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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 -【和顏悅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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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9: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夢裏,有整座開滿紅花的山頭,亦有遍地盛放的鮮艷黃菊,還有滿院子隨風飄搖的各色布巾。七彩顏色里,他擁抱着她,深深為姑娘香軟馥郁的身子所迷醉,令他忍不住想要吻她,往她最柔軟的地方摸去……

哇嚇!祝和暢猛然醒轉,驚坐而起,立刻低頭看去。

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外出灰袍,但衣襟打開了,腰帶解下了,鞋子也脫下了,所幸褲子還在——

他用力揪著頭髮。褲子不脫,不代表他沒做過「壞事」;他再怎麼醉,昨夜種種,依然如影歷歷,像蟲蟻般地咬嚿他最深處的慾望……

哇啊!他跳了起來,兩腳隨意兜住鞋子,往水盆里潑了幾把冷水,灌了幾口冷茶,頭也不梳就沖了出去。

日上三竿,宅子裏靜悄悄的,他慌慌張張胡亂找了一通,總算在水井邊看到了她,她蹲在地上,正將一塊布放進了一盆黑烏烏的染料里。

「又在染布?怎麼有茶味?」

「九爺,你醒了。用茶葉染的,當然有茶味了。」他的聲音驚動了悅眉,她站起身,朝他笑道:「我熬好粥了,這就去盛給你吃。」

「嬸兒呢?」他心臟怦怦跳,很想往自己的頭顱敲下去,他該問候她的,怎麼問起嬸兒了?

「她還在睡。昨晚她一個人要安頓喝醉的叔兒,又要照料吐了一地的祝福,累壞了。」悅眉說着便往廚房定去。

「你怎麼沒去幫她?」

「我在照顧九爺。」

「我要娶你。」

「九爺?」悅眉並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說詞嚇到,她只是搖頭笑道:「你還在醉酒嗎?沒頭沒腦的說什麼瘋話。」

「我……我……」祝和暢突然結巴了,她的若無其事更令他心驚。

定睛看去,她今日換上一襲蔥白裙裝,長發梳理成一條整齊的辮子,辮梢扎著蓮紅絞染巾子,兩頰亦是略帶紅暈,眉眼間溢出淡淡的柔美氣韻,整個人就像是一朵柔白帶紅的荷花,看起來格外清新脫俗。

他心頭又是一跳,目光不覺膠着在她的櫻唇,兩片小巧的唇瓣好像比平日略微紅腫,這……這是他的傑作嗎?

悅眉見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仍是笑道:「九爺,你去廳里等著,我給你端粥過去。」

「眉兒!」他搶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急急地道:「你聽着了,我做了什麼事,我一定會負責,我絕不會讓你吃虧!」

「是因為你親了我嗎?」

「啊……」他不料她竟然直接點了出來,張著嘴巴,臉上一陣燥熱,就只愣愣地抓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九爺,我問你,你喜歡我嗎?」她抬眼看他。

「啊……」他心臟差點跳了出來,這是什麼問題……

悅眉並不意外他的反應,她低下頭,輕輕撥開他握住的大手,笑道:「既然回答不出來,還說什麼娶我。九爺,凡事三思而後行啊。」

「等一下!眉兒,我頭還疼。」祝和暢是真的頭疼了,不自覺地去揉揉額角,皺着眉頭,試着理出一個完整的頭緒。「可是……可是……我對你做了很不應該做的事,你是清白的姑娘家……」

「如果這樣就該娶我,那麼,早在九爺從池塘撈起我時,看光了我的身子,就該娶我了。」悅眉仍是帶着淡淡的微笑。

「那不一樣!那是救人,就算你要以身相許,爺兒我是鐵錚錚的男子漢,絕對不可能趁機佔便宜。可昨天、昨天……」祝和暢滔滔說了幾句,又結巴了,憶及昨夜的親熱纏綿,鼻問似乎聞到了她的溫香氣息,下頭的男人慾望竟然就膨脹了起來,嚇得他立刻往自己猛拍了一巴掌,忙道:「呃,昨夜……昨夜是酒後亂性。」

「酒後亂性是該打。」那一巴掌讓悅眉噗哧笑了出來,瞧他現在的模樣,仍像是未從醉酒中完全清醒,亂蓬蓬的頭髮,隨意蹬著的布鞋,敞開的衣襟,不經意露出的精壯胸膛……她瞬間漲紅了臉蛋,垂下長長的睫毛,低聲問道:「如果當時是隨便一個姑娘在旁邊,讓九爺這樣欺負了,九爺也要娶她了?」

「不!我才不會對隨便一個姑娘……」祝和暢陡地閉了嘴。

是啊,即使他喝得再醉,任何一個姑娘來到他面前,他也視若無睹。昨兒在虎子喜筵上那麼多姑娘,他又何嘗對誰有了感覺?只有她,掐采紅花,心情鬱悶的她,折下黃菊、明艷動人的她,教人染色、神采飛揚的她,寒風顫抖、傷心哭泣的她,在在牽動着他的心……老天!他對她動了心……

他猛揪著頭髮,仰頭看天。不可能!他早已對情愛無動於衷了,他不會笨得自找麻煩……呵!為了她,他給自己找的麻煩還不夠多嗎?而且還件件心甘情願、樂此不疲啊。

「九爺,別扯頭髮了,都扯禿了。」悅眉趕忙拉下他的手。九爺的習慣大家都知道,只要他有想不透或懊惱的事情,一定會去扯頭髮,可再這樣扯下去,恐怕九爺就得去廟裏敲木魚了。

「眉兒?」那柔荑觸動了他的心思,他沒有猶豫就反手緊握。

「九爺,做什麼?」悅眉掙了掙,因着那特彆強勁的力道而心慌,趕忙扯了笑臉道:「好了,沒事了,我去端粥……」

「眉兒!」

他雙手一張,就將她擁入懷裏,昨夜的感覺立刻回來了。

他想起來了。他是喝多了,醉意很濃,但意識還是清楚的,他倚靠着香軟嬌弱的她,讓她一路攙回房間。當他望着她倒茶的背影時,突然就升起一股急欲擁有她的念頭,那不是男人的衝動慾望,而是一種打從心底深處的強烈冀求。他不只想去照顧她、呵護她,更想擁有她、佔有她,他要她成為他的,他好想、好想、好想要她!

激蕩已久的心湖波濤終於撥了開來,藏在底下的是他對她的渴望。

所以,他仗着酒膽,以親吻和愛撫宣示了他的主權。是的,他要眉兒,只有他將眉兒完完全全揉進他的體內,他才能感到充實和滿足;他再也不能忍受她總是站得遠遠的,他要像此刻一樣,緊緊地擁抱着她,不再讓她跑掉。

「九爺?」感覺他雙臂不斷地縮緊,幾乎快壓碎了她的骨頭,悅眉心驚膽跳地喚着他,徒勞地推着他強壯的身軀。

「眉兒。」他單手鉗牢了她,抬起了她的下巴,定定地望着她,咄咄逼人地問道:「你讓我吻了、摸了,還能無動於衷嗎?」

「九爺,不要……這樣……」她避開他熾熱的目光,卻是避不開他緊貼她身體的男人火燙慾望。

「姑娘家的清白最重要,你都讓我看遍摸遍了,爺兒我就是你唯一的男人,你也只能嫁給我……」

「你不喜歡我呀!」她牙一咬,打斷他的說教。「如果因為你做了什麼,就要你娶我,這是為難你,我不想……」

「我有說過我不喜歡你嗎?」他瞪着她,語氣冰冷得嚇人。

冷冷的反問卻讓悅眉整顆心都燃燒起來了。

她原以為昨夜可能是一個結束,或是一個曖昧不明的開始,可九爺呀,他沒醉得糊塗,他清清楚楚知道一切,甚至在對望的此刻,他的眸光還留有昨夜的狂野……

幸福就在眼前嗎?九爺真的願意重拾他昨夜所大聲譏笑的愛嗎?他在這擁抱的瞬間已經願意打破誓言再去愛人了嗎?

即使她對他早已心意篤定,但一連串的疑問還是讓她慌亂了。

「你是沒說不喜歡,但不代表就是喜歡……」

「我頭還疼,別啰嗦。」

日頭高照,閉起的眼睫里一片火紅,密密相貼的身體摩挲著、纏綿著、愛撫著,熊熊火焰越燃越猛,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進發出來了。

他大吼一聲,索性打橫抱起她,大步往房裏走去。

「九爺……」她卧在他懷裏,雙眸微張,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不覺雙頰酡紅,無力地扯着他的衣襟道:「你……你還沒吃粥……」

「吃什麼粥!」他目光鎖定了她嬌艷欲滴的紅唇,他現在想做的是將嬌嫩可口的她給生吞活剝吃了。

「九爺……」她眼眶熱了,身子也顫動了。

他依然低頭凝視她,沒有忽視她湧上清淚的盈盈水眸,但現在他已經停不下來了,只能以雙臂抱緊輕顫的她,低頭吮去她的淚珠,鄭重而迫切地告訴她:「眉兒,你是我的,你永遠是我的。」

她淚水流了又流,他的親吻也沒有停歇,因着他的擁抱,她不再顫抖,眸光交錯,彼此眼裏皆是滿滿地盛載了對方。

昨夜的激情還沒結束,他踢開房門,再將房門踢關了起來。

日光曬上窗欞,南風吹拂,窗紙後頭的灰色紗簾輕輕晃動着,窗外花叢亦是迎風招展,紅的、黃的、紫的、綠的,朵朵嬌美,色色明艷,就像姑娘的清麗姿容,自然散發芳香,讓男子不由自主地迷醉了。

「走了嗎?」祝嬸仍站在院子廊邊,拿手掌遮住了一張圓臉。

「呼!走了。」同樣也拿手遮臉的祝添放下手,吁了一口氣。

「差點長針眼了。」祝嬸揉了揉眼角,眨眨眼。「這好咱祝福還睡着,教小孩子看到這種場面不太好呀。」

「噯,不小了,明年就給他娶大妞了。」

「說的也是。」祝嬸眉開眼笑,望着偌大的院子。「將來呀,這裏會有九爺和悅眉的孩子,也有咱們的孫兒,到時可熱鬧了。」

「老伴,嘿!咱好久也沒那個……嘿嘿!」祝添扯著老婆的手臂。

「嘿什麼!」祝嬸自顧自地走掉,開心地盤算著,「嗯,今天中午就給九爺和悅眉燉鍋雞湯補補身子,也得給祝福做個醒酒方子。喂,老伴,怎麼拉了一張馬臉?餓了?這樣吧,九爺不吃的粥,就給你吃了吧。」

