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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韓子苑 -【橙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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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5:1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韓子苑 - 橙花

會獨自一人到酒吧把自己灌醉的人身上都該有個傷心的故事吧?   
這個在酒醉囈語中中英夾雜罵人的女人,又會有怎樣的故事?   
五杯Orange  blossom,她付了八千元。   
他該高興“賺”到那麼多小費?   
不,那不符他的個性;他決定等,等她再出現。   
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一等,竟等成了四十四杯Orange  blossom,   
以及他和她之間無來由悄悄暗生的情愫。   
她的故事和他的不同,盡避都是為了愛情。   
究竟,愛情“背叛”與愛情“死亡”何者傷心的程度較深?   
只是,要接受一個人真的只需一種“感覺”就夠?   
她,美國名校博士生化研究員的身分是他高攀不起的。   
他,十八歲起就過著日夜顛倒的夜店生活,現職是酒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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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5:4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獨坐在芝加哥國際機場的大廳。

徐芷歆雙目空洞地直望着牆上的大鐘──九點二十六分,晚間時刻。

台灣此時是幾點?

……大概是早上十點半吧。如果她的腦袋還清楚的話。

回想起她在這裏的日子,不多不少,即將邁入第十三年,從她十八歲那一年開始算起。

這十二年來,她的生命全投入了學術研究里,絲毫沒有保留過。就連她唯一的一段感情,也發生在研究室的小圈子當中。

然而全心全意的付出,她得到了什麼?

沒有。

什麼也沒有。

當她閉上雙眼回憶過去的那四千多個日子、那十二個聖誕節,除了數據、除了研究室、除了報告、外加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結果,她想不起什麼了。

她以為只要埋頭努力,最後碩果一定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事實證明她錯得離譜。

現在,她一無所有。

在付出了這麼多年的心血之後,她唯一得到的報酬,是「背叛」;同時,她也得到了「教訓」。

為了這個教訓,所以她現在坐在這裏,提着兩隻簡單的行囊。

她要離開。

離開這裏,離開那個圈子,離開她曾經以為是她的全部。

「Hazel,你真的要回去?」

登機前,最後一通來電。

那是來自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一個標準的德州女人。

「這一切看起來像假的嗎?」

徐芷歆以一口流利的英文回應對方。

在飛過太平洋之後,她將不再適用這種語言。

「就算研究成果被偷,你可以試着到其他研究中心東山再起吧?何必這麼意氣用事!」

「你不了解,」徐芷歆打斷了對方的話。「這個研究結果,我花了將近十年才找出一個方向,那不是什麼皮夾被偷而已,你懂嗎?」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

「……總而言之,我累了。」

「你現在離開,不就等於過去的十二年都浪費掉了?」

對方不肯放棄勸說。

「我現在的處境,跟你所說的情況又有什麼不同?」

她苦笑,苦到找不出字眼可以形容。「我這十年來的不眠不休,全都成了別人的心血了,不是嗎……」

徐芷歆垂下頭,深呼吸著,試圖減低胸口那股悶痛感。

「我明白……」

另一端的人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來安慰她。

誰都知道,徐芷歆要的已經不是安慰了。

「明白的話,就別阻止我。」

語畢,她斷了訊號,直接關機,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流動電話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

提起腳邊的行囊,徐芷歆走向登機門。

看似瀟灑,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知道,她這麼做是在扼殺自己。

但是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的心如死灰,於公於私都是無此,她再也擠不出任何一絲熱情來面對。

在研究中心裏,不需要一個沒有熱情的研究員。

而在感情的世界中,容不下一個會背叛她的情人。

所以,她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那年他二十四歲。

而那場喪禮的主角,十八歲。

老天爺在那一年讓她停止了成長。她成了永遠十八歲的天使。

舒正尋還記得喪禮的當天,氣候陰雨。

他也記得自己始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許在旁人眼中看來是有的,因為沒人分得出來彼此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是一場平靜安詳的告別式,因為啞啞的父親是個道地的英國人。除了神父的禱告聲之外,空氣中只剩下從沒停歇過的低泣。

直到紅褐色的泥巴逐吋掩埋了那具棺木,舒正尋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真的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會回到他的生命里。

錐心、穿腸,都不足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間的痛苦。

無法相信,她的笑容在他的腦海里就像昨天才出現過,現在卻成了天涯海角的回憶。

他清楚記得,啞啞笑着對他說,她只是去美國動個小手術,回來就會比以前更健康,還笑說什麼別太想念她。

然而回來他身邊的,是具冷冰冰的遺體。

來不及說再見,也來不及說愛她。

宛如一具空殼地,他步出墓園,卻有人將他喚醒。

「舒先生。」

隨着聲音的來處,舒正尋回頭──那是啞啞的大姊。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等待着她的下文。

其實他很想叫對方直接稱他「正尋」就好,但是想想,反正未來再也不可能會見面,只是一個稱呼,他又何必計較什麼。

「這個,」她忽然將手中的一束花遞到他懷裏。「是送給你的。」

那是一束優雅的白色花朵。

「這……」他下意識地接過手,卻滿心納悶。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要送花束給他。

「這束花,叫星辰花。」

舒正尋皺了眉,不明所以。

「那是啞啞最愛的花。她去動手術之前有交代我,如果有了什麼萬一,她要我送一束星辰花給你。」

他聽得出來她聲音里的哽咽。

「我知道了。」

舒正尋輕聲道了謝,轉身離開,沒有多說什麼。

他和這個大家庭之間,一直有段難以接近的距離。因為家世背景與成長環境的關係,啞啞的家人從來也不看好他們。

也為此,和啞啞正式交往的這一年來,他只見過她的家人一次。

而第二次見面,卻是在她的喪禮上。

思及至此,舒正尋苦笑了出聲。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急;像一場夢境、一場鬧劇。

他曾經為了她的出現而覺得煩躁,因為她影響他,她改變他,她使他心裏不再平靜,她讓他心裏有了挂念的東西。

正當他慢慢習慣了這一切,甚至沉溺其中的時候……

她走了。

為她存在過的喜怒哀樂,在眨眼之間結束了。

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束星辰花的意義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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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是杯子的碎裂聲讓舒正尋醒神了過來。

他隨手將抽一半的煙擺放於煙灰缸上,探出吧枱望向聲音的來處。

那是一個女人,攤趴在角落的位置里。

可能是睡著了,也可能是醉倒了。

雖然「喝醉」這檔事在酒吧並不是什麼新聞,但是身為酒保外加服務人員的他,再怎麼不以為然也得上前去關心一下。

舒正尋走到那女人身旁,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小姐?」

不過,對方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醉死了嗎?」

男人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他回頭,是張義睿。他是這裏的另一名酒保。

「顯然是。」

舒正尋聳聳肩,更靠近了那女人。

「還好她沒吐。」對方吁了一口氣。

「你要知道,」他回頭瞥了張義睿一眼。「有些事情只要一說出口,就會馬上破功。」

張義睿揚眉笑了一聲,搖搖頭。

「放着讓她睡好了,等要打烊再想辦法叫醒她就好。」說完,轉身走回吧枱內。

舒正尋無法不去注意那散落一地的碎杯。

他先清掃了一下周圍,拖幹了那攤灑在地上的威士忌,最後才想辦法將那醉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女人移到吧枱前。

讓一個喝醉的女人獨自睡在角落總是不太妥,至少他是這麼認為。所以,他讓她趴在吧枱上沉睡。

而剛才那根抽了一半的紙煙,早已經熄滅。

「你讓她這樣趴着,不怕她會從高腳椅上摔下去嗎?」張義睿皺眉,看着那女人熟睡的側臉。

「這不是剛好?摔下去她應該就會醒了。」

舒正尋笑了一笑,從煙盒裏再取出一根,點燃。

「啊,原來這才是你的動機。」

「總比讓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汽車旅館好吧?」

「也是。」

張義睿馬虎應了一句,轉頭繼續和幾位熟客閑聊。

舒正尋則是盯着那女人的髮絲,發愣。

杯子被打破之前,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想得出神,但是他到底回憶了哪些事?他現在卻想不起來。

似乎是什麼重要的事。

也好像是不怎麼值得關心的蒜皮雞毛……

「嗯……」

眼前的女人忽然嗯啊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隨即,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舒正尋雖然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但他還聽得出來這女人說的是英文。

用英文說夢話?

莫非這女人是從國外回來的……

還來不及思考這個答案的可能性,那女人又說了一句。

接下來這句舒正尋就聽得懂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聽得出來她正在用英文咒罵某個傢伙。

罵得很用力,也罵得很清晰。

「應該是在罵哪個負心的男人。」

顯然張義睿也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該這麼主觀,搞不好她愛的是女人。」舒正尋笑看他一眼,熄了手上的煙。

「說到這個,不是我要說你遜,」張義睿裝模作樣地擺起姿態。「幹了十年的酒保,我閱人無數,這個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愛的是男人,而且絕對是死心塌地的那一種。」

「你改行當算命的好了。」

「不好不好,當算命師收入太不穩定了,我還得養家活口。」

說得跟真的一樣。

舒正尋嗤笑了一聲,決定不和他繼續鬼扯下去,否則最後這傢伙可能會鼓勵自己去當護士也說不定。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後,徐芷歆才緩緩張開雙眼。

會醒來是因為有一隻該死的蚊子在她耳邊盤旋,以及那隻被自己睡麻的左手臂。

她撐起身子,除了頭痛、手麻、腳酸,還有腰快斷掉之外,她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

不過……這裏是哪裏?

對了,她跑到酒吧去喝酒,似乎還喝了不少。她花三秒想起這件事。

然後呢?

她環視一下周圍──酒吧里空無一人。

不會吧?難道他們就這樣把她鎖在店裏頭?這未免也太「親切」了一點。就算怕她被陌生人帶走也不需要把她反鎖起來……

忽然,她瞥見吧枱內的一抹身影。

她認得他,那是其中一位酒保。

他坐卧在吧枱里,背倚著酒櫃,雙目緊閉着,似乎是睡著了。

「那個……」徐芷歆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叫醒他。

她瞥了手錶一眼,已經將近早上六點。

難道他就在那裏顧著自己一整晚?他大可用一桶水澆醒她,叫她起床結帳。

瞬間,有一種內疚的感覺浮上她的心頭。

她盯着對方的睡臉好一會兒,微弱的光線並沒有模糊了他那副極具立體感的五官。

他有一對漂亮的眉毛,直挺的鼻樑,清秀的唇瓣,可惜看不到他的眼神,她打賭他一定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有多久了呢?

她已經有多久沒這樣好好地看着一個人?

這麼多年以來,她的眼裏只有數據。她一直都在看着數字、看着細胞、看着化學式。

最後,她決定不叫醒他。

她從皮夾里抽出幾張鈔票,擺在吧枱的桌面上,然後披上她那件薄外套,轉身走出酒吧。

開門聲驚醒了舒正尋。

他對開門的聲音總是異常敏感。即使是播放着重金屬搖滾樂,他照樣可以睡得很香甜,連砂石車的喇叭聲也吵不醒他。

唯獨這種細微的聲音,哪怕是只有螞蟻才聽得見,也可以輕易讓他從睡夢中醒過來。

舒正尋從地板上站起。

喝醉酒的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吧枱上的八張千元鈔。

八張?

他拿起收銀機旁那張唯一未結帳的酒單。

──五杯橙花。

總共九百六,她卻付了八千元。

這八千元,是因為她失戀,所以自暴自棄隨便灑錢?還是因為他陪她「睡」了一夜?

如果是前者,未免也給得太多。

但若是後者的話,那他就要嫌她付得太少了。

罷了。不管她付這八千元的理由是什麼,這八千元都不是她該付的。

舒正尋收下了那幾張千元鈔,將理應找還給她的七千零四十元壓在一旁。下次見到她的話,再交還給她吧。

但前題是,得要他認得出她來才行。

那已經是春天時的事了。

舒正尋在某個傍晚醒來的時候,想起了這件事。

算一算,已經有兩、三個月之久了。

事實上他很難忘記那件事。因為那七千零四十元一直擺在收銀機旁,每一天都在提醒他。

只是他不確定,會想起那天的細節,是因為他夢見了那個女人,還是因為他僅是在起床的瞬間回憶起來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他早就已經不記得她的長相。

「今天比較早哦?」

站在電梯旁負責招待的電梯小姐,揚起甜美的笑容,問候了一句。

「是啊,午候雷陣雨,打雷把我嚇醒了。」舒正尋隨便找了一個理由。他醒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什麼雷陣雨。

「那不是下午三、四點的事?」

「所以說,我下午三、四點就醒了。」

「這樣子要熬夜不是很辛苦?」

「也還好。」

帶着否定的答案,他結束了這段無意義的閑聊。

「R0XY」是一家位於百貨公司頂樓的酒吧,他每天都得搭乘電梯才能到達上班的地方。

久而久之,在電梯內外招待的服務小姐也都認得了他這個人,總會在沒什麼客人的時候,和他聊上一兩句話。

叮的一聲,電梯回到了一樓。

「那我先上去了。」

舒正尋淺笑,向對方打了一聲招呼之後才踏進電梯里。

由於已經接近各樓層的打烊時刻,這台電梯里只有他和另一名電梯小姐,沒有所謂的「顧客」。

他倒是挺習慣這種情形。

別人下班,他上班:別人睡覺,他清醒。

日復一日。

忽然,他意識到這個電梯小姐是新面孔。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同時另一個疑問也冒了出來:既然她是新來的,為什麼對方知道他要到頂樓去上班?

