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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關關 -【假想情敵】《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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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49: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關關 - 假想情敵

真正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才藝美少女──
不止教整個晚宴亳無冷場、
賓主盡歡更讓他的心從未如此小鹿澎湃亂撞一氣過~只是……
萬沒料到她出自SI、SO、MI大樂園就是專門演奏死人音樂的樂手……
嚇!其實,不掩瑜啦!真格教他心動卻難以行動的是~
美少女竟是玻璃圈的彩虹同志?嗟!這……他也認了,
哪知劇情又急轉直下原來最大的失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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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52: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如果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到,你找面牆撞上去算了。」

什麼嘛!

齊亞琵忿忿地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氣惱地翻開手上的電話簿。虧他還是她哥哥呢!怎麼會有哥哥對妹妹這樣說話的?!

自大狂!工作狂!沒感情的冷血動物!混蛋!亞琵在心中把她對她老哥的不滿全都罵過一遍。

同在一個屋檐下,而且還是家族企業,只因為她老爸規定不管是多親的親人要進企業都非得從基層干起,以至於早她五年進公司的齊靖翾已經是個總經理,她才只是個小小的助理。

同樣是理,待遇卻天壤之別,有事沒事還要被她那個無情的老哥罵一罵,真是去他個叉叉三角形……

挨罵的原因,是公司最近將舉辦一個跨國研討會,其中一位與會的西班牙佬恰好是他們的客戶。然而那位西班牙佬不知為何對中國傳統音樂非常有興趣,很喜歡國樂里的古箏揚琴之類,他老哥為了討好西班牙佬,就對她下令:

「去給我找個會彈琵琶或敲揚琴的在研討會結束之後的晚宴上表演。」

經理老哥只是一句話,她這個助理妹妹可就累翻天。去哪找會國樂的人?平常又沒機會跟那圈子的人打交道,臨時要她去找,有意見還被她老哥用那句「撞牆」的死人話頂回來,她怎能不氣喲!

可惡的是,氣歸氣,事情還是得做。亞琵想了想,雖然從不認識會演奏國樂器的人,但有個朋友是藝術學院畢業的。如果她沒記錯,藝術學院好像有國樂這個系吧?

她找著了她的朋友阿皮,阿皮卻說:「我是美術系的,跟國樂系也不熟。這樣,你去找我女朋友,她好像認識國樂系的人。」

亞琵只好去找阿皮的女友。她皺了皺眉頭:「我不認識國樂系的人,但我認識一個國樂系的老師。」

好吧,老師也好,至少跟國樂沾上了邊。亞琵滿懷希望,找著了老師。老師顯然對這種晚會表演的小case沒什麼興趣,乾淨利落說:「這種場我都不接,你找我學生吧。」

然後老師給了亞琵一個男生的名字和電話。

「男生啊?」亞琵很失望。「有沒有女的?」

實在不是亞琵挑剔,而是她太了解男人的心理。找個男演奏者來演奏,除非那西班牙佬剛好是同性戀,否則他肯定沒什麼感覺。但如果是個揚琴美女,那才算得上是「討好」。

「女的?」老師本來就不耐煩了,這下更煩。「反正你找他問嘛,他會幫你介紹。」

於是乎,亞琵只好去求這位同學。還好同學很熱心,聽完亞琵的來意之後說:「女的?當然有啦,國樂系一票女生。」

「要漂亮的。」亞琵又加一句。萬一是個醜女,那大概跟找個男人或歐巴桑的效果沒什麼分別。

「還要漂亮的?」同學有些納悶了。

「嗯。最好是彈古箏、琵琶或敲揚琴的。」亞琵很難想像一個拉胡琴的美女姿態會美麗到哪裏去。

「琵琶美女……」這可難倒同學了。同學想了半天,忽然爆出一句,「啊!有了!我有個學姐是彈琵琶的,而且還是出了名的美女。」

「要真的美喔。」亞琵仍然不太放心。

「美!美呆了、美爆了。」這位同學果然熱心。「你不信?有沒有e-mail?我傳她在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給你。」「有有有。」

太好了。

幾分鐘之後,亞琵接到了這位同學的e-mail,照片里的女孩巧笑倩兮、明眸如水,還真是水水美女一名。

大功告成!亞琵迫不及待就找起電話。美女叫桑築兒。更好,連名字都美得冒泡。

「喂?」

一個黏黏的、懶洋洋,微帶鼻音的聲音。更是天助她齊亞琵是也!男人不都最受不了這種撒嬌似的聲音!

亞琵簡直就在心裏唱起歌來,非她莫屬了。

「桑小姐?」

「我是。」不只鼻音很重,說話的速度還很慢。

「呃,你好,我是阿皮的女友的老師的學生介紹的。」真是有點給它複雜,難得亞琵還記得清楚。「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有個晚宴,想請你演出……」

「我不接晚會的耶。」築兒說話慢吞吞,但回絕得倒是挺快的。

「什……什麼?」亞琵實在不敢相信她繞了那麼大的圈子,卻在這裏功虧一簣。她傻傻地問,「為什麼不接?」

築兒倒也很可愛地乖乖回答:「因為我晚上要上課。」

「上什麼課?」

「上音樂教室的課啊。」築兒軟綿綿說。

「音樂教室?」亞琵終於懂了。「教學生啊?那可以調課的嘛。」

「可是調課很麻煩耶,所以我通常都不接晚會。」築兒還是想推掉。

「拜託啦,就一天而已,幫幫忙好不好?」亞琵也顧不得兩人什麼交情也沒有,沒頭沒腦就求起她來。

「你去找別人嘛。」築兒依然說。

找別人?亞琵大費周章才找到她這兒來,還要她去找別人?

「沒人了啦。你幫幫我吧,否則我一定會被罵到臭頭。」其實不只會被罵到臭頭,亞琵心想,她那個無情的老哥這下可能會送她一把刀,然後再直接教她切腕的方法。

一思及此,亞琵就覺得不能再讓他老哥看扁她,罵她辦事不牢。於是,她更急切地拜託築兒:「求求你吧。你要是不答應,我真的完了。」

「沒那麼嚴重吧?」築兒軟軟的聲音,還真像是什麼事都不太嚴重似的。

「很嚴重!」亞琵特意加重語氣,慘兮兮地說,「我一定會因此而升不了職。」

不會吧?如果害人升不了職,那築兒可真是罪孽深重了。也許因為亞琵在電話里給她的感覺還算不錯,築兒心一軟便鬆了口:「好啦,只有一天喔。你要先告訴我日期,我好去調課。」

「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事先告訴你!」亞琵簡直就要破涕為笑。

「你們要表演的節目時間有多長?是要一個人獨奏,還是樂團?或是絲竹?」築兒理所當然地專業起來。

「呃……這個……」這可問倒亞琵了。她老哥只叫她去找人,關於晚會的細節卻還沒商量,而且什麼是絲竹,她可不懂。腦子打結了半天她索性說:「這樣好不好,你明天早上有沒有空?麻煩請你來我們公司討論一下細節,順道談談酬勞的問題。」

「也好。」只要對方並不討厭,築兒其實凡事好商量。「只是早上不行,我有場?下午吧。」

場?什麼場?亞琵又不解了。不過沒關係,明天一併再問。「那,下午好不好,下午兩點。」

亞琵很快與築兒敲定了時間,叮囑她:「你就找我,我叫齊亞琵。如果我不在,就直接找齊靖翾,他是我哥……」

***

下午兩點。

真要命!築兒剛剛的場子一點多才結束,就得立刻飛車從辛亥路殺到汐止的工業園區,可憐了她那部二手的Vino小機車,都要哀哀告饒了。

數棟高聳氣派的玻璃圍幕大樓,矗立在這片看來有點荒涼偏僻的地區,使得那些大樓益發像一隻只恐龍似的巨大怪獸,讓人望而生畏,只是築兒沒時間也沒心情害怕,因為她快遲到了。

衝進玻璃旋轉門的大廳,築兒本能地搜尋着電梯,身邊忽然有個女子喚住她:「小姐……對不起……」

一個有些怯弱的聲音,甚至是很不標準的中文,築兒一轉頭,看見一個外國女孩。

築兒正納悶,女孩用她洋腔洋調的中文低低開口了:「對不起……我來這邊辦事,結果不小心把皮包搞丟了,我的錢包電話統統都不見了,我沒辦法回台北,也沒辦法聯絡朋友來救我……」

築兒看看那女孩,她年輕的臉像是快哭了。

「我……我已經在這邊站了很久,不敢……跟人開口,我怕別人以為我是騙子想騙錢,可是我真的不是!」女孩慌張地抬起頭來看築兒,然後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我想,你可不可以借我三十塊錢?讓我坐公車回台北……」

哎,區區三十塊錢,不管這女子是真的倒霉還是編故事,好心腸的築兒都會給的。她速速掏出皮包,抓了張百元鈔票就往女孩手中一塞。「還是多帶點錢吧。萬一坐錯了公車怎麼辦。」

女孩手中抓着那張一百元,臉上的神情複雜得不知該哭還是該高興。

「謝謝,謝……謝……」她疊聲道謝,俞一謝愈激動,一下子忘了國情不同,竟一把樓住築兒,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英文也出籠了。「噢!謝謝你,真的,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多謝你幫忙。」

「呃……哪裏。」築兒笑得挺尷尬的,雖然以外國人的習慣來說這似乎算不上什麼,但築兒可沒這種與陌生人親臉頰的習慣。

得救的外國女孩走了。築兒下意識摸摸被親的臉頰,趕緊衝到電梯前,經過這一耽擱,她已經遲到了。

電梯停在十六樓。一出電梯門,築兒就往櫃枱直奔而去。

「我找齊小姐。」她急急說。

總機接待小姐看她一眼,隨手拿起內線電話按了幾個鍵,說了幾句,然後放下話筒:「齊小姐不在。」

不在?築兒想起亞琵昨天的話,她很快說:「那我找齊先生。齊靖翾。」

接待小姐又看她一眼。「你是哪位?」

奇怪為什麼找齊小姐不必說明來意,找齊先生就要?築兒納悶着,卻還是報上了姓名。

「等等。」接待小姐又拿起話筒,嘰咕了更久,然後才對築兒說,「你從這個門進去,一直走到底最後一個房間。」

築兒雖然不明白她只是來談個小演出,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她還是謝過總機小姐,順着她的指示,走過一條長長的廊,經過了很多扇玻璃門,路過一個又一個來往的公司職員,終於她走到底,那裏只有一張桌子。

「桑小姐?」桌後走出一名女子,看得出來有些年紀了,三十五歲跑不掉。連妝都遮不掉細紋的臉孔,感覺十分需要SKII的樣子。

「你直接進去就可以。」

女子隨手指指築兒右手邊的一扇門,似乎還有事待忙,抱起一疊文件就留下了築兒一個人。

既然如此,築兒只好獨自走向那扇門。

那扇門比一般的門來得大些,質料……大概是銅鋼之類的吧?上頭還刻雕了花紋,看起來極重極氣派,重到築兒伸手去推……

咦?怎麼推不動?

沒見過這麼重的門。築兒下意識轉了轉門把,怪了?那門把竟長得跟一般的門把不同,既不是喇叭鎖,也不是可以左右轉的門把,而只是孤伶伶的一個圓環,左右上下都不能轉。

會是電動門嗎?築兒抬起手在上頭來往的揮了揮。不,不是電動門,門文風不動,築兒覺得自己活像站在這耍寶似的。

什麼嘛!築兒火了,鼓起吃奶的力氣,對着那扇門就是一撞

這下門開了,開得大大的,而且還伴隨着從房間傳出的一聲慘叫:

「唉喲——」

肯定是裏面的人聽見來人轉弄門把的聲音,好心的來開門,卻剛好遭她一撞,撞上了鼻子。

「啊,對不起、對不起!」築兒趕緊道歉,卻也忍不住抱怨來開門的那男子,「你們家的門很奇怪耶,怎麼都打不開的?」

築兒的語氣理直氣壯,完全沒有一般人商業往來的客氣。他忍着被撞痛了的鼻子,略略不悅地:「聰明的門得聰明人開。我從來沒聽過有人抱怨這扇門。」

說罷,他往門上的環按了按,門的扣鎖就開始動作。原來是這樣!築兒終於明白了。

「你也應該在門上貼個指示嘛,」她還是怨。「否則誰曉得。」

築兒的語氣,就像他們是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可以沒大沒小互相罵來罵去似的。他微微一詫,卻仍是冷淡地說:「抱歉,也許下回我該到外面去接你,把門開得大大的等你來。」

這幾句話還真是冷中帶刺。雖然今天外頭陽光普照,但築兒覺得她的周遭已經冷得下起雪來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友善的男人呢?築兒不由得揚起了視線看他。

他一定就是齊靖翾了。她審視着他,不得不承認他的五官更是俊秀!想必從小到大一定迷死不少女性。他舉手投足自帶一股高貴氣質,眉宇中那抹自信……或者已經不能說是自信,而是種威嚴,讓他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臉龐上,寫滿了令人不敢逼視的氣勢。

站在他面前,還更會讓人覺得自己好像渺小得像只螞蟻,隨手一捻就死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呢?築兒不禁微微側頭尋思,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卻這麼恐怖?

「你是桑小姐?」

他的聲音令她猛然抬頭,點了點。

靖翾連頭都沒回,徑自走向辦公桌旁的一套真皮沙發。他知道她是誰,因為亞琵今天一大早就跑來跟他邀功,而且剛才秘書也向他通報過,只是,他沒料到她竟這麼……小。

屬於她的一切全是嬌小而精緻的,她的身高不高,也許勉強有一米六,身材則是襯合她身高的均勻玲瓏,如嬰兒般柔軟發質的中長發,畫筆畫出似的漂亮眼眸,秀挺細緻的鼻子,小巧而微翹的唇,白裏透紅的肌膚……

她像個讓人想捧在掌心裏貢著的完美瓷娃娃,但她卻是靈活生動的、爽朗燦笑着,令人驚艷卻又迷惑。

亞琵沒有誇張,她的確是個美女。他相信這下不只那個酷愛中國文化的西班牙佬客戶會為她神魂顛倒,只要她出現在晚宴上,一定引起全場騷動。

「我想亞琵都把狀況跟你說過了吧?」他往沙發中一坐。那真皮沙發的觸感非常細緻,正如他這間大辦公室里其他的裝璜與擺飾,全全灰白兩色,單單以高級的質料取勝,綜括起來便是「格調」兩字。而他的穿着與這屋子也恰如其分,質感好極了的Hugo

Boss西裝,讓人一眼便看出主人的品味。

「她沒說什麼。只說是個晚會要表演,就這樣。」築兒照實說,瞥見他紅木辦公桌上擺着的名片,職銜是總經理耶!好大的來頭。她暗暗吐了吐舌頭,也走過去坐下。

「只說了這些?她搞什麼,」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副不悅而質疑的氣勢,相信會很輕易地令他任何一個下屬,都畏怯地倒退一兩步,然後惶恐地等著領罪。

只可惜築兒不是他的下屬,她一點都沒被他嚇到。她軟軟鼻音的招牌嗓音說:「你問錯人了吧。我怎麼曉得。」

靖翾瞥她一眼,眉心攢得更緊。他很少看見這麼自在泰然的人,他的氣勢、這屋子高雅的陳設,都應該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卑微才是,然而這在築兒面前似乎起不了作用。

「好吧。」他換了個說法。「那麻煩解釋一下,通常這樣的演出你都是怎麼處理的。」

「我……喔,對不起。」築兒的流動電話忽然響起,她連忙翻起她的背包找電話,然而她像在翻垃圾桶似的在包包里翻了一陣,電話鈴聲卻仍然在響,只見她索性把包包里的東西全部往茶几上一倒——

這下找到電話了。

「喂?」築兒回答,「抱歉,我現在在忙耶,晚上再聯絡好不好?」

她很快把對方打發掉了,抓着全空了的包包放在茶几邊,然後再把剛剛倒出來的東西用手當掃把全部再掃回包包里去。

看得靖翾是嘆為觀止,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而化之的人。

「抱歉,剛才我們講到哪了?」築兒的模樣十分正常。她回想了一下。「對啦,你問我從前是怎麼演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耶。」她誠實地說。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怎麼接這份工作?」靖翾才剛舒放的眉頭立刻又皺了回去。

「我很少接晚會的啊。」築兒一點也不怕他。

「就算你不常接,」靖翾按捺住脾氣。「也該心裏先有個腹案或計劃,再來跟我談這份工作吧?」

築兒側頭想了想,軟黏黏的聲音說:「沒有耶。」

築兒素日能教人神魂顛倒的迷人嗓音,顯然對靖翾也起不了任阿作用,他直截了當,不留情面地教訓她:「你這樣的態度怎麼做事?」

又不是他的職員,為什麼要被他刮?築兒不服氣:「是誰有問題?你們至少也得先讓我知道你們需要的表演時間,我才能計劃吧?是你們自己沒講清楚的。我本來就不想接這個case。」

靖翾的神色是頗不以為然。他的想法是,他是「提供」她這個工作的人,所以應該是她準備好節目來供他挑選跟他報告才對。

他冷冷看她:「既然這樣,你又為什麼要接?」

「是你妹妹拜託我,我才答應的啊。」築兒的想法卻是,是他們來「拜託」她演出,所以當然是他們把細節都想好,她再來表演嘍。

兩個人,一個太高傲,一個太不在乎,所以兩條平行線只會變成愈來愈遠的拋物線,完全沒有交集。

「我妹妹拜託你,你就答應了!你跟她從前又不認識,你這人的心腸很好啊。」靖翾的語氣十分反諷。他向來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也十分以此自傲。不管多大筆的生意,什麼樣的對手,他都可以不慍不火以最理智的態度與對方達成共識,只是,不知為何面對築兒這個小女人,他的脾氣竟不太管得住。

築兒倒不生氣,因為她一點也不在乎他。她聳聳肩:「你妹在電話里聽起來滿可愛的。」

靖翾不說話了,只是笑笑,唇邊那抹弧線十分諷刺。「如此聽來,你對這個工作並沒有很大的興趣,我們是不是還需要繼續談下去呢?」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築兒難得也聽懂了。她十分乾脆地站起身來,微笑對他說了句:「謝謝啦。」

像是謝他解放了她的麻煩似的。

「不客氣。」他的眼神驀地變得更冷,那麼淡漠的表情,還真讓築兒懷疑,他身上流的血到底有沒有溫度啊?

很紳士地,靖翾替她把門打開!算是送她出去,然而他的眼光卻停留在築兒剛才不懂得怎麼去開的門環。築兒終於明白他替她開門只是為了奚落她剛才撞門的糗狀。

他這人,講話不必帶刺,無需言語,就能讓人感覺他的優勢,凸顯她的蠢。

上帝是在造這個男人的時候,只顧著捏制最完美的外型,卻忘了給他一個正常人的心嗎?

築兒暗暗扮個鬼臉,頭也不回地步出了他的辦公室,任憑那扇厚實的銅門在她身後關上。

「啊,你是桑小姐吧?」

迎面而來一名女子,與築兒年齡相仿,圓圓的臉,甜甜的笑容,讓人一見就有好感。

「我是齊亞琵,昨天打電話給你的那個。哇,你本人比照片還漂亮呢!」亞琵毫不吝嗇她的稱讚。「抱歉,我剛才有點事出去了一下。你跟我哥談過啦?都談好了吧?」

看見亞琵的熱絡勁兒,築兒實在不忍心潑她冷水。「嗯……也不算是……某種狀況下,算是談好了。」

「真的?」亞琵當然聽不懂,但她比誰都開心。「這樣吧,我請你喝下午茶,我們慢慢講。」

「不用了吧?」都不合作了,還去喝下午茶……

「走啦,別客氣。」然而亞琵很熱情,拖着築兒就走,她也許是太急了,才一轉身,腳就扭了一下。

「你沒關係吧?」築兒難得機靈地急時扶住她。

「嗯,還好。」亞琵忍着痛,咒她腳上十公分高的高跟鞋。「這死鞋子,老是害我扭到!」

「你下次穿平底的嘛。」築兒勸她。「我扶你好了。」

「謝謝。」亞琵忍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她靠着築兒的力量往前走,看起來倒也正常。

然而築兒的手放在亞琵腰上扶她走路的這一幕,卻讓剛才在靖翾辦公室門口接待築兒的那名女子看見。她是靖翾的秘書,姓盧。

盧小姐微微詫異地看着很「親密」的築兒和亞琵,不由得直凝著兩人的背影,直到她身邊出現一名女同事,八卦而多嘴地在旁邊啟口:

「嘿,是她耶!」

盧小姐好奇的眼光轉回來面對女同事:「你說齊小姐旁邊的那個女人?你認識她啊?」

這位女同事平日是個八婆,很愛到處嚼舌根,她嘴裏嘖嘖有聲:「我才不想認識那種人。真的有夠哦——」

盧小姐非常疑惑。「有夠什麼?」

女同事臉上霎時換上一片曖昧,先遮遮掩掩地笑了笑,然後才很難啟口似的說:「她喲,我剛才在一樓的時候,看見她跟一個女人就在大廳又親又抱的」

原來女同事是看見了一樓的那一幕。然而她不知內情,又省去了解釋那是名外籍女子,於是盧小姐也不得不跟着她大驚小怪:「真的?當眾啊?哎喲!難道她是同性……」

盧小姐又駭又詫,表情像看到怪物似的,那「同性戀」三個字終究沒說出口。然而不必說,這兩個女人也已經心照不宣。

「不用說啦,一定就是。」女同事鄙棄地附和著。「現在這個年代喲,還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不過這個女人也真夠大膽的啦,就在樓下大廳,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耶!」

「怪不得她走路還把手放在齊小姐的腰上。」盧小姐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變成一臉嫌惡。「不行,我得去跟總經理說,他還不知道他請來演出的是什麼樣的人呢!」

盧小姐也不管她是不是太過莽撞,只是急忙通報後走進靖翾房間,說:「齊經理,我想你有必要知道,剛剛那位桑小姐,她是……是……」

「什麼?」靖翾正埋首於他眼前的電腦,眼光連轉都沒轉一下。

「她是……」好像那三個字會污了她的口似的,盧小姐掙扎了好久才說,「她是同性戀啦!」

「你說什麼?」靖翾這下不看電腦了,任他再有克制情緒的本領,也很難不驚訝。「你怎麼曉得?」

盧小姐繼續鄙夷地撇了撇嘴:「哎喲,她都不怕人家知道了,我們怎麼會不曉得。她在樓下跟個女人摟摟抱抱,大家都看見啦。而且剛才我還看她走着走着,就把手放在齊小姐的腰上了呢!」

「在樓下跟個女人摟摟抱抱?她?」別怪靖翾質疑,這還真是讓人難以相信,築兒那模樣,實在不太像同性戀。

「對呀,我們好多同事都看到了。」盧小姐不小心又加了點油添了點醋。

「真讓人意外。」靖翾沉吟了好一會,還是很難相信這是事實,築兒長得那麼美。

不過這也很難說,誰說美女就不可能是同性戀?男同性戀不通常也都長得很好看?

怪不得亞琵雖然不認識築兒,但她一求築兒來演出,築兒就答應了。剛才她跟他談事情,卻對他惡言惡狀,他素以為傲的男性魅力在她身上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原來是她根本就對男人沒興趣。

難怪!靖翾也恍然大悟地在築兒身上又加了一條「同理可證」。

不過算啦。這些統統是八卦,關他什麼事?他的視線又移回電腦熒幕,公事般截斷話題:「好了,這事我知道了,你還有什麼別的事!」

光只這件,就讓盧小姐緊張,她不知道靖翾跟築兒剛才協談破裂,築兒已經不來演出,只是神經兮兮地說:「經理,你這下該不會請那女人到我們的晚會上表演了吧?」

靖翾的目光從熒幕上轉往盧小姐:「奇怪這事又不是你負責的,你怎麼這麼在意?」

「別叫她來吧,」盧小姐扭扭捏捏。「看到那種女人,我們會怪怪的啦,渾身不自在。」

把築兒講成了個妖邪了。

靖翾本身對同性戀是沒什麼感覺的,同樣是人嘛。當然他自己是異性戀,但他從不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們。也因此盧小姐避之不及的恐慌表情惹得靖翾哈哈大笑,他故意板起臉來嚇她:「盧小姐你這樣不行喔。你這是歧視同性戀,要傳出去了,小心你會被人砸雞蛋。」

「瞎?」盧小姐本來就有些細紋的臉這下皺紋更多了。她雖然不喜歡女同性戀,但也不想被人扔雞蛋。「那……那……」

看盧小姐被他嚇得手足無措的苦臉,還真是靖翾忙碌工作中難得的一點點消遣。他忍住笑,只是擺擺手:「好了,你別管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件事你別八婆地亂傳就是。」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是靖翾最常講的一句話。每當出現了這句話,也就像個句點一樣,讓下屬知道他們不必再廢話了。

盧小姐跟着靖翾工作好幾年,當然知道他的習慣,就算沒有獲得滿意的解答,她也只好無奈地關門離開。

然而盧小姐不知道的是……其實靖翾自己也沒什麼答案。

他專心看着熒幕上關於他們公司今天的股市狀況,打算等等把亞琵再抓來罵一頓就是了。年紀輕輕果然辦事不牢,找了個桑築兒只是來惹他發火。然後,看亞琵是要再找別人還是怎樣,隨便。

他可是掌管全公司生殺大權的總經理,這點小事怎麼煩得了他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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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築兒被亞琵拖進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心裏非常不安,以致於一坐好,築兒就照實說:「我剛才跟你哥談判破裂,所以不接這場晚會了,你別請我喝咖啡浪費錢了吧。」

亞琵當然有些錯愕,但她很快笑了。「哎,我真欣賞你的坦白。無所謂無所謂,我們慢慢聊。」

「嗆?」換成築兒不解。這是什麼狀況?怎麼這家人哥哥目中無人,妹妹卻親切得什麼似的?