「姑娘,你要買什麼?」

「啊!」悅眉從遐想中清醒過來,原來已經進到了藥鋪子。

她臊紅了臉蛋,不自在地隨意看了一下,故意想了想,這才道;「我要明礬一斤,青礬半斤。」

「好,姑娘等著,這就秤來。」

悅眉摸了摸火燙的臉頰,趕緊收斂心思,低下頭取出荷包。都幾天前的事了,她還朝思夜想,是犯花痴了呀。

可教她怎能不想呢?九爺像著了魔似地,夜夜帶她到他房間,他不說綿綿情話,有時是迫不及待地褪下她的衣衫,緊緊凝視着她,與她纏綿共枕;有時就只是擁抱和衣而眠,她在他懷裏睡得很好,可是她可以感覺到他似乎輾轉反側,睡不安穩。

或許他還有些事情想不通吧。他不再提及娶她之事,但她不急,她願意等,等到他真正愛上她的那一天。

「雲少爺,你的葯好了,一共五兩銀子。」

誰買了這麼貴重的葯?來看病買葯的諸人皆向說話的夥計看去,悅眉更因那聲雲少爺而震愣。

他就站在她身邊,溫文爾雅,俊逸沉靜,雲世斌還是沒變,甚至還以過去在雲家染坊的那種柔和目光看她。

她刻意往旁邊移開兩步,向夥計問道:「我要的東西還沒好嗎?」

「姑娘,抱歉,青礬短少了,正往後頭倉庫取來了。」

「雲少爺,這給少奶奶的藥方需按時煎服,六碗水煮成一碗……」

夥計盡責地交代服用方法,然而雲世斌卻置若罔聞,只是看着她。

「悅眉……」他終於開口喚她,聲音有着明顯的躊躇。

「雲大少爺有事嗎?」悅眉也不看他,就淡淡地問道。

「多謝你寫下配方給馥蘭,謝謝你。」

「嗯。」

「對不起。」

對不起哪一樁呢?就算他語氣低微,帶着沉重得不得了的歉意,悅眉還是懶得理會他。這不是反目成仇,而是根本不當他是一回事了。

「我以馥蘭的名義,捐給粥了五百兩銀子。」

「我聽說了。這是好事。」

「你的氣色很好,我很……」雲世斌的話哽在喉頭,竟像是哽咽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悅眉煩了,又往旁邊挪了一步。

「古大叔他上個月過世了。」

「什麼……」悅眉震驚地望向他,迭聲問道:「為什麼?他年紀是大了,可身子骨還硬朗,怎麼會這樣呢?」

「他從去年冬天就一直病著,才過年,就捱不過了。」雲世斌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色小布包,放在櫃枱上,憂傷地道:「他本想上京城看你,將這東西親自交給你,可是來不及了。」

「這是什麼?」悅眉走回他身邊,紅了眼眶問道。

「送信的家人說,古大叔臨終前交代,耿大叔曾經托他,怕你出嫁時沒有長輩送禮,要他將這枚戒指藏着,等你嫁人時再拿出來給你戴上。」

悅眉顫抖著打開布包,裏頭躺着一枚厚重樸拙的金戒指。那是爹送給她的出嫁禮啊,古大叔不負老友所託,小心翼翼珍藏了幾年,如今終於送到她的手上,可是……爹早就走了,而古大叔也走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滴滴掉落捧在手心裏的戒指,小小的戒指竟有着極為沉重的分量,壓得她心口好痛好痛。

雲世斌眉頭深鎖,雙拳緊握,靜靜地望着流淚的她,而藥鋪子的其它眾人也在看着他們。

「古大叔的後事都辦好了,你不要難過。」好一會兒,雲世斌才沙啞著聲音安慰道。

「謝謝。」該道謝的還是得謝,悅眉收起戒指,拿帕子抹凈淚水。

在她將小布包塞進口袋時,她突然覺得不對勁。雲世斌又不知道她今天上藥鋪子,怎麼就將戒指帶在身邊了?莫非……

「你怎能將我的東西藏在你身上?」她恍然大悟,立刻變了臉色,不客氣地指責道:「既然人家送來京城,你怎地不要他直接送到祝府?你自個兒藏起來做什麼?你已經是成親的人了,還藏着別的姑娘的東西,這樣做對得起大少奶奶嗎!」

「我以為帶在身邊,好像……能為你做點什麼……」

她猜得沒錯。他並非貪圖這枚小戒指,而是對她懷有難以言喻的歉疚和……舊情?

她快刀斬亂麻,繼續不留情分地道:「或許你過去是喜愛我的,也或許你是逼不得已才陷害我,但現在無論如何,你都是大少奶奶的夫君了,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你不能辜負她。」

「悅眉,你還是沒變。」雲世斌露出苦笑,拿起櫃枱上的藥包,神色鄭重,有如發下重誓,堅定地道:「你放心,我雲世斌今生今世絕對不會辜負馥蘭。」

搞不懂他了。既然愛老婆,那幹嘛又藏着她的戒指?

悅眉沒有看他離去,就瞪着櫃枱等她的明礬。呵!她剛才簡直就像是好事的三姑六婆,雲世斌和董馥蘭有什麼感天動地的情愛糾葛,那也不關她的事,最好他們夫妻吵架時,千萬別將她搬出來就好了——一想到此,她不禁感到好笑,真是典型的九爺說話方式啊。

九爺!她按著怦怦跳動的心臟,逸出柔美的笑容;這裏再也容不下其它男人,只有九爺了。

***

夏夜沉寂,月色疏淡,房間人影交纏,熱情如火。

「九爺……」她因極度歡愉而啜泣了。

「眉兒,眉兒啊……」

他呼喚着她,趴倒在她身上,完完全全釋放出所有的熱能。

悅眉攤軟了,淚水奔流而下。他帶給她的一切太過震撼,不管是第一次,還是今夜已經數不清的第幾次,每一回都是一種冒險,他總是那麼激狂熱情,她永遠不知道他會如何愛她……

是愛嗎?她嘴角一牽,幽幽地帶淚笑了。她心疼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可能還很困惑的九爺。

她伸手撫弄他汗濕的頭髮,輕輕觸摸他晚上就冒出來的鬍渣。

「眉兒……」祝和暢喚着她,握住她的柔荑,抬起頭,這才發現了她的淚,立刻緊張地親吻她,問道:「會痛嗎?」

「不會。」她貼着他的臉,微笑搖頭。

怎麼不會?祝和暢心口一疼!他到底是瘋了還是狂了啊!明知她是初嘗人事滋味的處子,他卻總是放縱自己的情慾,大肆「蹂躪」這朵初綻的苞蕾,他還是不是人呀!不如揮刀自宮算了,免得繼續讓她受苦。

「九爺,你怎麼了?」悅眉撫開他緊皺在一起的眉頭,柔柔地笑道:「咬牙切齒的。累了就睡吧。」

她在在的一切都令他衝動,即使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撫觸動作,就令他口乾舌燥,立刻拉下她的雙臂,再度壓在床上,鼻息又變得濁重了。

不!笨蛋才自宮,眉兒是他的,他要好好疼他的眉兒……

「九爺,不要了,好不好?」悅眉輕輕顫動了,她實在無法再承受他的激情了,而且……「明日一早就要出門,早點睡,養足精神。」

望着那張疲倦柔弱的紅暈臉蛋,祝和暢又心疼了,移開了重壓她手腕的雙掌,再緩緩地抽離了她,拿起被子掩上她赤裸的身子。

才看到她白皙的胸部,他又想去碰她,只好閉上眼睛,硬起心腸轉過了頭,這才硬生生抑下了再度侵佔她的渴望。

這是怎麼回事?他坐在床邊,猛揪一頭亂髮。他不是精明能幹、冷靜處世的祝九爺嗎?怎麼會變成了一頭見了女色就亂咬的野獸呢?

雖說「食色,性也」,可瞧瞧現在的他,既想好好疼惜眉兒,又想將她據為己有;白天要見到她,晚上也要她寸步不離……老天!她還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家啊,他的行為跟強擄民女的淫棍有什麼兩樣!

更何況這屋子裏還有叔兒嬸兒祝福六隻眼睛在看,外頭夥計也會傳講,為了她的名聲,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九爺,做什麼又揪頭髮了?」悅眉伸手過來。

「眉兒!」他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道:「等我這趟出貨回來,我們就成親。」

「好。」

「你不問我,喜不喜歡你?」她的回應乾脆,倒令他愣住了。

「我問得出答案嗎?」她嬌笑迷人,臉頰暈染著兩朵紅雲,直截了當說道:「可眉兒很清楚,我愛九爺。」

「愛……」祝和暢一碰到這個字,立刻自動剔除,想都不想,更沒意會到她的嬌羞神態,只是淡然地道:「我必須給你一個名分,我們既然有夫妻之實,就該有夫妻名分。」

雖然已知他發誓不再愛女人,但那冷靜的語氣還是讓悅眉略感失望。沉沉的倦意掩來,她拍了拍他的枕頭,拉攏好被子,轉過了身子。

「嗯,等回來再說,好晚了,快睡了。」

祝和暢仍盤腿坐着。他還在談婚事,她就突然背過身子,不再理會他,好像給了他一記悶棍,明顯地拒絕了他的「心意」。

喝!他是胸襟開闊的男兒,何必跟小女子計較?可是……可是呀,他鬱結在胸口整整一天的悶氣是不吐不快了。

「你今天去買明礬?」

「是啊,我在貨行不就跟你說了。」她含糊地回答。

「你在藥鋪遇到雲世斌,為什麼不說?」

原來是為了這樁啊!悅眉好無奈,轉回身子看他,難怪九爺板着臉孔回家,也難怪他今夜特別粗野,更難怪他一副判官審訊的模樣了。

「沒機會說啊,你很晚才回來,一回來就拉我到這床上,剝了我的衣服……」她說着,臉就紅了。

「你怎麼會沒機會說?我剛回來時,叔兒還在問我事情,拉你過來的路上,你也可以說,還有脫衣服時……」

「有的事情也要看情況說,我要是說古大叔過世了,我心頭難過,你衣服還脫得下去嗎?」

「你難過怎不跟我說?難道雲世斌能安慰你,爺兒我就不行嗎?」

悅眉坐了起來,拿被子掩住裸露的身體,耐著性子道:「我知道你累了,想讓你放鬆睡個好覺,所以不說這件事,明天有空再說。」

「那雲世斌拿了什麼東西送你,你幹嘛感動得哭了?」

「九爺……」悅眉瞠大眼眸,吃驚地看他。「你既然跟在我後面,為什麼不大方走進藥鋪,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就是看到你們在敘舊,不好意思進去打擾。」

「九爺,你怎會有這種想法?」悅眉心頭一窒,好像讓沉重的石磨給輾了過去。九爺不是最了解她的嗎?「這一年多來,你也知道我的轉變,我對他早就不留舊情了,你完全明白的。」

「他送你東西……」

「那是我爹留給我的金戒指,在這裏。」她說着就彎下身子,撈起了丟在地上的衣衫,往口袋摸出小紅布包。

「哼,你大可推給你死去的爹,反正沒人證明!」

「九爺!你太過分了!」她痛心地喊了出來,淚水跟着進流而出。

她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愛他,身子給了,心也給了,就是為了全心全意去填補他的傷口,可她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感情和耐性了?