他不自覺地皺了眉頭。

難道這也是工作交接事項之一?如果是的話,那麼這個服務團隊的精神未免太令人肅然起敬了。

舒正尋不禁透過電梯兩旁的鏡子打量着她的側臉。

也許是化妝產品太過於發達,從這個距離看去,她有一副細緻的肌膚,一頭長發盤在後腦上,露出了頸部的迷人曲線。

她不算高,但也不能稱矮。

再美的女人他都見過。值得他去打量對方的並非是這些表象,而是來自她身上的那絲「寂靜÷。

親切可人的笑容常駐在她臉上。

然而傳到他的眼裏,卻冰冷得像山泉。

「十二樓到了。」

她的聲音驟然打斷了他的想法。

舒正尋醒神,整了整思緒,向前走了兩步,等待電梯門開啟,同時也透過電梯的不鏽鋼鏡面看見了她胸前的名牌。

──徐芷歆。

的確,是新來的人。

他沒見過這個名字。

「上班愉快。」

電梯門開啟的瞬間,她脫口而出。

舒正尋一愣,側頭看了她好一下子。

他打賭,一定有人要她記住某些員工的長相。

「……我盡量愉快。」

語畢,他笑了一笑,跨出電梯。

那個怪異的電梯小姐並沒有在他的腦海中停留太久。

愈接近午夜,他的工作就愈是繁忙。只要一忙,雜緒就靠近不了他。

「正尋,三號桌還有兩杯長島,送了嗎?」

張義睿的聲音傳進耳里。

「送了。」

他應聲,手上還在忙着另外兩杯沙瓦,以及一杯B-52.「八桌加點三瓶黑啤,你忙完送一下。」說完,張義睿端著兩杯酒,又鑽出吧枱。「那三瓶我已經記在單子上了,別重複記。」

「好。」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杯即將完成的B-52之上。

B-52不是那種只要把酒倒進去攪一攪就可以完成的一杯酒,一個閃神就可以讓它變成25-B.變成什麼也不是。

忽然,一個身影坐上吧枱。

通常只要有人一坐上吧枱,下一秒就是會直接向吧枱內的酒保發出請求。

「Orange一個女人的聲音。

舒正尋愣了一下。這杯酒不是沒人點過,而是沒人會用這個字眼來點這杯酒。他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主人。

「啊……」

就算無法平空回憶起某個人的長相,但是當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往往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對方。

是那個付了他八千塊的女人。

他認出了她。

同時,B-52也變成25-B了。

「Shit!」

滿溢出來的牛奶酒,讓舒正尋不自覺地咒罵了一聲。

對方想笑,卻也忍住不笑。

「有必要這麼這麼激動嗎?大不了我換一種酒喝不就得了。」

「不是……」他趕緊抓來抹布,擦拭了幾圈。「我只是很久沒聽見它的原文名而已。」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叫它,」她聳聳肩,想了一下。「橘花?還是……」

「理論上……」他笑了出來,拿出另一隻乾淨的杯子,重新他的舒正尋的話讓她笑了出聲。

「不過,在我為你完成『菊花』之前,讓我先搞定這杯煩人的酒。」

他向她使了眼色,然後討回了該有的注意力。

為她遞上那杯橙花的時候,僅僅是三分鐘之後的事而已。

「很久沒看到你了,從上一次之後……」一句問候,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交際話。「三個月有了吧?」

「三個月?」

她拿起冰涼的玻璃杯,啜了一口杯中酒,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杜松子香。

「我記錯了嗎?」他反問。

「容我提醒你一下,」她將杯子放回了杯墊上。「三個小時前,我們才剛見過面而已。」

舒正尋皺了眉。三個小時前?

三個小時前他在哪裏?不就是已經在上班了嗎?

女人見他一臉疑惑,忍不住笑了出來。

「沒想到你的辨識能力這麼差。」

她說着,伸手在口袋裏拿出什麼,往吧枱上一放。

那是一隻銅製名牌。

上面印着「徐芷歆」三個字。

舒正尋怔怔的,他三個小時前確實是見過這個名牌,就在門外的那台電梯里,和她一對一。

他抬頭再仔細看着她。眼前這張臉脂粉末施,他在腦海中替她上了妝,也搭上了那套制服。

的確,兩者之間是有那麼幾分神似。

但是他壓根兒沒想過,那個喝得爛醉、出手海闊的女人,竟成了這裏的電梯小姐,還在半夜十二點跑來這裏點上一杯「菊花」。

「想起來了嗎?」她揚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偷瞄過我的名牌。」

舒正尋不免尷尬了幾秒。

一向都是他在調侃人居多,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被別人揶揄過。

「所以,這代表你一直在注意我的眼神落在哪裏?」

他當然不能示弱。

「服務第一,總是要留意客人的一舉一動。」

「好一句『上班愉快』,」他睇着她看。「你知道我不是客人。」

徐芷歆聳聳肩。「在電梯里的一律是顧客。」

舒正尋卻笑了出來。

他放棄了,這樣扯下去辯到天亮也分不出輸贏,這女人還是喝醉了比較可愛。這是他的結論。

忽然,他想起了比輸贏更重要的事。

「啊,對了……」

他拿出那一直被壓在筆記本下的七千零四十元,遞到她面前。「上次你多付了不少。」

「那叫小費。」顯然她拒收。

「小費幾乎是消費金額的九倍?」他皺了皺眉,似笑非笑。「抱歉,我沒見過這種小費。」

「你這不就見到了?」她揚眉,又啜了一口橙黃色的酒。

「我有拒絕的權利。」

「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不是我認為應得的,我當然可以不收。」

她堅持,他比她更堅持。

徐芷歆盯視着他好一會兒,道:「這樣好了,不然我折算成這杯酒,」她搖了搖手上的杯子。「扣掉上次的消費,剛好可以折成四十四杯……你所謂的『橙花』。」

舒正尋愣了一下。

她是隨便計算,抓個大概的數字,還是她已經料到他會退還給她,所以事先想好「解決方案」?

同時,他也在腦中思考着這個數字的正確性。

「別想了,」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相信的話,我不介意你拿計算機來算個清楚。」

「既然你都這麼有自信,我沒道理不相信你。」

他低頭笑了一笑,計算式的答案這時才在他腦中浮現。

七千零四十元,確實是四十四杯「橙花」的價值。

「你很擅長算數?」他問。

「與其說擅長,不如說是習慣計算。」

電梯小姐會習慣計算?

舒正尋已經開始在猜測她先前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了。

「我以前是數學老師。」她看出了他心裏想問的。

「老師?」

舒正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神。「唬我也得裝得像一點。」

也許他無法像張義睿那般鐵口直斷,看出她是不是死心塌地型,但至少他還分得出來那雙眼神是不是在說謊。

徐芷歆淺笑,沒有正面回應。

她忽然瞥了一眼手錶,拿起杯子仰頭一口氣飲盡。

「我該走了,」她將那隻見底的玻璃杯擺回桌上。「明天還要服務大眾。」

舒正尋沒有阻止,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打算。

「還剩四十三杯。」

話落,徐芷歆站起身,沒有道別,沒有晚安,轉身就走出大門。

待那扇門闔上之後,舒正尋才發現,她剛才擺在桌上的那隻識別名牌……已經完完全全地被她給遺忘。

徐芷歆……

他讀著那三個字。

像是被半強迫似的,他記住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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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6: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只要看見徐芷歆走進「ROXY」,舒正尋就會自動自發取下架上的那瓶琴酒,調出一杯「橙花」。

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固定模式。

「這是第幾杯?」

他遞上,同時也問。

「不是應該你要幫我記嗎?」她脫下薄外套,坐上了吧枱前的高腳椅。

「外面在下雨?」

舒正尋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水珠。

「忽大忽小的……梅雨季很煩人。」她苦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跟芝加哥比起來的話,這裏的降雨量幾乎是那兒的兩倍多。」

「芝加哥?」

聽她這麼一說,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趴在這裏醉得不省人事,還用模糊不清的英文講了幾句夢話。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徐芷歆聳聳肩,故作不以為然。

「我之前在那兒待過一陣子,剛才忽然想起來而已。」

舒正尋沒有回應什麼,但並不表示他相信她說出來的字句。

他這個人最會的就是「避重就輕」了,理所當然不會去認真聆聽這種相同模式的句子。

但也因為他擅長,所以他明白那種心情。

並非想說謊,也不是想隱瞞,只是坦承之後必須花更多的心力雲解釋,解釋了半天,對方也不見得能懂,於是乾脆不多說,輕描帶過就夠了。

「可以給我一點冰塊嗎?」

忽然,一個不屬於他或她的聲音,介入了他倆之間。

舒正尋抬頭,是一個四十分鐘前點了兩瓶啤酒的男人。

「我等等幫你送過去。」

「好,謝謝。」

對方微笑,轉身離開。

回到吧枱內,舒正尋隨手點了一根煙,倚靠在柜子前。

張義睿休假,讓他可以減少另一種需要忍受的噪音,但相對的也突顯出吧枱區的安靜。

他並不像張義睿那般健談,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都可以聊得天花亂墜。張義睿還曾經笑他是近十年來最自閉的酒保。

「麻煩再給我一杯。」

徐芷歆的聲音頓時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醒神,捻熄手上的煙,回應她的請求。

「你常常這樣待到一、兩點才回去,不會影響白天的工作嗎?」

他取走她面前的空杯,換上另一杯八分滿的橙花。

「我睡眠時間短。」

她微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

舒正尋留意過她幾次。她總是坐在吧枱的右側,喝着一樣的酒,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她的話並不算多,往往低着頭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ROXY」來來去去的人不少,但是會讓舒正尋注意到的,通常都不是講話最大聲的那一個,而是一句話也不說的人。

就像徐芷歆一樣。

當她發愣盯着那隻空杯時,她時而皺眉,偶爾露出寂寞的神情,也會不經意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旁座的人在聊些什麼,絲毫影響不了她。

但是當她醒神過來的時候,她會揚起俐落的微笑,談吐自信清晰,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

思及此,舒正尋斷然阻止自己的思路方向。

他現在簡直就像是受費洛蒙吸引的畜牲一樣。

衝動不是他的作風。他甩甩頭,拿起煙盒,又點燃了一根。

「你的煙癮還不小。」

徐芷歆忽然說了一句。「我從進門到現在,看你抽了四五根了。」

「還好,」紙煙叼在雙唇之間,他含糊回話。「很忙的時候煙癮就會小了。」

「你知道抽煙的人比不抽煙的人容易患哪些疾病嗎?」

舒正尋愣了一會兒,拿下嘴上的煙。

「你現在倒是很像教書的。」

自從啞啞過世之後,這兩年來沒人勸過他戒煙。

「……你在說什麼?」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表情卻讓舒正尋笑了出聲。

「要說謊的話,至少也該記得自己說過哪些謊吧?」

徐芷歆靜了三秒,才猛然想起她曾經說過「我教數學的」這句話。

「反正你當時就已經不相信了。」她自己找台階下。

「原來還有這招。」

他又抽了一口,她的勸導已經完全被他當成了耳邊風。

「看樣子不拿數據給你看,你是不信邪。」

她做了這麼多年的病理研究,看過無數的臨床案例,有時候她都會懷疑,自己能夠安然活到現在才真是個奇迹。

「在這種環境下,不會有人想勸你戒煙的。」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況且,老天爺真想帶你走的時候,誰也阻擋不了。」

他想起了啞啞。

「就算是不沾酒、不抽煙、從不熬夜的人,也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忽然就這樣走了。」

一覺醒來之後,惡耗就這樣直接降臨。

毫不留情。

徐芷歆怔怔地看着他的側臉,頓時分不出他是在說某人的名言,還是某本書的佳句,或是他的親歷過程?

「你才幾歲?怎麼說起話來這麼滄桑?」

她乾笑,岔開了話題。

舒正尋睇着她看了一眼,淺笑。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說完,他熄了手上的煙。

徐芷歆卻傻愣了好一下子。

是她多心嗎?他是隨便找一句話來回應她,還是他真的看見了她心裏面的那片荒蕪?

這個答案將會無解。

她沒有勇氣確認。要是她一開口,就算對方原本只是試探,也會因為她的一句反問而真相大白。

「你還沒回答我,」她堅持要中斷這個話題。「你到底幾歲?二三?還是二四?」

舒正尋露出了淡淡的淺笑──通常急着結束話題的,就是心裏有鬼。

他會這麼認定,是因為他常幹這種事。

「總之比你年輕就對了。」

「……這答案真是讓人窩心啊。」她冷笑,拿起杯子又啜了一口。

忽然──「義睿今天沒來?」

一抹身影忽然湊上吧枱,劈頭就問。

凝神看個仔細,是熟客之一。

「他連休兩天。」舒正尋給了他答案。「怎麼?專程來找他?」

「是呀,他欠我一百塊不還,害我睡不着覺。」

對方在徐芷歆旁邊坐了下來。「給我一杯Kahlua.」

同時,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

「你朋友?」他望向舒正尋。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

「算……半個同事吧。」

「啥半個同事?」對方顯然不懂。

他也懶得解釋。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另起話題。

「你又睡不着了?」舒正尋倒了一杯咖啡酒給他「你開玩笑嗎?我才剛睡醒。」

「那還真是抱歉了,」他揚揚眉,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感覺。「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你是日行性還是夜行性。」

「我是肉食性。」他喝了一口。

也順手拿起舒正尋放在旁邊的香煙及打火機,點燃一根。

「那是完全不相干的分類項目吧……」舒正尋苦笑。果然跟這些傢伙說話不需要太認真。

肉食性不是應該跟草食性擺在一起?

徐芷歆皺了皺眉,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

「我該回去了。」

她站起了身,離開了那張高腳椅。

「小心遇到臨檢。」他向她道別。

徐芷歆卻笑了出來。

他送客的方式未免也「實際」了一點。

「這不用你操心。」她披上外套。「還有三十九杯。」

她提醒了他。

「我知道。」

他微笑,目送她走出那扇門。

「什麼三十九杯?」坐在面前的男人忍不住問。

舒正尋眨了眨眼,道:「她想挑戰三天內喝掉三十九杯長島。」

「會吐死吧……你好歹也勸勸她……」

他竟然相信了。

舒正尋忽然很想大笑,但是他知道玩弄客人的下場通常都不會太好,所以他終究還是強忍了下來。

答錄機里傳來母親的聲音。

「芷歆,我是媽啦。回去那邊還習慣吧?講真的,你不想住芝加哥的話,可以搬來加州和爸媽住,沒什麼關係的。」

一邊聽着母親的「關心」,徐芷歆將脫下的外套隨便一扔,走進廚房裏開了冰箱。

「聽說台灣現在工作不好找,不過你的經歷那麼多,找工作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

她拿出一瓶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大口。

她還沒告訴家人有關她現在的工作,說出來的話肯定會被罵到死。不過想想也是,如果她的女兒有博士學歷,在研究中心待上幾年,最後卻跑去當個電梯服務小姐,她大概也會想罵人。

「對了……亦燁昨天打電話來,一直問你去了哪裏。」

忽然這麼一句,讓徐芷歆嗆了一下。

「媽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分手,不過……亦燁是好孩子,他做錯什麼事,你就原諒他吧,畢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好孩子?

徐芷歆嗤笑一聲,將礦泉水放回冰箱裏。

媽也真是的,什麼「老大不小」,一副好像她不把握這個人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

她的父母親雖然十幾年前就移民定居加州,但是思想卻還是相當保守。

嗶了一聲之後,接着是瑪蒂的聲音。

那是她在芝加哥所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一串略帶拉丁腔的英文從答錄機里傳出來。同樣的,噓寒問暖少不了,最後當然也是免不了勸她返美。

說也奇怪,明明她是在台灣土生上長,為何所有人都認為美國才是她的家?是因為家人都在那裏?還是因為她在那裏工作最久?

她不知道。

「Hi,Hezal.It'sMe.」

忽然,這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徐芷歆愣了一下。他為什麼會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是父母告訴他的?

