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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亦舒-年輕的心《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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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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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姐妹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還算鎮靜,一邊點頭一邊應:「幾時的事?昨天……醫生怎麼說,呵,好,我馬上去訂飛機票,廿四小時內可趕到,放心。」

  嘉言放下話筒,怔怔地看著天花板,過一刻,去拉開了窗簾,看到灰濛濛天空。

  北國的初秋已有蕭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鄰房探頭過來,「什麼事?」

  她抬頭說:「母親中風暈倒街頭,由救護車送到醫院,父親叫我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林志文嚇一大跳,「我馬上去替你訂飛機票。」

  他出去了。

  幼兒哭聲傳來,嘉言連忙過去察視。

  半晌,林志文出現,「下午一時半直航,頭等票,還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帶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當可靠的人,不過仍問:「沒有經濟客位嗎?」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規矩,希爾頓。」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個人都住不下,況且,母親垂危,回家的決不止她一個人,把地方騰出來方便別人也好。

  她說;「這一去回來,兒子怕要不認得我了。」

  小孩已經一歲半,可是她從來未試過離開他超過三四個小時。

  林志文對她說:「閒話少說,速去速回。」

  幸虧是自己的生意,說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就這樣上了飛機。

  她瞌上眼休息。

  這張頭等飛機票本來足夠他們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樂園暢遊五日,不過,正如林志文說:算了吧。

  行程平安無事,飛機順利降落,嘉言乘計程車到酒店,一進房間,立刻撥電話到家。

  她聽到父親說:「呵,這麼快。」

  嘉言有點啼笑皆非,「醫院幾號房間?我馬上來。」

  「她甦醒了。」

  「那是好還是不好?」

  「暫時來說當然好,不過醫生說還要觀察數天。」

  「可是度過危險期?」

  「暫時已無礙。」

  嘉言無奈地放下電話。

  人老了行事就是這樣顯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雲和月那樣叫女兒趕了來,忽爾覺得無事,口氣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馬不停蹄那樣叫車到醫院.

  只見母親躺在大房間裡,四周圍都是其他病人的親屬,吱吱喳喳,吵個不休,洗手間內擠著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話不說,立刻替母親轉到頭等病房。

  是另外一個世界呢,天地立刻靜了下來,嘉言看著母親緩緩甦醒,替她開了收音機,讓她聽輕音樂。

  「嘉言,你來了。」

  「媽。」

  「這是什麼地方,好靜好舒服好涼快。」

  嘉言辛酸,「媽,你且休息。」

  這個時候,病房外傳來一聲冷笑,「有錢好辦事。」

  嘉言不用轉過頭去,也知道這是誰。

  這是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著母親的手,「媽,我到樓下飯堂去吃點東西,過一會再來。」

  她假裝聽不見嘉行說些什麼,也不去抬頭看她,一逕避開這個妹妹,側側肩膊,到註冊處辦手續。

  她與嘉行自幼不和,無話可說。

  不過嘉行也講得對,有錢好辦事,她即時聘請私家看護,訂妥鮮花水果,在盡可能範圍內,使母親舒適點。

  然後她才坐下來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沒放過她,跑來坐在她對面,冷嘲熱諷:「真有派頭,頭等飛機,酒店房間,大小姐一回來,我捫就得救,又證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發,再回到母親病房,同醫生談過她的病況,把酒店的電話留下給看護,才揉揉雙眼,打個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媽,你握著這只柚子聞,十分清香。」

  「嘉言,虧得你回來。」

  「媽,我應該留在你身邊的。」嘉言軍分內疚。

  「孩子呢,孩子誰帶,孩子好嗎?」

  「有志文照顧,他十分頑皮淘氣,不必理他。」

  這時,父親出現了。

  嘉言馬上攤開支票簿,寫了張現金票,交到父親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覺,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沒聽到老父對老母說:「看,幸虧我把她叫了來,不然,又要動用我的老本。」他揚揚支票,然後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聲,不語。

  「媽,我也暫且回去打理家務。」

  兩姐妹在醫院門口又碰上了,天雨,沒有計程車,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來一架,人龍幾十公尺長。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開計程車門,嘉行一個箭步,「我要去接放學。」

  嘉言本來想等下一架,可是實在累了,便說:「我送你。」

  姐妹倆終於坐上同一輛車。

  二人一句話都沒有。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東歪西倒,忽然聽見身邊的妹妹說:「當心著涼。」

  她脫口便說:「不怕,已經習慣穿得少。」

  睜開眼,才發覺妹妹拿著手提電話不知在吩咐誰,並不是關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隨即叫司機停車,「就這裡,我到了。」

  她臨下車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當作車資,表示不佔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幾年前,嘉言許會把鈔票兜頭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養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報告過近況,好好淋了一個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幾次噩夢,都是聽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她母親不行了,她急得團團轉,想趕去見最後一面,可是飛機不知怎地統統停航……

  清晨醒來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親買了新睡衣新浴袍。

  說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掛著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來說話。

  嘉言服侍母親更衣。

  又同醫生商量病情。

  「過兩日若情況穩定,可返家休養。」

  嘉言放下一顆心。

  「不過要千萬當心,定時服藥,下一次就沒有如此幸運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這時也到了。

  看到母親全新行頭,冷笑一聲,暫時迴避。

  王太太開口了,「你別怪她。」

  嘉言笑,「怪誰?」

  「你妹妹近日情況有點窘,、心情欠佳。」

  「呵,情緒不好能發洩在別人身上嗎?」

  「嫡親姐妹,無所謂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溫哥華小住。」

  「身體好些一定替你辦證件,你這樣怎麼乘長途飛機呢?」

  王太太歎口氣,「怎麼一下子就變老人了呢,我還記得自己較年輕的歲月,那時才生下你們姐妹沒多久,瑣事歷歷在目……」

  「媽,你且休息。」

  王太太閉上眼睛。

  嘉行在門外等著姐姐。

  「我有話同你說。」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嘉行隨姐姐到酒店。

  房間已經收拾過了,打一個電話,便有人送上茶點,這樣排場,可見嘉言的環境不錯。

  「姐夫發財了。」

  「小生意人,哪談得上財字,有時服侍客戶至深夜。」

  「我不怕開門見山,你不如把父母一併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過一刻才回答:「他們不良於行。」

  「你要是願意,可以把他們抬上飛機。」

  「不是一貫我出錢你出力嗎?」

  「老人煩得不得了,我幾乎廿四小時服侍,連一個肥皂,一瓶洗頭水都要照顧到,一下子頭暈,一下子身熱,我在身邊,就是我的責任,你離得遠,與你無關。」

  「我不是回來了嗎?」

  「是,三五天後又走了,像紅十字會來巡一巡,可是我卻天長地久,不能脫身。」

  嘉言歎口氣。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著這個擔子。」

  「不妨礙你正常作息吧。」

  「話不是這麼說,反正從明天起,我也權充當自己移了民。」

  「你這不是叫我為難吧。」

  「我受夠了。」

  嘉言不出聲。

  嘉行發牢騷:「出錢多容易,支票沙沙沙開出來,立刻成為英雄好漢。」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來開開支票看。」

  「這分明是欺侮我窮。」

  「不,我一向尊重你肯在父母身邊盡力,故此這些年來,對你的冷嘲熱諷不予理會,你若推卸責任,我自然會接過擔子,不過,父母一走,你豈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麼高,你能獨立嗎?」

  「你又能獨立嗎,你靠的還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來是我的男朋友!」

  「胡說!」

  「你把他自我身邊搶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沒有這種事,這些年來,你生活在一個夢中。」

  「林志文是我的補習老師。」嘉行也提高了聲音。

  「十七八歲時的事還提來作甚!」

  此時,有人拍酒店房間門,嘉言去啟門,只見一金髮女子在門外怒目相視:「不要大聲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氣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亂敲人家的門,要投訴,找經理!」

  俹M@聲大力關上門。

  嘉言朝妹妹擺擺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辦手續,從此沒你的事。」

  嘉行站起來,「那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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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嘉言正與丈夫通電話,她父親來了。

  「兩姐妹,吵什麼。」

  「她還在堅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這些年來,你生活比她好,她看著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醫院,立刻到店裡幫忙,到今天身子都還沒調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個家。」

  「爸,事在人為。」

  「這些年來,嘉行都沒有對象。」

  嘉言、心」動,父親想說什麼?

