁在心中想,自己將來的夫婿是個怎麼樣的人?

能不能像爹爹一樣寵溺着她、像阿韋哥哥一樣待她好?

剛脫離兒童期的小小少女,對於愛情的認知還太陌生,就像未熟的青梅,青酸苦澀中隱含清香,似是在預期成熟時的甘美。

錦湖鎮每年產梅的季節約有兩三個月,而韋平這幫少年只會工作到私塾開學的時候。

原本照料梅樹也只有疏梅的時候需要這麼多的人手,之後採收梅子都是在樹下鋪上土布,再用竹篙敲打讓梅子落到布上,眾人合力一拉一收就完成了。

梅子價格不如翠茶,請不了太多工人,也不需要那麼多工人。

這段時間韋平與玉環天天都能見到面,卻鮮少能單獨說上幾句話。他們無需避嫌到一句話都不能說,農閑時一群少年少女也能一起玩捉迷藏,但要像小時候那樣,兩小無猜地手拉手卻也是不可能了。

一次玩捉迷藏時韋平猜拳猜輸,被罰當鬼,第一個找到的人赫然是玉環。

當下兩人都有些尷尬羞澀,卻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韋平左右看了一下四周無人,便悄聲對玉環說了句,「明天黃昏在山腳柳樹那兒等我。」說完,也沒等玉環回話就徑自跑開了。

俗話說農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實際上採收梅子的工作大多都在申時前就收工。

梅子重量重,要運下山需要不少時間,若是採得太晚來不及運下山,就得在山上放一夜。梅子跟翠茶不一樣,多在樹上一天就能多長大一點,價格也能喊得高一些,是以梅農都不喜歡讓採下來的梅子平白在山上擱著。

也因得梅子沉重,把梅子運下山這件事向來都是由大人負責,這些少年少女們便有了遊玩的時間。

他們有時會一群人男男女女湊在一起玩捉迷藏,有時則是一群男孩去抓青蛙或一群女孩去摘花,自然也有人是各自回家。總之,要找個由頭甩開身旁的小夥伴不是太難。

這個山腳下靠近河的地方有棵柳樹,不是太偏遠的地方,卻因為地勢巧妙而有一定的隱蔽性。

隔天黃昏玉環忐忑了一天,下午還是找了借口過來,韋平果然已經等在一旁。

「阿韋哥哥。」玉環小跑過去,很自然地拉住了韋平的袖子,就像兩人還是個小娃娃那樣。

韋平的娘這些年都是在李家幫忙,也都會帶着他去,直到去年他年紀大了些才讓他在家幫他爹做做飯、補補魚網什麼的。

玉環的娘是李家嫁出去的女兒,這些年自然也沒少帶女兒回家幫忙,兩人的情誼便這麼一年一年累積下來。

「玉環你真的來啦。」韋平見到玉環仍像小時候那樣,拉着自己袖子甜甜地喊他哥哥,臉上便掛起了笑容。

也許他們都在同濟與環境的影響下開始學習著如何當一個大人,可本質上他們仍然還是孩子,有着孩子最直接的反應。

「阿韋哥哥,你手上怎麼好幾個紅點?」玉環拉着韋平的手,很自然就發現他手背上有兩個紅痕,再拉起另只手,果然也有一個紅痕。

「蚊子咬的,有一點癢而已,沒事。」韋平指甲在上面抓了抓,不以為意地道。

「蚊子……」玉環看了一下左右,果然是很容易有蚊子出沒的環境。「我讓阿韋哥哥等了很久嗎?」

其實她今天一直想着,不知道該不該來?她知道自己這樣跑出來見韋平好像有哪裏不好,卻也說不上來究竟哪裏不對。猶豫了一天一夜,後來她還是覺得想見阿韋哥哥,這才匆匆趕來。

「沒什麼,我不怕癢。」韋平有些逞強地道。其實他今天一下工就趕來了,整整等了玉環快兩個時辰,站得腳都酸了還是捨不得回去。

「那阿韋哥哥你找我來有什麼事?」玉環問。

「我拿樣東西給你看。」韋平走到樹下,從一張芋葉下拿出了什麼,神神秘秘地遞到玉環眼前,「看。」

「啊,是小鳥。」玉環驚呼一聲。

韋平手裏拿的,赫然是一窩名副其實的「小」鳥。一個比飯碗大一些的鳥巢里,三隻幼雛聽見動靜以為是親鳥回來了,紛紛拉長了頸子,鳥嘴朝上啾嗽啾地鳴叫起來。

這三隻小鳥大小不一,最大的才剛爆羽管,最小的渾身光溜溜,活像只被拔光毛的小烤雞。

「對啊,你要不要喂看看?」韋平說着拿出用樹葉盛着、糊糊爛爛的飼料,又拿出一枝毛筆示範給她看,「用毛筆尖兒沾起飼料,這樣餵給小鳥就行了。」

以前韋平只有掏過鳥蛋,沒養過鳥,飼料跟餵食的方法都是他的同學教的,他覺得很有趣,就忍不住想拿來給玉環看。

「好啊,這麼小的小鳥好可愛哦,我也想喂看看。」玉環照韋平教的辦法一點一點給幾隻雛鳥餵食。「阿韋哥哥,你這窩鳥哪來的?」

「樹上掏的。」這些天他在樹上疏梅時就發現了好幾個鳥巢,今天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在其中一棵樹上也有發現。

玉環聽他這麼一說,手裏餵食的動作不覺停了下來。

「怎麼了?」韋平見狀問道。

「阿韋哥哥,我們把鳥巢還給它們的爹娘好不好?它們一定很着急。」玉環看着手裏嗷嗷待哺的雛鳥,突然覺得它們好可憐。

玉環去年家裏出了事,她跟着母親回到了李家。雖然舅舅與舅母很疼愛她,她還是希望能與爹娘一家團聚,如今見了這一窩雛鳥,難免觸景傷情,不禁紅了眼眶。

韋平呆了一呆,「好。等你喂完我就把它們放回去。」

「真的嗎?」玉環這才破涕為笑。「阿韋哥哥還記得是哪棵樹嗎?」

「我做了記號,沒問題的。」韋平拍胸口保證。他也不可能疏梅疏到一半就跑去掏鳥窩,自然是先做了記號,等收工后才去找。

「你趕緊喂它們吧,我聽說小鳥餓得很快,若餓得狠了很容易死掉的。」韋平提醒她。

「好。」玉環點頭,這才又喂起雛鳥來。

兩人回到山上,找到了那棵梅樹。韋平帶着鳥窩爬上去,找了個差不多的地方將它放了回去,還不放心地用小樹枝給鳥窩加固了一下才下樹。

都弄好了之後,兩人便一同下山。因着路上沒人,玉環很自然地就拉住了韋平的袖子。

「阿韋哥哥,謝謝你今天找我出來玩。」到了山腳,玉環細聲說道,拉着韋平袖子的手卻有些捨不得放開。

「嗯。」韋平心裏也有幾分依依不捨,什麼話都說不上來。

兩人相視無言。

眼看着天色漸暗,玉環急了。沒有哪家的女孩子會野到天黑了都不回家,因此她再不舍也只能鬆手。「我得回去了。」

「等等。」韋平不知怎麼的,突然就出手拉住了玉環的手腕。

韋平這舉動可以說是唐突了,兩人都被嚇了一跳。

玉環紅了臉,「阿韋哥哥還有事嗎?」

「那個……我……」韋平手也沒放,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想問你知不知道梅酒跟梅子的蜜餞要怎麼做?」

玉環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回想了一下才答道,「蜜餞比較難,我只看過一次還不太會,若是梅酒的話就會,梅酒很簡單。」

「我……我想做,你能教我嗎?」韋平道。

「好啊,等你備齊了材料我再教你。」玉環一項項數道,「梅酒只要有罈子、青梅、冰糖與白酒就能做了。」

韋平又問了一下大約的分量才道,「等我準備好了再叫你。」

玉環輕輕應了一聲,又問,「還有別的事嗎?天要黑了。」

「沒。」韋平這才依依不捨地鬆了手。「你慢走,路上小心。」

「我知道。阿韋哥哥你也快點回去吧。」玉環朝韋平揮揮手,加快腳步走了。

韋平往迴路上走時就不斷在想,要怎麼湊齊這些材料。罈子倒容易,家裏面應該有空的能拿來用。青梅的話,疏下來的梅子本就賤價,請梅林的主人便宜賣給他幾斤應該也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白酒與冰糖。

白酒與冰糖都不便宜,特別是冰糖,對他們這樣手上沒半個子兒的孩子而言,偶爾能拿到一兩塊當零嘴吃就很開心了,一口氣要拿到一斤還真不容易。

韋平左思右想,想方設法在農閑時多賺些錢,又是抓了青蛙賣,又是給人跑腿,好不容易才在私塾開學前湊到錢買了一斤冰糖、兩斤白酒,加上農家主人送他的一小簍子青梅,總算湊齊了所有材料。

人多眼雜,自上次約了玉環之後,韋平就沒敢再約她,這次湊齊了材料才又鼓起勇氣約她私下見面。

這次一樣,兩人在農忙完了之後,各自找借口甩開了同伴,相約在河邊柳樹下見面。

韋平見着玉環,說了聲「你看」,把湊齊的材料拿了出來。

玉環展顏一笑,挽起了袖子開始教韋平做梅酒。

兩人將罈子與青梅洗凈,放着讓它晾乾,等待的時候就談天說地,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待到罈子幹了之後將青梅、冰糖、白酒依序放入罈子中,蓋上蓋子,再用油紙包好封口,就算大功告成。

「真的很容易呢!」做完之後韋平不禁感嘆。

「對啊,所以我看一次就記起來了。」玉環笑道。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喝?」雖然沒有喝過酒,韋平還是對這壇與玉環一起親手泡製的梅酒滿懷期待。

「我聽嬸嬸們說,大約過半年就可以喝了,不過再放久一點會更香。」

「這樣……那等時間到了,我們再來一起喝吧。」韋平提議。

「好。」玉環紅著臉點了點頭。

做完梅酒後時間也晚了,兩人各自回家之後,韋平將罈子小心放在自己床下,等到放假時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回到了紅花渡,將它埋在一棵大樹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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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三歲的少女,正是花蕾含苞待放、將開未開的年紀。

這年夏日特別的熱,炙陽照射下綠葉油得發亮,正午時分朝空曠處一望,似能看見地面氤氳的冉冉熱氣。

一陣風吹來,鼻間儘是植物繁盛時特有的草木腥香氣味。

一日下午,玉環正在閨房中綉著紅蓋頭,額上的汗沒消停過,即便已經到了下午也不見涼爽。她開了窗,吹進來的儘是熱風,無奈卻也捨不得將窗合上。有風至少房裏不悶。

就在這蟬聲唧唧的下午,玉環的娘杜李氏滿臉笑意地來到女兒的閨房。

玉環見是母親來了,放下手中綉品站起來喊了聲,「娘。」

「來,坐。」杜李氏拉着女兒的手坐下,從竹籃里拿出已經綉完大半的蓋頭,滿意地點了點頭。

玉環這手綉工大有青出於藍之勢,真不枉她細心教導。杜李氏心想。

杜家在鎮上算是有些名望的人家——倒不是家裏有多少恆產,而是杜家男主人的兄長有官職在身。杜家也以此為傲,族中弟子不論嫡庶皆能識字,就連玉環這個女孩兒都能吟上幾首詩。

小地方的女孩兒能識得字就已經稱得上知書達禮,加之玉環心靈手巧,才十三歲綉工已不輸城裏的繍娘,人又生得嬌美,性情也是頂溫順的,早在十一、二歲便開始有人來提親。

杜氏夫婦疼惜女兒,想給她找個好婆家,遇上來求親的人家便稱女兒還小不想將她太早許人,要對方過一兩年再來。其間遇上幾個條件好的,杜李氏就藉機給對方看玉環綉給自己的荷包,讓人覺得此女奇貨可居。

杜氏夫婦此舉奏效,果真給玉環說了門好親事,杜李氏便迫不及待來告訴女兒這個「大好消息」。

「女兒,娘有件大喜事要告訴你。」杜李氏拉了女兒的手,臉帶笑意地說。

玉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直覺有種莫名的焦躁。她不安地拉了拉衣擺,略顯局促地問,「什麼事,娘您說。」

杜李氏見玉環拉衣只當她是害羞了,一臉喜氣地道,「你爹給你說了門好親事,是你大伯恩師的孫兒。」

科舉考試時,當屆的審閱官便是該屆學生的「恩師」,並不是真的教導過對方,因此學生比老師年紀大的情況也是有的。

杜李氏口中這個「大伯恩師的孫兒」姓趙,今年十七,已是個秀才,稱得上青年才俊。其祖父、父親、長兄都是官,算起來還是玉環高攀了人家。

玉環聞言胸口一滯,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覺,心頭沒有待嫁少女的羞澀,卻有莫名的慌亂。

她知道這一日總該來的,卻沒料到來得這麼快。

「這……這麼早嗎?」玉環胡亂抓了紅蓋頭慌道,「可是我還有大半沒綉完呢,霞帔也……」

雖說知女莫若母,可這年頭子女的婚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裏在意過當事人的心情?

杜李氏不覺不對,只當女兒羞得慌了,口中喊了聲「傻娃」取笑她道,「哪有這麼早。你想嫁,爹娘還捨不得呢!」

玉環略定下神,「那……是何時?」

「你爹和趙家說好了,這門親事先訂下,等你滿十五了再過門。」杜李氏站起來,慈愛地將女兒秀氣的小臉抱在胸前。「我的孩子,你出生彷彿還是昨……」

依靠在母親柔軟的胸前,玉環感受到母親的感傷,不覺也有些紅了眼眶。

母女倆相擁了一會兒,杜李氏這才放開女兒,臨去前不忘叮囑玉環一些瑣碎事,玉環一顆心不知哪去,低着頭嗯嗯啊啊的虛應了一番,卻是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母親離去后,玉環獨自呆坐了一會兒。

玉環曉得母親會初訂下婚期就來告訴她,是讓她早些做心理準備,同時也是讓她知道未來夫家是有名望地位的人,此後得更加註意言行舉止,免得落人口舌……

想到這,玉環已是無心再綉,便將蓋頭放回籃里,忽見綉面上一點污漬。

玉環心裏一驚,細一看發覺是個黃豆大的血漬。攤開雙手,左手無名指上緩緩泌出一粒米大的血珠,竟是被針扎了手,心慌意亂間卻也沒發覺。

發覺是剛才抓起綉品時讓針扎了手,玉環錯愕一陣,已經記不起上次被針扎了手是什麼時候的事。

嫁衣沾了鮮血總不是什麼好兆頭,玉環怕被母親責備,便打定主意多綉點什麼將血痕遮蓋過去。所幸沾染的面積不大,位置也不突兀,略微補個幾針便應該看不大出來。

玉環心裏鬆了口氣,拉過椅子坐在陽台前發獃。

訂了親,從今日起她也是待嫁的閨女了。

玉環過往曾聽年紀稍長一些的女孩們提過她們待嫁的心情,無一不是滿懷羞澀與期待,那為什麼……為什麼她心裏卻無一絲雀躍?

