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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待谷芙蘭將自己設計的編輯頁面完成品帶去東西出版社,見到的情景卻跟上次繁忙的樣子大不相同,鐵門半掩,一片蕭瑟,她忙按了按門鈴就進去一探究竟。
只見前一陣子還精神奕奕,並對於她的企劃十分期待的洪家言,此時卻是一臉倦容,見到她來,朝她露出無奈的苦笑。
「真是不好意思,屬於我的東西出版社可能要消失了。之前不是跟你提過為了好好經營美食書籍這一塊,並獲得更多資源,我們讓好味食品集團入股併合作嗎?哪知現在他們指示要將舊有的員工及幹部全都撤除,要換上新的團隊,看來,我不可能實現我的理念,所以我已經自動辭去職務。」
「怎麼這麼突然?」
「你放心,你的書還是可以在這裡做,只是不是我接手罷了,我已經跟下一任總經理提過,他們也很喜歡你的企劃,『好味』是那麼大的食品企業,一定會有比我更好的想法來推廣你的食譜。」洪家言勉強打起精神要她放心。
他的妻子李秀珠邊整理庫存,邊不甘心的碎碎念,「說得那麼輕鬆,那明明是『好味』設的局,先找個專家跟我們談得雙方愉快,讓我們放心跨出這一步,再挹注資金打壓我們、趕我們走。」
「只能算我識人不清。」洪家言苦笑。
「誰甘心自己辛苦建起的堡壘被搶走,明知是閻鋒設的局,也早料到他遲早有一天會對我們伸出毒手,可恨的是我們明明知道,卻改變不了殘酷的現實,我們現在哪有辦法對抗他?」
谷芙蘭聽到了閻鋒的名字,心裡惴惴不安,好像自己也是造成目前悲劇的罪人之一。
「好了,這些事別在谷小姐面前提,她跟我們無關,她得帶著愉快的心情去跟新的總經理合作。」洪家言回頭稍稍阻止妻子的抱怨。
「你們……和閻鋒有什麼過節?」谷芙蘭問。
「我們跟他……是有一點事,但是這不關谷小姐的事。」
「你們經營了十多年累積的口碑和信譽,難道就這樣拱手讓人?」她還要追問,總覺得事情不能說和她完全無關。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還有一點錢,可以另起爐灶,只是沒那麼快。」
「但是依閻鋒的個性,他已盯上你,不管你換什麼名字、換了什麼地點,他一樣有辦法追到你,將你逼到死角!」谷芙蘭憂心得不禁脫口而出。
整理書籍的李秀珠停下動作,洪家言也疑惑的看著她。她怎麼那麼瞭解閻鋒?
「……你們可以把他的事情告訴我嗎?或許我有辦法跟他溝通,至少我可以把你們的想法跟他說,說不定可以讓他想通什麼事。」
洪家言回頭看了看妻子,李秀珠問:「為什麼你有辦法跟他溝通?」
「我現在跟他一起住,或許我在他心裡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或許就算跟他談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便是我愛他、在乎他,不想他這麼不開心,所以……告訴我好嗎?」
洪家言和李秀珠同時想起——金鍋獎那一天,閻鋒有投票給她。
深呼吸幾口氣,洪家言決定跟她說明閻鋒跟他們之間的恩怨。
「他父親在酒精和迷幻藥的傷害下,在三星餐廳翻了客人的桌,並把對方打得重傷昏迷,想盡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法國,回到台灣。他在台灣重新開始,為了克制酒癮,每夜尋找不同的女人是他放鬆的方法,脾氣暴躁的他因為打架常換餐廳,時日一久聲名狼藉,在料理界愈來愈難混,這時他的天使出現了,就是閻鋒的母親。」
谷芙蘭聽到這裡。由閻鋒目前孤傲偏執的個性看來,應該是他父母並沒有美好結局。
「她是一所家商的女學生,跟幾個女同學一起合租,而閻鋒的父親就住在她們樓上,每當看見他又受傷了、衣服破了,她總會熱情的幫他,後來甚至邀他一起共享她所做的飯。」