  「在家,她天天發脾氣,我同你媽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機會,也許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們要還走她?」

  老父搓著手,「在家要耽擱到幾時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麼現實,連父母都嫌她。

  「爭氣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長工作,又不肯升學,三日兩頭髮牢騷,我們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嚇一跳,「已經叫她走了?」

  「是,上個月同她說過。」

  「她怎麼反應?」

  「開頭是冷笑著滿嘴說好,後來去打聽了租金米價,這才吃癟了,不作聲。」

  「爸,她會照顧你們。」

  「我們照顧她已經到了極限才真,兩老不吃還得煮給她吃,吃了還嫌,不知多煩。」

  嘉言慨歎這個妹妹太不會做人。

  「你替她想想辦法吧。」

  彼此這樣嫌膩,住在一起也不是辦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談談。」

  「爸,他也還有父母弟妹要照顧。」

  「對,你這次回來,總得放下一筆款子,你母親遲早會出問題。」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醫藥的,你別弄錯。」

  「我一時沒有那麼多。」

  「到什麼地方去預支一點。」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節蓄怎麼不動用呢。」

  「咄,錢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說她的錢也會越用越少,一逕把老父送出門去。

  嘉書*這才鬆口氣,且不理瑣事,泡了一個熱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場。

  時髦衣飾的價格叫她咋舌,怎麼買得下手!只得苦中作樂,飽飽眼福算數。

  盤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與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斷,馬上勸道:「你同他們一向合不來,千里迢迢,把他們搬了來溫哥華吵架,不太破費一點了嗎?」

  嘉言不出聲。

  「叫你一拖三,也實在辛苦些。」他不贊成。

  嘉言忽然問:「當年,你有無對嘉行有過任何表示?」

  「我已說過千次,替她補習,是為著接近你,你們雖是親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氣能力完全兩樣,太太,我不致於那樣糊塗,別再問了好不好,還有,你那邊若恢復正常的話,請速速打道回府,這邊更十分需要你。」說到最後已經十分不耐煩。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親辦出院手續。

  王太太問:「你得回去了吧?」戀戀不捨的樣子。

  嘉言點點頭。

  「那邊是你的家,志文與孩子等著你,那麼,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媽,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你記得嗎?」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親支吾了,她並不真正關心她,嘉言苦笑,與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實同一命運。

  「你看我,病了一場,什麼都想不起來。」王太太一味推擔。

  回家一看,只見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憐,只得小小兩隻箱子。

  「你搬到何處去?」

  「朋友家。」嘉行蒼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間去休息吧。」

  「什麼?」

  在該剎那嘉言忽然知道她這個姐姐該怎麼做,「立刻替你去打旅遊證件,同一班飛機到溫哥華去觀光。」

  嘉行呆住了。

  兩老如釋重負,吁出一口氣,相視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還站著幹什麼?」

  嘉行面孔一陣青一陣白。

  「已經沒有路了,」輪到嘉言揶揄妹妹,「別再耍性格了,識實務者為俊傑。」

  王太太連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親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煩她,總比煩外頭人好,朋友,什麼朋友,世上只懂錦上添花。」

  嘉言叮囑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帶著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後,一言不發。

  嘉言說:「你也別多心,兩老自顧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邊,他們對你,同對我,都是─樣心腸,你不聽見我問?連外孫叫什麼名字都不關心,不過是叫我回來付帳罷了,千萬別以為他們偏心我。」

  嘉行不響。

  「來,把行李放下,找個熟人,替你辦公司擔保,還有,稅單有否帶在身邊?」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辦事能力,三言兩語,三兩下手勢,已經把資料搜齊,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憑著來回飛機票,嘉行她總算拿到三星期的旅遊簽證。

  嘉言鬆口氣。

  兩姐妹在房裡商量大事。

  「入了境馬上找學校辦學生證件,你就可以留下來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這個時候才說:「我並無節蓄。」

  「我知道,我負責你第一年學費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嗎?」

  「咄,多少大陸學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語城市長大,如果說不行,你只是懶。」

  「可是第一年的費用也不少,你負擔我──」

  「沒關係,一頭家千萬種開銷,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婦的行頭首飾,我會克己。」

  嘉行已無話可說:「謝謝你。」

  「且慢謝。」

  「將來我會還你。」

  「不是這個問題,溫哥華兩間大學不易考,我想你去較偏僻的地方唸書。」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蓋一言歎口氣,「很可惜我倆並不親蜜。」

  「那你為什麼幫我?」

  「道義上問題,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說:「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過初抵彼邦,千頭萬緒,自己都一團糟,現在總算上了軌道,理應照顧親戚。」

  她舉杯喝盡了啤酒。

  「嘉行,到樓下去剪個發,添幾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說個再見,這一去,一兩年未必回來。」

  「是。」

  「還有,拜託拜託,千萬別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語氣十分厭惡。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嘉行只是不出聲。

  嘉言趁妹妹出去辦事,與林志文通了電話。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說:「你的確知道你在做什麼?」

  「嘉行已走投無路,我不能見死不救,東岸有些小省份願意接受成績較差的學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無異議。」

  「頭一個禮拜,她會住我們家。」

  「我早出晚歸,不是問題。」

  「我們明日上飛機。」

  「我不來接了。」

  「寶寶好嗎?」

  「同這一個保母相處不錯。」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紹的人,我這邊臨時來了個客人需要應酬……回來再說吧。」

  就這樣,嘉言帶著嘉行上路。

  在飛機上,她做了夢,夢見自己去小店洗頭,惹上頭虱,煩得不可開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嘉言也知道這次是她自尋煩惱。

  順利出了飛機場,嘉言伸手召計程車,嘉行意外問:「他不來接你?」

  「你做夢呢,」嘉言冷笑一聲:「你真以為我在享福?你實地觀察過都會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時不停地做,晚上連腳趾都酸痛。」

  嘉行不語。

  在接著的三天內,她發覺老姐並無言過其實。

  家裡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帳簿帶回家來叫她核數,往往做到半夜,剛想休息,孩子嘩一聲醒了,又得哄撮半日,連好好吃頓飯時間也無。

  嘉言苦笑,「爸媽見了我,可從來不問我辛不辛苦,他們只要我簽支票。」

  「年紀大了,管不了那麼多。」輪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納罕,他又沒有事業叫孩子承繼。為何重男輕女。」

  「不要說他了,來填入學申請表吧。」

  「嘉言,這次……無論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個下雨天下午,嘉言帶了孩子去打防疫針,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諾弗史各西亞升學,不科林志又回家來取文件,碰上了。

  幸虧家中有兩名清潔工人在吸塵抹窗,嘉行才不致尷尬。

  「動身了。」這算是林志文簡單的問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說:「這些年來,你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說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認?」

  「當然否認,事過情遷,提老事有什麼好處?」

  「你我均知那是事實。」

  「別忘記當年是你見異思遷,錯過機會。」

  「我太笨了。」

  林志文說:「你還年輕,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說這種話幹什麼。」

  嘉行默默無言。

  「錢夠用嗎?」

  「姐姐已給我。」

  兩人沉默半晌,淨聽見雨點落在天窗上啪啪聲。

  林志文問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倆往事?」

  「她比我聰明一百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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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志文歎口氣,「我先走一步,祝你順風,提一口真氣,熬完這三年,保你受用不盡。」

  「多謝鼓勵。」

  嘉行輕輕坐下,思潮回到當年。

  她捨林志文同一個家境富有的運動健將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個時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沒想到終於還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著孩子回來了。

  「衣服多帶些,那邊冷,有什麼事打電話,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課跟不上,多多請教同學。」

  嘉行落下淚來。

  「人家十三四歲已出國留學,你還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結婚二週年那日,岑志神忽然問妻子莊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會怎麼樣?