杜家嬌養女兒,玉環的房靠東邊,不西晒。窗外有大樹,樹枝蔓過了屋檐,巨大的樹蔭蓋出窗前一塊陰涼。

以往玉環總愛拉了椅子坐在窗邊聽樹上蟲鳴鳥叫,今日卻覺得樹上蟬聲唧唧十分鬧心,無端端悲從中來,淚水不覺溢出眼眶。

玉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別人不一樣?覓得良人佳婿,明明是大好的喜事,為何她心中卻像開了個大洞,空蕩蕩地教人難受……

杜氏夫婦只得玉環這麼個閨女,自然視若掌上明珠,家境雖只是小康,卻也是細心嬌養著長大。

杜李氏對女兒更是不吝惜任何心思,就連她嫁衣紋樣,都是特地託人請一名宮裏退出來的老綉娘給畫的,花色繁複而華麗。

隨着時光流逝,玉環蓋頭上空曠的花紋終於被一針一線地填滿,原本輕柔的一方紅綢布在不知吃了多少綉線后,竟也開始有了分量。

自從訂下親事後,玉環就愈發少出門了,平日裏除了閨中姊妹來訪,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旁的人知道玉環將來是要嫁進官宦人家,倒也不怪杜氏夫婦將女兒看得緊。杜李氏見女兒專心綉嫁衣,自然欣喜,還以為玉環也極滿意這門親事。只有玉環知道自己時常綉著嫁衣,淚水便無端落下。

青澀而懵懂的惆悵,日夜不停地縈繞在少女的心頭,無處訴說、也無從訴說,只因就連玉環也不懂自己為何悶悶不樂。

不知不覺,一年已經過去。

原本依杜李氏對玉環的關心,不該這麼久沒發現她心情低落,只因半年前家中出了一些事至今仍未解決,杜李氏自己也是心事重重,便無暇注意到女兒的心情。

玉環只是名剛滿十四歲的少女,杜氏夫婦不想她有多餘的負擔,便未曾與女兒談過家裏的難處,是以玉環至今仍被蒙在鼓裏。

「娘,女兒有一事想同您說。」一日,玉環來到母親跟前,提出要求道,「外公家產秋茶的時間到了,女兒想過去幫忙。」

過往每年杜李氏至少都會帶玉環回娘家一趟,去年自從玉環訂下親事後,至今還不曾回去過。

杜家疼愛女兒,玉環卻不任性,鮮少開口向父母討要些什麼。乍聽女兒的願望,杜李氏有些反應不過來。

採茶這事說難不難、說輕鬆倒也不怎麼輕鬆。旁的不說,光是風吹日晒雨淋地站一整天,就夠讓人難受。

杜李氏拉過女兒的手道,「好端端的怎麼就想回去?」

玉環還沒來得及說藉口,一旁便傳來杜家男主人的聲音,「怎麼了?」

「相公。」

「爹。」

杜李氏與玉環齊聲喊道。

杜長佑穿着一身藏青色儒衫,神態上也有幾分讀書人的文氣。他從外邊緩步走進來,坐在太師椅上,額上還掛着幾滴汗。玉環見狀立刻倒了杯茶過去,「爹請用。」

杜長佑抿了口茶,這才問女兒道,「剛才聽你說想回外公家,是不是想念外公一家了?」

玉環不擅說謊,只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杜長佑袖子一擺道,「想去就去吧。」

「相公。」杜李氏不滿地道,「女兒明年就要嫁人了,若曬得太黑可怎麼才好?」

俗語有云「一白遮三丑」,自從玉環年紀稍長一些,杜李氏便不喜歡她在大太陽底下野,目的就是想讓女兒白晰一些。

這世道流行白膚,最好還是白裏透紅、吹彈可破。世上男人哪個不好顏色?若玉環養得一身白嫩嬌肉,將來嫁了人也較容易得到丈夫疼愛。怎麼這個道理他這個做爹的都不懂?杜李氏不滿地想着。

「你也知道小玉明年就要嫁人了。」杜長佑慈愛地喊了女兒的小名,也不生妻子的氣,只道,「女兒明年嫁了人,別說她外公家,就連咱們家都不知道一年可以回來幾次。既然如此,不如讓女兒多留些回憶。」

杜長佑這話在情在理。

趙家世代都住在京里,就是乘馬車單一趟也要二十來天。玉環這一嫁過去,可是名副其實的「遠嫁」,到時別說一年回來幾次,就是能不能回來一次都還難說。

杜長佑這麼一提,心知肚明的杜李氏與玉環都有些悵然。

其實杜氏夫婦哪捨得女兒嫁到這麼遠的地方?可偏偏趙家公子的各方條件都遠勝其他求婚者,讓杜氏夫婦怎麼也不願放棄這個女婿。

實話說起來,若不是遠在京城裏的兄長沒有女兒,這麼好的親事哪輪得到他們家玉環?然而隨着婚期逐漸逼近,杜氏夫婦已經開始不舍。

怎麼說都是捧在手心呵護了十多年的心頭肉啊!

杜李氏畢竟還是心疼女兒,略微思量一下便道,「那就收拾一下吧,過兩天娘帶你回外公家。」

「是,謝謝爹娘。」玉環給雙親福過身,便找了借口回房。

杜氏夫婦雖見女兒神色有些不自然,卻都以為她是急着回房趕製嫁衣。兩人對視一眼,笑着讓女兒先離開了。

玉環低着頭匆匆回到房裏,直到把門閂上後手都還有些微抖。

她覺得自己好糟糕!

她借口想在嫁前多與外公一家相聚,父母也都相信這是她的孝心,然而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見的人是誰。

她說了謊。她明明已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卻想着要見另一個男人!這簡直是不可原諒。

玉環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沒有人告訴她,這樣打從心底升起的,想要與另一個人相見的渴望是什麼?她只知道這樣的想法是錯的——

就連思念著一個人,都是罪惡。

隔沒幾日,玉環就隨母親來到外公家。以往玉環都是與杜李氏住在她未嫁時的閨房,這次她倒是有了自己的房間。

翠茶的春茶與秋茶價差頗大,秋茶在付了人工之後幾乎沒什麼賺頭,因此也有些茶家一年只採一次茶。

李家倒是有采秋茶的。

秋季是魚米豐收的季節,這時間有許多地方都在僱工人,一日工資大多開得比採茶工高。這時會來當採茶工的人,自然是身體條件較差,搶不到更好工作機會的弱勢者。

要當採茶工,不識字行不行?行。力氣扛不了百斤米行不行?行。個頭不足五尺行不行?還是行。

因着當採茶工的條件相對門檻較低,大部分采秋茶的茶家都與李家抱持着相同心態——采秋茶並不是在為茶家賺取利益,而是提供給生計有困難的採茶工一個工作的機會,讓他們獲得基礎的溫飽。

也因此采秋茶的工人相比春季少了大半。

人少了,給工人住的小屋就空了下來。

給工人住的小屋是原本就有的,只要稍微打理一下就能住人。李家給工人住的是一整排長屋,長屋隔了許多小間,左右牆壁都是兩邊共用,動靜稍大一些便會驚動鄰人。玉環左右都住了人,杜李氏倒也不怕她有危險。

終於來到了錦湖鎮,玉環卻是情怯了。一來,是她已經是許了人家的閨女,不好去打探另一名男子;二來是她有多思念韋平,心中就有多少罪惡感。

杜氏夫婦打一開始就希望女兒嫁得好,玉環打從七八歲就開始學習女誡方面的事物。因着杜氏夫婦將女兒往著不論高嫁到何處人家,都能讓夫家滿意的方向栽培,她的言行舉止活脫脫是本會走路的女子教典。

在玉環的觀念里,女子許了人家,唯一能思念的男子只能是自己夫君,若是想着別的人,那便是不潔、便是不知羞恥。

若連思念一個人都是錯的,那又何論相見?

韋平今年十五了,玉環料想這年秋天他必定會到鎮上來尋個活計做,一想到此時此刻兩人待在同一個鎮上,便不覺有些安慰。

玉環向來溫順聽話、性情軟糯,已是不敢多奢望其他。

在李家的日子,玉環白日裏與其他人一同上山採茶,說些閑話?,夜裏因着心事重重時常不能成眠,睡得極淺。

這日夜裏,玉環才睡下不久便又無端醒來,正想翻身再睡,不意瞥見窗口一抹微光若隱若現。

那光芒實在低微,若不是夜裏熄了燈火,房中一片漆黑,她也不會發現。

玉環好奇下床查看,往著窗口走去幾步,才發覺那是個用長草編的小籠,裏面關了幾隻閃爍著冷光的螢火蟲。

玉環一見那草籠,瞬間紅了眼眶。

記得兩小無猜時,一次兩人去捉了螢火蟲,她想帶回家卻沒有籠子可裝,只好一路搗在手裏,到家時螢火蟲已被撝死,當下她難過得哭了出來。

再隔年,韋平給她扎了一個草編的小籠。

玉環跑到窗邊焦急地探頭張望,四下不見人影,也不知韋平是躲起來了還是已經走遠?

玉環不敢出去找人、亦不敢張口喚人,怕驚動住在左右的茶工。她知道韋平不敢與她相見,必定也是礙着她已經許人,不想給她添麻煩,只能黯然抱着窗台上的草籠回到房中。

草籠中,冷光明明滅滅,照不亮未來。玉環心裏深深淺淺,心緒萬千。

草扎的籠子不要錢,卻是將人擱在心尖兒上才獻殷勤。玉環指尖輕觸,沿着編織的方向蜿蜒,一夜無眠。

忙碌中,一個秋季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大半。人人都可以感受到近日刮在臉上的風開始見涼,看氣候再要不久就入冬。

數着離開錦湖鎮的日子逐漸接近,玉環正自落寞,卻傳來杜長佑決定讓女兒再在李家住上一陣,說是錦湖鎮風光明媚,清靜宜人,要讓玉環在此靜心養性。

撇去玉環是否還需要靜心養性不談,錦湖鎮的風景確實不錯,只是這天底下哪有待嫁閨女長住在外公家的?

杜長佑這決定不合規矩,稍微機敏些的人光這點就能推論出其中必有貓膩。可玉環只是個十四歲的半大女娃,又被父母保護得嚴謹,哪懂得那些彎彎繞繞?

這整個秋季玉環也只收到過一隻草籠,別說相見,就連秋季過後韋平會不會待在錦湖鎮都不清楚。然而就算他回了紅花渡,她待在錦湖鎮也較待在自己家離他近一些。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調適,玉環已逐漸壓下胸口的波濤。她不是不再思念韋平,而是決心在出嫁前盡情地思念。

等到出嫁后,她就是丈夫的人,不論那趙家公子是否真如傳聞優秀,她都會一心一意地向著他,愛他敬他,為他奉獻自己的全部。所以這段時間……就讓她盡情地思念吧!

玉環不能、也不敢放縱自己抱持更多想望。此時此刻,只要比天涯海角更接近韋平一步,就是她僅有的幸福。

少女不欲人知的小心思早已佔滿了玉環所有注意力,她暗地欣喜,又怎會去注意母親溫柔笑容下,偶爾閃現的一絲憂愁。

杜李氏很快讓人將女兒尚未綉完的霞帔帶到李家,細細叮囑了一些瑣事,最後又吩咐玉環仔細綉好霞帔,便先回了杜家。

玉環低着頭,沒注意到母親神色匆匆。

其實何需母親吩咐,玉環恨不得手上嫁衣永遠綉不完,是以每針每線都繡得極細極慢。

玉環霞帔上的紋樣被以極緩慢的速度逐漸填滿,每個見過的人都為那綉工的精緻而驚嘆,又有誰能懂得玉環淺淺笑容下,心中的無奈與苦澀?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冬天、來到春天。

杜家這邊不知為何一直沒來接玉環,只定期與玉環家書往來,偶爾杜李氏來探望女兒也是絕口不提回家的事,最後玉環竟連這年的年夜飯都是在李家吃的。

玉環至此終於發覺不對,可自幼所受的教育要她未嫁從父,就是逆來也需順受,她又怎麼敢貿然質問父母?

入春後天氣漸暖,隨着上山堆積的冰雪消融,又是茶家一年一度摘采春茶的開端,茶工一一來到李家。

隔了一個冬季,裝着螢火蟲的小籠再次出現在玉環窗台上時,玉環已經不再哭泣。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將草籠捧進房裏,萬分珍惜地捧著一個男人對她的心意。

是的,她懂了。這年她都滿十五了,隨着年歲漸長,胸口那些曖昧而朦朧的騷動開始浮現輪廓,顯露屬於愛情的形狀。

退去了懵懂,玉環仍是一針一線綉著準備嫁入趙家的嫁衣。

嫁人的決定權從不在她手上。她不是想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只是依然無能為力。

對於自己的婚姻,玉環從未起過半點違背父母之命的想法。她唯一能做得出的出格事,頂多就是將韋平從小到大送她的一些小物事全收在一隻木匣里,然後再把與韋平的記憶收在心中深處。

她不會做出任何讓趙家或杜家蒙羞的舉動,將來也會對趙家公子舉案齊眉,盡心伺候。她只期盼未來,或者偶然間、或者閑暇獨處時可以略微翻出來回憶一番,便已是慰藉。

可以吧?如果只是將心中一個小小角落騰出來的話……

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趴在籠邊的螢火蟲,玉環偷偷想着。

玉環的親事是兩年前便訂下的,連日子都看好了,是在端午過後的一個吉日。為此玉環在四月上旬就將整套嫁衣制好,那火紅嫁衣也不知總共吃進了幾斤綉線,重量沉得驚人。

玉環這件嫁衣絕非錦湖鎮這個小地方上其他人家可比,衣上紋樣精緻優雅、華麗奪目,就連曾在城中見過富人嫁女的人都不禁讚歎,可真羨煞了她身旁的一眾姊妹。

不論她心意如何,這花轎都是非上不可。

玉環已經認命,卻左等右等,等不到父母接她回家,眼看着端午都過去了幾日。

已經到了這個時間點還沒動靜,玉環的心裏急得不得了——不是急嫁,而是着急父母。

玉環心裏明白,父母親極為疼愛她這個女兒,若不是真出了什麼事,怎可能對她不聞不問?