谷芙蘭突然覺得,這樣的模式跟自己遇上閻鋒的過程很像,只不過受傷、受創的是她。
「閻鋒的母親不到十七歲就懷了他,而他父親卻在這個時候退縮,開始躲他母親,讓他母親飽受學校、家長、鄰居的責罵和歧視,但她仍堅強的把閻鋒生下。而閻鋒的父親在法國打傷的那個人,也在此時渡海來打官司,不幸的是,那人坐上酒駕朋友的車,出事不治,此事卻在以訛傳訛下,被說成是閻鋒父親指使,閻鋒父親莫名成了殺人犯。」
講到這,洪家言的表情變得惆悵,「官司雖不必打了,閻鋒父親逃過一劫,卻背上罪犯的惡名,他自暴自棄、意志消沉,這其間閻鋒出生,三人平靜的過了四年。直到一個離了婚的富家女看上他的外貌及廚藝,他也急於擺脫貧窮的生活和罪犯的包袱,便善用他的浪漫多情將她擄獲,然後富家女跟他結了婚,但是婚後他仍然到處招惹女人。」
「閻鋒他……那時才四歲,恐怕不能接受吧?」谷芙蘭心疼的低語。
「應該吧。而我,就是那個富家女跟前夫所生的兒子,算起來我跟閻鋒毫無關係,但是他恨透了我母親,認定要不是我母親用金錢引誘,他父親還會留在他身邊,即使他父親是個那麼差勁的傢伙。」洪家言無奈一笑。
「閻鋒的母親抑鬱早逝,而他背負著不名譽的身世,到哪裡都受人恥笑,所以他十幾歲就流浪街頭,走著跟父親一樣的路,以暴制暴。」
「難怪……我總覺得他不是很喜歡自己,老是喝酒、賣命工作、刻薄的對待別人,別人愈是恨他,他愈是爽快。」谷芙蘭此時忽然懂了他的複雜心情。
原來他一直都這麼苦痛,她卻一無所知。
「風水輪流轉,我媽的事業被一點也不想做生意的閻鋒父親毀掉了,我的出版社也是拿僅剩的資金所建立,雖然不算什麼大企業,不過規模也不小……呵,但比起閻鋒那家法律事務所確實差多了,而且他還有那麼多人脈和金主。」
「他不應該恨你,你跟他父親根本沒關係呀!」谷芙蘭仍然不解。
「那你就要去問你家男人為什麼,不過我想那傢伙認為是我婆婆搶走了他的幸福家庭,那就由她的兒子付出代價!」李秀珠忿忿不平的搶白。
那年他才四歲,就必須面對父親嫌棄自己和母親突然離去,還要面對終日憂鬱的母親,貧窮和罪犯之子的惡名更讓他嘗盡了苦頭,沒了關愛和溫暖的他最終只能重蹈父親的覆轍。
谷芙蘭此時好想擁抱他,給他全部的愛,盼能稍稍撫平他心中的痛。
谷芙蘭回到家,見到的卻是閻鋒比往日還要冷漠的身影。
「你去『東西』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再見他們嗎?」
「今天洪大哥已經把你父親的事大略跟我說了。」谷芙蘭溫柔的凝望他。
「洪家言把事情全都告訴你了?」閻鋒眉一揚,有點難以接受。
「是啊。」
他冷冷看著她,「好吧,現在你應該知道,在我身體裡有一些劣根性和犯罪因子是這輩子也改不掉的,我深深被你吸引,但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我會善待你一輩子。我因為想矯正這些不好的地方,所以拚命當一個律師,但是到最後我仍濫用自己的權力收取很多錢,為打贏官司不擇手段。芙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覺得面對這樣的我,是一件好事嗎?你有辦法和這樣的我走下去嗎?」
「因為喜歡你,不論怎麼樣的你,我都會努力去接受。但現在我們的第一步,應該是讓你跟洪大哥見面,把事情攤開來說,我們必須去面對,把它的影響減到最低,畢竟不管洪阿姨曾對你和你母親做了什麼事,都跟洪大哥沒有關係。」
「我媽是靠著愛我爸,才能不顧這世界對她無情的嘲笑,堅強的活下去。而那女人不管我跟我媽唯一的依靠就只有我爸,硬是將他奪走,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可以以牙還牙?為什麼不可以讓她兒子也像我一樣嘗到被奪走最愛的痛苦?」閻鋒渾身散發著憤怒。
而她,他唯一動了真心的女人,竟選擇站在那男人那邊。
