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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倪匡-後備《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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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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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0:56: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後備》簡介︰

  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游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卵的剎那……

  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的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是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的。
前言
這篇小說的題目是《後備》。

《後備》不算是一個好的小說題目,比較起《XX驚魂》、《血濺XX》等題目,沒有什麼刺激性,吸引力好像也比較差。所以,在寫這篇小說之前,曾費了相當長的時間,考慮用另外一個題目,但是想來想去,整篇小說寫的既然是後備的故事,那麼,叫《後備》,雖然沒有什麼石破天驚,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是貼切的。所以,仍然以《後備》為題。

後備是一個專用名詞,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用在體育運動上。例如一隊球隊,必有後備隊員。以一隊球隊為例,在正常的情形下,後備可能一點也起不了作用,正選球員比賽,後備只是在場外等著。一旦,正選球員有比賽不理想的情形出現,那時候,後備才發生作用,頂替正選,使整個球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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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0:58 |只看該作者
後備 1
丘輪實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楮!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機。本來一看到了新奇、奇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機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來的職業本能了,他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種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獎狀。

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另他驚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其他別的動作。

丘輪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體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攝影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種照片,然後將照片出售給通訊社、雜志社、報社。

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

丘輪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游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卵的剎那……

丘輪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的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是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的。

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應該是沒有什麼事情再可以令他驚呆的了,但這時丘輪卻真的呆住了。丘輪這時,並不是在什麼有險可冒的地方。恰恰相反,他在的地方,平靜之極,那是在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上,綠草如茵,野花雜生,湖邊有幾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虯,有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輪鋪了一張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機,正在播放著悠揚的音樂。

在小湖對岸,有幾艘小船,靠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幾只水鳥,在水面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

這是一個極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適宜于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

而丘輪到這里來的目的,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里認識了海文之後,這樣的約會,已經是第三次了。

幾秒種之前,丘輪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發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坐在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輪也正想湊近去,對她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幾天,而找不到適當時機講出來的話。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適宜于講這句話的時刻了。丘輪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可就是沒有對一個自己所愛的異性講過這句話,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時刻,他還是有多少猶豫。

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的話,他可能話一出口,就再也不會听到身後那一下輕微的聲音,也就不會轉過頭去,看到那另人驚鄂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听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人。

千萬別以為他看到了什麼八只眼楮,六條腿,頭上長著觸須的怪人,絕不是,他看到的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後,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輪,而是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機。

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及其奇特的衣服,丘輪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衣服,那簡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而已。

令得丘輪在剎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驚的,當然就是這個人,一時之間,他張大了口,即使和心愛的女性一起野餐時,丘輪的攝影機,也是隨身攜帶著的,可是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

這個人,丘輪是認識的。絕對認識的。

就在半個月前,丘輪還曾替他拍過照,丘輪在離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處,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萬以上的群眾在演講。

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極其絕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

※※※

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幾乎每一句話,都引起上萬群眾的喝采。丘輪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將軍拍照。

他的記者證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極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于他擠得太近了,當他舉起相機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采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月復際,重重撞了一下,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機。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後,將他的雙肩,反扭了過來。

這樣的情形,丘輪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立時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後的一個保安人員已經捂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來。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又有幾個沖了過來,排成一堵人牆,遮住其余人的視線,于是,丘輪就被人推著、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之中,卡車疾駛而去。

一直到六小時之後,當天晚上,丘輪才從一間密室之中被叫出來,眼楮上蒙著黑布,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之後,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停下,解開了蒙眼的黑布。

光線很明亮,刺眼,但是丘輪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間布置得華麗無比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台之後,坐著齊洛將軍。

寫字台上,放著幾張放大了的照片,丘輪也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幾張齊洛將軍正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洛將軍在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之後,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輪,道︰「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

丘輪吸了一口氣,道︰「超過三十位。」

齊洛將軍點了點頭,道︰「不錯,照片,你準備在哪里發表?」

丘輪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志。」

齊洛將軍指著照片,道︰「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列的痣。你為什麼特別夸張這兩顆痣?」

丘輪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

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道︰「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大過份了,所以才將你扣留了起來,那只是一個誤會,希望你別見怪。」

丘輪有點受寵若驚,忙道︰「當然不會。」

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有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他揮著手,道︰「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別作不利于我們的報導。」

丘輪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道。只是攝影,而攝影機的報道,總是最忠實的。」

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面模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子很滿意。

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輪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丘輪一下子,憑著他攝影的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

※※※

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征,丘輪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出來。

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但是洛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里,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他才得到政權不久,正夜以繼日地在鏟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里會有這樣的閑情逸趣。

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界風雲人物之一。

當丘輪望著眼前這個人,驚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機,仿佛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

丘輪的驚愕,其實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

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指著他面前的那個人。那個人顯然被他的驚呼聲驚動,陡地向他望來,現出極駭然的神色來。

丘輪還來曾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通高爾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種,來勢極快,一下就沖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一個之外,還有兩個壯漢。

那兩個壯漢,甚至在車子還未停下之際,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輪的人,動作快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于,車于又立時疾駛而去。

丘輪那時,已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驚醒了過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道︰「喂,你們干什麼?」他一叫,一面一躍而起,向前追了上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快,丘輪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舉起了攝影機,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盡了相機中的軟片。

丘輪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面,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盡頭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築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築物疾駛而去。

丘輪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築物,因為在建築物前面,有一片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後,丘輪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丘輪喘著氣,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臉,看樣子已準備離去了,桌布上的竹藍和收音機,都已不見,收音機在哪里不得而知,竹藍在湖面上飄浮。在竹藍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一瓶美酒。

