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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烏拉米 -【花好月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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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7: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烏拉米 - 花好月圓

為了完成爹的遺願,  
她故意昏倒在白莊前,想藉機混進莊里去。   
不意卻引起白莊四少爺——  
一個嘴巴很壞、耐性很差、老是心口不一的男人的懷疑,  
還處處防她、試探她。   
好不容易弄清楚一切只是她爹搞錯了後,她決定……   
誰知才踏出白莊,竟見四少爺朝她疾奔而來,   
身後還跟了一票要殺他的人,害得她只好……   
天啊,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原本應該踏上歸途的她,為何會落得與他一起逃命呢?  
原來,他之所以會拉著她一起逃,  
全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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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7:5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秋天,問路亭。

半舊的棚子底下,幾名路過的旅人正在亭內歇腳飲茶,身形微胖的茶亭主人頂着一顆大光頭在爐前專心煮茶。跑堂的褐衣少年身手十分利落,一見客人的杯子空了,立即提壺上前補滿,不斷地來回穿梭,汗水在他臉上流竄,但他眉開眼笑,絲毫不覺疲累。

“小子,你心情不錯啊!”其中一位客人邊喝茶、邊閑聊道。

“欸,大爺們喝了茶心情好,小的自然也高興。”少年規規矩矩地回話,又替客人添了一杯。

“老板的茶千裏飄香,每回路過,不來喝個幾壺不甘心啊!”另一名腰間佩着大刀的漢子一聽有人起了話頭,随即靠過來接腔。他指着挂在柱子上、與那半舊棚子不相襯的新招牌好奇問道:“我記得以前這裏好像不叫‘問路亭’,是幾時改的?”

“大爺記性真好。老板原想要路過的人聞香下馬買茶,所以叫‘聞香亭’,現在這名字差不多是半年前改的。”

“半年前……不就是成興官道開通的那時候?”原本坐在角落、滿臉胡子的大漢也湊了過來,一副對這話題很有興趣的模樣。“一定是官道初開,問路的人多了,才改叫‘問路亭’吧!怎麽,順便賺取報路費?”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道:

“自官道開通後,來往的旅人增加是好事,可老是得分神應付那些光問路不買茶的人,老板心頭悶啊!咱們可是賣茶的,不是專給人報路的,既然要咱們指點迷津,那給點小費也不過分吧。”尤其遇上那種把車馬停在官道上,不肯下馬下車,像叫小狗一樣吆喝老板過去,問完路也不道聲謝,揮揮手就走人的,更是讓人生氣。雖然老板總說和氣生財,叫他不要計較,但那明顯沉下的臉色讓他看得很毛。

“問一次路,要多少錢呢?”細細柔柔、沒什麽高低起伏的平板聲音跟着加入讨論。這音色明顯是女人所有,聊得正興起的衆人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聲音的來處,瞧見一個發色稍淡、身穿幹淨舊衣裙的年輕女子。

這女人,臉色有些蒼白,衣服顏色也有些暗淡,乍看之下不太引人注意,但若只盯着那淡淡的微笑,竟會讓人心跳不由得加快……是個非常漂亮的美人兒哪!

跑堂的少年很快回過神,移到那姑娘身邊,恭敬道:

“問一次要一文錢,買了茶的客人則不另外收費。姑娘點了一壺茶,您想要去哪兒,小的必定知無不言。”

胡子大漢見這姑娘生得秀氣,便笑着插嘴道:

“與其問這嘴上無毛的小鬼,不如問我吧!這亭子就在廬、山、遠三大城的交界處,又有新開通的成興官道經過,要去哪兒都方便,若是你走得累了,我也知道要去哪裏雇車。老子過的橋,肯定比這小子走的路還多,我還不收費呢。”

“跑堂小哥早說了,只要買了茶,就不另外收費,你這粗漢子跟人家搶個什麽勁兒,不會是觊觎小姑娘的美色吧?”腰間佩刀的大漢輕推了胡子男一把。

胡子男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地回推過去,半開玩笑說道:

“你給我閉嘴吧!壞人姻緣可是會下地獄的。”

莫名其妙成為話題主角的年輕女子慢慢地擡起手,為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她神色自然,連點嬌羞尴尬的表情都沒露出,好像那些大漢開玩笑的對象是另有其人。這讓那跑堂的少年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敢問姑娘要到哪兒去?”少年問道。

“我要去遠城十字巷,不知道離這裏遠不遠?”

“遠城十字巷……不就是白莊嗎?姑娘要去白莊?”胡子男搶着說道。

“白莊?”她面露疑惑,像是不曾聽過這個地方。

“是啊,十字巷最有名的就是白莊……不,應該說只要是江湖上的人,沒有不知道白莊的。白莊莊主名叫白春留,人品端正、樂善好施,遠城裏的百姓有一半以上受過他的幫助;就連官府要造橋鋪路,募得的款項裏頭,白莊所捐的也是最多的那一筆。你到這亭子來,走的也是成興官道吧?那條官道就是由白莊資助鋪設的。”見她還是一臉茫然,胡子男追問道:“姑娘不知道白莊?”

“沒聽過。”她搖搖頭,又問:“十字巷裏只有白莊嗎?沒有其它人家?”

跑堂少年恭敬答道:

“是這樣子沒錯。聽說前任莊主白四季喜歡安靜,特地買下十字巷附近所有土地,将白莊蓋在當時還很荒涼的郊外。雖然近幾年白莊名聲愈發響亮,上門拜訪的客人也明顯增多,但十字巷還是白莊的地盤,沒有別的人家住在那裏。”

少年解釋得十分詳盡,年輕女子專注聆聽的表情給了他鼓舞,他正要再接再厲多說一些關于白莊的偉大事跡,忽見那姑娘一手伸進袖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白色瓷瓶。瓷瓶全無花色,封口的塞子上系了條紅線,她把紅線纏綁在尾指上,輕輕一扯,軟塞便與瓶身份離,她從瓶子裏取出一顆黑色藥丸後,将藥瓶封好,再收回袖袋裏。

明明只是把藥丸拿出來的動作,竟讓跑堂少年看得入迷,一時移不開眼。他暗自咽咽口水,盯着那姑娘喝了一口茶,将藥丸配茶吞下。

“姑娘身上有病?”他脫口問道。

這一問,在場衆人立即瞪向她。

她淡淡一笑,慢吞吞喝完整杯茶後,才道:“是老毛病,吃了藥就好了。”

“老毛病?我瞧你年紀輕輕的……不會是生來帶病吧?”胡子男關切問道。

“嗯。”她含糊應了聲,不想大夥兒繼續追問她身體狀況,趕緊拉回原來的話題。“沿着官道走,就能到你們說的那什麽莊的嗎?”

“是白莊。”跑堂少年答道:“從這兒往前,大約三天的路程到遠城,只要一進城,随便找個人問問,就知道白莊在哪了。十字巷雖然偏僻,但城裏沒有人不知道的。”

“還要三天啊……”年輕姑娘扳着手指數着,看似有些煩惱,不知是嫌路途太遠,還是在擔心盤纏不夠用。

“要往遠城的路,中途沒有客棧,姑娘一個人走官道可要小心了。”胡子男灌完一壺茶,招來跑堂少年再要一壺。

“多謝提醒,我會注意。”她輕聲答着。

“既然這麽擔心,不如你送她一程?”佩刀大漢笑着慫恿道。

“那可不行,我約了人在這裏見面,無故放人家鴿子,這事我可做不來。”

“怎麽會是無故?大夥兒可以幫你作證,你是因為去做善事才失約,就讓那人多等幾天好了。”

“不不不,冬三那小子最忌人家失信,他一來沒看到我,以後要找他幫忙可就難了,這種損失我擔不起啊!”

“原來你約了冬三……這倒麻煩了,那家夥連我師父都不敢得罪。”

“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沒種,讨好喜歡的人還怕東怕西的。”

佩刀大漢哈哈大笑。“我自個兒都做不到,哪裏敢笑你!江湖有傳言道:得罪白莊莊主,還能長命百歲;若是惹得那冬三郎心裏不快,他的報複手段會讓你巴不得重新投胎去。我還沒讨老婆,不想太快見閻王啊!”

“其實,也沒那麽恐怖啦。他相貌生得俊,說起話來也挺客氣有禮的,只要別犯了他的禁忌,他是不會亂害人的。”

“是嗎?我沒跟他打過照面,還以為他生成什麽三頭六臂模樣。你說他生得俊,不知道跟白莊主比起來,哪個比較好看?”

“這個嘛……”

接下來的話題,都繞着那叫冬三的人打轉,說他擅長打探江湖上不為人知的秘辛,只要肯花錢,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有人說他名字裏有個“冬”字,或許跟白莊有關系;也有人說他說話颠三倒四、反反覆覆,故意取個與季節有關的名字嫁禍白莊,其實他是白莊的對頭墨莊派出來破壞白莊名聲的……

衆人聊興正濃,各自貢獻聽來的小道消息,沒人注意到帶點病氣的年輕姑娘已悄悄付了茶錢,消失在成興官道上。

收錢的跑堂少年,一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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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睫毛輕顫,原本緊密的眼皮開了一條縫,沒一會兒又重新閉上。

然後,豎直耳朵,仔細聆聽周圍此起彼落的細微聲響。

她不是盲眼人,但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幾天目力全無。既然張了眼仍是一片漆黑,不如繼續裝睡。

輕輕挪動躺得發僵的肩背,蓋在她身上的薄被順勢滑落,立刻有人幫她把被子重新拉好。

“醒了嗎?”男人聲音響起,溫和中雖帶點疏離,卻是舒服得讓人想再聽他多說幾句。

“回留主的話,還沒呢。大夫說過,她身子虛,得睡上好一陣子。”

這次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離她很近,大概是幫她蓋被子的那個人。這女人答話語氣十分恭順,想必那位“留主”,正是鼎鼎大名的莊主白春留。

原來要見他這麽容易……只可惜她現在看不見,否則真想睜開眼瞧瞧那張傳說中好看到令人贊嘆的俊臉。

“還沒醒啊……”最後那個“啊”字拖得長長,像是不怎麽相信床上的女人依然熟睡。雖然不相信,卻沒有說破,只淡淡交代道:“等她清醒,能下床了,再帶她來見我吧。”

“奴婢遵命。”

平穩踏實的腳步聲遠到再也聽不見後,門板才被輕輕掩上。過沒一會兒,有人敲了門,沒等人應聲便直接推門而入。

“殊兒,我來跟你換班。”利落精神的嗓音裏,混雜着水聲。“你守了她一夜,也該累了,先回去睡一會兒吧。”

“留主叫我等她能下床,帶她去見留主。”

“我聽四少爺說,她沒那麽快醒,說不定等你睡飽回來,她還在睡呢。”

“我不累啦!而且,沒見到她清醒,我也不放心。”殊兒邊說邊靠近床鋪,再度幫忙把被子拉好。“昨晚你也瞧見了,她渾身是血倒在莊外,只差一點點就沒命了。”

“也算這姑娘運氣好,昏倒在白莊前面。要是倒在別的地方,早就去向閻王爺報到了。”這聲音由遠而近,還沒說完,溫暖的掌心貼上她的前額。“高燒都退了,應該沒事了吧。”

“留主找來的大夫也是這麽說。嘉兒姐,這幾日墨莊的人來做客,你們廚房那邊肯定忙翻了,這姑娘我來照顧就好,你還是快回廚房去吧!”

“你這丫頭真固執。”嘉兒沒好氣地說道:“四少爺八成知道你是這性子,才會特地叫你來看顧這個病姑娘。也罷,你愛逞強我也不管了。我帶了溫水來,想替她擦擦身子,既然你還不困,這工作就交給你好了。”

“好。”

她聽着殊兒跟着嘉兒的腳步走到門口,重新把門掩上,然後回到桌邊。搓揉毛巾發出的水聲嘩啦啦的,沒多久,輕柔溫暖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姑娘,昨晚你發高燒,冒了一身冷汗,渾身濕黏一定很難受。我先幫你擦擦身子,等會兒再幫你換件衣服,你就會舒服點了。你放心,屋裏沒別人,不會有人瞧見你身子。那,我幫你脫衣服了喔。”

溫熱的毛巾輕輕覆在她的臉上,壓在毛巾上的手指力道不輕不重,沿着額角滑過臉頰,仔細擦着她脖子上的汗漬。

她不常被人這樣服侍,覺得有點癢、有點不習慣,又有點感動。明明她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願意騰出一間房給她暫住已是莫大的恩惠,沒想到居然特地為她請了大夫,還差了丫鬟專門看顧她!

看來江湖上的傳言果然不假,白莊的确是個樂于助人的大善莊,若是有人想要傷害莊主這麽好的人,只怕會遭天打雷劈吧……

她在黑暗裏胡思亂想一陣,任由那叫殊兒的丫鬟在她身上摸來摸去。這殊兒不知道是太單純還是傻氣,明知她“還沒醒”,根本聽不到有人在說話,還一直在她耳邊輕喃着要她放心、好好睡,那聲音又輕又柔,像是哄娃娃睡覺的搖籃曲,害她好不容易清醒,又變得想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重新回籠,第一件事就是睜開眼睛。視力還沒完全恢複,但已經能看見微弱的光線。淡白色的光從有風的地方照過來,沒有溫度,也不怎麽刺眼,她想,果然一覺醒來已經入夜了。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起,看見不遠處有個模糊的人影,趴在桌子上打盹。她心裏有點愧疚,便拿着薄被,小心翼翼地走到桌邊,披在那人背上。

那人完全沒被驚動,顯然已經累垮了。她用力眨了眨眼,還是只能看見模糊難辨的影子,只好放棄記下那人的樣貌。反正她認得殊兒和嘉兒的聲音,等她眼力好了,再對照着認人吧。

往前走幾步,順着淡色白光的引導,慢慢走出房間。外頭和屋裏一樣,一片漆黑之中,混着銀白色的月光,差別只在屋內的光只有一小束,庭院裏的月光則是無差別地鋪灑在大地之上。

明明是秋天,卻聞到淡淡的花香。她心裏輕訝,記不清有什麽花兒會在這時節綻放,遂放任本能被這香氣吸引,扶着牆欄慢步走去。

“什麽人?”

她吓了一跳,沒想到連丫鬟都熟睡了的深夜還會有人醒着,一腳差點踩空,幸好她眼力不佳的時候,走路必定扶着東西,這才沒摔倒。她兩手緊抓着欄杆,心撲通撲通地劇跳着,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人沒等到響應,接着說道:

“白莊規定,入夜之後嚴禁外出,是哪兒來的人這麽不懂規矩?”

這聲音聽起來像要動怒了。她連忙轉向聲音的來處,輕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有這條規定。我、我立刻回房去……”

“停住。”他喊住她。“你這聲音很陌生……難得在這種時候還能遇見醒着的人,既然你不困,不如來陪我喝個兩杯。”

三更半夜月下獨酌,杯子裏裝的絕不可能是茶水。她嘴唇動了動,想拒絕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來。不要讓我親自去抓人。”他不耐煩地道。

哪有人這麽霸道的!她無聲埋怨着,想起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只好乖乖走上前。一出屋牆陰影遮蔽處,就聽見那人訝道:

“是你!”微怒的語氣緩了緩。“怎麽,才能下床,就急着出來吹風,是怕睡飽了、身子好了會被趕出莊去?放心吧,這莊園裏當家做主的,是個天生的爛好人,不會做這麽惡質的事,你盡管安心住下,住到不想待了再走吧。”

這人到底是在安撫她,還是挖苦她?不是說白莊裏的人,個個慈眉善目、樂于助人嗎?她心裏微惱,扶着欄杆走到盡頭,離那人坐的石桌卻還有一段路,她眯眼看了半天,實在沒法看清楚途中有沒有絆腳的東西。不知道萬一她跌跤了,這男人會不會好心扶她一把?

先走一小步,踩穩了之後才再跨出另一步;磨得光滑的石桌上映着月光,讓她即使目力不佳也不至于走錯方向。一步又一步,直到右腳尖踢到硬物,她伸出手摸索着石椅的高度和位置,這才慢慢坐了下來。

花的香味濃得令她發暈,周圍卻看不見半朵花。朦胧的視線裏,看見石桌上擺了個壺,香氣好像是從壺裏傳出來的?

“你是瞎子?”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驚訝問道,顯然把她過分小心走路的模樣都看在眼裏。

“不算是。”她搖搖頭,照實答道:“大概明天早上就能看得見了吧。”

“什麽意思?”瞎子還有今天瞎明天就複原的嗎?

“我每次發病,總有一段時間目力全失。既然現在已經能看見微弱的光線,依照往例,我想再過幾個時辰,就能完全恢複了。”她邊說邊眨眼,能看見人影,卻看不清他的相貌。她有點氣餒,索性別過頭假裝在賞花。

一個小瓷杯被推到她面前。

“這叫‘百花釀’,味道普通,香氣倒是挺迷人的。你試試。”

她低頭盯着小瓷杯好一會兒,完全沒有動手的打算。再往他那看去,他正拿起自己的杯子,仰首一飲而盡。

明明白莊有入夜不得外出的規定,這人不但公然違規,獨自飲酒還準備了兩個杯子,若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在等人來陪他。

等誰呢?總不可能是在等她吧!?

“你不喝?這東西在外頭要價不低,尋常人家想喝還不見得喝得起,現在你有這個機會,不懂把握就太傻了。”他一邊說着,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見她還是沒有動作,問道:“姑娘是沒喝過酒,還是不能喝?”

“我爹說,姑娘家不必學這個。”而且酒能傷身,她身子已經夠破爛了,沒必要再染上酒瘾,讓這副破爛身子雪上加霜。

他聞言,頗有同感地點頭。“你爹說得對,姑娘家喝個爛醉成何體統。不過他忽略了一件事;獨自出門在外,萬一遇上有心人要害你,在你的吃食裏摻酒,你醉倒了,就任人宰割了。”

“我不必喝酒,也能任人宰割。”她低聲說道。每次發作都一樣的,光吐血就夠讓她頭昏眼花、不省人事,想要害她多容易,不必花上那筆買酒錢。

“你這話倒提醒了我。把手伸出來。”

她看着他把喝一半的酒杯放回桌上,朝她伸出手。她遲疑了會兒,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兩人之間還隔了張桌子,他想亂來也沒那麽容易,于是乖乖照辦。

“這麽瘦,你爹難道沒給你飯吃?”他拉過她的手腕,細細把起脈來。

“……有。”喉口微哽,她深吸口氣,轉移話題道:“公子是大夫?”

他搖頭。

“我雖然懂點醫術,還不敢以大夫自居。你的脈息較常人弱,但比起昨晚已是平穩許多。我一心想着有人陪我喝酒,倒忘了你身子不好。”他放開她的手,有些抱歉地說道:“我這裏沒有茶,你不能喝酒就別喝了。”

“多謝公子體諒。”她收回手,被他握過的細腕有點燙燙的。這人果然只是一時寂寞,才想找她做陪,只要有人跟他說話,喝不喝酒倒是無所謂。她鼻間充斥着疑似花香的酒香,随意找個話題聊道:“這酒香氣真濃,我不知道連花也可以釀成酒。”

“我也不知道。”他見她擡起頭像要瞪他,便笑着解釋道:“花兒的香氣誘人,拿來入菜卻未必美味。也許這酒不過是普通的酒摻些香料,也或許那釀酒的真有獨門手法能把花變成酒,但那又如何?不都是酒嗎?價格能擡到那麽高,不過是富貴人家貪新鮮罷了。”說着說着,又幹了一杯。

說是多昂貴的名酒,喝起來卻像不要錢似的。她看在眼裏,忍不住說道:

“我聽人家說,舉杯澆愁愁更愁,公子喝酒若是不痛快,還是少喝點好。”

“你的心思倒是很敏銳。”一壺喝空了,從桌子底下再變出一壺。“我還沒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我姓徐,徐望未。”

順着他的動作,才發現桌下有不少與“百花釀”相似的壺,且有更多空酒壺亂七八糟倒在他腳邊。這人到底是真有那麽多煩愁,還是嫌錢太多沒地方花?白莊若專出這種敗家酒鬼,只怕名聲再好,也沒幾年風光好過了吧。

“徐姑娘。”他反覆念了幾遍,目光停在她蒼白的臉上。“你身上的病症,不是疾病,是遭人下毒了吧?”

心猛地一跳,她力持鎮定,輕道:“公子不是大夫,怎麽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毛病?”

“我看過你的藥瓶,裏頭的藥連白春留找來的老大夫都沒見過,多半是針對你身上的症狀特地做出來的解藥。”

她一手探入袖袋裏,摸了半天什麽都沒摸到,才想起現在穿的衣物不是她原先慣穿的那一套。

“你那套舊衣沾了血,我讓人拿去洗了,袖袋裏的東西、連同你随身包袱,都收在你睡的那間房裏。你放心,除了那藥瓶,其它東西沒人動過,你回房後可以仔細盤查。”他見她神色有些慌張,好心補充道。

她搖搖頭,勉強露出微笑。“公子可猜錯了。我爹是藥師,那瓶裏的藥是他為了治我天生病症研究好久才制成的特效藥,不是什麽毒的解藥。”

他不理會她的解釋,直視她閃爍不定的眼眸,道:

“你發作時雖然失去意識,卻不會立即致命,顯示下毒之人已是手下留情。這毒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你中了毒卻随身帶着解藥,可見害你之人即是給藥的人,此人若不是想以解藥控制你的行動,就是下了毒卻後悔,亡羊補牢救回你一條命。來得及後悔救人,這表示毒你的人必是你身邊親近的人。”

她呼吸一窒。

無視她僵掉的笑顏,男人接着說道:

“徐姑娘,對你下毒的人,就是你爹吧?”

一口血噴了出來。

心猛地一跳,她力持鎮定,輕道:“公子不是大夫,怎麽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毛病?”

“我看過你的藥瓶,裏頭的藥連白春留找來的老大夫都沒見過,多半是針對你身上的症狀特地做出?的解藥。”

她一手探入袖袋裏,摸了半天什麽都沒摸到,才想起現在穿的衣物不是她原先慣穿的那一套。

“你那套舊衣沾了血,我讓人拿去洗了,袖袋裏的東西、連同你随身包袱,都收在你睡的那間房裏,你放心,除了那藥瓶,其它東西沒人動過,你回房後可以仔細盤查。”他見她神色有些慌張,好心補充道。

她搖搖頭,勉強露出微笑。“公子可猜錯了,我爹是藥師,那瓶裏的藥是他為了治我天生病症研究好久才制成的特效藥,不是什麽毒的解藥。”

他不理會她的解釋,直視她閃爍不定的眼眸,道:“你發作時雖然失去意識,卻不會立即致命,顯示下毒之人已是手下留情。

這毒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你中了毒卻随身帶着解藥,可見害你之人即是給藥的人,此人若不是想以解藥控制你的行動,就是下了毒卻後悔,亡羊補牢救回你一條命,來得及後悔救人,這表示毒你的人必是你身邊親近的人。”

她呼吸一窒。

無視她僵掉的笑顏,男人接着說道:“徐姑娘,對你下毒的人,就是你爹吧?”

一口血噴了出來。

三、四歲的小娃娃縮在角落的石牆邊,戳着地上長長一排螞蟻玩。

她小臉黑黑,蓋在身上勉強能稱作衣服的舊布破了又破,完全沒有縫補過的跡象,沒有穿鞋的腳底板黑得像被墨汁塗過,一股酸酸臭臭的異味自她從沒洗過澡的小身體裏散發出來。

沒人要的小孩,能活到現在,多虧了在同一條街上乞讨的乞丐:那些乞丐大叔偶爾多要了顆饅頭,總會記得分她一小口,有人給她食物她就吃,沒有食物就餓肚子玩螞蟻,日子一天天過,白天或是黑夜對她來說完全沒有分別。

這幾天城裏有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整頓連接城門的這條街:不只商家招牌的樣式一律統一,路面也雇了人專門打掃,甚至為求門面好看,還把街上的乞丐都趕到更偏遠的小巷子去。

大叔們自己都吃不飽了,沒法連她一塊帶走,臨走前好心留給她的小饅頭,不到半天就吃完了。

現在她的小肚子扁扁的,到底有幾頓飯沒吃她也不會數,只是疑惑着為什麽螞蟻總能搬一堆東西回家,她卻老是沒有東西吃。手指戳戳戳,看着螞蟻們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小小的嘴角微微勾起。

“小娃娃,你一個人躲在那裏做什麽?”溫和的男人聲音響起。

她渾然不覺有人在跟她說話,專心玩着螞蟻,直到一雙黑色靴子踩散螞蟻的隊伍,她才注意到有人站在面前。小臉仰起,圓亮亮的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對方。

男人慢慢蹲下來,與她平視。“小娃娃,你會不會說話?”

“會。”嬌嫩嫩的娃娃音很是時喜。“大叔,我會說話。”

“你在做什麽?”

“螞蟻,陪我玩。”沾滿泥巴的小黑手使勁扳着那雙黑靴子,螞蟻小小的,一壓就扁了,所以她每次玩螞蟻,都很小心地避開螞蟻的小身體。

她年紀小、力氣更小,用盡力氣還是扳不動大叔的一只腳丫子,有點不高興地抱怨道:“大叔,螞蟻扁了。”

男人尴尬地笑笑,往後退開一小步。

“娃娃,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玩?你爹娘呢?”

“沒有一個人,大叔,走掉了。”會給她饅頭吃的乞丐大叔都走了。

小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大叔,用力地眨了眨。“爹娘,很甜嗎?跟饅頭一樣?”

男人眼瞳顫了下,這娃娃果然是孤兒,連爹娘是什麽都不知道。

“娃娃,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沒。”沒有名字。她聽過乞丐大叔們稱呼彼此的名字,有兩個字也有三個字的,她本來也想要一個名字,但沒有人要幫她取,那些大叔們都喊她“娃娃”或是“小鬼”。

“你叫梅?梅花的梅?”

梅花?她低頭看向牆角的某處,那兒原本有一朵小小白花,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那種只在很冷很冷的天裏開的花,叫梅花,乞丐大叔教過她,她記得。

“姓呢?你知道你姓什麽嗎?”男人有些驚訝地接着問道。

她原要照樣回個“沒”字,又怕這個大叔誤會她姓“梅”叫“梅”,全名是“梅梅”,于是用力搖搖頭。

“沒有姓啊……這也好。”他語氣有點遺憾,又像是松了口氣。“你老是躲在石牆底下,不如就直接姓石,石頭的石,單名梅,好不好?”

這個大叔在幫她取名字嗎?她貶眨圓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石梅,你肚子餓不餓?跟大叔回家好不好?”男人一把抱起她髒髒臭臭的小身子,大手抹了抹她臉上的污泥,白皙可愛的小嫩臉露了出來。

她的小小手壓着扁扁的小肚子。“大叔家裏,也有饅頭嗎?”

“大叔家裏什麽都有,不只饅頭,你想要吃白米飯,大叔也能變出來。”

連乞丐大叔們一聽到就流口水的白米飯都有?小眼睛閃閃發亮,好奇問道:“白米飯?很香嗎?跟饅頭一樣甜甜的?”

男人哈哈大笑。“那當然。你這麽瘦,要多吃幾碗飯才能長高。”

“我要吃,大叔,我要吃!”髒髒的小手激動地拍着他全是硬骨的肩頭。

“別急,我先帶你回家,幫你洗個澡。你有多久沒洗澡了?真臭啊!你這身破衣服也得換一套,回家以後可有得忙了。”

“洗澡,也是甜的嗎?”

“你這小丫頭……”男人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忍不住緊緊抱住她,像是充滿憐愛的。

驀然驚醒!