「其實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跟我老哥談的。」亞琵齜牙咧嘴。「隨便一個EQ再高的人,只要跟他談事情,都會被氣得火山爆發。」

「啊,真的耶!」築兒一想起剛才平白遭受靖翾那幾個不屑的眼神,不禁與亞琵同仇敵愾起來。

奇怪築兒跟亞琵之前只通過一次電話,今天又是第一回見面,然而兩人竟因為有了共同厭惡的人,立刻一見如故,從陌生人變成朋友了。

「還用得着說嗎?」亞琵很哀怨。「你才忍受了他幾分鐘,我卻跟他一起生活了廿三年呢!」

「啊……」築兒深深為亞琵一掬同情之淚。

「你不覺得他很冷嗎?」亞琵像是找到了個訴苦的對象。「不是冷笑話的那種冷,也不是冷酷的冷,他是冷無表情,臉上永遠戴着一副隱形的面具。」

「唔,你說得對。」築兒捧起一杯熱咖啡,熱氣氤氳,剛才在靖翾的辦公室里還真的沒有什麼溫暖的感覺。她玩笑說:「怪不得他手上沒有結婚戒指。」

「婚戒?做夢哪!」亞琵誇張地。「哪個女人受得了他?不過他倒是有未婚妻就是了。」

「未婚妻?怎麼騙來的?」築兒很驚訝。

「說來話長。」亞琵對她哥的評價難得中肯了一下下。「不過說真的,我哥有他的優點。他強勢、決斷,有把握,處理事絕不拖泥帶水,是他的頭腦與精準的判斷力,讓我們家的企業成功成長。他的回頭禪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他說出這句話,事情也真的就八九不離十了。而且——」亞琵笑了笑。「他的外表實在長得滿迷人的。」

「就算外表如何迷人,如何能令女人一見傾心,也得有個可以相處的個性、有個好的內在才可以啊。」築兒有感而發地說。

亞琵笑說:「哎,他才不會管你這麼多。他被那些有的沒的媒體捧成新一代最有價值的商業領導人,也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但他卻沒時間談戀愛,也沒時間去相信愛情。他每個禮拜三次去健身房鍛鏈出來的結實身材,品味卓越的穿着習慣,統統都不是為了吸引女人而做,他根本沒時間介意女人對他的評價。」

「好怪耶,」築兒簡直視他為天下奇人。「居然也有這種人。」

「有嗟。」亞琵批評她老哥,完全像在批評一個跟她不相干的外人。「女人對他的傾慕,他看成是負擔、麻煩,他現在達跟女人單獨吃頓飯都不願!所以他在女人面前老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嚇人樣,你不覺得嗎!」

築兒完全有同感。她放下咖啡杯非常正色地說:「對對,他剛剛就是那樣把我惹火的。」

「千萬別讓他影響你。所以,別理他。」亞琵已經把築兒視為她同陣線的人了。「晚會還是你來演出吧?」

築兒嗤一聲差點把咖啡噴出來。「怎麼你說來說去還是這個?」

「當然是這個啦。」亞琵愁眉苦臉。「唉,你要是不來,我又要重新找人嘍。那很累的。」

「不如我幫你介紹我的同學吧。」築兒好心幫忙。

亞琵揚揚眉:「有你漂亮嗎?」

築兒忍不住啐:「你們是要找人演出,還是要選美?」

「拜託啦!」亞琵的臉又給它愁苦下去。「我的壓力很大耶。」

「不會怎樣吧,」築兒認為亞琵太誇張了。「你哥是總經理耶。」

亞琵卻理所當然地嚷:「你不曉得,就因為我哥是總經理,我才會被他罵到臭頭呢!」

「怪了,」築兒側了側頭。「你昨天不是說你只是個助理嗎?為什麼你哥是總經理?差這麼多?」

「因為這是家族企業,」亞琵幾乎逢人就得解釋一次,所以她幾乎是想都不必想就說,「根據我老爸規定,任何家族的人進公司都要從基層開始做起,而我才剛進公司不久。」

「這麼說,你哥從前也是從基層做起?」原來齊靖翾並不是平步青雲,多少還靠了他自己的努力。築兒自從認識靖翾之後,頭一回對他多了百分之一的好感。

「是啊,他從前是洗馬桶的。」

「什麼?」築兒禁不住時笑出聲,基層也不必基到這種地步吧?!

亞琵卻笑得很正經。「我家的企業最早是以清潔公司起家,他不去洗馬桶要幹嘛?」

難怪。築兒忍住笑,又問:「那你呢?也洗過?」

「我才沒那麼倒霉。我想想,我家現在有……」亞琵居然還搬出指頭來數。「一家清潔公司、一家建設公司,就快要有一家機體電路公司,也許還會有一家做筆記型電腦的公司……所以我當然不必去洗馬桶。」

「你的命比你哥好多了。」築兒不由得說。

「才不好。」亞琵鼻子一翹,十分不贊同。「你不曉得當我老哥的部下有多可憐。所以你快答應我吧,別讓我挨罵了。」

「可是我已經回絕你哥了啊。」築兒也有她的難處。「而且我本來就不想接,還要調課好麻煩的。」

「接啦。嘿,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我跟你很投緣耶。」亞琵忽然眼睛一亮,猛衝着築兒笑。「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你就當幫幫朋友,難道也不肯?」

築兒更為難了。亞琵實在能說善道,讓築兒不知不覺中認為,一直拒絕亞琵好像真的滿殘忍的。

亞琵見築兒已經有軟化的趨勢,又再推一把:「反正你以後都跟我談,不必去見我那個可惡的老哥啦,這樣可以了吧?」

「……」

「好嘛。」亞琵磨人的功夫一流。

「……」

「就這樣說定嘍!」亞琵自作主張的功夫更是一流。

築兒這人,隨和又大而化之,對事情一向不會考慮太多,極依感覺行事。再說她是標準的吃軟不吃硬,跟她硬碰硬是完全沒好處,但只要軟言軟語求她兩句,她多半就認了。

「好啦好啦!」築兒就這樣答應了。

***

汐止的夜晚總是多了份濕潮,水霧水霧的空氣使得原本就已經略微偏僻的工業園區,下班後人漸散去的辦公大樓看來更加冷清,即使氣溫並不太低,感覺卻也冷寂。

然而在靖翾的辦公室里,怡人空調與適宜的燈光卻將空間調整得一點也不冷,就算辦公室外的所有職員都已下班,被隔離在舒適辦公室里的靖翾,也感受不到一點點的孤單。

他不寂寞,他有工作。

「叮……叮……」牆上的掛鐘發出簡單而短促的音節,提醒靖翾,九點了。

他下意識揉了揉緊繃了一天的太陽穴,伸伸懶腰,一轉身,十六樓高的窗外,遠遠望見高速公路的車,俱是歸家或準備一夜嬉遊的人們。

靖翾只瞥了一眼,就調回視線。下了班就放鬆、狂歡、約會……他了解那種生活,然他非但不羨慕,甚至沒有任何感想。高踞在他十六樓的辦公室,他早習慣將紅塵燈火遠遠踩在腳下。

然而,他也懂得公事絕對沒有做完的時候,所以,下班吧。

習慣性地,他拿起桌上的流動電話打算開機。他有許多隻流動電話,但私人的那一隻,上班時卻總是關機狀態,他的解釋是,這樣才不會有私人電話來打擾他工作。

拿起電話,靖翾正待開機,陡地一陣音樂鈴聲卻響了起來,嚇了他一大跳,他是什麼時候開機的?而且,不太對,這不是他所設定的鈴聲,但是——

他翻了下手機,這是他的手機沒錯啊,同一個機型,同一個顏色。

有了心裏準備,靖翾狐疑地接起了電話,然而他只是一聲:「喂?」

對方卻像是被嚇住了。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後,才有個女孩聲音鈍鈍地回答:「你是誰呀?」

有人打電話問對方你是誰的嗎?靖翾耐住性子問:「你找誰?」

「我找築兒呀,」女孩一派理所當然。「你是誰?拿着她的電話幹什麼?」

築兒?她的電話?

靖翾靈敏地一下子懂了。築兒下午來找他時曾經接過電話,他想起她那獨一無二的找電話方式

全皮包的東西統統倒出來再統統掃回去。他的手機一向放在桌上,想必那個白痴女人,把自己的電話留下,卻把他的電話給帶走了。

不過竟是同顏色、同機型那麼巧。

「喂喂,築兒到底在不在啊?」那女孩見靖翾不回話,又嚷了。

「不在,你打去她家找她吧。」靖翾簡單回答,就立即掛斷了。無需多想,他立刻撥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他希望築兒已經將他的手機開機了才好——那個白痴女人。

「喂?」軟軟黏黏的聲音,不必用大腦想都知道是築兒。

「桑小姐,我是齊靖翾。」

「咦?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築兒非常吃驚,她沒告訴亞琵或靖翾她的手機號碼啊。

「我當然知道,」真是白痴,她居然還沒發現!靖翾沒好氣,「因為你拿的是我的手機。」

「你的?怎麼會?!」築兒本能叫道。

「當然會,你不知道你很迷糊?」靖翾譏諷。

「怪不得,」築兒顯然到了此時才恍然大悟。「剛才有人一直打電話來找你,還被我罵他打錯了。」

真是夠天兵的了。靖翾受不了地叱道:「有人打電話找我,鈴聲也不對,你都不會懷疑的嗎?」

「是啊,我就在想我什麼時候換鈴聲了。」

講了半天,築兒反正是大而化之到現在才發現手機不對就是了,靖翾終於明白與她多說只是浪費口水,索性速戰速決。他像吩咐下屬那般理所當然地語氣說:「你把手機拿來還我吧。」

嘖,還真是個自大狂。「等等等等,」築兒慢吞吞抗議,「為什麼要我拿去還你呀?」

「是你拿錯了我的手機不是嗎?」靖翾耐著脾氣。

「人家又不是故意要拿錯。」築兒無辜地。「而且我現在沒空耶,如果要我拿去,你等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靖翾管不住自己地吼了起來,明天?他怎能忍受自己的手機放在一個糊裏糊塗的女人手裏,而這個腦子少根筋的女人還會亂接他電話?「算了,你在哪裏?我現在去找你拿。」

「好啊。」築兒的聲音還是平靜不起波濤,好像靖翾自己來拿才是理所當然。「我在家裏,我家的住址是景美XX街X號X樓……」

「我半小時就到。」

「喂喂等一下!」

靖翾臨掛電話,又被築兒給叫了回來。「你怎麼那麼急嘛。我跟你說,萬一我不在,你就在門右邊的花盆底下找鑰匙,自己先進來好了。」

「你叫我去自己還不在?」靖翾將將又要發火。

「我沒說不在,只說萬一嘛,」築兒振振有詞。「我也許只是去樓下買一下宵夜呢。」

「好了好了。」多說無益,再說下去,靖翾可能會衝動到把築兒拉去看精神科醫師。

靖翾切掉電話,拎起公事包,走出公司到地下室開車,很快加入了高速公路的車陣,往景美駛去。

感謝北二高,使得汐止到景美僅僅只需廿分鐘,靖翾又因為急着討回他的電話,以至於十五分鐘便到。他照住址找到築兒的家,是一棟老式的五樓公寓,樓下大門根本就是壞的,靖翾於是直接上樓。

按下門鈴,音樂盒電鈴開始唱歌,唱了很久,卻沒人來應門。

這白痴女人,還真的給他不在?!靖翾無奈地地吐口氣,彎下腰試着在花盆底下找鑰匙。

老天!還真的藏在花盆下。靖翾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兩把鑰匙,這白痴女人,完全不懂得什麼叫作居家安全嗎?

邊罵,靖翾邊用鑰匙開了門,不過當他一走入屋裏,忽然之間他恍然大悟。

其實不管築兒把鑰匙藏在哪裏都無所謂,就算直接掛在大門上也沒關係,因為這個屋子,亂到就算真有小偷進來也會咋舌傻眼,不曉得應該從哪個角落開始翻起才好。

跨過一堆書,幾個琴箱琴袋,靖翾來到這小客廳中惟一可坐人的一張雙人沙發。不,這沙發其實也不能坐人,那坐墊上有雜誌、有CD、有吹風機,實在沒什麼空位好供人坐。

對這個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屋,靖翾只有「嘆為觀止」可以形容,非常佩服一個女孩兒家可以把她的住處搞得這麼亂。

「卡卡卡。」他身後的大門有些聲響,靖翾剛進門時門並未關緊,任何人一推就進門了。

他當是築兒回來,頭也不回就說:「我原本想進來拿了手機就走,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非得等到你不可,因為要在這垃圾堆中找到我的手機——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料竟是個陌生的聲音回答他:「你是誰?怎麼在這裏?」

是個女人,但不是築兒。

靖翾連忙轉身,看見開門處立着一名三十來歲的女子,打扮極為講究,以靖翾的品味等級,輕易可以看出她穿戴了多少昂貴的名牌。

靖翾解釋:「我是她的一個……不相干的……朋友。」但要解釋似乎也很難。「有事來找她。」

「她不在?」女子狐疑環視四周。「你是怎麼進來的?」女子的神情,竟略略帶了點不信任的敵意。

敵意?!靖翾猛地想起,築兒是個女同性戀!這女子,不要是築兒的女朋友什麼的,亂七八糟誤會他跟築兒有什麼關係才好。

他趕忙又說:「是桑小姐告訴我她的鑰匙放在花盆下,要我自己先進來。」

女子皺了皺眉頭,半信半疑。盯着靖翾的眼神其實不像在看情敵,倒更像在看一名小偷。

「咦?你怎麼也在這?」

說這話的是另一個女人,剛走上樓,出現在門口,不是築兒,年齡與之前那名女子相仿,而且顯然兩人是認識的。

「怪了,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哼,桑築兒不在吧?我想她就算在也不會理你。」

AB兩名女子,十分不友善,靖翾猜想她們肯定認識,但絕對不是好友。

「憑什麼她不會理我?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很討厭的意思!每次我做什麼你就一定在屁屁後面跟,然後跟我搶。我找桑築兒,你就也要找她……」

她們唇槍舌劍,一來一往,靖翾只覺得這兩人爭風吃醋得厲害,看來她們跟築兒都有,呃……某種感情糾紛。

AB兩女人徑自吵了許久,終於,後來的那名B女子發現了靖翾的存在,她以同樣懷疑的眼光掃了靖翾一眼,「你是誰啊?」

靖翾還沒來得及回答,之前那名B女子就怕沒架吵似地搶話去講。「你管人家是誰啊。」

「你……」B女氣到眼睛像要噴火。「算了算了,反正築兒也不在,我才懶得跟你吵。」

B女還算是有點理智,她退下戰場,拂袖而去。

剩下A女一人,頓時好像也沒戲唱了。她朝靖翾點點頭:「我姓江,麻煩你等日告訴築兒,我來找過她。」

A女也走了,靖翾的耳朵終於得以清靜。兩個情敵!

哎哎,他不禁要感嘆,築兒看起來單單純純的,沒想到竟亂搞男女關係,不,女女關係。

「篤篤。」又有人敲門。靖翾本能去開,卻已有了心理準備,這個一定不是築兒,築兒回自己家不需要敲門。

果然,門外站着個男人,身材又壯又魁梧,非常高大,靖翾自己都快一八○,卻還只能看到他的鼻孔,這男人至少一九○。

「築兒不在?」男人眼光越過靖翾直接環掃屋內。

「不在。」

「你怎麼會在她屋裏?」又來了,一樣的敵意,而且這次更恐怖,因為這男人有着阿諾一般的身材。

他上上下下瞪着靖翾,很不友善,因為他覺得靖翾實在長得太好看了。長成這樣?簡直就是全世界男人的公敵。「她的鑰匙就擺在花盆底下不是?」靖翾猜不到這人跟築兒應該有什麼關係,索性不猜了,凡事小心回答就是。

「嗯,也對。」男人腳步一跨,就進屋裏來了。他還算理智的,不像剛才那兩個女人。然而他的眼神,看着靖翾仍然像是在看情敵。他試探似地,「我叫葉祖岷,您是……」

靖翾淡淡一笑。「我姓齊。我跟桑小姐幾乎不認識,她錯拿了我的手機,我來取回而已。」

「喔!」葉祖岷霎時眼神開朗,臉上還有了笑容,太好了!這個長得像電影明星的男人不是他的情敵。

然而葉祖岷的笑容,曇花一現,稍縱即逝。他往那張亂成一團的沙發上一坐,長長嘆了口氣。掏出煙來點了一根,別人抽煙是悠閑,他一抽卻成了苦悶。「我想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吧?」

靖翾搖搖頭,還是摸不清這男人跟築兒的關連。

葉祖岷又嘆口氣。神色委鈍,還苦惱地抓亂了一頭本來就很亂的頭髮,口中喃喃自語似地:「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了。她老是躲我……」

他的肢體誥言還真說明了一切。只不過……靖翾十分納悶,築兒喜歡的是女人不是?難不成她男女兼收?

靖翾率直問:「你喜歡她?」

「我喜歡她?」葉祖岷苦笑。「我追她追了好幾年了。」說罷,他從長褲后口袋裏掏出皮夾,翻開,取出一張照片給靖翾看。

靖翾只好走過去,那張照片里是幾名國樂的團員,居中自然是築兒,似乎比現在年輕些,看來還是學生時期。

「這是我,這是築兒,」葉祖岷指著照片上的人頭。「我是她同學,從念書時就喜歡她了。」他的苦笑愈來愈幽忽。「只是她一直不肯接受我。」

原來葉祖岷單戀築兒。這就解釋了靖翾的一切疑問,築兒是同性戀,當然有理由對葉祖岷不理不睬。

「她怎麼會接受你呢。」靖翾不由得嘆。

葉祖岷有些訝異。「你也知道朱利安?」

這是靖翾第一次聽到茱莉安這個名字,不過他主動把人家的名字都改成了女人味的草字頭「茱莉安」……他想,是築兒的「女朋友」吧。

「唉。」葉祖岷再度搖頭嘆氣。「築兒很痴心的。」

痴的是葉祖岷吧。靖翾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抱這種完全不可能的希望。「既然如此,你何不放棄?」

「放棄?」葉祖岷訝里一地看看靖翾,隨即很原諒地笑了。「哎,你不認識她,你不懂。」

換成靖翾愣住。從小他念書行,長大他做生意更行,別人一向對他只有稱讚、佩服,沒有人曾對他用這種諒解的口吻說過話。

然而,他卻似乎無法反駁。因為他是不認識築兒,不知道她是怎麼樣搏得這些女人疼,男人愛?

「哎,算了,我再等下去,她搞不好也不會回來。」葉祖岷不只苦惱,還很氣餒,他寶貝似的收好了照片,站了起來。

「我跟她約好來拿手機,她應該不會在外面耽擱太晚。」靖翾建議著。「你何不再等等?」

「你不曉得,」葉祖岷又換上一抹苦笑。「我每次等她都等不到。我常覺得,她可能是躲在哪裏偷看,只要我在她家,她就不出現。」

講得像在演X檔案似的。靖翾笑笑,只當葉祖岷是被愛情燒壞了腦子,他不等就不等吧。

「我晚點再來。」葉祖岷對靖翾點點頭,走了。

來來,去去。靖翾下意識看了看錶,他到築兒家只半小時,卻已經替她見了這麼多古怪的客人,接下來如果再出現一群男男女女來她家為她打架爭風吃醋,他也不意外了。

在來之前,靖翾對築兒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只認為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同性戀,然而現在,他對築兒已是滿心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讓這麼多人喜歡她!不管男人或女人?

「咦,你來啦!」

門被撞開,這回肯定是築兒了。她人沒到嬌嬌軟軟的嗓音先到,會是她撒嬌似的聲音迷倒了那些人嗎?靖翾心想。

「別光站着,不會幫我拿呀!」築兒理所當然的眼風一瞟,靖翾這才發現她兩手都是購物的塑膠袋,拿得滿滿。

靖翾並不想當拿行李的小弟,但他又不想跟築兒計較,還是去幫她了。「你幹什麼?彗星要撞地球了?買那麼多吃的幹嘛?」

「我習慣儲存糧食不行?」築兒瞠他一眼。「萬一明天地震我家屋子倒了呢?我躲在家裏至少還有糧食。」

他閑閑開口:「你都被壓死了,還需要糧食嗎?」

「呸呸呸!」築兒一雙圓圓的眼睛大大地瞪他。「喂,剛才有沒有兩個女人來找過我?」

「有。」靖翾簡短回答。

築兒似乎很關心:「沒怎樣吧?」

「還好沒大打出手。」他反問!「你知道她們要來?」

「知道啊,」築兒眨眼狡技一笑,「否則你以為我幹嘛躲出去。」

他盯着她,詞鋒銳利:「你還記不記得跟我約好要來拿手機?」

「當然記得啊,」築兒一本正經。「可是那兩個女人,真的太恐怖啦,我沒辦法嘛。」

「既然那麼恐怖你何必還去招惹她們?」他的話有教訓的味道。

「是她們自己來找我的啊。」築兒一副受災戶的模樣,那輕輕軟軟的聲音又更增添了她的無辜。「我哪曉得她們從什麼地方弄到我的電話,就硬要把她們的女兒送來我這學琴。那兩個小女生又笨又壞,我教了一次就陣亡了,推拖有事不教,她們還不放過我,老來纏人,煩死啦!,」

搞了半天,靖翾這才明白,原來那兩個女人,不是為了感情的事而爭風吃醋,但他不得不疑問:「音樂老師這麼多,為什麼一定要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築兒一雙水晶似的眼睛霎時變得好亮。「也許因為我比較可愛。」

「你在說笑話?」他口下一點也不留情。

「我不可愛嗎?」築兒仰起小鼻子,雙眉一挑,像是個問號。「不過我的學生常常在比賽上得名倒是真的,她們大概是看上這一點。」

經築兒這麼一說,靖翾才真的發現,原來築兒客廳中的各個垃圾堆中,不時參雜着一兩張獎牌、獎狀之類,難不成築兒真的琴藝頗優?

「這些獎牌都是你的?」

築兒的嘴微微一掀,像是揶揄:「不然還是我租來的?」

「我當你是撿來的。」

靖翾貶起人來還真狠。好在築兒這時正忙着整理她剛買回來的東西,光是要放在哪就已經教她傷透腦筋,沒時間跟靖翾計較。整理到最後,築兒拎起剩下的幾個塑膠袋,往沙發前的茶几上一擱。

「來來來,吃東西,你幫我打發那兩個女人,我請你吃消夜……咦?」她抓起茶几上的一包煙和打火機。「這不是葉祖岷的煙嗎?他剛來過!」

果然是葉祖岷剛剛忘了帶走的。靖翾非常奇特地看着她:「怪了,你這裏這麼亂,怎麼知道這不是他上回留下的?」

「我這是亂中有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內。」

這句話不是靖翾最常講的嗎?什麼時候被築兒給偷了?他銳利地瞪她一眼,築兒則笑着對他扮了個鬼臉。

「他還好吧?說了什麼?」

「你希望他在這裏抱頭痛哭給我看嗎?」他嘲諷地回道。

「別這樣講嘛,」築兒邊把她買回來的食物攤開,邊說,「他一定又跟你訴苦說我不理他了,對不對?」

「都知道他會這樣,」靖翾深刻地說:「你為什麼不放他一馬?」

築兒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朝向他誇張地假意拜了拜:「拜託拜託,如果你可以要他放我一馬,那我才真是感激。」

靖翾深深對葉祖岷覺得同情。他嘆息道:「何必搞到這個地步?」

「我也不知道啊。」築兒又是一臉無罪樣。「他什麼都知道了,包括我不喜歡他,包括我有交往的對象……可是他還是不死心。」

「你到底有什麼魅力讓他如此迷戀你?」靖翾非常不以為然。「還是你對他下了什麼蠱?」

「你問倒我了呢。」築兒揚揚眉,拿他開玩笑,「下回我把蠱下在你身上試試好了。」

靖翾的眼光立刻變得十分鄙夷,那是他遇上連回答都懶得回答的時候,最習慣的表情。

「不要那麼不屑,」築兒好脾氣地咯咯笑,靖翾的高傲一點都影響不了她。「來吃東西,這家的燒烤一級棒,包你別的地方都吃不到。」

「我是來拿手機的。」他冷淡說。

「我知道你是來拿手機的,」築兒把免洗筷拆開,還把整盒面紙都拿過來。「不過你一定還沒吃飯對不對?順便嘛。」

「多謝關心,我不餓,你把手機還我就好。」靖翾仍是不領情。他一直提手機,然而築兒最不在乎的事,似乎就是手機。

「才怪!」她自作主張說,「一個人在那個冷冰冰的辦公室里加班,要是我的話早餓死啦!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不敢跟女人一起吃飯嘛,怕女人纏上你。」

靖翾烈眉一蹙,這是他的私事,築兒怎麼可能知道?「是誰告訴你這麼多?亞琵?」

「唔。」築兒很誠實。「我們昨天下午去喝下午茶,相談甚歡。」

「想必,她也一定又說服了你,重新考慮晚會的表演嘍。」靖翾靈活的腦子,立刻猜測到所有的可能。

「你真聰明。我又答應她了。」築兒笑得又甜又艷,竹筷子夾起一塊雞翅,好自然地就往身邊靖翾的嘴邊送,「來,嘴巴張開,啊——」

「喂——」靖翾本能地全身往後。

「怕什麼啦,跟我吃飯安全得很,我對你又沒興趣。」築兒還是像喂小孩那樣,要把烤雞塞給他。「哪,這隻翅膀給你。」

「我自己來就好。」

靖翾實在不得不對這女人另眼相看,她……還更是世上難有。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不管認不認識你,都一律把你當成很熟的朋友看待,但她的所做所為又極自然而不做作,非但不惹人嫌惡,還讓人莫名其妙地對她有好感,真正變成她的朋友。

就這樣,靖翾不自由主違背了常態,竟在築兒家與她一起吃起消夜來。還好,她是女同性戀,靖翾不時安慰一下自己,跟她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後遺症。

「嗯,光吃燒烤好像很沒味道,」哪知築兒啃著啃著,又不滿足。「我記得我好像還有清酒……」

酒?喝酒會亂性。靖翾皺皺眉。「不必了,我不需要。」

「你怕我喝多了錯亂啊?」築兒一下子說出他的擔憂。「安啦,沒事的,我千杯不醉,高梁都灌不倒我。」說着,她已經在電視機旁的柜子裏翻出了一瓶超大的月桂冠。

「有啦!在這裏。杯子呢……」

築兒忙得很,又鑽進小廚房去,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之後她重新出現,手上竟拿着兩個紙杯。

靖翾實在快昏倒。「你家只有免洗杯、免洗碗筷?幹嘛把自己家搞得像個廉價小吃店?」

築兒眉一挑睨他:「要不然杯杯碗碗誰洗?你嗎?」

真是被她打敗。靖翾嘆氣搖頭,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別搖頭啦,」築兒倒不在意,她邊說邊打開酒瓶,斟了半杯給他。「我知道我跟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對我不屑,我也看你不順眼,可是這世界上本來就什麼人都有嘛,你隨和點不行嗎?」