丘輪攤著手,想解釋幾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億人。」

丘輪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輪卻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在不問情由就生氣的時候,都是不可愛的,他反倒有點欣幸自己剛才並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幾天的話說出口來。

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輪的道歉,但是丘輪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我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好不好?」

丘輪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在他還未曾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際,又听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直到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知道挨了一個耳光。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路過的車于,是輕而易舉的事。

丘輪模著發燙的臉頰,苦笑。

※※※

海文是一個聯合國機構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本來,在認識了丘輪之後,對丘輪也有一定的好感。丘輪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話之際,猶豫了一下的話,以後所有事情的發展,就可能大不相同。而今,當然丘輪不知要花多少心機,只怕也無補干事了。

事後,海文還是氣憤不已,對人說起丘輪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

「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象發了羊癲癥一樣,驚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離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沒有比他更混賬的男人了,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有被他所騙。」

評論自然極壞。但是,是好是壞,對丘輪來說,實在沒有什麼分別,因為丘輪已經沒有什麼機會听到她的評論了。在丘輪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一些極度的意外。

※※※

丘輪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發男子,丘輪揮著手,但海文連頭也不回。丘輪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象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了他的身邊,道︰「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輪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拋進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是不是?」

丘輪嘆了一聲,道︰「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道︰「這樣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輪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剎那間,心中陡地一動,道︰「在公路那頭,有一條小路,小路的盡頭,一片樹林後面,有一幢紅磚的建築物,那是——」

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道︰「大多數是神經病人,在那里接受治療的。」

丘輪「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驚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樣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的衣服。

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也是極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何以這個人看起來會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

丘淪發了片刻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發生興趣?」

丘輪揮了揮手,道︰「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

丘輪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會無聊得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去說什麼的。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漢竟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丘輪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著笑,道︰「先生,載我一程好麼?」

丘輪有點有生氣,道︰「載你到哪里去?」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道︰「隨便。」

丘輪嘆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來,道︰「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舍,除非你要我做什麼。」

丘輪啼笑皆非,道︰「好,我要求你立刻下車。」

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道︰「這算是什麼要求,你給我的,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丘輪無可奈何,道︰「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輪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了,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道︰「好,你替我去打二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

流浪漢高興起來,道︰「樂于效勞,我該講些什麼?」

丘輪道︰「你告訴他,我在這里,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輪,我的朋友,叫衛斯理。」

丘輪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輪駕著車子,直駛向公路,轉進了那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

※※※

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道︰「神經病!」

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又道︰「丘輪,這家伙,特地托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小湖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

白素向幾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將軍在國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國開火,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

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報上怎麼說?」

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也是一個瘋子。」

我沒有說什麼,繼續進行我在听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

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采用的照片,是丘輪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

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

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她又道︰「原來丘輪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道︰「你老是提丘輪和齊洛將軍,究竟想說明什麼?」

白素笑著,道︰「我是想說明,丘輪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應該認錯人。」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是根據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遇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麼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對,就算是,也沒有什麼特別。」她說著,放開了報紙,不再和我討論這件事。

我在轉頭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歷,那是三月二十四日。

※※※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阿拉伯一個小酋長國的石油部長的辦公室中,石油部長阿潘特正在發怒。

阿潘特有著十分英俊的外型,他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特博士——牛律大學經濟學博士。阿潘特現在的職位是石油部長,未來的職位,肯定是這個小酋長國的元首。

這個小酋長國的土地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萬,但是在國際上的地位卻十分重要,因為這個小酋長國的所有領土,幾乎全是浮在質量最優的石油上的。小酋長國出產的石油,極其豐盛,是各先進工業國爭相購買的對象。

阿潘特剛才接見了一個日本代表,那個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個大企業機構來晉見他的,開始會談時,氣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講越靠近他。由于當時在談論的,是一個雙方都感到十分有興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如達成協議,可以使阿潘特王子個人的銀行戶頭,每年增加九位數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潘特並沒有注意到那個日本人離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講得起勁,口沫橫飛,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質裁紙刀,揮舞著,用加強語氣的手勢,而幾乎在絕不留意的情形之下,裁紙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子的手背,刀尖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來。

日本人大驚失色,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外的人立時進來,阿潘特王子用口吮著傷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過割傷了一點點,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得阿潘特王子生氣。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亂中,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之後,卻沒有再回來,阿潘特等了十多分鐘,不耐煩了,吩咐秘書打電話到日本使館去查詢,結果卻令得阿潘特王子很生氣。

日本大使館的回答是︰我們從來也不知道敝國有這樣的一個代表到來。

那個自稱代表了日本三大企業的日本人肯定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時緊張了起來,一面下令追查何以一個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通過復雜的晉見手續,而來到辦公室和他面對面他講話,並且還用一柄鋒利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刀刺傷了他。

同時,阿潘特王子立時驅車到醫院,由全國所能召集的最好醫生和化驗師,替他作緊急的檢查,他曾被那個來歷不明的日本人所刺傷,如果有什麼毒藥在那柄刀上,那實在不堪設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氣,維持了三天,在這期間,他甚至拒絕參加一個國際性的石油會議。

三天之後,查明了以下幾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經過極精密的設計,所使用的文件,簡直和真的一樣,顯然是一個大集團的杰作,很難是個人力量所能做到的。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傷口,已完全痊愈,沒有毒,當然也沒有發炎惡化,什麼事都沒有。

阿潘特王子辦公室中,也沒有任何損失,辦公室中有不少價值連城的陳列品,一點損失都沒有。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什麼目的而來。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對接見人方面,更加小心而已。

但是沙靈卻沒有忘記這件事。沙靈是英國人,保安專家,曾任英國情報局的高級官員,退休後,受騁來這個小酋長國,出任保安主任,負責對這個小酋長國首腦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事件發生之後,沙靈組織了調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卻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