之前她曾私下向舅母問過家中的事,當時舅母不是安撫她就是取笑她想嫁了,羞得她講不下去。如今想來,外公與舅舅、舅母是有些奇怪,像在瞞着她什麼。

時序已經進入夏天,給茶工住的長屋只剩玉環一人,附近的工人幾乎都擠到了梅山上。玉環拿了一碟黃熟的梅子放在窗邊小几上,滿屋都是黃梅特有的酸甜香氣。

鼻尖嗅着黃梅略微發酵后的氣味,玉環不禁想到幾年前也曾到過梅山做事,更記得與韋平一起製作梅酒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山路上。

此刻回想起來,那時真有說不盡的幸福。若是那條路可以永遠沒有盡頭,不知該有多好。

又過了幾日,李家嫂子來到玉環房中。

「玉環。」李家嫂子望着她,無語淚先下。

「舅母……」玉環胸口突突直跳,感覺到似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她微顫著唇問,「怎麼了?」

原來,早在去年的時候,杜家就出了事。

杜長佑在京里當官的兄長被卷進一場官司,情勢不甚樂觀,杜長佑拚命花錢為他疏通,沒多久便耗盡了家產。之後杜長佑救兄心切,又誤信賊人、受人利用,反而無端被牽連進去。

杜長佑只能勉強脫身,顧不上其他,前幾日京里傳來消息,杜家大伯已被判秋後處斬。

杜長佑大驚大悲之下口吐鮮血,從此纏綿病榻,前兩天突然病情加重,清晨杜李氏進房服侍他湯藥時,才發覺他身體已冷。

玉環乍聽噩耗腦中一片空白,再之後雙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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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09: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玉環由舅母陪同回到杜家,已是兩天後。

杜家門前,檐下左右懸著兩隻白燈籠,大門緊閉,才短短一年不到,竟已有了蕭瑟敗落的景象。

杜家原來是小康,仆佣雖然不多,也還是有幾個可以使喚,玉環這次回家竟有如隔世。

「爹……」玉環身穿孝服,下了馬車后就一路由大門爬了進去。她臉色蒼白、雙眼紅腫,顯是得知噩耗后淚水就沒停過。

「娘。」玉環爬進了靈堂見到杜李氏,顫著喚了一聲。

「過來,來給你爹磕頭。」杜李氏強忍淚水,領着女兒給丈夫行過禮,然後娘兒倆又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李家嫂子見狀也紅了眼眶,給杜長佑上過香后就自動自發領着帶來的幫手打理大小事。

杜李氏突遭變故,一瞬間像老了十幾歲,整個人樵悴不堪,與玉環相擁而泣沒多久就昏了過去,玉環只好忍着淚意與李家嫂子一同將她扶回房間休息。

杜李氏因着連日的焦心與操勞,已無心力打理喪事;玉環畢竟是未出閣的少女,出面理事難免吃虧,幸好有李家嫂子一力支持,才將喪事打理得妥妥噹噹。

杜家原本雖不甚富有,也還是在地方上有臉面的人家,走到哪都有三分禮遇。玉環連着幾日跪在靈堂前,卻連一個前來弔唁的也無,只道世態炎涼。轉頭再看棺木只是口劣等薄棺,更是悲從中來,直為父親感到委屈。

官司早已經掏空了杜家,為着杜長佑的病又借了不少錢,結果他這一去,玉環母女倆竟是連口象樣的棺木也負擔不起。

玉環左思右想,牙一咬,心中打定了主意,趁著母親身體好些的時候,去敲了母親房門。

「進來。」門後傳來杜李氏有氣無力的聲音。

玉環捧著一個蓋着藍綢布的木托盤進了母親房間,低啞著聲音喊了聲,「娘。」

杜李氏原在房中休息,見女兒進來便起身坐在床沿,「你沒在前面守着你爹,來這做什麼?」聲音與女兒一樣沙啞。

「娘,女兒有事和您商量。」玉環強忍着淚意道,「現在那口棺木太委屈爹了,女兒想給爹換一口好點的。」

杜李氏一聽就又忍不住淚水,「傻孩子,如果可以,娘又怎會捨不得那幾個子兒,實在是……」講到傷心處便又說不出來了。

玉環將木托盤上蓋的綢布揭開,上面放的竟是她的大紅嫁衣。她跪了下來,「娘,把這個拿去給爹換口好的棺木吧!已經到這個時候,女兒想給爹盡這最後的孝道,求娘成全。」

時下人家挑媳婦首論賢孝,擅於針黹確實能給未嫁閨女抬身價,自綉嫁衣也能博得一些美名,卻不是非得穿着自繡的嫁衣出嫁不可,特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更偏向花點錢買件體面的嫁衣。

玉環這套嫁衣還沒穿過,又用料做工皆是上等,若是賣了出去,要給杜長佑買口象樣的棺木確實不成問題。

杜李氏聽女兒說要賣嫁衣大吃一驚,不住罵道,「你這傻孩子,嫁衣怎能說賣就賣!」

嫁衣對女子的意義非凡,富有的人家買嫁衣都是請綉坊訂製,哪有人賣自己的嫁衣?也難怪杜李氏聽了會生氣。

「橫豎也沒機會穿了,留着又有何用?」玉環含淚反問。

杜家至此,不見趙家有半點關心探視,更別說此刻離原本訂下的婚期已不足半個月,趙家還是不聞不問,饒是玉環只是一名少女,也懂了趙家的意思,還不如把這嫁衣拿來給爹親盡孝。

「你……」杜李氏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唇瓣顫了顫,不禁嚎哭起來,口中恨聲直道,「這個趙家……沒半點人性!他們家大業大,朝里好幾個官,你大伯出了事他們也不幫忙,你爹重病想跟他們借點湯藥錢也不肯……若非如此,我們杜家又怎會淪落至此!他們還有臉……有臉來退親……」

婚約一事,若是女方退的親還有兩說,若是男方退的親,對女方卻有天大的影響。趙家此舉讓玉環之後很可能再也說不到好親事,也怪不得杜李氏對他們恨下了心。

趙家不願幫忙、想與杜家切割,這些杜李氏都可以體諒,可對於他們單方面退了與玉環的婚事,她此生此世都不能原諒!此刻提起更是不由得咬牙切齒。

玉環再無知也知道此事對自己閨譽的影響,當下跪在母親面抬手立誓,「趙家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稀罕。女兒在此起誓,此後我們杜家兒女世世代代絕不與姓趙的人聯姻,有違此誓者就叫他斷子絕孫!」

玉環發此毒誓不是嫁不成那趙家公子的報復,而是氣不過他們落井下石、欺人太甚!說到底,杜家淪落至此也有他們一份。

之前杜李氏不肯跟女兒提趙家退親一事,就是怕她支撐不住,想着過些時候才告訴她,卻沒想到女兒早已猜了出來,更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畢竟是長大了啊……杜李氏為着女兒的成長,心中既感動又感傷,更有說不出的心疼。

「好好好,說得好……我們不稀罕趙家。」杜李氏連聲說好,又與女兒抱頭痛哭了一回。

待兩人都冷靜些后,玉環這才擦了擦母親臉上的淚水,「不說趙家了。再過幾日就是爹出殯的日子,娘還需打起精神來。」

夏日炎熱,屍身容易受損,李家嫂子特地讓命相師挑了一個最近的吉日出殯。玉環母女見也無人來弔唁,便同意了讓杜長佑儘早下葬。

杜李氏得了女兒安慰,也自覺不振作不行,又見女兒如此孝順,終於接受了女兒的提議,收下了嫁衣。「你去跟舅母說一聲,讓她明天隨我到鎮上一趟,幫你爹爹選口好棺。」

「好的。」玉環應聲,又扶著母親躺下休息,這才離去。

女子嫁不成婚約之人又閨譽掃地,可說此後命運堪慮。尋常女子遇到這樣的事,多半立覺人生無望,說不準找根繩子把自己吊上去都可能,玉環卻反常地頓覺鬆了口氣。

隨着綉了數年的嫁衣交到母親手上,那瞬間玉環只覺像是一口氣放下心中千斤重擔,恍如新生。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早在玉環知道前,杜家被趙家退親一事便傳了開來……

韋平平日住在紅花渡,每隔幾日才會用扁擔擔了鮮魚到鎮上販賣。因為魚鮮壞得極快,他都是半夜出發,趁著清晨酒樓的廚房開始準備時,將魚擔到廚房推銷,待得酒樓將合適的魚挑走後,再將剩下的魚擔去市場賣。

「嘿,韋平。」

韋平正在叫賣魚鮮,突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笑道,「咦?添福你怎麼來了。」

以前讀書時徐添福成績平平,但他自恃身分,秉持「君子遠庖廚」的原則,一般就連市場也不怎麼進。

「哎……」徐添福無奈一嘆。「我家在這附近有間店鋪你曉得吧。我書讀得不如你們,只好開始跟着我爹打理家業。」

徐添福已滿十七,又是長子,既然科考無望,自然得開始學着打理家業。

自從韋平離開私塾之後,兩人就沒什麼機會好好聊上兩句,徐添福乾脆留下來陪韋平說話,無意間提到了杜家的事。

「你說什麼!誰?」韋平閑話間得知此消息,頓時臉色乍青乍白。

喪親之痛,韋平再了解不過!

數年前韋平給母親釀製了一壇梅酒,結果韋田氏還沒等到梅酒出壇,就因第二次流產大量出血而死。之後半年不到,韋平的爹也不知是不是傷心太過,心不在焉,居然在擔鮮魚到鎮上販賣時失足摔死。

半年內連續失去雙親,韋平再傷心不過。田家雖然願意供他再讀幾年書,韋平卻不願多花舅舅的錢,便徑自回到了紅花渡捕魚為生。

玉環十三歲那年沒有回李家,韋平沒機會把這事跟她說。再之後便聽說了玉環許人一事,更是不敢相見。

趙家是官宦人家,趙公子出仕也是指日可待,玉環嫁過去遲早是個誥命夫人。杜家大伯為官,玉環的身分原本就較韋平高,在訂了這門親事後更是高了不止一般兩般。

韋平自殘形穢,更知玉環既然許了這樣的好人家,閨譽極為重要,愈發不敢相見。只有真的思念得太過時,才從山上偷偷繞到玉環家附近,遠遠地看上一眼便不敢多留。

玉環不知道,韋平至少去看過她七八次。

韋平眼神極好,對玉環更是上心,雖只是在遠處匆匆一瞥,也感覺得出玉環心情不好。他有心安慰玉環又不敢打擾她,突地靈光一閃想到玉環喜歡螢火蟲,這才特地捕來哄她開心,又怕被人撞見,不敢多送。

自從幼時相遇,韋平就對玉環多有照顧。這份純潔的情誼不知從何時開始轉變、逐漸加深,韋平的心思總不自覺地往玉環纏繞,一心欣喜着她的欣喜、着急她的着急。

「就是杜家那個閨女啊。」徐添福往著東邊一指,「那邊山上,李家茶園的那個外甥女。」

突遭失怙之痛又被退親,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傷心,韋平心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韋平……你發什麼呆?」徐添福見韋平臉色難看,略有些擔心地推了他一把。

「不……沒事。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顧不上竹擔子裏沒賣完的魚鮮會不會壞掉,韋平轉身就跑,急得徐添福在他後頭大喊,「喂,你去哪兒啊?你東西還沒拿呢!」

韋平對徐添福的叫喚充耳不聞,只一徑地向著李家茶園奔去。

玉環此時已經回到杜家,韋平撲了個空。

韋平不知道杜家在哪,亦不好去打聽,只能呆守在李家附近的山上,盼望玉環也許會回李家。

也虧得此刻不是產茶季節,附近沒什麼人,韋平才沒被發現行跡怪異。

不知不覺韋平就在山上過了將近一個月。饒是韋平對這附近熟悉,知道哪裏可以采點野菜、捉點河蝦小魚,也能找到棲身的地方,在山上餐風露宿的生活仍是非常辛苦。

只是一想到玉環此刻不知如何,韋平再辛苦也無法就此離去,不知不覺間竟支撐了過來。

就這麼盼啊盼,又盼了數日,韋平還真的把玉環給盼了回來。

杜長佑急病離世,杜李氏與玉環頓失依靠。李家捨不得女兒與外孫女,便決定將兩人接回李家照顧。

李家嫂子與杜李氏不止是姑嫂,兩人更是在出閣前便是手帕交,感情極佳,對公公與丈夫的決定十分支持。

杜李氏在送走丈夫后像是又老了幾歲,身體也大不如前,來李家的路上忽然中暑,才到娘家就又躺回了病床上。

玉環親自給母親熬了葯,又服侍她服下,離去前理了理她的被褥,這才到後面廚房給舅母打下手。

正是夏日,李家的男人都出去找活兒做了,家中只剩杜家母女與李嫂共三人。當時李嫂正在廚房裏忙着,韋平眼見四下無人,只看到玉環遠遠朝廚房走來,再也隱忍不住相見的念頭,不由低啞地喚了聲,「玉環……」

熟悉又陌生的呼喚聲傳來,玉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少年從躲藏的大樹后繞了出來。

他介在男人與男孩間的眉目有些生澀感,玉環卻由他熟悉的目光中,一眼認出了韋平。

「阿……阿韋哥哥。」玉環望着韋平,滿臉不敢置信。

玉環家敗落之後,原本與杜長佑有所往來的人都不敢再往來,就連親族也害怕被牽連不肯相幫。人走茶涼知冷暖,最後伸出援手,收留她們母女的只有母親娘家。

玉環本以為能不顧流言蜚語,真心待她好的除了母親就只外公一家,沒想到還有一人,一個與她家沒半點關連的韋平。

一瞬間,兩人過往相處的景象一幕幕浮現眼前,最終停留在兩人年幼時,茶園樹下交握的小手上。

一個人是否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並不一定贈送什麼昂貴物品,亦無需朝夕相處才能表達,而是人與人相處時他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吐露心意。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此刻看來竟是一點不假。

玉環此時模樣極差。因為連着多日食不下咽又不斷落淚,她雙眼紅腫,一張小臉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僬悴不堪。

韋平也沒有比她強。他在山上住了多日,天天餐風露宿、食不果腹,更是無法好好梳洗,看上去簡直像是哪來的山怪野人。

然而即便如此,兩人也都未曾這麼欣喜能夠見到對方。

玉環鼻頭一酸,喊了聲「阿韋哥哥」便直撲入韋平懷裏,連明知李嫂就在廚房也顧不上。

此刻她心中再無枷鎖,彷彿籠中之鳥首次迎風展翅,從此海闊天空。

什麼女誡女四書、什麼官宦世家誥命夫人,全都去他的!