她從來就不是溫柔的姑娘,她無法被誤解了還能百依百順。他可以傷她,但他怎能傷害爹呢?那是她相依為命十年的親爹啊!

「眉兒……」祝和暢見她傷心大哭,慌得就去撫她的肩頭。

「我爹……我爹給的……」她不讓他碰,挪開身子,雙手捧著金戒指,淚如雨下。「他托給了古大叔,是給我當嫁妝的……」

一聽到嫁妝,祝和暢又是腦門充血,分不清是氣惱還是嫉妒,脫口而出道:「所以你爹是拿來做你和雲世斌的嫁妝了?」

「是我的嫁妝,跟那人又有什麼關係!」悅眉哭道。

「如果沒有關係,為什麼雲世斌會帶在身上?好像當信物似地。」

「我也罵他了呀,他娶了妻的人,收著姑娘家的東西當然不像話。」她一邊哭着收起戒指,一邊穿起了衣服。「不信你去問藥鋪子的夥計,還有在場也有很多人,甚至你可以去問姓雲的!」

「我去問他們作啥?爺兒我就是要問你!」他口氣兇惡。

「你問了我,我照實回答,可你為什麼不信任我……」她大聲反問回去,淚水滔滔不絕地掉落。她好傷心、好傷心哪。

娘走了,爹死了,雲世斌不要她了,她都沒有如此傷心絕望,這種幾欲心碎的感覺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無情地刨剜起她滿滿一顆火熱的心臟,用力摔在地上,還狠狠地將它踩個稀巴爛。

而傷她的,就是她最愛的九爺啊。

她哭得無法自己,下床穿鞋時踉艙了下,幾欲跌倒。

祝和暢早就慌了,滿肚子的火氣消失無蹤,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趕忙伸手去扶,卻讓她給打了回來。

「不要碰我!」悅眉放聲大哭,掩面跑掉。

「眉兒!」祝和暢急着要追,卻是衣不蔽體,趕緊隨便穿了起來,趿著鞋子追了出去。

他鐵定撞邪了。他咄咄逼人,說穿了,他竟是無法信任她?

當她將最珍貴的身子給了他,還告訴他,她愛他,他卻在兩人裸裎相對時疑神疑鬼、惡言相向,試問,他這一刀子捅得她有多深?

他以前被捅得有多痛,她今天就有多痛:當世人皆不可信時,他能不能去信任一個默默跟着他、悄悄將顏色滲入他的生命、陪伴彼此爬過一座又一座山頭的小姑娘?

他願意!他願意啊!要他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他也願意啊!

「眉兒!眉兒!」他焦急地敲打她的房門。「你爹的事,我跟你道歉,不只這件事,今晚所有的事,都是我不好,眉兒,你開門啊!」

「走開!」她的哭聲沒有停歇。

「眉兒,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昏頭了,我見到你和雲世斌說話,我就受不了,我、我、我……」

「那我以後是不是不能跟夥計大哥們說話了?不然他們一個個就被你罰練字了?」

「不是這樣的!我氣……不,我是羨慕……不,我是嫉妒你和他有一段過去,我、我、我……」喝!好個心胸狹窄的九爺啊。

「誰沒有過去?我都不管你和碧霞小姐的過去了,你若像做生意一樣斤斤計較的話!九爺,那我還是走了吧,你該找的對象是一個心思和出身都更單純的姑娘。」

「不!就是你了,你不能走!眉兒,是你,我要你!」

「你只是要我陪你睡覺罷了!」悅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我要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發狂地用力擂門。「妻子!你懂不懂?那意味着,你一輩子就是我祝和暢的人,是我的!」

門呀地一聲打開,一雙拳頭差點捶了進去,慌得他縮回了手。

「你為什麼老說我是你的?」悅眉雙眼紅腫,站在房裏,幽幽地道:「沒錯,我喜歡九爺,我也已經是九爺的人,除非你趕我走,否則我就一輩子跟定你了。但你今日口口聲聲說要娶我,這只是負起道義上的責任罷了,你是否想過,你為什麼想要我,而不是別的姑娘?」

「不然你還要怎樣?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就這樣啊。」

「是,就這樣。」她輕輕地笑了,淚水也撲簌簌落下。「我不求你來愛我,我只求你信任我,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懷疑這懷疑那,還拿話傷人,我們又要如何當一輩子的夫妻?」

又說到愛了,他頭痛不已,大聲說道:「我不相信你嗎?我都跟你道歉了,我以後絕對不會隨便懷疑你了,好不好……」

「九爺!」後頭的祝嬸說話了,她瞪大眼睛,義正辭嚴地道:「你這樣大小聲,哪有誠意道歉?」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一回頭,竟然排排站了一家三口。

「吵得這麼大聲,我看對街人家也醒了。」祝福打了一個大呵欠。

「九爺啊。」祝添陪着笑臉,好聲好氣地勸道:「我們當男人的,忍着些,多讓點女人家。」

「我還不夠讓她嗎……」祝和暢指著門裏的悅眉,火氣又大了起來。「她一哭,我就跑來道歉了。我都要娶她了,還跟我說什麼信任不信任、愛不愛的,女人都是這麼啰嗦的嗎!爺兒我頭痛得要命!」

「九爺,你該收心了。」祝福自告奮勇,打算自我犧牲,扯了九爺就道:「我去幫你磨墨,陪你練字。」

「要練自個兒去練!明天給爺兒我交上一百個大楷!」

「才不!」祝福嚇得立刻鬆了手。

「九爺,你別再耍爺兒的脾氣了。」祝嬸氣急敗壞地道:「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一遇上事情就發瘋,都幾歲的人了,還這樣莽撞!」

「只有九爺最看重的人,才會讓他發瘋啊。」祝添一嘆,點明了事實。「你瞧這十年來,他老是冷著臉孔,啥都不理,又對誰莽撞了?」

「喔,是大姐?」祝福恍然大悟。

「九爺,對不起。」悅眉吸吸鼻子,走出房門,伸手抱住那個莫名躁怒的男人,哽咽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你不要再生氣了。」

「眉兒!」

祝和暢再有天大的火氣,也在這擁抱的瞬間灰飛煙滅。他僵着手腳,心動,身熱,一時竟不知如何消受她的溫柔。

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他嗎?她為何願意低聲下氣跟他道歉?不,這不是低聲下氣,而是一種全然柔軟的撫慰,平息了他浮躁慌亂的心情。

柔情似水啊。

「我沒有生氣,我是……」他是怎麼了,他說不上來,連日來的情慾衝動已經讓他失去了思考能力,此刻只能以擁抱來訴說歉意。

「九爺,明天我不跟你出門了。」她抬起頭來。

「這……」他望着她水霧迷濛的眼眸,心頭陡地一沉。

「嗯,既然要跟你成親了,我想多留一些時間在家,跟嬸兒學做菜,我還不會燒九爺喜歡的口味呢。」

「你燒什麼,我吃就是了。」他抓着她的肩頭,不覺出了蠻力,壓抑著聲音道:「你跟我一起出門,我要你在我身邊。」

悅眉眨了眨濕潤的羽睫,有如紅花初綻,柔柔地層露嬌美的笑靨,瞧見叔兒一家還在看,臉頰立即飛上兩抹羞澀的緋紅。

「九爺,你想看着我,帶我在身邊,我很歡喜,可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隨時隨地伴在一起,以後我可能懷孕了,或是在家養娃娃……」

她的話語、她的嬌羞、她的柔美,在在令他狂熱欣喜,雙掌捧住了她的臉蛋,切切地道:「我會留在家裏陪你!」

「九爺,你這樣說我很開心。這裏有嬸兒陪我,還有夥計大哥家裏那麼多的嫂子和姐妹。九爺,你做的是送貨的營生,該出門的時候還是得出門,我會在家等你回來。」

「可是……」

「以前,有個人讓我等待,可我落空了。」她臉上淚珠晶亮,眸光熠熠生輝,凝視着他道;「這回,我相信九爺一定會回來;同樣的,我也希望九爺相信,眉兒在家等你,眉兒不會走,更不會變心。」

「眉兒。」

「九爺,該去睡了。」她放開他,退回房裏,又柔聲道:「叔兒、嬸兒、祝福,抱歉,吵了你們,我很累,要先睡了。」

房門關起,祝和暢只覺得懷抱空蕩蕩的,孤獨而蒼涼,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明明知道她就在門后,他就是好伯她會不見了。

他在害怕什麼?他是否失去了相信自己、也相信她的信心?