為了進一步調查,沙靈親赴日本,在日本經過了十多天調查,一無所獲,離開日本,經過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來看我。

※※※

我和沙靈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歲,可是身體精壯如中年,頭腦靈活如青年。

在我的書房中,他一面晃著酒杯,令杯中冰塊輕輕相踫,發出悅耳的「叮叮」聲,一面將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的事,詳細講給我听,道︰「照你看,這個日本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想了一想,道︰「看來,好像是想行刺,但由于臨時慌張,所以倉惶逃走。」

沙靈搖頭,道︰「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獲得什麼消息,談話的內容,只不過是想獲得額外的石油供應。」

我吸了一口氣,道︰「有什麼損失?」

沙靈苦笑了一下,道︰「這一點最令人難解,因為一點損失也沒有。到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他的損失倒不少,假造的文件、旅費等等,數字也不小。天下不會有人花了本錢,來作沒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會,才道︰「唯一的可能是,這個假冒身份的人,原來是有目的的,但是後來發生了意外.他割傷了王子的手,使他的目的無法達到,所以他只好知難而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沙靈呆了片刻,道︰「在沒有更合理的解釋之前,只好接受這個解釋。」

我有點惱怒,道︰「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沙靈搖著頭,可是又不出聲,我又道︰「你還在想什麼?還有什麼別的假設?即使假設也好。」

沙靈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雖然沒有找到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可是卻獲知了兩件性質相類,無可解釋的事。」

本來,我對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但一听沙靈這樣講,這種無可解釋的事,居然還不止一件,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兩件什麼事,說來听听。」沙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皺著眉。他在皺著眉的時候,滿臉都是皺紋,看來像是一個糟老頭子,可是我卻知道這個糟老頭子,絕不是簡單的人物。在蘇格蘭,他曾破奇案,是世界公認的最佳辦案人員之一。

※※※

戰後,日本工業迅速發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財團。這種新財團的首腦,財富增加的速度之快,極其驚人,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幾個,個人財產,幾乎已達到了天文數字,成為世界新進的財閥。

竹內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新進財閥,他掌握的企業,組織極其龐大,雇用的員工超過三萬人,產品行銷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年紀還很輕,只有五十八歲。

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是世界矚目的,他每天接見不少客人,能被他接見的,自然不是普通人,但也要經過縝密的安排。

一天,竹內先生接見一了個來自阿拉伯的代表,那個阿拉伯人,自稱可以代表幾間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內的企業,獲得更多的石油供應。

自從能源成為危機以來,所有工業家最擔心的,就是石油的供應,竹內先生對這個阿拉伯人,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辦公室傾談得十分投機之後,晚上又在間著名的藝妓館設宴招待,酒酣耳熱之余,主客雙方,一起帶著酒意而起舞。

在跳到接近狂熱之際,那個阿拉伯人,不知在什麼時候,拔下了一個藝妓頭上的頭釵,揮舞著,一不小心,頭釵在竹內先生的手臂上,刺了一下,刺破了竹內先生的皮膚,造成了輕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萬道歉,主人豪爽地一點也不放在心頭上,當晚仍然盡歡而歸。

事情本來一點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當阿拉伯人在約定的時間,沒有出現在竹內辦公室之際,竹內先生一查詢,根本浚有人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所有和阿拉伯國家有關的機構,沒有一個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

竹內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卻一點結果都沒有。由于根本沒有什麼損失,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沙靈是在調查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時,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兩件事,有著相同的情節。向阿拉伯人冒認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認阿拉伯人,求見的全是超級大人物,而求見過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一度的損傷,則是微不足道的,然後,假冒身份的人就消失無蹤,不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甚麼。

※※※

辛晏士是華爾街的大亨,辦公室的豪華,舉世聞名,一本專門雜志,曾作過專題報道。他是猶太人,是美國前十名的豪富之一。有經濟權威估計,如果他要調動資金的話,可以在一夜之間,調集收買一個中美洲小國家所需的現款。

美國人政壇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雖然辛晏士自己從來也未曾出過面,進行過什麼活動,但是誰都心里有數︰美國總統在作重大決定之際,一定會通過私人代表,找他先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億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這樣的重要人物,不會超過四十二個。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爾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之際,保鏢雲集,和他在其他場合出現的時候一樣。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個人到了象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全之外,也沒有什麼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當他正在揮棒打擊高爾夫球之際,卻發生了一樁輕微的意外,一個球童背著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邊,一個站不穩,身子傾側了一下,球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該死的球棒上,不知怎人有一枚尖釘,尖釘就在辛晏士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這種輕微的受傷,在旁人身上,全然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發生在身份、地位如此尊貴的辛晏士先生身上,當然大不簡單,一輛專車立即將他送到醫院,經過兩名外科醫生的悉心料理——這樣的小損傷出動了全國聞名的外科醫生,這情形就像是出動了一枚火箭去獵兔一樣。

兩天之後,辛晏士的傷口痊愈了,他的保鏢在松了一口氣之後,去尋找那個球童,即發現那個球童,在事發當天晚上,就死在住所之中,警方調查的結果是,死于煤氣泄漏的意外。

爆氣泄漏的意外每天都有發生,那球童的死因,也絕無可疑之處,辛晏土先生的傷口上也早已痊愈。甚至未曾留下任何疤痕,事情自然也告一段落了。

沙靈是在閑談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把這件事,歸人了和阿潘特、竹內受傷的同類,關于這一點,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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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辛晏士的受傷,只是意外,其中並沒有什麼人假冒了身份,刻意來使他受傷。」