這也不無可能。

江亦燁在答錄機里先是留下了一段支支吾吾的問候,才道出重點。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我想你應該可以體諒我為什麼這麼做。」他反常地用中文說出。

徐芷歆皺了眉。一般人不是都該先道歉嗎?

他偷走的,是她十年的心血,他就這樣一句「你應該可以體諒」?!

「我想了很久,我不能沒有你,再說我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彼此之間的默契不是別人可以取代……」

真是夠了。

徐芷歆走上前去,直接刪除了他的留言。

這種留言不值得她浪費時間聽下去。

她吁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時間──加州現在的時刻差不多是正午。

考慮了幾秒鐘后,她拿起話筒,按了幾個按鍵,然後等待。

「Hello?」

回應她的是那略帶閩南腔的英文。

這讓她揚起了微笑。

「媽,是我啦。」

「喔,芷歆啊。」媽的聲音帶着愉悅,心情似乎很好。「現在台灣不是半夜嗎?你還沒睡呀?」

「剛才跟朋友去聚餐,所以比較晚回來。」她扯了一個謊。

「這麼快就交到朋友啦?」

「就算沒有新朋友,也會有老同學吧?」再怎麼說,她至少在這個小島上活了十八年。

「對了,小阿姨……就那個開花店的。」

「嗯?」她等著母親的下文。

「她一聽到你回台灣,就一直嚷着要見見你。」

「是嗎……」

她幾乎都快忘記那些留在台灣的親人長什麼模樣了,更別說是記得他們住在哪。

「她兩個孩子都去日本留學,悶得很。你沒事的話,就去陪陪他們兩個老夫妻聊天泡茶也好。」

泡茶?

徐芷歆笑了一笑。

「我知道了。」

她應允,也以累了為由,結束了這通國際電話。

因為她知道如果再不掛斷,母親就會搬出江亦燁的話題。

說她駝鳥也好,說她沒骨氣也行。被一個最信任的人給背叛,那種傷口太痛了,痛到她情願放棄一切,也不想冒着再被傷一次的風險。

過去的十年已經被偷走,她還能再有幾個十年?與其那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值得被偷的東西。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

她忽然想起舒正尋的話。

……的確,她哪有什麼資格去說他。

「該打烊了。」

舒正尋熄了手上的煙,抬頭看着吧枱前的最後一名客人。「你打算坐到什麼時候?」

高以柔,熟客名單之一。

她就是那種走到哪裏都會有富商想「包養」的女孩。他猜她應該是模特兒之類的職業,雖然他從來沒去確認過。

「你看不出來我在等你嗎?」

高以柔揚起微笑,好不誘人。

不過看在舒正尋的眼裏,卻像是在盯着一張雜誌里的跨頁海報。

「等我?」他笑了出來。「有什麼好等的?」

「外面在下雨,我體貼,想送你回家不行嗎?」

「不過是下雨而已,沒必要吧。」他收走她面前的空杯子,不以為然。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高以柔瞅着他的側臉看,邪魅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那大概是她的職業病。

「都有。」他隨便應答。

「什麼叫都有?」

「就是隨便你解釋的意思。」舒正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過。

他忙着擦拭吧枱內,忙着收拾,忙着熄燈。

「你的一共七百二。請結帳。」

他留下最後兩盞燈。

高以柔凝視着他好一會兒之後,笑了一笑,從她那隻LV皮包里抽出一張千元鈔票,遞上。

「不是人說過……女追男隔層紗?」

不愧是有「R0XY的冰山美男」封號,徹底的無動於衷。

但是她堅信只要她這朵牡丹花有意,就算是冰河也會融化成為春天的流水。

「古代人說的話不適用在二十一世紀。」

他很「冰河」地回了一句,然後找了二百八十元給她。

「基本的人性是千年不會改變的。」她將找零推了回去。「當小費吧。」

「那就是不適合用在我身上。」他欣然收下。

「怎麼?你要說你不是人類?還是你要說你沒有人性?」

「都不是。」他又熄了一盞燈,道:「因為我愛的是男人。」

他的回答讓高以柔着實驚愕在當場,但也隨即用笑容掩飾。

「你在開我玩笑嗎?」

「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度光臨。」

舒正尋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開口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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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6: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電梯門在一樓開啟。

迎面走進來的,是兩個面貌姣好、身材纖細高挑的女人。

「歡迎光臨,請問到哪一層樓呢?」

徐芷歆用那輕微矯作的聲音問道。

「三樓。」

其中一名染著褐紅色長發的女人回答了她,同時低下頭,像是在她那隻名牌皮包里翻找着什麼。

兩個女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一些男人的事,女人的事,珠寶的事,化妝品的事。

徐芷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

她發現這兩個女人在同一個話題上不會超過三句。

「後來呢?」另一個留着短髮的女人猛照着電梯內的鏡子,梳整着她的髮絲。「正尋被你吃了沒?」

正尋?

徐芷歆皺了眉,耳朵也豎了起來。

她們說的是樓上那個舒正尋?

「說到這個我才氣。」那個長發女人總算停止她那活像躁鬱症的行為。「他竟然跟我說他愛的是男人,你說我氣不氣?」

「真的假的?不會吧……沒聽說過他是gay啊。」

「誰知道!改天來去問問Bony那個老gay,他說只要是同志,他用聞的就聞得出來。」

「聞的?」

短髮女子露出嫌惡的表情。

然後,電梯門開啟,徐芷歆彎下腰鞠了躬,送她倆步出電梯。一直到電梯門再度關上,那兩人似乎還在討論誰誰誰可能是gay……

沒想到她們之間唯一超過三句的話題竟是這般。

同樣,在一樓開啟那兩扇不鏽鋼門。

映入眼裏的是剛才那段八卦里的男主角。

「早。」

一見是她,舒正尋打了聲招呼,踏進電梯。

「還真是早啊。」

她了白眼,明知故問:「歡迎光臨,請問要到幾樓呢?」

「你高興去哪一樓就去哪一樓好了。」

他拍落防風外套上的水珠,笑着應道。

「外面下大雨嗎?」她按下十二樓的鈕,回頭看着他。

「如果是下大雨的話,我會比現在更狼狽。」

「在我眼中看來,你已經很狼狽了。」她要笑不笑的。

「那就是你沒見識過。」

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止。

「對了,」她故作「剛好想起來」的模樣。

「嗯?」他等着她的下文。

「剛才上樓的時候,有兩個女人說你是gay.」

「……啊?」

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手上的動作總算停止。

「別問我細節,我也只是聽來的。」她聳聳肩。

「gay?」

他皺起眉頭,又問了一次。

「對,g-a-y.那個字念gay沒錯。」她頻頻點着頭,一副老師的模樣。

「……那我知道了,」舒正尋頓時恍然大悟。「是一個頭髮長長、染成咖啡紅的女人吧?」

「這麼會猜?難道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秘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對方未免也太會保密了。

「那是隨便說說的而已,」他嗤笑了一聲。「為了讓她對我沒興趣,只好用這種爛理由。」

「既然是爛理由,對方怎麼會相信?」

「連這麼爛的理由我都拿出來用了,她才會知難而退。」

他說完,徐芷歆靜了幾秒。

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如果一個男人不惜謊稱自己是gay也要拒絕她,那她大概也沒那個臉皮再纏鬥下去。

「那你不怕消息傳出去,下次換真正的同志對你有興趣?」她堅信,如果以剛才那樣的傳播形式,散播的效率一定很高。

「不怕。」他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該不會他不挑吧……

「有時候……」他沉吟了一會兒,「有時候只要一、兩句話,你就可以知道對方和你自己是不是同一種人。」

聽了他的話,徐芷歆的腦海里依然一片霧蒙蒙。

「你是指性向的區分?」她皺眉。

「當然不只。」他笑了一聲,繼續道:「以我為例的話,只要有別家酒吧的酒保一坐上吧枱,他說個幾句話我就會知道他是『同行』。」

「原來如此。」

徐芷歆怔怔地點了頭,似懂非懂。

「也像是……」

舒正尋又補充:「愛裝帥的人會知道誰的帥是裝出來的;內向的人會知道誰的害羞是假出來的;有錢的人會知道誰的『凱』是吹出來的;還有……」

忽然,叮的一聲。

到達十二樓,電梯門開啟,打斷了舒正尋的話。

兩個人都愣了一會兒。

「還有,」

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電梯門外,回頭。「擅長逃避的人,會知道誰的堅強是硬撐出來的。」

語畢,他轉過身,走向「ROXY」。

徐芷歆卻愕然。

就像是一腳踩中她的傷口,不偏不倚:也像是絲綢從身旁飄逸,輕輕滑過肌膚,若有似無。

「等等,」

她持續按著開門鈕,叫住了他。

舒正尋也因此停住腳,回頭。

「你那爛理由的伎倆已經被我知道真相了,萬一我以後纏着你不放,你還能拿什麼來當擋箭牌?」

她一定是中邪了,不然她怎麼會對一個半生不熟的男人說出這種話?

舒正尋卻笑了出來。

「要接受一個人,只需要一個感覺就夠了;但是如果要拒絕一個人,再扯的理由都可以拿來當借口。」

說完,他再次轉身向前走。

徐芷歆則是怔怔的,放開了壓在開門鍵上的手指,讓舒正尋的背影消失在兩扇門縫之間。

他的話讓她有一種被食物噎到的感覺,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一如以往。

徐芷歆只要一到家,就會先看看電話里有沒有留言。

她沒有使用流動電話的習慣,在美國的時候就一直是如此。

原因是因為她出現的地方,不是公寓裏,就是研究室:再加上研究中心裏有許多空間是不能使用具有電磁波的用品。

所以,她想不出來自己需要流動電話的理由。

而這個習慣,即使回到台灣、即使換了工作,也不會改變。

「喂……喂?芷歆?」

按下播放鍵,答錄機傳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裏是芷歆的家嗎?」

那是帶點台灣國語的一句話。

很快地,徐芷歆認出了聲音的主人,也讓她笑了出來。

「啊錄這個芷歆甘真正聽得到?」

對方似乎正在徵求誰的意見,那聲音聽起來離話筒似乎有點距離。

徐芷歆又噗哧笑了一聲。

「你就隨便講講就好了,煩惱那麼多幹什麼。」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參雜其中。

那是姨丈的聲音。

聽着答錄機錄下兩人鬥嘴的過程,徐芷歆不禁莞爾。

曾經在很久以前,也就是當他們一家還住在台灣的時候,她的父母親也會這樣一句來一句去的,弄得她好氣又好笑。

然而自從他們舉家移民美國后,因為生活習慣的關係,父母選擇住在華人較多的加州,她則是因為申請到芝加哥大學,所以獨自一個人飛往伊利諾州落腳。

從此之後,那樣的畫面成了回憶。

原本早已被她遺忘,卻在這個時候猛然想起……

「Hey.Meagain.」

忽然,她最不願聽到的聲音自答錄機里傳了出來。

「你在那裏還好嗎?為什麼不回電給我?如果你的氣還沒消的話,告訴我該怎麼做!」

徐芷歆斷然按下刪除鍵,轉身走向浴室。

連一個字都不值得她再聽下去。

浸泡在浴缸里,她輕輕按摩著小腿肚。

從來沒有久站過的她,對於目前的工作顯得有些適應不良,長時間站立讓她的腳幾乎吃不消。

她以前完全不知道連續站四、五個小時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更別說是穿着那有六公分高的鞋子。

最後,她放棄了。

反正再怎麼按都還是一樣疼,便索性地仰躺下來,將自己整個泡在水中。

盯着天花板,她開始發愣。

過去她根本沒那個時間可以像這樣泡在浴缸里,現在生活變單純了,她卻對於「清閑」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想起了舒正尋,也片段想起了他的話。

──是這樣子嗎?

要接受一個人,只需要一個「感覺」就足夠?

她當初為什麼接受江亦燁?是因為一個「感覺」?

不,不是的。

她接受他,是因為欣賞他的才智,是因為他的家世背景不差,是因為他和自己相識夠久,是因為她習慣了這個人。

她接受江亦燁,是經過了許多條件的篩選而做出那樣的決定。

然而,事到如今,她拒他於門外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背叛了她。

在她看來,接受一個人才是必須要有許多原因來支持自己的決定;而拒絕一個人,只需要一個理由就足夠。

就像做研究一樣。

一個成功的實驗結果,必須要禁得起重重考驗,但卻容不下一丁點的小瑕疵;哪怕那樣的瑕疵再小,也會將任何有力的論點與立場給全盤推翻。

忽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徐芷歆嚇了一跳,頓時醒神,斷了思緒。

這麼晚了,還會有誰打電話來?

答案並不會讓她困擾太久,她想,那應該是來自美國的越洋電話,而且是來自那種不會算時差的朋友。

不過,她一點也沒有起身去接聽的跡象,反正響個幾聲,答錄機自然會發生作用。

「Hazel,是我。」

又是江亦燁。

他還真是不嫌煩。

「你在家嗎?」

聽着電話機的擴音器傳出他的聲音,那種感覺顯得格外空洞。

這一次,她不能再直接按下刪除鍵跳過。

「我知道你在家,拜託你接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哀傷,也有點焦躁。

「你到底還要逃避我多久?OK,我道歉,我對不起你,那個研究的確有一部分是你的成就。」

一部分?

徐芷歆咬牙,如果他現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送一巴掌給他。

什麼叫作「一部分」?!他偷走的根本就是她全部的心血!

「芷歆,我知道你在。現在就接電話,我們需要談一談。」

談?

他哪來的這種厚臉皮?