「算了,你不認同我,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能說,有些事如果不是身陷其中,任誰也無法瞭解當事人的感受,不是說原諒就能原諒的。」這世界,不會有誰能理解他的寂寞,連她也一樣……
「我不希望你封殺洪大哥的出版社,並不是想讓你原諒他,而是……」
「不要再說了。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我會怎麼想、怎麼做都有我的原因,你就算無法認同也不阻擋我,你只要理解我、相信我、支持我就行了。」
因為太重視她,閻鋒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她起爭執,他只想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互相依賴彼此。
「任何時候我都支持你,就因為想讓你過得比以前幸福,我才希望你能夠跟洪大哥好好溝通。」
「說穿了,你還是覺得他是無辜的,你還是覺得我收掉他的出版社很卑鄙?」
閻鋒不耐的揚高聲音。
「我沒有。」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流露出這麼多私人的情緒,正因為面對的是谷芙蘭,可她卻選擇站在他敵人那邊。
他握緊拳頭,「如果你仍想找他出書,我可以向好味食品集團撤回我的指示,讓他可以繼續經營他的事業。但是,我和他的出版社,你只能選一個。」
谷芙蘭料不到他竟然會這麼決絕,她失望難受的看著他。
她知道他是因為太在乎她,才會如此霸道的讓她選擇,但偏偏她不能接受這種相愛的模式。
如果她現在為了讓他寬心而妥協,那麼依他目前偏執的個性,以後肯定會想繼續壓制她,而像這樣的爭執只會愈來愈多,而她終究會因為討好他而失去自我。
谷芙蘭深深凝視他沒有回答,轉身回房。
望著她失望的背影,閻鋒想叫住她,卻不知叫住她又能怎樣?妥協嗎?或許他們都需要冷靜,他這麼想,終究沒開口。
翌日清晨,他走出房門,昨夜擱在那兒的碗盤已經洗乾淨放在架上,平常擺滿谷芙蘭的企劃書頁而凌亂的桌子也收得十分潔淨,客廳收拾得太整齊,好像沒人使用……
閻鋒想到這裡,突然感到不安,他急忙衝到谷芙蘭的臥房,果然她已收拾一切走了。
鋒:
我永遠不想離開你,但是現在的我們無法繼續相處下去。在我們找出對雙方最好的方式之前,還是先分開一陣子。我會回到啡.主流咖啡館工作,如果你還願意理我,我非常期待你來找我,而我想見你,就會送東西去事務所給你吃。
芙蘭
閻鋒凝神瞧了那張紙條一會兒,最後卻將它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裡。
谷芙蘭暫時借住在啡.主流咖啡館店面後方的倉庫,這裡有淋浴間、有沙發,在這裡生活對她不是問題,再困難的日子她都度過,沒在怕的。
只是……難免惆悵,怎麼事情發展到最後仍是一樣的結局?
她轟轟烈烈的投入,仍然得重新歸零,最終她還是一個人……
這天打烊之後,谷芙蘭獨自整理吧台。
「嗨,同學。」施維青笑著朝她走了進來。
「怎麼?你想好什麼報復的手段,所以來找我了嗎?」她很直覺的反應。
只要他靠近她,都不會有好事,尤其上次在瑞都飯店的同學會,閻鋒力挫他的銳氣,又抖出他國中時代所做的卑鄙事之後。
「欸,同學,我在你心中真的就這麼卑鄙嗎?」
「不是只有我,大家以前在背後對你的印象都只有『卑鄙』兩個字。」
「等你看了我送你的禮物之後,你就會把那兩個字收回去。」施維青似是有備而來,他把一本包了書套的舊本子遞給她。
谷芙蘭小心翼翼的等他放在吧台上,才探過頭去看。
外表樸素的筆記本,整本莫名的膨起來,那樣式眼熟得令她難以置信,她顫著手慢慢打開,媽媽的字跡及用彩虹筆細心繪製的解說圖,沒錯,這是媽媽留給她的烘焙手記!
它不是在國二那一年被施維青扔到樓下,被球隊隊員撕碎了嗎?