韋平與玉環成親了,就在他們重逢的一個月後。

那天韋平來見玉環,兩人擁在一塊兒的模樣簡直嚇壞了李嫂。他們兩人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樣抱在一起若是讓旁的人瞧去,玉環因為被退婚而掃地的閨譽怕是能穿越地面直達十八層地獄底。

玉環哀求李嫂不要聲張,讓她與韋平好好說上幾句話,李嫂禁不住她的請求勉強讓他們談了幾句,見韋平談完便快步離去,這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沒想到玉環來與她說,已要韋平明日來提親,拜託她替韋平向杜李氏說好話。

李嫂聽了大吃一驚,還以為玉環因着被趙家退親一事氣昏了頭,自暴自棄下竟然想要嫁給一個貧窮的漁夫,好聲告誡了她幾句,玉環卻反問李嫂,以她如今的閨譽,又能嫁什麼樣的人家?

李嫂聞言一陣錯愕,轉念一想,玉環若是早點嫁給韋平,兩人遠住到紅花渡去,這流言遲早是會過去的。

韋平這個男孩子也是她自小看到大,知根知底。他性情沉穩、做事勤快認真,童年時待玉環也是極好,是個會疼人的,就算窮點也不會委屈玉環。

相反的,如果玉環不嫁韋平,而是待在李家守孝,三年後再給她說親時肯定又會被人舊事重提,且到時她年

紀也過大了些,不見得能說到比韋平好多少的對象。更不用說到時候也不知對方會不會介意玉環曾被退親,而對她不甚尊重。

李嫂這麼一想,突覺得讓玉環早些嫁人也有好處,只是……

「玉環,你可曾想清楚了?」有些事李嫂還是不得不提醒,「你若嫁了韋平,必定會遭人恥笑。」親事的對象由一個官宦子弟變成一個打魚的,玉環的身分自然是由誥命夫人變成一個漁嫂,這可是天壤之別。

玉環許給趙家一事不少人都知情,與韋平成親必也不能瞞人,肯定會有難聽話出來。

「初嫁從親、再嫁由身。」玉環望着李嫂,溫和卻堅定地道,「玉環自己選的,絕不後悔。」

男女初次婚嫁一般都是父母之命,沒有得選,再婚之人卻能擁有給自己作主的空間。玉環雖沒嫁成趙家公子,心情卻也像經歷一場失敗的婚姻,再不想讓人拿捏親事。

玉環自幼乖巧聽話、性情柔順,卻稍嫌沒主見。在經歷了世事無常之後反而長成了許多,開始懂得為自己的人生打算,不再繼續隨波逐流。李嫂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李嫂強忍着淚水取笑她,「知道了,明天韋平來提親時我給你娘勸勸,但不保證能成。」

杜氏夫婦對女兒期望大,李嫂與杜李氏又是舊識,熟知她對女兒幾近溺愛,對於說服她同意韋平與玉環的親事還真沒太大把握。

「謝謝舅母。」玉環心中感謝,給李嫂端正行了個禮。

隔日,韋平果然把自己梳理得乾乾淨淨前來求親。

經過休息,杜李氏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被請到李家大堂見韋平時,她還有些奇怪他來找自己做什麼?聽到韋平是來向玉環求婚的,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一定會好好待玉環的。」韋平跪在杜李氏面前道。

照理說,求親不該是他自己過來,可考量到杜李氏不一定肯答應,為了不讓玉環產生更多供人閑話的傳言,他還是決定低調行事。

「別傻了。」杜李氏一口回絕。即使韋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她也從未把他當成女婿人選。

杜李氏對韋平沒什麼大成見,韋平雖然家貧,但打魚是把好手。書沒念多久,字倒是認得不少,性子也較別的孩子沉穩,是個很不錯的男孩。會反對純粹只是不想讓女兒受苦。

杜家嬌養女兒,這麼多年來別說讓玉環挑水『劈柴,就連衣服也沒洗過一件。玉環若嫁到韋平家,能不吃苦嗎?

其實杜李氏也不是非要女兒嫁進官宦人家或富戶,但好歹也別委屈得像粗使丫鬟一樣,什麼臟活兒、粗活兒都得自己來。

李嫂見杜李氏果然不答應,玉環又躲在屏風后對她直招手,只好跟着上前相勸,「佩兒,我說……」

杜李氏任韋平求着、李嫂勸著,硬是不肯點頭。最後還是玉環心急了,跑出屏風往母親膝前一跪,這才讓杜李氏心軟,點頭同意他們的婚事。

李嫂被玉環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要知道,父母與人談論兒女婚事時,做閨女的一般都得迴避,哪有像她這樣偷聽不算還衝出來說想嫁誰的?事後沒少私下笑話她兩句。

李嫂笑話歸笑話,對玉環的婚事還是相當上心。

因着杜李氏的身體還沒完全復原,李嫂身代母職給玉環準備婚事。在合過兩人八字后選了個六月份的日子,因着再下一個月就是鬼月,不能舉行婚禮。

韋家的那一點家底,因為之前韋田氏吃了一陣子葯,早已被掏空,韋平給自己攢的那點聘金實在少得可憐;玉環是趕在父親百日內成的親,還在就是喜事也得低調,這麼一來二去,就決定簡化婚禮,事事過個禮便成。

雖然是個在外人眼中看來極為簡陋的婚禮,隨着婚期一日日接近,玉環胸口卻是漲滿既酸澀又甜蜜的期待。

至此,玉環終於有了待嫁女兒應有的幸福感。

婚禮那日,玉環出嫁穿的是一件剪裁簡單,沒有半點綉飾的嫁衣,就連布料也並不好。全身上下唯一象樣點的,還是李嫂把自己壓箱底的紅蓋頭硬是掏了出來,讓杜李氏親自給玉環蓋上。

李嫂白事紅事接連着辦,鎮上的人又不是沒眼睛沒耳朵,稍一打聽就知道玉環再許給了韋平。

婚禮那天倒是來了不少人圍觀,與李家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有。眾人見婚禮寒磣,有人笑話玉環,也有人感嘆玉環竟淪落至此。

因着當初上杜家求親的人極多,其中還有幾個嘴巴不幹凈的癟三說,早知道韋平這樣窮都能娶到玉環,自己當初早先一步求親就好了,被李家父子用掃把打了出去。

玉環的婚禮中,最不象樣的是花轎。

紅花渡沒落太久,沒什麼人會去。去年唯一一條小路被大水沖壞之後,鎮上的人就開會決議不再修路。

現在紅花渡與錦湖鎮之間只餘一條殘破不堪的小徑,人走勉強還行,花轎是絕對過不去的。於是韋平就把一張藤椅的椅子、上面纏上花轎用的紅布條,再用繩子緊緊綁在背上,讓玉環坐在上面,楞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背起玉環,將人背回家去。

眾人見玉環嫁人竟連個小轎也無,都不禁為她難過,就連幾個向來雜嘴的撥婦見狀,也都自動噤了聲。

在場中只有玉環想法與別人不一樣,心中充滿了幸福的雀躍,更不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只覺被韋平背在背後既安全又舒適,別說二十裏外的紅花渡,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能隨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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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韋平與玉環的婚禮只有酒席比較象話,地點設在李家。男方這邊請了韋平一位族叔與田大壯一家,女方這邊則只有李氏一家,此外還請了鎮長與幾個親近的鄰居一起過來吃酒。

因着玉環正在流言的浪尖兒上,不想讓心懷惡意的人混進來看戲,是以請的不是近親就是關係好的鄰居。宴席雖只擺了兩桌,菜色倒是相當不錯。

酒席錢是李氏父子出的,說是給甥女的賀禮。

玉環嫁得突然,李家雖然過得也並不差,毫無準備之下要掏出錢來辦兩桌菜色豐富的酒席也是不輕鬆,更何況女子出嫁本就沒有叫舅舅家出錢的道理。

杜李氏為此非常感激父親與兄長,直嘆娘家果然是女子最後的倚仗。

只可惜一場婚禮辦下來,就是事事從簡也快到黃昏,往紅花渡的路又難行,韋平與玉環還沒能吃到就得上路。

韋平背上背着媳婦、手上拎着食盒,路上殘破難行他卻不覺沉重,反而無比踏實、無比幸福。

走到一半時天色暗了下來,韋平點起燈籠。玉環想不到紅花渡如此遠、山路如此難行,走了一個時辰都還沒到,便問他,「要不我下來走吧?」反正這路上沒人,也不怕被人看去。

「不用,我行的。」韋平笑道,「我每隔幾天就要擔一次魚到鎮上賣,你可比魚輕多了。」

韋平不是不想多賺點錢,只是他的船小又破,每隔幾日就得整修一番,漁網也老舊,三不五時就得打理,並不是每天都能出門打魚。

「真不累人?」玉環聽他說話都有些不順了。

「不累。」韋平搖頭道,「要不你給我唱首歌。」

「好,我想想。」玉環低頭想了想,低低吟唱——

天上白雲靄

門前花正開

不見蝶來采

不見蝶來采

花信有期怎能待

天上白雲靄

門前花正開

不見君來摘

不見君來摘

倚門引頸盼郎來……

這是首女子思念心上人的情歌,一般女子是不敢在大街上唱的。因着歌詞內容直白大膽,玉環一唱完就紅了臉,羞得說不出話來。

韋平聽了這歌也不說話,一徑往前走。

玉環心裏忐忑,卻不敢問他覺得如何,只能坐在椅上干焦心。過了許久才聽得韋平聲音低啞地道……

「以後我一定來。」

之前他們明明都思念著對方,卻因着身分、禮教不敢往來,平白兩地相思。韋平心中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

兩人到了韋平家時天色已暗。

韋平的家只是一間蓋着茅草的木屋,又小又舊,幸好整理得還算整潔乾淨。旁邊竹杆子撐起的架子上曬著一張漁網。

韋平早在前兩天就照着李嫂教導,把婚禮需要的事物都準備好,待玉環嫁過來后,兩人簡單地將古禮行了一遍,完事後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終於,他們是夫妻了。

之後兩人各自沖了澡,韋平讓玉環將食盒中的食物擺上桌,自己到廚房去抱回一口小壇,小壇上的封泥都還沒拆,一拍開立即跑出一股清香酒氣。

「這個……」玉環一眼就覺得那口小壇有些熟悉,立即就想到前些年的事。

「是啊。」韋平在桌上放了兩個竹削的茶杯,將琥珀色的酒液緩緩倒入杯中。「就是那年我們釀的梅酒。」

他將其中一杯遞給玉環,兩人一起喝了一杯。

這罈子酒已經擺了三四年,此時玉環喝起來只覺清香撲鼻、甘甜順口,儘是時間沉澱后的芬芳。

他們來不及吃酒席,食物是李嫂另外準備的,儘是炸藕片、炒臘肉這類不易腐壞的食物,雖然菜色尋常倒也算豐富。

兩人忙了一天又沒什麼時間吃東西,都已是飢腸轆轆,此時也不再多說,一起吃喝起來。

當年製作梅酒時韋平冰糖加得多,此時喝起來特別香甜順口,玉環很喜歡。韋平自然也不會捨不得她喝,每次玉環才喝兩口就不斷給她添酒,一頓飯下來不知不覺就喝多了,走路都有些不穩。

韋平覺得玉環喝醉酒迷迷糊糊的模樣特別可愛,小心翼翼將她扶上了床,替她脫去鞋襪,這才跟着翻身上床。

韋平不喜歡太甜的東西,梅酒他只喝了一杯,人雖然有些微醺,倒也還算清醒,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因着韋平父母雙亡,洞房花燭夜的事是族叔在婚前教他的。一想到要與玉環圓房,韋平的臉就紅得不象話,顫着手給玉環解衣。

玉環早就醉得忘了母親出閣前的交代,只知道給自己解衣的是韋平,就放心地沒有阻止。

韋平儘可能輕柔地把玉環身上的衣物一一卸下,剝得光裸,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孩。微弱燭光下玉環美得驚人,韋平腦中一片恍惚,趕緊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動作焦躁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所有衣物,韋平用最快的速度讓自己也變得如同初生,接着照族叔說的分開玉環雙腿,趴覆在她白晰嬌柔的身上。