徐望未彈坐起身,茫然地瞪着陌生的床、陌生的被、陌生的布簾。簾外低微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飄來,她腦子一片空白,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何必故意說那些話刺激她?”溫和又有點耳熟的男人聲音。

“你難道不懷疑,一個姑娘家,故意倒在白莊前面,究竟有何目的?”這個刻薄的語氣也很耳熟,她肯定聽過。

“冬蘊,你是多疑性子,也不必急着用在她身上。你曾替她把過脈,她的病症是不是作假你最清楚,就算她別有居心,你說,一個病怏怏的女人能做什麽害人的事?”

“女人心,海底針。”刻薄男人沒有對“多疑”二字提出抗議,只是分析着他所觀察到的事實。“我和她談過幾句,她似乎有點小聰明,會被咱們救起絕非偶然,說不定連她那怪名字也是随口胡說的。你不願防着她,我來防,等我查清楚她的來歷,只怕到時你比我更急着趕她出去。”

她的名字是真名,是爹幫她取的,官府戶籍冊子上寫的正是這三個字。雖然沒有人當她的面質問她,她仍在心裏默默答着。

“我不會!”溫和男人略顯激動地脫口而出,後來發覺如此急促的口氣不合他的性子,于是改以較平和舒緩的語氣再說一次:“我不會。”

“我知道你不會。”這聲音,要笑不笑的。“無所謂,壞人我來當,只要讓我察覺她心懷歹念,不管她會不會死在外頭,我照樣趕她出莊去。”

語畢,輕快的腳步聲漸遠。

她也許目力欠佳,但她對自己的耳朵極有自信。那談吐間毫不掩飾狠勁的刻薄男人,正是在月下猛灌酒的敗家酒鬼;至于另一個,她想,就是曾在她半夢半醒間來探望過她的白莊莊主。

推門聲引起她的注意,她轉頭,從床簾縫裏瞄到一身飄逸白衣的高瘦男子走進房間。不想被這人發現她偷聽到他們的對話,連忙躺下裝睡。

男人筆直走到床邊,伸出手,似要揭開簾子。她雙眸緊閉,心跳微微加快,忽然聽見耳熟的女人聲音。

“留主。”殊兒恭敬喊道。

舉到半空中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男人轉身面對外頭時,順勢把手收到背後,擺出一莊之主的架子,問道:“你替徐姑娘送飯來?”

“回留主的話,四少爺說,徐姑娘昏睡三天三夜,連一滴水都沒有碰,再這樣下去遲早沒命,所以……”

“所以就算她還沒醒,也要逼她進食嗎?”倒是看不出來冬蘊那麽關心她。他瞧了眼托盤上的碎肉粥,道:“你去忙吧!小心伺候,別害她噎着了。”

“奴婢遵命。”

殊兒端着托盤,目送白春留的背影,直到聽見床鋪方向傳來細微聲響,才急忙放下托盤奔到床前。

“徐姑娘,你總算醒了!”又驚又喜地扶着她下床。“你覺得怎麽樣?頭痛不痛?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你肚子一定餓了吧?喝點粥好嗎?”

連串的問題,讓她一時不知該從何答起。身體雖綿軟無力,但她睡得過久,精神倒是還不錯,任由殊兒扶她到桌前坐定,微笑着道了聲:“謝謝。”

殊兒臉一紅,假裝鎮定地把托盤推到她面前。

“四少爺說你身子還很虛弱,這粥對腸胃負擔較小,奴婢喂你喝好不好?”徐望未聞着那足以勾人食欲的粥香,輕輕搖頭。

“我想,我自己來就好。”她還沒弱到連喝個粥都不行,只是……她瞪着那碗粥,兩手動也不動。

殊兒看見她眉頭皺起,擔憂地問道:“是不是不喜歡稀粥?還是,奴婢去廚房換一碗白米飯來?”

“不、不用麻煩了。”她怕殊兒當真跑一趟,趕緊舀一小口送進嘴裏。粥裏的米粒被熬煮得稀爛,肉也被剁得極碎,鹹淡适中,美味又順口。她努力想像自己不是在喝粥,而是在喝煮得較濃稠的鹹湯,咕嚕嚕灌了大半碗。

“你別喝這麽急,這粥還有點燙呢!”

“還好。”她低聲說着。早喝習慣剛煎好滾燙燙的藥,這碗微熱的粥對她來說正好入口。只是,雖然她肚子還不太飽,卻連一口也不想再喝了。

她将粥碗連同托盤往前推,随口問道:“我睡多久了?”

“足足有三天了!四少爺說你中途有醒來過,還跟他聊了幾句,沒想到突然又昏倒了,我真怕你就這樣一睡不起。”

“四少爺?”她早就注意到,這些丫鬟們的嘴裏,除了“留主”之外,就屬那位“四少爺”被提到最多次。

殊兒恭敬答道:“白莊共有四位主子,大少爺就是莊主白春留,二少爺和三少爺平常不容易遇見。你來的那晚,在大夫來以前照顧你的人,就是四少爺白冬蘊。白莊入夜以後,除了門衛與護莊武衛之外,幾乎沒人醒着,幸好那時懂一點醫術的四少爺正坐在院裏喝酒,這才來得及救你一命。”

原來他叫白冬蘊……那麽,不常出來見人的白家老二和老三,肯定叫作白夏某和白秋某了?前任莊主叫白四季,四個孩子分別以春夏秋冬命名,這頁是簡明易懂的命名方式。她頗覺好笑地想着。

殊兒不知道徐姑娘在想什麽,只覺得那淡淡的笑容很迷人。她轉頭看向早已無人的門外,再回過頭時,有些害羞地低聲說道:“徐姑娘,雖然救你一命的是四少爺,可留主非常關心你,一再叮咛奴婢要好好照顧你,等你身子再好一點,一定要親自去謝謝他。”

她沒有回話,靜靜盯着眼前那張跟關老爺有得比的紅臉。殊兒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連聲音也抖了起來:“我、奴婢想,廚房應該已經煎好藥了,奴婢去……馬上去端來……”語無倫次說完,抄起托盤一溜煙跑走。

白莊不傀是江湖上有名的大莊,連個丫鬟都像練有絕世武功似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明明救她的是白家老四,卻要她去向白莊主道謝,這實在很令人玩味啊!她想起白冬蘊曾說她的東西都收在房裏,四下張望一番,果然看見很眼熟的舊布包袱被收妥在床上枕邊。

打開包袱,裏頭有兩套換洗的衣物、一個救命藥瓶,還有……

她從包袱裏側另繡的暗袋取出一個一般廟宇随便就能求來的平安符。

女人心如海底針,白冬蘊的懷疑非常正确,她的确是懷有某個目的,才特地跑到白莊;會那麽剛好在莊外毒發,也是她故意拖延服藥時間,料想善名天不知的江湖大莊,不會對一個弱女子見死不救。

好了,已經順利進入白莊了,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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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8: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四季樓外。

“你的氣色倒是不錯。”

聽見有人說話,徐望未直覺擡眼,瞧見一身暗色長袍、相貌清俊的年輕男子往她這方向走來。那張臉是陌生的,她完全沒有印象,但這聲音?

“見過四公子。”寄人籬下,基本的禮數是該要遵守。

白冬蘊明顯一愣。

“你認得我?”夜聊那日,她幾乎是半盲的,連地上有碎石都看不見,怎麽可能認得出他的長相!

她搖搖頭,解釋道:“我曾聽過的聲音,多半不會忘記。”

“看來眼力不佳的人大多聽力極好,這話是真的。”他停在約兩大步的臣離之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瘦得像被風一吹就跑的小姑娘。一張臉粉嫩中帶點健康的紅潤色,眉目清朗、唇色如蜜,身穿淺綠色短衣長裙,腰間束着湖色長帶,不黑不亮、但柔軟如絲綢的長發攏在背後紮成一束。

她身上沒幾兩肉,這他是知道的,倒是沒想到她恢複精神後,竟是如此絕色。“老大夫開的藥果然有效,你看起來好多了。”比起那天的蒼白病相,還是現在這副模樣令人安心。

“老大夫開的藥有沒有效我不知道,但四公子覺得我氣色變好,全是殊兒姑娘的功勞。”

“殊兒?”他愣了下,想起是他差去專門照顧她的小丫頭。再仔細看看她的臉,有些失望地說道:“原來是上了妝。如此費心打扮,想去勾引誰?”

這人說話還是那麽難聽。她忍着心裏不快,淡道:“殊兒姑娘說,見莊主不能太失禮,我不懂白莊的規矩,索性交由她為我打理。”

白冬蘊眉頭微皺。白莊規矩多如牛毛,卻沒有一條是會見主子得要上妝的。

“那丫頭呢?怎麽沒跟在你身邊為你打傘?”秋日的天氣雖不如夏季炎熱,她的身子總是禁不得日曬。他下意識往側邊跨了一步,讓她嬌小身軀被他的影子包覆住。

長得高原來還有這種用處……徐望未微仰起臉,目光正好對上他的下巴。男人不都是會長胡子的嗎?這人一臉幹淨,連點胡渣都找不到,乍看就像個氣質優雅的文弱書生,絕對想不到他其實是個說話惡毒的讨厭鬼。

濃烈的花香撲鼻,她已有經驗不會再被騙,只是沒想到白冬蘊不只晚上喝酒,連大白天也喝……這個,他是不是站得離她太近了點?

“殊兒姑娘進樓裏通報。我聽說,白莊主平日諸事繁忙,總不好貿然進去打擾他。”她平聲答着,同時小小退開半步,怕被酒氣給薰暈了。

“那也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白冬蘊察覺她對他有所防備,便不再靠近,回頭瞟了眼充作議事廳的四季樓,略帶嘲諷地說道:“白春留再怎麽忙,若是知道要見的人是你,定會把其它事給排開。”

她聽出他語氣裏的諷意,問道:“四公子不想我去見白莊主?”否則,怎會句句帶刺?

“你要見就去見,關我什麽事!”他一臉無所謂,瞥見小丫鬟匆忙自樓裏奔出,他眼微眯,确認她手裏的确拿了把傘,便不再充當遮陽人柱,笑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你想打什麽壞主意就盡管放手去做,可你得要小心,別讓我抓到把柄。”語畢,閃人也。

她抿着嘴,瞪着那令人生厭的背影。這人,明明生得一副溫雅相貌,要不是那惡毒語氣她聽得很熟了,還差點以為他就是傳聞中那氣質出衆、心慈手軟的白莊莊主白春留。不想被人誤會她存心勾引莊主,于是從懷裏掏出繡帕,毫不猶豫往臉上一抹……

“別!”殊兒驚喊,急奔上前扯住她的手。“徐姑娘,我化了很久……留主已經答應咱們進去了,你別在這個時候找我麻煩啊!”

“我沒要找你麻煩。”徐望未忍着手痛,低聲說道。她的膚色過白,多虧殊兒幫她上了好厚一層粉,才能變成正常人該有的健康膚色。只是,她連白春留的面都還沒有見過,就被說得那麽難聽,她很無辜啊!

殊兒怕她又亂來,搶過繡帕收進懷裏後,才開傘遮陽,同時一手勾住她的手臂,像怕她跑掉似的。

“徐姑娘,剛才那是四少爺吧?他跟你說了些什麽?”

“也沒什麽。”除了說她氣色變好,說她對白春留心懷不軌之外,真的沒說什麽。“我忘了向他道謝,他畢竟救過我一命。”

殊兒神色有些古怪。“你可是要在莊裏住很久很久的,多的是機會能向四少爺道謝,不必急于一時。留主等你很久了,咱們快進去吧!”

這話有問題。連她都還沒打定主意接下來該怎麽做,殊兒就斷定她會在莊裏住很久,可別告訴她,要她在莊裏打一輩子雜工還恩情。

殊兒力氣不小,她被迫拉着快步走,才走了幾步,呼吸就變得紊亂,腳步也有點不穩。原來溫柔貼心的殊兒只是她昏睡中的幻覺,現實裏的殊兒實在是?

“留主,奴婢帶徐姑娘來了。”殊兒大聲喊道。

“快請進來。”溫和的聲音還是一樣很好聽,但她無暇聆賞,頭暈腦脹地被拖進四季樓,差點跌跤,還是樓裏正等着她的那人好心扶住她。

“徐姑娘的身子還沒全好,你這樣拉着她跑,不是讓她難受了嗎!”

雖是責備,語氣卻是一如以往的平和,聽不出動怒的痕跡。

“奴婢……奴婢一時心急,請留主恕罪!”殊兒惶恐跪地。

白春留讓殊兒就這麽跪着,沒讓她起身也沒叫她退下。小心扶徐望未站穩,柔聲問道:“徐姑娘,你還好嗎?”

“我沒事。”雖然仍有點喘,還是不能失禮,她借男人的力道站穩,擡起眼恭聲道:“見過白莊主……”

只一眼,眼眶就紅了。

“徐姑娘?”

“沒事,這是……沙子跑進眼裏……”她擡頭猛眨着眼,想把急湧上來的酸澀全數眨掉。她可沒忘記臉上化了濃妝,若讓淚水沿腮滑落,就完了。

白春留沉默着。四季樓是前任莊主的故居,自他繼任莊主後,便搬來此處。他和父親一樣特別愛幹淨,樓裏随時有仆人負責打掃,絕不可能有一粒沙子能鑽走入的眼裏。

看她極力忍淚的模樣,讓他心口微微抽痛着,很想知道她想起什麽傷心事,卻也心知兩人交情尚淺,不該多問。這種時候就很羨慕冬蘊直言不諱的惡毒嘴,什麽話都敢沖出口,也不怕得罪人。

“徐姑娘,你好點了嗎?”他假裝信了那蹩腳的謊話,柔聲問道。

“嗯。”乍見的沖擊感過了之後,好像也沒那麽難過了。她臉頰微微發熱,歉然說道:“……真是失禮了。”

“快別這麽說,失禮的是在下,你來了那麽久,還沒請你入座呢。”

趁機拉着她往桌前走去。她的手小小的,沒長肉,每一節骨頭都清清楚楚的,手溫也偏涼,可以想見這手的主人身子的确不怎麽健康。但他注意到她臉頰粉裏透紅,和先前病怏怏的模樣完全不同,略帶驚喜地說道:“老大夫果然醫術精湛,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很多了。”

“……”她無言以對。這兩人不愧是兄弟,說的話都一樣的。不過,這次她學聰明了,絕不要主動去戳破白春留的誤會。“多謝白莊主救命之恩。”

“徐姑娘不必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況且,真正救你的人是冬蘊,我不懂醫術,能幫的實在有限。”

這人不但認定救人一命理所當然,不是他做的事也不會急着搶功勞,完全符合她一路走來所聽聞的江湖傳言,跟她想像中的白春留完全不同。

她以為,這人應該要有點自私、有點癡情,還要有點……狠心。

不過,不一樣才好。個性不一樣,遇事處理的方法也不同,就不會走到同一條路上去。她寧願這個白春留就這樣一直收下人家給的好人牌匾,收到他躺進棺材的那一天。

“冬蘊是我家麽弟,你已經見過他了,還記得嗎?”他道。

“白莊主和四公子的恩情,望未必定銘記在心。”她點了點頭,非常有禮地說着,沒有忽略掉白春留向她介紹自家小弟時,臉上閃過一絲絲的不樂意。

這兩兄弟感情不好嗎?

“我們救人,不是要人家報答的。徐姑娘……我能不能喊你一聲,望未?”

她神色平靜,心裏卻想着:這問題不是白問了嗎?喊都喊了,她要真說了聲不準,倒顯得她小氣了吧。

“望未、望未……”白春留見她沒有反對的跡象,笑着多喊了幾聲。

“這兩個字有點拗口,我聽冬蘊說你叫這名字時,還想不到是哪兩個字呢。”

“……我爹要我,凡事寄望于未來,遇到再困難的事,也不要太早死心,只要能撐過去,事情一定會好轉的。”看着這張臉說這些話,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悄悄別開眼不看他,恰巧對上跪在一旁的殊兒淚汪汪的眼。主子雖然沒要她跪,但她自動跪下之後卻沒人叫她起來,這也等于是在罰她跪了。

殊兒畢竟也照顧了她好幾天,她豈能見死不救?于是再把別開的眼調回,學殊兒那樣眨着汪汪的眼看向白春留。

白春留掩飾地咳了一聲,向殊兒說道:“你去廚房端些茶點過來。”

殊兒滿心感激,大聲答道:“奴婢遵命!”迅速起身活絡跪得發僵的筋骨,然後飛快跑走。

“……殊兒姑娘跑得真快。”一再目睹白莊裏小小丫鬟的飛毛腿,徐望未非常羨慕地贊嘆着。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嚴重的時候連要下床走動都有困難,更別說是像殊兒那樣恣意奔跑了。

“我自認不曾虧待過莊裏的下人,當然希望他們能盡心為我做事。”

言下之意,那令人贊賞的腿力果然是特別訓練過的。白春留溫聲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丫頭做事不懂分寸,總要讓她記得教訓,下回莫要再犯。望未姑娘千萬不要見怪。”怕被誤會他其實是一個壞心的主子,趕緊解釋道。

徐望未眨了眨眼,開始覺得白春留的完美形象出現裂痕了。

“白莊主一人管理一個大莊園,自然要立下規矩。”她表面平靜地說道。

“望未姑娘說得是。冬蘊也常嫌我太過心慈,遲早讓底下的人爬到頭頂上。說句實在話,我總覺得冬蘊比我還适合當這一莊之主,偏偏他志不在此。”

她見白春留說這話時一臉誠懇,像巴不得把莊主之位拱手讓人似的。

這兩兄弟到底感情好還是不好,她愈聽愈糊塗了。

“我聽說四公子懂得一點醫術,也許他想成為名醫,濟世救人?”

“他腦子裏在想些什麽,連我這個與他相處二十餘年的兄長也猜不透。他原本和兄弟們一起跟先父學習武藝,他的資質好,練起武來有模有樣的,誰都以為他将來必定能繼承先父之名,成為一代武術宗師,豈料先父過世後,他突然說他不願再習武,改而鑽研醫術。我雖覺得可惜,卻也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于是提議要幫他開一間醫館,卻遭他拒絕,說他對醫病救人沒有興趣。”

白冬蘊最大的興趣是經營酒館吧?瞧他成天抱着酒壺猛灌的。她心裏這樣想着,嘴裏卻說道:“多虧四公子改了興趣,才能及時救我一命。”

“是啊!為此,我也深感慶幸。”白春留誠心說着,接着又道:“能活着就是好事。望未姑娘,你身上的病症可是生來就有的?我聽冬蘊說,這病要完全治好不容易,所幸若能及時服藥,也不至于會送命。”

她有點訝異白冬蘊竟沒把她其實是中了毒的事實告訴白春留。來到白莊後,幫她治過病的人除了白冬蘊之外,還有一名老大夫,難道自家老四連那大夫也收買了,沒人向白春留吐實?她斟酌了下,輕聲說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只記得這毛病自小就有,至今也十餘年了。”

“十餘年啊……那也算撐了很久了。雖然暫時沒有致命的危機,但一直被這病痛纏身總是不好,我打算聘請幾位名醫回莊,希望能徹底根治你身上的病。”

“我想,不用麻煩了,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雖然她也向往着能像普通人那樣平淡健康活到老,但,她爹花了大半輩子才研究出來的毒藥,若是這麽輕易就被人解開了,他老人家也會死不瞑目吧。

“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吧?望未姑娘難道不想把身子養好,将來為心愛的男人生一個白胖胖的孩子?”白春留眸裏閃着異光,帶絲期待地看着她。

他想聽她怎麽答呢?她垂下眼,不想再看他,輕道:“我沒想那麽遠。”

“望未?”

“白莊主呢?我聽人家說,白春留在江湖成名已有十多年,面目俊美、氣質溫雅,不少名門閨女對他一見鐘情,卻沒人聽聞他曾與哪家姑娘有暧昧。白莊主難道不想娶妻生子,讓白莊的威名永留後世?”要避免人家過度追問她答不出也不想答的話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話題丢回他身上去。以前她爹老是用這一招應付她,現在她拿同一招來對付白春留,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白春留聞言,神情明顯一窒。他別過頭沉思再三,幾度欲言又止,猶豫再猶豫之後,決定據實以告:“我曾娶過妻,妻子因故早逝,她生了個女兒,小名叫戀戀,今年剛滿十歲。”

她瞪大眼,一臉錯愕。

他見她只是震驚,并未流露出厭惡的表情,鼓起勇氣接着說道:“雖然我的條件不是最好,但是……望未,你願不願意永遠留下來,留在白莊,讓我照顧你?”

一身暗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自白莊後門翻牆而入。他腳步俐落,筆直往距離後門最近的冬雪園走去。經過園門時,瞧見小丫鬟端着托盤迎面走來,小丫鬟向他恭敬行禮,他随意揮手放行,本要直接回房,臨時改變主意喊了聲:“停住。”

“四少爺有何吩咐?”殊兒回過頭,恭聲問道。

白莊的四少爺出入老是不走大門,莊裏仆役大多知曉,雖然偶爾會被他的神出鬼沒給吓着,多吓幾次也就麻痹了。

白冬蘊慢步至殊兒身邊,瞥了眼托盤上的東西。“又剩了?”

“回四少爺,徐姑娘吃了幾口菜就不肯再動筷,奴婢勸她多吃一點,她卻說她吃不下了。”殊兒很煩惱地說着。

四碟小菜、一碗清湯,每一樣都少了幾口,唯有那碗白飯,連一口都沒動過。他皺眉,問道:“是不是菜色不合她胃口?”

“奴婢也問過她,她說菜色沒有問題,鹹淡也剛好,只是她胃口不大,沒法全部吃完。”

他拿起筷子随意翻弄小碟子上的菜,夾了一口試味道,跟他平常吃的沒什麽兩樣。再看向那碗白飯,驀然想起頭兩天的稀粥,她也是只喝了半碗左右。

“告訴廚房大娘,從明天開始,給徐姑娘的白飯改為湯面,其餘菜色照舊,份量減為一半。你盡量哄她吃完,她有什麽要求,叫廚房配合她。”

“奴婢遵命。”她小小聲說道:“其實,華大娘不太高興呢。連主子們都不曾挑剔過她的手藝,徐姑娘卻每餐飯都有剩下。”

白冬蘊耳尖,一字不漏都聽見了。雖然住在冬雪園的嬌客挑剔得過分,他能理解掌廚的心裏不開心,但一個領人薪金的下人也敢有怨言,可見白春留這個莊主當得夠窩囊。他唇角微勾,冷聲道:“告訴她,這些都是白春留吩咐的,她要有不滿,找你們留主說去。”

放殊兒離去之後,他走到主屋前,輕敲了兩下門。明明是他的屋子,他要進門還得征得裏頭的“客人”同意,這麽荒謬的事,大概也只有白春留那個爛好人才做得出來。

每年中秋前後,莊裏的客房都會被墨莊來的貴客住滿,今年也不例外,徐望未挑這個時節倒在白莊外面,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客院沒有多的空房,也不好讓一個病姑娘去跟奴仆擠通鋪,本想讓她住在久無人居的春泓園,但那裏如今已差不多成了廢墟,要清理得費上好一番工夫,老二、老三的園子也不适合,最後由白春留作主,讓這女人在他的園子裏安住。

他一向貪靜,園堅除了定期來打掃的仆人之外,根本沒住其他人,連主屋隔壁的仆房也閑置了很久。白春留原要讓徐望未住隔壁的仆房,但他看穿那家夥的心思,主動提議上屋讓她住,反正他随遇而安慣了,在仆房睡個幾晚也無所謂。

白天他不常待在莊裏,但有殊兒跟前跟後,不會有大問題;入夜後他就睡在隔壁,就算徐望未半夜發作,也不怕沒人救命。白春留心裏在打什麽主意,不必明說,他也一清二楚。

他等了一會兒,聽見門裏傳來細細的一聲“請進”之後,一把推開房門。門外秋風略冷,他正要随手關門,臨時想起孤男寡女不該共處一室,于是只将房門虛掩。

“你這種身子,有什麽資格學那些千金小姐挑食一一”刻薄話才說了一半就自動停住。他撇開臉,當作沒看見有個女人眼眶泛紅,抱着當日她随身帶着的舊布包袱縮在床邊。

她的聲音一向又細又平板,沒什麽高低起伏,誰聽得出來她剛哭過!

他暗罵這女人竟沒把偷哭的痕跡消滅,就讓他進屋。

徐望未一見進門的是白冬蘊,趕緊抹着臉,輕聲說道:“我不是挑食。”

“你想睜眼說瞎話,也得看看對象是誰,能不能讓你輕易騙過去。”他勾了張椅子,選了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下,恰巧擋住自門縫鑽進來的風。

“你真以為白莊是江湖大莊,就能随意揮霍浪費?不想吃白飯就直說,看你想吃面吃餃子還是燒餅油條,廚房都有辦法為你弄來。”

最浪費的人,是他吧?她有些氣悶,只想趕快把話說清楚打發他走,沒有考慮太多便道:“以前我爹老把飯煮成苦的,所以我一見到白飯,就沒胃口了。”

“原來是把毒藥混在飯裏騙你吃下,難怪你會對白米飯有心結……”

見她猛地張大眼瞪他,他立刻打住,嗤笑道:“我差點忘了你禁不得刺激。剛才那番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多嘴說出去。”

她把臉埋在袖子裏,深深吸了幾口氣後,才把包袱收妥,下床走到桌前。桌上擺了一壺溫茶,是殊兒送晚膳時順道幫她帶來,防她半夜突然醒了,臨時找不到水喝。

平常用完晚膳,殊兒将碗筷收走之後,到天亮前都不會有人來,她才敢放縱情緒遙想故人,誰知這人竟突然跑來。

她動手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往前推。雖然這裏是他的屋子,但現在是她暫住,白冬蘊來者是客,待客之道她也懂得的。

“四公子特地來找人陪着喝酒?”

“我要找人陪酒,也不會再找你。”免得有人聽不得他的惡毒話,又當着他的面吐血昏倒了。“你爹的廚藝不佳,難怪你對白飯沒有興趣。不過,白莊裏掌廚的大娘,是白春留從鎮上知名的飯館重金聘來的,經她的手端出來的飯菜,至今還沒人挑剔過,等哪天你想通了,就多吃幾口,讓華大娘高興一下也好。人是鐵、飯是鋼,你不肯吃飯,身子怎麽受得了。”

“……我曾過過三餐沒有着落的日子,知道餓肚子的滋味有多難受,如果不是真的吃不下,絕不會浪費食物。”

“真的吃不下?”他訝異地問,起身走了幾步。“你把手伸出來。”又要把脈了嗎?白春留說他對醫病救人沒有興趣,那他如此關心她的身子,又是為了什麽?

雖然懷疑他的目的,還是乖乖把手伸過去,同時,仔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他把起脈來一臉專注,時而眯眼、時而皺眉的,她想可能是他學藝不精,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耐心一向足夠,靜靜地等他把完脈。

“老大夫開給你的藥,你喝了以後有什麽感覺?”

“沒感覺。”她照實答着。說是養氣補血的良方,但她喝了幾次,面色一樣是慘白,夜晚難以入睡,白天精神不濟,跟過去十餘年沒什麽不同。

“那就別再喝了。你自己的藥,可有按時服用?”又問。

“有。”混進白莊的目的已達成,她不會再拿自己的身子冒險。

白冬蘊放開她的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脈象沒有什麽大問題。你不愛吃白飯,有沒有什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

“……饅頭。”他瞪着她。“你是說,白白胖胖、沒有餡料,大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賣,一個不用多少錢的,饅頭?”

“嗯。”

“原來你這麽好養……不,我是說,這東西容易弄到,明天一早我就差人去買。”廚房大娘專做高級菜色,要讓她知道徐望未不肯吃她的菜,卻對便宜的饅頭情有獨鐘,肯定氣炸。他嘴角勾着陰險的笑,暗想着要拿什麽借口逼華家大娘去學做饅頭。

“下次你愛吃什麽、不想吃什麽,提前告訴殊兒,她會把你的要求轉達給廚房大娘。你身子這麽差,就算沒有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多吃一點,才有餘力對抗體內的劇毒……呃,我是說,宿疾。”提到她身上的毒,他想起曾看過她的藥瓶,順口問道:“你的藥還能吃多久?”