「九爺,男人不能總是用那話兒想事情的啊。」祝嬸搖搖頭。

「我沒有!」

「九爺,去睡了。」祝添作個眼色,要祝福一左一右攙走九爺。「你明天就要上路,再站下去就乾脆等雞啼了。」

「九爺,你別拔頭髮了,要是拔成了和尚,大姐只好嫁別人嘍。」

「祝福!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祝和暢惱著就要文捲袖子。「正好,你過來陪爺兒我練個兩招再睡。」

「你褲子掉了!」祝福指着他的胯下,大叫一聲。

祝和暢一驚,立刻拉住褲頭,褲子本來就沒掉,祝福倒是跑掉了。

「可恨啊!」祝和暢揮着拳頭追了出去。

「所以我說啊,」祝嬸流露出疼惜的眼神。「九爺老是長不大。」

「是孩子就得給他找個娘。」祝添笑眯眯地點頭附和。

「沒想到悅眉比九爺還成熟懂事呢。呵呵,以後這宅子就交給她管了,嬸兒我只管負責照顧他們的娃娃就好了。」

「你照顧娃娃,那誰燒飯洗衣?」

「還誰!當然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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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10: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啊嗚嗚……」祝福躺在草地上,唉唉慘叫。

夥計們帶着同情的目光看他,卻是不敢說話。出門這兩天,九爺火氣忒大,說過的話總共只有三句十二個字,那就是停下來休息時,喊著同樣的「祝福過來」,然後可憐的祝福就變成他練習拳腳的對象了。

「哎唷,我筋骨都扭了,哪位大哥行行好,幫我燒水泡茶啊。」

「早就在燒了。」小李子指着火上的鐵鍋,大家兄弟嘛,患難相助是一定要的啦。

「唉,大姐沒來,好像什麼事都不對勁。」阿陽望着一團蒼白的麵疙瘩,還沒吃就反胃了。「以前沒有大姐,也是這樣過來的呀。」

「是咱九爺古古怪怪的。」王五偷覷一眼,九爺還站在樹下,不知道在發什麼呆,他忙小聲地問道:「喂,祝福,他跟大姐吵架了嗎?」

「我不能說。」祝福將兩手掩住嘴巴,哭喪著臉道:「九爺會剝了我的皮,颳了肉丟給狼吃啊。」這是九爺行前再三的警告。嗚!他可是還想留這條小命去娶大妞啊。

「鐵定吵架了。」老高也搖頭嘆氣道:「我本來還說,虎子成親后,接下來就該九爺和大姐了……咦!這是什麼茶?」

老高一說,眾人紛紛望向鍋子裏滾沸的灰黑色茶水。

「是我們平常喝的烏龍啊。」小李子瞧大家一副「你糟了」的臉色,急道:「一碗一碗泡茶麻煩,我乾脆將茶葉扔下去煮了。」

「烏龍茶怎會這種顏色?」老高拿勺子舀出茶葉,看了半晌。「哎呀,你拿燒湯的鐵鍋煮茶了?泡茶要用銅壺啊。祝福,你沒帶出來?」

「完了!」在未來岳父面前大大丟臉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急得拍腦袋,揪頭髮。「本來是大姐在準備的,那夜他們鬧得很晚,害我睡遲了,出門也沒留心……」

「啥?那夜他們鬧得很晚?」大家的注意力皆集中在這句話。

「噓,九爺來了。」有人出聲警告。

林子一片靜寂,正午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大地,祝和暢走到火邊,低頭注視那一鍋灰黑的茶水。

他就這樣站着,眼睛眨也下眨。就在大家以為他已達到老僧入定的最高境界時,他突然從口袋中掏出一條灰白色的巾子,捏了一角,將剩餘部分全部浸入茶水裏。

漂了漂,再拿出來,巾子已染上了灰灰的色澤。

他瞧著滴水的巾子,突然揉成了一團,濕淋淋地塞回口袋。

「我要回去京城一趟。老高,這趟貨交給你了。」

話才交代完畢,高大的身形已經跨上馬匹,揚長而去。

「不行啊……」眾人吃驚地說不出話來,九爺在做什麼?

「我知道了!」九爺不在,祝福說話也大聲了,他用力一拍掌,眼睛發亮,「難怪大姐老在煮茶,原來鐵鍋煮出來的茶水是黑灰色的,而咱九爺就愛這種灰灰的調調啊,嘿嘿!」

「到底怎麼回事?」大家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們很快就要有九奶奶了。」祝福坐回草地上,往自己肩頭敲了敲,笑嘻嘻地道:「哎唷,給九爺摔疼了,誰來幫我推拿,我就說了啊。」

***

她為他染色!

祝和暢心情激蕩,快馬馳騁,急欲回京見她一面。

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看她曬著喝過的茶葉,甚至在睡了她之前,她已經用鐵鍋在煮茶葉了。對了,他也看過她拿白布浸入黑烏烏的染盆里……原以為以茶葉染布,染出來的就是茶色,沒想到是他最喜歡的灰色。

她到底什麼時候對自己用上了心?他不知道。她可以大大方方為祝福或其它夥計女眷染色,然而為他染色時,卻是偷偷摸摸地,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在做什麼。這是否也像是她的情意,暗暗蓄積在心底?若非讓他「酒後亂性」給揭了出來,還不知道她要藏到什麼時候呢。

染色只是其中一樁小事,他的心因着她深藏不露的女兒情思而大受撼動。或許還要更早些,在老家的溪邊、在開封的小山頭,甚至在每回出門為他遞上的麵疙瘩和茶湯時,她已有了心。

糊塗的祝九爺啊!他竟然以為她是將身子給了他之後,才不得不「愛」他——不可能的!憑她那個硬脾氣,若非喜歡着他,他敢這樣上下其手非禮她,她早就將他踢得生不齣兒子來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暢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兒在家等你,眉兒不會走,更不會變心。」

她在等着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緊緊擁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兒!眉兒!」衝進宅子大門,他大叫找人。

「咦!九爺,你怎麼回來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階,愁眉苦臉地拄著下巴,乍見他歸來,出現了驚訝神色,隨即又繼續愁眉苦臉,不理他了。

「叔兒,眉兒呢?」

「嗚,那個眉兒眼兒跟你嬸兒走了。」

「什麼……」他駭然地抓起叔兒的手:山頭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驟降霜雪,凍得他猛打顫。

「我正愁著中午該炒什麼菜呢,一個人怪難燒飯的。」叔兒拿開他的手,終於咧嘴笑道;「你回來正好,我來弄鍋紅燒魚頭。」

「她去哪裏了……」難道舊事重演,他註定這輩子得不到真愛?

「去哪裏?」祝添搔著頭道:「我也不知道她們去哪裏……」

「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裏!你就眼睜睜看她走了……」祝和暢幾欲瘋狂,急得眼眶酸熱,全身冒汗,一逕地猛搖叔兒,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氣得離家出走了?她會去哪裏?她能去哪裏?對了,會不會到開封找她娘了?」

「九爺,我一把老骨頭都被你搖散了。」祝添趕緊推開他。「我得去阿陽他家問,才知道她們去哪裏呀。」

「她在阿陽他家?」

「不是。阿陽他老婆的姐姐來京城,見了悅眉的染工,說是他們鄉下也種有藍草,請她去教村裏的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別的染布手工,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你嬸兒也跟着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陽他家!」

「咦!不吃飯了?那我還是讓那條魚多活幾天吧。」

真是的,來去一陣風,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祝添又開始苦惱中午的菜色,隨即用力拍手,眉開眼笑。「這宅子快辦喜事了,我就隨便煮個麵疙瘩,多留點時間來整理花草、打掃屋子吧。」

***

午後,林間幽靜,涼風清爽,悅眉坐在樹下,眯起眼睛,望向前頭長得茂盛緊密的藍單,炎炎日光照耀下,藍草正閃動着毫緩的綠色光芒。

村子的藍草栽種不多,不足以成立一問染坊另謀生計,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兒,已是綽綽有餘。

來到村子兩天,她盡心教了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各種染色方式,讓原本只懂得漂染單一藍色的她們驚喜不已,照着她教的各種扎、縫、糊、夾、絞,變化花樣,同時也學會了套染其它顏色,讓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頓時添上無數美麗的色彩。瞧,那邊幾戶人家屋前曬著幾塊花花綠綠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著淡淡微笑,攤開手裏抱着的衣布,低頭密密縫了起來。

吃過午飯後,村中婦女怕她累著了,好心要她睡個午覺,晚點再去看她們新做出來的成品,但她捨不得這個溫煦的午後,溫溫的感覺,好似他胸膛的熱氣……

「耿姐姐,你在縫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邊,甜甜地問著

「小圓兒啊。」那是阿陽嫂大姐婆家的六歲小侄女,一張圓圓的臉蛋,讓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臉,笑道:「思,我在縫衣裳。」

「耿姐姐,你好厲害,會染布,還會縫衣服耶。」

「小圓兒再大一點也會呀。」

「我現在就會了。」小圓兒眨眨大眼,帶着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條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帘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悅眉攤開染成淺紫色的巾子,上頭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圓,她驚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圓兒會扎染了,這是你自己扎的?」

「是啊。」小圓兒頗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們,我也在旁邊聽喔。以後小圓兒要幫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攬錢買糖吃。」

「好乖的小圓兒,耿姐姐還會再教你們更多的功夫,你娘她們做出來的東西很有農村風味,將來拿去京城賣,就可以給小圓兒買糖吃了。」

「耿姐姐,你教我們很辛苦,我大伯母給你錢,你為什麼不拿呀?你不喜歡吃糖嗎?」

「我看大家學了手藝很開心,我看了也歡喜,這種歡喜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她見小娃兒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個小腦袋,笑着換個簡單的說法,「這就像吃了糖一樣,甜滋滋的。還有,小圓兒,糖不能吃太多,牙齒會讓牙蟲給吃了喔。」

小圓兒趕緊閉了嘴。她才掉了一顆牙,娘說會再長出來,但萬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樣,扁著一張嘴巴,只能吃稀飯,不能啃果子了?

胡亂想了一會兒,小娃兒畢竟不會煩惱,東張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問起問題了。「這衣服灰灰的顏色是耿姐姐染的嗎?」

「嗯。」悅眉笑着縫上一針。

「衣服上頭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嗎?」小圓兒興奮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會丟掉衣服了。」

「這不是名字,這是一篇文章。」

「什麼是文章啊?」

悅眉也說不上來,她該如何向一個六歲女娃解釋蘭亭集序?

她低頭撫摸懷裏的新棉袍。她買了新布,用鐵鍋反覆煮了茶葉,煮成深濃的鐵灰色,再和上些許藍靛和明礬,讓這個底色不致太過黯沉,而是呈現出一種沉穩的深灰色;至於她一個字一個字臨摹印染的蘭亭集序全文,用的則是靛青色,兩色相合,字跡看起來就像是布面上的紋飾,既不突兀,又能稍稍為暗色調的衣袍帶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顯穩重又不失朝氣。

不知道九爺會喜歡嗎?

「耿姐姐,你在笑什麼?」小圓兒睜著圓圓眼睛問道。

「喔,姐姐跟你說,這衣服上的文章是說呀,有一天,天氣很好,就像現在一樣,感覺很舒服,有一群人來到了一個風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邊喝酒,呃……小圓兒,姐姐瞧瞧。」

悅眉找着衣服上的字跡,試着去解釋。她書讀不多,其實也無法說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讀了又讀,也讀得出其中文詞優美,有描景、感懷、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惠風和暢這四個字。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悅眉竟然念起長長的文章來了,小圓兒很努力地聽着,越聽,眼皮越重,長長的睫毛都快合起來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麼。」悅眉摟過了小圓兒,讓小小頭顱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將縫製中的衣袍挪了挪,蓋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圓兒,靠着姐姐睡,姐姐縫衣服了。」

「唔。」

暖風輕搖枝葉,像是一把蒲扇輕輕揚著。小圓兒沉沉入睡,悅眉低着頭,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專註,眸光柔和,手指靈巧地穿梭移動着,一針一線,將衣衫密密縫牢。

祝和暢看得痴了。

此情此景,安詳寧靜,美好純然,好似一個年輕的母親,哄著女兒入睡后,懷着期盼的心情,靜靜地為丈夫縫製衣服,等著遠行的丈夫歸來。

當丈夫不在時,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也許是照料兒女、操持家務,也許是街坊鄰居借塊鹽巴、守望相助;然而,當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後,在她獨處安靜的時刻,她的心立即繫上了遠方的他,在針線里、在她的瞳眸里、在她的微笑里,也在彼此的夢裏。

她不會跑掉,更不會變心,她愛着他、信賴着他,一心一意守着他,守着他們的家,為他生養兒女,與他終老……

他怎會失去她呀!