她憤而打開蓮蓬頭,從頭頂上方直接淋在自己身上,試圖掩蓋過江亦燁那令她作惡的聲音。

人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她是學到了教訓。

錯就錯在她不該那麼信任他;這麼多年來,她毫無戒心地與他分享自己的研究發現。

她以為這樣是兩人親密的證明。

但她錯了。

她只是證明了這個人有多醜陋,還有證明了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聰明。

「聽說高以柔最近對你有興趣?」

張義睿像是在求證什麼似的,忽然間了一句。

舒正尋睇了他一眼,又別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這又是你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

「她本人自己說的。」他聳聳肩。

「那就不該用『聽說』這兩個字吧。」

他苦笑。

在這個地方還真的是人人自危。只要稍微一不注意,隔天就可以成為別人飯桌上的議題主角。

「怎麼?你不喜歡她?」他追問。

「你所謂的喜歡是什麼?」舒正尋反問。

同時也開始懷疑是高以柔叫他來探自己的口風。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方面。」張義睿揚眉,做了一個怪異的表情。

「我只知道她長得夠漂亮,身材夠好,而且換男人的速度跟她換鞋子的頻率差不多。就這樣。」

簡單明了。

「就這樣?」張義睿皺了眉頭。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會給高以柔這樣的評語。

只要是男人,多少都會對她帶有遐想,僅僅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

「說一句實在話……」

他伸手拿走舒正尋的那包煙,抽出一根。「從那個混血美少女走了之後,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一個像樣的女朋友?」

霎時,啞啞的笑顏竄過舒正尋的腦海。

「我有啊,」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我這兩年來也交過不少個吧?」

「玩玩的那種不算。」張義睿嘖了一聲,點燃手上的煙。

「你又知道我是玩玩的了?」他反駁。

「如果不是玩玩,那為什麼每一個都不超過三個月?」

「因為性生活不協調。」

舒正尋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

而他的話卻讓張義睿愣了幾秒。

「……這種事不協調,不是應該在第一個星期就會知道的嗎?」他苦笑。

「總是要給彼此多一點機會。」他聳聳肩。

「是是是,你說得對。」

張義睿翻翻白眼。「既然這樣,你怎麼沒給高以柔機會?」

「要試也得找一個比較不麻煩的人物。」

「不麻煩?」

「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太多,我承擔不起。」

「是嗎?當初小席也有很多男人在哈,怎麼不見你嫌麻煩?」

「跟高以柔比起來,小席單純多了。」

舒正尋乾笑了一笑。「反正她很快就會對我沒興趣,你管這麼多幹什麼?」

「你不給我一個交代,高以柔會一直來煩我。」

果然真的是因為這樣。

他總算說出來了。

舒正尋看着他,靜了幾秒,轉身在抽屜里拿了什麼,遞上:「拿去吧。」

張義睿凝神看着他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捆膠帶。

「你……」

「你不是要一個『膠帶』?」

「夠了你。」

他熄了煙,也宣告投降。

幸好他是自願投降,否則舒正尋一定會認真考慮要不要用手上的膠帶封他的嘴。

真正的「交代」,當然不是什麼性生活不協調,也不是怕麻煩。

只是他不認為真正的原因能讓對方接受。不但無法讓對方閉嘴,反而會招來更多的拷問。

所以,他選擇拿出膠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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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系在木門上的鈴鐺發出聲響,頓時讓徐芷歆如夢方醒。

「歡迎光臨。」

她轉身,朝着門口望去──愣住。

走進來的人也擺出了半斤八兩的表情。

「……你?」

雖然已經很習慣「走進門」之後看到她,但舒正尋習慣的,是見她在電梯門裏,而不是在花店內。

「你有缺錢到要在花店兼差嗎?」他皺眉。

「我不是來兼差的……」徐芷歆苦笑。「這是我阿姨開的店,她剛才出去收會錢還是幹嘛的,叫我先幫她顧一下。」

舒正尋喔的一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沒多說什麼。

「來買花?」她問。

「來花店不買花,難道買酒嗎?」他笑了一笑。

徐芷歆一怔。也對。

「好吧,我白問了。」她朝着他走了幾步,環視了整間花店。「而且我跟花不熟,你需要什麼花就自己找吧。」

舒正尋揚起淺淺的微笑,逕自走到一桶花前面。

「這種,十八朵。」

「送女朋友的?」

她好奇地問了出口,也開始一朵一朵地數着。

「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來的『算是吧』這種答案?」她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

「因為她過世了。」

他冷不防就這樣脫口而出。

忽然,徐芷歆的動作停格了一秒。

「抱歉,我不知道……」她低頭,忘記自己算到第幾朵。

「沒關係,反正都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他見她失措的神情,笑了出來。「還有,你手上已經拿了十二朵了。」

順帶一句提醒她。

她尷尬地微微一笑,再拿出六朵,卻見舒正尋伸手拿出皮夾,一副要付錢的樣子。

「等等……你要不要等一下?我不會包裝花束。」這應該不用她再說明。

「無所謂,」他拿出幾張百元鈔,彷彿他已經知道價格是多少。「隨便弄成一束就好了,反正收花的人也不見得看得到。」

「……你還真有誠意啊。」

她捧著那十八朵花,走到櫃枱前。別說是包得像樣,她連怎麼把花「隨便弄成一束」都沒有概念。

「你還是稍等一下吧。不如……你就當作這屋子裏現在沒人在?」她給了他一個提議。

舒正尋卻笑了出來。

「我來好了。」

說完,他逕自拿了包裝紙。也許是看老闆娘的動作看了太多次,他倒是記得一些簡單的步驟。

不到一會兒,他已經將十八朵花包得有模有樣。

「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她有些意外。

「看久了總會學到一兩手。」

聽到他這麼一說,徐芷歆肯定他不是第一次來光顧。

「那就先這樣了。」

語畢,他付了錢,拿了花束就往門外走。

「對了,」

在踏出那扇門之前,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等等老闆娘回來的時候,麻煩你轉告她,說謝謝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啊?好意?」

徐芷歆一臉莫名其妙。

然而舒正尋並沒有解釋,推開門就走了出去。

舒正尋前腳才離去沒多久,小阿姨就從那扇門進來。

看着她神清氣爽的模樣──如果以一個將近五十歲的歐巴桑來看,她保養得還真是好。

「剛才有人來買十八朵……那種花。」

她指了某一桶花朵。

阿姨循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笑道:「是一個小帥哥,對吧?」

小帥哥?

如果比起小阿姨的年紀,他的確是很「小」。

「他常來?」

「他每個月二十一號都會來買十八朵花。」

她的話讓徐芷歆訝異。

難道他每個月都會買花送到去世女友的墓碑前?據他所說,對方已經過世了兩、三年,照這麼說來,他的耐性還真是超乎她的想像。

「可是呢,」小阿姨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補充。「我注意過,他已經這樣連續買了兩年多,獨獨只有六月不會來買。」

「只有六月不買?」

這就奇怪了。

每個月都會送上一束花,為何要跳過六月?

「啊,對了。」

她猛然想起他臨走前的話。「他要我跟你說,謝謝你的好意。」

一聽到她這麼說,小阿姨露出了惋惜的眼神。「果然他還是對別的女孩子沒興趣。」

「什麼意思?」她聽得莫名其妙。

「就隔壁那個阿春,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漂亮,文文靜靜的,想說幫人家牽個線。」

原來是這樣。

徐芷歆茫然地點着頭。

「我之前就看這個男生長得又帥,看起來又乖,就想介紹阿春的女兒給他認識一下。」

……乖?

那傢伙可是在夜店上班,小阿姨竟然想介紹別人的乖女兒給他……

「阿姨,」

她忽然對某件事產生了好奇。「他買的都是什麼花?」

「他只會買星辰花。」

那是什麼樣的花,徐芷歆當然不了解。

「我問過他是不是送女朋友,他說是送『前女友』。」

小阿姨說着說着,自己感嘆了起來。「我猜他應該是想把女友追回來,不過那女的也真是鐵石心腸,人家都做到這樣子,她還不答應。」

徐芷歆卻只能沉默。

顯然他並沒有告訴小阿姨這束花是要送到墳墓前,否則她應該會知道,那個「前女友」是無論如何也追不回來了。

「唉,痴心的帥哥不多了,真是不懂得把握。」小阿姨還在自言自語。「我就是看在他這麼重情義,才想把他介紹給阿春的女兒。」

「星辰花……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她問。

「有喔,當然有。」

她一副「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的表情。

「什麼樣的意義?」

「一般來說,星辰花代表『勿忘我』。」從一個歐巴桑的嘴裏聽見這麼浪漫的話,實在是很詭異的一件事。

不過這種事已經干擾不了徐芷歆目前的思緒。

難怪小阿姨要說他痴心。

一束代表「勿忘我」的花,每個月都送,持續送了兩、三年。是他忘不了對方,還是希望對方在天國不要忘記他?

徐芷歆找不到答案,更無法想像。

小阿姨口中的舒正尋,和她記憶中那個講話喜歡帶刺的舒正尋,遲遲重疊不起來。

然而她也不禁開始思考……

什麼樣的女人,可以讓他苦思兩年多后,仍舊無法忘懷?

為何獨缺六月?

徐芷歆阻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卻也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毫無頭緒。

這個問題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於研究之外的事物思考了這麼久,也思考得很用力。

但是仔細想想,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她知道了答案,那又如何?會改變什麼嗎?不會。

那麼她是在堅持什麼?也許是她的學經歷讓她習慣於找答案?還是因為舒正尋的行徑不符合邏輯,所以她想找到一個解釋?

忽然,叮的一聲,電梯回到了一樓,同時打散了她的思緒。

雙門才一開,抬頭就看見舒正尋……還有另一位男客人。

或許是心虛的關係,三秒前才在想着對方的事,這會兒主角就現身在眼前,這讓她有點愕然。

「啊……」

她醒神,差點忘了另一名客人的存在。「歡迎光臨,請問要到幾樓?」

「八樓,謝謝。」

那是一個戴着金框眼鏡的斯文男性,他朝她點了個頭。

接收到了訊息之後,徐芷歆微笑,按下八樓與十二樓的按鈕,然後轉過身,靜靜等待。

只要有其他的客人一同搭乘,舒正尋就不會向她打招呼,而她也不會對他寒暄什麼。這是他們之間早已存在的默契。

然而在那位男客人步出電梯之後,徐芷歆卻反倒猶豫了。

──她該問嗎?

這似乎不是她該過問的問題。

「你最近比較忙?」

忽然,舒正尋開口,將她從思緒里拉了回來。

「啊?忙?」她回頭看着他。「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你今天怎麼好像心不在焉的?」

從一進電梯之後,她就一副失神的模樣。

「……有嗎?」

徐芷歆尷尬地笑了一笑。「為什麼問我是不是比較忙?」

「因為你已經一個星期沒上去討債了。」

「討債?」她皺眉。

「我還欠你三十二杯橙花。照你這種一星期只上去喝一杯的話,我要七、八個月之後才能還清債務。」

「有關係嗎?反正『ROXY』八個月之後應該不會倒,你擔心什麼。」

「不,是因為我要一直幫你記得還剩下幾杯,很煩。」

聽了他的話,徐芷歆笑了出來。「話都是你在說。一下子說我天天喝怕我影響工作,一下子又說我這樣會拖很久。」

舒正尋靜了幾秒,聳聳肩。「你在恍神什麼?」

他忽然拉回了話題。

這讓徐芷歆怔了好一會兒。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別過頭,故作輕鬆。「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只有在六月的時候不會去買花。」

不過是問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而已,卻比她上台向一百多人報告研究成果還要令她緊張。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緊張個什麼勁兒。

不過,在舒正尋還沒開口之前,電梯門已經在十二樓開啟。

而他一點也沒有要走出去的跡象。

「是老闆娘告訴你的?」他問。

「嗯。」她點了一下頭。

這問題讓他生氣了嗎?

從他那張毫無情緒的臉上,徐芷歆猜不出來他此刻的感受。

舒正尋吁了一口氣。

事實上,他沒料到那家花店的老闆娘會注意到這件事,也沒料到她會把這個「現象」告訴徐芷歆。

「沒關係,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她乾笑了一聲,企圖化解這種沉悶的氣氛,也開始後悔自己幹嘛沒事要問人家這種問題。

「既然你都問了……」

他向前走了兩步,停在電梯口處。

「因為六月是那個女孩去世的時間。」

說完,他踏出電梯。

不聽還好,聽了之後卻反倒更困惑。

他一年送了十一束花到她的墳前,卻偏偏選在她去世的那個月不送?這是什麼道理?

因為六月會讓他回憶起她去世的這個事實?

難道其他十一個月他就不會想起來?不,應該不是,這太不符合邏輯了,也不符合人性。

這個推測很快地就被徐芷歆給否定掉。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

電梯門緩緩關上。

她問了一個問題,得到的答案卻讓她產生了另外一個疑問。

倘若是在實驗室里,她會毫不猶豫地去追查答案;然而現在她卻開始懷疑,懷疑自己該不該繼續追查下去?

說話不經大腦就是在說他這種的。

唇瓣之間叼著一根煙,舒正尋手握著打火機,卻遲遲未去點燃它,就只是這樣叼著,然後發愣……

「你在戒煙嗎?」

張義睿的聲音將他的神智拉了回來。

「啊?」

他醒神,望向對方。「什麼戒煙?」

「不然你幹嘛叼著煙不點?」

「哦……謝謝你提醒我。」

語畢,他扣下打火機,點着了嘴上那根煙。

「嘖,你在發什麼呆?」

「只是沒睡飽而已。」

舒正尋隨便掰了一個理由。

同時他也想起,為何在電梯里被徐芷歆那麼詢問的時候,他沒有隨便找借口馬虎帶過,而是選擇說出實情?

這讓他有些懊悔……不,是非常懊悔。

他深知一個答案往往不能讓對方閉嘴,反而會招來更多的問句。

既然如此,他幹嘛不選一個能讓對方問不下去的答案?例如「因為我高興」這一類的……

「對了,」

張義睿的聲音再度傳進耳里。

「嗯?」他應聲,有氣無力的。

「老闆說要改用另一種琴酒,你喝過了嗎?」

舒正尋搖搖頭。

「老實說只有兩個字,」張義睿露出噁心的表情。「難喝。簡直跟喝塑膠漿沒什麼兩樣。」

「是因為比較便宜?」

「不是。是因為批發商的業務比較辣。」

「果然……」

舒正尋苦笑了一聲,熄了煙。「管他的,反正又不是我要喝的。」

「你那個朋友不是只喝橙花?」

張義睿指的是徐芷歆。

經他這麼一提醒,舒正尋才想起,橙花正是以琴酒為基酒。

「你確定她喝得出來?」他是真心這麼懷疑。

「這個嘛……」

張義睿側頭想了一會兒。「我賭十元,她喝不出來。」

「我也覺得她喝不出來,那這樣還賭個屁啊?」

「你委屈一點,賭她喝得出來。」

「……資歷淺的就沒有人權嗎?」他皺了眉頭。

「有什麼關係,好玩嘛。」張義睿很堅持。

舒正尋睇着他看。

不知道他再幹個六年,會不會變得跟這傢伙一樣無聊?