她有點訝異白冬蘊連這種事都要過問,微偏着頭想了會兒,輕聲答道:“沒有意外的話,能撐上三個月吧。”

“三個月之後呢?回去找你爹拿藥?”

“這是最後一瓶,接下來我得自己想辦法。他已經不在了。”她淡淡微笑:“幸好他臨終前,留下了解毒的藥方子給我。不過,我沒自己做過,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制成。”

白冬蘊瞪大了眼。也對,他早該想到,假如他爹還在,絕不可能讓她一個小姑娘出遠門。只是,她爹留下個爛攤子要她獨自面對,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爹他……教過你藥理?”他記得她說過,那個狠心的男人,是個藥師。

她垂下眼,手指頭無意識沿着茶杯的邊緣打轉。

“當然教過,不然,他怎能安心地走呢。”面上笑容持續着。

“照你這麽說,令尊生前很疼你了?”他狀似閑聊地說道,一雙利眼卻直鎖住她的眸。

“是啊,他知道我身子差,連煮飯、洗衣這些瑣事,他一個大男人也要跟我搶着做。有一次,我半夜睡不着,把積了幾天沒洗的衣服都洗好了,隔天一大早被他發現,他氣得罵了我一頓。”

“換句話說,這些女孩家該會的事情,你一概不拿手了?”

“四公子可別笑我。我想,從現在開始學,也不算太遲吧?”

“就算你一輩子學不會,白春留也不會嫌棄你。”

手指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她,即使愈看胸口莫名的刺痛感覺愈強烈,仍是故意說道:“我差點忘了,那家夥是斷弦之人,還拖了個女兒;你生得漂亮,又是個未嫁的閨女,論條件你比他好上一點,要嫌也是你嫌棄他,輪不到他嫌你。”

她沒有回話。就算白春留是鳏夫,以他的相貌和地位,多的是未嫁的閨女想委身,這之中條件比她好的姑娘,只怕一條十字巷還不夠她們排隊。

憑她一個來路不明的窮酸女,有什麽資格嫌棄他?更何況……

白冬蘊接着又問道:“我聽說,你一見到白春留就哭了,這難道不是你對他有點心動的證據?”

一會兒說白春留的不是,下一刻卻馬上改口勸她跟他在一起,反反覆覆的,是想要她對白莊主死心,還是根本就很想喊她一聲大嫂?淡色薄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讓聲音從嘴裏傳出去。

“原來殊兒姑娘是四公子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我還以為她是白莊主派來為他說媒的。”那天在四季樓裏,除了白春留和她,就早有随侍在她身邊的殊兒。連這種小事都向白冬蘊報告,果然身在敵營,必須處處小心。“四公子這麽熱心在為白莊主兜親事,莫非是想改行當媒婆?啊,我忘了四公子是男人,應該稱你一聲‘媒人公。才對。”

“你……”在說什麽鬼話!

“四公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多為自己想想?有這閑工夫為白莊主說親,不如到街上多走走看看。世上的好姑娘不少,一定有能配得上四公子的姑娘家,說不定,還能找到比我更适合白莊主的姑娘呢。”她微笑地說着。

“徐望未!”這女人是故意裝傻嗎?

“我有點累了,既然四公子不是來找我喝酒,恕我不再奉陪。天色晚了,也請四公子早點回房歇息。”一鼓作氣笑着說完,随即不再看他,也不理他離開了沒,直接鑽到床上去。恍惚間,右手好像碰到了什麽,跟着是東西碎了一地的聲響。什麽東西被打破她也不想管了,放下床簾倒頭就睡。

“嫁給白春留也沒有什麽不好,他的脾氣好,也有能力供你吃穿不愁……我知道你不想聽這些。我去找人清理地上的碎片,你累了就睡,別再下床了。”

她的耳力向來極好,但今天她聾了,簾外是誰在說什麽話,她全都聽不見。

就算她精神還好,完全沒有睡意,也是什麽都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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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9: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一天下午,白莊的廚房難得一片混亂。

鍋碗瓢盆的碰擊聲此起彼落,白色粉狀物在空中飛舞,小廚婢們的驚慌喊聲不絕于耳。廚子華大娘的大嗓門并未被這團混亂掩沒,硬是突破重圍鑽了出來。

“水呢?再去拿點水來!”尖着聲音叫喊着。

“大娘,水已經夠多了,您瞧,面粉團兒都揉不起來啦!”其中一名廚婢怯怯地答道。

“那肯定是你力氣不夠!巷口饅頭鋪的老張明明說要加上三碗水,現在才倒了一碗,你別跟我頂嘴,快去拿來就是!”

“我瞧那老張不想教您呢!他老婆直嚷嚷着什麽家傳秘方豈可外傳,也許他寫給咱們的步驟全是胡說的。”另一名廚婢說道。

畢大娘抓着一頭沾滿面粉的亂發,火氣沖天罵道:“混帳東西!你、你去跟帳房支領些銀子,到其它饅頭鋪問問,多問幾家,問到确切做法再回來。老娘今天非把這件事給解決不可!”

小廚婢應了聲,随即跑出廚房。廚房外的小徑上多了個人影,她吓一大跳,連忙煞住腳步。“四、四少爺!”

四少爺一臉奸詐的笑意,她看得心裏直發毛,回頭瞄了廚房一眼,顫聲道:“大娘差奴婢去做事,奴婢……奴婢……”可不可以走了啊?

“去吧。”白冬蘊站在距離廚房還有一段路的小徑上,一雙眼充滿興味地觀賞着向來自傲于廚藝的華大娘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奇景。雖然造成這片混亂的元兇就是他本人,但他一點罪惡感也沒;白春留下插手的地方他來管,總要讓這些下人們搞清楚誰才是莊裏的主子。

幫白春留喜歡的女人做飯,還敢有怨言,這不是找死嗎?

廚房裏的人猶不知外頭情形,華家大娘心頭怒火末消,繼續罵道:“再兩天就是中秋了,主子和客人們偏好的菜色我都還沒空準備,那個不知打哪來的野丫頭竟敢找我麻煩一一嘉兒,你給我評評理,老娘可是白莊重金聘來的廚子,那女人不懂得品嘗美食,憑什麽老娘得為那丫頭作牛作馬的,她以為她一定能當上莊主夫人嗎?我呸!”連串罵語字字清晰,叮叮當當的,像珠子落在盤上的脆聲。

白冬蘊雙眼微眯,唇邊的笑意有些冷了。

“徐姑娘的美貌,連奴婢是女人,也心跳不已呢。”嘉兒真誠地說道。

“美貌有什麽用?不是說她生來帶病嗎?你也是、殊兒也是,連四少爺也處處讨好她,怎麽沒個人真心為留主設想!秀秀夫人早逝,已經讓留主傷心欲絕了,難道還要再讨一個短命媳婦,讓小小姐再受一次喪母之痛嗎?”

“大娘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留主已經要人去請名醫回莊了,說不定名醫能治好徐姑娘的病,這樣戀戀小姐也能有個娘疼了。”

“那萬一治不好呢?四少爺的醫術已是頂尖了,也對那女人的病沒轍,世上還有哪個名醫能勝過四少爺的?要我說,還是該趁早把她趕出莊去,免得留主和小小姐對她放了太多感情。”

“恐怕已經太遲了。我聽殊兒說,留主親口要她永遠留在莊裏呢,這不等于是跟她求親了嗎?”

“你說什麽?這事是真的嗎?”華大娘驚吓地迫問着。

“那天殊兒送茶點去四季樓,不小心偷聽到的,我想應該不會有錯。”

“結果呢?那姓徐的怎麽回答?她答應了嗎?”

“徐姑娘好像是說,要再考慮考慮吧。後來商行管事有急事要找留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哼,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有哪個女人不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想想她是什麽身份,竟敢妄想當白莊的夫人……”

“大娘,等妙兒回來還要不少時間,不如咱們再試試老張說的法子吧?說不定他沒藏私,只是咱們哪兒弄錯了。”嘉兒提議着,順道打斷華大娘的火氣。

“也好。不過是饅頭,我就不信我做不出來。嘉兒,你去把面粉拿過來。”

怒罵的聲音暫時止住,人影來來去去穿梭忙碌着。

過了一會兒,一名廚婢從廚房出來,看見白冬蘊站在小徑上,表情一呆。

“四少爺……”嘉兒聲音顫抖地喊着,眼角直往廚房瞟去。

怎麽這些廚婢們,一見到他都像見鬼一樣?他嘴角抽動着,道:“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可以放心了。”

嘉兒吓得雙腿一軟,驚慌道:“奴婢該死,請四少爺饒命!”她一句話都還沒提,四少爺就說他什麽都沒聽見,那根本是在說他全都聽到了嘛!完蛋了,她剛剛有沒有說一句徐姑娘的壞話啊?

“我說了你可以放心。”白冬蘊重複着,語氣已有些不耐。“去做你的事,別跪在那裏礙眼。”

嘉兒慢慢站直,小心觀着四少爺的臉色。

“你還有什麽事?”都說了要放她走了,不快逃命,還杵在那兒做什麽?

“沒事沒事……不,那個,大娘她也是真心為留主着想,清四少爺不要怪罪于她……”她硬着頭皮說完,垂下眼等着挨罰。

“不過是幾句難聽話,要怪罪她什麽?難道我在你們的眼裏,是這麽小心眼的人?”他自問,也是在問人。

嘉兒不敢應聲,渾身僵硬着。四少爺當然是個小心眼的人……這話她可不敢直說。大夥兒都在猜想,從不過問菜單的四少爺,突然指定要吃饅頭,肯定是大娘說了什麽不合宜的話,被人傳到四少爺耳朵裏,才會故意拿這事來罰大娘的。只是聽了仆人們私底下流傳的話,就把大娘整成這樣,現在四少爺親耳聽到了,華大娘是不是得立刻收拾包袱走人啊?

“你這副模樣要讓白春留看見了,豈不是換我要挨他的罵?”罵他不懂體恤下人,專找這些為白莊辛勞的人們麻煩。他冷笑道:“我不罰你,也不會罰那姓華的。告訴她,這些難聽話,被我聽到也就算了,不準傳到四季樓去。不管徐望未适不适合、跟白春留相不相配,既然你們留主喜歡她,那她成為新任莊主夫人機會就大些,要是姓華的真那麽讨厭她,我也不會勉強,反正遠城裏應該還有不少善于燒菜的能手想進白莊做事。”

言下之意是:再有下次,就絕不輕饒了。嘉兒顫聲應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四少爺。”

“好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飛也似地跑走。

白冬蘊又盯着廚房好一會兒。雖然姓華的确實欠教訓,但他向來讨厭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既然廚房裏奴仆們的面粉大戰還沒個結果,這事暫且作罷,反正剛才那廚婢會把他的話帶到,不如多觀察幾日,再決定要怎麽處置她。

正要轉身離去,某個東西撲抱住他的大腿。他垂下眼,訝道:“戀戀?”

最浪費的人,是他吧?她有些氣悶,只想趕快把話說清楚打發他走,沒有考慮太多便道:“以前我爹老把飯煮成苦的,所以我一見到白飯,就沒胃口了。”

“原來是把毒藥混在飯裏騙你吃下,難怪你會對白米飯有心結……”

見她猛地張大眼瞪他,他立刻打住,嗤笑道:“我差點忘了你禁不得刺激。剛才那番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多嘴說出去。”

她把臉埋在袖子裏,深深吸了幾口氣後,才把包袱收妥,下床走到桌前。桌上擺了一壺溫茶,是殊兒送晚膳時順道幫她帶來,防她半夜突然醒了,臨時找不到水喝。

平常用完晚膳,殊兒将碗筷收走之後,到天亮前都不會有人來,她才敢放縱情緒遙想故人,誰知這人竟突然跑來。

她動手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往前推。雖然這裏是他的屋子,但現在是她暫住,白冬蘊來者是客,待客之道她也懂得的。

“四公子特地來找人陪着喝酒?”

“我要找人陪酒,也不會再找你。”免得有人聽不得他的惡毒話,又當着他的面吐血昏倒了。“你爹的廚藝不佳,難怪你對白飯沒有興趣。不過,白莊裏掌廚的大娘,是白春留從鎮上知名的飯館重金聘來的,經她的手端出來的飯菜,至今還沒人挑剔過,等哪天你想通了,就多吃幾口,讓華大娘高興一下也好。人是鐵、飯是鋼,你不肯吃飯,身子怎麽受得了。”

“……我曾過過三餐沒有着落的日子,知道餓肚子的滋味有多難受,如果不是真的吃不下,絕不會浪費食物。”

“真的吃不下?”他訝異地問,起身走了幾步。“你把手伸出來。”又要把脈了嗎?白春留說他對醫病救人沒有興趣,那他如此關心她的身子,又是為了什麽?

雖然懷疑他的目的,還是乖乖把手伸過去,同時,仔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他把起脈來一臉專注,時而眯眼、時而皺眉的,她想可能是他學藝不精,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耐心一向足夠,靜靜地等他把完脈。

“老大夫開給你的藥,你喝了以後有什麽感覺?”

“沒感覺。”她照實答着。說是養氣補血的良方,但她喝了幾次,面色一樣是慘白,夜晚難以入睡,白天精神不濟,跟過去十餘年沒什麽不同。

“那就別再喝了。你自己的藥,可有按時服用?”又問。

“有。”混進白莊的目的已達成,她不會再拿自己的身子冒險。

白冬蘊放開她的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脈象沒有什麽大問題。你不愛吃白飯,有沒有什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

“……饅頭。”他瞪着她。“你是說,白白胖胖、沒有餡料,大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賣,一個不用多少錢的,饅頭?”

“嗯。”

“原來你這麽好養……不,我是說,這東西容易弄到,明天一早我就差人去買。”廚房大娘專做高級菜色,要讓她知道徐望未不肯吃她的菜,卻對便宜的饅頭情有獨鐘,肯定氣炸。他嘴角勾着陰險的笑,暗想着要拿什麽借口逼華家大娘去學做饅頭。

“下次你愛吃什麽、不想吃什麽,提前告訴殊兒,她會把你的要求轉達給廚房大娘。你身子這麽差,就算沒有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多吃一點,才有餘力對抗體內的劇毒……呃,我是說,宿疾。”提到她身上的毒,他想起曾看過她的藥瓶,順口問道:“你的藥還能吃多久?”

她有點訝異白冬蘊連這種事都要過問,微偏着頭想了會兒,輕聲答道:“沒有意外的話,能撐上三個月吧。”

“三個月之後呢?回去找你爹拿藥?”

“這是最後一瓶,接下來我得自己想辦法。他已經不在了。”她淡淡微笑:“幸好他臨終前,留下了解毒的藥方子給我。不過,我沒自己做過,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制成。”

白冬蘊瞪大了眼。也對,他早該想到,假如他爹還在,絕不可能讓她一個小姑娘出遠門。只是,她爹留下個爛攤子要她獨自面對,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爹他……教過你藥理?”他記得她說過,那個狠心的男人,是個藥師。

她垂下眼,手指頭無意識沿着茶杯的邊緣打轉。

“當然教過,不然,他怎能安心地走呢。”面上笑容持續着。

“照你這麽說,令尊生前很疼你了?”他狀似閑聊地說道,一雙利眼卻直鎖住她的眸。

“是啊,他知道我身子差,連煮飯、洗衣這些瑣事,他一個大男人也要跟我搶着做。有一次,我半夜睡不着,把積了幾天沒洗的衣服都洗好了,隔天一大早被他發現,他氣得罵了我一頓。”

“換句話說,這些女孩家該會的事情,你一概不拿手了?”

“四公子可別笑我。我想,從現在開始學,也不算太遲吧?”

“就算你一輩子學不會,白春留也不會嫌棄你。”

手指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她,即使愈看胸口莫名的刺痛感覺愈強烈,仍是故意說道:“我差點忘了,那家夥是斷弦之人,還拖了個女兒;你生得漂亮,又是個未嫁的閨女,論條件你比他好上一點,要嫌也是你嫌棄他,輪不到他嫌你。”

她沒有回話。就算白春留是鳏夫,以他的相貌和地位,多的是未嫁的閨女想委身,這之中條件比她好的姑娘,只怕一條十字巷還不夠她們排隊。

憑她一個來路不明的窮酸女,有什麽資格嫌棄他?更何況……

白冬蘊接着又問道:“我聽說,你一見到白春留就哭了,這難道不是你對他有點心動的證據?”

一會兒說白春留的不是,下一刻卻馬上改口勸她跟他在一起,反反覆覆的,是想要她對白莊主死心,還是根本就很想喊她一聲大嫂?淡色薄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讓聲音從嘴裏傳出去。

“原來殊兒姑娘是四公子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我還以為她是白莊主派來為他說媒的。”那天在四季樓裏,除了白春留和她,就早有随侍在她身邊的殊兒。連這種小事都向白冬蘊報告,果然身在敵營,必須處處小心。“四公子這麽熱心在為白莊主兜親事,莫非是想改行當媒婆?啊,我忘了四公子是男人,應該稱你一聲‘媒人公。才對。”

“你……”在說什麽鬼話!

“四公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多為自己想想?有這閑工夫為白莊主說親,不如到街上多走走看看。世上的好姑娘不少,一定有能配得上四公子的姑娘家,說不定,還能找到比我更适合白莊主的姑娘呢。”她微笑地說着。

“徐望未!”這女人是故意裝傻嗎?

“我有點累了,既然四公子不是來找我喝酒,恕我不再奉陪。天色晚了,也請四公子早點回房歇息。”一鼓作氣笑着說完,随即不再看他,也不理他離開了沒,直接鑽到床上去。恍惚間,右手好像碰到了什麽,跟着是東西碎了一地的聲響。什麽東西被打破她也不想管了,放下床簾倒頭就睡。

“嫁給白春留也沒有什麽不好,他的脾氣好,也有能力供你吃穿不愁……我知道你不想聽這些。我去找人清理地上的碎片,你累了就睡,別再下床了。”

她的耳力向來極好,但今天她聾了,簾外是誰在說什麽話,她全都聽不見。

就算她精神還好,完全沒有睡意,也是什麽都聽不見!

這一天下午,白莊的廚房難得一片混亂。

鍋碗瓢盆的碰擊聲此起彼落,白色粉狀物在空中飛舞,小廚婢們的驚慌喊聲不絕于耳。廚子華大娘的大嗓門并未被這團混亂掩沒,硬是突破重圍鑽了出來。

“水呢?再去拿點水來!”尖着聲音叫喊着。

“大娘,水已經夠多了,您瞧,面粉團兒都揉不起來啦!”其中一名廚婢怯怯地答道。

“那肯定是你力氣不夠!巷口饅頭鋪的老張明明說要加上三碗水,現在才倒了一碗,你別跟我頂嘴,快去拿來就是!”

“我瞧那老張不想教您呢!他老婆直嚷嚷着什麽家傳秘方豈可外傳,也許他寫給咱們的步驟全是胡說的。”另一名廚婢說道。

畢大娘抓着一頭沾滿面粉的亂發,火氣沖天罵道:“混帳東西!你、你去跟帳房支領些銀子,到其它饅頭鋪問問,多問幾家,問到确切做法再回來。老娘今天非把這件事給解決不可!”

小廚婢應了聲,随即跑出廚房。廚房外的小徑上多了個人影,她吓一大跳,連忙煞住腳步。“四、四少爺!”

四少爺一臉奸詐的笑意,她看得心裏直發毛,回頭瞄了廚房一眼,顫聲道:“大娘差奴婢去做事,奴婢……奴婢……”可不可以走了啊?

“去吧。”白冬蘊站在距離廚房還有一段路的小徑上,一雙眼充滿興味地觀賞着向來自傲于廚藝的華大娘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奇景。雖然造成這片混亂的元兇就是他本人,但他一點罪惡感也沒;白春留下插手的地方他來管,總要讓這些下人們搞清楚誰才是莊裏的主子。

幫白春留喜歡的女人做飯,還敢有怨言,這不是找死嗎?

廚房裏的人猶不知外頭情形,華家大娘心頭怒火末消,繼續罵道:“再兩天就是中秋了,主子和客人們偏好的菜色我都還沒空準備,那個不知打哪來的野丫頭竟敢找我麻煩一一嘉兒,你給我評評理,老娘可是白莊重金聘來的廚子,那女人不懂得品嘗美食,憑什麽老娘得為那丫頭作牛作馬的,她以為她一定能當上莊主夫人嗎?我呸!”連串罵語字字清晰,叮叮當當的,像珠子落在盤上的脆聲。

白冬蘊雙眼微眯,唇邊的笑意有些冷了。

“徐姑娘的美貌,連奴婢是女人,也心跳不已呢。”嘉兒真誠地說道。

“美貌有什麽用?不是說她生來帶病嗎?你也是、殊兒也是,連四少爺也處處讨好她,怎麽沒個人真心為留主設想!秀秀夫人早逝,已經讓留主傷心欲絕了,難道還要再讨一個短命媳婦,讓小小姐再受一次喪母之痛嗎?”

“大娘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留主已經要人去請名醫回莊了,說不定名醫能治好徐姑娘的病,這樣戀戀小姐也能有個娘疼了。”

“那萬一治不好呢?四少爺的醫術已是頂尖了,也對那女人的病沒轍,世上還有哪個名醫能勝過四少爺的?要我說,還是該趁早把她趕出莊去,免得留主和小小姐對她放了太多感情。”

“恐怕已經太遲了。我聽殊兒說,留主親口要她永遠留在莊裏呢,這不等于是跟她求親了嗎?”

“你說什麽?這事是真的嗎?”華大娘驚吓地迫問着。

“那天殊兒送茶點去四季樓,不小心偷聽到的,我想應該不會有錯。”

“結果呢?那姓徐的怎麽回答?她答應了嗎?”

“徐姑娘好像是說,要再考慮考慮吧。後來商行管事有急事要找留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哼,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有哪個女人不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想想她是什麽身份,竟敢妄想當白莊的夫人……”

“大娘,等妙兒回來還要不少時間,不如咱們再試試老張說的法子吧?說不定他沒藏私,只是咱們哪兒弄錯了。”嘉兒提議着,順道打斷華大娘的火氣。

“也好。不過是饅頭,我就不信我做不出來。嘉兒,你去把面粉拿過來。”

怒罵的聲音暫時止住,人影來來去去穿梭忙碌着。

過了一會兒,一名廚婢從廚房出來,看見白冬蘊站在小徑上,表情一呆。

“四少爺……”嘉兒聲音顫抖地喊着,眼角直往廚房瞟去。

怎麽這些廚婢們,一見到他都像見鬼一樣?他嘴角抽動着,道:“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可以放心了。”

嘉兒吓得雙腿一軟,驚慌道:“奴婢該死,請四少爺饒命!”她一句話都還沒提,四少爺就說他什麽都沒聽見,那根本是在說他全都聽到了嘛!完蛋了,她剛剛有沒有說一句徐姑娘的壞話啊?

“我說了你可以放心。”白冬蘊重複着,語氣已有些不耐。“去做你的事,別跪在那裏礙眼。”

嘉兒慢慢站直,小心觀着四少爺的臉色。

“你還有什麽事?”都說了要放她走了,不快逃命,還杵在那兒做什麽?

“沒事沒事……不,那個,大娘她也是真心為留主着想,清四少爺不要怪罪于她……”她硬着頭皮說完,垂下眼等着挨罰。

“不過是幾句難聽話,要怪罪她什麽?難道我在你們的眼裏,是這麽小心眼的人?”他自問,也是在問人。

嘉兒不敢應聲,渾身僵硬着。四少爺當然是個小心眼的人……這話她可不敢直說。大夥兒都在猜想,從不過問菜單的四少爺,突然指定要吃饅頭,肯定是大娘說了什麽不合宜的話,被人傳到四少爺耳朵裏,才會故意拿這事來罰大娘的。只是聽了仆人們私底下流傳的話,就把大娘整成這樣,現在四少爺親耳聽到了,華大娘是不是得立刻收拾包袱走人啊?

“你這副模樣要讓白春留看見了,豈不是換我要挨他的罵?”罵他不懂體恤下人,專找這些為白莊辛勞的人們麻煩。他冷笑道:“我不罰你,也不會罰那姓華的。告訴她,這些難聽話,被我聽到也就算了,不準傳到四季樓去。不管徐望未适不适合、跟白春留相不相配,既然你們留主喜歡她,那她成為新任莊主夫人機會就大些,要是姓華的真那麽讨厭她,我也不會勉強,反正遠城裏應該還有不少善于燒菜的能手想進白莊做事。”

言下之意是:再有下次,就絕不輕饒了。嘉兒顫聲應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四少爺。”

“好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飛也似地跑走。

白冬蘊又盯着廚房好一會兒。雖然姓華的确實欠教訓,但他向來讨厭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既然廚房裏奴仆們的面粉大戰還沒個結果,這事暫且作罷,反正剛才那廚婢會把他的話帶到,不如多觀察幾日,再決定要怎麽處置她。

正要轉身離去,某個東西撲抱住他的大腿。他垂下眼,訝道:“戀戀?”

十歲左右的小娃娃穿着寬松的小綠袍,仰起漂亮的小小臉,臉上小眼眯成一條縫,困倦地喊了聲:“小叔叔。”朝他伸出小小手。

“你這時候不是該在房裏午睡嗎?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他一把抱起戀戀,利目四下巡了一遍,沒看見其他人追着她來。“負責照顧你的丫頭呢?”

“丫頭姐姐在睡覺,我叫不醒她。小叔叔,戀戀肚子餓,想跟大娘讨塊甜餅吃。”小手順勢勾住小叔叔的脖子。雖然困得眼兒都快張不開了,肚子不飽就是睡不着,偏偏丫頭姐姐怎麽也叫不醒,她只好自己跑出來了。

白莊裏的奴仆也真是太好命了,主子還沒睡着,自個兒就先睡翻了?

白冬蘊思索了會兒,就算照顧戀戀的是個粗心丫鬟,四季樓、也絕不止一個下人在走動,遂問道:“怎麽不叫門口的守衛幫你跑一趟?你爹呢?”

“爹不在。廚房離窗子近,戀戀沒走大門。”

難怪沒人發現她跑出樓了。他回頭瞟了眼廚房,裏頭的混亂百年難得一見,連他都不想靠近了,哪可能讓一個小娃娃自個兒跑進去。

“廚房的大娘正忙,咱們別去打擾她。這樣吧,小叔叔正要出門,剛好順路到街上幫你買甜餅,你先回房去眯個眼,等甜餅買回來,我立刻叫人送過去。”

戀戀揉了揉眼,看見廚房的确亂烘烘的,小眼珠轉回小叔叔俊俏的臉上,乖巧答道:“謝謝小叔叔。”

“戀戀乖。”他摸摸戀戀的小腦袋,招來一名路過的小奴婢,道:“送小小姐回房。”

小奴婢拉着戀戀的小手,往四季樓方向走去。走沒幾步就被叫住,一大一小同時轉過身。

白冬蘊走到小娃娃面前,蹲下。“戀戀想不想要有娘?”

戀戀眨眨眼,想了想,搖頭道:“娘很快就死了,戀戀不想要娘。”

“那如果,你爹找一個不會很快死的娘,你想要嗎?”

這回她想得久一點,最後仍是搖頭。“戀戀有爹就好。小叔叔沒有爹也沒有娘,不會很快死的娘給小叔叔好了,戀戀不要。”

他都幾歲了,要一個娘來管他做什麽!他心裏暗笑着,但還記得在小孩子面前要裝裝樣子,便拍拍她的小肩膀,柔聲道:“好了,瞧你眼皮都要黏住了,快回去睡吧!”