沙靈瞪著眼,道︰「可是,一個球童,使辛晏士受傷的人,當晚就死了。」他揮著手,道︰「別告訴我那是意外,我根本不信。」

我瞪著他,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是一個球童,受雇去弄傷辛晏士,然後,被殺了滅口。」

沙靈道︰「正是這樣。」

我悶哼了一聲,道︰「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沙靈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他站了起來,來回走著,然後站定,伸手直指著我,道︰「阿潘特、竹內,辛晏士,全是極有地位、財產多到不可計數的人物,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他們的身上,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出數以億計的美金,只要他們願意拿出來。但是只是令他們受點輕傷——」

我講到這里,陡然一怔,剎那之間,我想到了什麼,以致講不下去。

沙靈道︰「你……想到了什麼?」

我道︰「皮膚受點傷,以致出血,看來是無足輕重的,但是有些毒藥,一見血就可以致人死命,這種毒藥。照中國人的說法,是見血封喉。」

沙靈道︰「可是他們並沒有中毒。」

我揮著手,道︰「毒藥的性質、種類,有好幾十萬種,可能其中有一種慢性毒藥,在中了毒之後,要隔若干時日,才會發作。」

沙靈的臉上,又浮滿了皺紋,道︰「但是,阿潘特在受了傷之後,曾作過詳細的檢查,醫生說——」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別相信醫生的話,八十萬種毒藥之中,至少有七十九萬九千種,醫生是不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的。」

沙靈的神色變得十分沉重,道︰「真有這樣的事?」

我十分鄭重他說︰「絕對有。」

沙靈又急速走廠幾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做這些事的人,他們的目的,是在毒藥的毒性發作之際,進行勒索。」

我道︰「當然是。」

沙靈吸了一口氣,道︰「那太可怕了,這種神秘的毒藥,什麼時候發作?」

我攤開了手,說道︰「誰知道,一年,半載,或許更快,或許更慢,「

沙靈又吸了一口氣,道︰「我早就感到這種事,定是充滿了罪惡陰謀的,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我……」

「我拍著他的肩,道︰「是的,只好等著。」

沙靈和我的交談,至此結束,當天,我送他上飛機,回那個阿拉伯酋長國去。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也時不時注意著,一記起來,就和沙靈通一個電話,沙靈有時也打電話給我。

在和沙靈不斷保持聯絡期間,又曾發生了許多事,我也因為許多不同的事件,到過許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有許多次,沙靈打電話給我時,我都不在家。但是沙靈都有留話,所以我在回家之後,都可以主動和他聯絡。

※※※

在這里,需要說明一下的是。丘輪的事,阿潘特王子、竹內、辛晏士的事,全是發生在許多年之前的,至少有五年以上了。我只不過是將那時發生的事,補記出來,在以後發生的事,和這些事,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時間間隔,請注意這一點。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我和沙靈討論的最後結論,是令得辛晏土等大人物受傷的人、可能是趁機用看來十分簡單的方法,下了復雜的慢性毒藥,以待毒發時,可以勒索巨款。

看來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

但是,隨著時間的飛逝,五年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當時的「結論」,分明只是一種猜測,絕不是事實。

在最近一次和沙靈的聯絡中,沙靈在電話中道︰「衛斯理,毒藥敲詐說,好像不成立了。」

我同意他的說法,道︰」是不成立了。」

沙靈的語意有點遲疑,道︰「這些年來,我將一件事,作為業余嗜好,你猜是什麼?」

我苦笑,這怎麼猜得到?我只好道︰「是不是搜集阿拉伯王宮中逃出來的女奴?」

沙靈「呸」地一聲,道︰「別胡扯,這五年來,我盡一切可能,通過一切關系,搜集世界上大人物受輕微傷害的記錄。」

我‘啊’地一聲道︰「為什麼?」

沙靈道︰「那還不明白?想看看除了阿潘特、竹內、辛晏士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例子。」

我沉默了半晌,沙靈的堅毅不屈我是深知的,但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著這樣的工作,我卻也覺得難以想象。

我問道︰「結果怎樣?」

沙靈道︰「結果十分美滿,或者說,結果極其令人震涼,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忙道︰「怎麼樣?請詳細告訴我。」

沙靈先吸了一口氣,即使是在遠距離的電話通訊中,還是可以听到他吸氣時所發出來的那「嗤」的一聲響,他道︰「我調查了超過一百個大人物,調查的對象,全是超級大人物,其中包括了十余個國家的獨裁者,各行各業方面的‘大王’,所有我調查的對象,都可以在一小時之內拿出二十億以上的美金來。」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工作,即使以沙靈的能力和人際關系而言,也是一項十分困難的工作,真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問道︰「你調查這些大人物的什麼事?」

沙靈答道︰「我調查他們是不是在過去幾年間,曾受過輕微的割傷。」

我嘆了一聲,道︰「沙靈。全世界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有過輕微的割傷。」

沙靈道︰「你別心急,听我說下去,我調查的結果。極其令人震驚,他們在過去十年之中,部曾受過不同程度的輕微損傷。」

我大聲說道︰「我早已說過,任何人,不管他是袕居人或是石油大王,都會在生活中有過輕微損傷的。」

沙靈道︰「其中有二十八個人,受損傷的情形,和阿潘特王子相類似。」

我不禁無聲可出,呆了片刻,才道︰「有人假冒身份,去接近大人物,特意今他們受到輕微的傷害?」

沙靈道︰「一點也不錯,而且,這二十八個受傷的人,事後都曾調查過令他們受傷的人,都毫無結果。這些假冒身份的人,事先都經過極其填密的、幾乎無懈可擊的安排,不然,也下會見到那二十八個超級大人物,而他們的目的,似乎都只是造成一些輕微的傷害,然後在事後,就不知所蹤。」