「要玩就玩大一點的,賭金十倍,你跟不跟?」

「跟,當然要跟。一百塊可以買兩包長壽煙。」

「對了,」像是聽到關鍵字,舒正尋想起了什麼。「上次你休假的時候,有個人來說你欠他一百塊不還。」

「誰啊?」他皺眉,一臉莫名。

「是常客,不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女的嗎?」

「當然不是。」

「那就不用管他了。」

張義睿給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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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什麼變難喝了?」

啜了一口「橙花」,徐芷歆抬起頭,問了出口。

舒正尋先是微怔,然後側頭看了張義睿一眼,像是在告訴他「一百元給我交出來」。

「你設計我。」

張義睿裝死裝得很徹底。「你早就知道她喝得出來,對不對?」

「不好意思,我只收現金。」舒正尋不搭理他的掙扎。

「我要告你詐賭。」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一百元現鈔,擺在吧枱上。

「去啊。」

「你們在賭什麼?」徐芷歆依然狀況外。

舒正尋只是笑了一笑,沒有正面回答她。

「前幾天老闆進了別家牌子的琴酒,所以味道變了。」他扯開了「詐賭」的話題。

「是因為成本比較低嗎?」

果然天下的老闆都是一個樣。

「不是,是因為酒商的業務比較辣。」

「……啊?」她愕然,一時之間更疑惑。「比較辣?」

「中年禿頭男業務當然敵不過年輕漂亮的辣妹,所以老闆改下訂單給美女。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這……」

好吧,更正。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

她搖搖頭,舉杯小啜一口,卻咳了兩聲;再喝一口,她咳得更用力,還拿出面紙擤了鼻水。

「你感冒?」

舒正尋看着她,略皺了眉頭。

「應該是吧……」

她又喝了一口,再咳三聲。

「你把橙花當感冒糖漿嗎?」

他忽然伸手,奪走她手上的杯子。「感冒就要像個感冒的人,不留在家裏睡覺,三更半夜還出來喝什麼酒。」

「喂,那是我的……」

「乖,生病了就快回家睡覺。」

他故作哄騙小孩的模樣,也順手將那杯酒給倒進流理台。

「是你自己叫我快點讓你清償債務的吧?」

「那好,剛才倒掉的那杯我會算進去,這樣行不行?」

「你……」

老闆黑心,連酒保也黑心。

「開玩笑的,」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還是你已經打定主意明天不想上班?」

「我明天排休,有正當理由可以喝到你打烊。」

「感冒了就不是正當理由。」

「我就是睡不着,你能拿我怎樣?」

她第一次看到這種「熱心」的酒保,見客人感冒還不肯賣酒的。

「躺着就能睡了,哪有睡不着這種事?」

「要是像你說的這麼簡單的話,世界上就不需要有『安眠藥」這種東西的存在。「她說得振振有詞。

「它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他冷不防地回了一句。

而這句話卻讓徐芷飲愣了一會兒。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假設──該不會……他那位去世的女友,就是服用安眠藥自殺的吧……

不,一定是她想太多。

「不然我喝柳橙汁行不行?」她轉移了話題。「反正它長得跟橙花沒什麼兩樣,我把它當橙花來喝也好。」

舒正尋靜了幾秒,取來杯子倒滿柳橙汁給她。

「真是睜眼說瞎話。」

賞了她一杯柳橙汁后,舒正尋就去忙自個兒的事了。

徐芷歆則是呆坐在老位置上,任由好奇心無節制地擴散。

她本來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他會選擇對方的忌日當月來迴避,然而,現在她卻連對方的死因都開始好奇。

她常笑自己的母親和小阿姨喜歡管別人的家務事,怎麼她現在也當起這種角色了?

一定是她的工作讓她的腦袋太悠閑,才會一下子失眠,一下子愛管閑事。

從前,能夠躺在床上的時間簡直比黃金還珍貴,往往一躺上去就可以在三秒鐘內立刻入睡;而一天到晚光是想着實驗室的東西就已經夠她受了,還有哪來的時間去管別人的雜事!

而這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卻不禁讓她捫心自問:她那麼拚命,到底為了什麼?

「明明就是一臉想睡覺,還說你睡不着。」

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哪有?」

她抬頭,見舒正尋終於可以閑下來說一句話。「我明明就是在沉思,哪是什麼一臉想睡覺。」

「已經快一點了,你還不打算回去?」

他走近了過來,點上一根煙。

「你這是在趕我走嗎?」她苦笑。

「趕你走是為你好。」

「對你的老闆而言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就難講了,」

他取下煙,夾於兩指之間。「對老闆而言,像你這種點一杯就要坐上三個小時的,叫『奧客』;而至於那邊的那一票人呢……」他指了某個方向。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群男男女女三桌並成一桌,好不熱鬧。

「那種活像啤酒黑洞的,對老闆來說才是好客人。」

徐芷歆聽了,皺了眉,嘴巴一開一張的,好像要說些什麼。

「但是對我們酒保來說,則是完全相反。」

他又補充,打斷了她的欲言又止。「像你這種的,我只需要調一杯酒給你,然後等著結帳就好:而那群人會搞出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花樣來。」

「哦?」他的話引起了她的興趣。「例如什麼花樣?」

「例如嘛……」

他側頭,努力回想了好一下子。

「我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剛退伍的來慶祝,他們一群人大概喝掉了三、四十瓶啤酒。」

徐芷歆聆聽着。

「打破杯子不說,把酒喝得滿地也不要緊,其中一個還把廁所吐得四面八方都是。」

「四面……八方?」她強調了一次。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吐的。」他聳聳肩,熄了手上的煙。

「你讓我想起以前一個當空姐的朋友……」她笑了幾聲。「她也抱怨過類似的事。」

「你們這個行業我是不清楚,」她又繼續說道,「但是我知道空服員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生氣的。」

而舒正尋聽完,只是低頭掛着微笑,沒有回應什麼。

徐芷飲不見他接話,頓時也只能沉默。

兩個人就這樣維持着不長也不短的安靜氣氛。

這段時間以來,徐芷歆早已習慣了他這種模式。每當她想透過某件事來更了解他個性的時候,他總是會拿出很荒謬的回答來應付她,或甚至是像此時此刻這樣──直接拒絕反應。

所以,當有「奧客」拿出花招來惡搞他的時候,他是會生氣?還是選擇默默接受?或是直接海扁對方?

她完全沒有頭緒。

他就像是一部「ROXY」的閑聊機械。要他聊天,他奉陪;但倘若要他說出自己的事,或是要他聊聊自己的性格,那一部分的資料幾乎是「零」。

一,他會轉移話題。

二,他可能會說出很扯的答案。

三,他會直接沉默以對。

這是舒正尋最常出現的反應。

她不明白,他是只有對自己如此,還是他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這樣?

忽然,徐芷歆微微向前傾,開口問了一句。

「介意我問你一件事嗎?」

像是決定拿起石頭丟丟看那片玻璃窗,瞧瞧裏面到底會不會有人來探看。

舒正尋抬起頭,凝視着她。

「你想問我她是怎麼過世的?」他平靜地反問。

他這一問,徐芷歆愕然。

難道他會讀心術不成?還是她的心事真的這麼好猜?

「……你怎麼會知道?」

不懂的事,她向來勇於發問。

「因為你說了『介意』兩個字。」他說完,頭又低了下去。

徐芷歆怔怔的。

一股說不出來的茫然感忽然涌了上來。她不知道這個人的想法,也不清楚他的情緒。

她這麼問,是否會惹得他不高興?他低下頭的意思是不願意多談?還是另有別的意義?

或許她真的太過得寸進尺,再怎麼樣她都不該問這麼私人的問題,畢竟她和他也只是客人與侍者的關係而已……

「因為生病。」

忽然,舒正尋脫口說出。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頓時反應不過來。

「她是因為生病死的。」他又說了一次。

「是……什麼樣的病?」

好不容易,她抓住了一點神智,回問了一句。

「肝臟方面的,」他吸了吸鼻子,手背擦過人中處,目光並不在她身上。「真正的病因是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天生就是那樣。」

瞬間,徐芷歆的胸口像是被一把鈍器給擊中。

她在芝加哥所專攻的生化研究,正是以肝臟相關疾病為主。

「有試着接受治療過嗎?」

一問出口,她就覺得自己是在問廢話。

「當然有。」他苦笑了一聲。「什麼治療都試過了,但是她的情況還是時好時壞。」

徐芷歆靜靜的。

「她一直都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

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那些吃不完的葯不但對她一點幫助也沒有,最後還是因為要接受什麼手術而去世。」

詳細的死因他從來都不知道。

因為她的家人根本不會想要告訴他。

想到這裏,他除了心痛之外,還夾帶着一絲恨意。這令他煩躁,因為啞啞不希望他恨她的家人。

連「恨」都需要被壓抑。

索性,他又取來一根煙點上。

像是在別人的傷口上灑了鹽巴,徐芷歆頓時心生愧疚。

「抱歉,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一開始就不該問這種問題。」舒正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沒有怒意,但是口吻之中卻帶着鋒利的刺。

「我只是……」

好奇。

徐芷歆想解釋,但是,有這個必要嗎?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去揭人傷疤,這怎麼說都沒有道理。

她不自覺地伸手輕揉眉宇之間。

曾經,她為了想替這些受肝病之苦的患者盡一份心力,所以她不眠不休致力於研究之中。

但是她接觸的都是病患,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病患身邊的人。

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人在手術台上離開人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做的是肝臟藥物研究,卻從來沒想過一個肝病患者的家庭是什麼樣子。

她只是生化研究人員,並非醫療人員,當然見不到醫院裏的生離死別。

而現在,她不禁想像……在患者逝世之後,那個家庭又會變成什麼樣?

徐芷歆失神了好一會兒。

「我該走了。」

忽然,她如夢方醒,由椅子上站起。

「真的很抱歉,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她正式地道了歉之後,轉身倉皇地走出那扇門。

然而才踏出大門走沒幾步路,徐芷歆卻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想掉頭走回「ROXY」去。

她想起研究室的夥伴們不分日夜地做實驗,為的就是想要研發出更有效果的藥物。

所以,她想告訴他,有一群人一直都在努力。

她也想告訴他,不要對這些人失望。

當然也不要對她失望。

但是,在「ROXY」大門前的三步距離處,徐芷歆停住腳步。

這些實驗的目的確實是在救人。

那麼,她不眠不休地做實驗測試,真的是為了救人嗎?

若是在三個月前問她這個問題,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然而現在她卻沒把握了。

如果是為了救人的話,她因為研究成果被偷的這件事而逃回台灣,這又是為了什麼?

那份研究成果最終都是會散播到各地的醫藥界,只是那份榮耀不是她的,而是一個偷走它的人。

所以,她努力是為了救人,還是為了自己的成就?

她忽然再也分不清楚。

思及至此,她低下頭,轉身步離「ROXY」。

留在實驗室里奮鬥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去對舒正尋說出「我們一直在努力」,唯有她不行。

因為她已經選擇了放棄。

從她奪門而出的那一刻起,舒正尋就開始對自己的行徑感到後悔。

──至少在舒正尋的眼裏看來,那確實是很像「奪門而出」。

他後悔,是因為他大可選擇不回答她,但是他卻在回答她了之後,還對她冷嘲熱諷。

這樣的行為和俗稱的「王八蛋」有什麼不一樣?

和張義睿道別了之後,他獨自走到他那台重型機車的停車處,腦海里想的儘是徐芷歆那張欲哭無淚的表情。

怎麼甩也甩不去。

同時,他不禁開始思考,為何在面對她的時候,他就是不想隱瞞她什麼。即使是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事,只要她一開口問,最後他一定會給她答案。

是因為她身上那絲和他雷同的特質?

還是其實他也想知道她隱瞞了他什麼?

他從來沒有去過問徐芷歆的身份,他很清楚她絕對不是服務業的底。

只是,在她不斷地試探他這個人的時候,他也曾經期望她會主動告訴自己有關於她的任何事。

可惜,她總是聊着她家人的事,她朋友的事,就是不提自己的事。

轉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若不是她肯問,他一輩子也不可能主動說出口。

忽然──「帥哥。」

女人的聲音打散了他的思緒。

他抬頭,凝神一瞧。

「這麼晚了,你站在這裏不怕被人怎麼樣嗎?」他皺了眉頭,看着那個站在他摩托車旁的女人。

「我在等你下班。誰知道你晚了半小時才打烊。」

高以柔聳聳肩,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你還等我幹什麼?」

他逕自走到車旁,拿出鑰匙發動了引擎。「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清楚?」

「我已經去打聽過了,」她站在摩托車的對側,瞅着他瞧。「你根本不是什麼gay,你還交過不少女朋友不是嗎?」

舒正尋嗤笑了一聲,道:「你是相信別人說的,還是相信我說的?」

高以柔一愣,隨即恢復自信光採的神情。

「我相信我看到的。」

「那你都看到了些什麼?」他笑笑,反問了一句。

「我看到了你以前跟小席交往時拍的合照。」

他和她之間就隔着一台重型機車的距離,她卻不當它是個阻礙,雙手撐在座墊上,身子微微朝前傾向他。

「所以……你愛的是女人。」

她的語氣帶着濃濃的煽情氣息。

「玩玩而已,何必挑性別?」

舒正尋無視她的挑逗,抬起頭來,俯視那張嬌媚的臉。

「既然這樣,那陪我玩玩如何?」

高以柔的唇幾乎就要貼上他的。

舒正尋卻笑了一聲。

「抱歉,我對太美的東西沒有興趣。」

語落,他別過頭,拒絕她的邀吻。

「這算什麼理由?」她愕然。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她那樣的挑逗之下,還會抽身而去的。

「總之,你想玩,有很多人願意被你玩。」

他拿下系在車旁的全罩式安全帽,一副要閃人的樣子。

「那為什麼你不願意?」

高以柔不甘心、不相信,也不肯接受這樣的拒絕。

「我剛才不是說了?」

「那根本就是借口!」彷彿已經沒了剛才那柔情似水的模樣。

「既然你知道它是借口,那還有什麼好堅持的?」

語畢,他作勢就要戴上安全帽。「我要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吧。以你的姿色,很容易被人綁去當……」

一句話還沒說完,高以柔忽然伸手阻止他的動作,另一手則是扣上他的領子,用力一拉。

她送上了她的吻。

一記牢牢的吻,鎖住舒正尋的唇瓣。

高以柔使盡了全身上下的誘惑,用她那對讓無數男人垂涎過的雙唇,在對方的唇瓣上反覆吸吮。

卻遲遲得不到對方的回應。

幾十秒過去了。

高以柔放開了舒正尋的唇,結束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吻……如果這可以稱作是「吻」的話。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為什麼他對自己就這麼無動於衷?