靖翾頂回去:「你就是太隨和了吧?!」

「隨和也會被人罵呀?」築兒咕嚕咕嚕竟然一下子就把她自己的那半杯給幹了。「難道像你這樣老是鼻孔抬得高高的才好嗎?」

靖翾實在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容易就又生氣了。「你為什麼總是要找我吵架?」

「才不呢,我的脾氣好得很,是你老是把我個性中的黑暗面給引出來。喂——」她急着用筷子去攔截他夾起的一塊雞,「不許碰雞屁股!那是我的。」

「看清楚好不好,這是脖子。」靖翾把那塊雞脖子直送到她眼前去。「放心,我對雞屁股沒興趣。」

「你這人對什麼才有興趣?」築兒咕噥著。「我看你好像什麼都不喜歡。」

「研究我幹什麼?」築兒有種讓人安然自在的魔力,靖翾很快就忘了他身在何處,很自然地跟她搶雞腳喝起酒來。「我又不會頒獎狀給你。」

「說真的,你這人其實很幽默耶!」築兒豪爽地又灌下半杯月桂冠。她喝了酒之後也許不會亂性發酒瘋,但絕對會酒後吐真言。「只是你自己都不笑,冷冷的,別人也就不敢笑。」

「多謝誇獎。」靖翾從小被人捧慣了,這一點點稱讚當然不以為意。

築兒本來就是不擅遮掩的個性,喝了酒之後更誠實,什麼都說了。「還有你長得真的很帥,就連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裏都會怦怦亂跳。」

他得意地呵呵大笑:「不必你說,這我自己知道。」

「可是你最大的缺點,就是高傲。」築兒又清清喉嚨。「這很討人厭耶,你曉不曉得?」

「我自己喜歡就好,」他的高傲,不是築兒的三言兩語就改變得了的。「你討不討厭干我何事?」

築兒忽然湊近他,像要研究他這個怪人似的,她輕輕的呼吸全吹吐在他臉上。「我不喜歡幫我討厭的人工作。」

「我們的僱主關係也僅限於你來演出的那一天,之前之後都不相干,這樣你滿意了沒?」靖翾雖然回答得鎮定,她吹拂在他臉上的氣息卻也讓他心中一盪,她那副純真不設防的模樣,出人意料地竟帶着些許妍媚,他不由得屏住了氣息。

好一陣子,築兒才意識到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正灼灼地凝視着她,一直看進她內心深處似的,她的心陡地漏跳了兩拍,趕緊回坐位坐好。

「勉強接受。」她遮掩什麼似地笑笑。

「對了,」靖翾說,他很快恢復了原先的四平八穩。「我今天接到那個客戶的e-mail,他說他想買個中國樂器回去當作紀念,麻煩你帶他去買吧。」

「什麼?」築兒一下子叫了起來。「表演就表演,還要我當伴遊女郎?我才不要!」

靖翾又皺起了眉頭:「只是陪着去買個東西,誰要你當伴遊女郎。」

「還不是差不多,」築兒的眉心鎖得比他更緊。「我不要!」

「你怎麼這麼麻煩?」一言不合,當下靖翾又沒了耐性。「算了,我叫亞琵再去找一個願意幫忙的。」

「那我就又不必演出嘍?」築兒歪著頭問他。

他沒好氣睬睬築兒:「全台灣會彈琵琶的女人不只你一個吧?」

「亞琵說她們都沒我長得好看。」築兒大言不慚地說。

「她在棒你,」靖翾想都不想就知道要用什麼話來回答她。「因為她想要你答應來演出。」

築兒那雙漂亮的細眉又攢了起來。「怎麼任何人到了你口中都變得好像惡人似的?」

「那是因為你太笨,別人說什麼你都信。」靖翾也喝乾了他杯中的清酒。用免洗杯喝,真是沒意思。

「我發覺你真的很難讓人喜歡耶。」築兒突然嚷,也隨即站了起來。她本來做事就是想到什麼做什麼,沒啥道理的,就像她剛才莫名其妙地硬要留靖翾下來吃消夜,現在卻只想趕走他。

「算了,你走人啦,我要洗澡睡覺了。」

「你把手機還我,我絕對不會多留一秒。」靖翾冷淡地站了起來,掏出築兒忘在他那兒的手機,放在桌上。

「我去找就是了嘛。」築兒叫道,開始去翻她的手提包,翻了半天沒翻到,又把皮包里的東西統統倒在地上找,瞥一眼時鐘,忍不住碎碎念:「討厭……怎麼搞到這麼晚?我明天早上還有班呢……」

「什麼班?」靖翾回問。

「si-so-mi班啊。」

「什麼是抹屁遷模俊蹦訓糜芯嘎Q不懂的事。

「si-so-mi你都不知道?」築兒理所當然到連頭都懶得抬起來看他。「就是出殯要公祭家祭的時候,在旁邊伴奏的團嘛。」

靖翾咋舌:「你是做這個的?」

「對嘍。」築兒一點都不知道她已經嚇到人了。「我每天早上都要跑一館二館啊。」

「什麼一館二館?」

「哎,」築兒瞄他一眼,嫌他沒知識似的,然後一個字一個字說:「台北市立殯儀館一館,台北市立殯儀館二館。」

靖翾一聽,簡直昏倒。

天!亞琵居然找了一個吹死人音樂的樂手來晚宴上演出?要是給他的客戶知道了,那個客戶以後只怕就要從他們公司的客戶名單中除名了。

「好啦,你的手機還你,」築兒終於翻到了。「還有你的公事包別忘了。好了吧,我要去洗澡了,拜拜……」

她把東西都往靖翾身上堆,然後推着他走出門,「砰」地一聲,門就在靖翾身後關上。

關門的聲響在小小的樓梯間中回蕩,靖翾返身瞪着那扇門,那對又黑又深的眼裏,門著難以置信,與一觸即發的脾氣。

然而他的火氣不只是為了築兒這麼神經兮兮的舉動,還有他妹妹亞琵——

她是去哪個葬儀社找了這樣一個彈琵琶的美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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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53: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什麼?她是殯儀館樂師?我不知道啊。」

一早到公司,亞琵就被叫進她老哥的辦公室。她還以為她老哥與她心有靈犀,知道她又說服了築兒,打算嘉獎她呢,結果沒想到她一進辦公室,立刻就是一連串的臭罵。

「你是怎麼辦事的?連她是做si-so-mi的你都不知道!」靖翾理直氣壯地把亞琵颳了一頓。

「什麼是si-so-mi?」輪到亞琵疑惑了。

靖翾這下可以很得意地賣弄他的知識:「民間一般稱在葬禮上演奏的樂隊叫si-so-mi。叫你多念點書你就不聽。」

知識沒人豐富,亞琵只好認栽。她雖然很傷腦筋,但還是得為築兒護航。「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嘛,是不是。只要不告訴人家,誰曉得。」

「你就能保證桑築兒那個沒腦筋的女人,不會自己在晚會上跟別人說?」

「那……」亞琵眼珠子東轉西轉,囁嚅著,「我……先去跟她說好。」

「不必了。」靖翾迅速下了決定。「你再找人吧,反正她昨天晚上又拒絕來演出了。」

「昨天晚上?」亞琵不禁叫道,「怎麼會?!」

靖翾很聰明地略過了兩人消夜的事不提,只簡短說:「我要她順便帶西班牙佬去買樂器,她不肯,說她不要當伴遊女郎。」

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大事!亞琵霎時一顆提上的心又安穩放下。「哎,這小事一樁,好商量嘛。」

「你辦事能力真的這麼差?」靖翾坐在他的真皮辦公椅里,腳往桌上一翹,好整以暇地嘲弄她,「找來找去就她一個?」

「我覺得她滿好的啊,」人是亞琵找來的,她當然死命得為築兒辯護。「你又要樂器彈得好,又要長得美,叫我去哪生?就算不用她,我也得拜託她幫我介紹,還是非找她不可。」

靖翾放下腳,正色叮囑她:「你跟她走得這麼近,小心被她影響。」

靖翾擔心的是亞琵被築兒改變了性向,也成了同性戀。這亞琵當然聽不懂。她隨口就回:「影響什麼?她又沒傳染病……」

然而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內線電話的鈴聲給打斷。

秘書盧小姐的聲音,從免持聽筒的話機中傳出。「齊先生,有位葉祖岷先生在線上,說有急事,一定要跟你說話。」葉祖岷?他會有什麼急事找他?靖翾略一沉吟,還是指示:「沒關係,你接過來好了。」

「你這傢伙,為什麼騙我?!」

哪知電話一接過來,葉祖岷的大嗓門就像從電話中爆炸,那力道整個辦公室都感受到,就連站得有點遠的亞琵,都忍不住駭異。

「你昨天為什麼騙我你跟築兒沒有關係?」葉祖岷繼續吼。

「本來就沒有關係。」靖翾平心靜氣地回答。

「那你昨天還跟她一起吃宵夜?」葉祖岷依然吼,他顯然已經快抓狂了。「你不是去拿手機的嗎?怎麼一拿拿那麼久?」

「你先別急,沒你想的那麼嚴重。」靖翾還是能耐住脾氣。似乎只要不面對築兒,他都能把喜怒哀樂藏得好好。「我只不過在她家跟她聊了幾句,很快就走了。你放心,我對她沒有興趣,絕對不會跟你搶她。」

靖翾的保證帶着某種威嚴,讓人很難不信,然而葉祖岷仍是遲疑了好久才說:「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找個律師來公證如何?」

「你真的不跟我搶?」葉祖岷的心,完全繞着築兒而喜樂,他為了築兒而霎時勃然大怒,當然也可以為了築兒而立即收起怒火。「我可是告訴你,你最好別騙我,否則我……」

靖翾很快打斷葉祖岷的恐嚇,給了他一個最令他放心的答案:「我可以跟你說一百次,我不會喜歡上她,OK?」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似乎是葉祖岷在咀嚼靖翾這幾句話的真實性。半晌,他才像是認了。「好,我姑且相信你。」電話切斷了。

靖翾啼笑皆非地搖搖頭,一抬眼,卻立刻面臨亞琵一連串好奇的拷問:「你昨天去築兒家跟她吃消夜?」

靖翾在電腦鍵盤上敲了幾個鍵,沉着地回:「她拿錯我的手機,我只好去她家把手機換回來,請你不要刻意模糊主題。」

這個答覆亞琵還算滿意,但這莫名其妙的葉祖岷呢!

「這個姓葉的又是誰啊!這麼無理取鬧,你怎麼沒好好罵他一頓,還那麼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

靖翾的眼光停留在電腦螢幕上,似乎只撥出百分之廿的心思來跟亞琵說話,然而僅僅這百分之廿的腦子,也足夠應付亞琵了。「他單戀築兒。我當他是被愛情給迷壞了腦子,已經夠可憐了,不忍心再罵他。」

「難得你也有這麼善良的時候耶!」亞琵也難得這麼直接地誇獎起她老哥。

「他愛上一個不可能理他的女人,難道還不慘?」

亞琵與葉祖岷一樣,一聽到靖翾這麼說,就直覺想到築兒已經面臨分手,但她還不肯放棄的男朋友。「對呀,我也覺得。我從來沒見過像築兒那麼痴心的女人,明明人家都已經要分手了,她還捨不得。」

「到底痴什麼心?」靖翾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築兒痴。

「Julian啊。」亞琵說了築兒男友的名字。「他人都在阿拉斯加啦,築兒卻還不死心。」

「茱莉安?你連她的名字都曉得?」靖翾又再度聽見朱利安的大名。「你們兩個昨天喝下午茶是喝到天亮嗎?怎麼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了?」

「去喝下午茶不嗑牙要幹什麼?」亞琵倒很理直氣壯。

「我實在該自我檢討檢討。」霎時靖翾嘲諷的口氣又出籠:「我在辦公室里忙得要死,我的下屬居然還有時間閑閑喝下午茶嗑牙。」

完了,她老哥又要罵人了。亞琵自悔失言,咽了咽口水,乾乾地說:「呃……沒別的事,我去工作了。」

靖翾沒說什麼,只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那道銳利的眼光,倒像一隻冰箭,直直往亞琵身上射,她頓時只覺得全身從腳到頭忽然寒冷起來……

她轉身打開辦公室的門,趕緊溜了。

***

當天下午,靖翾正跟他的法國客戶通完電話,秘書盧小姐便緊張兮兮透過對講機通報:「齊先生,那個桑……小姐,在外面說要見你。我跟她說她沒有事先約,可是她還是執意要我來問你。」

築兒?莫名其妙來找他做什麼?靖翾腦子霎時閃過一個畫面,便是築兒在櫃枱拜託接待小姐讓她進來找他,接待小姐肯定說不行,但築兒肯定用她又黏又軟的嗓音亂七八糟的死命纏她……

靖翾忽然自顧自笑了起來,他吩咐:「沒關係,你請她進來。」

盧小姐驚訝之餘,正常機能果然受到影響,她機械而反應遲鈍地說:「喔……好。我……去請……她進來。」

幾分鐘后,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盧小姐站在一旁,讓築兒進來。當築兒經過盧小姐身邊時,靖翾明顯看見盧小姐驚嚇地往旁邊一閃,好像築兒身上有什麼致命的傳染病似的,那驚惶的樣子,讓靖翾又在肚子裏大笑了三聲。

其實應該把築兒請來公司上班的。每天看公司里的那些八婆被築兒嚇得天翻地覆,工作肯定多點樂趣。

「沒打擾你吧?」

築兒的神情異常客氣,倒讓靖翾不習慣了,他擺出很平常的平淡面孔:「有什麼事?」

「我來跟你說……」築兒低着頭,但靖翾仍然可以看見她很難啟口似地嘴角撇了撇:「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麼?」靖翾好整以暇地燃起了一隻雪茄。

築兒這才抬起了頭。「早上葉祖岷打電話來胡鬧對吧。」

原來是這事。靖翾本不放在心上。「你告訴他我在你家吃宵夜?」

「我不是故意的。」築兒顯得很懊惱。「他今天早上又來纏我,問我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煩死啦,糊裏糊塗就拿你當借口,跟他說我昨天在陪你陪你。沒想到他一下子發瘋……」

「我這個借口還好用吧!」靖翾故意看看她。「把我扯進你的愛情遊戲裏面,你很快樂?」

「我才沒有玩什麼遊戲。」築兒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問:「你生氣啦?」

靖翾微微一笑。「要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生氣,我早就被氣死去你的殯儀館報到了。」

「對不起。」築兒是真心道歉,而且,她還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這次是我錯,所以我決定補償你。」

「什麼?」靖翾失笑。

「你別緊張,我不會以身相許的啦。」築兒俏麗一笑,也恢復了她平日的自在。「你不是要我去你們的晚會演出,還要我當伴遊女郎嗎?不管什麼,我統統都答應了。」

靖翾笑了起來,刻意作尋思狀。「不過……我們現在改變了主意,不打算找你來演出了呢。」

「為什麼?」築兒大惑不解。

「我們不想找一個si-so-mi樂師。」

「你怎麼可以看不起我的職業?!」築兒難得板起了臉,正色道,「婚喪喜慶,從古到今,國內國外,有音樂演出是很正常的事。為什麼在你們的晚會上演奏就比較高級,在葬禮演奏就比較低級!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那我晚上教的那些學生,都要因我而覺得丟臉了是不是?!」

築兒素日迷迷糊糊,沒想到今天卻把這番話講得是義正詞嚴禮義簾恥,靖翾一愣,不得不對築兒另眼相待,換成他誠懇地說了句:「你別誤會,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算啦。」只見築兒胸襟寬闊地擺了擺手,原諒他了。奇怪怎麼短短時間內來道歉的跟接受道歉的角色就互換了?但似乎只要遇見築兒,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靖翾還真是哭笑不得。

「那就這樣啦,」築兒很乾脆地說,「我去找亞琵談好了,免得每次跟你正事沒講幾句就先吵架。」

「真抱歉,看起來好像我很喜歡吵架的樣子?」靖翾椰愉。

築兒卻當真地點點頭,她是不管明諷暗諷,一律懶得聽懂。「就是啊。其實我覺得你這人沒有表面上那麼可惡,為什麼你老是裝得一副討人厭的樣子。」

「多謝教誨。」靖翾更嘲諷了。

築兒一本正經地回道:「不客氣。」

「好了好了,」靖翾簡直拿她沒辦法,他揮揮手。「你沒事了吧?我還有好多工作等著。」

「誰說我沒事?」築兒忽然驚呼一聲,慌忙地看錶。「我等會有課呢!哎呀,糟糕,要遲到啦!」

說畢,築兒冒冒失失地轉身沖向辦公室門,那扇上回跟她作對的銅門,這日築兒一急,又忘了怎麼開啦,拉着那扣環死命上下攢還是弄不開門,最後還是靖翾莫可奈何地嘆口氣,從坐位上站起來走過去替她把門拉開。

「謝謝。」築兒連忙道,卻仍是不忘:「哎,你換扇門好不好?每次開這扇門都要損我兩年的壽命。」

說完沒等靖翾奚落她,築兒便慌忙地奔出長廊。

這個白痴女人……

靖翾忍不住在心裏笑罵,然而望着築兒急奔而去的背影,他的唇邊還真帶了抹微笑。這若有似無的笑容,讓一旁的盧小姐看了是大大驚訝,她跟隨靖翾工作了五年,這五年靖翾笑過幾次,盧小姐數都數得出來。

「齊先生,」盧小姐忍不住問,「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有嗎?」靖翾收起笑容盯了盧小姐一眼,便走回辦公室,關上了房門。

其實他為什麼要掩飾?的確是築兒讓他心情變好了。

這女人似乎有種魔力,能讓她周遭的人都自在快樂,被她的自然隨和所感染,忘了要遮掩內心的情緒。

靖翾忽然就有那麼一點懂得,為什麼築兒會有那麼多女人疼、男人愛了。

***

靖翾公司大樓的五樓有片開放空間,他們便租下辦研討會,下午開會,晚上的輕鬆時間則請外燴負責餐飲,築兒便是在這時演出。

靖翾的西班牙佬客戶,一看見巧笑倩兮的築兒,魂已被懾去了大半,再加上這個美女居然還彈得一手好琵琶——

西班牙佬除了讚不絕口外,立即允諾了明年的訂單,好藉機明年再來看美女。

築兒的表演時間只有五十分鐘,一結束她本來要走,被亞琵在門口攔截,拉着她:「幹嘛這麼急着走?你晚飯都還沒吃,總要吃點東西吧?」

築兒只好留下來吃東西,跟公司職員,參加研討會的人瞎聊,而且謹記亞琵的吩咐,不說她在殯儀館工作的事。

只是奇怪為什麼靖翾他們公司有幾個女職員祝她為毒蛇猛獸似的,她一走過去她們就作鳥獸散?

九點晚會結束,參加的人陸續離開,靖翾今天忙到恨不得一個人能當兩人用,自然沒時間去注意築兒,他盡責地恭送幾位貴賓,還得送西班牙佬去晶華酒店。當他準備帶西班牙佬離開的時候,會場已是一片空靜。

從地下停車場駛出他的平治車,室外正下着傾盆大雨,園區晚上本來就靜,雨一下更顯得天色黯淡。雨幕中,靖翾依稀看見騎樓下有個熟悉而孤獨的影子,竟是築兒。

她還沒走?又怎麼一個人在這?靖翾很想不理她,但卻又很難叫自己對她視而不見。

他遲疑着,終究還是打着方向盤,暫停在路邊。

「對不起,請等我幾分鐘,我立刻回來。」靖翾跟西班牙佬道了歉,找著了傘下車。

「怎麼還不回去?等人?」他撐著傘來到築兒身邊。

「等雨哪!」築兒無奈地指指天上的大雨。

「你怎麼不叫亞琵送你?」靖翾又問。

還沒淋到雨,築兒的鼻音就像是已經感冒了。「剛才一大堆人走出來,我根本沒看到亞琵。」

靖翾皺了皺眉。「你怎麼來的?」

「我的小ㄅㄨㄅㄨ

啊。」築兒拍拍身邊被她操得已經像舊車的vino,懊惱說,「我記得我車上有雨衣的啊,可是怎麼突然不見了?這附近又連家超商也沒有,想買都買不了。」

雨衣怎麼可能突然不見?一定是她自己迷糊忘了。靖翾懶得說她,只是問:「你打算怎麼辦?」

築兒兩眼空空地看看他:「不知道。我本來想找朋友來救我,但是我的流動電話沒電了。想坐計程車,可是看來看去,怎麼都沒有空車經過啊!」

「你一個人晚上坐計程車很危險知不知道!」靖翾斥她。

「那怎麼辦嘛?」築兒跟他發起脾氣。

靖翾沉吟了一會,終於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坐我的車吧。不過我得先載西班牙佬去晶華。」

沒想到築兒還不領情。「坐你的車?!那我的小ㄅㄨㄅㄨ怎麼辦?放在這裏明天再來騎?很遠耶!」

「不然怎麼辦?」靖翾都快瘋了。「你要是坐計程車回家,明天還不是得來拿車。」

「也對喔。」築兒好像恍然明白。

靖翾簡直為之氣結,搭著傘把她塞進車後座,一邊又跟西班牙佬道歉:「不好意思,我順路送她回家。」

「沒關係,我不介意……」西班牙佬笑得合不攏嘴,有他最愛的中國美女作陪,他怎麼會介意喲!

隨和的築兒,一坐上車就跟西班牙佬聊開了,靖翾當下降級成為司機,除了開車以外根本插不上嘴,這樣的角色顛倒讓他實在有點後悔讓築兒上車。但築兒又再一次地讓靖翾嘆為觀止,這回是她的拉丁語,真是嚇死人的流利。

把老外送進晶華酒店,築兒自動地換坐到前坐來,她難得這麼禮貌,一上車就說:「謝謝,我家在景美。」

靖翾翻了個白眼。「我去過你家的你忘了?」

「啊,對喔,」築兒像忽然想起似地笑了起來。

真是天兵……被她打敗……靖翾遷怒似地一踩油門,車子往前呼嘯而去。

「喂,你開車都這麼狠啊?粉恐怖耶。」築兒還教訓他。

「別擔心,」靖翾故意說,「我的車保了乘客險。」

「還有這種險啊?」築兒完全不憧她話中的譏誚。「說真的,我覺得你這人其實滿好心的耶。」

「能讓坐我車的乘客拿到保費,就算好心了?」靖翾繼續他一貫的調侃。

「不只啊。」築兒一向是想什麼說什麼。「你看,你剛才還停下來載我耶。我本來以為都沒人來救我了。」

「那是我一時發神經。」

「是嗎?」築兒燦燦笑了。「那還有那天早上葉祖岷打電話去無理取鬧呢,你也很好心地沒罵他不是嗎?」

「你又不在場,怎麼知道我沒罵人。」靖翾不承認地冷哼。

「葉祖岷都跟我說啦。」築兒嫣然一笑。「他說他事後想想,覺得自己太衝動,還要我如果見到你,幫他跟你說抱歉呢。」

「不必了,」靖翾回答得很快。「只要你們下回又有什麼愛情糾紛的時候,別扯到我就行。」

築兒拿食指戳戳他的手臂,叼念道:「你啊你,就是這張嘴巴壞。亞琵說你在別人面前都戴個假面具還真是沒錯,我覺得你是故意把你的好心腸藏起來,擺出一副又酷又諷刺的樣子,這樣才不會被別人欺負是不是?」

隱藏自己的喜惡情緒並不是怕被人欺負,而是愈平靜愈能贏得勝利,這個道理跟築兒講她也聽不懂,不過某方面來看,築兒還真的說對了。

這個小女人,才認識他多久,就把他給摸透了?靖翾還真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斥:「你才見過沒幾次,就這麼了解我了?我妹認識我大半輩子,都不敢這麼有把握地說我。」

築兒坐正了身子,很正經地開始發表她的高見:「認識多久跟了解多少是兩碼子事,人家不是說緣分嗎?有緣就談得來,談得來就很容易認識嘍。還有一句話不是叫作心靈什麼的……」

靖翾皺了皺眉:「心靈相通?」

「對啦,就是心靈相通。」築兒滿意地說。「這跟認識多久無關,心靈相通,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啦。」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心靈相通?」靖翾又開始調侃了。

「呃……」築兒忽然也凝眉正色思索。「這樣說好像有點曖昧……」

靖翾嘆口氣。再曖昧的時刻,被她這麼一搞也成了笑話。「你可不可以用用腦子,不要肚子裏有什麼話就立刻吐出來?」

「不行,這樣很難過的……啊!」只見築兒陡地指著路邊大叫:「那是台北銀行,停車!」

「幹什麼!這裏是快車道不能靠邊的。」靖翾被她驟然一吼差點也被嚇到,還好他十分鎮定,沒有聽她的話從快車道一下子殺到路邊去。

「我要提款嘛。」築兒被吼得很委屈。

靖翾受不了地繼續吼:「提款機不是到處都有?!」

築兒也理所當然揚高了聲調:「我的卡是台北銀行的,跨行領要收手續費你知不知道?!」

真是夠了。「手續費才七塊錢。」

「七塊也是錢啊,」築兒嘟著桃紅小嘴。「我很節省的。」

靖翾打鼻子裏不屑地嗤哼:「省這種小錢!你去買衣服刷卡的時候怎麼都不會省?」

「咦?」築兒非常驚訝地望着他:「你怎麼知道?」

靖翾更不屑了。「女人不都同一個樣子。」

「你這話就不對了,」築兒認真地糾正他。「我可是獨一無二的。」

「我知道,你『與眾不同』,」靖翾別有所指地諷道。

「啊!又有一個台北銀行。」築兒又嚷了起來,然而靖翾仍是依他的原意,車筆直前行,惹得築兒氣鼓著一張臉,「你怎麼都不停嘛!」

靖翾才不理她。「幹嘛那麼急?明天再領不行?」

「我沒錢啦,」築兒的理由對她來說再正經不過。「我身上只剩兩千塊。」

靖翾又氣又好笑。「現在這麼晚了,你回家只是睡個覺也要花兩千塊?你家的床是按時收費的?」

「不跟你講了啦!」築兒不甘被損,氣嘟嘟地往車椅背上一靠。「你這人真說不通耶!」

「我就是這樣,你有意見?」

「沒、有!」

築兒扭過頭去瞪他,然而他正專心開車,完全不理會築兒的圓睜的利眼。築兒自己一個人瞪着瞪着實在也沒什麼意思,卻突然發現,怎麼這男人在這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還是這麼帥?他的側面,陽剛而挺拔的線條,他的眼神,傲慢的背後總帶着一抹深思,讓人摸不透,也就愈好奇……

哎,她還能有什麼意見?他實在是帥到讓她不能有意見的地步。

「說到錢上靖翾並未意會築兒正被他俊碩的外表給迷惑得心跳加速,他公事公辦地說:「亞琵把今天的酬勞給你沒有?」

「還沒。」築兒收回視線,偷偷拍打自己突然紅透了的雙頰。奇怪這男人她第一次看見就已經知道他很帥,不是新聞了,可是為什麼現在她竟會為他臉紅心跳成這樣?