  莊御君一怔。

  年輕夫妻,無所不談,也無所謂忌不忌諱,此事或遲或早,一定會發生,說起來,還真算人生大事。

  於是莊御君微笑,「說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紀大。」

  「此事很難說,壽命長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滿週歲。」

  岑志坤也微笑。

  他並沒有放棄話題,「你會怎麼辦?」

  「要是你八十歲故世,那麼,我同子孫替你辦事羅。」

  「不,我說現在。」

  「現在?我從來沒想過。」

  「你會傷心嗎?」

  「當然。」

  「可是,你會堅強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頭想,「我相信我會。」

  志坤覺得安慰,「你是一個有能力的獨立女性,這點我甚覺安心。」

  御君溫和地微笑,「現今哪一個太太不賺錢,年入一百萬同兩百萬之分而已。」

  「你記得鍾佳輝嗎?」

  「那是很壞的例子。」

  鍾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輕的妻子與七歲的女兒,二人無以為繼,生活十分苦惱,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後離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麼生活。

  「如果我們有孩子的話,我相信他會在堅強的母親蔭蔽下成長。」

  「可是我們沒有孩子,志坤,喂,別談這個問題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愛談就不談。」

  御君有種不吉利的感覺,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豐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麼大一頭家要照顧,公婆,父母,都得應酬,她一下子忘記那日的對話。

  御君與志坤是大學同學,幾乎一見鍾情,畢業後即時結婚,兩人的感情生活均無風無浪,時常為身經百戰的朋友羨慕:「唉,有福之人,輕舟已過萬重山」,而他們尚苦海無邊。

  御君常謙曰:「我不會說我倆是一對璧人,不過我們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兩口子,時常在下班後去吃頓飯,跳個舞,樂也融融。

  他們倆沒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對老朋友,外型又合襯,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這樣的佳偶,真不多見了。

  結婚三週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說:「媽問,我們幾時生個孩子。」

  御君微笑。

  「她說,她幫我們帶。」

  御君笑答:「第一,我這個人有點怪,我不愛人家幫我帶孩子,第二,這種空話,我聽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個姑奶奶,一天到晚幫著催她生,說會幫她帶,五年後,李美珍養了女兒,姑奶奶全體人間蒸發,甚至沒到醫院探訪她,連一件小衣服都不送過去,相反地還老問有什麼剩餘物資可以給她們女兒的新生兒。」

  志坤笑,「那也是很壞的例子。」

  御君說:「我準備好了,我自然會生孩子。」

  「可是媽說──」

  御君也會有不耐煩的時候,「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什麼。」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莊御君本名,她對於某些婦女把夫姓冠在頭頂上這種小動作深表納罕。

  表示什麼,嫁得出?

  會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選擇不嫁而已。

  無論與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種地步,她仍然是一個獨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這樣,她就是一個失敗者。

  她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價,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麼時候應當噤聲。

  對他家的人來說,志坤也許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卻覺得這是一種尊重。

  過沒多久,志坤告訴御君:「公司叫我到紐約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點不捨得走。」

  「至多三兩個星期即可回來,為何戀戀不已。」

  「我愛你,御君。」

  「節省點,這愛還要用五十年。」

  說得也是,三兩年間用盡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點花,開頭時別太熾熱,稍後保溫,方過得一輩子。

  「昨日戴興偉說他要離婚了。」

  「為什麼?」

  「他妻子不戀家,動輒應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從前,獨守空閨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麼多的應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兩兄弟算是廣告界巨擘了吧,據說天天回家吃飯,有真才實料,何必應酬!」

  御君完全同意。

  過兩日,她送丈夫到飛機場。

  那日下大雨,行李過磅的時候,志坤忽然說:「我同你約好一句話。」

  御君詫異,「什麼話?」

  「假如我有什麼事,你聽見這句話,你就會知道,那是我又回來了。」

  「啐!神經病。」

  「那句話是,愛並非無限,要節約用度。」

  「你有完沒完?」

  「御君,記住了。」

  御君推他進禁區,「護照帶著沒有?」

  看看他進去,御君搖搖頭。

  志坤不是沒有缺點的,他非常不擅長在生活細節上照顧自己,完全依賴妻子,且不打算學習,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會叫出來:「牙膏在哪裡?郵票擱何處?」不管御君是否在書房忙著批閱文件抑或講長途電話。

  他出門,御君當放假。

  而御君需要這假期。

  御君記得上次志坤出門,她剛巧要請醫生做一個小手術把一個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顧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氣的電話,問她:「為什麼不叫傭人做?」

  她對夫家的人沒好感,不過,這不是岑志坤的錯,她不打算遷怒於他。

  志神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還要延期,他每天都有電話回來,短短說幾句,不外是「老闆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給我」,「內衣沒人洗,買了幾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後來就說:「我真掛住你,結婚三載,仍然像學生時期那般愛你,真不甘心我們只是凡人,如有來生,必定再來見你。」

  五個星期過後,他才回來。

  御君鬆口氣,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個羅宋湯及一鍋雞粥,這都是志坤最愛吃的食物。

  當天晚上八時許,她去飛機場接他。

  御君何嘗不想念丈夫,只是現代女性不便婆媽而已。

  來自紐約班機終於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來。

  此際,只見閘門內有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忽忽奔進禁區。

  站在御君身邊的兩位太太大驚失色,「什麼事?」

  「怕飛機上有病人。」

  「救護車不能直接駛進停機坪嗎?」

  「你看電影看太多了。」

  御君當時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誰。

  半晌,旅客陸續提著行李出來。

  御君一直等,抬著頭,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無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飛機,免得過可免之。

  可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岑志坤都沒有出來。

  咦,沒上飛機,又改了期?

  要到這個時候,御君腦裡忽然嗡一聲響,她一聲不響,往航空公司櫃檯奔過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樓,找到了接待員,聲音出乎意料之外鎮定,「我想知道,紐約來的三0八班機中有無岑志坤其人。」

  接待員立刻抬起頭,「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們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飛機越過東京時心臟病發身亡,遺體已送往聖愛醫院。」

  莊御君呆呆站著。

  那副擔架,那副擔架竟是用來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來?」

  御君聽見自己答:「不,我要趕到醫院去,謝謝你。」

  她付了停車費之後走到停車場取車。

  一路不徐不疾把車子駛到聖愛醫院。

  御君一絲不亂,在詢問處等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有人出來與她接頭。

  接著的細節,太過不愉快,不必重述。

  莊御君回到家裡,已是深夜。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裡思考良久,然後撥一個電話給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沒有,還在看小說?能否於明天一早過來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幫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覺,「要不要我此刻馬上來?」年輕人一夜不睡,閒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莊小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人,這次一定有大事發生。

  不消半小時,路斯已經趕到。

  莊御君用辦公事那樣的口吻宣佈了惡耗。

  路斯只不過」呆,隨即坐下來辦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會的親友名單列出來。

  「莊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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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29 |只看該作者
「明早七時,且讓他們睡完這一覺。」

  這種關頭了,還這麼體貼,可見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會替人家著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廚房做了一壺咖啡。

  天亮了。

  兩個女子忙碌起來,先是雙方父母要知道這件事,然後興牧師接頭,從詳計議。

  莊御君把所有的事攬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貼貼。

  五天後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傷、冷靜、肅穆,如常辦事。

  那日回到家中,剛巧碰到鐘點女工,同她說:「太太,廚房裡有一鍋湯已經好幾天,都餿掉了。」

  御君這才驀然想起,志坤永遠不會回來,她急痛玫心,彎下腰來,如被人當胸踢了一腳,眼淚直冒噴出來。

  那女傭嚇得自停口呆,連忙扶起她。

  御君失卻控制,壓抑多日的悲傷決了堤,哀號一聲,她暈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在醫院中。

  休養了一日,自行出院。

  從此御君體內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機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們輪流約會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現場,靈魂卻不知飛向何處。