暖風融融,樹影婆娑,祝和暢喉頭酸哽,眼前浮上一層水霧。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懼,十餘年來飄飄蕩蕩的心也安定了下來,緊緊地依附着她的心。

只需相信,無需懼怕。當她早已愛上他時,自己何嘗不是一點一滴愛上了她?像是顏色的浸潤,緩緩地,慢慢地,一層又一層地染了進來,不知不覺問,他心中只有一個顏色,那就叫做眉兒。

但,因着遲疑和畏懼,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認這份真愛,既想好好愛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體佔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確認他的擁有:所以他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斷地渴求與她的親密結合,他以為這樣,她就永永遠遠屬於他,再也不會跑掉了。

然而,若無真愛,任憑再華麗的山盟海誓、再多的床上肉慾交媾,甚至是白紙黑字條文分明的契約,他又豈能真正長久擁有?

此時此刻,他不再怕了,更無懷疑:他就在她的心裏,隨時,隨地,等着他,想着他,愛着他……

眼裏低頭縫衣的她漸漸融在水光里,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爺,你不是來找悅眉,站在這裏作啥啊?」祝嬸跑了過來,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見到酣睡的小小人兒,立刻叫道:「哎呀!悅眉,小圓兒果然來找你了,她娘找不到她呢。」

「她睡著了。」悅眉小小聲地說話,突然見到祝和暢,她臉蛋微紅,眼神卻是一黯,忙又低下了頭。

「我抱她回去。」祝嬸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來相會,她們老的小的就別礙事啦。她笑眯眯地走出兩步,突然發現九爺好像哪邊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爺,你在哭?」

「爺兒我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什麼好哭的!」祝和暢用力抹著紅紅的眼眶,粗聲粗氣地道;「這裏風大,沙子跑進眼裏了。」

「風大嗎?」祝嬸困惑地望着動也不動的樹葉,抱着小圓兒走了。

「九爺扎了眼睛?」悅眉想要爬起身子,卻因久坐腳麻,一時站不起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腳麻,你等等……」

祝和暢走到樹下,蹲跪在她身邊,按住她的肩頭,靜靜地看她。

「我來瞧瞧。」悅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視他過度安靜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皮,左邊瞧瞧,右邊看看,笑道:「嗯,好像沒有小沙子,我還是吹吹氣吧……」

她尚未吹氣,男人的熱氣就掩了過來,以吻攫走她的氣息。

她渾身一熱,以為他又要瘋狂地掠奪她,身子變得有些僵硬,不覺緊緊抿住唇瓣,等待他的開啟和侵入。

想像中的狂風暴雨沒有落下,他只是蜻蜒點水似地印吻她的唇瓣,輕柔吸吮著,細細體會著唇瓣交疊的甜蜜和柔軟,再吻上她的臉頰,似飛花,如絲雨,輕輕飄落,綿密地灑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再如暖風輕掃,回到了她的唇瓣,以舌一遍遍地描繪她的唇形,柔情地分開她放鬆了的芳唇,尋索到了她等待已久的丁香小舌,密密交纏,柔柔舔舐,同時他溫熱的手掌亦是撫上她的頭頸,指尖觸着她的臉蛋,揉過了耳垂,順着她的曲線而下,緩緩來到了她的胸前,完全包覆住她的渾圓,揉捏著,撫壓着,力道雖輕,卻令她已然攤軟的身子輕輕地顫動了。

好溫柔啊!她好像飛到了軟綿綿的白雲堆里,什麼也不用去想,那裏有着他無盡的溫柔,她只需投進他的懷抱,自然就會擁有他的愛……

這是愛……她心頭一顫,無法置信,與他纏綿的唇舌頓時停住,彷彿是想為自己找個理由,說明九爺只是換個吻她的方式罷了:隨即感覺他舌尖又挑動着她的,仍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輕憐蜜愛,好似翩翩彩蝶,迎著和風,引導着她去採集最甜美的花蜜。

她心醉了,不再去想,全心全意回吻他。

大樹投下綠蔭,池塘閃動金光,前頭農舍掛着新染的淡紫門簾,田野徑陌間搖動着紅花綠葉,夏日的午後,有着藍色的天,白色的雲,還有兩顆燙熱火紅的心。

濃情似酒,天光雲影飄飛而過,在彼此唇舌的眷戀和不舍里,結束了這個好長、好美的親吻。

他捧起了她的臉蛋,深邃的瞳眸仍是靜靜地看着她,再低頭吮去她眼角的淚珠,珍而重之地往她唇瓣印上一吻。

「我該走了。」

來了就要走?她頓感心慌,明明是不願他來的,可他就這麼給了她一個難忘的吻,她竟然不想他走了。

「你不是來帶我走的?」她垂下睫毛,低聲問著。

「眉兒啊。」

他憐嘆一聲,拿手撥弄她額前的頭髮,一根根幫她攏到耳後,又拿指頭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目不轉睛地凝望她酡紅的臉蛋。

「九……九爺,你怎麼這樣看我?」她仍垂着眼,不安地問著。

「眉兒,我一直很粗魯對待你,是不是?」

「啊!」她心頭一酸,眼眶就紅了。他問得那麼溫柔,這教她怎麼回答呀。

他的狂野的確讓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也好喜歡,她很難想像自己怎能包容他的強壯,更無法形容他給予她的前所未有的歡愉;而且,粗魯歸粗魯,他還是很體貼,一弄疼了她就緊張,忙亂地哄她……

想着想着,她既羞澀,又覺委屈,被吻得紅濫濫的小嘴嘟了起來。

「你看,這裏給你弄得都瘀青了。」她捲起了袖子,指着手臂給他看。「這有這裏,你咬我,這邊也紅紅的……這個……」

是吻痕啊!她全身火熱,立刻放下袖子,又低下了頭。

「你身上還有很多紅紅的吧。」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咬着她的耳朵,語氣柔和而曖昧。「我肩頭也被你咬出好幾個牙齒印,害我不敢在兄弟們面前沖澡、換衣服。」

「討厭!」羞死人了,她推開他。

「這是做給我的衣服?」他又挨近了她,撫着她膝上的衣布。

還是讓他發現了,她忙將尚未縫好的衣服兜攏好,收在懷裏,不想讓他看得太過清楚。

「為什麼特別選了蘭亭集序?」他早就看清楚了。

「因為……」她紅著臉,再將印有字跡的布面折了又折,但嘴裏已經說出來:「呃,這裏頭有九爺的名字。」

「眉兒,你愛我。」

他在問她話嗎?他驚訝地望向他,心頭好熱,眼眶又泛紅了。

無需再問,她已然明白,他特意趕回來尋她,不為別的,就是再次印證這件事實;然而,他又不像以往急躁地想要佔有她的身體,反而是溫柔地吻她,還說就要走了,難道……

當他仍戀着她,又能適度放開她時,是否意味着他已經能夠全然信任著這份愛?即使分隔兩地,或是一時半刻不見,他也能相信她是愛着他的,毋需肉體緊密羈絆,她就是永永遠遠地愛他,至死不渝?

他懂了嗎?她痴痴地凝望他,在他那雙浮現淚光的眼眸里,頭一回看到一種極深極深、難以言喻的疼惜柔情,她知道,他懂了。

小鉦爬了十來年,今天才真正爬過情愛這座高山啊。

「是的,我愛九爺。」她淚水款款滑下,再一次表白。

「眉兒,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他疼憐地為她拭淚。

「不,九爺,我好高興,你能懂我的心意,我真的好高興……」她喜極而泣,那些身心上的小小苦楚都不算什麼了。

「眉兒,不要再委屈自己配合我。」他目光須臾不離,鄭重地道:「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只有你最能了解我了。我對你粗魯,你要說;我不講道理,你要罵;有事情也要說清楚,不要悶着,好不好?」

「好。」她用力點頭,含笑帶淚地問道:「可你怎麼懂的呀?剛才見到你來,我以為你又要『抓』我回去,要綁我在你身邊呢。」

「說得我好像是壞人似。」嘩啦啦,他撐了好久的溫柔立刻垮掉,抬眉、瞪眼、噴氣。

九爺還是九爺啊,悅眉拿指頭去扯起他的嘴角,笑道:「我再過三、五天就回去了,我想你這回出門半個月,我過來這裏幾天,也不會讓你擔心的,誰知道你就跑來了。」

「你這回是故意不跟我出門的?」

「嗯。那天我們吵架,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陣子比較好,冷靜一下,不然你老愛生氣嫉妒,腦袋瓜都不知擺哪兒去了。」

「考驗我?」他又哼了一聲。

「這不就考出來了?」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掉了淚。「其實我也不想和你分開,我好想念九爺,你剛出門,我就去抱你的被子……」

「傻眉兒啊!」他大手張開,擁她入懷,讓她抱個夠。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他這輩子是疼定她了。伸手拍哄着她,本想再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扮溫柔他不在行,擺爺兒的威風卻是最拿手了。

「以後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麼,我都依你。當然啦,能跟着我出門是最好的了,不過最重要的是,只要在爺兒我身邊,你就得好好服侍我。」

「是的,九爺。」她笑意盈盈。

「別老九爺九爺了,都是你丈夫了,叫我的名字。」

「喔……」她眨了眨睫毛,清靈的眸子轉呀轉的,開始背起書來了,丁水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嗯?」他的眉毛拾得老高。

「好了好了。」她一笑,趕緊進入正題,再背下去,他的眼珠子就瞪出來了。「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和暢,和暢。」她生澀地念出他的名字,語聲嬌羞,滿臉紅暈,但仍是好奇地追問道:「為什麼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

「原來的名字殺伐氣太重,硬梆梆的,敲得我頭都痛了。」他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如實道來:「那時我振作起來,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書本翻了翻,覺得和暢這兩字不錯,平和暢快,就這樣叫下來了。」

「嗯。」她能了解他由戰場上用的鉦,轉為平和暢快的心路歷程。她細細摩挲着他厚實的手掌,又問道:「你還沒跟我說,為什麼要叫九爺。」

「你問題怎麼這麼多啊!」

「你不是說夫妻有事要說清楚嗎?」

作繭自縛!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就是沒辦法惱她,但為了避免她再問下去,嘿!這還不簡單,唯一的方法就是堵住她的嘴嘍。

又是一個天長地久的纏綿熱吻,雲朵飄過山頭,樹影逐漸拉長,日頭也爬到西邊山上了。

「眉兒,我該走了。」祝和暢將最後一吻印上她的額頭,不舍地撫摸她柔嫩的臉蛋,解釋道:「這趟行程還要跟那邊的新商家打契約,我一定得親自出面談事,不然就失去和記的信譽了。」

「快回去,趕路要小心。」悅眉隨他站起身子,輕輕握住他的手。

她全然明白他對貨行的用心,因着小鉦過去莫名其妙失去一批貨,所以他以主人之心,盡心儘力保護每一趟運送的貨物,絕無閃失。

「路上忙累,肚子一定要填飽,別再拿祝福練拳了。」她捏捏他的大掌,終於放了開來,朝他嫣然一笑。「我在家等你回來。」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為她的光彩而心動神馳,更因着她的等待承諾而慄慄陣勁。

「眉兒,我、我愛、愛……咳咳!咳!咳咳咳!」

喝!這種肉麻到脫皮的話,教他怎麼說得出來!他犯不着感動到語無倫次吧,他可是堂堂男兒、雄壯威武、昂藏之軀的祝九爺耶!