我不出聲。

沙靈追問道︰「難道你還認為這是偶然的麼?」

我吸了一口氣,道︰「當然不是偶然事件——其余的人如何?」

沙靈道︰「其余的人所受的損傷,也全都由于他人不小心所引起的,情況種類很多,有的是侍者的不小心,有的是被突然破裂的玻璃所割傷,我無法——列舉出來,傷害不是由于他們自己不小心而造成的,而是人為的‘意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沙靈,你看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

沙靈道︰「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只是調查、搜集了這些資料,可是絕不知道有什麼樣的事在進行著,也不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何在,因為那些傷害,都極其輕微,至多兩三天就痊愈了,而且一點後患也沒有,誰都在事後,不會將之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道︰「調查的結果的確十分令人震驚,可是一樣沒有結論。」

沙靈悶哼了一聲,道︰「既然有人在十年之間,不斷在從事同樣的工作,那麼當然是有原因的,衛斯理,事情是發生在世界頂級人物的身上,並不是發生在普通人身上,我越來越覺得其中有極其強烈的犯罪氣味——別說我是由于職業的本能,所以才如此說。」

我忙道︰「我沒有這樣說——對不起,在你的資料之中,最早有這樣受傷記錄的人是誰?」

沙靈道︰「齊洛將軍。」

我怔了一怔,對齊洛將軍,在我的記憶之中,好像是有一件什麼事,與這個軍事強人有關的,但是一時之間,我卻想不起來了。

我只是「嗯」地一聲,重復了一句,道︰「齊洛將軍。這個人——」

沙靈道︰「他受到輕微割傷時,還不是將軍,只是上校,他當時掌握著那個國家的裝甲部隊,已經是極具勢力的實力派軍人,而且準都可以看得出,這個軍官的潛勢力極大,只要他發動政變,就一定可以用武力來奪取政權,成為一國元首。」

我又「嗯」地一聲。道︰「五年多前,他真的發動了政變,也成功了。」

沙靈道︰「是,一直到如今,他的權力越來越鞏固。他受傷的經過,是在儉閱一次軍事躁演之中,一個士兵的刺刀,不小心刺破了他的手背。」

我說道,「看來那是一樁意外,齊洛將軍……齊洛將軍……他……」

我一面說著,一面竭力在想著,為什麼我對這個軍事強人會有特殊深刻的印象。

陡然之間,我想起來了。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有一天下午,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從歐洲打長途電話給我,說是受丘輪所托,要他告訴我,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見到了齊洛將軍。

這樣的一個電話,我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而且,自此之後,我也未曾听過任何有關丘輪的消息。

丘輪行蹤飄忽。我和他感情雖然很好,但是幾年不通音訊,也不足為奇,誰知道他在干什麼,或許,他是在非洲的黑森林中,拍攝螞蟻的活動情形;也或許,他在阿拉伯酋長的後宮之中,替酋長的佳麗造型。

當時,我只是想起了何以齊洛將軍會給我特別的印象,並沒有任何的聯想,事實上,也根本不可能將兩件看來毫不相干的事,聯系在一起。

我問道︰「對,齊洛將軍,他那次受傷,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沙靈道︰「九年多,準確他說,九年零十個月了。」

我道︰「看來,那次受傷,對他沒有造成任何損害,是不是?」

沙靈的聲音有點茫然,道︰「是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損害。」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那麼,那次損傷,可能真是意外。」

沙靈只是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下,我道︰「你只管進行調查,我覺得這些事很怪,也盡我力量去找尋答案,我們保持聯絡。」

沙靈答應了,我和他的談話,至此結束。

雖然我答應了沙靈,盡我的力量去尋找答案,但是我的力量再大,在這件事,也使不出來,因為一切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推測、估計。可是我作了好幾十種假設,都無法圓滿地解釋這一百多個世界上超級人物的遭遇,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也無法想像是一些什麼人在進行著這樣的怪事。

※※※

事情有時候很巧,兩天前才和沙靈在談話中提到了齊洛將軍,兩天後,在報上看到了他的一則新聞,軍事強人齊洛將軍,因患心髒病,赴瑞士治療。

一般來說,軍事強人的健康,一旦發生了問題,就會造成政治動搖的局面。好在齊洛五年來的統治,己立下了基礎,只要他患的不是不治之癥,倒還不至于有什麼問題。

我看了這則新聞,想起多年前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打給我的電話,正是自瑞士的一個小鎮上打出來的。不過我只是想到了這一點,也未曾對兩件事作出任何的聯系來,看過就算了。

※※※

更巧的是,半個月後,忽然有一個看來是歐亞混血兒,身形碩長,十分美貌的女子,登門造訪,我請她進來,她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海文,在一個聯合國兒童機構中擔任翻譯員,那個機構是在瑞士設立總部的。」

我「哦哦」地應著,可以肯定,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這位海文小姐,也不知道她來干什麼。

海文坐了下來,坐的姿勢十分優雅,一望而知,她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望著我,道︰「我受了一個人的委托,交給你一點東西。」

海文一面說,一面打開她的手袋,取出下一個小小的牛皮紙信封來。

我仍然莫名其妙,接過了信封,望著她,她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道︰「這位朋友叫丘輪。」

一听到丘輪這個名字,我立時「哈」地一聲,道︰「是他,他可好麼?」

海文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一絲陰影,聲音也變得低沉,道︰「但願他好。」

我吃了一驚,這種口答,往往是包藏著凶耗的,我趕忙說道︰「他——」

海文略側過頭去,道︰「他死了。」

丘輪死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海文又道︰「他死了很久了,法醫估計,至少它有五年之久,可是他的尸體,直到最近才被發現。尸體埋在一處森林中,由于埋得不夠深,在一場大雨之後泥土遭到沖刷,露出了他的骸骨來。」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道︰「是謀殺?」