“嗯,小叔叔再見。”小手向他揮了揮。

他面帶笑容地目送她倆走遠。

這娃娃不愧是白春留養大的,對沒有的東西不強求,也懂得把自己不需要的分給別人。不過,白春留到底是如何說明她娘的事,怎麽會讓她以為天底下的娘都是短命鬼?

竟然還想把“不會很快死”的娘讓給他……真是傻孩子。他忍不住笑出聲,思緒轉到某個被稱為“短命媳婦”的女人身上,笑容微微僵住。

就算戀戀不要娘,她爹當鳏夫也當了八、九年,這期間有多少女人想當戀戀的後娘,白春留都看不上眼。現在總算出現一個讓那家夥有點心動的女人,他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會想辦法讓那女人的生命延續下去。

“我倒是忘了問問她,喜不喜歡孩子……”也許徐望未見了戀戀這沒娘疼的可憐孩子,會一時心軟,答應白春留的求親。一想到這兒,他面色微沉,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

徐望未抱着中午剩下的半顆饅頭,有一口沒一口慢慢吃着。饅頭無餡味淡,含在嘴裏只一下就吸光了唾沫,她配着茶吞下,心滿意足的。

自從白冬蘊知道她喜歡吃饅頭,每餐飯後,只要她把主食的湯面吃光,就能得到一個熱騰騰的饅頭當獎賞。這種拿着餌食騙她多吃幾口的惡劣手法是誰出的主意,她心裏可清楚得很,雖然殊兒總是說,這些饅頭是白春留要她們特地去街上知名的饅頭鋪子買回來的。

就算是喜歡的食物,也不見得每次都吃得完,但她看到饅頭心情就好,光是抱着不吃,也夠開心了。

杯子喝空了,她主動替自己倒滿杯,小小啜了一口。桌上擺了一壺溫茶、兩盞茶杯,杯子的花色不同,因為原本放在她房裏的兩個杯子,幾天前被她打破了一個。

白莊夠大夠豪華,單單一個杯子就所費不赀,沒人叫她賠錢她已經很感激了,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們随便拿了個舊杯子來充數。只是……

悄悄瞄一眼坐在對面的男人,他一雙眸時常在她面前的舊杯子上繞,該不會是覺得,底下人拿這個舊杯來充數,有失他堂堂大莊主的顏面吧?

兩杯茶都是她倒的,臨時從某個倉庫裏翻出來的素色舊杯,配她這等身份的人恰恰好;他是一莊之主,漂亮的杯子理應讓他用。她笑着把漂亮茶杯推到他面前時,他似乎不是很樂意,偏又怕她不高興,只得悻悻地接過手……不,他個性溫和,當然不會為了一個杯子就發火,但微微皺起的眉頭洩漏了他的情緒。

好的東西要讓她用,較差的那個由他來将就才理所當然……雖然理由不盡相同,但白春留和她記憶裏的那個人,還真是十足的相像啊!

正因為太像了,她才不敢随便答應他,要永遠留在白莊裏。

“……也因為如此,老二和老三才一直沒有成親。至于冬蘊……你也知道他行事較為随意,想說什麽就說,連點修飾也不肯的,我還真想不出來有哪家姑娘不怕他那張快嘴,願意與他共度一生一世。不過,你別瞧他那副德性,其實他是很顧家的,絕不容許有人欺負自家人。”清雅的說書聲綿延不絕。

她聽得專注,遇到他沒說清楚的細節,不時脫口發問;偶爾聽到她深有同感處,還很捧場地點點頭。他以為她對白莊的人事有興趣,是有意留下來了,于是更加認真解說,連他和白冬蘊其實并沒有血緣關系的事也說了。

她有點驚訝。雖然這兩人外貌上沒什麽相似處,但白春留一身溫良的氣質和白冬蘊騙死人不償命的俊雅相貌非常相配,她以為這兩人,一個得了爹的外表、一個學了娘的脾性,至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才是。

“這事,莊裏只有我和他兩人知道,也請望未姑娘暫時別說出去。”

說完自身的大秘密,他又補了這句。

那又為什麽要把這麽重要的事告訴她?本想發問,但她已經可以料想會得到什麽答案,只得忍着不問出口。因為,我把你視為自己人,不想對你有秘密……除了這句,他還能怎麽答呢?

她是把白春留當成自己人,但是,她的“自己人”,和他的意義完全不同。

思緒亂成一團,只好再撕一口饅頭丢進嘴裏,輕聲應着:“我不會多嘴。”

早知道就要殊兒帶她四處走走,去哪兒都好,就是不要留在冬雪園裏……等等,他一進門就把殊兒趕到別處去,連跟着來伺候他的奴仆也叫走,該不會就是為了要告訴她這個秘密?先把重要的秘密硬塞給她,再以要她守密為由,半逼迫她留在莊裏,留在他的眼皮底下……難道這人心裏打的正是這主意?

太陰險了、太陰險了!要說白春留不是白冬蘊的親兄弟,有誰會相信?

她緩緩擡起眼,看向他那始終如一的美麗笑顏。她爹很少笑的,一個壓根兒不快樂的人怎能笑口常開?這人總是溫笑着,原以為是他脾氣好,現在才發覺他其實一直戴着笑臉面具,把真正的心情藏在面具後面。

不就是笑嘛,誰不會?她彎起雙眸,唇角輕勾,學他把語氣放柔道:“白莊主曾說過,四公子才是最适合莊主之位的人,我總算知道原因了。前任莊主把位置傳給領養來的孩子,足見他氣度過人,既然白莊主已接下這責任,就別再計較誰才是有血緣的繼承者。我沿着官道一路走來,所聽聞與白莊有關的傳言,全都是好話,這也不辜負前任莊主留下的好名聲了。”

一笑傾莊、再笑傾城,白春留看呆子眼,頰面微紅,遲一會兒才道:“望未姑娘說的若是真話,在下就安心了。我一直怕做得不夠好,有負先父……前任莊主的請托。”

把秘密說開了,連在她面前喊白四季一聲父親也不敢了嗎?她心頭有些發軟,真想代替他爹拍拍他的頭,告訴他:你做得很好,你是個好孩子,你爹必會為你感到驕傲。

“其實,只要白莊主心裏認定他是親爹,就算沒有血緣關系又如何呢?”她聲音很輕,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每當夜深人靜、一人獨眠時,總會胡思亂想……我這樣說你一定會笑我吧?一個大男人,老是鑽着牛角尖像什麽話。”他自嘲地笑了笑。

換句話說,只要有個人陪他睡,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她啜了口茶,不想承認她看穿白春留的心事。

“戀戀……我記得,白莊主有個女兒,不知道她像不像白莊主?”轉移話題轉移話題,腦袋裏臨的蹦出這個名字,便順着問下去,才問出口就發現他臉色不對,暗罵自己轉錯方向。

白春留很快收拾好情緒,笑答:“戀戀長得像她娘,非常漂亮,個性也好,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這個時間她還在房裏午睡,晚一點我再帶她來見你。”

他臉上充滿慈愛的笑意,可見是很疼他女兒的,那一閃而逝的眼色,肯定是她眼花看錯了。

“沒給白莊主添麻煩就好。”她應道,不是很反對他帶女兒來見她。

既是他的女兒,那也就是某人的孫女了,若是能把那娃娃的長相、個性看個清楚,将來回去也好說給娃娃的爺爺聽。

爺爺啊……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聽了,會不會後悔沒再多撐幾年,親眼見了寶貝孫女一面再走?

“一點也不麻煩。”他笑着說道,想了想,又補充幾句:“戀戀她……有點怕生,也許初見面時不敢多說話,但我想相處久了,她會喜歡你的。”

她低頭把玩着茶杯,沒有馬上回話。她就怕真被喜歡上,到時候想走也舍不得走了。一個沒娘的娃娃多可憐啊!萬一戀戀真把她當娘了,她還能揮揮衣袖遠走高飛嗎?

這樣一想,還是別見面好,只是有點對不起戀戀的爺爺了。

擡眼看向戀戀的爹,他安靜地回望着她,望得她忍不住又別過頭了。

她輕咳幾聲,小聲問出她一直很想知道,卻遲遲不敢開口的話。

“白莊主知道自己的身世,難道不曾想過要找回親爹嗎?”

他像沒料到這問題會從她嘴裏蹦出來,呆看她一陣,啞着嗓子答道:“前任莊主在世時,曾多方打聽他的下落,卻始終沒有結果。我接下莊主位置,找人的工作雖未停下,但已不再強求。他在我娘身邊時,我還在娘親的肚子裏;後來他下落不明,我娘被迫改嫁,丈夫死了以後又被前任莊主收留……說起來,我連他的一面都沒見到,雖然身上流有一樣的血,卻是一點感情也沒有。能找到,算是了卻我娘生前的心願;找不到,那也是天意,我不會有怨。”

她爹是不知道自己有孩子,白春留明知自己有爹卻不在乎……她能理解白春留的想法,偏又忍不住要為另一個和他長得相像的人感到悲傷。

“哎,瞧我真是的,淨跟你說這些不開心的事。那都是陳年舊事,望未姑娘聽過就算了,可別放在心上,要是害你不開心,我可是會難過的。”

“白莊主別這麽說。每個人多少都有些傷心事,能說出來,總比憋着好。”再塞一小口饅頭,把複雜難解的心事通通吞進肚子裏。

“你呢?”他突然問道:“望未姑娘來到白莊,是不是有什麽心願想要白莊為你達成?我能力是有限,但只要你肯說出口,我一定盡力幫你。”

她的心願啊……右手撫上心口,隔着衣物碰着挂在胸前的平安符。平安符裏藏着能害人的東西,是她爹臨終前去附近廟宇求來,硬塞給她的。

他老人家以為仇人之子必也是十惡不赦之徒,就算被善名天不知的白四季收養了,也改不了藏在惡血裏的本性。但他又想,那孩子體內還有一半是他心愛女人的血,要他痛下殺手,他怕自己終究會心軟,于是,他把這事交由她決定。

他要她,親眼确認白春留究竟是哪一種人,只要白春留眸裏流露出一絲血腥狠勁,就把藏在平安符裏的毒約摻在他的食物裏,讓白春留和她一樣,一輩子受盡劇毒蝕骨之苦。

她和白春留無仇無恨,就算他真是惡人,這種平白無故害人之事,她也做不出來。但她還是來了,只為了,想找一個陪她受苦的人。

世上的事多不公平啊!她本來就是孤兒,雖然時常沒有飯吃,但身體健康無病;好不容易有人願意收留她,以為可以過好日子了,誰知才是苦難的開始。她根本不在乎她爹的仇報不報得了,但若有另一個人能陪她一塊數着日子吃解藥,陪她吐血陪她瞎眼的,那有多痛快啊!

可惜,他不但不壞,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好人。她來時故意走人來人往的官道,每到一個城鎮,必定在客人最多的茶亭裏落腳歇息,就為了張大耳朵偷聽關于白莊的種種事跡。一個人,不管他的名聲有多好、做的事有多成功,也一定有些嫉恨他的人故意說着他的壞話。只要讓她聽到一句壞話,就算是閑人惡意造謠生事,她也會信,偏偏關于白春留的壞話,連一句也沒有。

他要多努力,才能贏得這樣的好名聲?而她,真能狠下心把這樣的苦難強加在一個這麽努力的人身上嗎?

她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白莊,也許他在人前裝模作樣,回到自己地盤就原形畢露了,但她萬萬沒想到,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所有想要害人、想要找人陪她受苦的種種念頭徹底崩潰了。

這個人,不是她爹仇人的兒子,只一眼她就明白了。那張令她又愛又怨、難以忘懷的臉,就算再過十年,她也不會忘記。

“望未?”白春留見她陷入沉思,輕聲喊着。

她回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願望,已經完成了……”她徹底死心了。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就跟已經完成了沒兩樣。現在,她只剩下一個任務,就是回到她和爹相依為命的老家,把白春留的近況,原原本本轉達給躺在墳墓裏的那個人。

“白莊主,你現在……過得好嗎?”向來平板無波的嗓音,有點啞了。

白春留聽見她半啞的音色,愣了下,那道總是看他一眼就躲開的目光,此刻卻膠在他臉上。他深吸一口氣,綻出非常美麗的笑容。

“我很好。”用他一貫溫和的語調,慎重地答着。

送走了那個據說是大忙人,卻三天兩頭往冬雪園跑的一莊之主,她立即奔到床前,收拾起自己那少得可憐的随身包袱。

過兩天就是中秋,據說每年這個時節,除了白莊的對頭墨莊有客來訪之外,江湖上各大門派、朝廷的官員,甚至遠城裏的老百姓們,都會來到白莊一同共度佳節。殊兒私下向她提過,白春留有意借由這次盛會,向衆人宣布他倆的親事,要她好生期待着。

期待什麽呢?她根本不可能嫁給他,就算對他頗有好感也不會。她可不想在半夢半醒間,被躺在身邊的那張俊臉活活吓死。

既然不想嫁他,也不想毒害他,那再留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不趁現在走,等到來過節的客人們一一進住,要離開就沒那麽容易了。

她低下頭看着那身質料不錯的新衣。照理來說,應該連這身衣物都脫下來還給白莊才對,但她怕這一耽擱,被差到別處的殊兒就回來了,于是留下幾錠碎銀,當是買下這套衣物,這才抱着她的舊布包袱,小心翼翼地走出冬雪園。

臨走前,忍不住朝四季樓的方向多看幾眼。雖然對戀戀那孩子有諸多好奇,真想偷偷去瞧上一眼,但從冬雪園到四季樓之間,往來仆役不少,要想順利離開白莊,最好別再遇上其他人。

反正她爹已經成鬼神了,想見孫女一面還不簡單,也不用她多費心了。

冬雪園離後門近,後門外是一片荊棘密林,平日少有人煙,連門衛也時常躲在牆後打盹偷懶,這些在她來白莊之前就已先勘查過了。她自認沒本事穿過那片密林,只打算沿着圍牆走,避開十字巷直接出遠城。

她在樹後躲了一陣,确認門衛的鼾聲如雷,再大的聲響也驚他不醒,才打開後門走出去。

這白莊,混進去和溜出來都這般容易,到底是怎麽在江湖上屹立不搖的?

她頗感好奇,卻也不是非要追究出一個答案。原本就是陌路了,這一走,要再回來絕無可能,就算日後聽到什麽白莊被人滅了之類的消息,她也不會有任何感慨。

走沒兩步,忽然聽見密林方向傳來異聲。她直覺回頭,正好與從密林出來的白冬蘊四目相接。正想着怎麽那麽倒黴,走到哪裏都會遇見這人,突然發現他臉色不太對勁,先是震驚,再是憤怒,然後朝她所在的方向疾速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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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約好在城外茶亭見面的人放他鴿子,他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憤怒,但依他的行事準則,這人接下來的日子要是太好過,其他曾經犯了他的禁忌而吃盡苦頭的人豈不是要不平了?

他提着印有許記糕餅鋪的油紙袋,一邊想着要忘麽報複失約的人,依着往常的習慣,走進荊棘密林。

這片密林并無特別設陷阱,但滿地荊棘加上林木茂密,誤入此林的人就算沒有迷失方向,也會被利刺紮得滿身傷,對白莊而言,算是極佳的天然屏障。當年老爹把白莊蓋在這種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認真思量後的決定,但對他來說,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煩。

他的武藝不精,有人跟蹤他不見得能及時察覺,因此,他每次回莊,都故意穿過密林,故意在林子裏東彎西繞,直到确定沒有人跟在他後頭,才翻過圍牆回家去。翻牆而不走前後門,也是怕萬一真有功力高深的人跟着他出了密林,親眼見他進了白莊,他要找托辭也比較容易。

層層防範,就是怕他在莊外的所作所為,連累到自家人。

他走着走着,家門……不,家牆就在眼前,他習慣在翻牆回家前将四周掃視一遍,這一掃,前方不遠處的瘦小身影令他微眯起眼。

這女人,不好好留在莊裏養病,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麽?連包袱都帶出來了……她想離開了?

正要追上去抓住她,不比白春留靈敏的耳朵突然聽見後方林子裏有說話聲。連他都聽得見了,可見對方離他極近,心頭一凜,立刻轉向圍牆,當作沒有發現徐望末。

能追到這裏才被他發現,表示那兩人功力不弱,依他的能力,沒有把握在一對二的情況下還能護她平安,能不把她卷進來是再好不過。

“混帳東西,你沒看見地上有枯枝嗎!勝火幫的密探就是因為跟蹤技能沒學好,踩到地上枯枝,才會被冬三發現,他們下場有多慘,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了!”密林裏,有人用不太小聲的“耳語”在交談着。

“這林子那麽密,連點光都沒有,誰看得見地上有枯枝啊!你眼力好,那你走前面啊,就只會怪我……”另一人委屈地反駁道。

“你小聲點!冬三就在前面,你是怕他聽不到咱倆的聲音嗎!”

“你的聲音也沒多小聲啊……他還在專心欣賞白莊的圍牆,沒發現咱倆啦!我看傳言是真的,冬三跟白莊有勾結,背地裏幫白春留那家夥不知道幹了多少龌龊事。”

“不,也有可能是墨莊派來嫁禍白莊的。我見過白春留幾次,他為人光明磊落,絕不會在背後搞什麽小動作。依我看,八成是冬三發現咱倆跟蹤他,故意引咱們到白莊,想來個借刀殺人。”

“那怎麽辦?要往回走絕對會迷路,若是出了林子,也會被冬三發現……”這不是進退兩難嗎?

“等等,你瞧那邊。”

“有個女人啊,那又怎麽了?”

“笨!那女人八成是冬三的情人,約了在這種地方相會,咱們抓了那女人當人質,還怕冬三不乖乖聽話。”

白冬蘊聽到此處,面色驟變,轉身看向徐望未,她也正好回頭,滿眼疑惑地看着他。

快走啊……那兩人離她比他還近,他不敢發出聲音,但她的眼力普通,根本看不見他的暗示。

白莊的安危和一個女人的命,毫無疑問他會選擇前者,偏偏這女人是白春留心儀之人……當場被殺還比較無所謂,要是她被活捉,拿來威脅他或白春留,只怕後患無窮。

他拚命絞腦汁,想着該怎麽騙那兩人徐望未和白莊都與冬三無關,沒想到那兩個蠢蛋性子太急,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互相打氣喊了聲“上”之後,亮起大刀直接砍向她。

這到底是要抓人質,還是想殺人滅口?他一急,顧不得沖動救人會有什麽麻煩的後果,急奔上前拉她入懷的同時,大刀砍下鮮血濺了滿地。

徐望未吃驚地瞪大眼,及時扶了他一把。

他忍着背上爆裂般的劇痛,萬分慶幸這女人與衆不同,見了血沒大聲慘叫。要是莊裏的下人聽到尖叫聲跑出來救命,冬三和白莊的關系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冬三,她果然是你的女人!”拿着沾血長刀的大漢戒備地退開兩步。

“這種姿色我看得上眼嗎?”他冷冷笑道:“兩個大男人,想練刀不找我,砍一個無辜女人做什麽。”

另一個漢子遲疑問道;“這女人當真與你毫無關系?”

“不,她和我關系匪淺,我特地到這種地方來,就是為了見她一面。”

兩名蠢漢互看一眼,一頭霧水。

“混蛋!你想騙我?”拿刀的大漢罵道。

“當然是騙你,騙你殺了白春留的女人,好回去向我家莊主領賞呢。”

“你說謊不打草稿,以為騙得了我嗎?如果她真是白春留的女人,你為他擋刀做什麽!”

白冬蘊啐了一口,笑道:“你還真以為你砍中我了嗎?要不要我脫下衣服,讓你瞧瞧我背上的刀痕?”

“難不成你想說,我刀子上沾的血是假的?”

“那血當然是真的。你砍中我,我流了血,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拿刀的漢子見他神色如常,的确不像身受重傷。再看向那女人,長得是挺漂亮的,但太瘦又太蒼白,像是随時會斷氣倒地。白春留身為一莊之主,有義務為白莊傳宗按代,絕不會笨到去找一個病得快死的女人當老婆。他思索一陣,自行歸納出結論,道:“你這小子說話颠三倒四,可騙不了我。這女人和你或白春留都無關,純粹是迷路才會走到這種地方來,你假裝為她擋刀,是要我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好讓你藉機逃回墨莊找幫手……要是我誤殺了她,讓她死在白莊後門外,正好給白春留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找我麻煩。你這混蛋真夠狠毒,不單讓我惹上墨莊,還想借白莊之力殺我滅口!可惜你打錯算錯了,白莊莊主向來心慈手軟,就算有人欺到他頭上,他也是不敢吭一聲,你這借刀殺人之計,怕是找錯對象了。”

白冬蘊哈哈大笑。“墨莊随便派一個人出來,就足以踏平你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了,我要殺一個人,還需借別人的刀嗎?”

“誰說我千銘門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我告訴你,我千銘門的千銘刀法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門主朱千銘更是白莊莊主的座上客,你這墨莊的混蛋有眼無珠,竟敢瞧不起我千銘門,我千銘門一一”

“夠了夠了,我知道你倆來自千銘門,你們不必擔心我會忘了找千銘門算這筆帳。”再不阻止,怕是要千銘個沒完了。想為自家門派打響名號的心情他很了解,等他平安脫身後,要惡整的對象絕不會漏掉這一門。

“大師兄,他知道咱倆是千銘門的人,是不是要殺他滅口啊?”開口閉口千銘門的蠢蛋小聲問着。

持刀大漢瞪了自家師弟一眼,勉強忍下破口大罵的沖動,揮舞着大刀朝冬三喝道:“既然你己知道我倆的來歷,明人眼前不說暗話,說!為何你要将我千銘門門主的至大秘密賣給勝火幫那群混蛋?”

“門主不也買了勝火幫幫主的秘密?有來有往,公平。”

“你說這什麽鬼話!明明收了我們一大筆錢,只告訴我們勝火幫微不足道的小秘密,卻把我千銘門的至大秘密以同價賣給了勝火幫,今天你不把錢退還給我們,就別想活着走出這裏!”

“好啊,你就先殺了我,再殺我大哥的女人,我倆兄弟情深,他一定會為我報仇,黃泉路上我也不寂寞了……”白冬蘊神色鎮定、語氣自然,握着徐望末的手勁卻是愈抓愈重,背後大片濕意絕不是汗水。幸好他慣穿暗色衣物,才沒讓這兩個笨蛋發現他真的受了傷,可是,再不走,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你大哥是誰?”大師兄臉上戒備又起。墨莊和白莊不同,莊裏成員複雜,個個功力高深、且殺人不眨眼,萬一誤殺哪個兇殘高手的弟弟。那下場肯定不只門派被滅,連門裏一百零八名家眷親族都将死無全屍。

“我大哥是白春留,你不知道嗎?他的性子你們也清楚,絕不容許有人在他眼皮底下為非作歹……全都不準出來!”帶笑的語氣說到一半,突然厲聲大喊。

千銘門的師兄弟吓一大跳,連忙左右張望,沒看見其他人。

“冬三,你想騙我有埋伏?白莊四個兄弟,各以季節命名,叫‘冬’的那個排行老四,這是全江湖人都知道的事。你叫冬三而非冬四,絕不可能是白春留的麽弟。”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現在你想怎樣?要殺還是要走快點下決定。我雇來混入白莊的大批手下早已耐不住性子,只要我一聲令下,立刻就沖出來大開殺戒了。”他微笑說完,聽着徐望未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他回頭瞥了密林一眼,眉頭不覺皺起。“你說林子裏還有別人?”他低聲問道。

“至少有七個腳步聲,有帶家夥,跟這兩人不像是一夥的。”她以同樣的音量答着,“我們回莊裏請白莊主幫忙吧,你背上的傷得趕快止血。”

“我是寧可死在外頭,也絕不連累白春留。徐姑娘,等那兩個蠢人讨論出結果,我想辦法引開他們的注意,你就趁機回莊……不,不能回去。

後門一開,裏頭的人看見外面的情形,不來幫忙說不過去,但我不準他們插手冬三和江湖人的事……”他閉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描繪遠城的地圖,企圖從中找出自白莊出城的最短路徑。“徐姑娘,你能跑嗎?”

“不能。他們的目标是你不是我,不如我留下,你一人逃命也容易些。”

“你說的有理,可惜我辦不到。我背你跑吧!”他緩慢張眸,盯着千銘門的兩個笨蛋,他們也發覺林子裏傳出怪聲,正在讨論是要殺了冬三和女人,還是應該先逃命。這是絕佳的機會,兩方人馬一對上,他和徐望未就能逃出生天。他往前半步,微彎下身,道:“上來!”

“你背上有傷……”

“閉嘴,快上來!”

徐望未抿着嘴,瞪向那還在冒血的背。她想起這男人不但沒耐性、嘴巴壞,還很霸道,自己認定的事,不管別人怎麽說,想做就會去做……她慢慢爬上他的背,勾住他頸子。那道傷口既深且長,她根本避不開,碰了滿手血濕,他背上肌肉明顯縮了一下,她卻沒聽見半聲痛呼。

“失禮了。”白冬蘊把兩手伸到背後,鎖住她的腳防止她滑落。“徐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讓你平安無事回到白莊。”

可我一點也不想回白莊……她在心裏嘀咕着,沒在這關頭跟他辯駁。

當那七名大漢終于走出密林,千銘門的師弟驚吓喊道:“大師兄,林子裏真有埋伏,咱們被冬三騙了!”

大師兄猛地轉頭,這一轉,力道太猛把脖子扭了。

“冬三,納命來!”

好不容易走出密林的一夥人中,為首的長發胖子持長棍往千銘門扭了脖子的大師兄殺去,大師兄來不及辯解,連忙使出看家本領千銘刀法,一時間,刀光棍影交錯,場面一片混亂。

白冬蘊看準時機,低喊了聲:“抓穩了。”随即如箭矢一般彈射而出,目标正是以困住所有人的荊棘密林。

千銘門師弟眼力好,認出亂飛的棍影當中,刻了一個“勝”字,大喊:“是勝火幫!大師兄,冬三是勝火幫的人!”

長發胖子以為千銘門師弟在為冬三狡辯,遂大聲罵道:“你這臭小子還想誣賴我們?冬三是勝火幫至大仇人,我現在就殺了你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混帳東西,替全江湖人出一口氣!”

“老子才不是冬三,老子是千銘門大弟子朱大邦,那邊那個抱着一個女人的家夥才是冬三,勝火幫的混蛋,你打錯人了!”大師兄一邊揮刀擋棍,歪着脖子用力吼道。

“這裏哪來的女人!冬三,你說你是千銘門的人,那正好,勝火幫與千銘門也有仇,照打!師弟們,全部給我上!”長發胖子喝道,身邊六個持棍的小師弟齊聲應喝,将千銘門師兄弟團團圍住。

“王八蛋!就跟你說旁邊那個才是……人呢?”朱大邦忍着脖子痛,硬是轉往剛才一男一女站的位置,果真空無一人,再轉而看向自家師弟。

師弟一臉無辜,指着身後大片荊棘密林。“我剛剛就想說了,冬三背着他的女人,往林子裏跑了。”

“混帳東西,怎麽不早說!”瞥見亂棍不長眼攻來,朱大邦彎身閃避,抓着師弟鑽出入牆,迅速追上前。

勝火幫的師兄傻眼一陣,沒想到冬三的輕功這麽好……“不對,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一行七個人,咚咚咚地跟着鑽進密林去。

她沒騎過馬、沒坐過車,她爹也不是武人,沒人告訴過她讓人背着跑會這麽不舒服。四周景物一直退後,兩幫人馬互罵的聲音也愈來愈遠,她極力忍住頭暈反胃,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四公子,前面有間老廟,咱們去那裏休息一會兒吧。”

白冬蘊腦子已亂,只記得要快跑,不能讓那群混蛋追上,直到她第三次拍看他的肩,他才停下來。“徐姑娘,你耳朵……那些人……”背痛,又喘,讓他一時之間連句話都說不完整。

“大概是追丢了。四公子,咱們先到廟裏躲躲,我耳力好,他們要追上來,我立刻告訴你。”

“好,先躲躲……”他痛得眼花模糊,只能順着她指的方向,往破舊的老廟走過去。

一進廟,關了門,她立刻跳下地,剝開他的衣服。他的理智還沒跑光,及時壓住她的手,沉聲問道:“你做什麽?”