「怎麼了,說話也會岔了氣?」她拍拍他的背。

「沒事,咳咳,我走了。」

「我幫你說。」她笑容亮麗,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和暢,你愛我!」

他回過頭,眸光閃動,深深地凝望她,喉結滾了滾,口水吞了吞,看樣於是在忍耐著不沖回來抱她,隨之大叫一聲,揪著頭髮跑掉了。

她的九爺啊!悅眉撿起了還在縫製的衣袍,緊緊抱在懷裏,目光注視他離去的方向,臉上洋溢着滿足的微笑。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從今以後,她和他共享一片藍天。

***

十年後。

明晃晃的日光投射進祝府院子,花叢里,各色花兒爭奇鬥豔,開着比天上彩虹更多顏色的花朵;微風吹來,彩花綠葉,輕快地搖擺着,幾幅彩布掛在竹竿上,迎風飄蕩,一群穿着淺紫、粉藍、豆綠、水紅、沉香、秋黃、蘆白各種顏色的婦女站在旁邊,摸著布片品頭論足,十幾個小娃娃則在院子裏奔跑嬉戲,一個個就像滾圓的彩色小球,紅的,黃的、青的、紫的、橙的、綠的……這邊跑過來,那邊追過去,笑聲震天,開心玩耍,令人看了眼花繚亂。

祝和暢一踏進門,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目不暇給的活潑畫面。

哪來這麼多小孩?仔細一看,原來裏頭有自己三個待在家的兒女,還有祝福的三個,其它十個是夥計們的小孩。

「哇,回家真好啊。」祝福望着院子,露出滿足的笑容。

「娘!爺爺!奶奶!妞嬸嬸!各位大嬸,各位婆婆,我們回來了!」祝和暢身邊一個小男孩扯開喉嚨,主動報告。

「爹!大哥!」這邊跑過來的是祝和暢的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地扯住爹爹的袍擺,仰起小臉喊個不停。

「爹!」那邊跑來的是祝福的孩子們,也是繞着爹爹歡喜大叫。

「啊,九爺回來了。」夥計女眷們看到主人回來,面露喜色,一個個扯了自家的孩子。「快,快!你爹也回家了,咱們快回家。九爺,大姐,我們走了。」

「明天再來玩喔。」悅眉微笑送大家出門。

「我去跟爹娘說。他們從昨天就盼著九爺和祝福回來呢。」大妞臉上洋溢光彩,朝祝福一笑,再往後頭跑去。

「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祝和暢蹲下身,一次將三個年幼的孩兒抱個滿懷,揉揉他們的頭髮,笑道:「有沒有乖乖聽娘和爺爺奶奶的話?」

「有!」三個孩兒用力點頭。

「小九,這回跟爹出門,有沒有學到點東西?」悅眉拿了巾子,疼惜地為九歲的長子拂去臉上的灰塵。

「有!我學了好多、看了好多喔。」小九一提到送貨,一雙孩子氣的眼眸就發亮了,小臉出現超乎年齡的成熟。

「嗯,學到了什麼,跟娘說說。」

「眉兒!」祝和暢的聲音明顯地流露不滿,妻子竟然忽視他了。

「娘,你瞧,爹又幫你找了一籃子的染材呢。」小九哪不知道父親大人的不悅,忙指了指身後的一個籃子。

孺子可教也。祝和暢點了點頭,沒什麼表情,將籃子提了過來。

「哇,有框子果、槐花,茜草也找得到?」悅眉翻看着裏頭的東西,神色歡喜,抬頭凝視丈夫,開心地道:「和暢,謝謝你。」

「嗯……咳咳。」祝和暢一手一個抱起小十一和小十二,還是僵著一張臉,淡淡地道;「路上隨便看到,就撿回來了。」

「嘻嘻!」祝福也是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幼子,笑逐顏開地道:「大姐我跟你說喔,有一天咱兄弟們在休息,忽然聽到頭上樹葉沙沙響,原來九爺爬到槐樹上,抱着樹枝,正一朵一朵為你採花呢。」

「祝福!」祝和暢惱得大吼一聲。

「娘,還有呢。」小九也笑眯眯地道;「有一晚叔叔伯伯在喝茶聊天,爹又不見了,找了找,原來他在挖土取根,還教我認得茜草的模樣,以後我就可以幫娘找染材了。」

「祝惠風!」

感覺父親大人瞪過來的一雙眼睛,小九忙道;「不,我幫弟弟妹妹嬸嬸婆婆找就好了,娘的份兒只能讓爹來找。」

「和暢,瞧你。」悅眉搖頭笑道:「成天擺那個臉色,小九年紀這麼小,也學會察言觀色說話了。」

「算他遺傳到我的聰明。」祝和暢還是綳著臉孔。「他想繼承我的貨行,還是得認真點。」

「爹,笑笑。」小十一小十二左右開弓,在他大臉上用力啵一個親吻。

「小十也要親爹爹啦!」小十扯著爹的袍子,着急地跳上跳下。

「來,娘抱抱。」悅眉抱起小十,讓小女娃湊上小嘴用力親著。

「嘻!親親!」三個孩子笑嘻嘻地親成一團,將他們的爹塗了滿臉的口水,讓那張大臉再也板不起來。

祝福這邊也不遑多讓,手上抱着兩個小的,乾脆也讓老大爬上脖子,再望向站在地上的小九笑道:「小九,咱祝家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最懂事,不會黏着爹娘了,再過兩、三年,貨行就可以交給你,你爹和福叔叔我就要退下來休息了。」

「不行啦,你們不能虐待兒童啦。」小九睜大眼睛,大聲抗議。

哇!這群大人好過分,這叫什麼?爹有教他讀書寫字,說到想要一棵稻苗快快長高,於是每天去拔一拔,拔到最後,稻苗就枯死了……對了,揠苗助長!

嗚,他小小年紀就要擔起重任,好狠心的爹啊。他身子太小,爹都還不允許他學習駕馬車,甚至徒步過河時,還得靠爹抱他過去呢。哇!他不行啦,他只要跟在爹身邊當小廝就好了啦。

嗟!他才九歲耶。

「小九,娘會跟你出門。」悅眉朝他露出鼓勵的笑容。「要學的東西很多,可能要等到你十七、八歲,這才能學會你爹所有的本事。」

「哈!」小九重綻喜色。

「你爹真的很厲害。」悅眉望向丈夫,輕輕扯着她為他染就的灰藍衫袖。「所以小九還得花個將近十年的功夫,才能完全學會呢。」

「當然了,爹最厲害了。」小九猛點頭。

嘻!他還可以過上十年的快樂童年呀。因為只要娘出門,爹一定會黏着娘,形影不離,就像每回爹在家,娘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說話,有時娘在忙,他就坐在旁邊喝茶,任弟弟妹妹在他身上亂爬,眼睛就瞧著娘,然後就獃獃地笑了。

想到爹那個呆樣,他也獃獃地笑了。嗯,他當然也要學會爹如此神神秘秘、痴痴盯着娘的本事了。

還有呢,每天他們四個兄弟姐妹一定會在爹娘床上玩耍,扯了他們的大紅棉被玩捉迷藏,摔著彩綉鴛鴦枕頭打仗,往往玩得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可為什麼隔天起床,他一定會睡在自己的房間呢?又為什麼爹娘可以抱在一起睡,他們當小孩的就得自己睡呀?

想不透,想不透。貨行的叔叔伯伯常常誇他聰明,但爹娘教他,做人要謙虛,所以不讓叔叔伯伯喊他小九爺,要他們喊他的小名小九就好,直等到他有能力掌管貨行的那一天,他才可以真正稱做一個爺兒。

爺兒!嘿!他又獃獃地笑了。他一定會努力的,等到那一天,他也要學爹說話的口吻,驕傲地大聲道:爺兒我會送貨了!