海文道︰「是,警方是那樣說,他身上的衣服,全腐爛了,後腦骨有遭過重擊留下了的傷痕,法醫說,那是他致死的原因——」

海文講到這里,我已經忍不住揮著手,打斷了她的話頭,道︰「等一一等,在這樣的情形下,你如何獲得他的遺物的?」

海文低下頭去,道︰「在他死之前,我才和他相識不久,和他有幾個約會,在他的內衣袋中,藏著一小紙條,是我寫信給他的地址,和一個號碼,警方發現了他的骸骨之後,根據地址找到了我。」

我皺著眉,心頭疑雲陡生,丘輪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明不白叫人謀殺了,這件事,我可不能不管。

我在想著,海文小姐低嘆了一聲,道︰「難怪自那次約會之後,他冉也沒有來找過我,原來我們在分手之後,他已經遭了個幸,唉,真想不到,他其實是一個十分可愛的人。」

我問道︰「小姐,你剛才還提及一個號碼?」

海文道︰「是的,經過警方調查,那個號碼,是當地一個小鎮的公共汽車站儲物箱的號碼。去一追查,由于那個儲物箱久未有人開放,站方早已開了,將箱中的東西取了出來,另作保管,就是你手上的那紙袋,其中有一張紙條,請你看看。」

我忙打開紙袋,看到紙袋中,行不少照片。我來不及看照片,先取出了那張紙條來,紙條上龍飛鳳舞般寫著草字︰「如果我有任何不幸,請將這些照片,交給衛斯理先生,他的地址是——」

我抬頭向海文望去,海文道︰「恰好我有一個假期,而我又早就想到東方來旅行,所以,我就將這東西,帶了來給你。」

我忙又取出照片來,照片一共有十多張,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之感,照片上所拍的,是兩個人,挾著一個人上一輛車子的情形,全部過程可以連貫起來,但拍攝之際,顯然十分匆忙,有點模糊不情,最後幾張,距離相當遠,是那輛車子己絕塵而去的情景,而那輛車子,則是一輛高爾夫球場中用的車子。

我抬起頭,道︰「這些照片,是什麼意思?」

海文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天丘輪的表現非常怪。他本來就是一個怪人,但是我認識他之後,從來也未曾看到他怪到這樣子過,那天,我在湖邊,背對著他,已經感到他的呼吸在我身後,可是忽然之間,他卻怪叫了起來——」

海文小姐接下來所講的事,就是在第一和第三節中已經敘述過了的事。我听海文的敘述,指著照片,道︰「這樣說來,他認為那個被帶上車的人,是齊洛將軍。」

海文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道︰「看來,的確是這樣。」

我心中的疑感更甚,道︰「看來他還十分認真,因為事後,可能就在當天,他叫了一個不知道什麼人,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我。」

海文睜大了眼,我又道︰「他以後的行蹤,你是不是清楚?」

海文道︰「不清楚,當時我十分憤怒,頭也不回就上了一輛在公路上馳過的車子,離開了。」

我又問道︰「他的尸體被發現之後,當地警方難道沒有調查他的行蹤?」

海文說道︰「事件發生太久了,完全沒有法子調查,只好不了了之。」

我再看那幾張照片,心中思潮起伏。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這種車子,並不適宜于長途行駛,一定就在附近,可以找到答案。從這幾張照片的情形看來,丘輪分明是一面奔跑,一面拍攝下來的,那麼,他是在追那輛車子?

人的奔跑速度,當然比不上車輛的速度,丘輪追到後來可能停了下來,但是他一定已看清了車子是駛到什麼地方去的。

他結果被人在後腦以重物撞擊致死,那麼,他要去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致死的所在。

這其間的經過,只要通過簡單的推理,就可以找出來龍去脈來,但是問題是︰是什麼原因,導致他被謀殺呢?

我想了片刻,道︰「小姐,怕攝這些照片的正確地點,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海文道︰「當然可以。是在瑞士西部的一個小湖邊,那個小湖,鄰近勒曼鎮。那是一個只有幾十口人的小鎮,是渡假的好地方。」

我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已經在盤算,是不是要到丘輪發生意外的地方去一下,調查一下丘輪的真正死因,海文的話才一出口,我就陡地一怔,道︰「哦,勒曼鎮……勒曼鎮……」

我將這個小鎮的名字念了兩遍之後,連忙俯身,在茶幾下的報架中,去翻查舊報紙,找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心髒病到歐洲去就醫的那段新聞,新聞中說得很明白,齊洛將軍將到瑞士西部的勒曼鎮一家療養院中,接受檢查和治療。」

海文道︰「或許,早兩個月,有一個美國華爾街的大亨,也到過勒曼鎮。」

我心口又陡地一動,道︰「這個大亨——」

海文道︰「叫辛晏士,听說是猶太裔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辛晏士,就是那個在打高爾夫球時意外受過輕微損傷的大亨!