“我幫你包紮傷口。你放心,我爹是藥師,這種小傷我沒問題。”

“你爹根本什麽都沒教給你。”

脫衣的動作明顯一頓。這人,都這種時候了,說出來的話還是像一根利針,狠狠戳進她心裏,戳得她好痛好痛。她勉強勾起笑容,硬是拉他到牆邊坐在長椅上,才道:“我爹至少教過我識字。他留下來的醫書千百本,我一有空就翻着,多少懂得一些。再不然,四公子懂得醫術,我有哪裏做錯,你也可以糾正我。”

他一直盯着她的臉,渙散的目光卻始終聚不了焦,眼前的女人一下是一個,下一刻又變成了兩個,他伸出手想捧住她的臉叫她不要晃了,舉到半空又忽然停住,因為他看見自己的手也變成了兩只、三只、四只……

“這真像是喝醉酒……”如果他的背不要那麽痛就更像了。

她忙着幫他把黏在傷口上的衣物剝開,聽見這話,瞪了他一眼。

“這種時候要是有酒就好了。”她沒好氣地說道。與其讓他痛得胡言亂語,不如讓他喝醉睡着,就不必忍受傷口疼痛了。

“要是有酒就好了……我根本喝不醉,有酒又有什麽用?徐望未,你包紮的技術實在過差,弄得我痛得要命……”

“真是對不住,算你倒黴遇上我了。”她是親眼看見那把大刀是怎麽砍在他背上的,傷口又深又長她是有心理準備,但真正脫了他的衣服,仍不免心驚。

幾乎可以看見骨頭了啊!剛才她還壓在這傷口上,這刀等于是為她挨的?

“該道歉的人不是你。徐姑娘,這次算我連累你了,等你回到白莊,別告訴白春留我這傷口是你幫我處理的。”

“你明明沒喝酒,怎麽說起醉話來了?”她故意說道:“我看見你的裸身,你不是該負起責任娶我嗎?還是,你要白莊主娶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他已經娶過一個了,再多你一個也沒差……”他直覺應着,又頓住,疑惑問道:“徐姑娘,我剛才說了什麽?”

她心知他痛到腦子一片混亂,才會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秘密。不,她什麽都沒聽見,白春留的秘密她一概不知情。

“沒有,你沒說話。”她答道,同時小心翼翼清理他的傷口。那血還在汩汩冒着,像噴泉。

“沒說話就好。徐姑娘,我一喝醉就會亂說活,你別把我的話都當真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她見他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直往前傾倒,連忙扶他側靠在牆上,轉頭看見神像後面有另一空處,遂道:“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奔前一瞧,果然有桌椅、有床鋪,大概是以前老廟住持的睡房。她簡單清掃一通,從舊布包袱裏翻出她的一套舊衣鋪在石床上。回到廟廳,看見他兩手握拳極力忍痛,她鼻頭又是一陣酸,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四公子,裏頭有床,我扶你進去躺一躺可好?”

“我傷在背上,怎麽躺?要讓我痛死嗎?不對,徐姑娘,麻煩你了。”乖順地朝她伸出手。

她簡直好氣又想笑。這男人到底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沒被他自己搞瘋掉,算他厲害了。

她吃力地扶他站起,小步小步往前走。當他走進內室,看見床上擺了件女人衣物,腳步一頓,問道:“你的?”

“當然不是,那是原本就在那裏的。”她明白這男人一心一意要把她推給自家大哥當老婆,便如此答着。

他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在她的幫忙下順利趴上石床。

“四公子,你背上的傷交給我來處理,放心睡一覺,睡着了就不痛了。”

“我跟你一樣,晚上不容易睡熟,那天也是因為睡不着在院子裏喝酒,才會……這床真涼,我好像有點累了……”他長手長腳,一件小小的衣服只夠墊着他赤裸的上半身,他臉頰貼着石床,舒服地嘆了口氣。

她聞言心頭一顫,探手摸向他的臉,果然發燒了!她記得廟旁有井,暗自決定等他的傷口包紮好,再去打桶水來幫他擦臉。

“徐姑娘,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平安回到白莊……你先把眼睛蒙住,再幫我處理傷口……”

他聲音模糊不清,像是睡夢中的呓語,她很想裝作沒聽懂,又怕他心不安,沒法輕易入睡,便哄他道:“我把眼睛蒙上了,四公子,你安心睡吧。”

他低笑了聲。

“徐望未,你說的話哪幾句是真、哪幾句是假,我一聽就知道了。”

她猛然擡起眼,瞪着他的後腦。

他似是渾然未覺,接着又道:“這床墊真香,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這不像是睡在你懷裏嗎?要是被白春留發現,肯定要殺我滅口了?”

好想揍他……不行,人家一而再再而三救她的命,這一拳真揍下去,她豈不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她沉默半晌,硬逼自己松開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低頭翻找包袱裏還有什麽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沾了血的油紙袋被呈到白春留面前的紅木桌上。他臉上仍是挂着溫笑,聲音也是平穩溫和,但翻着帳本的手指有點抖了。

“我剛才沒仔細聽,你把話再說清楚點。”

“回留主,屬下本來找了人要出去幫忙,四少爺卻不準我等插手,等那兩幫人馬都散去,地上只留下大片血跡和這包東西,四少爺與徐姑娘都不見蹤影。”護莊武衛的首領跪在地上,滿面自責道:“屬下護主不力,請留主降罪!”

“這不怪你……派人去找了嗎?”

“已派了兩隊人馬。留主,血跡一路往密林的方向滴去,依那血量看來,四少爺傷得不輕,再加上帶着徐姑娘一起逃命,這……”

只怕兇多吉少了嗎?白春留連眼也沒擡,随口應道:“我心裏有數了。再多叫一些人去找,就算是死,也要把他的屍體給我帶回來。”

“屬下遵命!”

他繼續翻着帳本,連武衛首領退下去也沒有發覺,直到紙上的字開始亂亂跳,飛來飛去卻進不了他的眼,才死心合上帳本,把注意力移到油紙袋上頭。

紙袋上印着眼熟的字樣,裏面裝了幾塊甜餅,摸起來還溫溫的,是現場唯一留下來的證物。他輕輕碰着沾在袋上、令人心驚的血,失神地低喃着:“我明明就在莊裏,為什麽不叫我一聲……”

“爹!”

不知過了多久,童稚的喊聲傳來,他立即打起精神,不動聲色将油紙袋藏到桌下,露出他一貫的溫柔微笑,問道:“今天睡得好嗎?”

“戀戀睡很飽。爹也睡得好嗎?”她眼兒亮亮、笑容甜甜,乖乖停在紅木桌前,沒有伸手讨抱抱。

他根本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女兒關心的問候,自是不會胡亂澆冷水。

“爹也睡得很好。我記得你中午吃得不多,肚子餓壞了吧?”

“戀戀好餓。”她點頭,小手揉着肚子。“爹,小叔叔沒有來嗎?”

擺在桌下的大手一緊,他勉強鎮定笑問:“你找你小叔有事?”

“小叔叔答應戀戀買甜餅回來,可是戀戀等太久睡着了。”

他這才想起袋子上眼熟的字樣,原來是他女兒愛吃的那家糕餅鋪的名號。都是為了替這娃娃買東西,才會遇此劫難……他及時垂下眸掩飾心中惱恨,再擡眼時,見女兒似乎滿臉期待,喉口顫了幾下,才道:“你小叔叔向來說話算話,甜餅早就買回來了,可惜你睡熟了叫不醒。你先到前廳去,我叫廚房把甜餅重新熱過,讓你配着晚飯吃。”

“好,謝謝爹。”她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問道:“爹不來一起吃嗎?”

他望着那張漂亮、沒有心機的小臉。

這孩子跟她娘一樣,喜歡全家人聚在一塊兒用膳,偏偏他和兄弟們向來各行其事,每年只有三大節才會共聚一廳,他只好盡量把事情排開,一日三餐都陪着戀戀一塊進食。這明明是早已習慣的事,但此刻他忽然覺得很累,累到他沒有把握能在一餐飯那麽長的時間裏,維持住身為人父的慈愛微笑。

戀戀從月初就開始期待中秋了,可惜,不管她再怎麽期待,今年的餐桌上,注定要少一個人。

他瞄到先前被他丢在一旁的帳本。商行向來是月底結帳,但上個月帳目出了問題,管事遲至今日才呈上來給他過目,他才看不到一半,就聽見有人出事了。

他重新打開帳本,溫柔笑道:“我把這本看完就去。飯端上來你先吃,不必等我了。”

漂亮小臉明顯失望,他看在眼裏,差一點就要心軟反悔了,直到聽見她乖巧應了聲“好”,他才松了一口氣。

等戀戀走遠,他叫了一名仆人,交代道:“你去許記糕餅鋪再買一袋甜餅,直接送去給小小姐,不管準問起,一律回答這餅是四少爺買回來的。”

家仆恭敬領命,退了出去。房間裏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把油紙袋重新擺回桌上,原本抓緊袋子的手一陣濕意,定睛一看,果然滿滿都是血。

他盯着沾血的掌心看了半天,再也忍耐不住,發出凄慘的怪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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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啪嚏啪嚏啪嚏……

雨水滴在屋瓦上的聲音如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打進白冬蘊的意識裏。

他想要依往常翻身坐起,卻翻不動,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幾時開始有趴睡習慣的?

趴睡也無所謂,既然醒了總要下床的。單手撐起上半身,背後一陣燒灼般的劇痛,讓他差點又趴回床上去。他暗罵是哪個混球在他背上點了火,撐在掌下的石床又冷又硬,終于讓他記起此地不是白莊冬雪園,而是某個荒郊野地的某座無人問津的破舊老廟裏。

眼下一片漆黑,秋夜冷風自關不密的破窗縫裏鑽了進來。他吃力爬坐起身,身上薄被滑落……荒野破廟哪來的薄被?他及時抓住那“被子”,光源不是看不清楚,但從手指的觸感可以猜出那是一件衣物,質料普通、帶點香氣,跟某個女人昏倒在他家門外時身上穿着的是同一種料子。

撐着身體的另一只手也摸到一條被子。

他想起,那女人時常抱在懷裏的包袱裏頭,恰好收着兩套舊衣物;原本一套穿在她身上,另一套是換洗用的。自她在白莊住下以後,衣食住都賴着白莊,于是兩套舊得不能再舊的衣物,被她小心收進包袱裏。

兩件舊衣,一件是他的床墊,一件成了他的被子。抓在手裏的“被子”似乎薄了點,他微感疑惑,動手翻了翻,發現它只是整套衣物中最外層的部分,理應縫在裏頭的內襯空蕩蕩,不知道被拆到哪裏去……驀然垂下眼,盯着纏綁在他身上、緊蓋住傷口的謎樣白布。

俊美的面色有點黑了。

他撐着床旁的桌子站起,桌上也鋪了兩件外衣,衣擺下頭還在滴着水。一件是他的暗色外袍,雖曾沾滿了血,那血色與衣色混成一氣,就算血漬洗不掉也不至于太濕眼。至于另一件尺寸較小的外衣,即使光線不足,也能清楚看見胸口附近沾了大片污色,就算它的質料再好、樣式再華美,怕也只能丢給下人裁切後當抹布擦桌椅了。

他思緒忽地一頓。她身上穿的、包袱裏收着的,總共三套,都在這裏了,那她現在難道是……

眼珠子不敢亂瞟,又怕那傻丫頭真做出傻事,只得慢慢移動目光,打算一看到不該看的,立刻別開眼去。繞了大半圈,才看見有個白色身影瑟縮在牆角,他暗松口氣,正要走上前去,腳下忽然踢到什麽,低頭一看,是個裝了水的木桶。水面上漂着一條帕子,帕子的花色跟他手裏的“被子”略同,他把“被子”攤開一看,果然缺了半截袖子。

這女人實在是……很會利用東西啊!難怪他老覺得有人拿着濕布幫他擦臉,讓他舒服得直接昏睡過去。

他走到牆角白色人兒面前蹲下。她身上穿着白莊給她的襯衣,襯衣上也沾着他的血,大概是想反正是穿在裏頭的,不洗也沒差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穿成這樣的确不妥,但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的做法,他該慶幸她還懂得保護自己,選擇離床最遠的角落養神。

“連你也不願留在他身邊啊……”他低喃着,沒有忘記她是帶着随身包袱離開白莊,要不是他剛好回來,這一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人。

來時轟轟烈烈地來,要走也鬧得轟轟烈烈的。雖然後面那句完全不能怪她,但……他老爹費心幫白春留選了“留”字為名,留來留去,到底留住了什麽?

外頭雨聲漸弱,秋風卻是愈吹愈冷。薄薄的襯衣讓她原就偏瘦的身形更顯單薄,雖然合眸睡着,兩手仍不時互相搓摩着取暖。她身上帶毒、體質虛寒,根本耐不住冷風,卻把所有能禦寒的衣物全蓋在他身上,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忍着刺骨寒風。

他沉默地盯着她半晌,只差一點點就想抱住那瘦小身軀,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了。他把手裏的薄外衣披在她身上,走回床邊取過充當床墊的另一件外衣,正要再幫她披上,她長長的睫毛一顫,美目立時睜開,瞪着近在眼前的另一雙眼。

他就這麽和她互瞪,兩手停在半空,不敢随意動作,怕被當成登徒子。那雙美麗的眼在黑暗裏閃着微光,慢慢眨了眨,問道:“四公子覺得好些了嗎?”

她的聲音還是平平淡淡的,但因為剛睡醒,顯得有些輕啞。那略啞的嗓音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他,他心頭的那根弦好像不小心被撥動到了。

“還好。”他答着,暗訝自己的聲音竟也較往常沙啞。“你把衣服穿上吧,夜裏風冷。”

徐望未默默地看着面前很養眼的男子裸身,再瞟了眼擋不了風的破窗,沒有多說什麽,乖乖接過手穿上。

“我臨時找不到東西包紮,還請四公子不要見怪。”她忽然說道。

白冬蘊聞言微愣,想起綁在他傷口上的是什麽,俊美的面皮一陣熱氣。幸虧下過雨的夜晚沒有月光,她眼力又不甚好,不至于被發現他的臉色古怪。

“若有下回,你撕我衣服襯裏就好。”

“白莊的衣料貴重,我怕賠不起。”她語氣自然,似乎不是很計較他只記挂男女之別,連一聲謝也沒有。“四公子已經能下床走了?”她又問。

他頓時警覺,豎起耳朵聽着廟外的動靜。

“我想,要再跑一段路,還能撐得住吧。”他估量着剩餘體力與背傷情形,略微苦笑地答着。

“那,麻煩四公子把外衣披上,咱們得繼續跑路了。”

他反應不慢,一把抓過帶點濕氣的外衣穿上,接着幫她把那幾件衣物塞進她的包袱裏,他透過小破窗看向他倆來的方向,連個人影也沒有。

“我聽見有人說着:根據江湖百大秘辛一書記載,逃亡中的男女遇有破廟,必走入內一躲,眼前正好有間破廟,說不定冬三和女人正在裏頭打得火熱呢!”

他回過頭瞪着她。

先前在白莊後門外,她能比千銘門師兄弟早一步發覺密林裏有人,已令他十分驚訝,現下追來的人還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竟能聽得一字不漏,這實在是……連他這個曾習過武的大男人都要甘拜下風啊!

只是,那些話低俗露骨,足以破壞她的名聲,她就這麽原原本本轉述給他聽,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聽得出來是哪些人的聲音嗎?”他故作鎮定地問道。

“千銘門朱大邦和師弟、勝火幫師兄加上師弟三人。”她眯着眼又細聽了一會兒,補充說道:“兩幫人馬在密林裏大打出手,勝火幫師弟折損三人,千銘門那兩人也分別帶了傷,最後朱大邦提議兩方停戰、互相幫助,直到找出冬三下落,要殺要抓,各憑本事。”

“這真是夠刺激的了。”要是他沒受傷,或至少這女人沒被千銘門的師兄弟撞見,他一定好好陪那群人玩個徹底。這種邊逃命、邊把人攪得雞飛狗跳的游戲,他可是樂此不疲;江湖上看重他長才的人不少,但怨恨他、想砍他的人更多,以往他不是賴到墨莊頭上,就是随便找個小幫派嫁禍,這次倒是栽在個女人手上了。

他看見徐望未撿起木桶裏那半截袖子,用力擰幹後也收進包袱裏。有沒有必要那麽節省啊,不過是一塊舊布……不對,不是說敵人快殺來了嗎,她還有空擰幹那條“帕子”,是不是太過冷靜了點?

“徐姑娘,你一點都不怕嗎?”他脫口問道。

那一刀若不是他及時擋下,沒把她砍成兩半,也至少會去掉一條手臂,但自他傷後到現在,除了初時她眸裏的驚愕掩不住之外,她的神色都是很平靜的;不但沒有被血吓暈,還能提醒他後有追兵,甚至他跑到神智錯亂,她比冷靜提醒他到破廟裏稍作歇息。

“也還好。”她淡淡答着,把包袱用力綁緊,勾在手臂上,随即慢步繞到他後面,說道:“麻煩四公子蹲低一點。”

他依言照辦,感覺那嬌小身子亳不客氣爬上他的背。她個兒小身輕,背起來不甚費力,但他背上刀傷未愈,有個人壓在那上頭,總是讓他痛到連心肺都像被刀砍破了一般,偏偏這痛他不得不挨。能撐過去,就是兩人都活命;要是他挨不住了,地上就會多兩具屍體了。

他承諾過會把她平安送回白莊,他說過的話必定遵守,到時白春留能不能抱得美人歸,就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了。

“徐姑娘這次倒是挺主動的。”他取笑道。明明先前叫她爬,她還猶豫再三的。

“有人愛逞強忍痛,我又何必為他心疼。”

“你為我心疼?”他慢慢站直身,細心調整她趴着的角度。“徐姑娘,你心疼錯人了。有個人比我還缺人疼,你要能多疼他點兒,我可是高興得很。”

她不回話,細臂繞到前面勾緊他的脖子。

“你這是在警告我,別再說些不中聽的活嗎?”他又笑。

“朱大邦罵他師弟:你別再踩枯枝了,等會兒我和高兄守在廟門外,你和高兄的師弟們一起殺進去,要是冬三拿着家夥,你記得躲開,讓勝火幫的人先進去受死。”她不理他,只一字不漏地轉述聽來的耳語。

白冬蘊神色一整,心知追兵已來到附近。小心踢開廟門,沿着牆走到廟後,趁着夜色漆黑,避開廟前小路閃進路旁的林子裏。這回他不像先前那樣拼了命地跑,反而盡可能走在陰暗處,沒有樹影遮蔽時才略施輕功疾奔。

跑了一陣,沒再聽到千銘門師兄弟互罵的聲音,也沒聽見勝火幫衆人的腳步聲。他自認耳力不如背上那擁有順風耳的女人,遂低喊了聲:“徐姑娘?”

徐望未跳下他的背,扶他到樹下暫時歇會兒。

“我還以為你會叫我把你留下,自個兒快逃。”他單手撐着樹身,連喘幾口大氣。額面明明淌着冷汗,他卻覺得渾身發熱,難受得想要立刻倒地不起了。

“我是很想這麽做沒錯。”她随口答着,從包袱裏翻出未幹的帕子,仔細替他擦着臉。

他直覺想避開,或者幹脆搶過她手裏的“帕子”自己來,但終究沒有付諸實行,甚至配合她俯下臉,讓她的手不必伸得那麽直、那麽累。

原來她堅持要帶上這塊舊布,也是為了他嗎?

她幫他擦完臉,正要繼續往下替他拭去頸子上的汗,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可以了,徐姑娘。”他啞聲說道。

她沒有擡頭看他,靜靜抽回自己的手。過一會兒,她忽然說道:“我應該是很怕的。”那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我怕你本來能活命,卻被我連累。如果我沒選在那個時候離開,是不是你早已回到莊裏,和家人一塊共度佳節了呢?”

他專注盯着她的表情。

“我爹說,我打小就是這樣,總是安安靜靜的,像是天要塌了也無所謂,就連我發現他把毒藥下在我吃的飯裏,也沒有揪着他的衣服猛搖晃他,質問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他的确想像不出她情緒激動的模樣……不,有一次,當他毫無顧忌直言對她下毒者是何人時,她當着他的面,朝他噴了一口血。

她明明很介意,卻在事情發生的當下,做不出一般人該有的情緒反應。

“只有你自己心裏知道,其實你很害怕、氣憤,或是難過。”他低聲接續說出她沒說出口的部分。“徐姑娘,難道你不恨你爹嗎?”

“也許是恨他的吧。可是,我總是想着,他親手喂我吃的第一口飯,又香又甜,是我這一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她想起回憶裏美好的部分,淺色唇角輕輕勾起。

那笑容,跟她的聲音一樣,輕輕淡淡的,明明笑得很美麗,他的胸口卻微微刺痛着。他張嘴原想問些什麽,一頓,改口道:“我記得你說你讨厭白飯,最愛吃的是饅頭。”

“因為我爹唯一不會做的食物就是饅頭。”她很幹脆地說道。

那她爹跟廚房的華大娘一定很有話聊……這念頭忽地閃過,令他覺得想笑,又好像有點……澀澀的。

“四公子,你好點了嗎?”她笑容不變,輕問。

現在他知道這女人不會平白無故問候他好不好了。回頭看去,數個黑壓壓的影子在小徑盡頭晃動着。他老爹武藝高強,江湖上衆所皆知;白春留師承他老爹,自老爹升天以後更是日日不敢松懈,頗有青出于藍之勢;老二、老三雖然比白春留差些,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四個兄弟中,唯有他半途而廢,除了強身的基本功與逃命的輕功之外,一招半式都使不出來。

“要是和你一塊落難的人是白春留,肯定不會如我這般不濟事。”他喃喃自語,發覺她又要瞪他了,忍不住笑道:“我說的可是事實。他功夫不弱,眨眼間擺平那六人不是難事。”

“眼下救我一命的人是四公子,白莊主武藝再高,他人不在此地,也是來不及救命。”

“你說的對。千銘門和勝火幫在江湖上的名聲不算好,他們腦子是蠢了點,能夠闖出一番名號,靠的是精湛的武藝。以往我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是因為他們嗓門太大,加上手下負責追蹤的探子老愛踩枯枝……徐姑娘,我的體力有限,這樣停停走走沒完沒了,我打算拼上一口氣,徹底甩掉他們之後,再想辦法繞路回莊。你身子能撐得住嗎?”

她暗訝白冬蘊竟能察覺她被人背着跑,身子會難受。雖然他嘴壞、固執、又愛逞強,心思卻很細膩,才交談幾句,就能猜出她最不願被人看穿的最大秘密。現在他老實告訴她,他快撐不住了,想要賭上最後一把……

不管她撐不撐得住,這一把都是要賭的吧?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四公子,白莊主非常看重你這個弟弟。”

“……你想說什麽?”沒頭沒尾的。

“四公子,你要是撐不住了,就把我放下,我絕不會怨你,請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平安回家去。”

“徐望未,你明知道這種混帳事我做不出來……”

“做不出來也得做。四公子,我爹走了以後,我家只剩我一個人,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我又有病在身,老天爺什麽時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可是你不一樣,白莊主視你為親弟,真心為你着想,你府裏的下人對你又敬又怕。要是你有什麽不測,他們會很難過的。”

那家夥連他倆的身世秘密都告訴她了?他目不轉睛盯着她那過分平靜的淡然笑容。她是真心認定萬一她死了,不會有人為她掉淚,才能說得這麽豁達……

“你要出了事,白春留必定心痛。”

“四公子多想了。我和白莊主認識不久,只要告訴他我想盡辦法混進白莊,正是為了要毒害他,就算他心裏對我還有些好感,也會很快熄了火吧。”

“這種小事,他早就知道了。”

她一愣,立時閉上嘴。

“難道你沒發現,只要是你親手倒的茶水,他連一口都沒有喝過?”

白冬蘊冷冷笑道:“他早就知道你有問題,卻還是想要留你在身邊,你想,那家夥放了多少感情在你身上?我若是讓你死了,将來回到莊裏,要拿什麽臉見他?”

“他……總會遇上一個,比我更适合的好姑娘……”

“在那之前,徐姑娘,你還是快上來吧!”

上來?上去哪裏?她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呆呆看着那暗色衣袍的男人在她面前略彎下身。

後方不遠處,千銘門的師弟大聲吼道:“前面有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是冬三!冬三和女人都在,快追!”

她吓一大跳,現在還在逃命中啊,她怎麽跟白冬蘊讨論起白春留的終身大事來了!腳步聲與怒吼聲愈來愈近,她心裏緊張,顧不得先前說要白冬蘊自行逃命那番話,迅速爬上他的背。

才趴好,就聽見他惡劣的笑聲。笑什麽?笑她才說着大話,危機一來還不是貪生怕死?她才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他為了等她乖乖聽他的話,錯失了逃命的良機。

“徐望末,你猜,我這一口氣,能帶你跑到哪裏去?”

去哪裏都好,快動腳跑啊……她悶氣想着。

白冬蘊的輕功果然了不起。

縱然他有傷在身,又背了一個女人,但他足下輕盈、一躍千裏,一會兒掠過樹梢、一會兒又踩上圍牆屋瓦的,身姿如行雲流水,遇到複雜巷弄不必減速,照樣乘風飄掠而去,眨眼間,白莊所在的遠城已被他遠抛在後,緊追着冬三不放的兩幫人馬也早已絕了蹤影。

有如此的神速,難怪他明明武藝不精,還敢在江湖裏胡攪瞎鬧、四處結仇。這分明是存心敗壞白莊的名聲,他家裏那個十分在意世人觀感的莊主大哥,怎麽沒阻止他胡鬧?

……我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其意他是很顧家的,絕不容許有人欺負自家人……

白春留曾說過的話,此刻忽然躍入她腦子裏。他身為江湖大莊之主,不可能不知道惡名昭彰的冬三郎究竟是何人,但因為他希望那人順心而為,便由得他去胡鬧;而冬三,雖然她猜不透為何他想鬧到全江湖人都來砍他追殺他,但他再怎麽胡來,也絕不讓人發現他和白莊的關系,不給外人有機會找自家大哥的麻煩。

原來,這兩兄弟不是不和,而是太過友愛了。如果她說她好慶幸白春留不曾見過親爹,好慶幸他被前任莊主教養成一個這麽好的人,她爹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把掐死她?

秋風不停在她耳畔刮磨着。又黑又亮的發絲近在眼前,不時打在她臉上,害她偏涼的頰面又痛又癢的。她趴在他的背上,兩手抱得極緊,他頸邊的汗水浸透她的袖子,在她過瘦的手臂上流淌着。

要不是白春留明白表示喜歡她,想要她留在白莊裏,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冬三郎早就随便把她丢在路邊,任她自生自滅了吧?才不會像現在一樣,把她護得死緊,跑得那麽拚命。

真好啊……明明是沒有血緣的父子、明明是沒有血緣的兄弟,感情卻是如此深刻,如此心甘情願為對方盡心。她這個孤兒看在眼裏,羨慕得要命、感動得要命,簡直是令她感動到……她想吐了!

“四公子?”