他萬分珍惜地撫摸身下柔軀,只覺玉環身上又香又滑,沒多久就忍耐不住,貼在玉環耳邊輕聲道,「我開始了,好嗎?」

「唔……好……」玉環這時已經醉蒙了,只是韋平的話她向來不反對,就順口就說了那個好字,沒想到這個回答刺激了他。

韋平摸索著進入,雖然已經儘可能輕柔,生澀的動作還是傷了玉環,玉環痛呼一聲五官全皺在一塊兒,驚得韋平手足無措,不敢再動。

韋平心裏不舍,口中「玉環玉環」的喊著,輕輕吻過她的額頭與臉頰。

玉環吃痛反而清醒了些,想起母親的交代,情願忍痛也不要韋平等待,便伸手攬住他的肩,臉頰貼在他肩窩上,無聲地鼓勵他。

韋平見她主動回應自己,立即隱忍不住,動作起來,口中又是玉環又是媳婦地亂喊一通。

玉環害羞,緊咬着唇不敢說話,不一會兒疼痛略微漸輕些后,才在韋平耳邊用着啜泣的聲音輕輕喊了聲「阿韋哥哥」。

韋平心裏又愛又憐,卻佯裝不滿地道,「都這時候了你還喊我哥哥嗎?」

玉環被他這麼一說立即鬧了個大紅臉,期期艾艾了半天也喊不出相公二字,最後才在韋平的催促下,顫抖而甜蜜地喊了聲「韋郎」。

韋平心中大喜,大膽吻住她的唇,身下重新動作起來,兩人互動充滿情投意合的幸福。

寧靜山間的小屋窗口反常地到了半夜還透著微光,月亮隱入薄雲中,似是不敢偷看情人的新婚之夜。

這夜裏,月半昏、燈半明,情意正濃……

出嫁那天韋平路走到一半天色就黑了,玉環沒法看清紅花渡附近究竟如何,直到隔日出了門才曉得四周風景優美,竟不下她見過的任何地方。

紅花渡正中是一座湖,面積極廣,四周群山高矮遠近錯落。玉環嫁來時正是夏天,四周群山青翠油綠,散發着一股草木繁盛時特有的氣味;湖面映着天空,水天一色的碧藍。

韋家的茅屋就蓋在一座小山的山腳邊地勢稍高的位置,看上去雖然舊了些,但木料不差結構穩固,屋頂上的草是不久前才新換上去的,又新又紮實。

屋裏有兩個房間,一大一小,如今大的被佈置成新房,小的還空着。屋子右邊搭著一個雨棚,棚下就是廚房,灶台旁放着一口大水缸,薪柴、木盆什麼的雜物就搭在轉角另一邊,屋子後面的牆上。

韋家沒有圍籬,前面有一小片空地,一邊種了蔥蒜、一邊種了蕹菜油菜韭菜。數量不多賣不了錢,但足夠他們吃。

成婚第二天,韋平帶着玉環在四周繞了繞,讓她熟悉四周地形,之後指著湖的另一邊告訴她,「那邊有一片樹林,每到了秋季葉落後就長紅花,可壯觀了。因為數量太多,我在湖上打魚時不時可以看到花瓣飄過。」

「所以這邊才叫紅花渡嗎?」玉環好奇地問。

「我爹是這麼說的,所以應該是吧。」韋平道,之後又牽了玉環的手,用自家小漁船載着玉環到湖面上轉了一圈。

玉環好奇地探出手摸了一把湖水,驚奇道,「怎麼這般冰冷?」紅花渡大湖的水,竟是與井水差不多冷。

韋平好笑地指著一座高山對她說,「山上化下來的雪水當然冰冷。」

紅花渡這湖的水源好,托這雪水的福,湖裏的魚肉質清甜沒什麼土腥味兒,鎮上最好的酒樓都肯收韋平送來的魚。

之後兩人簡單吃過午飯,菜色主要是昨晚沒吃完的菜,再炒上一盤蕹菜。

玉環出閣前從未吃過隔夜飯,此時與心上人一起吃倒也不覺委屈。飯後韋平搶著要幫她洗衣洗碗,玉環就笑話他,「你都做完了還要娶我做什麼?」

韋平也難得耍了一迴流氓道,「我就高興寵着我媳婦兒。」反而把玉環鬧了個大紅臉。

下午天熱,兩人躲在屋裏睡了個午覺。玉環本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昨天着實累了一天,如今還沒恢復過來,就也陪着韋平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

晚上吃過晚飯,韋平就說等一下要出門打魚。

韋平這些年攢的錢全用在婚禮上,現在家中雖然還有幾斤白米白面,瓮里也還有鹹魚臘肉,地里有菜,要支撐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可他不怕自己窮,就怕委屈了媳婦,也顧不上才新婚第二天就急着想出門打魚。

「晚上打魚?」玉環錯愕道,「大半夜的多危險,為什麼不白天去呢?」

「這你就不懂了。」韋平知道玉環對打魚的事一點也不了解,只好一一說給她聽。

原來,韋平打魚少則要在湖上一個時辰,若是運氣不好則要兩個時辰,打到足夠的魚之後立即用扁擔挑到錦湖鎮賣。紅花渡到錦湖鎮有二十里地,韋平擔着少則數十斤、多則百來斤的魚走,大約也要一兩個時辰。

之後韋平會擔着魚在錦湖鎮上幾間酒樓間繞,先將一部分價格好的大魚賣出去。到這個部分為止,都是得在太陽出來前完成。

接着韋平會再擔着剩下的魚到市場里叫賣,直到賣完為止,少說也要一個時辰。有時候買魚的人少,兩個時辰也賣不完。

回程時倒輕鬆一些,因為沒有沉重的魚貨,以韋平的腳程盡全速的話一個時辰就到了。

玉環算了一下,韋平這一來回最快也要五個時辰、最慢要七個時辰,做的又是極耗體力的工作,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心疼。

沒想到韋平還說,以前有時運氣不好沒捕到魚、有時天氣不好出不了船、有時不小心勾壞了漁網,有時則是船又漏水,所以他一個月只能到鎮上八九趟。之後有了玉環幫忙打理家務、照顧菜圃、縫補漁網,每個月定能多去幾趟。

最後韋平沒多說什麼好聽的話,只跟她說,「以後日子會好的。」

玉環看着韋平臉上充滿對未來美好的期望,也說不出口自己不怕窮,只好重重點頭回了聲,「嗯。」

當天晚上韋平果然就出門捕魚去了。

隔天到鎮上的酒樓廚房賣魚時,挑魚的管事認得韋平,不由笑話他,「怎麼才新婚就連一天假也捨不得放?不多陪陪媳婦?」

韋平生性木訥,也不懂什麼浪漫,對他而言還是踏實過日子最重要,被管事取笑也不生氣,只徑自傻笑。

跑過幾間熟識的店家,魚還剩下十多斤。韋平提着魚到街上賣時,又一個在李家工作過,熟悉韋平與玉環的大娘問他是不是新婚就急着出門工作了?

韋平覺得這也沒什麼好瞞的,就老實答道,「是啊。」

「你這孩子怎麼那麼木啊!」大娘是過來人又孫子都有了,也就不怕臊地低聲對韋平說,「回去記得給你媳婦帶點禮物,知道嗎?」

韋平嘴上答知道,心裏卻搞不懂自己出來工作養家,干木不木什麼事?

大娘原是要韋平回程時給玉環帶盒胭脂水粉什麼的,再不濟就是帶一小包糖也好,哪曉得韋平賣完魚后心急着要回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大娘說的話。

左右別說店家,連個人影兒都沒有,是要上哪買禮物?忽又見路旁一朵小花鮮紅嬌嫩十分可愛,就摘了回去送玉環。

玉環見韋平出門不忘想着自己,心裏非常開心,立即翻出個竹壺裝上水,將花小心翼翼插了上去。

韋平見狀還以為玉環喜歡花,日後到鎮上賣魚回來,都不忘給她摘上一朵。

小倆口子生活恩愛、歲月靜好。

山中無歲月,時間很快就來到七月。在這個俗稱鬼月的月份,家家戶戶都會準備牲禮供奉,韋平自然也不例外,採買了紙錢躐燭等相關物品又讓玉環做了幾道好菜,在自家院子擺了張桌子供奉起來。

事後兩人燒紙錢時玉環突然紅了眼眶,韋平見狀知道她是想念父親了,便道,「說起來,你自歸寧后就沒回去過,要不我們也去祭拜岳父吧。」

杜家在鄰鎮的產業已經全轉手他人抵債,杜長佑的牌位跟着杜李氏到了李家,就擺在李氏的房裏。

說起來杜長佑過世都還不滿三個月。韋平知道喪親之痛,心想若讓能玉環給父親上個香、再跟母親說說話,也許她心情會好過一些。

人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哪有常回娘家探望的道理?可玉環知道韋平這是心疼她。

玉環也因為一直待在山裏,大半個月沒見過別人而有些不習慣,就點頭同意,「好,我們去看娘、給爹上香。」

兩人決定之後,韋平就找了一天到湖裏捕了些魚,小條的不要,凈挑長得肥碩的留下來,那大草魚共有五條,每條都有七八斤重。

韋平拿了個木桶將魚盛起來,裏頭放水養著。

之後韋平又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大竹籃,讓玉環坐在裏面,用一根扁擔將玉環與魚一起擔起來。

玉環雖然瘦小,也有七八十斤,再加上木桶里裝的水與魚,怕是超過一百五十斤,都比韋平重多了。

玉環心疼韋平想要下來走,韋平卻說收穫特別好時也是這個重量,他擔起來完全沒問題,倒是怕玉環走不慣崎嶇山路。

韋平雖然只是名少年,但他做慣粗活兒,力氣大又吃得了苦,當真將玉環與一桶活魚給扛到了錦湖鎮。

玉環到了鎮上就堅持要下來,韋平也由着她。兩人並肩而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這時正是夏末,春季的茶與夏季的梅都過了產季,秋季的茶還沒開始采,兩人到達李家時,正好一家子都在。

李家的人見兩人來了都有些吃驚,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玉環就說韋平擔心她悶在山裏,特地帶她出來轉轉。

韋平把活魚交給李嫂,李嫂直道這魚好肥,待會兒中午定殺一條來吃吃。

韋平就說殺魚他最會了,向李嫂借了廚房,殺了一條最肥的,刮鱗去肚,切成七八塊擱在大碗裏。

眾人聊了幾句,杜李氏就帶他們夫妻倆去祭拜杜長佑。

拜完杜長佑之後,杜李氏交代玉環,「你舅舅一家待我們是極好,但這畢竟不是你的娘家。」

李家待玉環再好,玉環也還是不姓李。她既然已經嫁人,以後還是不要太常回來,才不容易惹人閑話。

「我理會的,娘。」玉環點頭道,又跟母親提起想念父親,不知能為父親做點什麼?

杜李氏聽了,想了想道,「過幾日就是中元節,不如去給你爹爹放個水燈吧。」

七月十五日在佛教中稱之為佛歡喜日、在道教中稱之為中元節,然而不論是哪個說法,都是遙祭往生親人,為其祈求冥福的日子。

「這個我知道,前些年我也去過。」玉環還沒說話,韋平便保證,「女婿過幾日一定帶玉環去為岳父祈福。」

杜李氏之前聽女兒說韋平待她極好,什麼粗活兒、重活兒都跟她搶著做,此時又聽他保證,心下對這個女婿多了幾分好感。

韋平雖然不富有,但他勤勞又待女兒極好,把她放在心尖兒上疼,女兒也喜歡他,這樣也就夠了。

兩人在李家吃了頓午飯這才離去。

韋平知道玉環已經很久沒有外出,就帶她到街上逛,順便一起採買些生活用品,兩人直待到黃昏才回紅花渡。

回程時玉環堅持要自己走。「既然要住上一輩子,不能總是靠韋郎擔進擔出。」

韋平有些不舍便勸她,「這路不好走,怕你摔了。」

玉環紅著臉道,「那你不會牽着我的手?」

雖然已經成婚大半個月,兩人畢竟都還年輕,動不動就鬧大紅臉。韋平聽她這麼說也紅了臉,手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你小心,我們走慢點。」

這年頭再大膽的夫妻也不敢大街上手牽手,只是兩人都想,橫豎路上也不會有旁人,不怕人看見。

「好。」玉環應道。

兩人雙手交握。韋平的手又大又溫暖,上面長滿長期勞動的粗繭;玉環的手則是白晰柔軟,滑若無骨。握著玉環的手,韋平心中暗自發誓,絕對要盡自己一切能力,不讓玉環受苦。

說起這個放水燈的活動,很多地方都有進行,也不拘泥江湖河海,唯獨要注意不可選擇風浪太大,或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免得水燈還沒出多遠就沉沒,那可就太不吉利了。

韋平家離湖不到一里地,照理來說在湖裏放又近又方便,但最後兩人還是決定到錦湖鎮上與大家一同施放。

錦湖鎮上的放水燈活動是由廟宇舉辦,現場有祈福法會。這天韋平與玉環也跟着準備了一份供品來參加法會。

來到會場,廟方在河邊不遠處搭了個棚架,架下有數張長桌。來供奉的民眾會將自家的供品用竹籃裝着,上頭插上香,就直接放在桌上。

「那邊煙大,你別過去。我過去擺放牲禮很快回來,你在這裏等我。」韋平提着籃子道。

「好。」玉環應聲,又交代他,「要記得位置啊。」

「知道。」韋平應道。

中元普渡的供品,一般來說要有全雞全鴨與豬肉,有時候會再加條全魚。

因為是供奉給孤魂野鬼的吃食,一些富裕人家或是有所忌諱的便不拿回供品,直接就捐給廟宇。

韋平與玉環兩人對此事倒不甚忌諱,特別是他們也沒什麼本錢忌諱。那雞鴨魚肉就他們倆能吃上好幾天呢!