我隱隱地感到幾件事之間,可能有著某種聯系。但其間究竟是什麼聯系,我卻一時之間,想不出來。海文小姐站了起來,道︰「丘輪要將這幾張照片給你,是不是因為那可能和他的死因有關?」

我又看了那些照片一眼,道︰「海文小姐,當時,他一定是感到事情非常特別,所以才會不顧你,而去追查他認為特別的事情的,而他遇害的日期,可能就在你們分手的那一天,或者,遲上一兩天,總之就在那幾天之內,這些照片,無疑是極重要的線索。」

海文遲疑道︰「隔了那麼多年,還能查得到?」

我指著照片,道︰「我想可以的,你看,這幾個人的樣子,拍得很清楚——」

我說到了一半,陡然停止,雙眼有點發直,我立時向海文看了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我知道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發現了共同的一點,在照片上,被人抓上車的那個人,看來和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十分近似,簡直就像是一個人。

海文在恢復鎮定,她低呼了一聲,道︰「天,丘輪沒有看錯。」

我用力搖著頭,道︰「兩個相似的人,不算是特別。」

海文指著報紙,說道︰「可是齊洛將軍一有了病。哪里都不去,偏偏到勒曼療養院去,這就有點特別。」

她說得對,的確有點特別,看來,我是非到那個小鎮上去走一遭不可了。事情中有丘輪的死,海文的生活看來十分平靜,我倒不想她牽涉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怪事之內,是以我道︰「我到那里去看看,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假期,調查丘輪死因的事交給我好了。」

海文小姐皺了一會眉,神情有點無可奈何,道︰「好,我的假期是兩星期,如果我渡假完畢,你還在瑞士,我們還可以相見。」

我道︰「希望這樣。」

海文很有禮貌地告辭,我送她到門口去後回到客廳,再仔細比較照片上的那個人和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越來越覺得兩人近似。

半小時後,白素回來,我將海文來訪的經過,說給她听,白素呆了半晌,道︰「那個電話,丘輪是十分認真的,所以他才叫人打電話來。」

我苦笑,道︰「他也真是,既然認真,就該自己打電話來,隨便拉了一個人,無頭無臉,來一個電話,叫我怎麼處埋?」

白素道︰「他人都死了,你還埋怨他?」

我思緒十分亂,一時之間,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丘輪的死是一個事實,他是為什麼死的?是不是因為他發現了什麼驚人的秘密,所以才導致死亡?他發現的秘密又是什麼呢?是他發現了一個軍事強人,有著一個替身?

如果那樣的話,那麼他涉及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陰謀了,我是不是應該去淌這樣的渾水呢?

在我思索間,白素低聲道︰「無論如何,你總應該到那療養院去一次。」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也這樣想,不過事情是不是和療養院有關,我也無法確定——」

我頓了頓,又道︰「只好到了那邊,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她忽然說道︰「晚報上的消息說,我們的一個朋友,因為心髒病猝發,進了醫院。」

我「啊」地一聲,一個人因為心髒病而進醫院,而能在報上有報導,這個人自然是大人物了,我忙問道︰「這個人是誰?」

白素道︰「陶啟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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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1:41 |只看該作者
後備 3
陶啟泉!

各位對于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巨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機構,財富分布世界各地,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髒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新聞了。

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說?」

白素道︰「並不很詳細,只說是十分嚴重。」

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其實是沒有關系的。」

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的企業之一,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之一。

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听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折,才算听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听來極其焦躁,道︰「衛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驚,道︰「怎麼?陶先生的病情——」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髒病,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以前好像沒心髒病的跡象?」

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什麼辦法,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劃,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象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月兌,簡真是沒有可能的事,只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

陶啟泉的情形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我一定會什麼都不做,好好享受一下。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節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采訪者,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清醒的話,他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一下呢?」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我立刻來,衛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

我听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道︰「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一個億萬富翁面臨死亡之際,心情不知是怎樣的?」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道︰「在每一個人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乞丐和億萬富翁,未必見得有什麼分別。」

白素又嘆一聲,道︰「那也未業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你去下去?」

白素想了片刻,道︰「我不去了。」我一面揮著手,一面出門.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昂貴是對普通人而言,對陶啟泉這樣的豪富來說,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

在醫院建築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啟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的。

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道︰「快上去。」

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什麼召集那麼多人?」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房。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種滿了花卉,正讓病人在濕濕的狀態下見到陽光。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在一張床上。

在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際,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六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護著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道︰「慢慢說,別超過半小時——」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的不耐煩,道︰「那有什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反倒不感到有這樣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髒機能,大約還可以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在各人來到了病床之前後,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听來反倒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道︰「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楮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髒機能,只能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了,他還有什麼辦法?

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發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道︰「你們不必說什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仿佛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一樣。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在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麼,總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什麼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對,有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已經到了極不正常的地步,真可憐。」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道︰「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

陶啟泉有點惱怒,道︰「放屁,這是什麼話,我有話要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閑聊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去換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與有錢、沒有錢,並沒有多大直接的關系。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但是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道︰「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啟泉一听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以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了。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

我才講到這里,那兩個人之一已經沖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道︰「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什麼,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道︰「你是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的話?」

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氣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地揮著,道︰「出去,你們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談。」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氣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眾人離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兩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

就著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道︰「衛,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了。我知道我的心髒,維護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髒。」

我吸了一口氣,道︰「關于這一點,我們要听听專家的意見。」

我向兩們醫生望去,道︰「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復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髒可供使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髒供他替換,並不是困難的事,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髒之後的事。」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了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而有余。但是心髒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

陶啟泉立即道︰「可是已經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陶先生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是不樂觀的。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髒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記錄是兩天,最長記錄,也不超過兩年。」

陶啟泉的面肉怞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那年輕的醫中看來本來是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的,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憚了,他又道︰「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

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什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是十分殘忍的,面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啟泉已經算是一個神經十分堅強的人,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道︰「衛,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

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的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下住哺哺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

他講到這里,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嘆了一聲,道︰「衛,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樣。」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樣,抓住了我的手,道︰「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奇跡,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道︰「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了。」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髒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己不堪負荷的心髒的負擔,所以——」

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準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了。不必等巴納德醫生,先去結我找一顆健全的心髒來。」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什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髒的。