細若游絲的聲音,敵不過呼嘯的風聲。她等了等,發現他絲毫沒減速,又喊一次:“四公子,麻煩……停……”喉口不住翻湧着,即使話還沒說完,也不敢再開口了。

白冬蘊耳朵動了動,不是很确定自己聽到什麽,但這種時候會和他說話的,也只有趴在他背上的那女人。以往在莊裏,白春留偶爾會找他練身手,他理所當然只有被打着玩的份,但若是比腳力,那家夥還差他遠得很。連白莊之主都跑不贏他了,他拚死命從深夜時分跑到日上三竿,也夠遠了吧?于是,他停下腳步,彎身放她落地。

繃緊的心情一旦松懈下來,先前硬壓抑住的所有不适全部一起發作,頭暈、發冷、腿酸、背痛、呼吸不順……他的意識有點模糊,無暇顧及她的情形,只隐約瞧見她一站到地上,就搖搖晃晃奔到一旁蹲下,然後他聽見疑似嘔吐的聲音。

他跑得拚命,忽上忽下、左躲右閃的,連他都有點反胃了,何況是她?他微感抱歉,又似有些報複後的快感,誰教她開口閉口說要死的,現在嘗到苦果了吧。

人生無常,有機會活下去就該把握,她才幾歲的人,這麽豁達做什麽?

他好心替她留面子,讓她自個兒吐個盡興,女孩家多愛美,肯定不希望別人瞧見她滿臉狼狽。他斜靠在老樹身上,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重複數次,直到呼吸較平順了,才有空張望四周風景。

依他跑的方向,此地應是麗城郊外。他曾答應白春留,不管在外頭鬧得多荒唐,一入夜就要回莊裏睡覺,因此,即使冬三惡名滿天下,熟知他面貌的“貴客”多半集中在鄰近白莊的遠城和山城之間。他故意往不常去的麗城跑,就是打着沒幾人認得他容貌的主意,可改名換姓找個地方躲一躲,至少等他傷口再愈合些,才有體力躲避追兵、護送她回莊去。

上次來麗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眼前景物有點陌生,跟他印象中的麗城略有不同。離開老樹往前走了幾步,想确認鄉鎮街巷的方位,腳下似乎踩到一攤水。

昨天夜裏有雨,路上有積水不意外,他目光不經意往下一瞥,頓時停住。

雨下得再大再猛烈,那積水也不該是紅色的……他忽然聽見“碰”的一聲,一愣,轉過身,正好瞧見她側身倒在血色裏。

鮮紅的血在她周身開出一朵朵豔花,不停歇地綻放着,讓他想起那一夜,門口守衛急慌慌扛着一具滿身是血的屍體狂奔到他面前。那時他心裏平靜,只當老天送來一個病人讓他磨練醫術,從門衛手裏接過那“屍體”時,還能冷靜地吩咐門衛去叫幾個沒睡熟的丫頭來幫忙。當門衛問他要不要到四季樓去通報一聲,他理所當然應道:白春留早睡了,等天亮後再去說吧。

那時,她不過是一個倒在莊外的陌生人,雖然他習了幾年醫術,卻不曾真正憑自身能力醫好一個人,能把她救活是功德,要是閻王爺存心跟他搶人,他也只好兩手一攤,叫手下人尋塊福地為她挖墳。

而現在,這個女人有名有姓,容貌美麗,深得白春留喜愛。如今與他一塊落難,在他傷重、意識不清時盡心照顧他,不但沒有抛下他,還一心想要留下來當誘餌,讓他自行逃命去。

如果她死了,白春留定會心痛:如果她死了,那他……

“徐望未!”他吼。

地上的女人動也沒動。

他心跳亂了拍,硬把她從血色豔花裏抱了起來,顧不得男女有別,急忙在她袖裏、腰側摸索翻找着。

“藥呢?徐望未,你的藥在哪裏?”邊吼邊用力搖晃她。

她勉強睜開眼,沾了血的蒼白豔唇輕顫,發不出聲音。

他死盯着懷裏比紙還白的麗容,不斷擦拭從她嘴角不住湧出的血,餘光見她手指微動,他恍然道:“包袱!”

這女人一向把重要的東西都塞進那舊布包裏去。他本以為白莊給的一切她看不上眼,後來才知道,她心裏存着随時要走的念頭,不屬于她的東西自然不會放進她心愛的包袱裏去。他讓她枕在自己肩上,空出兩手去解開她打得死緊的結。修長手指微微發顫,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拆解開來,他一時抓不穩,裏頭的東西散了一地。

眼熟的白色瓷瓶滾到他腳邊。上一回,他費盡心力仍止不住她嘴角的血,不抱希望地翻找她身上帶着的物品,看有無能救命的東西,她的随身物少得可憐,其中可能藏着解藥的,只有這瓷瓶和藏在暗袋裏的平安符。

這兩樣東西裏頭都藏了藥。照說,能救命的藥不該分處藏放,再加上收在平安符裏的藥粉被層層包住,像是不希望被人發覺它裏頭藏了東西,于是他大膽推測,平安符裏藏着毒藥,瓷瓶裏的藥丸才是能解毒的那一個。

這一次,他毫不猶豫打開瓷瓶,裏頭的藥兒僅剩三顆,令他暗自心驚,卻也知道現下不是擔心這事的時刻,他将其中一顆倒在手上,送到她嘴邊。

“吃藥!徐望未,把藥吞下去!”

無力的眼皮顫動,微微開了一條縫,又慢慢合上,然後,乖乖張嘴。

他立刻把藥丸丢進去,見她費力但确實吞下,才松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你受不了路程颠簸,反胃得想吐。既然是體內毒性發作,為何不叫我一聲?”邊罵她邊拉起她的袖子替她把脈。“是不是又忘了吃藥?”

她渾身無力,心肺腰腹、五髒六腑皆悶沉絞痛着。以往一發作,吐了幾口血便會昏死過去,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及時服了藥,意識竟然還在,還能聽見有人鬼吼鬼叫的聲音。

“四公子的吼聲,真吓人……”淡然的音色仿佛有些透明,風一吹就散了。

“閉嘴,別說話了。”他罵道。指下的脈息紊亂,連帶讓他的心緒也跟着亂了起來。“你還清醒嗎?覺得怎麽樣?你把眼睛打開,能不能看見東西?”

一會兒叫她閉嘴,跟着又問她一堆問題,是要她回答還是不要答啊?

真是個麻煩又任性的男人。

“我又不是瞎子,當然看得見……”她微微笑着,閉着眼答道。“如果我說我看不見了,你能不能就把我丢在這裏?我已經後悔了。要是一開始我沒到白莊去,就好了,現在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徐望未!”這混蛋到現在還在說這種話!

“別吼了……我爹不是壞人,他只想讓仇家吃吃苦頭,沒要他的命的……”她手掌撐着地,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卻動不了。“四公子,男女有別,你抱得太緊了……”

“那種人不配當你的爹!”

“是啊,他不配,可是,他是我爹……我好想……再見他一面……”

她的音量愈縮愈小,最後真的沒力氣了,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抱着她的男人,神色複雜地狠狠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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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09: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連着幾日夜雨,讓隐在烏雲後頭的圓月找不到到機會出來露臉,一年一度的佳節,就這麽暗淡無光地過去了,雖然家家戶戶仍是依着往年習慣,與家人共聚一堂,然而沒能賞到那顆月亮,總是令人感到些許寂寞與無奈。

月圓人團圓,豈是那麽容易的事?

這一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幾個趕不及回家過節的江湖人聚在小茶亭裏,賞着天上已經不圓的明月,一邊喝熱茶、一邊閑聊着,茶亭夜燈照不到的陰暗處,有個男人安靜地隐在夜色裏,一身暗色長袍,氣息淡淡,雖然站得離茶亭不遠,卻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

“喂,那件事你聽說了沒有?”江湖大漢肩頭頂向隔壁的茶客,像在說什麽至大秘密似的低聲問道。

“沒頭沒腦的,準知道你說的是那一樁!若要說近日江湖最大的事件,莫過于雖然殺人不眨眼、但向來不過問江湖事的墨莊這回不知吃錯什麽藥,竟把山城一帶大小幫派殺得亂得七八糟,幾個上不了臺面的小幫派還因此被滅門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樁事,那天正是白莊的中秋宴,一些門派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到白莊過節去了,留在自家裏的多半是沒資格與會的年輕弟子,哪擋得了墨莊那些惡煞,聽說光是那一夜,死傷的江湖人就有上百人之多啊!”

“你提到白莊,我倒想起一件怪事,聽說白莊養的貓兒,幾天前翻牆跑了,莊主親自下令,要所有白莊人全力搜尋,生要見貓、死要見屍的,務必要把那只貓兒抓回莊裏呢。”

“不過是畜牲,跑了就跑了,何必如此費心?這白春留也太荒謬了,不去整治墨莊那些無法五天的家夥,抓什麽貓啊!他這樣做,對得起他爹辛苦建立的好名聲嗎?”

“不不,留主就是為了前任季主才下這道命令的,聽說那貓兒是白四季生前最龍愛的,要是找不回來,他沒法對亡父交代啊。”

“白四季愛貓兒?這種事我怎麽沒聽過。”

“這畢竟是私人的事,哪會四處宣揚!要不是千銘門和勝火幫的人跑到白莊後面那片林子大打出手,吓得那只小貓兒逃出莊去,我看就連冬三那小子也挖不到這秘密。”

“千銘門和勝火幫跑到那種地方打什麽?那林子不是挺危險的嗎?”

“還不是為了冬三!千銘門假裝要委托冬三查對手的秘密,時間到了卻躲着不出面,待冬三等得不耐煩離開才跟上去,想藉機挖出那家夥的底細,誰知冬三精得要命,早就發現有人跟蹤他,因此故意往白莊走,要陷害千銘門惹上白莊,而千銘門只顧着跟蹤冬三,沒料到勝火幫的人早在密林等着,這兩幫人不知何時結了仇,一碰上,不打說不過去,那狡猾的冬三郎見這兩幫人打得興起,也不插手了,拍拍屁股就這麽溜了,結果這兩幫人白打了一架,還連累了白莊,白春留為了抓回那貓兒,至今弄得焦頭爛額呢。”

“……這位老兄,你很清楚嘛!難不成你是冬三雇來的人,專門在各大茶亭散布謠言的?”

“我呸!那小子根本是腦子有毛病,誰要跟他扯上關系!老子會知道得這麽詳細,自然是憑真本事……”

暗色衣袍的男人聽着那群江湖人把近來發生的大小事都說上一遍,直到他們有話說到沒話聊,開始聊起白莊那貓兒的品種、去年的月亮有多圓等無關痛癢的話題,才提步往對街的小巷子走去。

小巷幾無燈火,全仗天上明月照路,他走得很慢,那速度與他外貌的年紀不太相襯,明明是個年輕俊美的男人,走路卻像烏龜在爬似的,還沒走到目的地,前方某間民宅裏頭正等着他的人,終于耐不住性子,奔出來相迎。

“烏公子,您總算回來了!”中年婦人一見到他,笑眯眯地上前招呼着。

被喊成烏公子的男子,回以淡然有禮的輕笑,道:“今天也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只是,烏夫人還是沒醒來,這可怎麽辦好?”

“有我看着,不礙事的。”他将右手提着的東西,連同幾錠碎銀,一并交給中年婦人,溫聲說道:“這一帖藥的煎法跟前幾次相同,煎好了喊我一聲,我先回房去看看她。”

“是是,對了,烏公子,您的背傷也該換藥了吧,要不要我去叫我家那老頭兒過來幫忙?”

“這就不麻煩了,我背傷已好了大半,多虧你們幫忙。”

“哪兒的話,我還沒謝您治好我家老頭兒的腰痛呢!他半年前閃了腰,給城裏的大夫瞧過好幾次,老是治不好,沒想到烏公子一帖藥就靈了……烏公子,您真的不是大夫嗎?”

“我連我家夫人的舊疾都治不好,哪敢自稱是大夫呢!大叔的腰傷能治好,是兩位善心大發,願意收留我和內人,才會好心有好報,我開的那帖藥,其實也不算什麽。”他溫溫笑着,把功勞全推給那婦人和她丈夫,不意外看見婦人的臉頰更紅了。“大娘,我擔心我夫人的情形,先告辭了。”

中年婦人輕應了聲,依依不舍地轉入廚房煎藥去了。

男人繼續用他那蝸牛似的步伐,走進後方的小睡房,将油燈點着後,随手把門關上,火光照在他臉上,雖然還是一樣的俊美,那所有的溫和柔軟,瞬間不見蹤影。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但要學個幾分像,也不是太難事,一張好的皮相加上溫柔有禮的言談,走到哪兒都吃得開,難怪有人寧願把心緒憋成內傷,也要端着那張溫柔臉,享受世人癡迷的目光。

多累啊!那家夥,幸好老爹沒把莊主大位傳給他,要不,悶也悶死他了。

他把左手提的東西放在桌上,慢慢慢慢地走到床鋪邊,床上躺着一個女人,雙眸緊閉、面色死白,要不是微弱的呼息持續不間斷,早讓人當成屍體挖個洞埋起來了。

“真能睡……”他坐在床沿,一手輕觸着那冰涼的頰面,當日他及時把藥塞進她嘴裏,她也确實吞下那藥丸了,就算會有瞎眼虛軟的後遺症,也不該昏睡這麽久,遲遲醒不過來,明明上次她發病,只睡下一天就能下床走,被他氣到吐血昏迷,也只多睡了兩天,這一次實在太古怪,她已昏睡超過六天了。

六天之中的頭兩天,連他本人也是累到虛脫、奄奄一息昏睡在床,幸好他在意識散盡前,及時抓到兩根浮木救命。

六天前,她體內劇毒發作陷入昏迷,他原想扶她找間客棧休息,但因為先前跑得太拚命,體力幾乎消耗殆盡,雖然還醒着,卻連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正當他無計可施,抱着她逐漸降溫的身子幹着急時,這屋子的女主人和她的獨生子剛好路過,見到面色蒼白的他和渾身是血的徐望未,問也不問,就讓她兒子幫着扶他倆回冢去。

才進門,那婦人的丈夫就破口大罵,先罵她拖拖拉拉,買個藥買了大半天,再罵她多管閑事,沒事撿兩個廢人回家浪費米。

他聽得心裏不高興,卻也明白他非常需要這一家人的協助,忍怒地陪笑臉道謝,見那脾氣差的大叔邊罵邊扶着腰,他舉手之勞幫大叔看了腰傷,把拖了半年的病痛一夕治好,還不收半毛錢,這下,婦人和她兒子感激得要命,一家之主的大叔也不敢再多吭一聲,就這麽讓他和徐望未住了下來。

當那大叔問着他的來歷及他和身邊的女人有何關系時,他本想假稱是兄妹,但這家的獨生子一見徐望未的美貌,一雙眼兒都直了,只差口水沒滴下來,他見狀,心頭莫名不悅,便改口說是夫妻,他帶着病妻求醫途中過劫受傷,徹底阻斷那渾小子對徐望未美色的觊觎。

也幸好他說兩人是夫妻,才能光明正大與她同住一房,不分日夜照顧她。

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絕不是他對這女人起了異心……這幾日,他不只一次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着。

他趁着體力見底之前,借來紙筆寫了幾張藥單,一張是屋主大叔的腰傷藥、一張治他自己的刀傷,最後則是給徐望未喝的補藥,雖然喂她吃了解藥,但畢竟失血過多,在找出能治愈她的方法之前,得先讓她恢複體力。

他本是多疑性子,對這一家三口人無法全然信任,但他看多了白春留收買人心的手段,不只他和徐望未的藥,連給大叔治腰傷的藥錢也一并由他出了,利用這小小的恩惠,讓這些人甘願為他盡心。

也幸好,這幾人本性不壞,沒有趁他昏睡之際,偷走他身上值錢的東西,在大娘細心照顧之下,他很快恢複精神,雖然身體的虛耗還需要一段時間修複,但要下床四處走動已無大礙。

本來以為這女人會比他先醒過來……他用甩頭,把她極可能就此一睡不起的不祥念頭用力抛開,她昏迷前曾說過,她爹制這毒藥,只是想讓仇家吃苦,沒要奪害人命,所以她不會死,不會因為這毒而喪命。

他也替她把過脈,除了身子過虛之外,把不出什麽大問題。

不會有事的……就算黑白無常要勾她的魂走,也有他擋着,他一定會讓她身子好轉,帶她回莊去。

他又摸摸她的臉,微溫的手指在她眉間的皺痕上來回輕撫着,在睡夢中被惡魇糾纏的猙獰表情,因着他的觸撫,變得稍微柔和些。

“你在夢些什麽呢?該不會,真跑去見你爹了吧?”他淡笑低語,聲音裏藏着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柔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話鑽進她的意識裏,那雙緊閉了好幾天的眸子,突然滲出水來。他暗訝,瞧見她蒼白的唇動了動,下意識湊上前細聽。

“不要?走?拜紮?不要走?”那聲音,又細又啞,破碎不成句。

她的手伸向半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麽,他想都沒想,把自己的手送上去借她握,她一碰到他的手,就握得死緊,明明沒什麽力氣,卻握得他有些痛了。

是手痛還是心痛,他分不太清楚了。

“蠢丫頭,他那麽狠心騙你吃下毒藥,你還對他如此依戀,要不是你一向喊他一聲爹,我還真要以為你倆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呢。”

此話一出,那又似呓語又像呻吟的細音頓時停住。

這是不是表示,即使她還在昏睡中,也能聽見他的聲音了?他日不轉睛盯着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替她抹淚,心頭略喜,又有點不确定,忽而想起他特地帶回來的東西,便彎下身,在她耳邊輕道:“我買了你愛吃的饅頭,你再睡下去,我就幫你吃了。”

長長睫毛顫了下。

他焦慮了好幾天的眼,終于綻出一絲光采。

“徐姑娘,徐望未,你要是醒了,就睜開眼。”再接再厲喊她的名字。

她眼皮微動,輕輕開出一條縫,又合上,然後慢慢打開。

醒了!這貪睡的混帳女人終于醒了!緊繃的心弦一松,一時忘記她是他視為未來大嫂細心照護的人,忘情地拉她入懷,用力抱住。

“徐望未!你睡得夠久了,醒了就好了!”

她還沒搞清楚狀況,只疑惑這人的聲音怎麽聽起來那麽高興,應該是她聽錯了刀巴?她還在夢裏面吧?雖然很想這麽裝傻,但肩骨的痛感明确到她決定她不想忍了,只得出聲抗議:“你……太用力了……很痛……”

白冬蘊連忙松手,隔開一小段距離看着她,她眼兒是睜開的,嘴巴也會說話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他反應太過激、動了!暗自深吸幾口氣,腦袋裏轉着要糗她數落她的惡毒話,還沒說出口呢,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

“烏公子,夫人的藥煎好了,我給您端來了。”

烏公子?夫人?誰?

“晚點再跟你解釋,躺好,別出聲。”他低聲說道,扶她躺回床上,才慢慢慢慢走去開門。

小睡房外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是端藥來的大娘,男的則是大娘的獨子,兒子躲在他娘親的背後,不時探出頭想窺視房裏的情形。

白冬蘊雖然夠高,卻不夠壯,沒法擋住整個門,只能任由那小子像個賊兒一樣看個盡興,幸好大娘還算機伶,揪着自家兒子往背後一塞,罵道:“臭小子,叫你別跟過來,你怎麽就是不聽話!”

“我?我來幫烏大哥換藥……”

“換你個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有這閑工夫對別人老婆流口水,不如去瞧瞧你那蓮花妹妹,她跟你才是相配。”

“不要啦,蓮花很胖耶,我會被她壓死啦!我也沒要對烏大嫂怎樣,只是看看而已啊。”

“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好啦好啦,我去找蓮花就是了,你可別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等你老了就沒人要養你了。”

“臭小子!”大娘作勢踢出胖胖腿,把兒子吓得落荒而逃,才重新端起笑眯眯的臉,讨好說道:“烏公子,我家小鬼不懂事,您可別放在心上。”

“這小事,回頭就:忘了。”白冬蘊微笑着,小心接過藥湯,道了聲:“多謝大娘了。”

“別謝別謝……烏公子,夫人還沒醒嗎?”

“還沒呢,大娘找她有事?”

“這個……也不是有事啦,只是我瞧烏公子一表人才,怎麽會娶一個病重的女人為妻呢?”

他挑眉,暗想大娘提起這話的用意,表面仍是鎮定地微笑應道:“這是家裏人自幼給我訂下的親事,年歲到了也就結了,幸好她長得漂亮,性子也溫婉,照顧起來不算太累人。”

“烏公子真是有情有義……那個,我也不是要說她的壞話,可男人娶老婆,總是要生孩子的,依她那身子……可能……不容易吧?”大娘非常含蓄地說着。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床鋪,那“病重的女人”正乖乖裝睡,但他想,依她那非常人能及的耳朵,一定什麽都聽見了。

不知道她聽到人家這麽談論她,心裏作何感想?

“烏公子?”

他回神,俊眸微彎着,很客氣地答道:“我家裏還有幾個兄弟,傳宗接代這事,還輪不到我煩呢。”

“原來如此……”明明是很溫和的笑容,她一見就臉紅心跳,但不知怎的,心跳中帶點心驚,她忽然想起這男人會受重傷,全是為了要帶妻子去求醫,可見兩人感情極好的,連忙解釋道:“烏公子,我說這話不是要勸您納妾啊!”

“嗯?”

“我小姑,就是老頭兒的妹子,她自幼身子不好,嫁人以後,被婆家的人硬逼着生孩子,勉強生了兩個,最後連命都沒了,我想,生子這種事,也是要講緣分的,我自己也是只生了一個,如果烏公子真想要孩子,那個……總是有辦法可想的,千萬不要逼夫人生啊!”

“大娘的提醒,我定會惦在心頭,絕不或忘,這藥要涼了,我得先端進去喂她喝,失陪了。”

他臉上自始至終都揚着笑,轉身進房之際,大娘的獨子從牆後跳出來,指着他娘紅撲撲的臉,笑罵她還不是見了美色就暈頭轉向的,他聽若末聞,冷靜地把房門緊密關上,連一點風也不給透進來。

當他走到床邊,那“病重的女人”也正好坐起,她聞到藥湯的味道,略略嫌惡地皺了眉,随即別過頭去,他看見她的表情,冷笑地說道:“連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都如此為你心疼,你好意思說不在乎生死?”

真不公平……對外頭那些人就用那麽溫柔的聲音說話,一面對她,就變回原形了,果然剛才他高興過頭的聲音是她幻聽,早知道就繼續睡,不要醒過來了。

“等我離開這裏,不出半年,她一定把我忘了,這心疼也就不藥而愈了。”

“閉嘴,別再說這些讓我想把你揍昏的話。”他沉聲警告,低頭啜了一小口藥湯之後,把碗推到她面前。“喝藥,徐望未。”

她只覺得藥味變濃了,沒有注意到他那多餘的小動作。

“我以為你叫我起來,是要給我饅頭吃。”她喃喃道。

“饅頭自然是有,得等你喝完藥以後,你乖乖把藥喝完,不要逼我用你昏睡時的方法喂你喝藥。”

“我昏睡時,你是怎麽喂藥的?”她有點好奇。

他嘴角又勾起惡劣的笑,故意說道:“捏住你的鼻子,逼你張嘴呼息,再趁機把藥倒進去。”

“……”她非常确定在她意識清醒的此刻,一點也不想被人這樣喂藥,于是她乖乖伸出手,摸索到微溫的藥碗,接過,喝了一小口,這藥有點苦,跟她在白莊時喝的不太一樣,但她想,這人老氣她開口閉口說要死的,總不可能再拿毒藥來害她,于是沒有抗拒喝個精光。

白冬蘊很滿意地接過空碗,換一個胖胖的熱饅頭塞給她。

她這才露出微笑,立刻撕一小口丢進嘴裏。

“你這次睡得真久,我差點以為你死定了。”他道。

她小口小口吃着饅頭,不是很在意地随便問道:“我睡幾天了?”

“今天是第七天了,徐姑娘,你以往發病時,有過這樣的前例嗎?”

“沒有吧,通常睡一天就轉醒,慘一點睡三天,四公子也不必擔心,我想這次睡這麽沉,是被你背着跑太久,身子受不住才會這樣的,過幾天就好了。”

他仔細聽她說明自身的病況,沉吟半晌,又問道:“你看得見嗎?”

嚼着饅頭的小嘴一頓,淡笑答道:“自然是看得見的,我都睡六天多了,發作的毛病早就好了。”

“那正好,我背上的傷也該換藥了,你來幫我吧!”

她沒有回話,他也不再接腔,任着氣氛僵凝着。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笑着說道:“四公子不愧是慣常說假話的人,一聽就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

他不理她話裏藏着的諷刺,再問:“連一點光都看不見?”

“是啊,真糟糕不是?帶一個跑不動的女人逃命已經夠慘了,現在這個女人還成了瞎子了,四公子,你這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你以前,看不見的時間,最長持續多久?”

“也差不多是三天吧。”一天見光、兩天複明,實際上并沒有那麽精準,但大致是如此。

“你知道你的藥只剩兩顆了嗎?”

“這種小事我沒有注意……剩兩顆,省一點還能撐上一個月,也夠久了。”

現在剩下兩顆,在他喂她吃之前剩三顆,三顆不是三十顆,再怎麽遲鈍的人出該要煩惱了,哪可能完全沒注意到!以她發作的次數來看,最好兩顆藥還有辦法撐上一個月。

“你爹留下的解藥方子在哪裏?”

她又是一頓,不需要看,也很清楚他在瞪她了。

“四公子,你明知道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她嘴角還是勾着的,平板的聲音隐着些許無奈,“那時他一心求死,還記得給我留一瓶藥已是萬幸了,哪想得到要把藥方留給我,就算他留了,我一點藥理都不懂,那藥方子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廢紙一張,留了又有什麽用。”

“那混蛋……”他咬牙罵道,她忍住內心的不悅,平靜笑道:“他已經不在了,人死為大,四公子還是別再罵他才好。”

“他該慶幸他已經不在世上了,要不,我一定……”話到一半自行收住。

白冬蘊沒把話說完,她自然猜不到他一定會如何,但她也不想再聽他罵她爹更多難聽話,遂轉個話題問道:“我聽那大娘喊你一聲烏公子呢,四公子,你何時改姓又娶了妻,我怎麽沒聽說?”

他心知徐望未有意把話題繞開,便暫時抛下對她爹的氣憤,答道:“要避人耳目,自然不能用本名,烏字是母姓:謊稱你是我妻子,是為了随時能在你身邊顧着你,你放心,雖然我對外宣稱你我是夫妻,除了共睡一房之外,什麽事也沒發生,那大娘知道我背上有傷不方便,主動接下幫你擦澡換衣的工作,這幾天多虧有她,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這男人一心一意要把她推給自家大哥,當然不會對她亂來,這一點她還信得過他,只是……

“我聽說,白莊的主子姓白,墨莊主事的人卻不姓墨,姓烏。”

他聞言,暗贊她反應夠快,笑道:“你想的沒錯,我娘正是墨莊烏家嫡系的女兒,世人都以為白莊與墨莊行事風格不同,加以黑白相對,兩莊必是互相敵視,墨莊莊王和白春留也樂得讓世人就這麽誤會下去,要不是我有一半墨莊人的血統,那些嗜血的怪胎哪可能縱容我把江湖人對冬三的仇恨嫁禍到墨莊頭上去。”

就是因為有江湖兩大莊在背後撐腰,冬三郎行事才會如此嚣張,想來,這回要不是扯上了不相幹的她,害他受重傷,不得不落荒而逃,只怕這人還會在江湖上繼續嚣張個五十年。

一想到他帶着她逃命的情景,連帶想起那些追着他倆跑的人,她眨了眨看不見的眼,低聲問道:“四公子,千銘門和勝火幫,現在如何了?”