  時間過得快,轉瞬半年。

  御君與岑家諸人已完全沒有來往,岑家自然也太樂意忘記這個人,又沒有孩子,岑志坤似統共沒有出生過一樣。

  一日下了班,老闆要送急緊文件到她家,先用電話聯絡過,御君沒想到派來的是與她同級的新同事錢國偉。

  她同錢君不熟,有點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錢君一邊拿起茶杯一邊說:「因是機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擾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脫口問:「還有人要來?」

  一問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尷尬。

  只見莊御君臉色漸漸蒼白。

  間說她是新寡,那麼,這副杯碟,是敬她所愛的人的吧。

  錢君本想立即告辭,但他肚子餓了,桌子上又故著那麼美味的糕點,唉,大家是同事,無所謂啦,便舉案大嚼起來。

  那邊御君的臉色稍霽,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錢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數了,明日可以與對方開會。」

  錢君看著她,心中欽佩之情悠然而生,「勞駕你了。」

  「你真客氣。」

  「對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這等人:把別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興,你要小心那個戴維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錢真是個爽直心腸的好人,許久沒有人這樣關心她。

  「明早見。」

  御君把他送到門口。

  關上門,她便熄了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說:「志坤志坤,從前笑談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黑暗中似聞有人太息之聲,御君靜靜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與小錢做成了那單生意,上頭一高興,派他倆到一組。

  路斯馬上笑道,「那錢國偉是個好人,未婚,剛自外國返來──」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聲。

  她與錢國偉相處了半年,非常融洽,但關係僅止於此。

  一日,合該有事。

  下班後,尚有工夫要趕,錢國偉建議去買點心飲料慰勞同事,御君說:「買些好一點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體統。」

  二人趕到鬧市酒家,選最好的燒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兩個姐妹,御君只得點點頭。

  那兩姐妹好沒風度,忽然冷笑起來,指著御君便罵:「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麼風騷,雙雙對對,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岑家的人又說:「我們兄弟枉死後,總有東西剩下吧,又沒有遺囑,法律規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處去了?避不見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來,再也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錢國偉忽然自她身後出來欠欠腰,很客氣地說:「兩位有什麼事,同我說好了。」

  立刻有人厲聲道:「你是誰!」

  「我是莊小姐的法律顧問,有誰對她不禮貌,我會代表她依法追究。」

  兩位女士一聽,退後一步。

  小錢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她倆悻悻然離去。

  錢國偉讓御君坐下,「喝杯熱茶。」

  半晌,御君才緩緩地說:「我想起來了,路斯愛吃芒果布甸。」

  「馬上補叫。」

  過一會兒,他又說:「我的確有張法科文憑,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著錢君的手說:「謝謝你。」

  錢國偉鬆口氣,「你沒事了?」

  「已經過去了,來,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餓壞了。」

  那夜,他們做到十二時才散。

  自辦公室出來,大家看著燦爛的星光笑了。

  錢君說:「這個都會之所以有不夜天,純靠我們這些人撐著。」

  「真的,一個太太都往往做兩份工作,勞心勞力,貢獻家庭。」

  「人力是社會最大的資產,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務行業不論是飯店、百貨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幾乎要捱罵,一個一個來,慢吞吞,真正氣死老闆,簡直把利潤往外頭推,還賴經濟不景氣。」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車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廈門口,司合知會住客:「莊小姐,停電,沒電梯用,你走好。」

  御君駭笑,「今夜發生那麼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樓呢。」

  「我車裡有一支電筒。」

  有些人就是那樣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沒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時並無如此周到,千叮萬囑叫他帶傘,結果忘了,害御君淋濕最好的套裝。

  比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較。

  梯間漆黑,全靠錢君那支電筒,他倆慢慢走上樓梯,到了七樓,御君實在吃不消了,直喘氣。

  「每早起來跑步會有一定幫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時來接你。」

  「滿身汗怎麼辦?」

  「淋浴呀。」

  「我們女生的頭髮與化妝不能隨便動。」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鎖匙開了門,御君邀請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點休息,對了,你家有無熱水?」

  「我們用煤氣爐。」

  「那好,關上門,我走了。」

  「國偉,謝謝你。」

  錢國偉笑笑離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別好,不知怎地,開了夜工,捱了罵,又步行至十二樓,仍然比過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電力恢復,皆大歡喜,幾乎可以聽見整幢大廈住客的歡呼聲。

  電話鈴響。

  「我來問問你是否打算跑步。」

  「運動不了,一起到文華吃個早餐吧。」

  「那半小時後我來接你。」

  御君與志坤初初成家時也天天在文華早餐,大吃一頓,然後跳過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御君歎口氣,「志坤,你有什麼剩給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項還是我的嫁妝,你太愛買名貴西裝,沒剩下錢。」

  主要是年輕,以為日後大把歲月。

  「請告訴你家人,別再找我的碴,一個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氣,等我不顧一切動用人力物力反擊之際,兩敗俱傷。」

  她出門去上班,錢君在樓下等她。

  真是一個好人,可是御君受了傷的心根本沒有準備另一次感情的衝擊,況且,外國成長的錢國偉對人人都那麼熱誠,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們都已到齊,似昨日在辦公室打地鋪而睡,難得的是,個個都精神奕奕。

  以後,以後這也就是莊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闆見她。

  「莊,華盛頓那個職位,你可以再加考慮嗎?」

  「另外派人吧。」

  「你現在單身了,為什麼不去呢,當散心。」

  「做開荒牛好算賞心樂事?」

  「我派路斯幫你。」

  「那自然不在話下,可是兩個女生怎麼一腳踢管理那麼多事務?」

  「我派一大將與你合作。」

  御君遲疑,「誰?」

  「錢國偉。」

  御君一怔,這裡頭有文章。

  「老實同你說吧,我叫他去,他說除非仍然與你拍檔,否則不動。」

  「咄,拿我來陪他。」

  「我是為你好,」老闆說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顧不好過一個人?」

  「我會照拂自己,」御君不悅,「謝謝你關注。」

  「那是去或不去?」

  「輪到我選擇嗎?我最討厭講英文。」

  「我叫人替你買飛機票。」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御君把公寓租給同事,收拾了簡單行李,便可以上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愛走就走,無牽無掛,這一去可是起碼九個月的事。

  在飛機場碰到錢國偉,他笑吟吟說:「你好拍檔。」拎著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個人當中數路斯最開心,她有個男朋友在多倫多唸書,以後來回見面可方便了。

  在飛機上御君要吃藥才睡得著。

  她做了夢。

  見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熱。」

  御君眼淚直流下來,「志坤,你怎麼沒說再見就走了。」

  志坤無奈,「對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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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30 |只看該作者
 「我們幾時可以見面?」

  「我就在你身邊而已。」

  「什麼,你說什麼?」

  志坤微笑著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驚醒,臉頰涼涼,全是淚水,她怕失態,連忙找面紙擦乾。

  忽忙間只聽見錢國偉對路斯說:「感情等於銀行存款,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數額若干,因此要省著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無以為繼,所以我不贊成熱戀,我愛一個人,是要愛到八十歲的。」

  御君猛地抬頭。

  她呆住了。

  這個理論何其相熟。

  這時錢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時後可抵華盛頓。」

  御君看著窗孔外的雲層不語,這個時候,眼淚又流下來。

  盲約

  肓約,是一種很奇怪的約會形式。

  你有參加過盲約嗎,如無,那你總聽過盲婚是什麼。

  盲婚由家長代辦,一對新人在婚禮舉行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對方,所以叫盲婚。

  盲約當然比盲婚好多了,約會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載之事,哪天見,哪天散。

  盲約多數由親友代辦。

  譬如說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說:「昨天我們開會,上司托我照顧紐約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懷孕已到第九個月,我無論如何走不開。」