她可是「高以柔」啊!是那個上過無數時尚雜誌、走過數不清伸展台、也拍過不少廣告的高以柔,有眼睛的男人幾乎都要盯着她不放的。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舒正尋的聲音喚醒了她。「我愛的是男人,是你自己不相信。」

說完,他戴上了安全帽,跨上摩托車,然後無視高以柔那張像受驚又像受氣的嘴臉,呼嘯而去。

就這麼讓她深信他是gay好了。

也許這對那個自尊心強的女人來說,可能會比較容易接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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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7: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七早八早,一開門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徐芷歆當場愣在公寓出入口,剎那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如果可以的話,她會希望現在手邊能有一個像兇器的東西,好讓這個該死的男人永遠別再來煩她。

「芷歆!」

江亦燁像是等候多時,一看見徐芷歆下樓就衝上前去。「你終於出來了,我還正在懷疑我是不是找錯住址。」

從他熱絡的態度看來,似乎早就把「那回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你來幹什麼?你現在在芝加哥不是正紅著嗎?」徐芷歆冷冷地諷刺了他一句。「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她擦過他的肩就要離去。

「芷歆!」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腕,將她拉回。「我知道我錯了,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時的衝動?」

「衝動?」

她憤而轉身,怒視着他。「我看你去發表成果的時候,倒是很冷靜啊。」

「我知道我那樣做很差勁,但是你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你難道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她睨視着他,怎麼好像受委屈的人成了他似的?

「苦衷?」

她哼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逼不得已才偷了我的成果,所以我不應該怪你,我應該能夠理解的,是這樣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那個實驗里我也有盡一份心力,你怎麼可以說我是用偷的?」

徐芷歆翻了白眼,她忽然覺得過去的幾年自己根本是瞎子,不然怎麼會去看上這種沒有骨氣又沒有肩膀的男人!

「對,你說得沒錯。你只是偶爾提供一下意見,然後適時地給我打擊,說我異想天開,因此那個實驗成果最後是屬於你的。」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芷歆!」江亦燁追上前去,擋在她面前。

「讓開,不然我叫警察了。」

「芷歆,嫁給我。」

忽然,他說了出來。

徐芷歆傻愣了一下子,才笑出聲音。

「你這是狗急跳牆嗎?」

「不,我本來就是這麼計劃的。」

說完,他伸手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拿出一隻絨毛盒。「我是說真的。為了當面向你求婚,我丟下工作,特地從芝加哥飛過來……」

「如果你是因為同情我的話,勸你還是省省吧。」

徐芷歆側身想避開他,卻還是讓他擋住了去路。

「我不會因為同情而去娶一個女人。」他反駁了她的說法。

「哦?那是因為罪惡感嗎?」她伸手想推開他。「走開,我要去上班,沒空陪你談無聊的事。」

「你鬧夠了沒有?!」

江亦燁忽然大吼了一聲。

徐芷歆愕然。

他竟然吼她?他竟然說她在鬧?

「女人需要什麼成就?!最後還不是要嫁人帶小孩!」他說得理直氣壯。「我有了成就之後,你嫁給我還需要愁吃穿嗎!」

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了這種話。

「你……」

她低下頭,深呼吸了幾次,試圖平緩自己的情緒,否則她很懷疑下一秒可能就會想揮拳扁他。

「我不想再跟你計較什麼。」

她冷冷地說了一句,全然不同於剛才的歇斯底里。「我上班要遲到了,請你讓開。」

「我沒聽說過你在這裏有工作。」他一點也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因為沒必要告訴你。」

語畢,徐芷歆繞過他,往自己的停車處走。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

江亦燁在背後吼著。

徐芷歆不搭理他,也不打算再給他任何回應,只是自顧自地上了車,離開了他的視線。

他的出現,讓徐芷歆一整天都處於暴怒的狀態,連職業笑容在她臉上都變得像是笑裏藏刀。

她甚至有一股衝動想要辭去目前這個工作,搬到花蓮去躲起來。

但是仔細想想,她都為了逃避那傢伙而放棄了她在美國所累積的成就,何必為了這個爛人再躲一次?

該滾的是那個爛人才對。

她回想,江亦燁大她六歲,和她一樣都是在台灣長大、而後移民到美國的華人。不同的是,江亦燁的家世背景比她要強多了。

他的父親是廣東人,跨國企業經營得非常出色;而他母親則是金融產業中的翹楚。至於他的兄弟姊妹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比一個還有來頭。

也因為如此,徐芷歆合理懷疑,江亦燁是為了不想在家族裏抬不起頭,才會選擇偷走她的研究成果。

這就是他所謂的「苦衷」?

徐芷歆禁不住哼笑了出聲,顧不得這樣的舉動是否會嚇著身旁的客人。

一樓到達,電梯門開啟。

「謝謝光臨,祝您購物愉快。」

她彎下腰,恭送電梯里的顧客離去。

然後,一抬起頭,目光就對上了迎面走進來的舒正尋。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

江亦燁的出現,讓她完全忘了另一件她該感到尷尬的事──不計後果硬是要發問的下場。

四目相交,舒正尋只是揚起淺淺的微笑,沒有打任何的招呼。

「你今天……好像比較早?」

按下關門鈕,她像是在找話題似的。

「那是你的錯覺。」他笑着回答。

徐芷歆乾笑了一會兒,抿抿下唇,才道:「那天……真的很抱歉,問了那麼無禮的事。」

「跟你沒有關係,是我反應過頭了。」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同樣的問題別人也問過,不是只有你會問而已。我才是那個應該跟你道歉的人。」

聽他這麼一說,徐芷歆反而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最後,她選擇低下頭,任由彼此保持沉默,就像他們第一次在這個電梯里接觸的時候一樣。

就像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想到這裏,江亦燁帶給她的憤怒已經轉為自憐自哀。

似乎一切都歸零了。

她努力過的,她付出去的,她曾經相信過的,彷彿都在一眨眼的瞬間化為粉末。

然而,她依然還是三十歲,流逝的光陰並不會在這些事物歸零了之後,同樣帶她飛回十年前的起始點。

這就是人生嗎?

在你幾乎相信你就要得到什麼的時候,現實會忽然帶來一個大震撼,告訴你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美妙。

「你還好吧?」

舒正尋的聲音忽然竄進她的耳里。

「嗯?什麼?」

她醒神,撥了一下頰邊的劉海,回頭凝視着對方。「你剛才……你剛才有說話嗎?」

他見她的表情有些傻愣,忍不住想笑。

「我說,你還好吧?你的臉色有點差。」

「哦,你是說這個……」她意會了過來,也揚起乾澀的笑容。「感冒已經好很多了,沒什麼大礙。」

「誰問你感冒的事了。」

舒正尋打斷了她的話。「我是問別的。」

徐芷歆愣愣的看着他一會兒。

她斷定,這傢伙一定有讀心術。

「其實也沒什麼好提的。」

她別過頭,繼續盯着自己的鞋子,思考着該怎麼說起。「簡單來說……有個男人在今天早上跟我求婚了。」

頓時,舒正尋腦中一片空白,心裏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替對方高興嗎?不是。

但是他應該要這麼想的,不是嗎?

「然後呢?」

他吸了一口氣,反問。

「我拒絕了。」

「那應該是對方愁眉苦臉才對吧?」怎麼好像被拒絕的人是她一樣。

徐芷歆沒有多作解釋。

太多事情必須要說明,而這些事情不但又臭又長,還錯綜複雜,絕對不是從一樓搭電梯到十二樓的時間就可以說得完整。

所以,在電梯門開啟之前,她未再說任何一個字。

舒正尋也沒有追問她什麼,只是像以往一樣,打了一聲招呼之後,步出電梯外,筆直走向「ROXY」。

來「ROXY」你已經喝了三杯,你確定還要再一杯?「

通常勸人不要喝太多也是酒保的責任之一,尤其當對方是自己熟識的人。

「反正喝這個跟喝果汁沒什麼兩樣,有什麼關係?」徐芷歆不理會他的勸告,堅持要叫第四杯橙花。

「等你喝完第四杯之後,你就會知道有什麼兩樣了。」拗不過她,舒正尋還是只能乖乖地應她的要求。

「老實說,我沒見過有女人被求婚了之後還要來喝酒澆愁的。」

在她啜飲了第四杯的第一口時,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是因為你還不想嫁,可是卻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徐芷歆放下杯子,靜了一會兒,才答:「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嗎?」

舒正尋聳聳肩,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臉。

「我幹嘛要讓他那麼逍遙?他娶了我之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我的東西就是他的,他偷走的也會被說成是我送給他的。」

她說得義正辭嚴,但是舒正尋卻聽得一頭霧水。

「我真是他媽的瞎子狗眼!」

她忽然怒斥了一聲,只差沒有拍桌子大喊而已。「我幹嘛沒事那麼信任他?!早就應該知道他是小人了不是嗎!」

「你醉了。」

這是他的結論。

「我沒有醉,」她否認了他的說法。「也許你覺得我是在胡言亂語,但是其實我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罷了。」

「那就從頭開始說吧。」

他看着她,給了她一個提議。「如果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的話,那跟你向一條狗訴苦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讓徐芷歆愣了一下子,但隨即笑了出來。

「從頭開始嗎……」

她喃喃地低語,腦海中的記憶不知道該回溯到哪裏。

舒正尋則是完全沒有催促她的意思,依然如同往常,拿出一根煙,點上,然後安靜地坐在那兒。

「我之前提到,我在芝加哥待過一陣子。」

好不容易,她開了口。

舒正尋點了點頭,沒有答腔。

「我在那兒是做生化科技研究的……」她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眼前的玻璃杯上。「就是實驗藥物治療的那一種。」

看着她的側臉,舒正尋依然只是聆聽。

她總算主動說出口了。

事實也正如他的猜測──她不是個尋常的女人。

「而那個跟我求婚的傢伙,就是跟我同一個實驗室的。」

她雙手不停地轉動着那隻杯子,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話說到此,舒正尋再回想她先前的幾句「胡言亂語」,大致上他已經可以了解一半。

剩下他所不了解的,是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在研究上?又是付出了多少心思在「那傢伙」身上。

但是在他看來,他倆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只不過是大圓里的小圓圈罷了。

所謂的「研究」是大圓,而「另一半」是小圓圈。

當大圓被消滅了之後,何來小圓圈得以殘留的道理?

「我跟他在一起將近八年,」徐芷歆繼續說道。「幾乎是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到研究室實習時就開始交往。」

「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而我打算進行一項新的研究,對他也從來沒有保留過。我把所有的資料跟他分享,把所有的數據告訴他,甚至把長達這麼多年的實驗結果交給他……」

她沉默了,沉默了好一會兒。

「但是……他卻在某一天的早上,偷偷抱着那些資料,拿去對外界發表。」最後一個字,帶着哽咽的聲音。

她低下頭,手中的那杯橙花還有七分滿。

不知怎麼的,舒正尋忽然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裏時,醉倒在角落的光景。

當時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一個人在酒吧里獨自把自己灌醉。

由於這樣的人很多,所以他也沒什麼興緻去了解。

但是當三個月後的今天,從她嘴裏說出原委的時候,他彷彿可以感受到她當時的孤單。

就像他在電梯里偷偷打量着她時,所感受到的那絲「寂靜」一樣……

那一刻,他不知道那種氣息是什麼。

現在他才了解,那樣的心情叫「絕望」。

「你可以這一輩子都不考慮嫁給他,」他忽然站起身子,熄了煙。「但是你會考慮一輩子再也不回去做研究嗎?」

徐芷歆抬起頭,愣愣地看着他。

「你甘願就像現在這樣,每天詢問來來去去的人要上幾樓?」

在他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也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他是否曾經欣賞過這個女人,她終究是不會留在他的生命里。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比你更想知道。」

她露出一絲苦笑。「在我聽到你說出那個女孩是死於肝病的時候,我是多麼想告訴你,我們都在為這些病人在努力。」

舒正尋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我卻懷疑了自己。」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我真的是為了這些病患在努力,那麼成就是誰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她吸了吸鼻子,調整了呼吸頻率,繼續道:「從理想的層面來看,不管發表那份成果的人是誰,只要那個東西能散播出去,幫助更多的人,那就應該足夠了。不是嗎?」

舒正尋只能看着她,說不出一句可以安撫她的話。

「可是我好恨,恨自己根本不是真的為了想救人才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恨我這麼信任他,他卻在最後一刻選擇背叛我,甚至還回頭來侮辱我!」

她不禁緊握著玻璃杯,眉頭深鎖。

他看見了徐芷歆那雙眼睛漸漸泛紅。

事實上,他無法體會那種被偷去的恨。他這輩子第一次珍視的東西,並不是被人偷走,哪怕他也曾經那麼努力地想留住她,老天爺卻還是帶走了她的生命。

那麼,他該恨什麼?

他唯一恨的,是她的家人自始至終都把他排除在外,彷彿她從來沒有認識過舒正尋這個人。

「你恨的不是成就最後屬於誰,」他忽然說了一句。「而是背叛你的人,竟然是最靠近你的那一個。」

愈是親近,就愈容易刺中要害。

徐芷歆抬頭看着他,沒有接話。

「我相信,如果當初他換一個方式,你或許會願意把研究成果送給他。」他不明白自己是基於什麼立場做這種推斷。

但他就是知道她會那麼做。

霎時,徐芷歆的胸口內像是糾成一團解不開的結,一口氣卡在那兒,令她有些呼吸困難。

「抱歉,我有點想吐……」

她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高腳椅,卻不是走向洗手間,而是快步走出「ROXY」。

──想吐的人不會那麼完整地說出那句話。

舒正尋再了解不過了。

只是,除了等她自己走回來,他還能有什麼舉動?

「你不去追她嗎?」

張義睿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他醒神。

「你不是跟你馬子吵架?」

「你在胡說些什麼。」

舒正尋乾笑了一聲,低頭隨手拿來抹布一條,裝忙。

「不然,她幹嘛一臉想哭的跑出去?」

「就算她不是我馬子,也有哭的權利吧?」

「早就說你智商低了,你還不信。」張義睿嘖的一聲。「她那樣就是要你出去安慰她,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麼?」

「我要是真相信你的話,我才是智商低。」他回敬了他一句。

「真是毫無情調的傢伙,你不去的話,我要上場了哦?」

張義睿一副要衝出去英雄救美的樣子。

「讓她靜一靜吧。」

舒正尋卻嚴肅地阻止了他。

對方端詳了他的表情好一下子,總算別過頭。

「沒有人在最脆弱的時候,是希望能夠獨自靜一靜的。」

然而,張義睿的話並沒有說服他去做出什麼行動。

他想走出那扇門去陪她靜一靜嗎?老實說,他不確定。

從啞啞過世之後,他一直害怕與人有什麼太過親密的關係,尤其是打從心裏互依互存的那種親密。

在接到她死訊的那一瞬間,他曾經後悔過,為什麼要讓她有機會走進自己的心深處。她在他的心裏植入樹苗,卻在愈發成熟的時候,連根拔起,徒留一個空洞在原處。

同樣的,既然他很清楚門外的那個女人總有一天要離開,他又何必打開那扇門,引誘她走進來,然後再目送她走出去?