「閻鋒說得沒錯,我明明喜歡你,卻因為莫名的自大和不成熟,選擇用欺負你的手段來吸引你注意。其實在筆記被人撕掉,見你看著紙片在空中亂舞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自己好無恥。所以在你走了以後,我為撿那些碎片撿到晚上十二點多,在學校的操場、花圃和走廊,盡可能的把所有碎片全都找回來,然後花了一個月慢慢拼回來,用透明膠帶貼好。」施維青下定決心,對她告白,他不奢望她會接受自己,但至少不要留下壞印象。
谷芙蘭訝然,原來十年前的記憶,還有她所不知的這部份。
「也要謝謝閻鋒那番不留情的話,我才正視自己的幼稚。」
聽到心愛男人的名字,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已然不同,她苦澀的淡笑,翻了翻書頁,發現有一大半是七拼八湊用膠帶拼起來的,原來這個紈褲子弟也有另一面。
「聽說你廚藝樣樣精通,就是不做麵包?有了這本筆記,我想你應該可以做出你媽媽承襲自法國烘焙大師Felicien的味道。」施維青很認真的提議。
「我媽是師承自Felicien?」她忙翻了翻,找到一些記錄,喜出望外,又驚訝的說:「天啊,真的耶!這樣我不就是Felicien的徒孫?哈哈!以前我太小了,根本沒有注意到筆記本上這個名字,沒想到……十年後不但筆記找回來了,還發現這件事。」
本來以為永遠缺了一塊的夢和母愛,居然可以失而復得,還額外發現媽媽向Felicien學過功夫,難怪香味那麼特別!
筆記加上她在廚藝這方面的努力和經驗,看來重現媽媽的麵包香這個夢想,真的有既將實現的一天。
谷芙蘭望著這個曾經令她難堪討厭的同學。分離十年,他竟然仍保留這本筆記……此刻,看來好像順眼了些。
「……閻鋒大律師一定是因為世上只有你敢一再頂撞他的話,而被你吸引,其實我那時候也是……男人就是這一點賤,愈是主動討好自己的就愈不希罕,遇到敢挑戰自己的就愈發想接近,哈哈!」他深深凝望著她,忍不住說出自己的心聲。
一聽到閻鋒兩個字,谷芙蘭又陷入愁思。
「怎麼了?你跟他……」施維青察覺她有些不對勁。
「沒事。」她故作輕鬆的聳聳肩,刻意轉開話題。
在那一晚兩人建立起友誼的橋樑後,日子過得太好的施維青,竟決定暫時跟谷芙蘭一起在啡.主流咖啡館研究筆記本裡的麵包糕餅,以彌補自己過去曾欺負她、折磨她的錯事。
精打細算的牛月蘋則是看準機會,說明兩人在打烊後使用烤箱、電力的交換條件,就是施維青要在白天充當外場。
一心想向谷芙蘭贖罪的他也只能乖乖打工,沒想到「啡.主流」竟意外的因此吸引許多少女太太為睹明星風采而上門消費。
他雖有點人氣,但還不是什麼偶像巨星,正因為如此,「啡.主流」還不會受到太大的騷擾,只是顧客變多了,而向來工作愛做不做、有耍大牌負面形象的施維青,也因對客人平易的態度反而改善了些印象,真是一舉數得。
「白松露?那不是很貴嗎?」谷芙蘭偷空瞄一下今天要做的麵包品項。
「世界上生產白松露的地方很少……」快拜託他幫忙。施維青驕傲的睥睨她。
「完了,我們的麵包旅程做到第十頁就OVER了。」她含恨一歎。
「不要太早放棄,你忘了我有錢到被人嫌嗎?那不是問題。」
她重燃希望,邊洗碗邊看筆記,而施維青則一手撐在她身邊的吧台一起看。
閻鋒推開玻璃門,正好見到這幅畫面。
為什麼谷芙蘭願意跟施維青靠得這麼近?她不是很厭惡他曾欺壓她?而好逸惡勞的施維青又為什麼會繫上工作服,甘願在這裡被牛月蘋呼來喚去?難道自己暫時不在谷芙蘭身邊的這段期間,他們兩個產生了情感?
目光一凜,他的心被未知的恐懼蒙蔽。就算他現在無法給谷芙蘭承諾,他也不准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他本以為谷芙蘭自動離開他,總好過他以後因為控制不了自己而傷害她,但是現在看到她跟另一個男人有說有笑,一股難以抑制的妒意就翻湧上心頭。
她為什麼能牽動他的心?他的心不是鐵打的嗎?
閻鋒無法思考,只想破壞這刺痛他的畫面,直直朝他們走去。
谷芙蘭感受到一股寒氣逼近,抬頭發現是好久不見的閻鋒,她正猶豫不知要用什麼開場白跟他打招呼,就見他一把將施維青揪了過去,一舉揮上他的臉!施維青被打到撞翻鄰桌,東西全碎了一地,那桌客人嚇了一跳忙閃避,店裡的人因為這騷動而驚訝得紛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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