更別說他們平日可沒條件這麼吃肉,兩人多少有些嘴饞。

其實韋平就是不記他家供品的位置,要找不到也是極難。原因無二,就是因為他家的供品特別醒目。

別人家的供品都是肥雞肥鴨比魚大,他們家的雞鴨卻都不大,反倒是那條肥魚把全場的魚都比了下去,足足有十來斤重!光只一條魚就比雞鴨加起來還重,更顯雞鴨瘦了。

韋平把東西擺好之後就回來找玉環。兩人會合后韋平問她,「要不要去喝碗涼湯?」

「好,我剛才看到那邊有人在賣。」玉環指了指攤販聚集的地方道。

此時正值盛夏,天氣極熱,廟方的活動又是從早到晚要辦上一整天的,雖然大部分的民眾不會全程參與,一樣也熱得教人頭昏。有人潮的地方就有商機,於是不少攤販都推了東西來賣。

攤販們自然地聚在一塊兒,形成了個小市集,其中以賣涼茶涼湯的攤販最受歡迎。

市集裏摩肩擦踵十分擁擠,韋平護著玉環進去,兩人買了兩杯茶,站着喝完后直接把碗還給了攤商。

之後兩人又逛了一會兒市集,才朝着施放水燈的位置走去。

廟方擔心夜晚視線不清,民眾會看不到危險栽進河裏,因此規劃了施放的地點,並安排了人在旁邊主持安全。

民眾施放的水燈可以自己扎,也可以向廟方購買款式統一的燈,說是祈過福的,特別靈驗,一隻要十文錢。

廟方賣的水燈有沒有比較靈驗韋平不知道,誠然他平日極為節儉,這種錢還不會捨不得花,何況扣除工本,這價格也說不上太貴。

「大嫂,我要兩隻水燈。」韋平帶到玉環來到河旁的攤位上,向看攤子的大嬸伸出雙指。

「二十文。」大嬸道。

韋平讓玉環去挑了兩隻水燈,自己付過錢,又向大嬸借了筆。

韋平先在其中一隻上面端端正正寫下父母的姓氏籍貫、何人供奉云云,再將筆交給玉環,「來。」

玉環接過筆,也在另一隻水燈上仔細寫下父親的姓名籍貫。之後兩人便一同向河邊走去。

這時天色才剛暗下來沒多久,河邊已經站了不少人。

這個水燈施放點非常適宜,河面平靜、水流也不強,是以住在鄰鎮的人有時也會選擇到這邊放。

兩人在河邊將蠟燭點上,再輕輕放在水面上任它緩緩飄去。

「韋郎你說,爹爹真能看到嗎?」玉環望着遠去的燈,不確定地問道。

施放水燈並不一定要買,河面上有些水燈是民眾自己扎的。水燈一般是由竹子扎的,再糊上白紙,底部中里會粘上一小截白燭,形式上不會差得太多。

你家的、我家的,飄着飄着就混作一塊兒,分不清了。

「會的。」韋平趁著人人都望着自家河面上的水燈、無人注意時,悄悄捏了捏玉環的手。

習俗上說,燈在水面上任其飄流,飄得愈遠就代表親人福分愈大。會來放水燈的都是心中挂念逝世親人的人,是以在放了水燈后大都不會立即離去,而是會待在水邊看上一陣子,直到望不見了才離去。

黑暗的夜裏,河面上星星點點的燭光沿河面蜿蜒鋪去,不時有新加入的,也有悄然消失的。幾百隻水燈將河面映得有如天上銀河,顯得極為壯觀。

韋平與玉環兩人看着水燈漂啊漂、漂啊漂。沒有人知道燈會漂到哪裏去,卻都希望親人能收到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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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去冬來,不知不覺間又是春天。

韋平與玉環已經成親大半年了,小倆口的生活平淡卻幸福。

韋平工作一如既往的勤快,平日除了捕魚之外,還抽時間把廚房圍上竹籬再糊上泥,做出了四面牆來,就怕玉環做飯時會受涼。

更讓玉環感動的是他甚至買了一把鏟子,每次從鎮上賣魚回來就用鏟子挖上一個時辰的路,挖好了就把鏟子就地藏起來,下次回家時再挖。就這麼一點一點地,居然也把路給修出了樣子。

玉環初嫁過來的時候,有不少事都得適應,如今也都已經習慣山中的生活,體力也好了許多,要自己走到鎮上不是問題。

玉環見自己做完事後還有空閑,又見韋平工作極為辛苦,便要求陪韋平到鎮上賣魚,韋平心疼她,就道,「你連殺魚都不會,怎麼賣魚啊?」

玉環聽了好笑,「我不會,你就教我啊。」嫁過來之後,韋平從沒讓她做過挑水、劈柴之類的重活兒,殺魚這種臟活兒自然更不願她碰。

「可是你到鎮上賣魚,要是見到了你以往那些姊妹,豈不尷尬?」韋平又說。

玉環當年許親給趙公子,是眾人都羨慕不已的婚事,結果最後卻嫁給了他這個打魚的,反而成了姊妹中嫁得最差的人。

偏偏玉環還是閨女時,有些女孩嫉妒她,礙著杜家與趙家不敢說話;如今杜家倒了,趙家的婚事也吹了,就有那麼些人講話不太留情面,韋平說「尷尬」都已是客氣。

玉環自然知道韋平說的是誰,只是她也不在乎。「你不讓我去賣魚,人家就不知道我是個漁嫂啦?我本來就是個漁嫂,又不怕人家笑話。」

當漁嫂,她高興喜歡愛。她心裏坦然,不覺得去賣魚有什麼不好?

韋平無奈只得教她殺魚。玉環很用心地學着,只是這魚鱗滑不溜手、魚鰭又特別刺人,她殺沒幾條就被刺得滿手傷,急得韋平說什麼也不讓她再殺。

沒能給韋平幫上忙,玉環心裏有些難過。韋平想給她找活兒分散注意,又不想她太過勞累,就從城裏捎回一斤各色綉線,讓她打發時間。

玉環的綉工在出閣前就是出了名的,如今在家裏綉些綉品,倒也不愁賣不出去。

此外,綉東西攢錢賺得不快,但好處是不會太耗體力,又能趁零碎時間進行,不擔誤做其他家事的時間,玉環倒是挺滿意這點。

這日,韋平從鎮上賣完魚回來,已接近中午。

「我回來了。這給你。」韋平把花遞給玉環。

玉環高興接過插入水筒里,推着他道,「快去洗澡,要吃飯了。」

韋平沖完澡回來,見玉環炒了一道蕹菜、一道韭菜,又炸了一碟河蝦。河蝦炸得又酥又脆十分爽口,韋平極愛吃這道菜。

「我還燉了魚湯,應該能吃了。」玉環拿碗筷擺上桌,給兩人盛飯。

「你過幾天要去舅舅那裏幫忙,我給你留幾條大魚下來,你可要記得帶去。」韋平道。

韋平家只有一張漁網,又特別老舊,三不五時就要修補一番。每次修漁網韋平就沒辦法打魚,讓他很懊惱。

玉環知道韋平一直想攢錢買張新漁網,兩張輪著用,這樣他就不會因為漁網破掉而平白少一天收入,便跟韋平提議春天時到李家幫忙採茶。

採茶相對賣魚來說輕鬆乾淨些,也是玉環習慣的工作,韋平就沒有反對,打算過兩天茶季開始就送她去李家。

「知道了。」玉環應了聲,又回廚房拿魚湯。

韋平夾了口炸河蝦進嘴裏,連頭帶殼地嚼了幾口吞掉,吃了幾口都不見玉環回來,便好奇地到廚房找人。

韋平到了廚房沒見着人,只聽得窗外傳來微弱的呻吟聲,趕緊衝出去,發覺玉環正蹲在廚房邊乾嘔,急得跑過去問,「怎麼了?又想吐了嗎?哪兒不舒服?」

玉環這兩天胃口不太好,昨天還吐過一回。韋平本要今天帶她去看病,她卻說可能是吃壞肚子了,過兩天就沒事。

韋平拍著玉環的背,着急得不得了,「玉環你說話啊,哪不舒服了?」

玉環還是蹲在地上不說話,對着韋平比劃了兩下。韋平理會的,趕緊又跑回去倒了杯水來給她。

玉環漱了漱口,又喝了幾口涼水,這才將噁心的感覺壓下去。「韋郎,我想……我或許該去看一下大夫。」

「我早說該去的。」韋平又氣又心疼。若不是玉環想省診金,她現在早從醫館里出來了。

「我有預感不是什麼大病,你不要太過擔心。」玉環拉着韋平的手往回走,臉上滿是笑意。

「你還笑呢!」韋平看她一派輕鬆不由得有些生氣,手上小心地將她扶到餐桌上,將碗筷塞進她手裏,「我們吃過午飯就去。」

「好,吃過午飯就去。」玉環不氣他語氣差,笑咪咪地端起碗來吃飯。

韋平心急玉環,匆匆扒完兩碗飯就急着要帶玉環下山。玉環原本想要用走的,韋平卻嫌她腳程慢,怕到了鎮上醫館都要休息了,硬是把她背下山。

玉環原本想說他早上已經走過一趟,她用走的就好,卻拗不過韋平,只得慶幸這一路上沒有別人,否則還不羞死。

到了醫館,大夫給玉環把脈,又問了幾個問題,便笑着向韋平說,「恭喜恭喜。」

「什麼?」韋平一楞。

韋平見玉環動不動就吐,擔心得不得了,哪知到了醫館,大夫把過脈之後卻向他道喜?

「傻瓜,你要當爹了。」玉環害羞地道。

韋平被大夫弄得一頭霧水,經過解釋才知道原來自己居然要當爹了!當下笑得像個傻瓜。

玉環是個女人,多少可以猜出是怎麼回事,只是她畢竟不是大夫,不敢斷言。如今得知果然是有了身孕,心裏也非常開心。

大夫看多了這種情況,也不笑話韋平,只跟他說明了一些懷孕應注意的事情,又交代道,「小娘子身體可以,不用吃藥,只需要平日多吃點營養的食物即可。」

韋平連聲應是,一一小心記下,又多給了大夫一些診金,這才開開心心地把玉環小心背回家裏。

「我要當爹爹了……我就要當爹了……」晚上睡覺時,韋平一隻手老不安分地在玉環平坦的肚子上撫來撫去,一句「我要當爹了」從醫館出來后就沒消停過。

「是啊,你要當爹了。」玉環被他弄得好氣又好笑,只是心中還有點小遺憾,「就可惜舅舅那兒是去不成了。」

大夫剛才交代過,她懷孕還不到兩個月,正是需要事事注意的時候,像採茶這種要站上一整天的工作,最好還是先避免。

「這是自然。」韋平抱着玉環道,「別擔心,這是好事,他們一定能理解的。」

玉環輕輕「嗯」了一聲,交代道,「你記得去給舅舅家通知一聲。」

「好。」韋平拍拍玉環的手讓她別擔心,「早點睡吧。」

「好。」玉環依在他懷裏,兩人交頸鴛鴦似地睡了。

李家人與杜李氏得知玉環懷孕的事都非常開心,只是春夏正是農忙期,杜李氏必須到茶園幫忙,沒法子照顧玉環,只好吩咐韋平多看着。

韋平笑說,「自己媳婦呢!」

因為他一直待女兒很好,杜李氏倒也挺放心。

玉環之後害喜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別說吃魚,就連聞一下也不行,後來更是連活魚的味道都受不了。韋平見狀只好把漁網遠遠曬到山上,每次從鎮上賣魚回來一定先洗得乾乾淨淨才回家,此舉果然讓玉環反胃想吐的情況好了些,只是胃口仍然不是很好。

韋平家是打魚的,飯桌上從來沒少過魚,玉環嫁過來之後除了魚之外鮮少能吃到其他肉類。如今魚吃不得,河蝦個頭又小,頂不了什麼事,眼看玉環明明懷着身孕卻愈來愈瘦,韋平心急得不得了,一日從鎮上賣魚回來時,手裏就拎了一包蜜餞、一包雞肉。

除了祭拜之外,韋平家一年吃不到兩次雞。玉環看他買雞回來心裏很感動,但又難過道,「何必花這錢?船才剛大修過呢。」

韋平夫妻倆努力攢了幾個月的錢,把船大修過後已花了大半,再加上玉環害喜嚴重事做得少,如今只靠韋平支撐家計,收入少了很多。蜜餞與肉食都不是便宜的東西,這樣下去是得等多久才能攢到買新漁網的錢?

玉環愁,韋平可不愁。他笑說,「漁網可以之後再買,孩子在你肚裏長大卻只有一回。」

玉環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也只能告訴自己一定要快點把身體養起來。

有韋平變着法子給玉環補身子后,玉環果然好了許多,也逐漸不吐了。之後她不再害喜,肚子也大了起來。

自從得知她懷孕,韋平天天盯着她的肚子孩子孩子的叫,取了好幾個名字對着玉環肚子問孩子想叫什麼名,弄得玉環好氣又好笑地罵他,「孩子還小著呢,哪聽得懂。」

轉眼到了夏末,玉環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一日韋平到鎮上賣魚,聽見有個富商在招船工,給四倍的工資。

韋平聽了很驚訝,四處向人打聽真的假的?怎麼給那麼高的工錢?

「真的啊,好多人都去了呢!我也想去可惜沒過關,不給上船。」被問到的人嘆了口氣就惋惜地離開了。

韋平弄了半天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有名富商來錦湖鎮採買黃梅,準備運出去交貨,結果船上的船工突地全病了,只剩幾個情況稍好些的。

富商眼看時間一日日過去,交貨的日期愈來愈近,心裏急得不得了,只得在鎮上招募船工。

當船工是極累的工作,又時常一出門就是一年半載,願意上去的人少、有經驗的更少。

富商招不到有經驗的船工,便聽有經驗的老船工說,要不挑力氣大的就好,上了船可以慢慢調教,只要給得起高薪,不怕沒有勇夫。

富商心裏也想,就是把賺得的錢全砸在船工上、甚至自己再貼點都行,商譽可萬萬砸不得,便兩倍三倍四倍的一路把工資開了上去。

錦湖鎮這邊的人幾乎都靠採茶采梅過活,就是到碼頭當挑夫,都沒上船當船工苦,可架不住高薪,還是有不少年輕力壯的人去應徵。

富商心想自己花這麼多錢,給這麼高的工資,自然把錄取的條件提得高高的,藉此刷下一些濫竽充數之輩。

韋平聽說,規定是沒法擔着兩百斤的扁擔在碼頭與船之間來回走十趟就是不行。許多人都在五六趟時就累得走不動了,因此中選的都是些年輕力壯之輩。

富商招到足夠的人就要走,估計也就這幾天的事。韋平心中合算了一下——當船工一個月下來賺的錢比自己打魚還要多兩倍不止,而且他們工錢貴,富商不需要他們做那麼久,只要三個月就讓他們回鄉。

這麼算下來,三個月的工資不止夠他買張新漁網,還夠讓玉環坐月子時天天都有雞吃。

韋平對自己的力氣很有自信,兩百斤雖重對他倒也不難,別說來回走十趟,就是再多十趟也是當菜吃,一點兒也不擔心自己選不上。離開玉環雖然不舍,但為了美好的未來,他還是決定回家跟玉環商量。

玉環此時的肚子已經有五個月大,人沒長胖多少,全重到了肚子,膨起的肚皮就像個碗公倒扣在上面。

玉環聽完韋平的打算,想了想也覺得不錯。「韋郎說的是。接下來我生了孩子,能夠整理家務的時間必定會減少,沒有兩張漁網的話確實不便。」

「我也想過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們貼點錢給舅舅家,讓岳母給你養胎。」

韋平把他的盤算告訴玉環,玉環卻不肯。

「不行啊!接下來就是采秋茶的時候了,母親必定也是要上山幫忙的。」玉環道,「我最近身體好了許多,照顧自己沒有問題。」

玉環說的倒是實理。杜李氏身為寡婦,李家肯接她回家照顧已是仁至義盡,沒理由連出嫁的甥女都住過來,反而是杜李氏跟着韋平與玉環夫婦過活還比較合情合理。要不是韋平家實在太窮,杜李氏何苦厚顏待在娘家?