「你這個兒子在想什麼?獃頭獃腦的。」祝和暢用腳踢了踢一臉痴獃的小九腳跟。「眉兒,你這兩天做幾樣他愛吃的點心,小九年紀小,這回出遠門累壞了。還有,幫他縫一雙保暖的厚靴子。」

「好的。」悅眉疼愛地摸摸小九的頭。

「爹,我也要跟大哥一樣出門!」小十小十一小十二扯著爹爹。

「好好好,等你們長大了,大家都可以出門。」

「爹,我也要跟九爺伯伯送貨。」祝福那邊的紅兒青兒黃兒也在吵。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頭痛下已。哎!要將孩子們一個個教到會談生意、順利定完一趟貨,他們還得熬多少年才能休息呀。

「我們家的院子真熱鬧啊。」祝嬸望着滿院子的大人小孩,露出欣慰的笑容。「老伴,今晚就看你的功夫了。」

「嘿,我可切切洗洗了一整天呢。」祝添喜孜孜地大聲喚道:「九爺、悅眉、祝福、大妞、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紅兒、青兒、黃兒,吃飯啦!」

「爺爺,奶奶,來了!」

咚咚咚,孩子們像樹上掉果子似地,紛紛從爹娘身上跳下來,一個個笑呵呵地奔了過去。爺爺作的菜最好吃了,他們從小就不用娘來喂,都能扒光飯碗聽。

「我去幫爹娘擺碗筷。」大妞跟在後面,笑着進屋。

「我也去。」祝福緊緊抓着她的手,趁空在她臉蛋香了一個。

「啊!」小九瞧見福叔叔的舉動,本能地回頭看爹娘。

哇!又來了!不要以為天色有點暗下來,他就看不到啊。

不看不看,還是不要看了。小九趕緊捂着眼睛,轉過了頭,加快腳步跑進門裏。嗚,兒童不宜啊,以前好幾次撞見爹娘親嘴,不是讓爺爺奶奶趕快掩住了眼睛,就是讓爹給拎出了房門,所以他知道絕對絕對不能看,而且爺爺奶奶說看了眼睛會長針眼,那可是很疼的呢。

暮色里,彩霞滿天,高大的灰藍身影擁著鵝黃的纖細身子,兩個顏色融和在濃濃的紅彩里,幾乎分不清原來的顏色,彷彿這世間的一切盡皆融入這一片紅紅火火里了。

屋內點起油燈,孩子們的驚喜歡笑聲傳了出來,濃情縫蜷的夫妻也戀戀不捨地吻了吻彼此的唇瓣,深深對望,這才手拉手進了屋。

月兒高高掛,各色花兒仍像白天一樣盛情開放,疊著明黃的淡柔月光,更襯出花朵的嬌柔顏色:彩色布巾在夜風中輕輕晃搖著,如夢似幻:窗紙剪影出一個個活潑的孩童身影,生動地跳着、笑着、跑着、鬧着。

即使一入夜了,這個院子還是一樣多彩多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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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前傳

九爺之所以成為九爺,事出必有因。

二十歲那年,一覺醒來,他竟然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放開我,祝添,你在做什麼……」他狂怒大吼,猛烈扯動手腳。

「二少爺,對不起,對不起。」祝添含着兩泡眼淚,不斷地賠罪。「嗚,你力氣大,說去撞牆,牆就被你撞倒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你。為了不再花錢砌牆,我只好這樣子做了。」

「我撞牆?」

他記起來了,在撞牆昏倒之前,他指天罵地、憤世嫉俗,怨恨祝添不該將他救了回來,害他回到這個冷冰冰的殘酷世界,又得去承受那些他下願意再去承受的事實,不如眼不見為凈,一了百了,速速解脫吧。

他了無生意,一心求死。在撞牆之前,他還摔破碗,企圖割腕,結果摔到祝添家中沒碗可吃飯,他也沒割成;他試着上吊,不是腰帶斷了,就是樹枝斷了打到頭,還被鳥兒灑了一泡臭屎;他又想吃土脹死自己,卻是吃到了蚯蚓,連挖帶嘔,將腸胃吐得乾乾淨淨;想跳水,溪太淺;想跳崖,傷重未愈,爬不上山;就連要撞壁自殺,也會將牆給撞倒了……

天啊!世人皆棄他而去,他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死不掉啊……閻羅王又為什麼不收他呀!

「二少爺,我那口子去幫你抓藥,還沒回來。」祝添面帶憂色,突然跪了下來,朝他磕頭。「天快黑了,我得出去找她,只好先綁着二少爺,我很快就回來了。」

「放開我!」

「嗚,二少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不,不用十八年,只要你想得開,立刻就是好漢啊。」

「祝添,不要啰嗦,快放了我,你還當我是主子嗎!」

「二少爺,你永遠是我的主子。」祝添抹著淚,將旁邊愣頭愣腦的小狗子拉了過來,也要他一起跪下。「三年前,小狗子瀉個不停,是你抱了他胞上好長的山路,找到大夫救了命;兩年前,我和那口子被毒蜂螫了,躺在床上發燒快死掉了,小狗子又不懂事,是你及時發現,拖了大夫趕來救我們;一年前,小狗子看到你騎馬回家,開心地要找你玩,差點讓馬給踩扁,是你拉住那匹瘋馬,嗚,卻讓你摔下了馬……」

「夠了!」再啰嗦下去,連祝家祖宗十八代都感謝下去了,他憤怒地扯動綁在床頭的雙手。「既然我對你有恩,就快快放了我!」

「嗚!就是有恩,我才不能放。」祝添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二少爺,你要堅強活下去,千萬別尋死呀。」

「他們一個個負了我,我活著作啥啊……現在我乾脆被你氣死算了!」他拚命跺腳,卻只能徒勞地在床上抹來抹去。

「二少爺,嗚嗚,我寧可讓你怨我,也不能見你瞪蹋性命。」

「我就不信我死不了!」他一眼瞧到小狗子跪在地上,正無聊地拿指頭扯眼睛,朝他吐舌頭扮鬼臉……對了,咬舌!

沒必要再跟祝添扯下去了,他閉起眼睛,張開嘴巴,就待狠狠地咬下去,突然一團東西塞了進來,硬是將他的舌頭不知擠到哪裏去了。

「唔!」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祝添竟然會拿布塊塞了他的嘴。

「嗚嗚,二少爺,對不起,咬舌頭好痛的。」祝添為他蓋好被子,着急地道:「我一定得出去找我那口子了,我去去就回。小狗子,你在家陪二少爺,好好照顧他,知不知道?」

「知道。」

「唔唔!」回來!死祝添,快給他回來啊!

反了!反了!這是什麼家丁……竟然敢這樣對待主子!等他恢復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倒祝添,再將他家的牆全部撞倒、橫樑全部吊到綳斷……喝!他要是有那個力氣,該狠狠飽以老拳的是污了他財貨、砸死他不成、還刺死他的兩個可惡騙徒啊。

跑掉的騙徒找得到嗎?失去的信任、感情、親情又找得回來嗎?

天!他為什麼還活在這世上啊……

「二少爺,我們來玩。」五歲的小狗子笑嘻嘻地來到床前。

「唔!」小鬼,快放開我!

「你不能說話,好可憐喔。嘻,這裏有花生米,我們來猜拳,贏的就可以吃一顆,好不好?」

「……」臭小鬼,本少爺沒心情!

「剪刀、石頭、布!」小狗子逕自出了拳,小小的拳頭握成一團。「嘿,我是石頭,咦!你也出石頭,那誰都不能吃花生米喔。」

「……」他氣得緊握拳頭,很想用力往床板捶下去。

「剪刀、石頭、布!哈哈,我出布,你是石頭,我贏了。」

小狗子開心地拿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著。

「再來一次,剪刀、石頭、布!不好玩,你老是出石頭,這樣都是我贏,你沒有花生米吃,也不吃飯,只挖蟲吃,真的很可憐耶。」

小狗子皺了皺小眉頭,望着小掌心裏的幾顆花生米,小臉凜然,下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最有義氣的決定。

「二少爺,你肚子餓了,給你吃。」

小狗子拉起他的嘴皮子,將僅余的五顆花生米往他嘴裏塞進去。

「一顆、兩顆、三顆……咦!三後面是什麼?八?」

「唔……」他瞪大了眼,他還塞了布塊,這樣怎能吃?

笨小鬼!臭小鬼!糊塗小鬼!枉費他幾度救了這條小狗命,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上天是還想怎樣折磨他呀……

「再給你吃糖。」小狗子慨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糖,不舍地看了看,還是找到縫隙塞了進去,噘了小嘴道:「娘給我的,我藏了好久。」

天哪!他不被布塊堵死,也要被小小的糖和花生米噎死了。

「二少爺,你要趕快好起來,你說要教我騎馬的。」

小狗子不甘寂寞,搖了搖他的手,又爬上床,掀開棉被,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提起他的衣擺當作韁繩,腳板踩住床板,笑呵呵地蹬著小屁股,蹦蹦跳跳,有模有樣地喝道:「駕!駕!」

好了,堂堂二少爺變成小狗子的御用馬匹了,他除了瞪大眼睛外,還是只能瞪大眼睛,雙手雙腳拚命扯動縛牢他的布條,卻是掙脫下開。

「哈,二少爺的肚臍?」

因為小狗子拉開他的衣擺,加上他的掙扎扯亂衣衫,於是,他肚子上的小凹洞就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一雙好奇的眼睛底下了。

「唔!」看什麼看?誰沒有肚臍!

「奇怪?」小狗子掀開自己的衣服,低頭按了按凸出一小塊的圓圓肚臍,又拿指頭去挖了挖他凹下去的肚臍,不解地道:「不一樣?」

「……」又有誰的肚臍一樣了?你這個小娃娃的凸肚臍還要幾年才會縮進去,別跟大人比!

小狗子挖了老半天,突然跳下床,提了茶壺又爬了上來。

「二少爺肚臍黑黑的,我幫你洗乾淨。」小狗子一隻指頭堵在肚臍眼裏,使力撐開,一手就將茶水倒了下去。

「唔唔!」冷死他了!哪有人將水灌入肚臍里去的!

啊啊啊!他肚皮還有傷口耶,小鬼是存心讓他傷口化膿長蟲嗎!

肚子好涼,這會兒風啊水啊全從肚臍眼裏跑了進去,再過下了片刻,他的肚子鐵定膨風鼓脹,可以讓小鬼拿來敲鑼打鼓了。

可恨啊!他不能這樣被小狗子玩死,會被人笑死的!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怕,立刻撐起身體,上下用力晃動,不將小狗子搖下來絕不罷休。

「啊?呵呵!馬跑了。」小狗子反而笑了,趕忙將茶壺塞進他的褲襠,又提起他的衣擺,笑嘻嘻地喊道:「駕!駕!」

啊嗚!冰涼的陶壺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壓住他的命根子,小狗子又重重地蹬了下來,不斷地推擠,他只覺得他可憐的那話兒就要榨成肉醬了。

若真讓小狗子給他斷子絕孫……天!他還有何臉面活下去……

可惡!他奮力一抖,立刻就將小狗子給震了開來,小手抓不住衣服,小身子一歪,咕咚一聲,就栽下了地。

他長長地噴了一口氣,肚子和胯下還涼涼的,但至少已經保住他和子子孫孫的小命了。

奇怪,那個一刻也閑不住的小狗子怎麼沒了聲音?

他轉頭看去,就見小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巴張得大大的,剛才還活靈活現的兩隻眼睛空洞洞地張著,連睫毛都不眨了。

「唔?唔唔唔?」喂,小狗子,你怎麼了?不要一副痴獃樣啊。

槽了!小狗子是祝添夫妻倆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才敷出來的寶貝蛋,他將他這麼一摔,莫非用力過度,將他摔死了?

「唔唔!」小狗子!快醒來呀,干萬別給我死掉啊!

完了完了,萬一小狗子真的死了,他千萬個對不起祝添夫妻倆,他可以賠上所有的金銀財寶,卻是賠不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狗子啊。

小狗子只有一個,他也是只有命一條,死了,就沒了……

「唔唔唔!唔唔唔!」小狗子!小狗子!不能死啊!