曾經擁有過後才失去的,遠比從來都沒擁有過還要令人難以承受。

酒精到底能不能澆愁,徐芷歆不確定。

但是她相信酒精能夠引發人們發泄出內心底層的情緒。

當她的眼淚再也無法靠着緊咬牙根來忍住的時候,她決定找一個沒有人會看見的地方,用力大哭一場。

她其實可以繼續假裝自己很堅強,她可以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過爾爾。

但是舒正尋的話卻總是如此輕易地穿透過她心中的那道牆,觸碰到她心裏那塊最軟弱的地方。

他的一字一句,讓她覺得她不是一個人。

然而總在她忽然醒神過來的時候,她會發現自己還是孤單的。

就像是被自己鎖在象牙塔里。

她懷念外面的白雲藍天,她想念外面的沙灘海水,但是她卻不想讓自己再次走回那片陽光下。

是不想嗎?

還是她再也拿不出勇氣與熱情了?

她忽然想起她在研究室和那些同仁說笑的情景。猛然鼻一酸,兩行淚水又滾落了下來。

曾經是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在這一刻卻成了最遙遠的記憶。

那是一種覺得自己白活了三十年的那種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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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忽然,在自己的雙臂里醒來。

徐芷歆抬起頭,環視了一下死寂的樓梯間,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這麼坐在這兒趴着睡着。

那麼,她睡了多久了?

她伸出手,看了手錶一眼。三點五十五分。

不會吧……

同時徐芷歆想到,她的皮包和外套都還放在「ROXY這下可好了,車子的鑰匙在皮包里,皮夾也在皮包里,當然連公寓的鑰匙也在歧包里。

雖然在工作的場所過夜對她而言已習以為常,但她以前夜宿的地方是研究室,而不是睡在樓梯間。難道她真的要在這裏蹲到天亮,然後直接上班?

她苦笑了一聲。

然後,吃力地用那雙因為蹲坐太久而發麻的腿,一跛一跛地走出安全門。她由衷朝盼「ROXY即使這種事在非周末的晚上幾乎不可能發生……

不過,奇迹發生了。

「ROXY徐芷歆鬆了一口氣,高興得不得了,還不斷地在心裏大喊著謝天謝地,因為這代表她可以不用像流浪漢一樣睡在樓梯間。

然而當她推開那扇門之後,她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奇迹。

只因為有個人特別為了要等她,獨自留下來而已。

「原來你還知道要回來。」

舒正尋抬頭瞥了她一眼,放下手上的書。「我還正在想,如果再過五分鐘,你還不來的話,我就打算要閃人了。」

「你……」

徐芷歆想起,在他們第一次在這裏相遇的時候,他沒有叫醒她,也沒有趕她走,就這麼坐在那兒靜靜地等她醒來。

霎時,彷彿有一股暖流滑過她的心窩。

「你沒事幹嘛特地等我?萬一我不回來怎麼辦?」她走向吧枱。

同時更留意到先前那杯喝一半的橙花,還安安穩穩地擺在那兒。

「所以我才說我打算等到四點就要走人。」他順手為她倒了一杯溫開水。

「……真是傻子,」她坐上同一張高腳椅。「沒人會這樣等一個不知去向的客人吧?」

「誰說不知去向?」他睇着她看。「你不是躲在安全門後面?」

徐芷歆愕然。

「那你怎麼……不去叫我?」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萬一我推開安全門,剛好看到你在擤鼻水,那不是讓你更尷尬?」他揚揚眉,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而他的話卻讓徐芷歆愣在當場,久久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

「不管怎麼說,」她輕咳了一聲,重新回過神。「真是不好意思,第二次讓你這樣……」

「先說好,這次別再付我八千元了。」他打斷了她。

「八千?」

她先是疑惑,馬上就意會過來,隨即笑了出聲。「我要是再付你八千,可能你要到明年歲末才清償得完。」

其實,她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付他八千元,當下只是想着,他是那個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唯一留在她身邊的人,哪怕只是一名侍者,那樣的動作也夠她感激不已了。

所以,她把她皮夾里的所有千元鈔都留下來給他。高額小費是她當時唯一能表現出來的回饋。

「今天我送你回去吧。」忽然,舒正尋就這麼說了出口。

看似說得輕鬆自在,殊不知他曾經做過一番掙扎。開口說要送她同家,正是等於是在自打嘴巴。

「……什麼?」她又問了一次。

徐芷歆不確定是自己聽錯,還是對方說錯。

「你今天喝了不少,要是遇到酒測的話,我不敢保證會不會通過。」

「可是我還很清醒。」

至少她還沒有同手同腳走進來。

「這裏不是美國,誰管你清不清醒,一切以酒測值為準。」

「說的也是……」

還是別跟新台幣過不去。

但是影響她下決定的,並非那張高額罰金的紅單子,而是舒正尋想送她回家的立場。

他是以什麼身份來說要送她回家?

送一個微醉的朋友回去,再平常不過;但是送一個「客人」回去,那就不怎麼正常了,更何況是她這種沒什麼消費能力的客人。

「不過……」

舒正尋忽然出聲,阻斷了她的雜思。「可能對你這個坐在後座的人來說,那應該不是什麼太舒服的交通工具。」

「啊?」

徐芷歆納悶。難道他是騎腳踏車不成?

這個謎團,在她看見那輛重型機車之後,解開了。

「怪不得每次下雨都看你淋得一身。」

「在台北市這種不是人住的地方,找停車位的時間我寧可拿來多睡一小時也高興。」他發動引擎,暖車。

「不是因為你沒駕照嗎?」她揚起笑容,瞅着他看。

「在這個地方,很多人都是拿到駕照之後,就再也不開車。」

「那考幹嘛?」

「考心安的。」

「包括你也是?」

「我沒有駕照。」

徐芷歆靜了幾秒。

「那你還扯那麼多?擺明就是因為沒駕照……」

「開玩笑的,」他笑了出來。「你還真容易騙。」

「你……」

她一時結舌,只能幹笑。

是啊,她的確是很容易被騙,不然怎麼會一下子就被人騙走了八年?

「我沒第二頂安全帽,你將就點吧。」見引擎暖得差不多,他將唯一的一頂安全帽遞給她。

「不會被開罰單嗎?」她接過手,又問。

「比起六萬元的單子,五百元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可是那是開你的名字,不是我。」

「我會自動拿剩下來的『橙花』去折抵,這個你不用擔心。」他說得理所當然。

而她又安靜了。

「上車吧。」他跨上摩托車,回頭喚了她一聲。

但是坐在他身後卻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因為她幾乎是整個人貼在他背上,雙手則是完全不知道該擺在哪。

忽然,舒正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掌,將它們置於自己的腰際上。

「我可以委屈一點,讓你吃點豆腐。」

「什麼你委屈……」

隔着全罩式安全帽,她高聲正想反駁。

他卻在同時扭轉了油門直線往前。她一驚,到嘴邊的話也吞了回去,雙手更是下意識地緊扣他的腰。

索性,不爭了。

這個時候她才發覺,原來他比看起來的樣子還要瘦上許多……

果然一路上出現了兩個臨檢駐點。

她慶幸沒有堅持要開車回來,否則可能六萬元就這麼飛了也說不定。

舒正尋也識相地改走小巷子,避過了那兩個臨檢站,「安全」地把她送到了公寓門口。

「真是抱歉,讓你特地送我這一趟,」她下了車,同時將安全帽遞還給他。「而且還『委屈』你被我吃了一點豆腐。」

「哪裏,應該的。」

他回得臉不紅氣不喘。

「你真是……」她苦笑,有一種被打敗的感覺。

忽然──「原來你是勾搭上別的男人。」

突來的一句話,讓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徐芷歆回頭,驚愕了好一下子。

「你……」

凌晨四點多,江亦燁竟然還守在她家樓下。「你還在這裏幹什麼?我早上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好不容易才平復的情緒,這時候又一古腦兒湧上來。

「我整天耗在車子裏等你下班,你看看我等到什麼!」

江亦燁怒視着她,也瞪了旁邊的舒正尋一眼。「早跟我說你搭上了小白臉,省得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江亦燁,你說話客氣一點!」

徐芷歆不自覺地握緊拳頭。「什麼叫浪費你的時間?我有求你等嗎?你浪費了我八年我都不計較了,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這種話!」

「你就是要跟我算帳是吧?那好,」他伸手從西裝內側拿出那隻絨毛盒,往地上狠狠一扔。「我現在就回芝加哥,對外公開我是偷你的數據資料,然後搞得我身敗名裂,這樣你滿意了沒?!」

「不必多此一舉了。」

她別過頭,不想正視他。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說啊!」

頓時,杵在一旁的舒正尋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似乎不太好。他向徐芷歆使了眼色,發動引擎就想離去。

但是看看那個男人臉紅脖子粗的模樣,他很擔心他離開之後,對方可能會對徐芷歆動粗。

想了又想,他移動了摩托車停在遠處,然後熄火,就這麼站在那兒。至少,等到確定她平安上樓,他再離開也不遲。

接下來,他們說了什麼話,舒正尋聽得並不清楚。

偶爾他們會忽然用英文交談,吵著吵著又會改回中文。那男的不時地會指著徐芷歆大罵,也會回頭朝他這兒瞪上一眼,卻又會在短暫的幾秒之中,露出悲傷的神情像是在哀求着她什麼。

他們會複合嗎?

舒正尋愣愣地看着街燈下的兩抹身影。

他知道八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尤其是以那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只要其中一方藕斷絲連,那麼這段感情就非常容易死灰復燃。

想到這裏,他拿出煙盒,點了一根。

就在他幾乎是抽完那根煙的時候──忽然一個巴掌就這麼響亮地打在徐芷歆的左頰上。

他愕然,隨即醒神,手上的煙一扔,疾步向前走了過去。而在這同時,那男人也忿忿地轉身離開,上了車之後立刻駛離現場。

看着他迎面走來,徐芷歆撫著自己的臉頰,露出苦笑。

「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舒正尋卻想不出一句話可以在這種時候用來安慰她。

「……我送你上樓吧。」

最後,他選擇用最務實的方法。

「謝謝你。」

站在門口前,她轉身,誠心向他道謝。「真的,在這種時候有一個人還能讓我說幾句話來自娛,可以讓我好過很多。」

看着她那雙傷心到了谷底、卻還是要故作堅強的眼神,舒正尋忽然好想擁住她。

「為什麼他會忽然動手?」他詢問,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徐芷歆沉默了幾秒,聳聳肩。「也沒什麼。我只是想讓他快點離開,故意說一些話激他而已。」

「你真傻。」他皺了眉頭。「難道你都沒想過,萬一他不是只送你一巴掌,而是做一些更激烈的事,你怎麼──」

「因為我知道你站在那裏看着。」

她打斷了他的話。

「我想,有你站在那兒,他應該不敢怎麼樣。但是,他還是……」

毫不憐惜地對她動粗。

明明她才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為什麼現在卻像是她對不起江亦燁似的?還必須讓他動手出氣之後,才能得到應有的安寧?

兩行淚冷不防地滑落。

她驟然低下頭,眉頭緊鎖。

「抱歉……浪費你這麼多時間,你趕快回去休息吧。」她隨意地拭過淚痕,在朦朧淚眼下翻找著家門的鑰匙。

舒正尋只能俯看着她,內心糾結,卻不知所措。

「我不要緊,哭一哭發泄過後就會好的。」

她抬起頭,無視止也止不住的眼淚,硬是擠出一抹笑容,為的就是要讓他相信:她真的不要緊。

「我很難相信你現在說出來的話。」語畢,舒正尋伸出右手,以拇指拭去她的淚水。

拭去她下巴左側的淚,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拭去她眼角旁的淚。

每一個動作都那麼輕盈溫柔,每一次的力道都那麼不留痕迹,這讓徐芷歆的淚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你這樣會讓我更想哭……」

她咬着唇,試圖阻止他。

「哭一哭,發泄過後就會好的,不是嗎?」他借用了她的話。

「有你在我會哭得不痛快。」

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掌,以行動阻止了他。

這讓舒正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抽回了他的手掌,道:「那麼,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你也是。」她生硬地笑了一笑。

然後,目送着他走下樓;而他留在她肌膚上的觸感卻沒有帶走。

徐芷歆轉身進了家門,失魂地倒頭攤進沙發里。

好累……

不管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心。她哭得筋疲力盡,卻一點也沒有比較好過的感覺。

有什麼好哭的?那個爛人再也不會來找她,這不是好事嗎?那麼自己是在難過個什麼勁兒!

她淌著淚,遲遲找不到答案。

在半夢半醒之間,門鈴響了一聲。

徐芷歆猛然睜開雙開,忍着頭疼從沙發上撐起身子。

──該不會是江亦燁那傢伙又折回來了吧?

她戰戰兢兢地走到門邊,問:「是誰?」

「我。」

是舒正尋的聲音。

一聽,她鬆了一口氣,又是滿腦子疑惑。

「你怎麼會──」

她開了門,對方卻遞上一隻塑膠袋到她面前,阻斷了她到嘴邊的話。

「這是……」她接過手,看着他。

「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但我還是幫你帶了一些,」

他聳聳肩,繼續道:「我買了一點熱湯,還有咖啡、茶、解酒液……之類的,我想應該多少都有一點用處。」

他宿醉過,所以他了解。

徐芷歆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認為這已經不是「謝謝」兩個字就可以表達得完全的。

「你……」好不容易,她輕啟雙唇。「要不要進來喝杯什麼再走?」

「不了,我要早點回去休息。」他拒絕。

因為他進去之後可能會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

「說的也是,都快五點子。」

徐芷歆乾笑了兩聲,也想起了她十點必須起床去上班。

忽然,舒正尋留意到她的左頰因為剛才的那一巴掌而開始變得紅腫。

「臉還會痛嗎?看起來好像下手不輕的樣子。」

「嗯,有點像是被藍球打到的感覺。」她點了頭。

「可見得你有被藍球打到過。」

他的話讓徐芷歆笑了出來。

然而看着她泛紅的臉頰,舒正尋卻不覺得好笑。

「我應該要替你還手才對。」他喃喃地說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要還手也該是我去做才對。你動了他,搞不好那傢伙會告你傷害罪也說不定……」

一句話說到一半,舒正尋突然伸手撫上她紅腫的臉頰。

掌心的冰涼舒緩了她臉上的刺痛感,卻也讓她愕然了好一下子。

「基於這個理由,我應該要替你還手。」他道。

「……什麼理由?」

她醒神,不解地看着他。

舒正尋沒有回答,而是伸出另一隻手扶上她的腰,將她攬向自己。

就這麼毫無預警地,他用他的唇瓣吻上她的。

徐芷歆一驚,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肩,原本在手上的塑膠袋咚的一聲掉落在地。

──他應該要更正。

他不需要進門就已經可以很禽獸。

像是一個點到為止的輕吻,也像是一記火熱的烙印,舒正尋在佔據了她的雙辦之後,緩緩抬起頭,俯視着她。

「基於這樣的理由。」

舒正尋在她唇上,低聲開口。

「你……」

她傻愣著,不自覺地伸手觸碰自己的唇。

「不滿意的話,你可以賞我一巴掌,我會很識相。」他開玩笑似地說道,同時也想彎腰去撿起那隻塑膠袋。

她卻在那一瞬間醒神過來,搶在他彎下腰之前,伸出雙手扳着他的臉,抬頭回敬他一吻。

比起他給她的,這個吻多了一絲渴求,多了一點慾望,也多了一種像是佔有的強硬。

這樣的吻讓舒正尋吃驚,卻也情不自禁地以同樣的吻來回應她。

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他再也沒有如此投入一個吻當中,他幾乎都快忘了吻一個人可以引發更強烈的佔有慾望。

他告訴自己,這是在乘人之危。

他也告訴自己,這個精英女人不是他可以留得住的。

但是,他就是放不開她的唇,他就是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懷抱。他在她的唇上熱切反覆地索求着,卻怎麼樣也滿足不了。

徐芷歆被他吻得毫無招架之力。炙熱的唇讓她心跳如擂鼓,頭暈目眩,連喘一口氣都要等待他施捨,然而她卻不要他停止。

原來,早在她企圖窺視這個男人的內心時,他就已經悄悄地走進她心裏了。不知不覺,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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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0:08: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在電話鈴響了幾聲之後,答錄機的帶子卡的一下開始轉動。

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睡夢中,舒正尋隱隱約約聽見有人用英文在說話。他在床上掙扎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同時也努力地在思考着:為什麼收音機會跳到ICRT台?