她又打了兩下自己的臉,要自己恢復平常。「你現在要給我錢?」

「我怎麼會管這種小事。」靖翾平淡地回。「出納應該已經把支票開出來了,你明天到公司領。」

「真麻煩……」築兒埋怨著。忽然又好奇,「喂,有多少錢啊?」

他雙眉一蹙:「亞琵沒跟你談?」

「沒耶。」築兒聳聳肩。

「她好像報一萬吧。」靖翾大約說了個數字。

「一萬?!」築兒忍不住誇張叫了起來。「你們好大方喔!下次有這種case不要忘了我。」

築兒不遮掩的快樂讓靖翾也笑了。「你之前不是還打死不肯接?」

「我怎麼知道你們這麼慷慨。」築兒說實話。「通常這種晚會不過給五六千就算很多了。」

靖翾從望後鏡里對她狡狡一笑:「那我明天記得叫出納給你五千就好。」

「不可以!」築兒急得猛抓他的手,完全把他的玩笑當真。「不然這樣,我請你吃宵夜,給你分紅。」

靖翾從小家境就好,當上總經理后,有時一天經過他手裏的錢甚至幾千萬,然而這個小女人,賺了一萬塊就要分他吃紅……

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換句話說,他從沒見過這麼純真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你沒去領錢,拿什麼請我吃消夜?」

「我身上還有兩千塊嘛,夠了夠了。啊,前面,前面!」築兒忽然緊張地指着眼前的路。「下下一條巷子右轉。我記得那裏有家麻辣鍋,很棒的。」

靖翾從來不這麼聽人家話,但這回他竟沒有異議,方向盤一偏就轉了彎。

他忘了他最怕的就是跟女人吃飯,單獨見面。但築兒可以例外,也許因為她很純真,也許因為她是同性戀,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又或者……在他的潛意識裏,只當她是個可愛的小女人,他喜歡跟她在一起。

巷裏,果然有家麻辣鍋的招牌閃著,店邊居然還有空地,靖翾方向盤一轉,很漂亮地把車停好了。

「你看,還有停車位,多好。」一下車,築兒就迫不及待地跟靖翾邀功。

「是,你真英明能幹。」靖翾笑着損她。

走到店門口,透過玻璃門,清楚可以看見店裏只麻雀兩隻,看來還是老闆加夥計,除此之外,竟沒別的客人。

靖翾的腳步不由得猶豫了。根據他的經驗,客人多的店不見得好吃,沒客人的店卻肯定難吃。

「進去進去,」築兒卻在他身後猛推。「我來過這裏一次,這家的麻辣鍋很夠味的。」

靖翾被推進了店門。老闆夥計一看終於有了客人,異常熱情招呼,築兒也不知收斂,叫了個鴛鴦鍋又唏哩嘩啦點了一大堆火鍋料。忘了她只有兩千塊。

沒多久,鴛鴦鍋送上。靖翾一看,清湯的那邊竟像洗米水似地渾濁,麻辣的那邊,也不像人家是紅紅亮亮的辣油,而是暗暗死紅的豬肝色。

靖翾咽了口口水,心裏有不大好的預感,然而不知死活的築兒還好心地替他撈了塊鴨血,也給自己夾了塊豆腐,一邊還不忘招呼他:

「喂喂,你吃啊。」

靖翾沒轍,只得當築兒把豆腐送進嘴裏時,也吃了塊鴨血。

然而……兩人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後,都久久沒說話,老半天,兩人抬起眼來四目相對,幾乎是同一時刻,這兩張俊男美女臉都難過得糾結成一團——

「媽呀!怎麼這麼咸?」

「這鴨血是苦的!」

類似的話,同時從兩人的嘴裏迸出。

「這就是你上回吃過很好吃的店?」靖翾不禁吼她。

「不對啊,味道完全不一樣。」築兒也委屈地叫。她不由得環顧四望,卻是愈看錶情愈迷惑。「不過說真的,現在看起來這家店的裝演好像不太一樣耶。會不會……我記錯了?是下條巷子?這附近麻辣鍋滿多家的……」

築兒自顧自說,轉回頭,才看見靖翾的表情像是想把她抓來打一頓:「你是不是從來都沒被人罵過,所以才這麼迷糊?」

築兒當真好好地想了一會。「嗯。真的好像每次我惹了什麼禍,我的朋友都不會罵我耶。」

靖翾沒好氣地瞪她:「那是因為他們拿你沒辦法,只好原諒你。」

築兒也知道自己太過迷糊。她垂下頭,怯怯地拿一隻眼睛偷看他:「你……生氣啦?」

這世界上恐怕沒什麼人有能耐跟築兒發火。靖翾長嘆口氣。「我也拿你沒轍,所以也只好原諒你。」

「就是說嘛,」築兒如獲大赦般笑了。「是我出錢,你又沒損失。」

靖翾的聲音陡地又揚高:「這麼難吃的東西,會讓人一個禮拜沒食慾,怎麼沒損失?」

他的氣勢讓築兒嚇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又問:「你又生氣了?」

「沒有。」靖翾降下音調,認栽了。「算了,我吃旁邊的普通鍋好了……」

「天!」靖翾又一口把菜吐出來。「這白菜怎麼是苦的?!」

他窘迫的模樣,讓築兒不由得喻笑出聲,但要她節制笑聲是件太困難的事,果然不多久,她從小小聲細細碎碎的笑,變成了合不攏嘴的大笑。

靖翾被築兒笑得很嘔,他眯起眼來直視築兒:「為什麼我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是你的預謀?」

「不可能,我才沒那麼精明。」

築兒仍止不住笑。她的笑容自然而純真,黑而生動的眼睛,甜美璀璨的臉龐如此迷人,他的眼光像被下了魔咒似的離不開她,愈看愈痴。

他必須承認,她真的很動人,靖翾這一生,還沒遇過這麼令他迷惑的女人,他感覺自己心中似乎正有一股他所陌生的暖流竄升——

一種他早已遺忘的愛情訊號。

他灼灼地凝視她,不由自主地說:「你笑起來很美。」

築兒的笑音效卡住了。她的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震了震,他的眼眸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鎖着她,熾熱的眼光,震撼力十足,像酒一樣讓她神思恍惚,她下意識地咽咽口水,這男人竟能使她心慌意亂。

築兒的雙頰已經快要變紅了,她不得不偷偷做了個深呼吸,眼光躲避着他的。「喂,你這樣看我,我會心跳加速啦。」

只見靖翾的眼中霎時閃過一絲錯愕,而後是隱藏不住的笑意,她真是坦率得可愛!這讓他也忍不住直言:「連這種事你也說得這麼坦白,你都不會害羞的!」

築兒只是一抬眼看他,他那雙放電似的雙眸,立刻讓她剛剛吞進去的食物在胃中作怪,心跳速度狂翻,嚇得她的眼帘立刻又垂下去,半慎半斤:「不害羞怎麼會心跳加速。」

他的眼裏閃著促狹的光芒,半真半玩笑地:「你在挑逗我?」

一股觸電似的感覺忽然竄過她的神經末稍,他們之間似乎蘊釀着某種氣氛,一種並未刻意去製造,卻在不知不覺中蔓延的曖昧。應付這樣的狀況築兒並不得心應手,她只能繼續她的坦率:「沒有。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這麼說,以後有可能?」話一出口,連靖翾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為何追問?尤其他低沉的語氣,多像在調情啊!他瘋了,他已經快不認識現在的自己了。

「難講。」築兒還是據實以答。然而這樣的答案,卻讓靖翾忽然意識到一件他早以認定的事:她是同性戀。

彷彿下在他身上的魔咒陡地被解除,他清醒了過來,不僅為剛才的曖昧氣氛而迷惑,也深深納悶自己為何會有那些奇特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給過女人一絲好臉色,而他剛才竟對一個女同性戀調情。

他要不是突然智商降低,就肯定是突然瘋了。

「我想,你是不可能喜歡上我的。」靖翾恢復了平常的語氣,他早已認定築兒是同性戀。

築兒卻也跟亞琵、葉祖岷一樣,直接想到了她的男友。她詫問:「你在說朱利安?亞琵連這也跟你講?」

「亞琵把我的祖宗八代都告訴你了,」他微笑道。「她好歹也該回饋一些你的秘密。」

「這算不了什麼秘密,我死纏他是眾所周知的事。」築兒城慨地說。

談起朱利安,她的心立刻開始下起大雨,剛才與靖翾那番心蕩迷魄的感覺,已不復尋。

她搖搖頭,百般倦怠似地嘆口氣:「哎,聊他很煩,我們別講了。」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她心不在焉地說着浮面的話,「來來,吃菜吃菜。」

靖翾看得出她臉色的變化,他也猜到,這個茱莉安帶給她的恐怕並不是多麼幸福的感情。他解決不了她的問題,但他想恢復她的笑容。

他微微一笑,指指那鍋可怕的麻辣鍋:「你吃得下去,我就服了你。」

築兒一怔,這才想起這桌上的菜幾乎全是吃不得的,她抬起眼,正與靖翾又奚落又拿這鍋菜沒辦法的無奈眼神相接,像約好了似的,兩人竟相識大笑起來。

笑聲,像雨水般沖走一切,沖走莫名其妙的尷尬曖昧,沖走不愉快的心情,兩人開懷的放聲大笑,使他們像一對密友。

雖然桌上還擺着滿滿的菜,但五分鐘之後,他們亳不考慮地結了帳,靖翾紳士地想付帳,卻被築兒死瞪一眼:

「幹什麼?不是說好我請客的?」

靖翾回瞪她:「除了我媽,我這輩子還沒讓女人請過客。」

「哼,大男人主義,」築兒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為什麼不能讓女人請客?」

「你不是只剩兩千?」他提醒帶揶揄。「我是怕你萬一半夜想爬起來花錢怎麼辦?」

築兒真恨自己腦子沒他靈活,嘴也沒有他伶利。她只好刷刷立刻掏出兩張鈔票往老闆懷裏一塞,眼明手快先搶先贏。

真是敗給她了……靖翾平生頭一次讓女人請客!還是個不怎麼有錢的小女人。這使得他邊走邊斥:「你很有錢嗎?殯儀館賺的錢夠你這樣亂花?」

築兒自動拉開他的車門,點點頭。「還不錯啊。一場就有一千,有時候一天兩三場。」

靖翾發動了車子,有個疑問他一直想問:「說真的,你為什麼選擇在那工作?只為了錢多嗎?」

「錢當然是個原因。」築兒一向誠實。「但我不覺得那個工作有什麼不對。職業不分貴賤,什麼工作都得有人去做。」

靖翾大大不以為然:「也不必找個殯儀館啊!」

「不錯啦。」築兒斜眼一瞥。「我姑姑本來叫我跟她去學化妝——幫死人化妝。她說那種手藝獨門,只要我學會,一輩子不怕失業。」

靖翾駭異萬分,他雖然見識頗多,卻也不得不被築兒嚇到。「你家怎麼都是些怪人?」

「哪裏怪?」築兒不服地啄嘴。「要像你這樣坐大辦公桌才叫正常嗎?」

這種事當然沒有一定的定論。靖翾換個口吻:「你打算就在殯儀館混到老?」

「沒有哇。存夠錢就開家音樂教室嘍。」築兒回答得很理所當然。「再不然回巴西去。」

「巴西?」靖翾的頭上又多了個驚嘆號加問號。

「我爸媽、姐姐,所有的家人都在巴西。」築兒轉頭看窗外,外頭又下雨啦,討厭死了。「我五歲以後,十二歲以前也是在巴西過的。」

「怪不得你的拉丁文講得那麼好。」靖翾長久的疑問獲得了解答。「你家就你一個人在台灣?」

「本來還有我奶奶——」她轉頭沖着他微微一笑。「我是回來陪我奶奶的,我學國樂也是因為我奶奶喜歡,可是她四年前過世了。」

靖翾心一懍。「抱歉。」

築兒斂下笑容,卻也只是搖搖頭。「我那時是很傷心,但奶奶去世時八十歲啦,我覺得一個人活到這樣,也夠了。」「小孩子想法。」靖翾不由得障。但內心裏,他卻也不得不承認築兒的樂觀也不失為一種看待事情的好方法,人生總有許多令人傷感的變故,不想通,就永遠也無法前進。

「其實我覺得如果能一直當小孩也很好。」築兒笑道。靖翾果然猜對,築兒正是那種不願意沉溺於傷心的人。

「啊……我家到了。」

車已轉進築兒住處的巷弄,靖翾似大夢初醒般地十分驚訝,怎麼這麼快!他全忘了這段路程其實不遠,晚上人車稀少,更縮短時間。

築兒倒沒想那麼多,她拎起包包,頂着雨一下車就往騎樓沖,連頭都沒時間回,只是邊跑邊喊:「再見,晚安!」

築兒上樓去了。坐在車裏的靖翾,不期然地內心竟隱隱劃過一道惋惜……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

不這樣結束又該如何?靖翾提起手來敲敲自己的頭,把這個好笑的念頭敲掉。他迴轉方向盤,臉上的笑容像是在笑他自己,發神經!

他獨白自駕車回家,然而一路上,他卻不知不覺地總會浮現笑容。車窗外,靜暗的街頭,寂寥的夜,他卻一點也不感覺那份冷清,因為這個晚上,和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女人,使他的心情如此放鬆而愉悅,充滿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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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53: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台北的氣候總是如此多變,前一天還陽光普照,今天卻已是細雨綿綿。然而在靖翾的辦公室里,四季如春的空調,忙碌的工作,讓靖翾對室外的變化幾乎是視而不見,因為他沒時間。

沒時間,卻也難免感到疲累,但他相當明白,只要一休息,不隻身體上的疲倦、精神上的空虛、無聊,也都在會同時侵襲他。下午三點,當他正打算讓工作了大半天的身體稍事放鬆,這樣的感覺,卻立刻跳上來席捲他。

無聊……乏味……讓他不由自主想起築兒。他想起他曾經有過最隨性自在的時刻,是因為她。

然而因為繁忙的工作,他已經有段時間沒見到她。上回築兒帶客戶去買樂器時他剛好在開會,而現在西班牙佬都已經回去好久了。

他與築兒的生活圈沒有交集,除非有人主動聯絡,否則他沒有理由見她,但誰該主動聯絡?他嗎?

正想着,盧小姐的聲音從對講機里響起,公事般報告:「齊先生,你的未婚妻來找你。」

靖翾嘆口氣。他才休息了不到五分鐘,但來者是田絲涓,他不得不見。

絲涓的身材高高瘦瘦、婷婷娜娜,她是挺漂亮,穿着打扮也很時髦,但靖翾每每看到她卻總覺得眼花撩亂。她臉上身上的色彩,加加起來勝過一盒水彩所有的顏色。

「有事?」他擠出一個微笑,雖然沒什麼感情,但絲涓畢竟是他的未婚妻。

「你最近好像比較閑啊?」絲涓試探似的。

光聽絲涓的開場白就知道她有話要說,但她絕對不是來關心他最近忙不忙的。他不想拐彎抹角的問:「你有什麼要問我?」

靖翾表現得如此乾脆,絲涓也只好直言。「我聽說,你們那天開研討會的時候,你送一個女孩子回家?」

絲涓要是問別的,靖翾可能還有點耐心,然而她問的是築兒。他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怎麼了?吃醋了?」

絲涓的聲調里暗示著認真:「我想你在外頭也許還有別的女朋友。」

「你放心吧上靖翾收起笑容,再正色不過地說:「築兒絕對不可能,她是女同性戀。」

「什麼?」絲涓誇張地嚷一聲。

靖翾並不太喜歡絲涓的誇張,他蹙蹙眉。「你聽到了。我跟她只是朋友,不會有別的關係。」

「還真的是……」絲涓的臉色這才開始轉為活絡,她笑了笑,「哎,原來是我想太多了。」

「沒錯。」靖翾擺出一副很忙很忙,急於處理公事的模樣。「你還有事?」

靖翾不必罵人也有他的威勢,絲涓果然做錯事地垂下了頭:「抱歉,我打擾你了。」然而絲涓不只愛吃醋,她還很羅嗦,沒等靖翾答話,她自動自發就開了話匣子:「哎,其實我也知道你忙。如果不是人家說得繪聲繪影,我也不會來問你。我說不出口嘛……」

靖翾的腦子,已經被絲涓的話灌得快爆炸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個機會攔截她:「我們晚上再說好不好?我還得上班。」

靖翾的口吻帶點命令的味道,絲涓不得不收了話題,有點不甘情願地站了起來:「好吧,我不吵你了。」

「別亂想,嗯?」靖翾也站起來,哄小孩似地送絲涓到門口。「等過兩天我比較有空,再找你出來?」

「嗯。」絲涓順從地點點頭,她其實沒什麼個性也沒什麼脾氣,只是比較喜歡吃醋,又嗦了點。

關上門,靖翾在門裏長長呼出一口氣。為什麼明明是他未婚妻,他卻對她生疏得像對待客戶似的。

門陡地又被敲開,這回是亞琵八卦地問他:「我剛才看到『未來的大嫂』,」那幾個字還特別加重語氣。「她來幹嘛?」

靖翾懶得理她的嘲諷,轉身走回坐位。「她來興師問罪。」

「你闖了什麼禍?」亞琵頗有興趣地。

靖翾知道就算他現在不講,亞琵也會找機會問絲涓,他索性直說:「不曉得誰跟絲涓說我那天送築兒回家,她懷疑築兒跟我的關係。」

「哈!」亞琵誇張地大笑起來。「你跟築兒?!你們會有什麼!」

「當然是什麼也沒有。」靖翾介面。「你進來就是問這個的?」

「喔,不是,」亞琵忙說:「我想問你最近有沒有看到築兒。我有個朋友想學琴,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她。」

靖翾橫她一眼!「你有沒搞錯?她跟你比較熟吧?」

「可是我自從上次買了樂器之後就沒再看到她了。之前好像聽她說過要去美國……但是不會這麼快就出發了吧?」亞琵很傷腦筋的樣子。「哎,算啦,我再想辦法好了。」

來也一陣風,去也一陣風,亞琵莫名其妙走了。

辦公室里留下靖翾,還留下了很多疑問,靖翾忍不住要關心,築兒去美國幹什麼?

靖翾的疑問在稍晚獲得解答。就在接近下班的時刻,盧小姐的聲音從內線電話響起:「齊先生,桑小姐找你。」

「接過來。」靖翾「啪」地一聲就把處理了一半的檔案給蓋上,為什麼那麼急他,他自己都不知道。

「喂?」聲音聽起來很遠很遠,但那黏黏軟軟的嗓音,非築兒莫屬。

「築兒?」他問。

「你在忙啊?」築兒遲疑了一會,又似乎對自己的舉動有點後悔。「對……不起喔。」

「沒事,我不忙,快下班了。」他聽出她語調中的不對勁,他難得……難得竟為了一個女人說謊。「你在哪?」

「我在……阿拉斯加。」

靖翾心一栗,腦子迅速閃過好幾件線索,亞琵提過築兒的茱莉安在阿拉斯加,築兒自己又說過她們已經面臨分手,所以築兒這回若不是去破鏡重圓,就是去徹底決裂。

他只好不著痕迹地問:「你去阿拉斯加看白熊?」

「來阿拉斯加……」築兒嘆口氣。「傷心。」

很顯然築兒的阿拉斯加之行並不幸福了。靖翾不想她難過,只好繼續假裝啥事不知:「要傷心在台北也可以,不必跑到阿拉斯加吧。」

「對啊,我很笨喔。」經過了一段長長,長長的默靜之後,築兒才笑笑不在意似地說,「我跟你說,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阿拉斯加的戶外,眼淚掉下來,一滴到地上就結冰了。」

築兒雖然在笑,但笑得十分勉強,那假裝毫不在意以掩飾她心中傷痛的言語,竟讓靖翾心中牽扯似地疼。他甩甩頭忽略這種奇怪的感覺,只是說:「等你回台北,我把你關進冰庫里,你一樣可以做這種實驗。」

「我知道你又要笑我,你總是惹我生氣。」築兒說着,卻一點沒有發脾氣的意思,她知道靖翾是跟她鬧着玩的。說真的,她並不想要他說什麼話來安慰她,這種時刻她聽多少安慰的話都沒有用。在靖翾的語氣中,她聽得出對她的關心,這就夠了。

「你回來吧,別待在阿拉斯加了。」靖翾嘆回氣。「你不回來我找誰吵架?」

「你覺得我應該回去?」她反問。

「回來吧。你有沒有機票?」

「有,可是還沒去confirm機位,」而且她還是一樣地迷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位子。」

靖翾現在已經沒時間管她迷不迷糊了,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趕快讓築兒回來,離開那個傷心地。「告訴我你買的是哪個航空公司的票,還有你現在的電話,我幫你處理。」

他的口吻既像吩咐又像命令,築兒不由自主地被說動了。

「好吧,你等我。」一陣攖攖蘞蕕納音,隔了一會,築兒才又出現在電話前,「有啦,是XX航空……」

「好,我訂好位置再打給你。」靖翾果斷地說,急於要處理這件事,然而才正準備切掉電話,卻又聽見築兒在那頭喊:

「喂——」

「怎麼了?」他緊急地中斷動作。

「謝謝。」她軟弱地說。「你知道我好想找個人聊聊,但是不知道要找誰,後來才想到你,你一向好冷靜,我想你一定會教訓我,但也一定會給我意見……我想我沒白打這個電話。」

她話中的無助,是他從沒在她身上見過的,他所認識的築兒,一向又天真又自在,他難以想像她頹喪傷心的模樣。

他自己也不懂得,那一刻,他竟又無可救藥地心疼起來。

「別亂想,」他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柔和過,柔和得像最溫柔的和風。「回來就沒事了。」

築兒靜了好一會沒說話,似乎在感受這樣的溫暖流過她的心,好半天她才小小聲地說:「謝謝你。」

電話掛上了。幾乎是電話斷掉的那一剎那,靖翾便立刻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大喊:「盧小姐,打電話到xx航空阿拉斯加的辦公室替我confirm一個機位,機票號碼是XX,名字是桑築兒……」

靖翾前面的吩咐盧小姐都還懂,然而一聽到築兒的名字她就大惑不解,忍不住在靖翾說完之後疑問:「呃……你確定要浪費時間幫桑小姐做這些……事?」

靖翾冷冷地應:「你是要在這繼續懷疑呢,還是儘快去做我吩咐的事?」

像冰塊鏗鏘敲擊似的聲音!又冷又凌厲,盧小姐被靖翾這麼威嚴的語氣給嚇著,半句話都不敢再吭,立刻照他的囑咐去做了。

***

因為是靖翾替築兒confirm的班機,所以他知道築兒什麼時候回台北。那天他特別要盧小姐把他傍晚的時間空出來,不開會,不加班,不見客戶。

「你要去接桑小姐?」盧小姐照例把眼睛瞪得比彈珠還大。

靖翾掃她一眼。「我爸媽回來我也接,客戶來我也接,為什麼她回來我不能去接?」

這話聽來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他爸媽是親人,沒話講;客戶提供金錢往來,那也沒話講;可是築兒呢?這是哪門子的理所當然?