  「叫你秘書代勞好了。」

  「小姐,現在秘書架子大得很,這並非她分內之事。」

  「那你想怎麼辦。」

  「岱芳,你出一次馬。」

  「咄,我怎麼會陪客吃飯!」

  「岱芳,那人有鋪保有人保,不是壞人,你當是盲約好了。」

  「我不作興那種玩意兒。」

  憬波唉聲歎氣。

  岱芳說:「愛莫能助。」

  黃昏,表嫂的電話追著來了。

  「岱芳,你不是與藝術館的人最熟嗎?」

  「我老同學確是藝術館館長。」

  「有個外國來的朋友想逛藝術館。」

  「毋須館長做隨從吧。」

  「那會使他覺得矜貴、尊重、高興。」

  「哦,那人是表哥紐約分公司派來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聰明到極點。」

  在外頭找生活是越來越難了,什麼人都得努力討好,岱芳也瞭解到他們的難處。

  她慷慨應允,「那麼,由我來辦妥這件事吧。」

  「拜託拜託。」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親自撥電話到藝術館去。

  那邊的答覆是「趙館長放大假」,岱芳一聲糟糕,撥到趙家,一個菲律賓女傭說「趙先生太太去了歐洲」。

  岱芳發呆。

  答應了的事總得做,她問憬波:「那某君叫什麼名字?」

  「某君……讓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華人,會講普通話及粵語,現居文華酒店七○三室。」

  「好,謝謝你。」

  「喂,托你那件事沒問題吧。」

  「芝麻綠豆,不足掛齒。」

  「那你瞧著辦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書,「與何少明先生聯絡,問他哪一日有空,我會在指定時間在藝術館門口等他,陪他參觀。」

  秘書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離開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時三十分至五時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頭,這段時間她有內部會議。

  無奈。

  岱芳說:「把今日下午的小組會議挪到明日去,告訴何少明沒問題。」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沒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與他秘書安排約會。」

  啊,原來如此。

  「告訴他我非常準時。」

  「是,祝小姐。」

  過一忽兒秘書來問:「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認祝小姐。」

  岱芳沒好氣,「告訴她我頭上會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環。」

  秘書微笑著出去。

  真的,一個陌生人,如何辨認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髮,化淡妝,是氣質勝於容貌那種型,不知怠地,在熱鬧的都會中,這種女性受歡迎程度遠不如戴大耳環愛哼小調那種。

  岱芳對於異性的品味不予置評。

  那日,她穿著灰色的上班服準時趕到藝術館門口,叫公司的司機五點半來接她。

  門口沒有人。

  印象惡劣,此人不守時。

  岱芳立刻皺上眉頭,生活中有許多令人煩厭的瑣事,其中一項是約會中有人遲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遲了五分鐘。

  剛在此際,身後有人問:「祝小姐?」

  岱芳緩緩轉過頭去,見到她身後站著一個小個子。

  她並不介意他個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辦,岱芳問:「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來,「我是你的盲約。」

  岱芳老脾氣發作了,「不,我不是什麼人的盲約,我代表陳憬波來帶你參觀藝術館。」

  「藝術館?」他像是沒聽過這個地方似。

  岱芳立刻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

  她即時轉身走進藝術館,在一張國畫前的沙發上坐下來。

  她跟何少明說:「陳憬波同你說什麼?」

  「他說假如我公餘有時間,他可以代我安排約會。」

  「他那樣說?」岱芳決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還說,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約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倆玩笑,」何少明揚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覺得這何少明有點幽默感,面色稍霽。

  「我只負責藝術館部分。」

  「沒問題,所有藝術館都設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參觀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們這種搞市場推廣的人,成日價營營投役,欣賞藝術,恐怕要待退休。」

  語氣有點辛酸,岱芳默然,此人並不驕矜,真是好運氣。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會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嚨,「我只是名導遊,怎麼會嫌人。」

  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這個時候,岱芳也不大覺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們做個朋友。」

  講得那樣親切,岱若不由得應道:「好呀。」

  「陳憬波說,老何老何,把我那標緻的表妹介紹給你?你長得那麼醜,當心她嚇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氣了,表哥自小把我當醜小鴨,他才不會那樣說。」

  「你去問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兒。」

  「但願是這樣。」

  「祝岱芳,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個鐘頭的時間嗎?」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無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還要可愛,我就不會約人五點半。」

  岱芳笑出來。

  許久沒有衷心暢快的笑了,真是難得。

  何少明說:「我去把那人打發掉,我們一起吃晚飯可好?」

  「你要準時呵。」

  「七點鐘,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這可名符其實,是個盲約了。

  岱芳在藝術館門口與他分手,小心翼翼報上電話地址。生怕他記不住似。

  祝岱芳並不見得對每個男生都那麼好,較年輕的時候,有輕佻的異性問她要電話號碼,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總機號碼報上。

  回到家,岱芳的臉上仍然掛著個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揚的人令她那麼開心。

  他比她矮半個頭,衣著普通,領帶與襪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親切、機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決定先洗脫辦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頭,電話鈴響了。

  電話專門在這種要緊關頭響起來,如不,它也不叫做電話。

  岱芳嘀咕,「有什麼要事?」噫,會不會是何少明。

  「岱芳?」這是憬波,「我妻說肚子痛。」聲音慌張。

  岱芳裡著毛巾,也緊張起來,「趕快通知醫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間覺得應付不了。」開始嗚咽。

  「憬波,你等待這一刻,已經有九個月了,鎮靜些。」

  「岱芳,你過來替我們打氣可好?」

  「你們先去醫院,我馬上來。」

  「謝謝你,岱芳。」

  「義不容辭。」

  放下電話,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約呢?

  來不及了,憬波這一生也許只生一胎,不去幫忙怎麼行。

  岱芳百忙中在電話錄音機中留言:「何少明請注意,我因要事趕往聖心醫院婦產科,約會取消,萬分歉意。」

  又忽忽寫了同樣的英文字條,貼在門口。

  穿好衣服趕出門去之際猶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後不知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

  有什麼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聳聳肩,她的乖侄兒偏偏要在今日黃昏出生。

  沒想到憬波會那樣六神無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淚來。

  「憬波,振作點,你怎麼了?」

  「沒想到她會那麼痛苦。」

  「廢話,不是早告訴你會在地下打滾嚎叫嗎。」

  「我以為是開玩笑。」

  「她在哪裡?」

  「在房間裡。」

  「跟我來。」

  只見表嫂面色蒼白,滿頭滿腦的汗,見到親人,即時叫:「岱芳岱芳。」淚如雨下。

  岱芳惻然,但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不能輕,低聲喝道:「這是幹什麼?已經躺在頭等病房裡,最好的醫療設備,醫生護土一大堆,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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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31 |只看該作者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會教他,又怕他會不快樂。」

  岱芳握緊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來再說吧。」

  她還是哭。

  「你母親就快來了,千萬別傷她的心。」

  產婦這才慢慢止了眼淚。

  「憬波,過來這邊,坐這裡。」

  醫生進來了,看見他們賢伉儷,只會搖頭微笑。

  岱芳代為道歉,「平日他倆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緊關頭,不知怎地原形畢露。」

  醫生說:「不要緊,看到嬰兒的小面孔,他倆會安靜下來。」

  岱芳靜靜退出,「我就在外邊,隨時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謝謝你,岱芳。」

  岱芳乘電梯到樓下,外出吸口新鮮空氣。

  看樣子表嫂還得捱一會兒。

  正在這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今夜星光燦爛.」

  岱芳、心頭一樂,笑臉綻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後面,雙手插在褲袋中,一臉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沒有如此真正高興過,「何少明,你來了。」

  「是呀,我一知道約會改了地址,馬上趕來。」

  「真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幹什麼?」

  「助產。」

  「是陳憬波要榮升父親了?」

  「是,就是那傢伙。」

  「每個人都是這樣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燈下打量祝岱芳,舊襯衫,短褲,運動鞋,頭髮濡濕,一點化妝也無,可是他對她,一見鍾情。

  岱芳說:「我得上去了,他們需要我。」

  「我明白,我在這裡等。」

  「可能還要等整夜呢。」

  「這樣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產團,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時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來。」

  岱芳運氣好,她這上去,表嫂已經進了產房,她與陳憬波在候診室靜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陳憬波坐立不安,如熱鍋上的螞蟻,每過一陣子,岱芳便要叫他鎮靜些。