韋平心裏也覺得對不起岳母,便不敢再提讓玉環到李家借住的事。所幸玉環目前的狀況的確不錯,照顧自己不成問題。兩人商議一陣,韋平決定明天就去碼頭應徵船工。

「你自己保重。」韋平拉着玉環的手保證道,「秋天結束前我一定回來。」

秋天結束前回來,趕着孩子出生的時間都還有剩。韋平可捨不得第一個孩子出生時,自己不在旁邊。

「嗯,你早點回來,我等你。」玉環道。

除了韋平早日回來,她也別無所求了。

韋平很順利就應上了船工的工作,在上船前他用扁擔擔回來十幾斤白米白面,還有香腸臘肉等肉食,再加上家裏腌著的魚與地里的菜,玉環一個人足夠吃。要不是怕玉環累著,韋平本還想抓兩窩母雞回來,讓她每日都有蛋吃。

玉環獨守在家,每日除了打理家務幾乎沒什麼事可做,連平時要花許多時間整理修補的漁網也曬著,好幾天不需整理。

白天的時候還好,每到了夜晚,玉環就會特別想念韋平。

一日下午,玉環午睡起來聞到一股潮氣,外出一看發覺地上濕濕的應是剛下過雨,就想起韋平曾在雨後的夜晚帶她到附近小溪旁看螢火蟲。

她想了想,晚飯後拿了個竹壺到廚房去倒了小半壺酒,再準備一些東西后拎着竹籃出門。

她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的時間,韋平得空時總會花時間陪她,跟她說說關於紅花渡的事,對於附近的地勢她心裏有數,只要小心一點,不至於會發生什麼危險。

紅花渡這附近小溪多、溪里螺類也多,螢火蟲一年從春季到秋季都看得見。特別是韋平帶她來看螢火蟲的地點,更是多得不得了。

玉環一手提着竹籃、一手拎着燈籠,走到溪旁。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放了驅蚊的香爐,又放上一張小竹椅,她在椅上坐了下來,「呼」地一聲吹熄了燭火。

熄掉燭光后,草叢間若隱若現的微弱光芒就明顯起來,一眼望去整條溪旁的草叢間似乎都能見到螢火蟲的蹤影。

玉環默默倒了一小杯梅酒啜飲。她懷孕已經有六個月,大夫說喝點薄酒沒有關係。

原本想着之前三年都熬過來了,這次韋平離開三個月應該不成問題,卻沒料到才過一個月就已相思成災。

玉環根本沒料到一個新婦思君的強度,更別說她現在還懷着孩子,身旁又沒有其他人可以聊天排解。

誠然她已經比出閣前獨立了許多,此刻仍覺得自己像是朵失去了主心乾的菟絲花,無所憑依。

玉環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心裏告訴自己,她已是要做娘的人了,一定要堅強起來。

誠然附近沒有野獸,玉環仍是不敢待得太晚,望着忽隱忽現的螢火蟲又看了一會兒,便趕緊收拾回家。

玉環思念著韋平,韋平自然也思念遠在家鄉的妻子與尚未出生的孩子。

當船工非常辛苦,特別是他們船上人手不足,富商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每天睡得比韋平打魚時還要少,氣得幾個人大呼被騙,直道以後再也不上船來。

眾人抱怨歸抱怨,可訂錢收了、約也簽了,總不能逃船吧!只好咬牙幹活兒努力撐過這三個月。

對韋平而言,忙碌卻有一個好處,就是想着玉環的時間能少一點,才不至於太過難挨。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也一天天涼了,好不容易撐到了約期將近,從錦湖鎮來的人都非常開心。

船上的工作雖然苦,但富商是個講信用的人,時間到,依約給足了他們工錢,半個子兒也沒有扣,也派了艘船把他們載到臨縣,讓他們自行回家。

接下來就要入冬,靠北邊一些的水路會被冰封,富商要趁天沒冷下來之前趕到南方做其他買賣,無法順路送他們一程,能另派艘船把他們載到臨縣都已是仁至義盡。韋平他們聽一些老船工說,有些惡劣的船家甚至會把船工放在離家鄉十萬八千里、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韋平與幾個同路的人一起走,橫豎一行人目的地相同。沒想到才走了兩三日就突然變了天,夜裏氣溫一口氣降了下去,隔天起床朝外一看,眾人紛紛嚇了一跳!

前方原還青翠的山頭,居然一夜就白盡了,一眼望去天地一片的雪白。陽光出來一照,閃耀着刺目的光輝。

有人出了門,立即「唉呦」喊了聲,眾人過去一看發覺他整隻小腿都插進了雪裏。一夜的降雪量居然超過一尺高。

錦湖鎮這些來打工的全是年輕人,沒人見過這種情況,分頭向當地的人打聽才知道,原來他們遇上了數十年才一回的大雪。

「這雪太大,沒那麼容易停。我勸你們還是等春天了再回去。」當地耆老跟他們說,昨夜的暴雪不是結束,只是開始而已,接下來只會愈來愈大。強行在雪地中行進非常危險,一個弄不好可會凍死人。

韋平等人雖然害怕,但挨不住思鄉情切,就決定邊走邊看情況。

又這麼走了幾日,暴雪果然一天比一天驚人!因為雪積得太深、行走不易,一天下來居然只能推進十里。

一天十里,是得多久才熬得到家?眾船工不禁心想。

錦湖鎮雖然冬天也下雪,但因四周都圍着山,這樣驚人的雪量可真沒見過。也因為有山擋着,就是下雪也不會刮這麼大的風。

才隔了幾天,眾人就受不了了!

眾人在雪中行進時,就是穿着蓑衣也凍得渾身發麻,不少人手上腳上都長了凍瘡。這場暴雪不僅是雪大風強,更是幾人前所未遇的冷。這種天氣之下在雪中行進,那可是真的會死人的啊!

再怎麼思鄉情切,命也得先顧著才行。眾人商議一番后就決定一起湊份錢,在這個鎮上賃一間房子。房子不用多大多好,別漏雨漏風就成。總之,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韋平見眾人不走了,急得不得了。明明天氣好的話,走個十天左右就能到的路程,如今已經走了半個月還沒有走一半!眼看着玉環的產期一日日接近,怎能教他不着急!

「再走走吧,我看還能走的。」韋平向同伴們道。

「別說了。」李二虎舉起手道,「你看我的手腳都腫得像面龜一樣了。」

「是啊韋平,再這麼走下去可是會死的。」林季春嘆道,「我曉得你心急家裏的媳婦要生孩子,可你也得先把自己的命顧著不是嗎?你這麼硬走回去,就是傷著、病著,你媳婦也不會開心不是嗎?」

「算了,你們不走我自己走。」韋平見眾人任他怎麼勸都不肯再前進,心一橫就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準備明天自己一人也要出發。

眾人見狀也沒別的辦法勸他,只能彼此相視,無奈地笑了。

隔天一早眾人都是被凍醒的。才僅僅一夜,氣溫就好像又一口氣降了許多,就連蓋着被子都覺得冷。

幾個人聽見動靜醒來,見韋平已經收拾好行李,就連蓑衣都已穿戴整齊,都嚇了一跳。

「不會吧,你真打算回去?」林季春都被他嚇清醒了。外面正狂風暴雪,呼呼的風聲聽着就比前幾日還嚇人,韋平居然還不放棄。

韋平沒說話,拿了行李就往外走。開門的瞬間一陣寒風倒灌而入,原本醒的、沒醒的,這下可都清醒得透徹!

周燕南見狀罵了聲「我操!」鞋也不穿地沖了出去,硬是把韋平拖了回來摔在地上。「你真想死了是吧!」

因着對力氣的要求,他們這群船工幾乎都是十幾二十歲,正當年輕力壯的青年,只有周燕南看起來大約三十上下,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同夥都喊他一聲「周大哥」。

「周大哥,你別攔我。」韋平從地上爬起來道。

他們同吃同住三個多月,對彼此多少有一些認識。這個周燕南不是錦湖鎮本地人,從何處來沒人知道、為何而來亦沒有人知道。但他看起來特別精神、身材也特別結實,就算不說,眾人也都猜得出來他是個練家子。

「你若是想死就說,我現在宰了你還能把你的骨灰帶給你媳婦,你這一出去,死在哪裏都沒人知道。」周燕南半點不讓地攔著韋平不給過。他走南闖北多年,知道強行在暴雪中行進的危險。

「你別管我!」韋平說着就想硬闖。

周燕南揚唇一笑道,「老子就偏管定了!」一掌又把他拍回地上。

周燕南說到做到,硬是把韋平困在鎮上一個冬天。待韋平回到紅花渡的家時,已經是隔年初春。

「玉環,我回來了。」這半年韋平又長高一些,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他裏外找不到玉環心裏正覺得奇怪,無意間伸手按在桌上,卻發覺碰了一手灰,像是房子許久沒有人住過。

韋平大吃一驚,把身上的東西隨意一丟,繞着小屋前前後後轉了幾圈,發覺屋裏確實久無人煙。

算算日子玉環早該生了,韋平又猜搞不好是杜李氏接玉環過去做月子,便又急急忙忙趕去了李家。

韋平到李家時正是午飯時間,韋平也顧不上失禮,直接闖進飯廳問,「岳母、舅舅,我回來了,玉環呢?」

眾人見到韋平臉上表情都有些奇怪,杜李氏站起來沖了出去,又立即抓着枝竹掃把回來,沖着韋平劈頭蓋臉的打去,口中不忘大罵,「我打死你!打死你!」

韋平被打得莫名其妙,又不敢反抗,只能焦急地問,「岳母,玉環呢?玉環呢?」

杜李氏也不答腔,就是沖着韋平邊打邊罵,後來是李家主人讓李嫂攔住杜李氏,再自己把韋平給拖到了外面去。

「舅舅,玉環呢?為什麼不見玉環?」韋平不解地問。

李家主人看着韋平無知的臉,隔了好久才聲音瘠啞地告訴他,「玉環死了。生孩子難產死的。」

剎那間韋平的眼前一黑,幾乎站不住腳。他無法思考,只覺得像是天空塌落了一般。

從此……

人生再無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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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0:1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玉環過世已滿七個年頭。

玉環過世,最傷心的除了韋平就是杜李氏。杜李氏氣玉環過世時韋平不在身旁,將氣全出在他身上,竟是連玉環的墓還有兩人的女兒都不給見,任韋平怎麼求也不心軟。

李家雖然也氣韋平沒有好好照顧玉環,可女人生孩子難產,就算韋平在也頂不了事,因此也覺得杜李氏做得有些過分。可杜李氏是玉環的母親,誰又能跟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談什麼道理?

韋平在李家前面跪求岳母,生生跪暈了幾次,許多人都有見着。鄰居說了閑話,杜李氏也不在意。

最後是杜李氏的爹看不下去,對女兒說玉環既然嫁給了韋平,就是他們韋家的人,她生是韋家人、死是韋家魂,這才讓杜李氏點頭答應讓韋平給玉環上墳。只不過她還有一個條件,就是希望讓兩人的女兒舍入空門,為玉環祈福。

玉環乃是難產而死,這在習俗上算是枉死,杜李氏這作法不算罕見。

韋平原先不肯,但身旁的人都勸他暫且答應,別再跟杜李氏衝突,等到過幾年女兒大了些再找機會接過來便是。韋平無奈只得答應。

這日韋平又拎了口竹籃前來祭拜玉環。

「玉環,我來看你了。」韋平憐惜地撫摸玉環的墓碑,接着從竹籃里拿出各項工具。他先是把玉環的墓碑擦了擦,又拿鐮刀把四周的草給清了個乾淨,最後才又拿出幾樣小菜與一小壺梅酒、兩隻杯子。

韋平給兩個杯子斟上酒,也不說話,就只坐在玉環的墓碑旁,偶爾喝口酒、夾兩筷子菜。

玉環的墓旁時常有螢火蟲出沒,韋平只要得空就會像這樣帶上酒菜過來與玉環共飮,靜靜地看着螢火蟲在草叢間出沒。

這七年來,韋平改變了許多。

從外表上來看,自從得知玉環的死訊,他就開始穿黑衣。旁人都以為他情深,肯定會給玉環守滿一年的喪,哪知他一守就是七年。

韋平雖不富有,但他老實勤快,待玉環的好沒有二話,對待亡妻更是情深義重,旁人都看在眼裏。

自從韋平換上黑衣起,就沒再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幾件黑衣穿了幾年下來都已經開始發白,有人看他着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想要為他牽線說親,都礙着他那一身黑衣不好意思開口。

隨之一同發白的卻還有韋平的頭髮。眾人見他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頭髮就白了大半,都嘆是他太過思念玉環。

這七年來韋平的外貌變了不少,個性上也有不小的改變。

過往韋平的個性雖然沉穩,但一群夥伴該玩該鬧時卻也不落單,話雖然不太多,有空時還是會與人閑聊幾句。自從玉環過世后,韋平的話少了、笑容也少了許多。

不知不覺間七年過去,韋平在眾人的記憶中只剩一個面目模糊的形象。提起他人人都曉得,但要具體地說些什麼,卻都有困難。

「玉環,你覺不覺得今天的酒跟過往有什麼不一樣?」韋平對着墓碑輕聲細語地問。

墓碑沉默著,韋平卻是一點兒也不介意,徑自答道,「這罈子酒是我今年剛弄的,你覺得如何?我覺得不好喝。明明是一樣的材料、一樣的做法,我弄的就是沒你做的香。」韋平望着墓碑,不知不覺就落下淚來,口中輕喃,「玉環,我好想念你……」