然而靖翾自己非但沒有疑問,還提早到了機場。在入境大廳等了快一個鐘頭,他終於看見一個嬌嬌小小的身影,卻拖着幾乎是她的人一半高的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走出來。靖翾雖然又很想罵她白痴沒效率,可是同時他的心裏卻忽然好放心,至少,築兒看起來很正常。

築兒看見靖翾,不由得一訝:「你怎麼會在這?」

靖翾半真半假:「我經過機場,順路來接你可以嗎?」

築兒再笨也知道靖翾的好心,她受寵若驚,一副感動得要哭要哭的樣子,說:「我好感動喔。」

然後走着走着,行李箱順手就過繼到靖翾手上了。

築兒的行李箱不只大,還很重,連靖翾拖起來都覺得累贅,他忍不住道:「下次感動之餘,麻煩帶個小一點的行李箱好嗎?」

「阿拉斯加很冷耶,」築兒認真解釋,自己輕輕鬆鬆已經走到靖翾停車的停車場。「我在當地買了好多厚衣服,所以才會這麼重。」

築兒很輕鬆,靖翾卻着實費了一番工夫,才把行李塞進後車廂。「台北又不下雪,你買那麼多厚衣服帶回來當棉被?」

「我沒想那麼多耶,」築兒望着靖翾發動車子。「反正買了嘛。」

靖翾再一次被她打敗,翻翻白眼無話可說,開車上路。

出發沒多久,築兒陡地問他:「喂,你車上有沒有水?我口好渴。」

靖翾將將就要昏倒,忽然怨恨起自己為何一時心軟,還自作主張來接她。「剛才在機場怎麼不說?現在剛上高速公路去哪買?」

「剛才還沒那麼渴嘛。」築兒軟軟地說。

「真是敗給你了……」靖翾的口頭禪,已經快由「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換成了這一句。他想了想,索性在前面的桃園就先下了交流道,拐到比較熱鬧的地方。

「我們找家便利商店吧……」靖翾邊開車邊說,只是奇怪她怎麼不回應?不,不對,之前的幾分鐘好像也異常地安靜,以築兒的習慣,她不可能忍得住一分鐘不說話的。

靖翾納悶地在路邊將車暫停,趕緊轉頭一看,她軟軟窩在坐椅里,像只小貓一樣地睡著了。

「你不是口渴嗎?」

靖翾絲毫不憐香惜工地吼她,她沒什麼回應,倒是身子一斜,乾脆歪到他身上來了,甚至還自動地抓了他一隻胳臂像是當抱枕,睡得更香。

「喂」靖翾抖抖手臂大聲抗議,築兒卻充耳未聞,眼皮連張都不張一下,繼續睡。

靖翾眼見要不回他的手臂,不得已,只好暫時借她。沒了右手他又不能開車,一下子什麼事也不能做,只得坐着閉目養神,坐着坐着,一個不小心,他竟也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靖翾茫然醒轉,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暗,而在黯然的光線中,一雙黑黑亮亮的瞳眸正盯着他瞧,他一驚,猛然坐正了身子。

那雙眼睛的主人是築兒,她早醒了,還很好心很體諒地跟他說:「我看你睡的好熟,所以不忍心叫你。」

明明是她先睡着,靖翾不得已所以才陪她……算了,跟她講什麼道理永遠都扯不清。他只是沒好氣地提醒:「你還記不記得你口渴?」

「記得,」築兒正經點點頭。「不過現在還餓了。」

真是個麻煩的女人。靖翾正打算繫上安全帶重新發動車子:「想吃什麼?我帶你去找餐廳。」

「不必啦,」築兒眼光往對街一望,那兒有家麥當勞。「給我一個雞腿堡我就滿足了。」

麥當勞?好吧,只要能打發築兒就行。靖翾放下安全帶下車,卻發現築兒端坐車裏,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

「你不下去?」

「我懶得動,」築兒的聲音軟綿綿的。「你買回來好不好?」

靖翾就算有意見也沒用,所以,他只得自己下車過馬路去對街,帶回來兩袋麥當勞。

沒多久,這輛身價兩百多萬的平治車裏除了高級的內裝外,還多了一大堆吃剩的麥當勞紙袋。他們解決掉了兩個雞腿堡,兩杯濃湯和一大堆薯條。

築兒難得會動手整理吃剩的殘局,她邊收邊發表:「我拿去外面丟好了。我想走走路,吃太飽了。」

剛才是一步也懶得走,現在又想走……靖翾實在無法跟她研究什麼叫作「常理」,他鎖了車,只好陪她散步。

夜風清爽,築兒踩在紅磚道上,異常地安靜,只是緩步慢慢地走,靖翾見她似乎不想開口,便只靜靜伴着她,然而走着走着,靖翾卻聽見幾聲抽抽噎噎,吸鼻子的聲音……

他趕緊盯住築兒,看見從下飛機到剛才一直都很正常的築兒,現在卻莫名其妙哭了。

「我想到我跟朱利安,也常常這樣吃了飯之後出來散步……」

原來是觸景生情。靖翾明白這種時刻,不管他說什麼大概都很難安慰得了她,倒是有個滿好的辦法,就是裝傻。「散步有什麼意思?就這麼走來走去,數電線桿嗎?」

果然惹得築兒淚中帶笑,她噴:「你知道人家心情不好,還這樣。」

靖翾笑道:「不這樣,你怎麼會破涕為笑?」

築兒含淚的眼睛望着他,眼光卻變得柔和了。她知道他其實是在哄她,她嘆口氣,忽然很有訴說的情緒。

「你不問我為什麼去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風景好?」靖翾只能繼續裝不憧。

她又嘆氣,她這一晚上嘆的氣,也許比她一年加起來還多。「朱利安在阿拉斯加。我是去找他的。」

「你如願以償找到她了。」靖翾印象中的茱莉安,仍然是個女的。

築兒站着,往路燈上一靠,也不在乎路燈上的灰塵弄髒她的衣服。燈光下,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瞳眸卻寫着憂凄。「我找到他,看見他很快樂、很逍遙、很自在,也聽見他再一次親口跟我說,他不適合我。」

靖翾再也忍不住:「她到底在阿拉斯加做什麼?」

「探險加自助旅行。」築兒飄忽笑了笑。「他要以半年的時間走遍全阿拉斯加。他是個很喜歡冒險的人,我認識他之後,他已經去過一次西藏、一次非洲,現在……是阿拉斯加。」

「看來地球上該去與不該去的地方,她都去過了。」靖翾的回吻中帶着嘲諷,築兒喜歡上的還真是個怪人。

「他想去的地方,還很多。」築兒低頭看自己的鞋尖,這雙鞋踩過朱利安所在的阿拉斯加,又踩回台北。「每一年,他都這麼飄來飄去,我根本沒辦法留住他。他不只一次說過,他不會為我留下來,這些我也明白,但我仍是……」

「不信?」靖翾替她把話接下去。

築兒又喟嘆。「也許只是不想放棄希望。」

靖翾搖搖頭,只替她覺得惋惜。「何必這麼死腦筋?」

「很多人這樣罵過我。」築兒眼光茫茫飄向遠方。「我只是覺得,世界上人這麼多,要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又愛上他,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過是想好好珍惜。」

「該放手時,你不得不放。」他沉聲說。

「我知道,」她苦惱地舔舔嘴唇。「所以我這次……下決心了。」

她沱然的雙眸,霎時又盛滿了令人憐惜不已的淚珠,她強忍着淚水,卻又管不住,那般地楚楚可憐,靖翾就算有銅牆鐵壁般的心,也被這幾滴小淚珠給衝垮。

這一刻,他只想恢復她迷糊而傻氣的笑容。

「好了,別哭了。」他的聲音難得如此溫柔,輕輕地哄她似的。「我帶你去一家餐廳,那裏有廿四種雪糕,全部手工製造,保證你別的地方都吃不到。」

築兒抬起眼帘,那雙長長的羽睫眨著眨著,還閃著淚滴。「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雪糕?」

「我還沒見過不愛吃雪糕的女人。」他笑道,「她們之所以不吃,惟一的原因只是怕胖。」

「我也怕胖啊!」築兒用手背抹了抹那要掉不掉的眼淚。

「你已經夠瘦了。」他微斥:「要是連你都不能吃,那全世界的雪糕店都要倒了。」

築兒抬頭看看他,忽然而然又嘆了口氣。「你實在很會講話。」

「不會講話怎麼能吵得過你?」他笑。

築兒不由自主被他所感染,忘了剛才想哭的情緒。不知怎地,她忽然發現他的笑容竟然給她的一種溫暖的感覺。頭一回,築兒理解到這男人也許命中注定與她有所牽繫,雖然她還不明了那該是什麼樣的牽繫。

「其實我明白你是對我好。好在我知道你已經有未婚妻,」築兒又開始她的習慣:坦率直言得近乎白痴。「否則我會懷疑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靖翾果然哈哈大笑。「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傻到去做葉祖岷第二。」

築兒半笑半噶地瞪他一眼,不理他,自己踩着步子又向前走去。

靖翾閑閑地跟在後頭。望着築兒窈窕的背影,竅聳室說納磣耍輕盈纖柔,忽然,靖翾心中閃過一個不期然的念頭:

如果她不是同性戀,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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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5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天,靖翾才剛從工廠開完會回公司,還沒走近他的辦公室,盧小姐遠遠就迎了上來:「經理,周先生來了。」

靖翾順着盧小姐的眼光望去,會客室的透明玻璃里看見一名三十歲不到的斯文男子,是周承斌。

「他應該不是找我的吧?」靖翾反問。

「他找齊小姐,」盧小姐解釋。「可是齊小姐出去了,打手機也找不到她,我們只好請周先生先在會客室等一等。」靖翾陡地一陣火氣冒上來:「亞琵去哪沒人曉得?」

盧小姐怕被火燒到,往後退了一退,囁嚅地說:「她沒交代。」

靖翾作了個深呼吸,不準自己發脾氣。他的臉色又轉成酷冷看不出心情,只是處理公事似地很快交代秘書:「先別告訴周先生我回來了,我去打個電話,立刻過去陪他。」

靖翾旋身進辦公室,直奔辦公桌,抄起電話,就撥了築兒的號碼。

「喂?」築兒那標準的鼻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亞琵在不在你那?」築兒從阿拉斯加日來之後,亞琵就常跟築兒和在一起,靖翾總得碰碰運氣。

「她,嗯……不在。」

築兒不擅說謊,那遮遮掩掩的口吻再怎麼樣也騙不倒靖翾,他只簡短說了一句:「叫她來聽電話。」

「她不在嘛。」築兒聽起來有點慌了,怎麼他不信哪?

靖翾已經有十成九的把握亞琵在築兒那,他懶得廢話跟築兒在這玩捉迷藏,只是冷冷說:「你告訴亞琵,她未婚夫在公司等她。她要是一小時內不回公司,以後就不必回來了。」

「卡」地一聲,靖翾決絕地掛了電話。

那突如其來的的結束,令築兒有點措手不及,她怔愣地瞪着電話筒,好半天才日復意識似地轉頭嚷:「亞琵,你哥叫你回去啦。」

亞琵果然躲在築兒這裏。她從房間里探頭出來,緊張兮兮地問:「我哥還說了什麼?」

築兒沒辦法轉達靖翾冷酷的口吻,只好說:「他叫你一個小時之內回去,否則以後就不用回去了。」

「他真的這樣說!」亞琵驚跳起來,撞來撞去像只無頭蒼蠅。「怎麼講那麼重的話?幹嘛那麼認真嘛……」

「你有未婚夫啦?」築兒忍不住問。

「周承斌?」亞琵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才不承認呢!那是我老哥幫我訂的政治婚姻,我另外有男朋友的。」

「既然這樣,」築兒不解。「你為什麼不清楚地告訴你哥,你不想要這個未婚夫?」

「哪裏講得通?!」亞琵傷腦筋地。「你不曉得我們家的企業是怎樣壯大併購其他公司的?都是靠婚姻啊!我老爸當初娶我老媽就是因為我老媽的嫁妝是一家清潔公司;我哥的未婚妻附贈一家積體電路公司;現在輪到我,周承斌說,如果他娶到我,他的電腦公司就跟我家合併。」

築兒伸伸舌頭:「怎麼原來你們家都是這樣的啊。」

「所以你說我可不可憐。」亞琵十分哀怨。「今天周承斌打電話說要來接我下班,我叫他別來了,他又不肯,我臨時起意跑你這來避難,沒想到我哥神通廣大還是找到我。」

原來亞琵早有準備要讓周承斌撲個空。但說歸說,她還是邊嘆氣邊找皮包,準備回公司見客。

「既然這樣,你何必還回去?」築兒嘀咕。

「我不回去,我老哥不追到這裏來剝我的皮?!」亞琵無奈到了極點。她已經在穿鞋子了。

築兒深深為亞琵感到同情。「現在沒人是這樣結婚的了,你難道對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有點意見?」

「很難……」亞琵長一一張苦瓜臉。「要說服我哥,那簡直像時光倒流一樣不可能。不過……」亞琵的灰黯的眼珠中,忽然閃過了一絲光芒。「也許你可以幫着勸勸我哥?」

「我?」築兒錯愕地指指自己的鼻子。

「嗯。」亞琵丟下穿了一半的鞋子,又跑進屋來滿懷希望地沖着築兒說,「我哥對你跟對別的女人都不一樣耶,別的女人他根本不屑一顧,卻拿你當朋友。我想你一定有整治他的辦法。」

築兒失笑。「我怎麼可能有什麼整治他的辦法,我那麼笨。」

「你才不笨,你是……大智若愚。」亞琵很辛苦地想了個形容詞。「說真的啦,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女人這樣。他不是自動去機場接你嗎?上回晚會結束他也送你回家?還惹得我未來的嫂子吃醋呢!」

「吃醋?有那麼嚴重?」築兒傻傻地完全不知道當前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

她一直以為她跟靖翾應該只是朋友關係,然而經亞琵這麼一說,他們兩人似乎有點複雜了。

靖翾當真對她「與眾不同」?

「對啦,」亞琵現在了心只想解決自己的愛情問題,對築兒的愛情問題則完全沒想太多。她熱切地直拉住築兒的手:「就這麼說定了!你一定要幫我把我老哥的錯誤觀念矯正過來。」

「別依靠我吧?」對這般的重責大任,築兒深感惶恐。

亞琵卻更敲釘轉腳地加重一句:「我的人生幸福就交給你了。」

說完,亞琵慎重其事地重重握了一下築兒的手,才又回頭重新穿上了鞋子,下樓。

留下築兒一臉駭異而惶然。

基於朋友的立場,她當然有責任要幫亞琵去勸勸靖翾,可是她的話對靖翾能起什麼效用?她全然不知。

而更令她驚訝到嘴巴張得大大合不起來的,是亞琵說靖翾對她與眾不同。認識靖翾那麼久,她從來沒把他當特例看待,經亞琵這麼一說,她才像是忽然被點醒了似的。

是啊,靖翾的條件是好,有地位有財勢,長得又挺拔出眾,而且他待她的確不錯。

但這表示什麼呢?築兒的臉莫名其妙紅了起來,別亂想別亂想!她急急地止住了自己的狂想。

***

靖翾過了下班時間,才剛下樓開車,依他的習慣打開手機,竟立刻就接到了築兒的電話。

「你下班啦?」

築兒的語氣有種異常的小心翼翼,靖翾不得不覺得古怪,他直接問:「你有事找我?」

「噯。」築兒慢慢地說,「有事想跟你講。」

築兒這麼正經又這麼謹慎的口吻,靖翾還是頭一回聽到。他直截了當又問:「你在家裏?」

「嗯。」築兒連忙道,「你要來我家找我啊?會不會太麻煩你了?或者還是我去找你?」

築兒對靖翾這麼客氣,也是頭一遭。靖翾不由得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懂禮貌?還是算了吧,你在家等我就好。」他迅速將車駛出車庫,莫名其妙地,他的心情竟又好起來。

奇怪,不過只是去見築兒,值得他這麼開心?他愈來愈不懂自己。

車開到築兒她家,靖翾正想找停車位,沒想到築兒竟在她家樓下等他,一看見他的車,立刻蹦蹦跳跳地向他跑來:「別上我家去了,我們去河堤。」

說着,她自動自發拉開車門,一下子就坐了進去。

「怎麼?你家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不敢讓我上去?」靖翾調侃。

「不是啦,」築兒誠實說:「是我家太亂了,我看了一下,沙發上好像堆得連你可以坐的地方都沒有啦,那你上我家要坐哪呢?索性出來外頭坐。」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靖翾搖頭:「你就不能整理整理?」

「哎,臨時怎麼整理嘛。」她總有她的道理,而且理所當然。

靖翾又笑了。築兒的誠實是不知也不願遮掩她自己,更顯得她可愛。

天空陰沉沉的,看那樣子似乎隨時要下雨。河堤總是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才惹人光顧,像這樣充滿了水霧的徵兆,通常是沒什麼人來的。

「啊,那張椅子好。」築兒看中了一張石椅,立刻開心地衝過去霸佔,其實以今天這種天氣,實在沒人會跟她搶。

「說吧,你找我幹什麼?」靖翾也過去陪她坐下。

靖翾不拐彎抹角的個性,還真合築兒的胃口。她索性直說:「亞琵說你幫她找了個她不愛的未婚夫。」

靖翾陡地囂張狂笑起來。「亞琵居然要你來替她關說?你以為以你的口才能說服得了我?!」

築兒雖然說不過他,但氣勢一點也不比他差。「口才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說的是事實。」

「什麼事實?」他還是那副冷冷的口吻。「說來聽聽。」

「亞琵一點都不愛那個叫周什麼東西的,」築兒端起臉來。「她另外有喜歡的人了。」

靖翾糾正她:「他不叫周什麼東西,他叫周承斌,是個很好的男人。」

「好不好不能由你來說,」築兒執着地說,「重要的是亞琵不愛他。」

靖翾一派從容:「愛不愛,跟這件事好像沒什麼關連。」

「怎麼沒關連?」築兒幾乎就要吼了起來。「不愛怎麼結婚?」

「我爸我媽結婚前只見過一次面,還不是恩愛到老?」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築兒終於鬼叫鬼叫地嚷了。「跟現在這個時代怎麼能相提並論?」

「為什麼不行?有法律規定不成?」靖翾咄咄逼人地反問。「我都能做到,為什麼她不可以?」

「那是你可以認同政治婚姻,」築兒駁斥。「但這並不代表每個人都能接受這樣的事。」

靖翾的神色嚴肅地說:「我們出生在這個家庭,必須繼承家業,所以我們必須負擔某些義務、某些責任,你懂嗎?」

「不懂。」築兒回答得乾脆。「要讓你家的企業愈來愈大有很多方法,不見得一定要用這種。」

「但你不能否認,這的確是一種方法。」

這種死硬脾氣的人……築兒真是說不過他。她巧妙地換了個說詞:「那你愛不愛她呀,你的未婚妻?」

靖翾淡漠地回道:「談不上愛,總之不討厭吧。」

「你的未婚妻呢?」築兒繼續問。「她愛不愛你?」

「應該愛吧,」他自負地一笑。「否則她不會答應嫁我。」

「那她豈不很可憐?」築兒終於問出了問題的重點。「你跟她結婚,等於是在騙她。」

「我沒有騙她。」靖翾顯出他一貫的冷峻,「我既然答應給她婚姻,我就會對婚姻忠誠、負責。」

「沒有女人會要這種責任似的婚姻吧?」築兒拉長了聲音嚷。「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啊?」

「當然有。」靖翾不肩地。「念書時一年要換十幾個女朋友。」

築兒更駭然了。「這些戀愛,難道都沒有讓你對愛情留下什麼感想嗎?」

「有,」他想都不想,回答得極快。「愛情果然是件浪費時間,浪費精力金錢的事。」

「從來沒碰過你這種人——」築兒大嘆難以忍受。「怎麼會有人像你這樣把愛情貶得一文不值?」

「愛情有什麼值得?」靖翾不以為然地反過來質問她!「你能說出愛情是什麼東西?」

「它是很抽象的,因人的感覺而異。」築兒不甘示弱地回頂他。「所以,怎麼可能叫我像念課文那樣念出來。」

「那就對了。」靖翾兩手一攤。「一個這麼抽象虛無飄渺的東西,你教我怎麼相信?」

築兒簡直被他搞得詞拙嘴禿。她只是一徑地嚷:「怎麼會有像你這樣不相信愛情的人?」

「你怎麼能相信愛情?特別是在你剛結束一段不美麗的戀情之後?」靖翾無情地反問。

然而話才一出口,他立刻後悔了。與築兒討論愛情的定義是一回事,把她的傷心事牽扯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不該這麼口不擇言。

好在以築兒開朗的個性,並不太介意別人挖她的瘡疤。她搖了搖頭:「我也許很傻。但既使我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愛情,又發現自己似乎愛錯了人,但我還是覺得愛情有它的道理。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始終願意相信愛情,對愛情抱持希望。」

「世上人這麼多,你要找到幾時?」靖翾揶揄。

「世界上的人這麼多,我也許找不到最好的,但是我一定可以找到適合我的。」築兒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盈盈的笑靨有點傻氣,卻十分誠真。

靖翾刻意嘆氣:「你是真的傻。」

「你不相信我?」築兒揚了揚眉。「我可以立刻給你一百個讓我相信愛情的理由。」

靖翾不假思索地回:「我可以立刻給你一百個不相信愛情的理由!」

築兒深吸口氣,不服地瞪他,就在這時,她看見不遠處一對六七十歲的老夫老妻好興緻地也在長堤上散步,她靈機一動,搖著靖翾強迫他看:「你看看,人家這麼老了,還手牽手散步呢!每回我只要一看見這種景象,就會覺得『天長地久』這四個字不是胡謅的。」

靖翾的語氣是壞壤的戲請:「搞不好他們只是不得不相依為命呢?」

築兒簡直氣極,泄忿似地捶了下他的肩:「如果沒有人相信愛情,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要過情人節?」

靖翾惡毒地解釋:「那是因為生意人想賺錢,所以死命塑造出情人節的美麗假象,誘使消費者認同情人節而花費。實際上,情人節應該是那些賣花賣禮物的生意人過的。」

築兒的身子重重往椅背一靠,彷彿沒了椅背她就要昏倒。「我真是讓你打敗。難道從來都沒有女人曾經讓你心動過嗎?」

心動?他怔了怔,當然有。眼前,就是一個。

凝著築兒因辯不過他而氣嘟嘟的小臉,他忍不住笑了,築兒就連生氣的時候都很可愛。

不知為何,每每只要凝望着她,他的心便會漫上一股愉悅的情緒,一種自然的平靜。

那種激蕩的感覺,他懂,足以令自己的心又不規則悴呼跳的;像潮汐輕輕拍擊,拍打他的心房之門,他感到自己封閉在心門裏那不欲人知的部分,正脈脈動起來,呼應着門外的扣問。

「幹嘛不說話?」築兒久久沒聽見他的聲音,轉頭看他。「生氣啦?」

然而築兒只是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那神情哪裏是在生氣?他肆無忌憚的眼光,很專註、很熱烈、很溫柔,而且帶着某種細膩深刻……的什麼呢?

是感情?

她陡地心臟狂跳,血液全衝進腦子裏,她想好歹擠出個笑容,然而她的神經卻像是失常了,她只能僵在那,怔怔地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眸,愈來愈深沉,愈來愈熾熱……

這一刻,兩人都知道有什麼即將發生,都明顯感覺有些不經控制的什麼正在悄悄蘊釀,激蕩他們的心,衝擊他們的思緒。

她著了魔似地被他的眼神定住,感覺他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一道電流霎時貫穿她,經由輕柔撫觸她嬌嫩臉龐的手指。她夢般地閉上眼睛,感受那溫熱的手指所傳來的溫度,有種奇異的安全感,奇異的滿足。

薰人慾醉的嬌艷臉龐,微微赧紅的嬌羞模樣,羽扇長睫輕輕合著,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他想把唇印在她微啟的櫻唇上,不過,他是否表錯情?她是個女同性戀啊!

彷彿南柯一夢,靖翾陡地驚醒。他在幹什麼?在一個女同性戀身上,浪費他從來不肯施捨的感情?

他做了個深呼吸,暗地裏詛咒自己的脆弱,他從來不是這樣的。

短暫的曖昧在瞬間消失,築兒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靖翾的神情竟立刻恢復到與平常一模一樣,既平淡又冷靜,像戴了面具,完全不帶任何感情。

怎麼會這樣?築兒滿腦子都是問號。她幾乎可以肯定,他剛才正準備吻她啊!

築兒霎時心裏一團混亂,不懂他為什麼在最後一刻撤退。是她表錯情?不可能啊,她還沒笨到那種地步。那麼,他在遲疑什麼?

築兒忽然就生起氣來了。雖然她知道她沒理由生氣,但她卻覺得她有資格生氣。她氣嘟嘟地站起來,只摔下一句:

「我要回家了!」

然後,她忘了堤防離她家還有一段路,竟一個人莽莽撞撞地衝下堤防,不理靖翾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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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隔天陽光普照,溫暖的下午,真是喝下午茶的好時候。然而,在小咖啡廳里倚窗而坐的築兒和亞琵,一個很懊惱,一個很提不起勁,跟那燦艷艷的陽光,還真是一點也不協調。

「連你都勸不了我哥……」亞琵自怨自艾,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咖啡。「我就真的這樣沒希望了!」

「你哥那死脾氣,恐怕天底下沒人勸得動。」築兒則是了無意識,兩眼無神地望着窗外。

那男人,簡直就是莫名其妙!自她認識靖翾起,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他,她真是氣死了,怎麼會有男人在即將吻她的那一刻打退堂鼓?

但她為什麼會那麼恨哪?如果對靖翾一點感覺也沒有,她根本不必在乎這些是不?

追根究底,築兒就算再不想承認,也無法對自己說謊,她愛上他了。

她在阿拉斯加與朱利安分手時,最想見的人竟然就是他。她告訴自己,是因為靖翾的冷靜,可以給她最適當的建議。然而真的是這樣?還是她潛意識中,已經把他視為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

而當她回國走出機場見到靖翾來接她的那一剎那,她真的感動到很想哭,雖然他老愛罵她,但她知道,他不只關心她,還對她好。

他們的相識,沒有任何預設立場,沒有成見,也沒有任何目的,任何利害關係,所以她反而能看到最真實的他。而她愛上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他。不管他在商場上多麼叱吃風雲,她仍當他是個平凡人,他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男人一樣,會笑,會生氣,有優點,也有壞習慣,而她愛他。

但他昨天竟然這樣對待她,真是恨……

「給我一把刀。」一直瞪着桌上那塊大蛋糕的亞琵,忽然說。

築兒猛然被亞琵打斷思潮拉回現實,驚道:「幹什麼?你要自殺?」

「不是,我要切蛋糕。」

築兒兩眼一翻,罵她:「你還有心情吃啊!」

「反正就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那把自己吃肥成一條豬有什麼關係。」亞琵自暴自棄地說。

「不可以這麼絕望,你媽沒教過你凡事都要樂觀!」築兒雙肘撐在桌上,俯身向她熱切地說,「事情也許會有轉機啊。」

「什麼轉機?」亞琵瞪着蛋糕擬慨了無生氣。「等天塌下來把我哥壓死,我就解脫了。」

「別這麼咒你哥嘛。」亞琵這麼詛咒她喜歡的人,築兒聽了就覺得難過。「他雖然很不講理,但還沒那麼罪大惡極。」

「你幹嘛幫他講話?」亞琵倏地抬眼瞪她,「你幫錯人了吧?!」

築兒臉一紅,頗為心虛。要是從前,她肯定隨着亞琵大罵,但現在,她白自然多少會維護靖翾。

然而這點築兒就算再心知肚明,暫時也不好意思承認。她替自己辯解:「我沒有幫他講話。我當然站在你這邊。」「站在我這邊,就幫我想辦法啊!」亞琵已經煩到沒什麼思考邏輯了,只曉得要吼。

「你爸媽呢?」築兒心生一計。「你的終生大事為什麼是你哥作主?你不能去求助你父母?」

「我爸媽好幾年前就去美國養老了,一年才回來看我們一次。當初我爸把公司交給我哥時,就說他相信我哥不只能負責公司,還能負責照顧家人——就是我啦!所以不管我哥作什麼決定,我爸都挺他。」亞琵氣餒不已。「你說吧,我去找我爸,還有什麼用?」

「沒那麼糟吧……」築兒皺皺冒。「那你媽呢?母親總是比較心軟的。」

「比較心軟,當然講話就比較沒分量。」亞琵喟嘆。「我是可以找我媽幫我講話,但有多少效果,我不敢保證。」

「這樣……」築兒又吸嘴又蹙眉的,想了好久,才認真地跟亞琵說,「我也沒什麼辦法了。你就去抗爭吧!去跟那個叫周什麼的攤牌,就說你不想嫁他,你心裏愛的是別人。」

亞琵不太置信地睜眼看築兒:「你的意思是……直接跳過我哥,去跟周承斌說?」她遲疑了一會。「那……事情會鬧開的耶。」

「不鬧開怎麼解決?」築兒頗有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氣概。「你哥又說不通。只好讓周承斌自己打退堂鼓,逼你哥放棄。」

亞琵是真的被築兒的霹靂建議給嚇著了。她支吾著:「我要是這樣子搞,會弄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

「要不然還有什麼辦法?」築兒果斷地回答她,「生命中總有某些事是值得冒險的。」

亞琵瞪着築兒,腦子裏認真地想了好久,卻還是難以決定。「你這是在勸我革命。」

「我這是效法國父精神。」築兒理直氣壯。「一向都是這樣的,不革命哪來的自由?」

「嗯……」亞琵的猶豫又轉成深思,似乎有點被說動了。

「別怕,我挺你。」築兒又補一句。

築兒的支持,讓亞琵有了信心,她的鼓勵,又給了亞琵一劑強心針,她一下子覺得這招的確可行,只需要勇氣。

「你說得對。」亞琵驀地下定了決心。「好,我就給它拼落去!」

***

靖翾坐在辦公桌前,怔怔望着電腦熒幕,他已經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眼睛卻幾乎連瞬都沒瞬一下。

熒幕上顯示的明明是股票分析,甚至那些數據還跑馬燈似的在跑,可糟糕的是,他眼前竟然都是築兒的影子。

他很想否認,但擾亂他清靜的是築兒,他腦子裏想的是築兒,一直割捨不掉的也是築兒。她像個海綿在他心裏不停膨漲,漸而佔據了他整顆心。

他所認識的所有女人,無不對他有要求,或讓他煩心,從他老媽要他管好公司開始,到他老妹總是替他惹麻煩,還有其他女人,不是想從他身上撈點什麼,就是乾脆想嫁給他……

只有築兒。她與他沒有利害關係,對他沒有威脅,沒有要求。他從來沒碰過令他這麼自在的女人,他在她面前得以自然的笑、生氣,不必戴面具,完全不必隱藏自我。

他甚至不止一次懷疑……他是不是愛上她了?