  不多久,醫生出來,一臉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小胖子。」

  岱芳咧大了嘴笑。

  那陳憬波雙腿一軟,昏倒地上。

  岱芳決定在將來把這尷尬場面真實地一一形容給那小胖子聽。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這時,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長輩,他們稍後便會前來會合。

  陳憬波這時也告醒來,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擁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沒她的事了,抬頭看到鐘,已經十一時半。

  糟。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經走了。

  她低下頭。

  到洗手間用冷水敷臉,一個人落得樓來,朝大門外張望,只見停車場一個人也無。

  岱芳這才知道累,她靠在燈柱上發呆。

  「是男嬰還是女嬰?」身後有人問。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兒子。」他還在。

  「恭喜恭喜。」

  「我以為你走了。」

  「呵,是嗎,那必定我的手錶慢了,現在才十時三刻。」

  「來,何少明,我請你去喝一杯。」

  他們喝了兩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樣,上天入地,無所不談,從事業前途講到西方的種族歧見,自電影藝術談到宗教觀點。

  忽然之間,他們自通宵營業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門看到天空已經是魚肚白。

  「天亮了。」岱芳無比詫異。

  這老天息地不識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我送你。」

  「你不怕累?」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還撐得住,下不為例。」

  他的行李十分簡單,岱芳在酒店樓下只需等他十分鐘。

  她駕車送他往飛機場。

  「祝岱芳,我從未試過與異性如此投機。」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們一定要預訂下一次約會。」

  「幾時呢,在什麼地方?」岱芳有點氣餒。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們已經比許多人幸運。」

  「是,是。」岱芳沒聲價認同。

  「你會到紐約來?」

  「暫時不,但我下星期會到倫敦。」

  「就約在倫敦,以後再想辦法。」

  「我們會有機會嗎?」

  「有志者,事竟成。」

  岱芳又笑了。

  這個人怎地可愛。

  他與她在候機室擁抱一下。

  然後他就進去了,早班飛機,上午八時起飛。

  岱芳失了一會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體貼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數已是人家的丈夫,

  人家的父親。

  對伴侶的要求,條件並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條件。

  不過,人走遠了,還會有什麼結果。

  一晃眼,陳憬波家嬰兒已經彌月之喜。

  在家請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帶了禮物去祝賀,表嫂喜氣洋洋迎出來,一點不見產後抑鬱,身段亦差不多恢復原狀。

  「送了什麼?唷,又是這等無用之名貴衣物及金飾,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過。」

  「太不客氣了,嫌這嫌那。」

  「來,我帶你這功臣去見見小傢伙。」

  小東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一張面孔像只小皮球,精緻的五官,毛毛頭,忽然之間打個阿欠,岱芳嚇一跳,退後一步。

  要到幾時才可狠狠親吻他?

  恐怕要到幾個月之後吧。

  岱芳大氣不敢透一口。

  表嫂趁嬰兒房沒有人,便說:「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麼樣了?」

  「一籌莫展,沒有適合的人。」

  「怎麼會,你是上班的人,怕不認識千來兩千個王老五。」

  岱芳攤攤手,「我嫌人,人嫌我。」

  「連略為鍾意的都沒有?」

  岱芳抬起頭,空想一陣子,歎口氣。

  「這表示有?」

  「他走了。」

  「走到哪裡?世界那麼小,幹麼不追著去?」

  「我沒有追人的裝備。」

  「去添置呀,球鞋,運動衣,由我贊助。」

  岱芳無奈,「我不是體育家型。」

  「他是誰,我們認識嗎?」

  岱芳先是不願意說,後來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們。」

  岱芳惆悵,一個月過去了,她並沒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訊息。

  她本來要赴倫敦,可是公司派了別人,「岱芳,實在不能放你走,我們需要你」,她有時會呆坐傳真機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

  那個矮個子不知怎麼樣了。

  自從中學畢業後還未曾那麼想念過一個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為她已經沒有那種閒情。

  她又歎了一口氣。

  隔了一個星期,憬波約她午膳。

  整個小時,就是不停說他兒子多麼可愛,並且十分肯定,那嬰兒有音樂天分。

  岱芳一直微笑。

  每」對父母都如此看他們子女,岱芳希望將來她有機會做個例外。

  「岱芳,你聽膩了吧。」

  「還好,還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該努力籌組幸福家庭了吧。」

  「別提我那筆。」

  「岱芳,有個人想認識你。」

  「誰?」岱芳百般無賴,「泰山?」

  「不,是蝙蝠俠,岱芳,振作些。」

  「他會明白嗎?」

  「誰?」

  「蝙蝠俠。」

  「岱芳,後天,我代你約了後天。」

  「什麼,你代我約一個陌生人後天?你有權販賣我的時間嘛!瞎搞。」

  「你不會後悔。」

  「我不會赴約,當然不會後悔。」

  「聽我說,岱芳──」

  岱芳搖頭擺手,「毋須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辦公室,表嫂的電話銀著來了。

  「不用做說客。」

  「小胖第一次出外喫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來,「何時,何地?」

  「後日下午三時文華咖啡廳。」

  「喂,後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週末太擠,對嬰兒不好。」

  「好,遷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買的藍色水手裝。」

  「一定,一定。」

  岱芳與那幼嬰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聲音這樣說:祝岱芳,你老是這樣找慰藉,恐怕不是辦法。

  星期四,她自辦公室偷出來,去與那幼嬰見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攜嬰出遊的陣仗十分偉大,保母跟在身邊,司璣大抵在外頭等。

  小胖已經會得笑了。

  岱芳剛欲伸手去抱,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說:「他已經那麼大了。」

  岱芳雙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輕輕轉過頭去,可不就是何少明,仍然是那溫和可親的笑容,可是這一次他雙目中充滿憐惜之情,「你卻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會兒才能把喉頭的哽咽壓將下去,「你是路過?」

  「不,我已要求公司將我調到本市,從此不走了,並且我來向你求婚。」

  「嘎,求婚?」

  岱芳無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嬰兒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跑到另一張桌子去坐了。

  岱芳猶如在夢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讓我們結為夫婦,要是你不嫌我的話。」

  「不太快了嗎?」

  「我看過許多荷裡活電影,不,不算太快,我們認識已經個多月。」

  「我們只見過一次。」

  「那不是問題,以後我們可以天天見面。」

  「我們有充份的瞭解嗎?」

  何少明溫柔的看著岱芳,「你認為呢。」

  岱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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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32 |只看該作者
「這個月內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帶了一枚第凡尼戒指來。」

  這時後面有把聲音說:「先訂婚吧。」

  岱芳轉過身子去,「陳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陳憬波卻坐下來,「岱芳,你打算怎麼謝媒?」

  何少明說:「我們兩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著何少明,這個小個子挺大男人作風,與他爭來無益。

  多年來她都希望有人照顧她,為她出主意,現在是機會了。

  岱芳聽見她自己說:「我會考慮先訂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陳憬波伉儷。」

  棉衣

  羅家有一件棉衣,歷史悠久,詠心已不知它從何而來,但似乎父親大哥二姐三哥都穿過它。

  它的面子是紫紅色的燈芯絨,夾裡據說是絲棉,十分暖和,原本屬於父親,是件男裝外套,詠心喜歡它當胞一條銅的粗拉鏈,看上去十分瀟灑。

  父親故世後,舊衣並未全棄,由大哥承繼了它。

  大哥立刻輟學,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親在生時好些,家中添了好些從前沒有的電器,像洗衣機,烤麵包爐等。

  但是母親心情大壞,時常無故為小事生氣,使子女難以招架。

  二姐替小學生補習,回來得晚了,煮一個罐頭湯充飢,被母親看見,指著罵:「你連我收著一罐湯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離題十萬丈。

  二姐彼時十七八歲,正逢青春期,火氣也不小,便覺得無法在家中留下去。

  詠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長大,速速自立。

  時間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會過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著那件棉衣。

  小詠心說:「給我套一套。」

  大哥脫下來,罩在詠心身上。

  重疊疊,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說:「我出外穿時用袖套,怕磨損它,父親只留這麼一件衣服給我。」

  詠心恍惚地笑,喪父的淒涼永誌難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餘什麼都沒有。」

  換句話說,羅家子女沒有餘蔭,日光曝曬下來,或是大風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過。

  可是,這還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帶著女朋友回來吃飯。

  那女子穿著件廉價黑呢大衣,長得極干極瘦,飯後,大哥把她送走,返來時,被母親罵:「你給我多少家用?不會吃光吃窮?」

  連小小詠心都搖頭。

  大哥把詠心叫過去:「詠心,我要結婚了。」

  詠心曉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說些令大哥高興的話,只見母親又搶上來要罵,大哥不等她開口,把桌上一雙筷子掃到地下,站起來就走。

  詠心聽見二姐說:「失敗,真失敗。」

  誰?誰失敗?母親還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敗?