自從你走了,酒不再香、花不再紅、天空不再碧藍。從不知沒有你的日子可以這麼難挨,簡直度日如年……

韋平凝視着墓碑,無聲地道。

這些年來,韋平無比想念玉環,想念得狠時,恨不得能隨她去了,可一想到女兒,想到被送進尼姑庵至今不得一見的女兒,韋平又覺放不下心,只能強自振作。

女兒是玉環與他唯一的連繫,他不能對她不管不顧。

韋平心中一直想着要將女兒接回來,要供給她最好的生活,把虧欠了妻子的全部補償給女兒,於是愈發辛勤地工作。

他每日除了工作外,就是想念玉環,得了空就來看她,也不再多做其他的事。

「你怎麼就是不來看看我?」韋平嘆息著。

一別經年,芳魂幽幽,魂魄不曾來入夢。連相思都無以憑藉。

有人說人生很短暫,眨眼即過。韋平卻覺人生無比漫長,怎麼等也像等不到盡頭。

「哎蝴……哎蝴……」

正自思念著玉環,忽地聽見若有似無的呻吟聲,韋平大驚之下還以為是玉環顯靈,連聲大喊了好幾聲,「玉環,你來看我了嗎?」

「哎……」

又細一聽,發覺聲音蒼老,不像玉環的聲音。

韋平有些失望,卻也不放心老人家,便又大喊,「誰在那兒?」

「誰來扶老夫一把……」蒼老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痛苦。

韋平怕是有老人家在這山上摔倒了,立即循聲前往查看。

韋平給玉環遷葬的墓位置極好,平日背風面水視野開闊,夜間繁星密佈,不遠處有小溪流過,除了冬季,都能夠見到玉環喜歡的螢火蟲出沒。就是偏遠了點,孤墳獨墓的。

若是換作別人,在這樣杳無人煙的地點聽到有人哀嚎,怕不是山精鬼怪出來了;可韋平自幼在這附近長大,沒見過,更是天生不怕鬼怪,便不曾往那方面去想。

韋平找了一會兒,這才在一個山坳處發現一名老人。老人身穿藏藍布衣、頭上白髮扎了個高髻,乃做道人打扮。

「老先生,您沒事吧?」韋平趕緊跳下山坳,來到老人面前問道。

「小夥子,我腳扭到了。」老人皴著眉,額上全都是汗。

韋平聞言立即蹲下身為老人查看,見老人腳上有綁腿就想去解,手才一觸到綁腿老人就不斷發出悶哼,顯然傷得不輕。

韋平見狀也不敢貿然去動老人的腿,只好道,「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到我家休息一下吧。」

「哎,也只好如此。」老人一嘆,「只能勞煩小夥子了。」

韋平聞言背過老人蹲下,將老人小心背到了背上。

回到玉環的墓前將東西收拾了一下,勞煩老人幫忙提燈籠與竹籃,韋平便小心翼翼地將老人背回了家裏去。

韋平將老人小心背回家中后,立即給他解開綁腿,用冷水敷了一陣,之後又拿來自己熬的草藥膏,厚厚給他塗了一層。

老人覺得好多了,長吁一口氣。「小夥子,這回真多虧了你,否則老夫還不知下場如何。」

韋平見老人家眉眼極長、雙耳肥厚,不敢居功。「哪的話。老人家福德深厚,必定能逢凶化吉。」

老人家哈哈一笑,「小夥子倒是會講話。」

「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還有,這麼晚了,您怎麼會摔到那山坳里去?」韋平不解的問。

紅花渡這邊平時人煙罕至,這老人家獨自跑到這裏來,還真的不是件平常的事。

「老夫嘛……你就稱老夫『南山居士』吧。至於為什麼摔了,哎!還不是跟朋友喝酒喝的……說到酒,我剛才一直聞到酒香,不如分點予老夫嘗嘗味道。」這南山居士一提到酒就來勁兒了,與剛受傷時蔫蔫的模樣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南山居士回答詭異,韋平不是多心人,倒是沒發覺奇怪,只道,「居士的腳傷了,這傷筋動骨的,還是不要飲酒吧。」

剛才韋平背着南山居士時就聞到他身上有酒氣,顯然是個離不開酒的老酒鬼。不是他小氣,而是傷了筋骨確實不能飲酒。

「哎,我都已經是這把年紀,這腿腳好不好已經無關乎酒,倒是肚裏的饞蟲不治才真是難挨。」

南山居士長吁短嘆,弄得韋平不給他酒喝都覺得過意不去了,又想說梅酒酒氣薄,少少喝一點沒有關係,便道,「那就喝一點吧。橫豎我平日也都是一個人飲,今天難得居士來作客,就陪居士共飲一杯。」

南山居士點着頭連說了三聲好。

南山居士年紀大了,韋平怕他空着肚子凈飮酒對身體不好,就下廚炒了一盤花椒河蝦、一盤鹽花生。這兩道下酒菜與梅酒的清澈不甚搭配,南山居士也不在意,吃喝得非常開心。

「都是我那些道友不好,說好了要分我一杯蟠桃酒,結果……嗝!自己幹了……一滴也沒留給我……」

兩人吃喝到半夜,南山居士開始胡言亂語。韋平開始還不覺如何,只當是他酒後亂言,聽着聽着卻愈覺奇怪,如今這句話更是讓韋平心中一驚!

韋平這人老實,並不代表他笨,當下立即給南山居士勸酒,最後連當年與玉環一起釀的小半壇梅酒都不惜拿了出來。

韋平與玉環都不是好酒之人,韋平更是不喜甜食,因此當年那壇酒還有剩下。玉環過世后韋平也捨不得拿出來喝,至今還留下一些。

「好酒!」南山居士一喝就忍不住大讚一聲。「酒乃至情至性之物,就該由至情至性之人來釀!」

「居士既然喜歡,不妨再來一些。」韋平不惜本錢的不斷給南山居士斟酒,一面小心套話,「您剛才說的那個故事我覺得很有趣,不如再說一個與我聽聽?」

「這有什麼難的,老夫知道的故事可多了……」南山居士本就有些醉,被韋平這麼一灌更加神智不清,口沒遮攔地講個不停。

「哎呦……頭好疼……」隔天,南山居士悠悠醒來,盯着韋平家的屋頂看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昨晚被韋平救了的事,不禁口中喃喃「誤事誤事」,像個孩子似地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居士。」韋平見南山居士醒了,立即站到床邊來,也不再虛以委蛇,開口就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韋平灌了南山居士一夜,這才把自己想要的訊息全刨根刨底地挖了出來。

雖然心裏也覺得對不起南山居士,卻無法遏止心中的渴望。

「……說吧。」南山居士倒在床上,語氣有說不出的辛酸,也不知是宿醉頭疼還是氣惱自己昨天多話。

「在下想念妻子,想讓妻子還陽。」韋平雙腿一跪。「我妻子是難產而死,她本命不該絕的。」

韋平知道他的要求必定會讓南山居士為難,但他禁不住想念玉環的渴望。

過往沒有辦法,如今得了機會,又怎肯白白錯過?

「你……」南山居士被韋平的話嚇了一大跳,一句話被堵在嘴裏,過了好半晌才罵了他一聲,「胡鬧!」

「居士,您說過最欣賞至情至性之人,妻子待我、我待妻子,又何嘗不是至情至性?」韋平說着哽咽起來,低頭向南山居士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求居士成全。」

「這怎能混作一談!」南山居士怒道,「生死乃大事,豈可任由人願?這天道還不亂了嗎?」

天道循環、生死定數,一切都是註定的,哪有半點由人選擇的空間?

「可是……我救過居士,居士就不能答應我這個請求嗎?」韋平慌亂地道。

「你若向我求福祿綿長、子孫繁茂,乃至金銀財寶,我什麼都能答應你,可你看看你跟我要什麼!」南山居士怒道,顯然也知道自己有酒後失言的毛病,本打算不論韋平有什麼要求他都認賠,卻沒想到韋平提出的卻是他不敢答應的事。

「我不要福祿子孫、不要金銀財寶,那些我都不需要。」韋平誠懇地道,「我只想要我的妻子。」

「你……沒出息!」南山居士恨鐵不成鋼,氣了一陣又道,「這麼吧,我讓你來世作皇帝,讓你妻子作皇后,這還不好嗎?」

「我只是凡夫俗子,不求來世,只求今生。居士,求您幫幫我。」韋平兩次三番被拒也不放棄,長跪不起地求他,「居士知道救我家妻子的方法,就請給我指點條明路。也不需居士來做,只要透露點消息給我就行。」

「不行不行,你換一個。」南山居士別過身去不理他,雙手抱頭,像是給韋平求得頭又更疼了。

「居士,我……我拿走了居士的拂塵,居士若不答應,我就不還你了。」

韋平威脅道。

昨夜南山居士無意間吐露他的拂塵極為重要,韋平料得他不會容易答應自己的請求,就趁他醉得不醒人事時,將拂塵給藏了起來。

「你……你這是在威脅我!」南山居士大驚!自他得道以來還從未被人威脅過,更別說今天是被韋平這樣毫無法力的凡人威脅。

「我不……」韋平心一橫、牙一咬,「對,我就威脅你!你若不幫我,我就燒了你的拂塵!」

「你……」南山居士指著韋平的手指隨着他口中的「你你你」不斷地抖抖抖,過了好半晌才怒道,「你這麼做會有報應!」

「只要能救回玉環,我願意承擔報應。」韋平又拜下去,「求居士成全!」

思念是渴,渴得無法忍受、渴得痛不欲生之時,即使明知是毒,也只能飮鴆止渴。

「你……哎!」南山居士狠瞪他一眼,最後無奈地長嘆一聲。

就南山居士的說法,玉環過世已經七年,就是引得魂魄還陽身子也不能再用,除非韋平能上靈山,拿到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靈藥。

很多人都以為仙界比鬼域難去,事實上許多靈山都在人世,因此民間流傳了不少凡人誤入仙界遇見仙人的說法,卻鮮少有活人誤入冥府的故事。

活人要進入仙界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一要看機緣、二要問時運,變因太多機率太低。南山居士無法直接幫韋平,卻還是不得已給了他幾項法寶,助他完成救回玉環的願望。

韋平來到靈山山腳下,先是吞下一顆能夠消除身上人氣的藥丸,之後又掏出一張符咒貼在自己身上。

靈山上幾乎都有迷障,同一條路,無緣人只能爬上山頂,有緣人卻能一路走進仙境裏。韋平身上的符咒就是能消去迷障的靈符。

韋平花了大半個月來到靈山,往山上一路走去,他好奇地左右張望,卻不覺得山間的一切與紅花渡那邊有何不同。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境?

不,不可能,肯定是還沒有到。爬到一半時,韋平心裏想着。

靈山頗高,即便韋平腿腳極好,也是由白天走到夜晚都沒走到盡頭。他不敢停,只得硬著頭皮摸黑繼續走。

忽地一陣白霧飄來,撲面生寒。韋平抬手擋了一下,再放下手時居然天色大明,恍如白晝。

韋平吃驚地看着左右,只見四處鳥語花香,一切像是飄在雲里霧裏,他暗自心道,南山居士所說果然是真。

韋平只吃驚一會兒就強自提醒自己定下心來。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必須得加快動作。

南山居士說過,給他的靈藥只能維持一段時間,若是時間過後還不能離開仙界,仙界居民很容易察覺他身為凡人的濁氣,到時候不要說能否盜得靈藥,就是能不能安然離開仙山都是問題。

韋平進了仙境后便依照南山居士所教,一路向西邊行去。他沿路小心避開他人,一面利用花葉做好回程的記號。

韋平用的標示只是將植物的花葉輕輕交纏,像扎小辮兒似地纏着,末梢最長的一邊就是來時路。記號甚無特殊,只好在相當隱密,不刻意去查便不容易發現。

韋平走了一陣子,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一間白色丹房,房前只有一名白衣小道童在看管。

韋平照着南山居士的吩咐,找了個隱密的地方藏了起來,等了一陣子,就見南山居士出現,南山居士與那名小道童低語幾句之後,小道童居然一個轉身,變成一隻漂亮的大白鳥飛走了。

南山居士也沒有看韋平藏身的地點一眼,跟着大白鳥一同離開。

韋平見機不可失,拔腿衝進丹房,毫不猶豫地衝進最深處。

丹房最深處有一口特別大的煉丹爐,韋平探頭往裏面一看,果如南山居士所說,有一顆金丹在裏面。

韋平心中大喜,趕緊由懷裏取出一隻木匣,用蓋子朝金丹一撥,把它推進匣中。蓋上蓋子放入懷裏,就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奔去。

韋平小心繞過大半個花園,回到靈山後就將身上靈符撕下來,一瞬間狂風大作,明亮的天空、美麗的花園全都像南柯一夢,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手往懷裏一摸,只有南山居士給他的木匣還在。

玉環玉環,我就要來了,你等等我……

韋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肺臟像要炸掉一樣難受,卻覺自己快活無比。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即將能救回玉環的幸福,卻顧不上自己的行為將會受到多大的懲罰。

韋平一路奔回了與南山居士相約之地,迫不及待拿出懷裏金丹給南山居士過目,「居士,是這沒錯吧?」

「嗯,是沒錯。」南山居士撫著長須點了點頭,又道,「此仙丹活人吃了可以脫胎換骨,死人吃了可活死人、肉白骨,永保金身不壞。只要引得你妻子魂魄歸元,便有起死回生之效。」

「太好了!求居士指點下一步該怎麼做。」韋平喜出望外地道。

「哎……」見他果真痴心一片,南山居士搖頭嘆息一聲,「老夫看你也不是什麼惡人,便再勸你一次,天理循環自有定數,你打破定數是會遭天譴報應的。你若現在後悔,老夫替你把金丹還回去,這事幫你隱瞞起來。」

「我心意已決。」韋平怕南山居士反悔不肯相幫,毫不猶豫地跪下道,「求居士成全。」

南山居士無奈地嘆了兩句「痴兒痴兒」,由懷裏拿出一顆藥丸交給韋平,「這是脫竅丸,可助你元神出竅,到冥府尋找你的妻子……」

南山居士一一解釋,之後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交代了一些韋平需要注意之事,最後才道,「你這就去吧。」

「等等居士。」韋平喊住正要離去的南山居士,又問,「您說要我到枉死城找我妻子,可我不知該從何找起啊!」

傳說中死於非命之人最後都是到枉死城,他們得在枉死城待到陽壽已盡才能重新投胎轉世。這枉死城的規模可比人間大城,茫茫人海中是要教他如何去尋玉環下落?

南山居士也不與他多說,只道,「你去了就知道了。」隨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韋平雖然對南山居士這個說法半信半疑,可開弓哪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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