只不過糟糕的是,她竟是個女同性戀,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因為她是同性戀,所以靖翾對她沒了一般女人的戒心,反而更能交心。如果她是異性戀,恐怕靖翾連認識她的機會都不肯給。

如此一來,他豈不矛盾得可笑?

靖翾倏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覺得很問,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他走出辦公室,想到頂樓透透氣。

然而經過會客室時,他竟又看到周承斌在會客室里等。他納悶地把盧小姐抓來問:「周先生什麼時候來的?亞琵呢?」

「來一會啦。聽說是齊小姐約他來的。」盧小姐報告。「齊小姐正在跟客戶講電話,所以請他先等一等。」

「不是唬人的吧?」靖翾立刻又想起亞琵上回的逃脫事件。

「沒有沒有,齊小姐真的在跟客戶講話。」盧小姐替亞琵證實。

靖翾將信將疑,然而他現在腦子一團亂,暫時也沒心思管這些雜事,他得先去陽台抽根煙再說。

在頂樓看了一會太陽,又抽了兩根煙,靖翾的情緒恢復了些。他下樓回到公司,經過會客室時刻意仔細看了一下,這會會客室里居然沒半個人。

「周先生呢?」靖翾只好又把盧小姐抓來問。

「去洗手間了。」盧小姐有應必答。

去洗手間?那他跟亞琵到底是見過面沒有?靖翾放過盧小姐,決心自己在會客室里等周承斌問個清楚。

兩分鐘過去,靖翾沒等到周承斌,倒是看見亞琵匆匆忙忙從長廊那頭趕來,一下子推開了會客室的門,口中直說:「抱歉抱歉,那個客戶有夠愛講話的,你等了很久吧?」

亞琵把他當成周承斌了。靖翾正要開口,沒想到亞琵人避在門口與會客室中間的隔間櫃后,不露臉也不看他。

「不要,你不要走過來!」她急急開口。「我有事跟你說,但是不當着你的面,我比較好開口……」

什麼事這麼嚴重!靖翾心一提,索性將計就計,亞琵錯把他當周承斌,他就聽聽看亞琵要對周承斌說什麼。

「很不好意思,還請你特地過來一趟。我本來想打電話給你,但覺得這種事好像在電話里說不太禮貌……哎,其實我也很難開口。」

什麼事亞琵這麼難啟口?靖翾當下有了戒心。

「抱歉。我知道我這麼說,一定會造成你的困擾。但為了不讓我們兩個以後更加困擾,所以我還是得先說清楚。」亞琵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鼓起勇氣繼續說:「我們的婚約可不可以取消?我喜歡的不是你,我有男朋友了……」

周承斌聽了這話會有什麼反應並不清楚,但靖翾聽了卻是火冒三丈!他陡地衝出一句:「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這聲音……咦?不像周承斌,倒像……

嚇得亞琵從隔間櫃后跳出來,驚駭莫名瞪着靖翾:「哥!你幹嘛在這裏偷聽我說話!」

「是你自己不搞清楚對象,別怪我偷聽。」靖翾無情指責她。「不過還好今天站在這裏的人是我,否則這些話萬一真的給周承斌聽見,那豈不天下大亂!」

「人家本來就是要說給周承斌聽的!」亞琵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竟敢抵抗她老哥。

靖翾氣極。「你是打算將我的苦心經營毀於一旦,是不是?」

「你就只顧你自己,有沒有想過我?」亞琵氣唬唬的。

「當然有。」靖翾冷冷回應。「你嫁給周承斌可以過一輩子好日子,當一世的少奶奶,有什麼不好?」

「你更覺得好?」亞琵瞪着她哥哥。「那你嫁他算了。」

「周承斌如果喜歡的是我,那我也沒意見。」靖翾冷冷看着她。

亞琵氣得!然而根據她從小到大的經驗,她從來沒有吵贏過靖翾,這讓她更氣了。

「你這個變態!」她重重一跺腳,扔下她哥哥就往門外跑。

「你去哪裏?給我回來!」靖翾沒吼回她,但他今天非得跟她說清楚不可,這個沒腦子的女人,想毀了他辛苦創建的事業?

他緊跟着亞琵衝出去,然而亞琵直著頭已經跑出了公司,氣得靖翾轉頭隨便抓個人就吩咐:「去告訴盧小姐,要她跟周先生說抱歉,今天齊小姐沒辦法見他,改天會當面跟他道歉,聽懂了沒有?!」

那些話其實不像是吩咐,更像是大吼,嚇得被他抓住的那個女職員只能唯唯諾諾地:「懂……懂……」。

靖翾扔下女職員立刻又去追亞琵,然而亞琵早已不知去向。這沒難倒靖翾,他當機立斷下停車場去開車。

他猜得出她會去哪。

***

靖翾在高速公路上追到亞琵的白色小平治,跟着她一路開,果然亞琵下了交流道,走上一條他十分熟悉的路——到築兒家的路。

他早該知道築兒跟這事脫離不了關係!築兒能替亞琵來說服他,為什麼不能跟亞琵一鼻孔出氣,想出這種坦白的法子來氣死他?!

兩部車一前一後到了築兒她家樓下,亞琵隨便把車往黃線一停,不在乎地就往樓上跑,靖翾也來不及管車會不會被吊,跟着她後面也是一停,隨即衝上了築兒家的公寓。

靖翾在築兒家門口攔截到亞琵。亞琵已經按了電鈴,怒氣沖沖回頭對她老哥大叫:「你追來幹什麼啦!」

「我們今天把話講清楚,你到底想怎樣?」靖翾的語氣十分冷冽。

「咦?難得耶,你們兩個怎麼一起來……」

築兒正好把門打開,然而才剛探出頭,就被亞琵幾近尖銳的說話聲嚇到:

「我想怎樣?!你剛才不是聽見了?我要告訴周承斌我不嫁他!」

靖翾狠狠盯她:「你不嫁他?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我當然有資格!這是我的人生!」

亞琵一手推開他,轉身就要往築兒屋裏走,靖翾猛地一把又將她攢回來,力道之大,害亞琵整個人摔靠在牆上。

「你的人生?沒有我,沒有這個家,你有什麼人生?!」

亞琵氣得脖子都梗了,恨恨地:「我就算不靠家裏,也活得下去!」

「是嗎?你活得下去?」靖翾不容她分辯。「你念大學被留級時是誰幫你說情轉學?你剛畢業跟朋友開公司虧了錢,是誰幫你貼?你的那些不良產品賣出去被人家告,是誰幫你擦屁股?你還有什麼條件站在這裏跟我說,你不靠家裏也能活得很好?!」

這雙兄妹現在看起來非但不像是兄妹,更像敵人,築兒本能想勸架,一邊拉着一個軟聲說:「哎,先進去吧,別在樓梯間吵嘛……」

哪知亞琵揮開築兒拉她的手,忙着又跟靖翾吵!「就算家裏幫了我那麼多,也沒理由要我拿一生來換啊!」

靖翾也完全不領築兒的好心,只顧著吼他妹妹:「沒人要你拿一生來換。周承斌是不是好人你自己最清楚,我沒有幫你挑個垃圾硬要你嫁給他!」

周承斌的人是不錯,這點亞琵承認,但是——「就算他是好人,也沒理由因為這樣就要我嫁他!」

「這倒是真的。」夾縫中,終於有個空檔可讓築兒發表高見。「不管他人再好,不愛他怎麼嫁他呢?」

靖翾對付一個亞琵不夠,竟還又多一個築兒。惹惱他銳利眼神一移對築兒吼:「你閉嘴行不行?這不關你的事。」築兒被他一吼心裏非常不平衡。「你幹嘛對我那麼凶?!」

「我沒有理由跟你發脾氣?」靖翾的火氣一發不可收拾,索性連築兒的帳也一起算。「你敢說亞琵今天的舉動與你無關?你敢說你沒有鼓吹她?」

「這本來就不是件錯事,我鼓吹她又怎麼了。」築兒理直氣壯地不服輸。

「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白痴腦子留着管你自己的事就好?」被亞琵惹火了的靖翾翻,已經忘了要給築兒留什麼情面了。「你有沒有想過,別人的事也許不像你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你胡亂幫忙會造成什麼後果?」

築兒莫名其妙捲入他兄妹倆的爭吵,本來就已經委屈,這下被他一罵,索性豁出去了,益發要替亞琵出頭:「頂多是你少家合併的公司罷了。但這比起你妹妹的幸福,哪個重要?」

靖翾氣得冷笑。「公司要是不賺錢,大家苦哈哈,亞琵就算跟着她心愛的人也得過窮苦日子,這樣還叫幸福?」

「未來的事誰曉得?」築兒氣勢不減地頂。「也許不見得像你講得那麼糟糕啊。我看是你自己怕過苦日子吧!」

兩人一來一往愈吵愈凶,這讓一旁的亞琵陡地從主角變成了配角,看着築兒為了她爭得臉紅耳斥,她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角色錯亂地竟勸起這兩個吵架的人來:「哎,算了算了,你們兩個別吵了……」

哪知靖翾連理都不理她,繼續針對築兒:「你知道什麼?對我家,對這個公司,甚至公司的全體員工我都有責任,我有責任讓這公司成長、強盛,這豈是你這個白痴女人懂的?」

「我就算白痴,也不像你這麼不講理!」

嚷得太大聲,喉嚨都嚷涸了,築兒一轉身要回屋裏找水,卻聽見靖翾冷冷地一句:

「抱歉,你的白痴道理我實在聽不憧。」

氣得築兒水也不找了,停了腳步氣唬唬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你……」

小小的樓梯間,空氣突然像是僵住了。一個女人在屋裏氣得發抖,另一個女人在門口敵人似地瞪靖翾……

這多像低級肥皂劇的場景!靖翾簡直不屑極了,但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麼也是這一幕的主角!

這想法令他更是火上加油,他深吸回氣,冷冷對亞琵下命令:「你給我聽好,不准你再給我擅作主張胡搞。我已經叫周承斌先回去了,你明天找個時間去跟人道歉,聽到沒有?!」

說罷,他連眼神都不施捨築兒一個,絕情地轉身就走。

哼!說走就走,了不起啊!築兒快氣炸了,轉身不甘示弱地門把重重一摔,竟忘了亞琵還站在門外,就這樣把門甩上了。

「喂,喂,還有我啊!」簡直莫名其妙的亞琵,急得在門外大叫。「你們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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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陽光依舊燦爛,下午也照例是喝下午茶的時間,只是坐在咖啡廳里的築兒和亞琵更加沮喪,更加的了無生氣。

「算啦,」亞琵拿着小湯匙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著咖啡里的奶油,每轉一圈,她就嘆一次氣。「我看我認命去嫁給那個周承斌吧。然後問看看我男朋友願不願意當我的情夫。」

「拜託!你這是什麼鬼方法啊!」築兒「啪」地一聲把小湯匙往桌上一擺,瞪眼嚷道。

「要不然我還能怎麼辦?我又不是沒試過。結果不只我跟我老哥吵架,」亞琵不只委屈,還很過意不去。「還害你們也吵架了。」

「我跟他吵架沒什麼大不了的。」築兒安撫亞琵。「從認識到現在,我們哪天不吵。」

「這倒也是真的。奇怪我哥從來只跟家人吵架,對外人他剋製得很,只有對你例外,他簡直不把你當外人。」亞琵說着說着自己都覺得稀奇起來,說完,愈覺這些話中好像有什麼影射……頗令人玩味的。

「吵成這樣,他還不如把我當外人。」築兒嘟氣一嘀嘴,又值怨卻又帶了點撒嬌的意味,亞琵是女人,又是過來人……

築兒那模樣,分明就是愛上了。

「莫非你跟我哥……」綜括以上所有,亞琵終於歸納出了一個可能性,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你們是什麼時候私訂終身的?!」

築兒手撫上額頭差點昏倒。,「開什麼玩笑,你的步驟也跳太快了吧?連開始都還沒,怎麼就私訂終身了!」

「哦?還沒開始,那是,準備開始嘍。」亞琵狡狡地抓她語病,已經認定她跟靖翾之間必有什麼。

面對亞琵咄咄逼人的質問,築兒雖然聞聲不答,然而本來就不擅遮掩的她,那片迅速漫紅上耳根的紅靨,已經無需言語了。

「你跟我哥……」沒想到亞琵的猜測竟是對的,她突然開心地放肆大笑起來。

「喂,你別笑得那麼誇張好不好!」築兒紅著臉啤她。

「原來你愛上我哥了呵,」亞琵得意地笑了老半天,終於停止。她俯身向築兒,非常八卦而好奇地,「不過他那麼冷,又自大,你怎麼忍耐得了啊?」

築兒有些害羞似地放低了聲音。「我覺得他沒你講得那麼糟啊。而且他對我很關心。」

「這倒是真的。」亞琵猛地一拍桌子,把築兒都嚇了一跳。「現在想想,他好像對你比我未來的嫂子還好耶!怪不得上次她要吃醋了。」亞琵又笑了起來,還往築兒的臂膀上重重一拍,「喂,你真不是蓋的。我老哥從進公司后就下定決心不談戀愛,經過了五年都還沒破功,沒想到竟然栽在你手上。」

「栽什麼栽啊?」築兒邊撫著被亞琵打疼了的手臂,邊聲明,「他從來沒對我表示過什麼。」

「從那些跡象看來,他對你的表示夠多啦!」亞琵以她對靖翾半輩子的認識下了定論,「我哥那種問騷個性,難道你還希望他對你主動?」

「他不主動,難道我要主動?他想得美咧!」築兒不服氣地哼。

「可是如果你們兩個都卡在這裏繞圈圈,就不可能有未來了。」亞琵思考了很久,末了神情慢慢嚴肅。「好啦,你就吃虧一點,去對他先表示一點情意。就當是幫幫我。」

築兒一點也想不透:「這又關你什麼事了?」

「當然有關連。」亞琵沖着築兒神秘地一笑。「你想想,我哥要是沒你不能活,那他就不會去娶田絲涓了。既然他自己都毀了婚約,那我跟周承斌的事,不也可以比照辦理?」

築兒忘了自己還在公共場所,瞪着眼睛大嚷:「你的心眼比起你哥真有過之而不及耶!講來講去,原來你還是為了自己在盤算!」

「才不呢!」亞琵急急打手勢提醒築兒放低音量,也為自己解釋。「這是幫你也幫我,雙贏。」

築兒哼一聲,雖然沒有應聲,但那眼神還是深表不認同。

然而亞琵將築兒的不回話全當成了默認,她認真思索起替靖翾與築兒解套的方法:「只是真煩耶,你們兩個昨天居然吵成這樣……」

「是啊,吵成這樣,沒什麼可能了。」築兒不抱持任何希望似的附和。

「不然……」亞琵抿著唇,試探著,「你去跟他道歉?」

「開什麼玩笑!」果然築兒立刻又像火山暴發一樣嚷,「憑什麼我要去跟他道歉!」

「因為……」亞琵搜索著腦里可用的理由。「是你慫恿我反抗他的呀。」

「我慫恿你還不是為了你好?」築兒不只想罵人,簡直還想打人了。「你現在竟然怪起我來了!」

「不是啦,我怎麼會怪你。」急得亞琵趕緊解釋,累得一頭是汗。「哎,你們這兩個人還真難搞耶……」

「反正要我去跟他道歉,門都沒有。」築兒絕決地說。

「那……你主動去找他就好,不用道歉。」亞琵只好另外想辦法。

「那還不是差不多?免談。」築兒的大女人主義加上矜持,一時三刻是很難改了。

亞琵終於腸枯思竭,沒轍了。她罵:「你就這樣什麼也不做,我老哥怎麼會知道你也愛他?照這樣下去,你們兩個一輩子都不可能開始的啦。」

「那……」亞琵的話一向沒什麼道理,但這幾句聽來卻頗接近事實。築兒有些遲疑了。

「不然,」亞琵還有最後一計。「我安排個機會讓你們『湊巧遇上』,剩下的你再自由發揮,這樣如何?」

「這樣……」築兒間了好久,又是皺眉,又是噘嘴,眼珠子從右邊又轉到左邊,終於她鬆動了。「還可以。」

「什麼還可以,這招再好不過。」亞琵心裏簡直就是破涕為笑,重新抬起希望。她高興透了,連說話都邊說邊笑。「我想想……嗯,這個星期天我哥會去參加一個拍賣會,我弄張票給你,你們就可以不期而遇了!」

「這麼辛苦啊……」築兒的小臉蛋又垮下來。

「談戀愛怎能不辛苦呢?」亞琵板起臉來教訓。「想想我吧,我的命運比你坎坷一百倍,而且你自己不也說過,生命中總有某些事是值得冒險的。」

築兒沒話講了。這的確是築兒曾經勸過亞琵的話,沒想到亞琵現學現賣用在她身上。

「你就多費點心吧,」亞琵又慫恿,「說不定你從此就跟我哥一路順風,相親相愛了呢。」

這是什麼話?築兒忍不住噗哧一笑,糗她:「齊亞琵你用的形容詞很要寶耶,你到底什麼學校畢業的啊!」

「哎哎,」亞琵傷腦筋地皺皺鼻子。「以前國文沒讀好嘛……」

一句話把說的和聽的的人全逗笑了。

這個陽光普照的下午,也終於有了點開朗明亮的氣氛,不知不覺中,亞琵和築兒的心中都有了一絲美好的未來希望……

***

靖翾到達拍賣會場的時候,離拍賣會開始的時間還有一段。

與幾位相識的人寒暄了幾句,靖翾便在前排找了位置坐下,仔細研究今天的拍賣物品清單。清單上有件前清的翡翠玉墜,是他今天來的重點,他母親的生日快到了,這隻玉墜正可充當他母親的生日禮。

拍賣會時間將近,然而會台上卻走出一名男子抱歉聲明,因為某些什麼什麼的原因拍賣會將延後十五分鐘開始。靖翾知道那些理由都是狗屁,惟一的原因只是還有許多賓客未到,台下空空的,怎麼拍賣哪?

靖翾不由得恨起那些遲到的人來。而那些害拍賣會延後的罪魁禍首其中之一就是田絲涓。是她自告奮勇要陪他來挑他母親的生日禮,沒想到約好了時間在這見面,她竟然遲到。

他皺着眉頭,轉過頭原本是想看看入口處有沒有絲涓的影子,結果他沒看到絲涓,卻看見一個不該在這出現的人,一張俏麗的面容,是築兒。

靖翾幾乎是馬上就從椅子上驚跳起來!

築兒怎麼會在這裏?!靖翾立即想起即將出現的絲涓,就算絲涓已經知道築兒是同性戀,但如果讓絲涓看到築兒跟他在一起,以絲涓的醋勁小心眼,還是難保不會有一場風波。

他匆匆走向築兒,壓低了聲音:「你來這裏幹什麼?」

築兒早等着他來似的,朝他眨眨眼睛:「來見見世面啊。」

靖翾用膝蓋想也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他沒時間猜謎,只是單刀直入地要求:「幫幫忙,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築兒眉一凝。「為什麼?我不能來這種地方嗎?」

「當然不是。」靖翾也覺得這要求有點過分。他換了個方法,「再不然,拜託你今天就當不認識我這個人,別跟我講半句話。」

這要求更怪了。築兒的口吻已經嗅得出不悅:「幹什麼?你認識我很可恥是不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不是這樣。」靖翾嘆口氣,知道不說實話一定沒辦法過關,他只得道,「你就算幫我個忙。等會兒我未婚妻會來,她十分愛吃醋,如果她看到我跟你熟稔的樣子,一定會打翻醋罈子。」

原來竟是為了他的未婚妻!

霎時,築兒又羞又氣又心痛,虧她還聽了亞琵的勸,放下身段來這裏想特地安排一場「偶遇」,化解他們兩人的誤會,哪裏想得到他竟為了那個「未婚妻」,而趕她走!

築兒像是頭上被人打了一棍似的,又昏又難過,她深深恨起提供這鬼主意的亞琵,和自己的自作多情。

「你不用擔心了,我走就是。」築兒僵硬地瞪他一眼,站起身來一甩頭邁步就走。

築兒那冷漠的表情,讓靖翾當下意識到,他把事情弄擰了。

不知哪來的一股情緒,使他緊急追上去,在門口攔住築兒,迫切地解釋:「你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

築兒沉着臉,手擋着推開他,繼續走向電梯,靖翾大步一跨跟上,她鐵了心不等他,立刻又轉往另外一部電梯;靖翾不死心也跟着轉移方向,她索性身子一扭,不管這裏高居大樓的第十層,就朝樓梯的方向奔下樓!

才跑沒幾步,築兒就聽見身後蹬蹬蹬的另外一雙腳步聲,她用膝蓋想也知道是靖翾。明明要趕她走,又追來幹什麼?氣得她轉頭大嚷:「你幹嘛跟着我?沒別的路好走?!」腳下的步子卻也沒停著。

靖翾平白受她一頓罵,又不想像她一樣在公共場所嚷給別人聽,只好忍着,加快腳步下樓追。靖翾其實自己都不知道這麼緊張地追築兒是為了什麼,他的腦里只有一個念頭:他的話傷了她,而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從十樓一直追到了三樓,靖翾才終於又攔住築兒。

他怕築兒又要跑,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聲音因跑得太急而帶喘:「築兒,你聽我說……」

「你不就希望我走!」築兒重重摔開他的手。狠狠揶揄著,「送客也不必送這麼遠吧!」

靖翾的表情有點狼狽,難得他被築兒罵卻不能還口,還得平心靜氣地解釋:「是我的表達能力有問題,好不好?我沒有趕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讓場面搞得一團亂。與其等下讓你跟絲涓一肚子火,還不如現在先預防。」

「你就把我看得那麼不講理?」築兒更惱怒了。「只要有我在,就一定會跟你未婚妻吵架?」

「不是你不講理,」靖翾嘆口氣。「是她心眼小。」

築兒不屑地哼。「那是你未婚妻,你自己該搞定吧?!」

「所以我才想請你幫忙……」靖翾煩躁地止住了話題,他在幹什麼呢?跟築兒抱怨絲涓?這毫無意義。「不管怎樣,如果我剛才說錯了什麼,我道歉。」

「你道歉?」這倒稀奇了。築兒認識靖翾這麼久,聽過他說各式各樣的話,卻還沒聽他說過一句對不起。

「我道歉。」靖翾的確不常說這句話。這兩個字對他來說陌生得很,但他知道現在非說不可。「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

她一抬眼,迎着他溫柔而誠懇的眼神,深深看着她,那麼樣地小心翼翼……她心軟了。

「算了。」築兒刻意轉過頭去不看他。她怕他那種柔情的眼神,在那種眼光之下,只怕她想說句強硬一點的話都不可能。「我走就是,反正我也沒心情再看什麼拍賣會。」

靖翾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原位。為什麼築兒小小的喜怒就能引起他如此之大的情緒變化?靖翾深深吃驚,但卻又管不住自己對她的關心。

「這裏離你家這麼遠,你是騎車來的?」這裏是天母,與築兒家是一個南一個北。

「坐公車。」築兒搖搖頭。她可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這的。「我根本不熟這裏的路,不敢騎。」

靖翾拿她沒轍,幾乎是不假思索便說:「我送你回去吧。」

築兒腳下不動,奇異地看住他:「我有沒有聽錯?你想贖罪呀?」

「別說那麼難聽,」他一笑,說實話,「我只是不放心你。」

築兒又嘲諷又奚落地提醒他:「你的未婚妻在樓上等你耶。」

「沒關係,我會打電話告訴她我晚點到。」

送築兒回去再趕回來會遭絲涓抱怨,但比起築兒留在會場引起絲涓的嫉妒,後果是小巫見大巫,兩相權衡,被絲涓抱怨也就可以忍受了。更何況,他真的不捨得讓築兒辛苦地再坐公車橫跨一個大台北回景美。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有逼你喲。萬一你跟未婚妻吵架了,別怪我。」靖翾翮不管他的未婚妻而送她回家,築兒心裏當然開心。她有種奇特的想法,好像她在某處贏了絲涓似的……

然而這得意十分短暫,人家是他未婚妻,她是他的什麼呢?

她頓時又變得十分索然,改口道:「還是算了,我自己回去。」

「怎麼你那麼善變,短短几秒就能改變心意?」靖翾仍是堅持要送,拉着她的手走出大樓,說,「我的車就停在隔壁。」

拍賣會場這棟樓的停車位少,恰好靖翾有個朋友就住在隔壁大樓,於是他每回來都把車停在朋友家的地下停車場。

築兒無可無不可地被他拉進了隔壁大樓的地下室。這是楝七層的老大樓了,地下停車場很小,停不下幾輛車。靖翾發動了車,將開出車道,卻發現地下室出口的鐵門被放了下來。

「奇怪,這裏的門一向不關的。」靖翾納悶地下了車,走到鐵卷門前找尋開關,往那畫着上下箭頭的按鈕按下去,奇怪的是,鐵卷門竟不動。

「壞啦?」築兒從車裏探頭出來問。

「大概。」靖翾又試了兩次,然而鐵卷門仍無動靜,這下傷腦筋了。

「那裏是不是有個機電控制室還是警衛室?」築兒東張西望,給她看見了位於角落的一個小小房間。

「我去看看。」靖翾應聲放棄鐵卷門往回走。築兒也想幫忙,便下了車也向那小房間走去。

小房間里亮着日光燈,從小窗看進去像個休息室,也許提供大樓管理員休息。牆上,倒是有幾排電氣箱之類的東西。靖翾稍稍推了推階梯上的門,門沒鎖,他直接踏進門去。

築兒也隨即踩上階梯跟了進去。然而她一剛進屋,沒留意身後的門就這麼慢慢闔上……

驟然「啪」地一聲聲響,引得築兒與靖翾都回過頭來,門竟然關上了!

築兒本能去轉那門把,轉着轉着,竟轉不動!