  晚上,詠心擠在二姐身邊睡。

  二姐說:「你不喜歡她,她便同你鬥,你看著好了,婆媳一輩子也說不上十句話,媽就是這點笨,只圖一時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時破口大罵,一點涵養也無。」

  詠心不出聲。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帶走什麼。

  最令詠心意外的是,連父親遺下的棉衣也忘了帶。

  二姐一見,咦的一聲,便佔為己有。

  大哥生活過得不錯,他們房子越搬越大,詠心只見過大嫂幾次,她似看得見詠心,似看不見,一雙眼睛從不正視夫家的人。

  她胖了許多,體重約是新婚時雙倍,日子可見過得舒泰。

  詠心那時還以為逢是女子,婚後必胖呢。

  母親那時老差遺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說:「我不要去大哥家,兩個女傭,從來沒人給我們斟杯茶,那些女傭趕著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討這種沒趣,要鬥,我自會到社會上去鬥,鬥贏了,好歹揚名立萬,我明年一定離了這家,永不回頭。」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與詠心都沉默用功。

  終於二姐中學畢業了,成績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學不成問題,可是他們羅家哪裡談得到那個,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貨員工作,轉瞬間又搬了出去。

  家裡忽然鬆動許多。

  母親仍然天天罵人。

  詠心記得三哥歎息說:「沒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鬧。」

  每日到了黃昏,母親一定從古時說到今日,她如何的勞苦功高,歷盡千辛萬苦,諸如此類。

  功勞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說它,它才矜貴。

  二姐一出門,在母親口中,立刻變成壞女人。

  三哥聽多了相信有這回事,詠心不相信。

  詠心一日說:「媽,人家說她壞你還得替她辯護,你怎麼可以帶頭先說她壞。」

  詠心頓時捱了一記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過,換了許多份工作,獨自在外掙扎。

  姐妹見了面,詠心問:「你還習慣嗎?」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個問我可習慣的人,小妹,只有你關心我,從來沒人問我慣不慣,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謝謝你。」

  可是羅家的子女算能幹,詠心記得她念初中之際,三哥已考到理工學院的獎學金,一直升上去,課餘為小朋友補習,不花家裡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個月都拿家用回來。

  一日,她脫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們拿去穿吧。」

  「它有什麼不好?」詠心急急問。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順手揀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問:「媽最近怎麼樣?」

  老三答:「老樣子。」

  「天天罵人。」

  詠心點點頭。

  「難為你們耳朵。」

  詠心不響。

  「你幾時出身?」

  詠心低聲說:「我想念大學。」

  「誰供你?二姐沒本事,買些筆墨紙硯可以,大筆學費可拿不出來,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獎學金或是將來自費均可。」

  詠心說:「爸爸要是在生的話──」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聲:「你那時還小,不記得家裡的事,他不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也並不十分愛子女,家裡只買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著自己喝。」

  二姐拍拍詠心肩膀,「算了,過去事提來作甚。」

  三哥出國留學之際,母親已經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結婚,大哥已有兩個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幾個傭人穿插,環境好了,同弟妹距離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個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將,從不間斷。

  詠心開始相信人各有志這回事看樣子的確存在。

  二姐說:「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學,全憑獎學金,詠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詠心資質較差。

  「二姐,聽媽媽說,你的男朋友不怎麼樣。」

  二姐嗤聲笑出來,「你聽過媽稱讚誰?」

  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沒有一件事是好事,沒有一個人是好人。

  二姐說:「不必顧忌,就算步步為營,表面條件十全十美,也會有離婚機會,算不了那麼多。」

  詠心雙手不停。

  二姐奇問:「你幹什麼?」

  「替三哥收拾東西。」

  「咦,這件棉衣他沒帶走。」

  真的,英國那麼冷,他都沒帶去。

  二姐說:「已經很舊了,扔掉算數。」

  「我來穿。」

  這是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真連鋼筆都沒有一支,金項鏈都沒有一條。

  只得這件棉衣。

  詠心穿上,咦,剛剛好,啊,十年過去了,棉衣已經合身,她也已經長大。

  詠心感慨萬千。

  她輕輕撫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來配牛仔褲,看上去十分瀟灑。

  而詠心正是那一類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計較細節,肯讓人,在學校人緣不壞。

  中學出來,她考入中文大學。

  那四年的費用,還得找人贊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門去。

  那個下午的記憶十分清晰。

  大哥拒絕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過中學畢業,我為什麼要贊助別人讀大學。」

  他雙目看著電視,瞄都沒有瞄妹妹。

  詠心記得她還是哭了。

  真是無用,動輒消淚抹眼,事後,她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家裡沒有任何一人對她升學或就業之事提過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後,當十八歲的侄女兒到美國領事館申請學生證件之際,羅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訝異了,「哎呀,她自己一個人去辦簽證呀,你們不陪她呀」,彷彿當年,她倒是為子女勞過心勞過力。

  與同學商量過,窮人子女早當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醃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點無奈。

  選擇有限:小學教師、售貨員、空中侍應生、接待員,秘書。

  一日,詠心閱報,噫,某新聞雜誌招請校對員。

  去試一試吧。

  詠心找到了工作,自那個時候開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負擔。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歸,羅老太時常諷刺詠心工作時間似舞女,詠心略穿得時髦些,連衣帶鞋由六樓窗口摔下去,詠心化個淡妝,老太太把女兒的塑膠粉盒拿到爐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蓋打不開為止,又苦無其事地放回詠心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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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33 |只看該作者
  她翻她每一格抽屜,讀她每一封信,聽她每一個電詁,天天預言詠心終有一日是要墮落到陰溝裡去的,熱烈地等待──「今天還沒有?不要緊,還有明天」,兄嫂漸漸相信有這麼一回事,大家加入,成為一個隊伍,等待羅詠心敗壞。

  幸虧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個冬天,姐妹倆約在咖啡館閒談。

  「你也搬出來吧。」

  「那一個老人怎麼辦呢?」

  二姐不語,過半晌,訝異地說:「你還穿著它?」

  「穿看什麼?」

  「這件舊燈芯絨棉衣呀,有沒有拿去乾洗過?」

  「曬過才收起來。」

  「天,會有異味,詠心,扔掉它。」

  「為什麼?」

  「我送一件新大衣給你,太寒酸了。」

  「我們那一行不大計較外表。」

  「是嗎,做記者可以亂邋遢的嗎?」

  「我不捨得這件衣服。」

  「母親不捨得,所以天天罵人找磋出氣,你也不捨得,所以穿著這件破衣不放,你有沒有聽過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詠心微笑不語。

  過半晌才說:「我不想丟棄我的出身。」

  二姐笑說:「代溝,我同你有代溝。」

  姐妹倆都笑了。

  「老三有無訊息?」

  「要結婚了,婚後從妻,一起在英國某小鎮落籍,他未來岳父開餐館。」

  「呵,不回來了。」

  「回來幹什麼,這裡有什麼等著他?」

  「有慈母,有他敬愛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對這些沒有留戀。」

  詠心歎口氣二做男子多好,海闊天空,任他飛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媽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詠心不語。

  這個形容詞用得好極了,精神虐待。

  近日羅老太時常在詠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買一塊乾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燒痛,聽到沒有,如果你將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詛咒你七世。」