他頓時感到恐懼,拚命「大叫」,額頭冒出冷汗,眼眶發熱,雙手猛扯布條,卻是怎樣也無法起身,視線不知不覺就模糊了。

「嗚哇!」躺着的小人兒突然爆出哭聲,手腳並用爬了起來,張大嘴巴嚎啕大哭,「哇嗚嗚,摔下馬了!二少爺摔馬了!」

他鬆了一口氣,不再掙扎,就攤著身體,直直望向屋頂。

謝天謝地,還好小狗子沒事,也沒摔笨了頭。

無數念頭悠悠浮現。如果他真摔死了小狗子,他對不起祝添夫妻,那他殺死了自己,他對不起誰呢?

奇怪了,是別人對不起他,為什麼死的是自己啊……

他一心求死,就是因為他過不下去了,所以也想讓那些對不起他的人不好過。可是,他們既然能夠狠心對不起他,又怎會在意他是死是活?他若是這樣死去了,他們頂多掬一把同情的眼淚,然後又去過背棄他的生活,有沒有他,他們還是一樣過得很好。

嗚!他死得好不值得啊。

「嗚嗚嗚,我不騎馬了。」小狗子不知什麼時候爬上床,站在床板上,將棉被拉得高高的,嗚嗚咽咽地道:「我要睡覺。」

「……」睡吧,省得吵人。

小狗子人小力微,使勁蠻力將被子往床頭扯去,一不小心又扯得太過了,整個被面就往他頭臉蓋了下來。

汪汪!汪汪!門外傳來群狗亂吠的聲音。

「狗打架了。」小狗子不睡覺了,興奮地跳下床,衝到窗前去。

好了,現在是什麼情況?小狗子幫他蓋被,卻像蒙死人一樣將他蒙住,然後跑掉不理他了?

眼前一片黑暗,肚子和胯下濕濕涼涼的,身體又不得自由,他有些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覺,等祝添回來再好好跟他算賬吧。

才「閉目養神」片刻,他就覺得不對勁,好像……不能呼吸?

老天!這床棉被又厚又重,久、天蓋起來十分暖和,可是他悶在裏面,卻是密不透風,空氣越來越稀薄,他的氣息也越來越急促。

「唔唔!」臭小狗子!快回來呀,我快被你悶死了啦。

他拚命扭動身體,想要用抖落小狗子的方式抖掉棉被,可是整張厚被將他密密蓋住了,他再怎麼抖,也抖不開這層厚重的天羅地網。

天哪!他還是註定被這小鬼玩死,然後讓世人拿來恥笑嗎?這樣就算他死了,他還有什麼臉面回來投胎……

「咦!二少爺,你又在玩騎馬?」被子突然被掀開,小狗子笑嘻嘻地看他。「騎馬不好玩,狗打架好好玩喔,他們不用咬的,是屁股和屁股碰在一起耶。」

屁啦!他重重地噴氣,再重重地吸氣,將幾欲窒息的肺部重新灌滿新鮮而美好的空氣。

「二少爺,你流好多汗,我幫你擦擦。」稚氣的小臉蛋露出關懷神色,左右看了看,找不到擦汗的巾子,突然眼睛一亮。「巾子在這裏。」

小指頭掏呀掏,往他嘴裏又拉又挖的,終於扯出了一條巾子。

「咳咳!噗!」他吐出了卡在唇齒問的花生米和糖塊,用力喘氣。

「哈!」小狗子驚奇地望向噴得老高的花生米。

「小狗子,放開我。」

「放什麼?」

「我被綁着沒看到嗎?」果然是個笨小子,他扯了扯綁在手腕上的布條。「去拿刀子還是什麼可以割斷的東西,快!」

「喔。」小狗子跳下床,蹬蹬地跑去找東西了。

不一會兒,他笑呵呵地跑了回來,雙手抓着一支粗圓的木柄,木柄沉重的另一端則垂在地面拖行,閃動着森森利芒。

斧頭"」

「我幫二少爺砍……」小臉鼓得圓圓的,打算舉起這把兇器。

「砍什麼?不準動!」他驚吼道。

這一砍下去,豈不斷手斷腳!說不定砍錯地方,他還被開腸剖肚咧。

他欲哭無淚。這裏是十八層地獄嗎?他到底還要再受什麼苦刑啊?

嗚嗚,他不要死了啦,他不要再被綁在床上了,他肚子好眼,他……他要起來撒尿啊!

「二少爺,這個好不好?」小狗子又提來一把大菜刀。

「不行,丟下,小娃娃不要拿刀。」他無力地攤在床上。

小狗子扯了扯布條,小臉滿滿的困擾,突然眼睛一亮,歡喜大叫:「啊!爹燒雜草,燒了,就沒了,我拿火燒,二少爺就可以爬起來了。」

「混賬,回來!小狗子,你快給我回來!」

他大吼大叫,恐怕布條還沒燒爛,小鬼就將他燒死了。嗚!難道老天果真順了他求死的心愿,非得教他死在這個小鬼的手中不可嗎?

小狗子興匆匆地爬上椅子,拿起火石,啪啪地擦著。

點下着!點不著!小娃兒不會點火的!他瞪着小鬼,一再地在心裏默念:點不著!絕對絕對點不著!五歲小鬼一定不會點火的!

啪!火石閃出火花,小狗子開心地引到蠟燭上面,火光燃起,他笑嘻嘻地伸長小手,想拿起蠟燭。

「別拿!」他又驚叫。

來不及了,蠟淚燙熱,灼痛得小狗子哀號一聲,手掌立刻鬆開,蠟燭掉落桌面,火花閃了閃,沒有熄滅,反而慢慢沿着木桌燒了起來。

「小狗子,快跑啊!」

「嗚?」小狗子還是站在椅子上,好像嚇呆了。

「快跑你不會聽嗎……快燒起來了,別站在那兒!」

「嗚哇!」小狗子看着越燒越旺的火,放聲大哭。

這下子真的完蛋了!他猛烈扯動布條,死命扭動手腕,事情緊迫,他陡生神力,啪喀一聲,床頭欄桿竟讓他給扯斷,他右手驟得自由,連忙一抓,將那床厚重的棉被丟了過去,正確無誤地蓋住火頭。

哼!就不信這床能悶死他的棉被滅不了這點星星之火。

就在這時,祝添和祝嬸也衝進門來,祝添趕過去,拿起棉被撲了又撲,祝嬸則是慌忙抱走寶貝兒子,不住地哄他。

「二少爺,對不起!對不起!」祝添確定將火撲滅,又趕過來幫他鬆綁,淚水噴了出來。「嗚嗚!謝謝你救了小狗子……」

「二少爺,我老伴他不得已綁着你,對不起。」祝嬸抱着小狗子,也是哭着道歉。「你救了小狗子,大恩大德……」

「別跪!」他大吼一聲,吼住就要跪下來拜他的夫妻倆。

他坐了起來,瞪眼看着六隻哭得紅紅、不知所措的眼睛。

驀地,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朝他們一家三口跪了下去,磕頭道:「我不死了,我發誓不死了,與其被小狗子玩死,丟光了臉被人恥笑到死……嗚嗚,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啊。」

「咦……」

一家三口驚奇地看着又一骨碌跳起來,提了褲頭奪門而出的二少爺。

從此以後,他痛定思痛,決心展開新的人生。他為自己改了一個名字,正式擺脫已經譬如昨日死的二少爺身分。也因着深深體驗到慘遭「凌辱」、九死一生、終於活了下來的驚險歷程,為了深刻激勵自己,珍惜生命,是以又稱九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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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幾年前去江南一游,來到了烏鎮,那裏有一間染坊,裏頭掛滿了長長的花紋藍布,我穿着前一天在上海買的藍染裙子,抓了飄逸的藍布,擺上最嬌美的姿勢,拍了一張染坊姑娘圖。我那時就有了幻想,當年在這裏的姑娘,天天望着這些親手染出來的漂亮花布,她們可曾想拿來妝點在自己的身上?

久遠的事情已不可考。但自古以來,女孩兒的心思都是一樣的,誰都想擁有一段美好的姻緣,伴着喜愛的人直到終老。所以,悅眉期待着,心無雜念,以為一切都將平順進行,誰知道……情郎竟然變心了!

哇!這個時候默雨心裏的天使和魔鬼就交戰了。天使會這麼寫——悅眉堅苦卓絕、吞下眼淚、一句話都不說就離開了,到了外地,開了一家小染房,賣手工藝品,遇到一個疼惜她、溫柔到讀者都想搶走的男人;而惡魔就不斷地大喊「吼依系!吼依系!」(給他死),雲大少爺將本姑娘欺負得這麼慘,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怎麼行!好!本姑娘要出征,遠赴京城問個明白,偏偏又碰上一個讓人冷得發抖、絲毫沒有同情心的祝九爺……

到此為止,魔鬼打贏第一回合。可是呀,翻翻默雨的故事,嗯,女主角個個溫柔婉約、開朗大方、美麗聰明、天真善良,就好像默雨本尊的翻版……不,不,別吐!不好意思,各位吃下去的東西別吐出來呀,應該是說,女主角是一種美好的投射,默雨也希望自己能夠如此溫柔、開朗、聰明、善良……好了,像九爺講故事似地,老是扯遠了——所以說呢,就算是魔鬼,心裏也住着一個小天使,不然要是讓魔鬼使壞下去,悅眉繼續搞破壞,成天吵鬧不休,不毀掉人家的婚姻絕下罷休,到了最後,她仍然會筋疲力盡,不是變成瘋婆子,就是自我毀滅,到了那時,咱獨善其身的九爺早就被嚇跑嘍。

哎,講什麼天使魔鬼!實在是小說寫到最後,腦袋也糊塗了。常常在寫作期間,會跑出來很多有關後記的靈感,通常都是關子創作此篇故事的各項緣由,我會一一記下,可是一旦正式寫後記時,腦力早已耗竭,完全組合不起來,嗚!然後我就不知道要寫什麼了。

各位想看我的後記摘要嗎?那就是:「古代女子,信差,下女,電視,遙控器,星艦,二十世紀,理想,科技,手機,越洋電話,天空藍色,火星紅色,給你顏色看看。」啊,我到底想寫什麼呀……

所以說呀,靈感總是靈光一現,稍縱即逝,往往最初的構想,和寫出來的東西完全下一樣,默雨就常常坐在桌前擠靈感,擠呀擠,擠到最後……油盡燈枯,不如去睡覺算了。

擺平四肢,睡上好覺,此乃人生第一大樂事啊。

後記寫到這邊,語無倫次的默雨要去喔喔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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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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