「鎖上了?」靖翾從築兒訝然無措的表情中猜到了狀況,他皺皺眉頭。「我來試試。」

然而那門鎖上了就是鎖上了,除非有鑰匙,否則任誰來試狀況都相同。兩人這下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他們被鎖在這小房間里了。

「怎麼辦?」築兒慌了,開始尋找著任何一個可能性,顧不了當小偷的罪名,她立刻翻起休息室中惟一一張書桌的抽屜,只是那些抽屜空得很,只有一些雜物,沒有鑰匙。

靖翾則求助於那些窗戶。然而那一格格窗格都不大,實在沒辦法容納他們任何一人鑽出去,他伸長了手想從窗戶里伸出去外面扭開那門不過除非他的手有一公尺長,否則不可能構得到那扇門。

「怎麼會這樣?」靖翾這下真是傷腦筋了。他打開牆上那些電氣箱,裏面除了配線之外只有幾個按鈕,他把按鍵全往上扳,希望找出某種可能。

忽然,他們都聽到隔着遠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機械起動的聲音……

竟是鐵卷門開了!靖翾看看築兒,兩人只得相向苦笑。

「早知道我剛剛把門擋着就好了。」築兒哀哀埋怨。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你沒聽說過?」靖翾完全沒有怪罪築兒的意思,他很沉着地掏出流動電話打算找人來救他。

只是……這地下室竟收不到訊號!

「看看我的。」築兒急着往她的包包里翻電話,這回沒把整個包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她一下子找到了電話,只是,一樣沒有訊號。

「你的門號是哪家的?」靖翾問。

「中華電信。」築兒哭喪著臉。

靖翾苦笑,同一家門號,要死一起死了。

然而靖翾不愧思路清晰,他冷靜地尋找其他可能,那書桌上有具電話似的東西,他走過去碰碰運氣,發現那是一具各樓層住戶的對講機。

「也許可以找我朋友來救我們。」靖翾嘗試地按下他朋友住家的按鈕,隔了一會,沒回應。

好吧,不管朋友不朋友了,靖翾火大地每一個按鈕都按下去,糟糕的是,六樓雙並的住宅扣掉一樓有十戶,十戶居然都沒人在家!

「怎麼那麼倒霉……」築兒苦惱地喃喃自語。

「星期天,大家都出門去玩了吧。」靖翾也無可奈何。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築兒惶惶然看他。

「等吧。」他沉吟。「只要有人出入,我們一喊,應該就可以聽見。」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築兒驚嚷。

靖翾雙手抱胸,抿著唇道:「就算等到晚上,也沒辦法。」

「喀——」築兒拖長了一聲哭音,她真的想哭了,怎麼會有這麼烏龍的事落在她頭上?!

「別急,」靖翾哄人似地拉起要哭要哭的築兒,把她安撫在休息室里惟一的一張三人坐沙發上。「先坐下,沒你想的那麼嚴重,總會有人來的。」

築兒順服地坐上沙發,她很感激靖翾對她的照顧,也再次折服於他的沉着冷靜,比她強上一百倍的穩重。

她都已經急到快哭了,他卻還著沉穩得像無事發生。

「你都不急嗎?」她傻傻地抬頭問。

「怎麼會不急?」這已經是靖翾今天不曉得第幾次的苦笑。「絲涓在樓上等我,又找不到我,你想我急不急?」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啊!」

他一笑。「你希望我跟你緊張得抱頭痛哭成一團?事情已經這副德性了,如果我還跟你一樣手足無措,那不是完了。」

「你好厲害。」築兒真的打從心裏佩服。

「別擔心。」

他走到築兒身邊坐下,安撫似地拍拍她的肩。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築兒油然而生一股安全感,她由衷說:「奇怪,我怎麼覺得,好像只要有你在身邊就不用害怕了似的,一切都會解決。」

「本來就會解決,只是可能得花上一些時間……還有之後的解釋……」靖翾靠上椅背,很無奈地伸了個懶腰。彷彿一想起事後得跟絲涓費上一番唇舌解釋,他就覺得好累。

「你會不會很氣我?」築兒有些自責,似乎今天她如果不出現在這,就不會有這種事發生。「如果不是我沒注意門,就不會有這樣。」

「如果我不認識你,好像也不會這麼倒霉。」靖翾玩笑道。

「你後悔呀?你認識我是你的好運呢!」築兒不服氣。「你去哪找像我這麼誠實又可愛的朋友。」

靖翾大搖其頭。「有人自己說自己可愛的?」

築兒抬抬她的小鼻子:「我每個朋友都說我可愛。」

築兒啄嘴的樣子的確可愛,靖翾不由得漾起了微笑,半寵半責地:「你是迷糊,不按牌理出牌……就像你今天。到底是誰給你這裏的邀請函?亞琵?」

「唔。」築兒不想騙他。

靖翾本能地防禦起來:「你跟她又搞什麼鬼?」

「不要覺得每個人都在算計你好不好。我只是想來見識見識這種拍賣會,而且……」築兒雖然習慣了坦白,但她的目光還是不太好意思地從他臉上移到了自己的鞋尖。「我們……自從上次吵完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看到我。」

他灼灼地盯着她,心中怦然一動,他啞啞地嘆了口氣。「我是很高興看到你。如果不是……」

築兒抬起目光,替他把話接下去:「如果不是你未婚妻要來,是吧?」

靖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語氣酸酸的,他是否聽錯?

「我總覺得,」築兒幽幽地說。「你應該還是有一點愛她的。」

他搖頭。「何以見得?」

「如果你不愛她,根本就不必在乎她是不是會不爽,會發脾氣。」築兒坦率直言。

「她畢竟是我的未婚妻。」他低沉地說。「就看在這身份的份上,我也不能不管她。」

「更何況,還有那筆龐大的嫁妝呢!」築兒不放過他。那口吻竟是帶點酸澀的揶揄。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你都知道,何必再問?」

「我真的很懷疑,」她看着他,眼光迷迷濛蒙的。「難道你從來都沒碰過一個女人,能讓你想重新考慮跟田絲涓的婚姻關係?」

有,就是你。

靖翾心裏回答著這樣的答案,然而他只是閉了閉眼睛,費力地把那悸動的感覺從心中抹去。「你把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想得太浪漫了。」

「為什麼不浪漫?」築兒忽然笑了一笑。「你知道我一直有個很浪漫的願望,就是和情人度過一個白色的情人節。」「怎麼個白色法?」他那抹嘲弄的笑意,不自覺又在他的唇邊浮現。

「就是下雪的情人節。」築兒不理會他的嘲笑,只是幻夢般地敘述,「你知道我只住過巴西和台灣,但這兩個地方的二月都是不下雪的。我好想在一個雪花紛飛的季節,和心愛的人過一次情人節。」

「你浪漫得近乎白痴。」他這下是真的嘲諷了。

「白痴跟浪漫不該畫上等號吧?」築兒反擊。

「應該。你這是白痴式的浪漫。」

「難道你從來都沒浪漫過?」築兒的嘴又吸了起來。「你以前沒送過禮物給你的女朋友?你現在都不請你未婚妻吃燭光晚餐?」

他的笑意浮現眼底。「我以前送禮物給女朋友只是為了騙她跟我上床,現在送我未婚妻是為了騙她跟我結婚。」「你這個人……」築兒還真是會被他給氣昏。「愛情在你身上怎麼都起不了作用哪!」

「我免疫了。」靖翾不肩地說。「所以不必多費口舌再對我搬出你那套相信愛情的大道理。」

「我的一百個相信愛情的理由,還沒說完呢。」築兒挑釁似地不服。「你不覺得嗎?愛情對某些人來說,簡直就像一個救生圈一樣有用。」

靖翾完全不認同。「如果真的置身於汪洋大海,光有一個救生圈似乎也救不了命。」

「那麼那些美麗的愛情故事、愛情電影呢?」築兒有一堆大道理。「就因為愛情值得相信,所以才有人願意去看啊。」

「錯。」靖翾不留情地糾正她。「正因為愛情不值得相信,所以才會有那麼多愛情故事愛情電影,以為彌補。」

「不對。」她皺皺眉頭。「如果沒有愛情,那那些心跳、心痛,或者心碎的感覺從何得來?」

靖翾笑了。「這些感官上的問題,我想經神科醫師一定可以給你答案。」

築兒沮喪地吐口氣,真真是敗下陣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有歪理好駁,就算她再不服,然而拿她的口才跟他對抗,她根本沒有任何贏的優勢。

築兒嘆口氣,放棄與他辯論了。她只是忍不住要說:「我開始懷疑,你這人是不是沒有知覺。你難道沒有嘗試過那種吻,會讓你心跳、興奮、甜蜜地回味,卻又有點緊張、惶恐,那種迎接戀愛的感覺……」

這幾句話,築兒娓娓而訴,那神情那微笑,都似乎已然融入她所訴說的感覺中,細柔嬌嫩的面頰上帶着些許紅靨,那流盼似水的眼眸若有所待……

他深深吸氣,倉促地把視線移開,他得耗儘力氣,才能阻止自己把唇覆蓋在那朵嬌柔的笑靨之上。

「你講得好複雜。」他敷衍地回答。

「是嗎?」

她看着他,等他轉回視線,目光交錯的那一剎那,兩人都愣了一下,雖然沒有半句言語,但一道觸電般的電流卻彷彿流過他們彼此之間,這狹窄的空間中有種什麼在醞釀,某種他們都曾經熟悉的東西,令人心搖神移。

她的心曾經碎在阿拉斯加,但面對靖翾的這一刻,她似乎又把心給找了回來,她清楚感覺到,自己又有一顆心可以去愛人,能有一份愛願意給……她眼前的這個男人。

「一點都不複雜。」築兒說完了這句,驀地,她靠近他,把她細嫩纖柔的唇,輕輕覆在他的唇上。

那吻是輕的,卻如此纏綿,柔軟的唇,卻有着燒灼般的熱力,她只短暫停留,立刻又縮回了身子,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不敢看他,像是訝異於自己的大膽和衝動,亦無法控制那灼然紅熱的臉。

彷彿被什麼魔法給定住,靖翾怔怔地望着築兒,驚訝於這令人暈眩的接觸,驚訝於這一個輕柔的吻,竟傳遞著了她所形容的所有情緒:興奮、甜蜜,神奇的震撼,告訴他,愛情即將來臨。

她的輕輕一吻,竟壓過了他心中所有理智的想法,他忘了她愛的是同性,或是異性,也忘了質疑如果她是同性戀,為何主動吻他……他伸手扶住她的肩,不假思索地吻住了她。

這已經不再是個淺淺輕柔的吻,不再單純,不再試探,而是融合了火般的熾情,密密將她捆綁,深藏內心已久的感情,在雙唇接觸的那一剎那,燃起熾焰,燒融兩人濃得化不開的情。

她驚訝而情迷,她感覺到他緊繃的胸膛,他的唇濕潤而熱切。她的心跳了,氣喘了,渾身的血液都像被煮沸了一樣,這感覺如此令人戀眷,她只想一輩子沉溺在他的吻里,在他濃得化不開的柔情當中,永遠都不要清醒。

熾吻中,時間不再具任何意義,這一吻彷彿就是地久天長,當他終於放開她的唇,她麻木地望着他那雙炯炯的眸子,亮得耀眼,從唇上傳來那遭電擊的感覺,仍在,她的心仍在狂跳,她的腿還是軟的。

他嘆口氣,捨不得離開她似地又將她擁入懷中,她緊貼着他的胸膛,忍不住低語:「你對我……有沒有一點……」

「有。」

她還沒說完,他就以無比肯定的語氣接了下去。「不只是一點,而是非常非常為你心動。」

築兒輕輕嘆了口氣,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她開心地靠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閉上眼睛,只覺得一種幸福的感覺包圍着她。有什麼事,比愛人和被愛更幸福?

「你知不知道,我愛上你了?」她仰起頭來看他。

靖翾有些受寵若驚。他愣了一會。「我沒想過……你竟會為了我改變。」

「改變什麼?你說朱利安?」築兒不明白他的意思,直覺以為是她痴戀朱利安的事。「我在去阿拉斯加之前,心是都放在他身上。是從美國回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身邊有個你,是這麼關心我。」

「我說的不是這個。」靖翾頭一回跟築兒這麼明白地討論她的愛情性向。「我是很訝異……你也能愛上男人。」

「你說什麼?」築兒愈來愈不懂了。她稍稍離開了他的懷抱,奇怪地看着他。「我為什麼不能愛上男人?」

靖翾怔了怔:「你不是同性戀?」

「你別開玩笑好不好。」築兒根本難以相信,還以為他在耍她。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釘住了似地僵掉。「你真的不是同性戀?」

靖翾的口吻絕對不像在說笑,築兒霎時明白這問題的嚴重性,忽地推開他,一雙眼睛瞪得滾圓。「什麼我是同性戀?!哪個人造的謠?!」

哪個人?靖翾努力回想,忽然發現這事只是盧小姐告之,卻並未經過證實。但他之所以相信,自然有其他有力證據。

「你的情人茱莉安,她不就是個女的?」

「誰告訴你她是女人?他當然是男的啊!」築兒已經快抓狂了。

這打擊太大了。靖翾倏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是男的為什麼要取這種女人名字?!」

「Julian這名字本來就男女共用。他是美國人,他爸爸為了紀念他祖母替他取名Julian,這有什麼不對?!」

烏龍!烏龍!一場大烏龍。

「為什麼我上次問亞琵,」靖翾幾乎是吼了。「她也沒質疑?」

「怎麼會?!」築兒自是不信。「你是怎麼問她的?」

怎麼問的?似乎問得也不清不楚,回答的也不清不楚。不過事到如今,再追究也沒用,反正是搞了個大飛機。靖翾只是不可置信地再問了一次:「你說你愛的是男人,而且愛上我了?」

築兒已經快失去耐性:「你要我說幾遍你才相信?」

錯了,這一切都錯了。靖翾頭往後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都還無法從這震撼中恢復。

他一直以為築兒是女同性戀,所以才沒了戒心,放任自己與她交往,終究為她動心。但他仍然不覺得這會造成什麼威脅,因為她是同性戀,所以他想怎樣也沒辦法,還是只能抑制自己的感情,最多不過是跟葉祖岷一樣,落個單戀的下場罷了,並不會影響到他跟絲涓的婚姻

然而現在的情況卻完全不同。築兒既然愛的是男人,他還拿什麼理由來要自己克制對她的感情?

「怎麼了?」築兒疑惑地望着又苦惱又煩躁的靖翾。「看你的樣子,好像寧願我是同性戀似的。」

沒錯,某種情況下,靖翾還真寧願築兒是同性戀。

他苦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

「複雜什麼?」築兒不解地歪著頭,然而靖翾那副模樣,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因愛情而喜悅的男人,而更像一個因愛情而懊惱的男人。築兒不解,她愛他,為什麼會讓他覺得懊惱?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築兒的腦子,她雖然不太聰明,但也猜到了。

「我明白了。」築兒緩緩說,與靖翾剛認識時的一切,如走馬燈似地飛快地閃過她的思緒。

他的確對她與眾不同,那原因不是別的,只因她若是同性戀,就不會纏他,不會愛上他,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

「你以為我是同性戀,所以才敢跟我做朋友,對不對?」她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說。

他的眼光變得深沉、表情僵硬,但他卻不回話,默認了。

真是個笑死人的誤會……築兒搖搖頭,卻不肯就這麼放棄了希望,她衷心地追問:「那現在呢?」

「什麼現在?」靖翾終於逼出一句話。

「我愛上你了啊!」築兒幾乎是吼了起來,她完全沒了耐性。「你到底要不要我?!」

該如何回答?靖翾望着築兒,那焦灼的,動人的注視都在在撼動着他的心,但他又該如何對絲涓交代?

他嘆口氣:「我最怕的就是這個。」

築兒的眼光倏地變冷,她僵直地瞪着他:「你還是要回去娶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你真的巴不得我是同性戀?」築兒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麼氣憤過。她深吸口氣,沒用,再吸一口,還是沒用,她還是罵了出來:「你這個變態!」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靖翾煩躁地解釋,「我有我的責任,有我的苦衷。我本來就不該愛上別的女人……」小休息室被鎖著的門,此時傳來了些聲響,然而情緒正複雜的兩人都沒注意到門邊的變化,一會,門被打開,一名大樓管理員樣的伯伯訝異地看着他們:「你們這兩個人在這幹什麼呀?」

他倆一直被困在這小房間里的危機,很顯然的此時終於得以解除。只可是這位伯伯來得實在不是時候,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哪還還有時間在乎是不是有人來救他們?

只見築兒理也不理那位管理員伯伯,眼光還是死死盯着靖翾:「我只是一個『別的女人』?」

靖翾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局面,他直覺想抽身,想逃避:「我們當初根本就不該遇見。」

這句話夠狠,也夠冷,築兒驟然發現,這個可惡的男人已經把她剛剛才形成的戀情立刻就給砸得粉粉碎碎,連灰都不剩。她從小窗佈滿灰塵的玻璃上看見希望幻滅且瀕臨崩潰的可憐自己,也看清了自己在靖翾身上所浪費的時間,都是多麼地無胃!

「我也很後悔認識你。」築兒又氣又心疼,各種複雜的情緒將她層層包圍,她將將就要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大喊:「齊靖翾,你這個混蛋,如果我真的變成女同性戀,那都是你害的!」

她推開靖翾,推開站在門邊的管理員伯伯,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然而在奔出門口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底深處竟還有一絲期望,期望靖翾像從前一樣追回她。

築兒頓了頓,然而這畢竟只是個想望,在她身後並沒有任何腳步聲。

不要這麼沒用吧,築兒罵自己。他的冷酷無情你還沒見識過?還在無謂地期盼什麼?

這回,築兒是真的咬牙切齒地衝出了這棟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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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3 07:55: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靖翾不只那天沒有去追築兒,隔了許久,築兒都沒等到他的隻字片語,也沒有任何解釋。日復一日,築兒愈來愈認為,靖翾是根本不會打電話來,也不會再在她面前出現了。

難道這樣一段剛萌芽的戀情,就這麼烏龍地結束?

築兒不是沒有失戀過,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樣不明不白;從來沒有一次,能讓她這麼心痛而灰心。她怎麼會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為了事業而寧願放棄自己的真愛?

亞琵來找築兒,看見她家還是一樣的亂,但原本會笑會跳的築兒現在則成了憂鬱美人。亞琵當然要問為什麼,而她直到聽見築兒緩緩敘述完那天發生的事,她才駭異地張大了嘴巴。

「有這種事?!我從來沒說過你是同性戀啊,他的耳朵是長在哪了?」

「算了吧。」築兒十分喪氣。「現在再來怪罪是誰的錯,也說不清了,反正就是一團亂。」

「但我哥也不能這麼不像話啊!」亞琵仍是氣憤填膺。「真是夠了,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種男人?!」

「就是有。」築兒嘆口氣說。「也許是我比較好運遇見了。」

「是比較倒霉吧。」亞琵糾正她。

「隨便了。」遇見靖翾到底是築兒倒霉或是運氣?這真的很難說。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亞琵不免關心。

「我還能怎麼辦?」築兒幽幽然哀聲嘆氣。「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又不是我說了算。」

「那……」看築兒笑得那麼勉強,那麼單薄,連亞琵都於心不忍。「別理他了行不行?我再幫你介紹男朋友。」

再介紹一個……能不能是另一個靖翾?築兒回答不出來,只是飄忽地朝亞琵笑了笑。

從築兒的神態,亞琵也猜得到築兒捨不得靖翾。本來嘛,蘊釀了這麼久才終於表白的愛情,任誰都沒辦法說志就忘。她只得又低喟一聲。「唉,罷了,我看你一時三刻也很難忘記他。」

哪知亞琵體諒的語氣,卻引起了築兒的好勝心,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賭氣似地說:「才不呢,我一定要忘記他!我要下定決心,完完全全把他給忘了,他算什麼東西!」

「你忘得了嗎?」亞琵哼了一聲,拿眼角瞄她。「你們的回憶這麼多。我看你隨便在路上看到一個穿Hugo

Boss的男人,搞不好都會想到他。」

怎麼她這麼容易就被人給看穿……築兒不免氣餒。「那……我回巴西去好了,巴西沒什麼中國人好勾起我的回憶。」

「真的假的?」亞琵率直地問。「為了他要回巴西?這樣值得嗎?」

「無所謂值不值得。」築兒很快地說。「反正我爸媽也一直叫我回去,在台灣我又沒有別的親人了,遲早要回去的。」

「你這麼講,我也沒話好說。」亞琵的口氣凝重起來,「可是……哎,總歸一句,都是他太可惡啦!我去幫你罵他。」亞琵的情緒陡地又揚了上去,而且說做就做,她抓起皮包鑰匙,就要衝出築兒家門,一副迫不及待要去扁靖翾的樣子。

「你罵什麼啊……」築兒急急一把扭住她的皮包,想將她拉回來。

「罵他白痴!」亞琵扯回她的皮包,又要往前走。

「有什麼用?他又不會承認自己是白痴。」築兒又扯住亞琵的衣角,她還真的很了解靖翾。

「我罵罵也爽!」亞琵完全是想泄忿了。

築兒沒好氣地道:「那你不如買斤雞蛋去丟他,不更爽。」

「可是我看你這樣,真的於心不忍啊。」亞琵又氣又悶地叫道。

「沒關係。」築兒認真地搖搖頭。「等我回去巴西,你就不會看到我傷心的樣子了。」

築兒這麼說,反而教亞琵心中更是難安。好歹築兒跟靖翾也是因她才認識,她總覺得自己有些責任。

「先別回去巴西吧。」亞琵沉吟了一會,說,「讓我去勸勸我哥。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留一個機會。」

「不可能的,」築兒苦笑了笑。「我不相信你勸得動。」

「試試嘛!」亞琵鼓勵地。

亞琵誠然一片好心,築兒雖然始終說服自己靖翾是塊移不動的頑石,妄想他能改變只是自討苦吃,但在她的內心深處,總還是有那麼點希望,希望她跟靖翾能有個完美的結果。

築兒想了想,只說:「你告訴他,我只等他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一過,我就回巴西了。」

「是『傷心絕望,心痛欲絕』地回巴西,」亞琵離譜地加重語氣。「要這樣告訴他才行。」

築兒笑着搖了搖頭。說傷心欲絕是誇張了點,但和朱利安分手之後,她原本一直以為靖翾得以補缺她破碎的心,沒想到這次受的傷害更大,恐怕不是短時間之內恢復得了的。

「你去跟你哥好好說,不要吵架知不知道?」築兒叮嚀著。「我不希望你們兄妹為了我翻臉。」

「放心啦,我知道。」亞琵迭聲應着。

***

亞琵雖然答應了築兒不跟她哥吵架,然而她當晚一回家,連拖鞋都還來不及穿,就立刻衝到樓上靖翾的房門口,急急地敲門。

「幹什麼?」靖翾來開門時有點意外,自從他替亞琵找了個未婚夫之後,通常亞琵只有公事才找他,回家之後當他是陌生人似的。

「我剛從築兒那回來,築兒把事情都告訴我了。」亞琵就站在門口,沒有進靖翾翮屋裏的意思,她的神色也從來沒有如此嚴肅而認真。「老天,你怎麼會把她當成同性戀啊?她哪一點像?」

「同性戀還不就是平常人?」靖翾平靜以對,他早料到亞琵會來興師問罪。「我怎麼知道什麼樣才像。」

亞琵辯不過他,改口罵:「到底是誰造的謠?你告訴我。」

靖翾其實也很恨當初又八卦又愛亂傳話的盧小姐,但他仍舊冷靜。「反正是一場誤會。現在說這個有什麼意義?」「那你說,」亞琵乾脆地質問他,「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靖翾依然沉得住氣。

「築兒啊!」亞琵嚷了。「你就一點都不管她啦?這種情況下,你還是要去娶田絲涓?」

「我有別的選擇嗎?」靖翾皺眉。

「那築兒呢?」亞琵雙眼滾回地瞪着靖翾。「你是想叫她當你的小老婆還是情婦?」

「我什麼時候講過這種話?」靖翾的臉色一下子垮下來,變得十分嚴厲。

亞琵也知道這話說得過分了。她改口:「那你就別娶田絲涓嘛!」

「我有我的責任,你懂不懂?」他咬咬牙,煩躁地說。「我對絲涓和她父親有過承諾,而且她父親也已經把那家建築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讓給了我,我怎麼能現在抽手?」

「你把股份還她不就得了?」亞琵真是昏倒。「你別那麼貪心行不行!」

「這已經不只是貪不貪心的問題。」靖翾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聲音揚高了。「現在外面誰不知道那家建築公司將來是我們的?甚至我也已經參與了

一些公司的決策,如果我現在反悔,受影響的不只是我們公司的聲譽,還有我們在商界的地位!」

「哥,不是我說,我真的沒看過你這麼關心過一個女人。」亞琵陡地耐住脾氣,她難得能如此平心靜氣地勸他。「築兒比起你的公司,當真是公司比較重要?」

靖翾深吸口氣,他的臉色變得很差。「爸媽把公司交給我,是希望我讓公司蓬勃發展,不是要我把公司毀了的。」「你知道嗎?我真的覺得築兒好可憐,就這樣被你犧牲掉了。」亞琵幽幽地搖了搖頭。「算了,我想也沒望了,就讓她回巴西吧。」

靖翾大大一震。「什麼?她要回巴西?」

亞琵瞥他一眼。「她被你傷透了心。她說,只有到一個離你很遠很遠的地方,才不會有機會遇見你。」

「這樣……」他吶吶地說,思緒一片混亂,完全整理不出頭緒來,他幾乎是在找借口問,「她在這裏的朋友呢?都不顧了?」

「心都碎了,還管得了那麼多。」亞琵誇張地還陪了一聲嘆氣。「她一個禮拜后就走了。」

「這麼快?」靖翾驚問。

亞琵盯着他,像要看到他的內心去。「你還有時間。」

「幹什麼?」他卻怔怔地望着亞琵。

亞琵翻了翻白眼,已經沒辦法裝冷靜裝酷了。她吼:「追她回來呀!」

「不可能的。」靖翾沉聲說。

「怎麼不可能?害我浪費了這麼多口水……」亞琵簡直氣得跳腳。

她放棄了,真的放棄了,面對這麼頑固的哥哥,她實在是莫可奈何,她對不起築兒,但她真的盡了力。

「你這個死腦筋!算了,我不管你了啦!你去沒人愛吧!」她氣呼呼地扭身走了。

亞琵蹬蹬蹬地跑下了樓,那麼重的腳步聲,泄忿似的,聽在靖翾耳里,分外難過,那一聲聲好像都敲在他的頭上,敲死他。

他了無意識地移動腳步走回房間,關上門。這間房間是套房,空間大,裝璜也齊全,他一向覺得在這房裏很舒適,但現在,他一點悠閑的心情都沒有。

靖翾給自己倒了杯烈酒。他很少借酒來遺忘或鎮定什麼,但現在,他卻很需要這杯酒。

從前念書的時候,他的女朋友多到連數都數不清,他的學長曾經拍拍他的肩頭跟他說過一句話:「齊靖翾,外面美女多得是,但到頭來你最會在意的,還是最能令你開心的那一個。」

這些話他以前不明白,但他現在懂了。只因他遇上了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跟她在一起,總是如此自在、開懷,讓他戀戀不捨。

亞琵數落他的話,他都了解,但他也明白他都做不到。只是,一想到築兒因他而傷心地回到巴西,他的心就無比地絞疼。

他完全不敢去臆想她現在的狀況,只因怕自己一個衝動真的奔去找她,他的事業計劃將毀於一旦。但對她,他又完全放心不下,他完全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卻又不能釋放。

忽然,他的心裏有了個可笑的念頭……顧不得這念頭有多愚蠢,他衝動地翻出他的電話紀錄,撥了電話給葉祖岷。

「我是齊靖翾。」他也管不了有多唐突了,他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是一向很喜歡築兒?你的機會來了。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又想回巴西,你剛好可以安慰她,陪她回去。」

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消息,葉祖岷果然愣住,好半天他才問:「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沒什麼。」靖翾遮掩住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只是不想讓築兒一個人傷心地回巴西,我甚至可以替你付機票。」「我不懂。」葉祖岷吞吞吐吐地說。

靖翾已經快失了耐性。「你不需要懂。你不是一直很嘔築兒不給你機會?她現在為情傷心,你正可以趁虛而入。」「我還是不懂。」葉祖岷死腦筋問,「她怎麼為情傷心?她跟朱利安不是分手很久了?」

「你別管那麼多行不行?」靖翾吼了。

「不行。」葉祖岷原來很固執。「我不想趁虛而入,那樣太不道德了。而且,她如果真的像你講的那麼傷心脆弱,就算她對我好,我也只不過是個替身,或是肩膀罷了。」

靖翾火氣往上一衝:「你在乎這麼多,還怎麼追得到築兒!」

「你才奇怪。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還是……」

靖翾一直以為葉祖岷很笨,但不知是葉祖岷沒他想像的笨,還是靖翾今天的做為太蠢,葉祖岷忽然猜到地說:「是你害築兒為情傷心的,是不是?」

靖翾眼睛一閉,頭一回後悔打這通電話,他怎麼會一下子變傻了?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貿失地去泄露自己?