白冬蘊聽見這兩個害他如此狼狽的幫派名,竟是笑了。

“白莊中秋宴那天,墨莊莊主不知道發了什麽瘋,派了一群人,把墨莊所在的山城所有大小幫派剿殺得一塌糊塗,千銘門和勝火幫不幸也在其中,原本被派到各地執行任務的衆弟子皆被急令召回,現在,大概正在收拾善後吧。”

“……”她傻眼,本來是讓人一頭霧水的無差別殺人惡行,被他這麽一說,倒讓她不知該罵還是該感激墨莊此舉。

這些暫且不管,有一件事情是她現在可以确定的。

“既然墨莊有情有義幫你出了一口氣,想砍你的人也已經沒空再理你,你也可以放心回家去了,我想,如果你的傷已經好多了,不如明天一早就出發吧!”

“明早出發我沒意見,不過,暫時不回白莊去。”

不回去?難道他被迫殺得還不夠過瘾?她可是受夠了啊!

“我不想再讓人背着跑了。”趕緊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這傻瓜,想到哪裏去了!”他失笑道,見她千裏的饅頭吃完了,再塞一顆給她。“你現在身子的狀況很差,我也不願再冒險了,白莊是一定要回去的,在那之前,我想先繞到別的地方去。”

別的地方……她心一跳,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徐姑娘,我還沒問過你是哪裏人吧?”

果然是要問這個!她還在考慮要不要照實回答,又聽他道:“我打算到你家去瞧瞧,雖然那混……令尊,沒有留下解藥方子,但要研發一味藥,不是三兩天能做到的事,說不定在你家裏某處,有他留下的制藥劄記,即使我醫術不夠精通,依白春留的名聲,要再延請幾位名醫回莊不是難事,只要有一點關于解毒的線索,遲早能找出讓你恢複健康的法子,到那時,你想跟白春留生幾個兒子都沒問題。”

扣除掉他最後那句話,她還真有點心動了,遲早讓她恢複健康,遲早,她不用再靠解藥續命,不必擔心她獨自一人看不見時,日子要怎麽過下去……這有可能嗎?她爹花了大半輩子才制成的毒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徹底解毒,白春留找來的名醫有辦法治好她嗎?

“我想,只要能做出我現在吃的藥就好了。”她輕聲說着,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怕緊接而來的失望和絕望會把她打垮了。

她爹臨終前才幫她改名叫望未,要她凡事寄望于未來,可是,她一直看不到她的未來在哪裏。

白冬蘊當作沒聽見她那沒志氣的小小願望,直接問他想知道的:“這裏是麗城近郊,你知道麗城在哪裏嗎?”

“嗯。”

“從麗城到你家的路,不用眼看,能說得清楚?”

“可以。”

“很近?”再問。

“是不遠。”

“你離開白莊,原本是打算要回家的?”

她以為怎麽到她家去的問答會持續一陣子,沒想到他突然來一句不相幹的,害她一口饅頭差點噎到,她咳了幾聲,有人搶過她的饅頭,塞了一杯茶給她。

“謝謝。”趕緊喝一口茶順順氣。

“你到底看白春留哪裏不順眼?”

還沒吞下的茶水差點噴出來,她趕緊把滿嘴的茶吞進肚裏,應道:“我才想問你們,白莊主到底是看上我哪兒了?”

白冬蘊一愣,不是很情願地答道:“你來白莊的隔天一大早,他來探望你,才在你耳邊說了幾句話,你就死命抓着他的袖子,哭着叫他不要走。”

“然後?”

“他的亡妻,寧願一死也不肯留在他身邊,你是第一個還不知道他是誰,卻主動抓住他、叫他不要走的女人。”

“……”就因為這樣?這理由也太……

他把她的饅頭還給她,溫熱的掌心順勢握住她一雙冰涼的手,她想抽回,力氣卻敵不過他。

不是把她當未來大嫂嗎?這樣抓着她,不怕她去向白春留告狀?

“那時候,我本來有機會救她一命,卻沒有做到,這一次,我絕不會再犯一樣的錯,你這條命有我看着,閻王爺要來搶,我也不準!”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白冬蘊說話這麽嚴肅正經。原來,白春留的妻子也是自盡死的,白冬蘊自責沒有及時救到人,才會一心一意想把白春留好不容易有點喜歡的姑娘用力推給他。

也難怪,他一聽她說就算死了也無所謂的話,氣得像要當場掐死她。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喜歡啊!這些人這麽熱心敲邊鼓,怎麽就不問問她的意見?好歹,她也算是整件事的主角吧。

“存心想死的人,再怎麽小心看護,也是強留不住的。”她低聲說着,趁他專心聽她說話,抽回自己的一只手,“找爹他,自從得知仇人已死,他以為受盡折磨的心愛女人也嫁列一個好人家,過着幸福的日子時,他的心魂就已經不在軀殼裏了,要不是因為我身子的狀況變差,他放心不下,才會多活幾年,試着要幫我再延長一些年命,我原想,他終究是心疼我的,不會随便丢下我一人先走,誰知他那無緣的戀人一死,他也跟着去了。”

他沒有應聲,而她的眼暫時什麽也看不見,沒法猜想他此刻的表情。

她輕輕拍着他的手背,繼續說道:“四公子,員然我時常覺得活着沒有什麽意義,卻也不會一心求死,我不知道老天爺什麽時候才要讓我去見我爹,但我可以保證,我這條命,絕不會死于自盡,只要有能活下去的機會,我會配合。”

他還是不說話。

她想了想,再多補幾句:“白夫人一心求死,是她沒有福份,不懂珍惜身邊的人,這本來就不能怪你,你也不要因為太自責,就不分青紅皂白硬把我塞給白莊主,他人好心好,老天爺一定會再給他配一樁好姻緣,像我這種人,是配不上他的。”

“你這種人,又是哪裏配不上他?”他總算開口,聲音悶悶的。

“嗯……我不會煮飯、不懂持家,身子不好,沒辦法替他生幾個白胖的兒子,對江湖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原來她還真的一無是處,白春留簡直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她,她認真細數着自己的缺點,就盼白冬蘊能因此放過她,不要把她硬推給白春留,數着數着,她的聲音不見了。

握着她拿饅頭那只小小手的溫熱大掌突然松開,終于能繼續吃饅頭的念頭才晃過,男人的氣息驟近,跟着,她的身子被人抱住。

抱得緊緊的,就像她剛醒來時差點把她勒死的手勁,他口口聲聲說要跟閻王爺搶人,最後她的死因卻是被他親手勒死的,那就好笑了。

“四公子……”她有些費力地輕喊出聲。

“閉嘴,什麽話都不要再說了!”

又叫她閉嘴……她皺皺鼻子,不再掙紮,就這麽任他緊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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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1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遠力的雞啼聲響起,不小心睡着的徐望未被那聲響驚動,慢慢睜開眼。

然後,有點沮喪地輕嘆了一口氣。

不過是成瞎子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很快振作起來,伸手摸索床面,打算要起身整理東兩準備出門,突然摸到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橫在她腰上,溫溫的、細長的、有點硬,分明是一條手臂,最重要的是:手臂,不是她的。

這是怎麽回事?

那手臂是套在袖子裏的,這讓她緊張的心跳稍稍平穩一些,她順着手臂一路往上摸,摸到肩骨、摸到喉頭,她好奇地戳戳揉揉捏捏,竹點硬、有點凸的小球忽地一動,吓得她立即縮回手。

“嗯……”

充滿磁性的嗓音近在咫尺,她渾身僵硬不敢亂動,橫在她腰上的手臂一勾,把她帶進溫暖的懷抱裏,她的臉被硬壓在他胸口,被迫聽着那咚咚咚的心跳聲。

抱得這麽順手,該不會在她昏睡不醒的那幾天,他偷偷練習過很多次吧?

過了一會兒,自願被她壓着當枕頭的人沒有動靜了,她的手才慢慢爬上他的胸膛,試着掙脫他的抱摟,推了幾次依然動彈不得,那平穩的叮息聲驀地停下。

“不想被我吃掉,就不要亂動了。”沙啞的聲音警告着。

被他吃掉?這詞兒實在是……她臉頰熱烘烘,極力壓平聲音道:“麻煩四公子放開我,我……我口渴,想倒杯水喝。”說完,安靜等待,等到他手勁一松,她立刻往床下移動,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趴跌在地,發出極大的響聲。

“徐望未?”

這聲音帶着倦意,似乎還沒完全清醒,她慢慢爬起,小力揉着跌疼的膝頭,輕道:“沒事,四公子再多睡一會兒。”

“天亮了嗎?”他問。

她眼睛看不見,哪裏知道天亮丁沒,只好随便應了聲:“還早呢!”

床上的人又安靜了。

輕穩的呼息持續着,看樣子能再睡上幾個時辰,睡個飽覺養足精神,要去她家或是回他家都方便,她聽着那令她安心的呼息,擇定某個方向慢慢移動。

昨晚她一口氣吃掉兩顆饅頭,中途差點噎到,多虧他及時送來茶水。

她走了幾步,踢到疑似椅子的硬物,椅子後面有張桌子,她摸索着桌面,果然尋到茶壺和杯子,小心翼翼替白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早已冷透,她不是很介意地一口飲盡,跟着再倒一杯。

她想,大概是她這次真的睡太久了,讓白冬蘊擔心得夜不成眠,所以昨晚她一清醒,他心神一松,這才不受控制沉沉睡去,連她還在他懷裏的事都忘了。

一男一女共睡一一床……她摸摸自己身上衣服,确定一件都沒少,床上那人也是穿着農服的,沒事沒事,她曾聽在茶亭裏閑聊的江湖人提到,根據江湖百火秘辛一書記載,江湖兒女都是不拘小節的,拉拉手、摟摟肩都算小事,所以她被人抱着睡整晚,也不算什麽,等他清醒問起,她一口咬定他睡着她就下床了,這件有點損害她名節的小小事就只有天加地知她自己知,絕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

他打算睡多久呢?說好一早出發去她家,但如果他還很累,她可不想硬是吵醒他,就算再晚幾天出發,她僅剩的兩顆藥撐不到她回家,那也無所謂,寧願讓他睡得飽飽的,讓他把背傷養好了直接回他家去。

然後,拜托這裏的屋主,幫她找一塊地,挖個洞,讓她永遠住進去。

再然後,等他養好傷回來這裏,就算要對着她的墳墓大罵特罵,甚至把她的屍體挖出來用力搖晃,她都不會怪他。反正,那時,她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不管他再怎麽想要她活下去,眼下的事實是:制毒的人死了,暫時抑毒的解藥剩兩顆,從麗城到她家的路程雖然不遠,卻也要花上好幾天。

她家裏已經沒有人在等她了,回不回去,又如何呢?

門外腳步聲傳來,她拿着杯子的手一頓,屏息聽着外面的動靜。

沒多久,帶笑的和氣嗓音響起:“烏公子,我給您送早膳來啦!”

是昨晚送藥來的大娘。她不想床上的“烏公子”被吵醒,盡力加快腳步走到門前,一開,聽見婦人的驚呼。

“你……烏夫人!你總算醒了,這真是太好了!”

她把食指放在嘴上,低聲道:“他好不容易睡着,別把他吵醒了。”

婦人瞄着小睡房裏面,果然烏公于正側躺在床上,跟着壓低聲音:“烏公子也累了好幾天,這下總算能放心了。”再看向面前的蒼白美人,關心問道:“烏夫人,你身子好些了嗎?”

她自動忽略刺耳的“夫人”二字,微微笑道:“好多了,多謝大娘關心。”

“夫人別這麽客氣,烏公子幫了我不少忙,我為他做點事,也是應該的。”

“我聽他說,這幾日都是大娘幫忙照顧我的,真是麻煩你了。”

“我沒……”驚覺一道目光從床鋪方向掃來,逼得她硬生生改口:“……沒什麽麻煩的,那個,我端早膳來了……”怎麽不趕快接過手呢?

徐望未聽那大娘語氣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雙手微擡作勢要接過早膳,等大娘主動把托盤放到她手上,有點重,她小心拿穩了,才笑道:“多謝了。”

她等了一陣,沒聽見離去的腳步聲,又問:“大娘還有事?”

婦人着迷地看看眼前的美人,一時回不了神。先前看她,美則美矣,病氣太重,讓人不忍多瞧,現在她活生生跟她說話,雖然還是蒼白病相,卻讓她一顆心怦怦直跳着。她又瞄了眼早已醒來坐在床邊的男人,終于忍不住多說幾句:“夫人,這幾天都是烏公子在照顧你的,你一天沒醒,他就一天沒法安穩入睡,我在旁邊看了,都要替他心疼起來了,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好好待他,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啊。”

白冬蘊的一番心意,就是要她把身子養好,乖乖嫁給白春留吧?這份心意她是注定要辜負了,但大娘聲音聽起來很熱心,她不忍澆她冷水,只好應道:“大娘的話,我記下了。”

“記下就好記不就好……夫人,我廚房裏還煎着藥,你跟烏公子慢用,我去煎藥了。”笑眯眯地說完,臨走前,順手關上房門。

跟烏公子慢用?她滿面疑惑地端着托盤轉身,有人一把搶走托盤,拉着她到桌前坐定。

“……”原來他醒了,故意不出聲是什麽意思?欺負她看不見嗎?

“你很慣假裝看得見?”一開口就像在質問什麽。

“騙得過去就騙,省得旁人問東問西的;若是被發現,我也無所謂。”她随口答着,跟着又道:“大娘說,這幾天都是烏公子在照顧我的,這跟四公子昨晚說的話,有些出入呢。”

白冬蘊一臉平靜,聲音也很平靜,道:“鄉野村婦的話,你也不必太認真。”他幫她舀一碗野菜粥,拉着她的手貼上粥碗。“你将就點先喝這個,路上我再幫你買饅頭。”

她臉頰微紅,輕道:“別說得好像我只要有饅頭,就什麽都好似的。”

他沒有應聲,幫自己舀了一碗,一口氣喝掉一大半。

她聽着他的動作,暗自羨慕他的好胃口,嘴裏說道:“這些天來,真是謝謝你了。”兩手捧着粥碗,實在不是很想喝。

“你這一聲謝,聽起來真敷衍。”他忽然搶過她的碗,豌沿抵在她嘴邊,冷道:“你是要自己喝,還是我幫你灌?由我幫你灌食,可不保證不會嗆死你。”

這人,真是那大娘口中那個“她一天不醒,就無法入睡”的烏公子嗎?是那大娘眼睛有問題看錯了吧!她微往後仰,很堅決地搶回碗自己喝。

白冬蘊見她乖乖喝粥了,才又幫自己再添一碗,一口喝光。

“我以為你累壞了,想讓你多睡一點。”絕對不是故意不叫醒他。

他瞪她。

“等我送你回到白莊,要我睡多久都行。”

她悶悶地再喝一口粥,聽見他走離桌子,然後她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麽大刺刺地在她身邊換衣服,就不怕她說看不見是騙他的嗎?她專注聞着粥香,不讓聲音促使她在黑暗裏胡思亂想,總覺得經過昨天晚上,他對她的态度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了;說話的口氣更差了,還會對她動手動腳的?

對了,先前除了替她把脈之外,他絕不會主動碰她,連她要幫他包紮背上傷口,他還扭扭捏捏的,一直叫她把眼睛蒙上。

現在他這麽大方,是不是他背痛到全身都不對勁了?

“你很想要我喂你是嗎?”偏冷又不耐煩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沒有沒有……”她吓一跳,趕緊捧起碗,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光,她也不過是分神想點事,不用這麽吓她吧!

“再喝一碗?”

“不要了,我不餓。”她把空碗輕輕往前推,充分表現不想再喝的決心。

她又聽見奇怪的。向聲,忍不住問道:“四公子,你在忙什麽?”

他沒有回答,迳自道:“你站起來,往後轉。”

這又是在做什麽?她才遲疑了下,那個沒耐心的男人一把扶起她,一手搭在她肩上逼她轉身,她愣愣地任憑擺布,随即感到某個軟軟暖暖的東西罩在她頭上,跟着,另一個軟軟暖暖的東西披在她肩上。

這是……軟帽和披肩吧?沒事把她的頭臉遮起來做什麽?

“這些是我向大娘買來的,質料不算太好,你就湊合着用吧。”他說。

若是跟白莊比,這種小戶人家用的衣料自然不算好,但和她的舊衣相比,已經是很不錯的了,她伸手摸摸披風,有點厚,但絕對夠保暖,她想像這東西披在自己身上的怪模樣,又聽見他說道:“中秋過後,天氣轉涼,你的身子再也受不了一絲損害了,能多穿一件擋風就多穿吧!要不是為了收買這一家子人,把我身上銀兩用得差不多了,我還真想雇一輛馬車,讓你回家的路輕松一點。”

白冬蘊說得理所當然,但這帽緣極低,幾乎蓋住她整張臉了,雖然現在她是看不見,可一般情形下,總要留個縫讓她看路吧?

她勉強壓下心裏的疑惑,應道:“只是走幾天路,我想,沒什麽大問題的,那大娘是好心人,四公子何必花心思收買他們?”

“我天性多疑,連自家人都不能盡信了,何況是才認識不久的陌生人,至少得放個餌食吸引他們的注意,省得他們惡念一起,趁我虛弱謀財害命。”并不是施了恩就不會被反咬,但,被反咬的機率總是小了點。

她想起自己正是被最信賴的“自家人”下毒了,心情極為複雜,卻仍是忍不住說道:“白莊主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她寧願相信,她爹還是很疼她的。

“你這麽誇他,我聽了實在高興。”他嘴裏這麽說,晤氣卻是死硬平板的。

他的氣息又逼近,她不自覺屏住氣,察覺他仔細幫她拉好衣襟袖子,還幫她把腰帶的結重新打好。

她沒記錯的活,有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吧?昨晚他抱她睡一晚,她可以當他神智不清,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但現在他分明是清醒的,這樣不避嫌地親手幫她打理門面,實在是……帽子和披風果然很保暖,害她臉頰都熱呼呼的。

有個東西被套進她的手臂,她伸手一摸,是她的包袱。

“好了,走吧!”他道,大手摟着她的肩,押着她往外走去。

她只覺得一頭霧水,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傻傻被他半推着走。

當她感覺到透進軟帽裏的寒意時,同時也聽見數人的驚呼聲。

“烏大嫂包得這般密實,難道是不想被我看見?”這家的獨子哀怨地道,幾天前他幫忙扶人回家,曾有幸觎到烏丈人的美貌,但也就那麽幾眼,一進他家,烏大哥就把他老婆藏在房間裏,誰也不給見的,害得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現在他們要走了,還是不給他多瞧一眼,這讓他很難不多想啊!

白冬蘊微微一笑,應逆:“天冷了,我怕她受寒,才讓她多穿幾件。”

“既然如此,怎不多留幾天,等夫人身子好了再走呢?”大娘關心問着。

“留着做什麽?你有錢養他們啊!”一之主的大叔破口罵道:“他想走就讓他走啊!咱們這破爛屋子,誰人看得得上!”

“爹,你少說兩句吧!”

“我哪裏說錯了,啊?我一開口你們就有意見,就只會叫我閉嘴,就只有你們能說話,我不能多說兩句是吧?那一家之主你來當啊!毛頭小子插什麽嘴!”

白冬蘊笑顏迷人,像是永遠不會發脾氣,只有站在他身邊的徐望未知道這人心底冒火了,連忙出聲道:“多謝大叔和大娘好心,願意收留我們。”

“烏大嫂,你身子還沒全好吧?不要理我爹了,你盡管住下,要住多久都可以,他要再亂說話,我幫你打他!”

“臭小子,你只會跟我唱反調是不是?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一老一少互罵着追趕跑跳,留下大娘一臉尴尬地笑道:“烏公子、夫人,他爺兒倆一向如此,讓你們見笑了。”

白冬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道:“大娘,這裏是我一點心意,大叔的腰傷藥還得吃上,一陣子,記得讓他按時服藥,完全康複之前,不要太過勞動了。”

“這怎麽好意思……”一看也知道裏面裝的是碎銀,她想收下又不敢,滿臉寫着為難。

“你就收下吧!我們還要趕路,告辭了。”他扶着身旁的“妻子”,慢慢慢慢地走着,有風自巷口方向吹來,他立刻往前一站,為“愛妻”擋住冷風。

婦人看在眼裏,既羨慕又感到高興,衷心祈盼這兩人能如願找到名醫,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臭小子,你別跑!”另一頭,中年大叔氣喘籲籲地追着兒子跑。

“臭老頭,你這麽愛生氣,難怪頭發一直掉,我看不出兩年,你就會變成大光頭了!”兒子年輕力壯,還有餘力回過頭對着父親叫嚣。

“老子長這麽大,還沒聽說過生氣會掉頭發的,我這頭黑發可是祖宗三代托保證,到老都是烏黑亮麗,絕對不會……”邊說邊搔着頭發,一縷頭發竟輕易被他搔斷了,他愣愣地看着手上一把黑發,百思不得其解。

兒子發覺爹親沒再追上,跟着停下腳步,湊到他爹旁邊,吓道:“哇,真的掉頭發了!爹,你頭頂禿一片了耶!”

“這怎麽可能……”又抓抓頭,毫不費力抓下另一撮黑發。

“又掉了又掉了!娘,爹掉頭發了,爹要變成大光頭了!”

“怎麽回事?老頭子,你的頭發……”

一家三口緊張地圍成一圈研究大叔的頭頂,愈研究光滑的部分就愈多,那大叔吓得抱住頭,差點沒哭出來。

被扶着走的徐望未,把那三人的鬼哭神號聽得一清二楚,剛出巷口,立即低聲問道:“那是你搞的鬼?”

“什麽?”白冬蘊裝傻反問。

“你開給大叔的腰傷藥,摻了會讓他掉頭發的藥材?”

“我沒那麽蠢,萬一他拿藥單去問,馬上就知道是誰搞的鬼了。”

“不然,又是怎麽一回事?”

“你說呢?”他皮皮笑着,道:“我這人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絕不錯待。“我幫他治腰傷,還幫他出藥錢,這也算仁至義盡了。”

“好歹他也收留我們好幾天,就算他說話難聽了點,你也不必如此。”

他冷哼一聲。“等哪天你成了白莊的莊主夫人,再來過問我的行事吧!”

她悶着氣,照例不予回應。

以為白冬蘊一心要到她家尋找能治好她身子的方法,必定是急忙趕路,沒想到三天的路程花了五天才走完,這之間,僅剩的兩顆藥丸又少一顆,她是不怎麽煩惱,但總覺得身邊這人開始緊張了。

“麗城與關城交界處的小荒村……的哪裏?”

這聲音,就在她的頭頂上,換句話說,問話的這個人,此刻正摟着她。

再确切一點來說,這五天,除了入夜休息之外,都是這樣的。

她原想,這個性格惡劣的男人,終于逮着機會整她了,趁她變成瞎子,故意對她動手動腳的,初時她出聲抗議,他還會稍微退開,只牽着她的手走……她眼睛看不見,牽她的手是不得不為之舉,他說的,但他走的速度奇慢,乍似體貼她身子虛弱,配合她的慢步,直到他開始不客氣地把重量分一部分壓在她肩上,她才發現,他的身體根本沒全好,她睡足了六天,精神飽滿,他守了她六天,夜不安枕,流失的體力幾乎沒補回來。

雖然他硬撐着不肯明說,但身體的反應極其明顯,若不是撐不住了,又怎會無視男女之防這樣壓着她。

“徐望未,你發什麽呆!”頭頂上的聲音罵道,“你家在小荒村的哪兒?”

她回過神,答道:“沿着這條路走到底右轉,走到盡頭那間老廟再往右看,就能看見我家了。”

白冬蘊依着她說的方向看過去,小荒村的人口已經夠少了,她家還在村裏最偏僻之處,她那沒良心的混蛋爹是存心要他女兒死在家裏就是了!

萬一她沒有走一趟白莊,傻傻在家裏過着日子,哪天藥吃完了、病發了,等到村裏人想起廟旁還有一戶人家,她的屍身也早就腐爛了。

“哼。”有他看着,她想要變成屍體,可有得等了。

徐望未不知他的心思百轉,聽他冷哼一聲,以為他嫌路遠,笑道:“四公子若是腿酸了,我記得村口有座小亭子,不如先去那裏坐一會兒?”

他瞟一眼遮不了日頭、擋不了雨的小破亭,再度哼了一聲。

她出不以為意,由着他半扶半壓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細白的耳輪微顫,好像聽到很耳熟的聲音,她腳步一頓,側耳細聽着,眉頭不覺皺起。

“你聽到什麽?”壓在她身上的男人,立刻察覺她不對勁,問道。

“……大概是我聽錯了吧,這種地方,怎麽可能……”

“你這順風耳哪可能聽錯!怎麽,是勝火幫還是千銘門的混蛋追上來了?”

“都不是,真奇怪,不可能的……”

他聽她一直說着不可能,卻沒說出一個答案來,心頭一陣煩躁,正要開罵,路旁一間小破屋裏跑出一名婦人,對着他倆遲疑問道:“是阿梅嗎?”

徐望未聽見這聲音,一震,擡眼笑喊了聲:“胡大嫂。”

胡大嫂快步走到小路上,哽咽道:“還好你沒事……我擔心死了啊!”

白冬蘊押着徐望未退開半步,讓企圖奔前抱住她的胡大嫂撲了個空,同時附在她耳邊低問了聲:“那是誰?”

“小荒村的寡婦,我爹帶我進城買藥路過,曾跟她說過幾句活,她丈夫病重時,是我爹幫他看病的。”徐望未簡潔說完,掙開他的懷抱,取下軟帽,露出那張蒼白但美麗的臉。“胡大嫂,好久不見了。”朝那小婦人微笑招呼着。

頭臉都包得密實,只看身形就能猜出是何人……這小荒村簡直是卧虎藏龍、專出奇人啊!白冬蘊別開臉冷笑着,懷裏的拐杖棄他跑了,他只好自力救濟,找棵枯木倚着,任由那根“拐杖”歡喜會故人。

胡大嫂哭得梨花帶雨,摸摸她的臉、碰碰她的肩,顫着聲音道:“好久不見,我上你家去看,旁邊多了一座墳,屋子裏卻沒半個人……就算石大夫走了,你也可以來找我啊,怎麽就不見了,也沒跟我說一聲?”

“胡大嫂,你別哭了,旁人看了,以為我欺負你呢。”

“我怎能不哭啊!石大夫是我的大恩人,我卻連他何時走的都不知情……你回來了就好,幹脆你搬到我家,陪我作伴吧……呃,阿梅,那個人是?”哭聲立時止住,那高瘦的男人正瞪着她,讓她下意識往前站,把阿梅護在背後。

徐望未連轉頭看都沒有,就知道胡大嫂問的是何人,她想了想,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次多虧有他,我才能平安回來,嗯,他叫……”

叫什麽好呢?

白冬蘊一直專注瞪着那來路不明的女人,适時丢過去一句:“敝姓白。”

“白公子,多謝你救我們阿梅一命。”胡大嫂誠心說着,沒有注意到阿梅在聽見那個“白”字時,表情有點古怪。“我瞧白公子的臉色好像不太好,阿梅,他是不是病了?小荒村現在沒有大夫能幫他治病啊!”

“白公子為了救我受了點傷,傷口已經包紮過了,我想,不礙事的。”

“原來是英雄救美……”胡大嫂還漾着淚光的眼瞬間亮了起來,鼻音裏帶點興奮地問過:“白公子,你娶妻了嗎?”