  詠心忙著看報,唯唯諾諾。

  羅老太把女兒拖到廚房,開著煤氣爐,把女兒的手往爐火上擱,「火燒,痛,嗯?」

  詠心作不得聲。

  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已經得病,一早便應當同她去看精神科醫生。

  現在恐怕已經太遲。

  再下去,要看醫生的是羅詠心。

  男同事送詠心返家,母親總在門後悄悄等,在匙孔張望,暗地裡雙目綠油油,嚇得詠心的朋友忙問:「那是誰?」

  一日,男同事陳少傑困惑地叫住詠心。

  「羅詠心,令堂昨日打電話到我家,問我時常同你外出,是什麼意思,並且問我打算何日娶你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釋,我們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較多些。」

  詠心呆住。

  該到那她決定搬走。

  像兄姐一樣,她忘了帶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慮很久,詠心才回去取。

  她無論如何不捨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當盔甲那樣,挺一挺胸,出外為生活奮鬥。

  羅詠心並沒有墮落,她經過許多挫折與不如意,失望與失敗,終於站了起來。

  她現在已經是一份暢銷婦女雜誌的總編輯。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著她。

  她把它拿出去徹底乾洗過,夾裡磨破了,叫裁縫師傅換,那還不夠,她自有相熟的時裝設計師:「小鄧,當作幫忙,替我一模一樣做件新的」,戀戀不捨那件舊衣。

  寒夜,披著它讀小說。

  羅詠心漸漸成為城裡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

  家人忽然發覺她不是一個負累,頓時和顏悅色起來。

  聚餐之際,大嫂說:「那麼多人,小妹長得最像母親。」

  詠心淡然笑,「母親比我好福氣,兒孫滿堂,我連對象都沒有。」

  「太能幹了,要求高。」

  閱歷深了,經驗豐富,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誰誰誰不但膚淺,簡直有點猥瑣,某某某雖然人品不錯,但不知活地,禿頭兼有個大肚脯,不可能同這些人有進一步發展。

  「咦,小妹,我沒有看錯吧,你穿的可是父親遺下的那件棉衣?」

  詠心笑,「這件是複製品,原裝已鄭重收藏。」

  「小妹真怪。」

  「這件棉衣是男裝的呵。」

  「這好似是爸唯一的遺物。」

  詠心緩緩道來:「爸其實還有其他東西留下來。」

  「是什麼?」

  「我們幾兄弟姐妹呀。」

  「文縐縐說些什麼,我們是人不是東西,而且出生時是較弱的嬰兒,不知經過多少年努力與奮鬥,才到今日能夠吃口安樂茶飯,掙扎過程講起來嚇死人,簡直血淚交織。」

  詠心微笑。

  「父親在生會怎麼說?」

  二姐先答:「你捫現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來。」

  「不會吧。」

  「他最現實,嗜搓麻將賭馬,家中唯一桌子是飯桌,誰敢在那裡做功課?一定被他大聲喝趕,他要霸著地盤研究馬經。」

  詠心嗤一聲笑出來。

  「每次問生字,都被他趕走,去去去!那麼淺的字都不懂,不會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呢。

  「老媽怎麼樣?」忽然有人問起。

  大家的眼睛看著詠心,彷彿那純粹是詠、心的責任。

  詠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眾兄姐十分滿意,聚會便散了。

  那個週末,詠心回家,同母親說:「子女們都有安穩的生活,你應該開心才是。」

  「可是你們不孝順。」羅老太堅持。

  「多年來我們都照顧你的生活,怎麼還不孝順呢,依你清心直說,什麼才叫孝順?」

  羅老太忽然抬起頭來,「你們的收入全歸我,然後由我每天發回十元廿元開銷給你們,那才叫孝順。」

  詠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親的為什麼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羅老太沒有回答。

  詠心當天穿著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臉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飛揚,沒有人,包括她母親在內,有能力影響她的心情。

  她終於站起來了。

  晚上,她與男朋友陳啟榮見面。

  小陳問她:「一定要去嗎?」

  詠心點點頭,「這是我的夙願。」

  小陳頹然,「我有種感覺我會失去你。」

  「是嗎,我是那樣的人嗎,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續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詠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過來一起念三年書。」

  「我有家庭負擔,怎麼走得開。」

  「誰不用負擔家庭。」

  小陳摸一摸腦袋,「我對學生生涯不再感到興趣。」

  「這才是真話。「

  「再說,公司已快升我,這次機會一失,不知要等到幾時。」

  詠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離別,對他們來說,有少許惆悵,卻絕不傷心,現代人的感情就是那麼瀟灑,一切出於個人選擇,不幸丟了舊人,前面還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傷。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給同事,忙得不亦樂乎。

  二姐打趣她:「別去太久,走走好回來了,聖誕節是歸期?」

  詠心但笑不語,她也不知道會不會半途而廢。

  簡單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驚呼,「看樣子你還打算傳給子孫呢。」

  「為什麼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輕人會比較歡迎現款。」

  詠心終於收拾心情,出門到加拿大。

  那邊自有來接飛機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貼。

  詠心感慨,是你的總是你的,命中有時終需有,當年十七八歲,即使大哥願意贊助學費,住宿食用也無著落,何況,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輩子背著個恩人,反而輕鬆。

  早十年來,不見得會珍惜進修機會。

  此刻,詠心往往留在圖書館直到天黑,不過在秋季,多倫多下午四時多就天黑了。

  聖誕新年過了,農曆年都快要來臨,詠心仍沒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對親友說不想家,怕捱罵,其實離了辛勞繁忙的工作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爾虞我詐,詠心如放下勞苦重擔。

  她一向隱隱作痛的胃也好似痊癒,週末與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個經濟有能力的獨身女性往往是社會上最受歡迎的人物,何況她有身份有地位,詠心好不享受。

  小陳的信與電傳時疏時密,她亦不予計較,她正托移民律師辦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計劃進行,詠心終於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項成就,也是一項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諸於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丟在腦後。

  某個週末,朋友說:「給你介紹一個朋友」,詠心於是認識了吳志健,一個見習醫生。

  吳與她握手的時候說:「我見過你,你是那個穿棉衣的女子。」

  詠心沒想到她那件舊棉衣那麼出名。

  「聽說棉衣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可以那樣說。」

  眾人都不要,才輪到她。

  「很適合你穿。」

  「謝謝你。」

  吳說:「父母的遺志,由下一代承任,我們的智慧與能力都遺傳自先祖,我也非常懷念上一代。」

  詠心微笑,說得太好了,小吳無疑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詠心不打算招供什麼,畢竟,世上充滿難以形容的悲劇,父親早逝,母親專橫,根本不算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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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8 13:26:34 |只看該作者
 小吳微笑,「聽說你家裡有男朋友。」

  詠心揚起一條眉毛。

  小吳說:「我打算與之較量一番。」

  小吳言出必行,真的頻頻約會起詠心來。

  他工作時間長,週末也需當值。有時在詠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會打盹。

  詠心隨他去,自己伏在書桌上寫稿寄回去刊登。

  詠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對小陳並無歉意,臨別雙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標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詠心收拾冬衣時,發覺那件棉衣遍尋不獲。

  詠心想,幸虧原裝那件在家。

  打電話回去問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櫃裡的舊衣統統捐給慈善機關了。」

  詠心張大了嘴。

  呵緣份已盡,她與舊棉衣終於分離。

  同事在那邊問:「喂,喂,你沒有事吧?」

  責怪她也不管用,詠心不想失態,「各人好嗎?」

  「小陳快要結婚了,他仍瞞看你?」

  詠心一聽,頓感輕鬆,「呵,代我恭喜他。」

  「詠心,你還回不回來?」

  「怎麼不回來!別亂講。」

  同事笑,「回來做遊客是不是?」

  「回來接我母親。」

  「你真偉大。」

  「一年沒捱她罵,簡直睡不著。」

  「詠心,祝你事事如意。」

  詠心掛上電話。

  她披上一件凱斯咪毛衣。

  舊棉衣時期已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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