「我已經把想說的說完了,其他的隨便你吧。」靖翾想草草結束對話了。

「等一下,齊靖翾。」葉祖岷卻還有話說。「我完全不想謝謝你打電話來告訴我這些,還要罵罵你。不用你吩咐,我也會一直關心築兒,照顧她,只因為我喜歡她。但是你呢?你傷了人家的心,卻叫別人去彌補,這不太對吧……」

葉祖岷的話一字一句都像打在靖翾的神經上,一秒一次抽疼,他沒辦法再聽下去,主動掛了電話。

茫然倒向沙發,他一口灌掉那杯酒。他錯得夠離譜了,怎麼會笨到去打電話給葉祖岷去找挨罵?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判斷力,竟全亂了?

他趴下頭,把臉深深埋進了手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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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靖-坐在辦公桌前,正在一份採購合約上簽名,然而他一揮而就,卻發現……他竟簽錯了位置!

他嘆口氣,揉了那份合約,打算叫盧小姐再重印一份。他發現,從拍賣會那天到現在,他所作的決定似乎一直沒有對過,再不然,就是像現在這樣,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靖-從來不認為愛情可以影響一個人到這種地步,他從來不信,甚至一直到現在,他還極力否認;但他知道,無論何時,他心之所系,只有一個名字:築兒。

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他想築兒已經回巴西去了。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回去的?傷心?痛恨?不,他不敢想,一想到築兒梨花帶雨的面容,他就心疼。

原來愛情竟有這麼大的力量?他曾說過他從不相信愛情,但他現在竟動搖了。

「哥,」亞琵忽然不經敲門,就衝進他的辦公室來,又氣又恨地對他喊,「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

「我又怎麼了?」靖-有點累,他實在沒心情跟亞琵吵。

亞琵雙手重重往他的辦公桌上一拍:「周承斌說他已經看好了結婚的日子,是下下個月。你怎麼可以不跟我商量就決定?」

靖-一臉疑惑:「何承斌看好日子了?」

「別裝做不知道!」亞琵氣惱地吼,「他說他跟你講過了。」

「有嗎?」靖-更迷惑了。周承斌是什麼時候跟他說的?然而他最近時常心思不寧,所以……「也許有吧。」

「什麼也許大概的?」亞琵氣得得都快哭了。「這是我的終身大事耶,居然是你們決定就決定了?」

靖-本來就很煩,經過亞琵一吵更煩。「反正遲早都要嫁他,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我一生的幸福,就被你葬送了!」亞琵頓時認為自己很沒用,只會在這裏跟他爭辯,非常沒用。一想,眼淚就不爭氣地滾下來了。

靖-煩躁地燃起一支煙,重重吸了一口,冷漠回應:「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爭辯過很多次,你不覺得煩嗎?」

亞琵真覺得自己夠窩囊的,為什麼只能站在這裏哭啊?「這攸關我的下半輩子,難道我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沒有。」靖-陰沉而絕決地答。

「你是真的不了解,我把這事看得多認真……」亞琵哭得一整臉都是水,迷的視線中卻看見她冷酷而固執的哥哥。她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驟然抓起辦公桌上的一把美工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上,威脅地說:「你如果不解除我的婚約,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亞琵語氣中的衝動與暴躁,使靖-倏然發覺事情的嚴重性,他猛地一驚,不由得往她逼近:「你耍什麼寶?還不快把美工刀放下!」

「我耍寶?有人拿自殺耍寶的嗎?」亞琵氣得大嚷,她不讓靖-有機會奪走她的刀片,一直往後退,退到了門口,背抵著門,「你根本不相信我敢是不是?好,我就做給你看!」

她豁出去了!決心赴死似地把刀片推出美工刀,就要往手腕上一劃--

「別做傻事!亞琵!」靖-大驚,沒想到她竟來真的!他又急又怒地向她衝過去--

忽然,亞琵被身後的門給撞倒,那門竟伴隨着一大堆驚叫聲,自動開啟……

不是自動,而是門外早站了一堆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八卦的女職員。隨着亞琵與靖-在屋裏爭吵得愈來愈大聲,那扇門也像黏鼠板似的愈黏愈多人,終於,有人不小心按到了門把,就在最驚險的那一刻,所有人跌進屋內,驚呼的驚呼,鬼叫的鬼叫,而且把亞琵撞倒了。

趁著一團混亂,靖-趕緊攢起亞琵的手,眼明手快地搶走了她手中緊握著的刀片!

「哎喲喂呀……」喊疼的聲音此起彼落,那些女職員們,一個個狼狽地爬了起來。

雖然靠了這群八卦女職員,這緊張的情勢才瞎碰瞎撞地解了圍,但靖-的臉色仍然難看得很。

他進公司以來,從來沒有對下屬這樣大發雷霆,沖着她們狂吼:「還不給我滾!都站在這裏幹什麼?!」

有如雷電突然打在頭上,那群女職員一個個嚇破了膽,爭相溜出了靖-辦公室,最後走的那個,還留心地關上了房門。

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亞琵卻坐在地上,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連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亞琵哭得真的很徹底,不管是聲音的大小,還是眼淚的量,那種哭法,像是把她的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似的,既哀凄,又委屈。

靖-不置信似地死死瞪着她,一時之間竟罵不出半句話來。兩人就這麼僵了好一會,一個瞪,一個死命地哭。

然而,不知是靖-終於厭煩了這種永遠不停的爭執,或是累了、懶了,還是亞琵傷心欲絕的哭聲終於一度引起了他的同情……

他忽然有股衝動,亞琵既然不想嫁周承斌,那就別嫁了吧!

靖-以為,這只是他一時衝動的想法,然而他沒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他的一個想法而已,他還不知不覺說出口了!他話一說完,亞琵那驚人的哭聲霎時停住。她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抬頭看她哥哥:「你說什麼?」

靖-實在不敢相信,但事實是,這句話一說出口,他整個人頓時輕鬆了很多,因為,亞琵以後再也不必跟他沒完沒了地為這事吵架了。

他以一種一了百了的口吻說:「不要嫁就不要嫁,以後不必鬧自殺了。」

「你說真的?」太令人驚訝而意外,亞琵遲遲不敢相信……她真的使她老哥轉性了?

「沒聽清楚?」靖-沒好氣地坐回沙發。「沒聽清楚算了。」

「我聽清楚了,清楚的!」亞琵這下終於信了。她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隨便抹抹臉上的淚,直衝到她哥面前。眼裏不知是淚水還是興奮,亮晶晶的。「你說我可以不必嫁周承斌嘛!」

靖-面無表情地哼:「既然聽見了,還不快滾出去跟你男朋友慶祝?」

「要,當然要慶祝!」亞琵破涕為笑,猶有淚痕的臉被興奮燒紅了,她激動而忘情地摟住她哥的脖子,又是抱又是親吻地,「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麼沒良心的人……」

靖-皺着眉頭躲避他妹妹的熱情感謝,良心這兩個字,在他來說實在刺耳,他剛才不知是哪根筋不對才會忽然對她起了同情心,而為了這份突如其來的同情心,他將少掉一家電子公司,而且還得向周承斌解釋,收拾善後……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不得不相信,他的決定是對的。他的親妹妹,從來當他仇人似的,曾幾何時在他面前綻放過這麼真心歡喜的笑靨?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靖-仍是不容許自己泄露更正的感情,只是揮揮手。「我得好好想想怎麼處理善後。」

「好,我不吵你,免得你又變心。」亞琵終於不那麼激動了,但她仍笑得十分開心。「謝謝,我說真的。」

她心滿意足地帶上門出了。靖-正嘆口氣,沒想到亞琵忽又推門進來,認夏地確認:「哥,我們剛才說的都算話喔?要不要簽個什麼契約以免你後悔?」

靖-的頭上已經又快看到冒火的煙……

「好啦好啦,我問問罷了,不吵你了。」亞琵趕緊揮揮手,自動從他面前消失了。

然而只是一分鐘,亞琵竟又出現在他房門前。

靖-這下快沒耐心了。「你又來幹什麼?」

「不是,我只是想到我的事情解決了,那你的呢?」亞琵好心地提醒,「我是指,你跟築兒。」

築兒,一聽到這名字,靖-還是能感覺到內心深處的那種震撼,那種痛。他勉強地說:「不是早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什麼?」亞琵不放過他。「你解放了我,為什麼不順便解放你自己?」

「我跟你的狀況不同。」靖-完全不承認。

「沒什麼不同。」亞琵執着地。「我不愛周承斌,你也不愛田絲涓。」

靖-陡地火氣一起:「我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

亞琵看看他,難得地沒追打下去,只是靜靜地說:「她回巴西了,上個禮拜。葉祖岷陪她回去的。」

靖-下意識問了閉眼睛,腦子裏竟轟轟一片亂響。葉祖岷,葉祖岷,葉祖岷陪築兒回去巴西?他的頭一陣昏,一股嫉妒的情緒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然而他嫉妒什麼呢?葉祖岷那兒不正是他的去報的訊,他不就希望,葉祖岷能好好安慰築兒,別讓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回巴西?

那,為什麼他的心中還會如此刺痛?

他原本以為,他可以藉著時間而將她遺忘,然而他竟錯了,時間拖得愈久,他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

他抬起頭來,忽然發現,亞琵已在不知何時悄然離開,把這偌大的空間和所有的問題,都留給他一個人。

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沒有別人能救得了他。他的腦海突然浮現築兒的一句話,她說:「愛情對某些人來說就像一個救生圈。」

沒錯,他正需要一個救生圈,一個叫桑築兒的救生圈,否則,他不知還得在這茫茫大海中飄流多久。

他嘲笑過她,鄙視過她所謂的一百個相信愛情的理由,然而她的一字一語,現在回想起來,竟漸漸有了道理。

「如果沒有愛情,那那些心跳、心痛,或者心碎的感覺從何得來?」

他不知道。但他可以確定的是,這絕對不是去看經神科醫師就可以解決的。

他從不相信愛情,但曾幾何時,他竟開始猶豫,是築兒令他改變?

亞琵剛才又興奮又幸福的神情,還印在他腦子裏。的確,如果能跟自己心愛的人相聚一生,那是多麼美滿的一件事……

「扣扣扣。」門上有陣禮貌的敲門聲,靖-直覺是公事,他挺了挺脊,決心揮掉這些雜思,處理公事。

「進來。」他說。

開門進來的,是田絲涓。靖-有點意外,先開口:「怎麼突然來了?」

「反正沒事嘛,就來看看你。」絲涓自動自發地坐下,照例,一開口便滔滔不絕,「我和我媽昨天去看首飾啦,但我媽說,應該也要徵求你的同意,所以我想你什麼時候有空的話陪我去看看,不很遠,就在天母……」

平日絲涓的絮絮叼念靖-都已經快受不了,更何況他現在心思煩躁?他難得打斷了絲涓的話:「其實我無所謂,你喜歡就好。」

哪知絲涓的話是打不斷的,她幾乎又重頭說一次:「不行,我媽說應該要問問看你的意見,因為是我們兩個結婚嘛。那家店就在天母,看你今天或是明天晚上下班,陪我去看看……」

靖-這回沒有花費力氣去截斷她的話,只是任她一直說一直說,但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就是--

他這輩子絕對不會愛上這樣一個女人,長得好看,但是聒噪不休,乏味無比。

這一刻,他無可救藥地思念起築兒來,他跟她在一起時是多麼的自在、自然、快樂。

他雖然不想承認,但他怎能以為,在經過築兒之後,他還能娶田絲涓,繼續過那種人生無味的日子?難道終其一生,他都要這樣過下去?

他太高估自己了。

就算他娶了絲涓,能保證將來不離婚?就算他能忍受,絲涓難道不會因為他一點都不愛她,甚至愈來愈不愛她,而心生去意?

到那時,他那個神通廣大的岳父,難保不整他一頓,甚至把她陪嫁的公司給收回去。

思及至此,靖-不由得冒了一背的冷汗。他從來認為絲涓的陪嫁公司可行,是因為他以為他能忍受,他曾以為他什麼都做得到,然而他現在才明白,他怎麼樣也敵不過愛情的力量。

是這一秒鐘起,他忽然相信了愛情,相信了築兒,相信自己愛上了她,相信如果她能成為他生命里永遠的一部分,那會是他這一輩子最成功的一件事。他相信他必須追回築兒--這是他目前最該相信的。

「……我昨天去逛街的時候,還看到一套很漂亮的皮件喔。」絲涓完全沒有察言觀色的慧根,還在自顧自地絮念。「那是我最喜歡的牌子。我想,情人節就快到啦,我們該幫彼此買禮物了……」

情人節!對了。他還沒跟築兒過過情人節呢。

直到靖-站了起來,向門口走,絲涓才發現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喔:「你是怎麼了?好像都沒在聽我講話。」接着,她吃飛醋的功力,又發揮到極限。「你這麼急要去哪裏?外面有女人等你呀?」

靖-並未回答,只是很認真地看着絲涓,說:「你知道嗎?你以後都不必吃我的醋了。」

「為什麼?」絲涓怔怔地。

「因為我決定不跟你結婚,所以,你以後只能去吃別人的醋了。」靖-一古腦地說了出來!順暢到令他自己都吃驚。是不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想說這些話想很久了?

「你……發什麼神經!」絲涓自是不信。「怎麼說這種話?我們不是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反悔?」

「改天,我會親自到府上向你父母道歉、解釋。」靖-乾淨利落地說,他是真的下定決心了。「現在,抱歉我不能陪你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說什麼?什麼重要的事?」絲涓困惑地。

靖-笑了笑,那笑容既迷人,又燦爛,看得絲涓都痴了……

只聽見靖-打開門,朝外頭的秘書喊:「盧小姐,立刻幫我訂一張到巴西聖保羅的機票。」

***

築兒邊打呵欠,邊把車開進家裏的車庫。她才剛從里約的表姐處回來,坐了一夜的夜車,又在車站取自己的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回到家了。她在台北已經住慣,實在很難適應這裏不管到哪都路途遙遠。

拖着疲累的身子,她整理起帶回來的行李、禮物,那一大堆瓶瓶罐罐。表姐知道她父親喜歡吃辣,特地搜颳了許多特產,手工做的辣椒醬,做了辣湯,讓她帶回來,於是,她只好拎着那一堆湯湯水水的東西日來。

她回到巴西已經一個多禮拜了。忽然回來,父母家人多少都有一點意外,不過離家在外的女兒回家總是讓人開心的,家人暫且也不過問她回來的原因和她將來的計劃,先讓她休息。

築兒自是感激。但是,她的心已經破了一個洞,即使休息個一年半載,心情也很難變好。

她家在巴西經營的是水晶生意,她也曾想過,要到公司幫忙,借工作來忘記那個可惡的齊靖-,然而愈是這麼想,她的心裏就愈是靖-的影子,根本靜不下來。住里約的表姐邀她去作客,她就索性去住了幾天才回來。

拖着一袋又一袋的東西,築兒很困難地推開了家門,一進去,就如釋重負地把東西都往地上一丟!只不過,這些東西放落地面,卻激起一片片雪花……

雪花?在家裏?

她睜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這一切,原本寬闊的客廳,此時竟佈滿了白白的雪花,沙發、地毯,所有的傢具全都被雪覆蓋着;更奇妙的是,天花板上不知從何處伸來一隻通風管,不斷地噴出人造雪。築兒只是獃獃站了一會,立刻手上、身上,全都沾了雪花。

一個白色的世界……

築兒又訝異又興奮,她長這麼大,還沒看過雪呢!即使是人造雪也好,更何況是這麼大的一片雪白!她霎時像個看到玩貝的小孩,開心地整個人在雪堆里又叫又跳,甚至在雪地中翻滾。

「太棒了!」她開心地叫。「怎麼會變成這樣?爸媽--」她本能地喊起家人,但無人回應,他們都去哪了呢?

「瑪莉安?」築兒連傭人都叫了,依然沒有回應。「史奴比?」她叫起狗來,就算都沒人在,她家的牧羊犬應該也會跑出來才對啊。

然而只有她的聲音,在一片白雪中蔓延。

築兒當然疑惑,非常疑惑,但這片雪白的喜悅讓她不由自主地忘了那些問號,她滿足地躺在一片人造雪中,閉上了眼睛,兩手在雪地里划啊划,開心極了。

會不會是她姐姐打算開個什麼特別的Party?所以先試驗一下?築兒合著眼睛臆測,明天就是情人節了呢!不過情人節似乎不適合開Party,情人節應該與情人安安靜靜羅曼蒂克地過……

思及至此,築兒的情緒又跌落谷底。情人節了,而她最想與之共度的人,卻不肩理她,而她,所夢想的又正是這麼樣一個白色的情人節--

陡地,她感覺她似乎不是一個人在這雪地里,根據她的第六感,她猛然睜開眼睛,迎面所見竟不是人,而是一大束白色的玫瑰!

她驟然坐起,那捧著花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她想過一千遍,盼過一千遍,又恨卻又念的齊靖-。

他回來找她了?這雪白的一切全是他計劃的?那一刻,築兒既激動又感動,幾乎喜極而泣,她的眼眶濕潤,淚珠在裏頭打轉,她的心坪然而動,既想不顧一切地奔進他懷裏,但卻又不甘。

不,不能哭,她好強地訓斥自己,不能那麼不爭氣!這男人給了你這麼多苦頭吃,他只不過是花了些心思,就想她回心轉意?

「你怎麼會在這裏?這些都是你弄的?」經過心理建設,築兒刻意將口氣壓得又冷漠又平淡,好像她一點也不稀罕這些雪花。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雙黝黑的眼眸晶晶亮亮。「我記得你說過,你想過一個白色的情人節。」

築兒心中一震,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是說過這樣的話,沒想到他竟記得。

「明天才是情人節,笨蛋!」築兒克制自己的情緒,撇開視線不去看他深情綢繆的眼。

「那是這裏的時間。」他笑笑。「在台北,今天已經是情人節了。」

笑,還笑!築兒真恨她每次都辯不過他,但她就愛他那份篤定的自信。

不不,她搖搖頭,絕不甘願就這麼輕易地又被他打動,原諒他。

「我爸媽呢?」她板起臉來。「你把他們都弄到哪去了?」

「他們都出去了。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說服了他們,願意把這屋子借給我,」他環視了一下這片白色的天地,他的傑作。「與你一起共度情人節。」

貝凝悄悄做了個深呼吸,無法否認地,她已經再度被他深深打動了。她多想投入他的懷中,緊緊吻住他那迷人的唇……可是不行,不行這麼便宜了他。

她轉身走向門口,假意整理她帶回來的行李,隨口哼:「就算要過情人節,也不一定輪得到你,我還有葉祖岷呢。」靖-移步到她身旁,略略嘲笑地拆穿她的謊:「葉祖岷?他人在台北,怎麼陪你過情人節?」

「你知道?」築兒不由自主地嚷了。事實是,葉祖岷當初執意要陪她回巴西,但一到巴西,她就跟葉祖岷談過了,她從前不愛他,以後也不可能愛他,她讓葉祖岷回台北。

「如果沒調查清楚,」他的唇邊浮現了洋洋自得的笑意。「那我來幹什麼?」

「你……」築兒又氣又怨,甩下手中的行李,扭身又想走,但他立刻阻擋住她,緊緊抓住她的肩,用力一拉將她扯進懷裏,怎麼也不肯放。

「你就原諒我吧。」他的聲音變得好溫柔,不僅認真,還帶着深深的濃情。

「你不去娶你的未婚妻了?」築兒一想到就氣。她掙扎着想離開他的鉗制,但他卻擁着她好緊好緊。

「不娶了,」他笑道。「她實在沒你可愛。」

築兒哼一聲。「那她的公司呢?放棄了她的大筆陪嫁多可惜!」

他嘆口氣。「你別糗我,我這幾天已經夠可憐的了,忙着跟我爸媽解釋為什麼取消婚約,放棄公司,請我爸媽原諒;還要跟絲涓的父母解釋、挨罵,又要跟周承斌解釋、挨罵……」

「等等等等,」築兒打斷他的話。「你跟周承斌解釋什麼?」

他的眼睛亮亮地閃著笑意。「亞琵不嫁他了,我當然得跟他解釋清楚。」

築兒喜出望外,不由得忘了要板臉色,而露出了笑靨:「亞琵也不用嫁她不愛的人了?這真是太好了!」

「謝謝我吧。」他邀功似的。「是我願意忍受那些責罵,不厭其煩地跟雙方家長解釋,才換來這結果的。」

「那是你自作孽。」築兒瞪他一眼,卻不免憂心他所承受的代價。「真的……那兩家公司……都沒啦?」

靖-假意嘆口氣,後來才說:「絲涓那裏是絕對不用提了。不過周承斌……還好他很理智,仍然願意選擇我們作為合併的對象。」

「沒你說得那麼慘嘛!」築兒氣得掄起粉拳捶他,虧她還替他擔心。

靖-笑着接住她捏成拳頭的小手,緊緊握著不放。「我是夏的有心理準備,那兩家公司沒有就算了,因為那些比起你是多麼微不足道。你知道,你以前常告訴我的那些相信愛情的理由……我現在漸漸懂了。」

他的語氣又誠摯又認真,讓築兒一下子忘了要掙扎,怔怔抬起頭來。「我以為,你有一百個不相信愛情的理由。」他溫柔地看着她,全心全意地說:「可是我有一百個愛上你的理由。」

這句話打動了築兒,融進她的心裏,與她的心化成暖暖的情。她不由自主地軟化了,淚珠撲簌簌地落了一串。

「我愛你。」他柔情緩給地低訴,築兒不由自主仰起視線,他正想低頭吻她,不料她卻一把將他推開!

「不行!」築兒不甘心地慎道,「這樣太便宜你了。你只不過來說了句對不起我愛你,就想把你以前的可惡一筆勾銷?」

「天地良心,」靖-仍不改他凡事都要佔上風的本性。「我不只說了對不起我愛你,我還拋棄了那麼多飛來巴西找你,又花心思陪你過情人節。」

築兒挑眉看他,也是一樣地不服氣:「好像這樣就足夠擺平我了是不是?口氣那麼大,你以為你還是我老闆?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

「不然你說怎樣?」靖-嘆了口氣,面對築兒,他只能收起平常的盛氣凌人。

築兒忽生一計,想起她帶回來的那些辣椒湯。

「把這喝了,我就饒了你。」築兒打開一個保鮮盒,那湯是赭紅色的,看上去就極辣的樣子。

「這是什麼?」靖-皺着眉。

「好東西,我帶回來孝敬我爸的。」築兒惡作劇地故意不說清楚,她老爸若去比賽電視冠軍辣食王,是可以搶第一名的。「你喝了它,以示誠意。」

面對那碗紅色的湯,靖-實在望之怯步,然而看築兒說的那麼認真……他明白,今天要是不依了築兒,是絕對無法過關了。

「好吧。」

靖-畢竟果斷乾脆,捧起那碗湯,深吸口氣毫不猶豫就灌了下去。只不過他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又嗆又咳,再也無法繼續。

「老天!」他的臉比發燒三十九度還紅。「這是什麼東西啊!」

眼看靖-被她整得慘兮兮,築兒可樂着呢,她笑嘻嘻地說:「這是墨西哥辣椒,加上我朋友的獨家配方煮成的。怎樣,這個處罰夠勁吧!」

「你這個狠毒的小魔女……」

靖-咬牙咒著,卻完全沒辦法對她發脾氣,築兒伸伸舌頭想跑,他一下子攔住她,拉她入懷,築兒驚呼一聲,他已經立刻狠狠地吻住了她。

他深深吻她,饑渴而熾熱,帶着壓抑了許久的渴望,所有的濃情蜜意都在這一刻傾吐無遺。

她幾乎屏住呼吸,思緒被他的熾情焚燒殆盡,她不由自主地熱烈回應他的吻,柔軟而火熱的唇舌,傳遞著彼此的深情……

忽然,築兒猛地推開他,受不了地大叫:「不行啦,辣死我了……」

靖-忍不住哈哈大笑:「活該!誰叫你要我喝辣湯?」

「你去死啦!」

想整他沒想到竟連帶整了自己,築兒恨恨地捶他,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就這樣一個打一個追,終至又摔倒在雪地里,纏綿擁成一處……

好一個白色情人節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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