突兀的問活,讓白冬蘊差點一頭撞上枯木,他瞄着徐望未有點傻愣的表情,勉強勾笑道:“還沒呢。”

“那正好!白公子,我們阿梅可是村裏公認的第一美人,又很乖,你救了她就是有緣,不如你把她娶回家吧?她大叔已死,我擔心沒人照顧她呢。”

“我正等着她點頭呢。”白冬蘊似笑非笑答着。

“太好了太好了!阿梅,有這笑雄救美的白公子照顧你,我也能安心了。”

徐望未滿臉尴尬,暗罵白冬蘊給她找麻煩,連忙找個托辭道:“胡大嫂,白公子的傷還沒好,我想快點扶他回我家休息。”

“哎,瞧我高興的,都忘了白公子有傷在身,你一個人扶得動嗎?要不要叫我家的毛頭來幫你?”

“毛頭還是個孩子呢,我自己來就行了,這一路上也是由我扶他走的。”

“阿梅,不是我多嘴,你和他畢竟還沒有名分,光天化日下這樣摟摟抱抱,會惹人說閑話啊!”雖說,小荒村裏實在也沒多少人啦。

“多謝大嫂關心,我們自己知道清白就好,旁人想說什麽,我也管不着。”轉向白冬蘊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四……白公子,咱們走吧!”

今天想姓白的四公子大方牽住她的手,毫不客氣壓在她肩上,故意朝那小寡婦綻出最迷人的微笑,道:“大嫂,我們告辭了。”

胡大嫂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白冬蘊不再看她,兩人走到那寡婦耳朵再好也聽不見之處,他忽然冷聲道:“你說你沒有朋友,我瞧那寡婦和你感情挺好的。”

徐望未笑答:“只是說過幾句話而已,算不上是朋友。”

“有人會為一個不算朋友的人哭得那麽慘嗎?”

“這個……胡大嫂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連她家旁邊的野花凋謝了,都能哭上一整晚……”也不見得是把她當朋友了,才哭成那樣吧?

他嗤聲冷笑,又道:“徐望未、阿梅;徐姓藥師、石大夫;你爹、你大叔,看樣子,你還瞞了我不少事。”

“你全聽見了?”

“廢話。”沒聽見怎會提出來質問她。

老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還敢說正等她點頭答應嫁他?她自認說假話的功力遠不及他,加上這事她也沒打算瞞人,遂坦白道:“我爹是在石牆底下撿到我的,我說我沒有名字,他卻誤會我叫梅,于是幫我取名石梅,村裏的人聽說我叫石梅,便喊他一聲石大夫,他沒有否認,這稱呼就一直沿用下來了。”

“因為不是親生女兒,才狠得下心毒害嗎?”他又是一哼。

她當作沒聽見他說話,接着說道:“他生前沒讓我喊過他一聲爹,臨死才準我頂他的姓,以女兒身份送他走最後一段路,望未這名字也是那時候才改的。”所以她說的都是真話,沒騙人的。

“你被一個從不把你當女兒的混帳害得這麽慘,還口口聲聲敬他一聲爹,徐望未,你的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麽,這麽蠢!”

她眼眶發熱,明知他說的是事實,明知她的确是傻得過分了,還是不太高興他這樣罵她的爹。她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小時候,第一句學會說的話,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叔。”

白冬蘊聽見這話,微地一怔。

徐望未只覺得壓在她肩上的人突然變重了,也不很介意,盡力撐着,繼續訴說陳年往事:“我爹說,他在決定收養我之前,曾觀察我好幾天,那時我混在一群乞丐當中,見到年長的男子就喊大叔,對女子就喊大姐,連爹娘是什麽都不知道,有人好心給我一口饅頭,我會乖乖道謝:其他孩子乞丐欺我個兒小,搶了人家給我的食物,我也沒有哭鬧,就躲在牆角安靜等着下一個好心人。”

他沒有應聲,等着她說下文。

“他好不容易研制出難解的劇毒,自然要找人試試成效,當時他想,我性子偏靜,被人欺負不懂吭聲,沒爹又沒娘的,萬一不小心把我毒死了,也沒人會跳出來責罵他,他雖然不算有錢,要多養一個人總不成問題,這乞丐娃娃能讓他收養,好過窩在乞丐群中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于是,他下手了。”

她的聲音平淡中帶點沙啞,面露微笑,像在說着與她無關的旁人的故事。

“若是當初他沒收留我,我也許可以健康無病活到老,但也極可能老早就餓死凍死了,四公子,我爹他真的不是壞人,當他目睹我第一次發作,吐了整床的血、淚流滿面向他求救時,他就後悔了,他是對我下毒的人,可是,他也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身子差,家裏所有的粗活他都撿了去,從來不怕旁人說閑話,每次我發作昏迷不醒,他就在床邊徹夜不眠守着我,直到我清醒了,他才敢放松睡着,這些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裏,雖然我偶爾還是會怨他那麽狠心,可要我恨他,我卻是恨不下去。”

“他心裏有愧,才會對你好,這本來就是他欠你的。”白冬蘊冷聲插嘴。

“也許你說的對,但不管背後原因如何,他對我好總是事實,我老早就在心裏偷喊他一聲爹了,偏他一心盼望着與情人重逢,才遲遲不肯認我當女兒,他怕他的情人誤會他不夠忠誠。”

她擡起臉,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朝他笑着,道:“你瞧,他是多傻氣的人,他心愛的女人都嫁了好幾次,他也沒變心,癡癡等着愛人回到他身邊,這一等,等了十幾二十年,直到他得知情人的死訊,他想着,總算能在黃泉相會了,高興得連我身上的毒還沒解就……”

他瞪着她的笑,胸口抽痛到讓他以為背上的傷口穿過他的背裂到心頭去了,這種症狀的成因,初時他不太明白,但經過這幾日朝夕相對,逐漸明朗了。

“你這傻子!”簡直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大傻瓜!他不得不把她緊抱在懷裏,借由碰觸她、感受她的體溫,來醫治心頭那名為“心疼”的病症。

她眨了眨眼,這人,該不會是抱她抱上瘾了吧?邊抱她還邊罵她傻子,她是該先抗議她不笨,還是要先罵他一句登徒子?她勉強從他懷裏仰起臉,想叫他放手,嘴唇忽然被什麽東西碰到,她一呆,剛擦過她嘴的東西又覆了上來,然後黏住不肯定了。

這個……好像不能再推給“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了吧?她被輕薄了吧?她應該用力推開他,再賞他一巴掌大叫“非禮”吧?種種念頭白她腦中掠過,最後,沒一個被付諸實行,天地萬物好像都消失了,沒有風也沒有蟲嗚鳥叫,就這麽單純的吻着、被吻着,吻着、被吻着……

不如過了多久,他終于松開手,呼吸微急促,邊推她邊沙啞說道:“別發呆了,快走吧!”

是誰在發呆啊……她臉頰熱燙燙的,被迫配合他的力氣走,走沒幾步,她頭忽地一偏,難得主動拉住他的手。

“又怎麽?”他問,盯着她又皺起的眉心。

“四公子,我肚子有點餓了,咱們先繞回城裏買幾個饅頭,再去我家吧。”

他跟着停步,沉聲道:“徐望未,你有話就直說,別跟我繞圈子。”

距離上一餐才不過半個時辰,最好這個胃口比雛鳥還小的女人這麽快就餓了。

她輕嘆口氣。“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四公子,我家裏有人。”

他一愣,下意識往她家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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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8 00:10: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他看見一身白衣的男人從廟旁小舊屋裏走出來時,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白衣男子一出舊屋,目光立即膠黏在他身上,他驚得無法思考,第一個念頭是:先走再說!

“若涼,攔住他。”溫溫柔柔如春風拂面的雅音。

跟着白衣男子走出舊屋的另一名年輕男子反射地喊了聲“遵命”,幾個起落翻身便在兩人面前站定,徹底阻攔他們的去路,當他完成任務,要向主子邀功時,擡眼對上那沉冷不悅的熟悉面容,乍驚乍喜地嚷叫道:“留留留主,貓、貓兒真來了……不對,四少爺,四少爺平安無事啊……”随即頭頂被敲了一記。“哎唷,痛啊!會打人的,果然是四少爺……留主,貓兒找到了,您可以睡好覺啦!”

那白衣男子正是白春留,他慢步朝前走去,面上笑容溫潤,不眨不躲的眸光裏隐着激動,垂在兩側的手指輕微抖着,像在克制些什麽。

“冬蘊,幸好你沒事。”

那聲音平靜一如往常,只有徐望未聽出他的語尾也是輕微抖着,他心情一定很激動吧?巴不得立刻撲上去抱住他親愛的小弟,偏偏在人前他得端住身為莊主的架子,雖然她不是很想再見到這個人,但見到他,就等于白冬蘊的身體有人照顧了,這讓她忍不住想笑了。
  
一定是她爹聽見她的心願,設法讓這人來接白冬蘊回家的吧。

白冬蘊瞪着自家大哥那過分平靜的笑容,以及那雙藏着澎湃熱情的眼眸,頓覺無比刺目,忍不住撇開眼,沒好氣地回道:“我還能出什麽事。”

不過是被不入流的江湖混蛋砍了一刀,不過是帶着白春留心愛的女人一塊逃命……思緒一頓,連忙甩開她的手,避嫌似的迅速跳離三大步,支撐的重心忽然改變,令他身形些微不穩,離他極近的若涼反應不慢,及時伸手撐住他。

徐望未莫名其妙被甩開,不受控制地一頭撞上廟牆……前的某具溫熱軀體。

“望未,你還好嗎?”溫暖的柔音近在咫尺。

她站穩腳步,暗自慶幸此時她的眼是全盲的,要是讓她目睹白春留從她家裏走出來,肯定會誤以為死人複生,被他活活吓死了。

“我沒事。”她輕聲答着,下意識退開半步,與他保持距離,“倒是四公子為我挨了一刀,傷口很深,到現在都還沒好呢。”她非常擔心地說道。

白冬蘊冷哼一聲,道:“不過是小傷罷了……若涼,你住手!”刷的一聲,他衣服被人撕破了。

“留主,徐姑娘說的是真的,四少爺背後的傷很嚴重啊!”若涼一手在四少爺的裸背上東摸西揉的,這觸感真不錯:另一手抓着破爛的暗色外衫,驚吓不已地鬼叫着,随即感覺到有人用力掐着他的脖子,讓他更用力地叫道:“哇!要死了要死了!留主,四少爺力氣還很大,不礙事啊!咳咳、咳咳咳咳咳……”

白春留忍着笑,輕斥道:“若涼,徐姑娘在呢,你把冬蘊的衣服撕了,要她一個姑娘家目光放哪兒。”

“沒關系啦,留主,那女人成瞎子了,就算我連四少爺的褲子都脫了,她也是什麽都看不見……哎唷!”又被人敲了一下腦袋。

這兩人簡直是存心要害她在黑暗裏妄想某個美男子的無邊春色……那人的背,她不但看過,也摸遍了,雖然那時光源不足,看得不很清楚,光是掌心碰觸到的柔滑觸感,就夠讓她回味……不,是尴尬到底了。

“望未,你的眼?”

“是暫時的,過幾天就好了,白莊主千萬別放在心上。”她連忙說道,聽見一旁的白冬蘊又發出輕哼聲。

老是哼哼哼的,該不會是鼻子有毛病吧?她胡亂想着。

“你放心,我已經請了幾位名醫在莊裏等着,一定能治好你的。”

“不是幾位名醫,是幾十位,差不多要把客院住滿了那麽多人啊!”

若涼忍不住插嘴。

她傻眼了,原來白春留瘋癫的程度不下于白冬蘊,白莊是一個專出瘋子的地方,一次請來幾十位名醫,就為了治她一人的病?這也未免太誇張了一一

“沒有那麽誇張,若涼,你再亂說話,把望未吓跑了怎麽辦?我可不知道還能上哪去找她啊。”

此話一出,白冬蘊立即眯起眼,問道:“你們怎會找到這種地方來?”

小荒村既偏僻又荒涼,離遠城更是十萬八千裏,連他都是幾天前才問出這裏的,這家夥怎會比他們還早一步抵達此地?

白春留眉目含笑,道:“你帶着望未一起走,我猜想也許你們會到她家裏走一趟,就過來看看,也真巧,還真讓我遇到人了。”

“你早就知道徐望未住這裏?”

“也不是,我只是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她真的是……”一頓,柔聲道:“是我想的那人的女兒。”

徐望未渾身一抖。

白春留接着又道:“冬蘊,徐姓藥師的女兒,難道沒讓你聯想到什麽?”

白冬蘊聞言,猛地一震,用力掙開若涼的攙扶,急奔到徐望未面前,揪住她衣襟,怒聲問道:“你是徐連生的女兒?”

雖然襟口被人抓住,讓她有點喘不過氣,她還是努力面帶微笑,非常冷靜地說道:“只是養女而己,不是親生的。”所以別這麽激動,她快被掐死了!

因為怕徐連生遺留下來的東西藏有關于白春留身世的只字片語,搜索她家的任務由白家兩位主子一手包辦,原本自告奮勇要打掃的護衛若涼,被主子們送到外面負責保護她。

雖然這份差事簡單又輕松,但先前跟留主,一塊兒進屋去時,他親眼看見裏頭積灰有多深厚,讓白莊兩位金尊玉貴的主子在灰塵屋裏找東西,他是既心疼又過意不去啊,偏偏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遵從,只能乖乖站在墳墓旁邊,眼巴巴地偷觎着屋裏忽隐忽現的人影。

“地上的灰塵都厚到可以種菜了啊,為什麽不讓我先打掃過再進去?究竟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需要兩位主子一塊兒找?徐姑娘,你心裏可有眉目。”

他是一個靜不下來的人……在執行守夜任務時除外,既然旁邊坐着一個會說話的人,要他閉嘴空等,實在很難受啊!

徐望未坐在與若涼相隔兩步遠的另一塊大石頭上,兩手緊抓着她的舊布包,淡應了聲:“我不知道。”

這聲音好冷淡啊!若涼不由得轉頭看去,她身上穿着質料普通的暗色衣裙,肩頭披着同樣暗色的厚披肩,淺色長發成一束,襯得那張偏白的臉更顯空靈剔透,好像一個不小心就會破掉似的,她一雙眼明明是全盲的,卻仍是直盯着小舊屋,要不是他眼睛夠利,一眼看穿她的目光渙散無神,還真會誤以為她是個普通正常的明眼人。

也對,這裏畢竟是她家,兩個人男人進到她家裏翻翻找找,她卻不能親自監督,會擔心也是必然。

“徐姑娘,雖然我不知道留主和四少爺在找什麽,可他們的人品,我若涼能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亂碰什麽不該拿的東西。”就算她爹在這麽破舊的屋子底下埋了一個什麽稀世大秘寶,也不用擔心會被他們偷走。

白莊呢,天下第一清廉清白清如水的大莊,絕不會做出任何不可告人之事!

“嗯。”她依舊淡淡應着,理應是找不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又怕真被找出什麽有用的東西,這種複雜的心情無法言說,只好繼續忐忑不安地等着。

若涼一臉大受打擊,這是哪兒來的姑娘,多應個幾句話會死嗎?難道是他的相貌不比留主和四少爺俊美,她才會連一句話都懶得施舍給他?

不,算起來她根本沒見過他,不可能因為他的容貌而嫌棄他。

“徐姑娘,呃……初次見面,在下名叫若涼,若是假若的若,涼足涼風陣陣吹的涼,每次留主出門遠行,一定會帶我一塊,負責為他守夜、服侍他生活起居。”

會對不曾謀面的人冷淡,八成是因為她怕生,他拿出生平最大的誠意,以自認最溫柔的語氣自我介紹道。

徐望未慢慢把臉轉向聲音來處,輕而有禮地應道:“你好,若涼公子。”

他眼睛頓時瞪大,心跳莫名加快,結巴道:“你也好,那個,我只是個下人,姑娘別喊我公子,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我明白了,若涼公子。”她微笑。

明白了卻不改口……這種前後矛盾的說話方式,跟某個他很熟的人很像啊!

“徐姑娘,你在莊裏的時候,我沒和你打過照面,可我曾聽人說過留主很喜歡你,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又來一個想撮合她和白春留的人?她內心哀嘆,輕道:“白莊主是好人。”

好人的下一句肯定就是:我配不上他,若涼暗自為留主掬一把同情淚。

“我想也是,你肯讓四少爺從着你走,留主沖上前當你的肉墊,你站穩以後卻是馬上退開……徐姑娘心裏頭是偏向四少爺多一點的吧?”

“嗯。”沒看見若涼的臉更垮了。“四公子為我挨了一刀,這份恩情,我總要報答的。”他身體撐不住需要人扶持,旁邊只有她一人,她又受過他的大恩,理所當然要幫忙的。

兩人靠得那麽近,幾乎可以說是抱在一塊兒了,只是為了報恩?垮掉的臉又恢複了些,留主還有希望啊!

“難道徐姑娘連四少爺也不喜歡嗎?”

“四公子是好人。”她答道,清美的笑容稍微柔和了些。

換句話說,他家最出衆的兩位主子,都沒能讓美姑娘動心啊!

“那我呢?我也是好人嗎?”他眉眼垂垂,不抱希望随便問着。

“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若涼公子呢。”

他的臉徹底垮掉,雖然他和兩位尊貴的主子不能相比,可連一句客套話也舍不得給他,有沒有必要這麽狠啊!

“若涼公子以前曾來過這裏嗎?”空茫的眼波不再鎖着小舊屋,她轉身面向若涼,淺淡的笑容像是很有興趣再與他多聊幾句。

貌似天仙的美姑娘還願意跟他說話,他很快振作起來,答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到這裏來,白莊的商行多半集中在廬城、山城、遠城一帶,小荒村已經接近關城,和白莊是相反方向,不只是留主,連四少爺都很少往這方向走動。”

“二位不遠千裏,是為了找回四公子吧?既是如此,白莊王怎會想到要來這裏找人呢?”要說只是湊巧,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當人厲下的,不就是主子說什麽就做什麽,哪裏還敢多問呢。”他原本還想,白莊那只跳牆跑了的貓兒再怎麽貪靜,也不至于躲到這種地方來:他可是一只愛幹淨的貓啊,這裏又偏僻又髒的,連門板都差點被他給碰壞了,怎麽躲人啊!不過,幸好他們來了。

“原來如此。”徐望未淡聲答着,心頭的烏雲又加厚了些。

白春留早就知邁徐連生住在這裏,卻不問不問,要不是他猜想她正是徐連生的女兒,也許有機會遇到帶着她一塊逃命的白冬蘊,只怕他老了死了,也不會踏進小荒村一步,他一心一意只想當白四季的好兒子,佴也不肯把“父親”這稱謂給另一個他未曾謀面的男人。

白四季的無私善心,換來一個沒有血緣卻無比孝順的好兒子,某人心裏總是懷着怨恨,至死都不知道他心愛的女人早已幫他生了一個這麽可愛的好兒子,她身為那心懷怨恨之人的養女,真不知該為他的骨肉離散而哭,還是該替他有個非常出色的孩子感到高興。

“我連徐連生的名字都沒有聽過,他竟能讓四少爺激動到差點掐死際……徐姑娘,令尊和白莊的主子們,是老朋友?”若涼好奇地問道。

“這問題,公子可能得問白莊主了。”她只知她爹心愛的女子最後是被白四季救走的,這些白家人從哪兒打聽到關于徐連生的事,她也很想知道。

“我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他都沒讓我發現他認識這麽一位姓徐的老爺,哉想,就算我問了,他比不肯說的吧。”再怎麽忠心耿耿,畢竟還是個外人,這種事他當然很清楚,雖然偶爾會覺得很悲哀,但無事不可告人的白莊會有想隐瞞的秘密,表示這秘密事關重大,他一個下人,還是不要多問才好。

“若涼公子也別灰心,我瞧白莊主一定是很信任你,才會只帶你一人前來,雖然他現在不願多說,我想,遲早有一天,他會想通的。”

這話是在安慰他嗎?他長這麽大,被人稱贊過、也挨過不少罵,可從來沒有一個人發現他也會有沮喪的時候,一股暖意自他心頭流過,他目不轉睛地瞅着那張老天賜的好容貌,心裏想着:反正她不喜歡留主、也不愛四少爺,不如他加把勁,若是能把這麽美麗、性子又好的姑娘娶回家,要他折壽十年他也甘願啊!

“你再多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抓出來!”陰沉到帶點殺氣的冷聲。

若涼驚吓得立刻轉身,雙手高舉作投降狀。

“屬下沒有亂看,只是瞄幾眼而已……不,我沒看她,我看的是她旁邊那座墳墓……咦,這碑上怎麽只刻下一個徐字?”不由得眯眼細看,大大的碑石上只有一個小小的字,他內心疑惑,脫口道:“四少爺,我記得春泓園那座墓碑上明明刻着“愛妻烏秀秀長眠于此”……”就算不管俗禮,至少也該刻出全名吧?

“閉上你的嘴!把那個名字忘掉,以後不準再提起了。”白冬蘊厲聲罵完,仔細一看那塊碑石,果然只寫了一個字,于是轉頭看向徐望未。

徐望未仿佛察覺有人在瞪她,輕笑道:“我力氣不夠,所以……反正,也只有我一個人在祭拜他,我心裏知他是誰,刻不刻上名字都無所謂。”

“你倒是随和得很,連這種事也無所謂。”白冬蘊冷冷說道。

生死無所謂、眼睛看不看得見無所謂,若是連要嫁給誰當老婆也都無所謂,那事情就好辦了。

“四少爺您力氣也不夠吧。”若涼沖口說道,随即遭人狠瞪,他吞吞口水,無視四少爺的冷眼,朝徐望未讨好道;“徐姑娘,我是習武人,力氣肯定比四少爺大得多,你想刻什麽,我來幫你吧,不如就刻個“顯考徐公連生之墓”?”

“若涼,你恐怕沒有這個閑工夫了。”白春留從舊屋裏走出,溫和地道:“你到城裏去雇輛馬車,車身寬敞點,記得買些幹糧,咱們要連夜趕路回莊。”

“順便多買兩袋饅頭,省得有人挑嘴不肯吃東西。”白冬蘊補充道。

若涼領命離去。

白春留繞過徐望未站定在墓前,下跪下拜,只是凝望着。

白冬蘊瞥了他大哥一眼,忍住到口的嗤笑,慢步走到徐望未面前。

“外頭風大,你怎麽不把軟帽戴上?”搶過她抓在手裏的帽子,把她的臉包得密密實實。

徐望未已經很習慣他的動手動腳,乖乖任他服侍完,才低語了聲:“我不冷。”

“我說你冷你就是冷!剛才那臭小子拿什麽眼神在看你,你都沒發現?”

她瞎了怎麽可能發現?明明很想頂嘴,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四公子找了半天,可有找到些什麽?”她問。

“沒有。”

答得這麽快,那肯定是有找到東西,卻沒打算告訴她吧。

“我還在擔心四公子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休息,在這裏遇上白莊主也是好事,至少有他和若涼公子在一旁顧着,你也可以放心睡一覺了。”她微笑道。

“遇上他的确是好事,萬一你的藥吃完了,他能以內力護住你的心脈,讓你撐着回莊等名醫救命。”

她笑容散去,閉口不應。

過沒一會兒,白春留往這方走來,柔聲道:“冬蘊,你來幫徐姑娘把碑上的字刻完。”

白冬蘊淡瞥了只刻了一個字的石碑一眼,唇角勾起,道:“就算要刻,也不該由我來動手,你沒聽你那護衛說我力氣不夠嗎?”

白春留聞言,垂眸沉默半晌,低喃道:“也罷。既然徐姑娘不介意,就讓它保持原樣好了。”

徐望未從頭到尾、一字不漏都聽見了,她低下頭,靜靜把玩着她的舊布包。

白冬蘊看看她,又看看白春留,一道無名怒火在他心頭燒着,轉頭瞪向那混蛋……不,不能再罵了,之前以為那混蛋是陌生人才罵得那麽順口,既然知道他是白春留的親爹,他就不能再亂罵,不過……這麽差勁的人,要他喊一聲“徐叔”他也是喊不出來,幹脆就叫徐連生“那老家夥” 好了。

當然,得趁徐望未不在的時候才這麽喊。

“徐姑娘,你家的香燭冥紙都收在哪裏:”他不甘不願地問着。

墳墓裏躺的那老家夥,是白春留的親爹、徐望未的養父,從頭到尾都與他沒有關系,偏偏他不得不管。

徐望末驚訝擡眸。“你們……要祭拜他?”

那驚中帶喜的模樣,讓他的心又刺痛了一下,他撇撇嘴,狠下心照實說道:“只有我要拜而已,這一路上我罵了他不少難聽話,也該向他賠個不是。”

她略微失望地垂下頭,淡淡答道:“在前廳左側櫃子的最上層。”

白春留輕道:“我去拿好了。冬蘊,你陪着她。”

白冬蘊聳聳肩,沒跟那家夥搶這小小小小的工作,挑了一塊離她不遠的石頭當椅子,坐了下來。

“你別生他的氣。”他低聲道:“那家夥……我是說白春留,他的命不好,生父不知所蹤,繼父把他當仇人似的照三餐打,要不是我老爹一時失手誤殺了他繼父,只怕他也沒命活到這麽大。”有資格被他喊一聲爹的人,只有他老爹,老爹是真心疼他護他栽培他,所以白春留會把他當神一樣崇拜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替我爹感謝前任白莊主。”真的,幸好白春留是被白四季養大的。

“你也不必太謝他。他也是心裏覺得愧疚,才會對白春留和他兩個同母弟弟那麽好。”雖然被他老爹誤殺的人的确是一個大混球,但畢竟也是一條人命,害得他老爹到死都還放不下心,叫他要好好照顧那三個“哥哥”。

有沒有搞錯?他才是年紀最小的那…個啊!

“至少他對他們好,沒有其它目的。”她輕應了聲。

他想起另一個有目的才對人好的男人,無言。

這時,白春留拿着香燭冥紙走出來,他立刻起身要把東西接過,卻被拒絕。

“讓我幫點忙。”溫和的聲音說道。

這類瑣碎事有人搶着要做,他樂得輕松,他等白春留把燭臺擺正、點起燭火後,緩慢移步到墓前,接過白春留親手點燃的香,朝墓碑拜了三拜。

香燭的味道飄到徐望未鼻問,她眼眶發熱,用力眨了眨。

白冬蘊将拜過的香交給白春留插上,又朝亡者的至親各看一眼,嘆了口氣,雙膝點地,附上三個響頭。

咚咚咚的,磕得旁人聽了頭都痛起來了。

白春留扶他站起,眉心微皺,叮着他額上的紅腫,道:“你何必如此……”

他冷冷笑着,故意說道:“這都是記在帳上的,等哪天你想通了,我磕幾下頭,你就得磕幾下還我,這才公平。”

白春留沒再出聲。

他也不是真要為難那家夥,這話題也就此打住,算算時間,去雇車的若涼也差不多該回來了,他轉而看向徐望未,道:“我們打算把令尊所寫的所有紙張書冊、用途不明的各種藥材全部帶回莊裏研究,徐姑娘,你有沒有什麽想一并帶走的東西,我去幫你拿來?”

“我也要跟你們回去?”徐望未脫口問道。

“廢話,你以為在場有哪個人會因為沒有饅頭就挑食的!”更何況,以她現在的情形,他也不敢放她一個人留在這麽荒涼偏僻的地方。

“我不是挑食。”只是不吃白飯,胃口也比常人小那麽一點點而已。

她小聲辯解着,然後才放大一點音量道:“我沒有想帶走的東西。”

“沒有就走吧。”白冬蘊伸手要扶她,臨時想起旁邊還有一個人,仰到一半的手硬生生收回。“白春留,你來扶她上車。”

白春留深深凝望着他家麽弟,綻笑道:“好啊!”随即故作親昵地摟住她過細的柳腰,小心翼翼扶她往若涼停車的方向走去。

白冬蘊瞪着眼前登對男女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慢慢慢慢地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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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7-30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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