他環視着陌生的擺設,看着不一樣的天花板……

忽然──這不是他的房間。

他猛然撐起身,瞬間清醒了過來。

當然,昨天晚上……不,是今天凌晨所發生的事,也一點一滴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舒正尋怔怔的,床上的另一人早已經離開。

他想起那女人在他身下喘息、嬌吟,想起他用這雙手輕撫過她的每一吋肌膚,而這一切在這個時候回想起來,卻顯得既遙遠又不真實……

天哪,他到底幹了什麼?

激情褪去之後,理性蘇醒。他開始懷疑,徐芷歆所需要的東西,他是否真的給得起?

不,他給不起。

他們彼此的生活完全沒有交集點。也許可以擦出瞬間的火花,但卻無法長久燃燒下去。

想來想去,愈想愈是混亂,索性,他下了床,穿回散落一地的衣物。

罷了。

不如交給徐芷歆來決定也好。

在他的眼中,她太優秀了,優秀到不是他可以奢望佔有的對象。同時,他也不認為現在的自己可以是一個好對象。

至少諸多「先烈」在和他分手后,傳出去的風評往往不會太好。

所謂的不好,多半是指他太冷淡、沒誠意、不用心、不熱情……之類的。為此他還得到「冰山美男」這樣一個奇怪的封號。

他走出卧房,四處繞了一圈。

擅自探查別人的私隱或許不是什麼好事,但他禁不住誘惑。

他發現,徐芷歆的東西並不多,這也許是因為她剛從美國搬回來的關係,但也有可能代表着另一件事──她從來就不打算要久留。

思及此,他苦笑一聲,刻意忽視心裏的那絲空洞。

既然已經知道留不住,那麼真的有必要浪費那份心力去得到嗎?人人都說「只在乎曾經擁有」,但是對他而言,那樣的經驗只需要有一次就夠了。

舒正尋斷然打散了自己的思緒,轉身走回客廳。

他想,他應該要離開了才是。

而在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

他當然不可能去接聽,只是任由它拚命響着。他自顧自地戴回手錶,拿起桌上的鑰匙,朝着大門口方向走去。

卻在答錄機啟動之後,他在門前停住了腳。

「Hazel,是我。」

是那個動手打了徐芷歆的男人。

再怎麼樣他也不會忘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我現在已經在機場……我等等就要回芝加哥。」對方安靜了幾秒。「我知道你拒絕得很明白,對於動手打你這件事,我也反省了整個早上。」

又是一陣沉默。

「不管怎麼說,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情意的話,我都會等你回來……」

他在電話的另一頭嘆息。「你決定恨我一輩子也無所謂,但是研究中心的朋友們都需要你,念在大家共事這麼多年的份上,你就回去吧。」

「……那麼,就先這樣子,我該登機了,bye.」

說完,卡的一聲,答錄機的帶子靜止了。

舒正尋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或者該怎麼去推測當徐芷歆聽到了這段留言的時候,她會選擇什麼?

回美國繼續研究藥物?還是留下來當個電梯小姐?

再怎麼想,答案都只會是前者。

他嗤笑一聲,轉過頭,開門走了出去。

所以,他才會這麼討厭所謂的「親密關係」。

因為親密,所以喜怒哀樂不再是自己的事,而是環環相系在彼此的身上,心情的好壞時時刻刻都掌控在別人的手中。

也因為親密,代表着需要對方、習慣對方,但他卻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從他的生命里消失。

他討厭這種感覺。

尤其令他不安。

他準備上班,她等著下班。

同樣的一個時間,對兩人卻有不同的意義,然而這樣的時刻卻是他們之間少數的交集點。

抬頭見到走進電梯的人是他,即使心理建設了一整天,徐芷歆卻還是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無法自制地亂了呼吸。

她一如以往地按下了十二樓的鈕,但是少了平時的寒暄。

沒有問候,沒有說笑,她只是低着頭,細數着樓層。

她還記得他那剝奪式的深吻,記得他手掌在她身上遊走的觸感,當然也記得他在她耳邊所發出的低沉喘息……

這令她既尷尬又難堪。

徐芷歆不敢想像對方會怎麼看她。喝醉酒之後饑渴亂性?還是事業感情不順,自甘墮落?

早上她離開那張床的時候,看着舒正尋熟睡的側臉,她確實有那麼一絲幸福的感覺。

但是當她看見他在電梯門外時的表情,她知道這一切都將是誤會一場。

她聽人說過舒正尋這個男人。

也許對他來說,這只是個順着情緒而發生的「一夜情」,因為他不打算有什麼後續,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神和昨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不同的,只有她自己的記憶而已……

「早上的事……」

忽然,她低聲啟口。

「嗯?」

舒正尋應聲,等着她的下文。

那樣的聲音平常得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早上發生的事,你不用太在意,」或許他根本就沒在意過。「就當作……就當作是一夜情好了。」

她像是全盤豁出去了一樣的脫口而出。

舒正尋靜了好一會兒。

「是嗎?」

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卻也輕輕鬆鬆地在她的心坎上劃了一刀。

「你常跟別人發生一夜情?」他冷不防地問。

「怎麼可能!」

她回頭,訝異他竟然會這麼說。

「不然,你怎麼會這樣『建議』我?」

徐芷歆愣了一下,又別過頭去。

「你知道我喝了不少,加上發生了那種事,難免都會需要有人陪。」

果然,他是乘虛而入。

舒正尋在心裏苦笑了一聲。

「總而言之,你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了十二樓,打斷了她說的話。

隨着電梯門緩緩開啟,舒正尋在她身後凝視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該不該就此走出這扇門。

徐芷歆始終按著那枚開門鈕,似乎在等着他出去。

舒正尋看不見她的表情,所以猜不出她說的是真還是假。

考慮了好一下子,他終於嘆了一口氣,也跨步走出電梯──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他也只好接受。畢竟自己也已經決定要讓她來選擇……

「那是同情吧?」

忽然,徐芷歆在他身後問了他一句。

舒正尋驟然在電梯門外停下腳步,背對着她。

「你會那麼做,是因為你在我身上看到跟你一樣的影子,是不是?」

他沒有轉身,而是在心裏想着是或不是。

是這樣嗎?

他會受她吸引,只因為他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

「你自己也說過,擅長逃避的人,會輕易看出誰的堅強是硬撐出來的。我相信你看出來了,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所以你才會對我拖舍──」

「所以你要說的是,」他轉身,打斷了她的話。「我們只不過是互相在彼此身上尋求慰藉而已。是這個意思嗎?」

徐芷歆微愣,隨即避開他的目光。

「差不多就是那樣。」

說完,她按下一樓鈕,企圖讓電梯門關上。「我該下樓了。」

她已經說了夠多不該說的話。剛才故作瀟灑說要當成一夜情的人是她,她現在又能拿什麼立場在這裏做垂死的掙扎?

忽然,舒正尋伸出手抵在正要關閉的電梯門側邊。

「你……」

她愕然,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要我當作一夜情?」

他的目光緊緊瞅着她不放。

那雙依戀的眼神之中夾雜着某種抗拒。

瞬間,他清楚了。

這個女人早已經是屬於他的。

「別鬧了,電梯里有監視器,你這麼做會給我惹麻煩……」

她岔開了話題,也移開視線。

「有事儘管推到我身上。」

他不理會她的迴避。「我再問一次,你要我當作一夜情?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徐芷歆靜了幾秒。

「是。」

同時,她抬頭重新迎上了他的目光。

聽見她這麼說,莫名的怒火一涌而上。

「那麼……希望你自己做得到。」

他收回自己的手,退了一步。「欠你的『橙花』我一杯也不會少給。如果你可以說到做到,那就不要逼我折回現金還給你。」

語畢,他轉身離開。

電梯門也在這個時候緩緩關閉。

當天晚上徐芷歆並沒有去「ROXY」。

因為她知道那杯「橙花」將會變得又苦又澀。

她沒辦法在歷經與對方發生關係、進而起了爭執之後,還要心平氣和地坐在對方面前喝上一杯酒。

至少她現在辦不到。

「你馬子今天沒上來?」

張義睿見舒正尋愣在那兒許久,忍不住問了出口。

他醒神,睇了對方一眼。

「我說過幾百次了,她不是我馬子。」

「不是嗎?」他睨看着舒正尋,滿臉懷疑。

他從來沒看過這傢伙會為了誰而特地在打烊之後留下來,然而那女人卻讓他寫下了兩次紀錄。

「不是。」

否認得很乾脆,心裏卻捨不得她的唇。

「那有沒有可能變成你馬子?」他又問。

舒正尋猶豫了幾秒。

回憶那個男人在答錄機里留下來的話,提醒他徐芷歆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之後,他搖了搖頭。

「不可能。」

「這麼有把握?」

張義睿嗤笑了一聲,拿來一根煙點上。「那……這一次是她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

「你在講什麼?」他乾笑。

這傢伙說話一直都是這麼無厘頭。

「你記不記得以前我養的那隻黃金獵犬?叫Doggy的那隻。」張義睿忽然說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

「當然記得。」

因為沒什麼人會把自己家的大狗取名叫「小狗」,所以他記得很清楚。不過那隻「小狗」在前幾年過世了。

「Doggy過世之後,我難過了好久,只要一回到家,就會想起它在門口等我的樣子。」

聽着他陳述往事,舒正尋愈聽愈納悶。

從他進「ROXY」以來,他沒聽過這傢伙說出這麼感性的話。

「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再養狗,」張義睿繼續說着,「因為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痛苦。」

那一瞬間,舒正尋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了。

「但是,去年我還是帶了一隻拉不拉多回家。」他低下頭,像是在回憶着什麼。「我知道這隻狗將來還是會像Doggy一樣,老死,或是病死,我卻還是決定要養它。」

說完,他轉頭,看着舒正尋。

「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避開對方的視線。

「那就好。」

張義睿熄了手上的煙,站了起來。

「原來你早就知道不是因為什麼性生活不協調。」舒正尋看了他一眼,揚起一抹淺淺的自嘲。

「你看我瘋瘋癲癲的,就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他笑了一聲,繼續道:「人啊……有時候還是裝傻一點會比較好過。不管是裝給別人看,還是裝給自己看……」

「義睿!」

忽然,不知從哪飛來的一聲叫喚,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找到了聲音的主人一看,那是個消失了好一陣子的男性常客。

「唷!原來你還活着。」

張義睿瞠目看着對方,還以為那傢伙這麼久沒來,是因為移民了還是被拖去宰了。

「為了你欠我的一百塊,我當然要活下去。」那男人在吧枱前坐了下來,說得理直氣壯。「Kahlua,來個五杯。」

「五杯?」張義睿皺眉。「你乾脆說Kahlua來個500C.C好了。」

「沒辦法,我去的那個地方喝不到Kahlua,憋得我好難過。」

「你到底是去了哪裏……」

他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轉身從酒柜上取下那瓶咖啡酒。

看着那兩人一句來一句去的,舒正尋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卻不是由衷愉悅的那種笑容。

就是會有這種客人。

永遠只喝同一種酒,不管是過了一年,三年,或是五年。

他想起子徐芷歆,想起了「橙花」。

她為什麼那麼喜歡「橙花」?若是以同性質的酒來看,絕大多數的人會選擇「螺絲起子」才是。

想着想着,舒正尋拿來了一隻杯子,倒了些許的琴酒,再添滿柳橙汁。

小啜了一下,他不禁開始懷疑,往後是否只要這杯酒的名字還存在,他就永遠也忘不了徐芷歆這個人?

「你又在要什麼自閉了?」

一個人影坐上他前方的位置,喚了他一聲。

抬頭,見是高以柔,他笑了一笑。

「我不是自閉,我只是不想說話。」老實說,他沒料到這個女人這麼有毅力。「今天要喝什麼?跟之前一樣嗎?」

他會記得每個常客習慣點的是哪一種酒。

「我要你正在喝的那一種。」她笑盈盈的,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舒正尋微愣。

難道女人都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可以把發生過的事當成過眼雲煙?

「怎麼了?不讓我點嗎?」見他神情有異,高以柔明知故問。

「沒什麼。」

舒正尋醒神,隨即取來一隻玻璃杯。

但是他遞給她的卻不是「橙花」,而是看上去沒什麼兩樣的「螺絲起子」。

「聽說你最近和樓下的電梯小姐走得很近?」接過他遞上來的杯子,高以柔若無其事股地提起。

然而舒正尋卻完全沒有打算要回答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懂。為什麼就連那種普通的女人都行,而我卻不行?」

她已經打聽過了所有和他有過一段的女人,她自認不輸給任何一個,但是她卻連個機會都討不到。

「這種事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懂?」他哭笑不得。

難道真要他拿出一百個理由才能讓她放棄?

「不要再拿什麼gay來當借口了,我只想知道我哪裏不如她。」

橫的看,豎的看,那個電梯小姐的「品質」連她的一半都不及。她真不懂,自己到底是輸在哪一點。

舒正尋靜了幾秒。

如果,這一切的始末真的就如徐芷歆所說的那樣,他們彼此互相吸引的原因,只是單純想找個懂得失落的人來陪伴,那麼……

「因為你一直都很快樂。」

他想,這應該就是高以柔需要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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