當我又回到病房中之際,我的心中,不禁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啟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里,又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

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衛,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的。」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撿些輕松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朦朧地要睡過去,听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道︰「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什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髒移植的醫生了。所以,我點了點頭,道︰「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注了,自從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醫生,問你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問題一佯,他也壓低了聲音,道︰「請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道︰「這是明知故問了。」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干枯,道︰「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他?」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杰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髒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復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得出來,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听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什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是那樣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實,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樣的大富翁,一樣要死。他還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

他的這種「信念」是一定會幻滅的。當那一到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于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踫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道︰「有人要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道︰「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道︰「好,終于來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制,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講到這里,我頓了一頓,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陶啟泉一副又怒又驚的神氣,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這是一件又悲哀而且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杰出的成功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幾乎連停留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炔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象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莊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直︰「你听著,人死了不算什麼,我堅決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一直可以維護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道︰「廢話,什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道︰「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女敕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體會上好絲質衣服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道︰「衛斯理,我發現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系,那實在說來話大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之際,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相當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干的人,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貴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道︰「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怔了一證,道︰「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道︰「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了。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道︰「關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個人。我可以肯定,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的?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井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听了他的話後,也明白他一講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道︰「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什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至什麼程度?」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道︰「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截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听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道︰「听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才能參與。」

他雙手用力向外一揚,繼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

陶啟泉有點憤怒,道︰「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

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向我望過來,他又笑了起來。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里不走,目的是什麼?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啟泉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就算有什麼要害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害的了。羅克最大的作用,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而已,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了,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什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的。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

在我離開了病房之後,羅克和陶啟泉講了一些什麼,我自然不知道了。

當時,我在病房門口,等了大約十分鐘左右,並沒有等到羅克離開,我和醫生說了幾句話,請醫生轉告陶啟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見我,可以打電話到我家來找我之後,我就離開了醫院。

陶啟泉沒有打電話找我,當晚沒有,第二天也沒有。我倒著實很記掛他,因為過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電話鈴響,我拿起電話,听到了那個醫生的聲音,道︰「衛先生,巴納德醫生到了。」

我「哦」地一聲,道︰「他怎麼說?」

我問「他怎麼說」,自然是指這位出色的外科醫生,對陶啟泉的病情有什麼意見而論。可是那醫生卻答非所問,道︰「他說,他根本沒有什麼私人代表,也從來不認識一個叫羅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個羅克,我早知道他有點怪異,不是什麼好路數,我忙道︰「那麼陶先生——」

醫生道︰「陶先生早已離開醫院了。」

一听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叫了起來,道︰「什麼叫做早已離開醫院了?昨天我還和他在一起。」

醫生急急解釋,道︰「昨天,你走後,大約又過了半小時,羅克,那個假冒的代表,就走出來告訴我說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對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論,離開醫院,簡直是找死,但是我隨即听到了陶先生的吼叫聲,他要出院。」

醫生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道︰「你應該知道,當陶先生決定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是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他的行動的。」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陶啟泉病情這樣嚴重,可是當他和羅克進行了大約四十分鐘的談話之後竟然立即要出院了,這是為什麼?

我一點也想下透那是為了什麼,但是我卻隱隱感到事態十分嚴重。

我不由自主喘著氣,道︰「他出院之後到哪里去了?換了一家醫院?」

醫生道,「我不知道,是楊副董事長親自開車來將他接走的。那個羅克,始終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極短的時間,心中忍不住咕噥地罵了幾句,放下了電話,我在罵那醫生該死,為什麼陶啟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訴我,也在罵陶啟泉該死,他要是將我當朋友,也該告訴我一聲。

我放下電話之後,越想越氣,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剛好那時,白素在我書房門口經過,她半轉過身來,道︰「怎麼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說道︰「什麼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著眼,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道︰「陶啟泉離開醫院了,也沒人告訴我。」

白素怔了一怔,道︰「啊,他死了?」

我揮著手,道︰「不是,誰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進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將昨天和陶啟泉見面的情形,想勸他,勸到了一半,自稱是巴納德醫生代表的羅克進來,等等情形,向她說了一遍,白素用心听著。

等到我講完,她才道︰「真怪。」

我悶哼一聲,道︰「其實也不怪,臨死的人,都會相信有什麼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長自己的生命,古往今來,沒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來臨的事實。誰知道羅克向他說了些什麼,或許,羅克說海地的巫都教,可以憑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並不覺得好笑,道︰「至少,我們該知道他離開醫院之後去了哪里。」

給白素提醒了我,我又拿起電話來,撥了他家里的號碼。陶啟泉的派頭十分大,家里也有接線生,當我說要找陶啟泉時,接線主的回答是︰「對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點光火,道︰「什麼叫不在家?他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在醫院就一定在家,把電話接到他床邊去,我是衛斯理,要和他講話。」

接線生的聲音仍然極柔和,柔和得使我有點慚愧剛才對她發脾氣,她道︰「真對不起。衛先生,我無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麼,他在哪里?」

接線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來找過他,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打電話給楊副董事長,是他接陶啟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電話,電話鈴響了,我立時接听,卻正是楊副董事長的聲音,我一听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聲道︰「陶啟泉上哪里去了?」

楊的聲音顯得很急促,說道︰「我就是為了他的行蹤,才打電話給你的,請你在家等我。我立刻就來。」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鬧什麼玄虛,而他在講完之後,立時放下電話,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來了再說。」

楊董事長其實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喘著氣,奔上了樓梯,進入了我的書房,但是這十分鐘,卻等得我焦急萬狀,作了種種設想。

我一看到他,就幾乎向他撲了過去一樣,揮著手,道︰「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楊忙搖著手,道︰「我不知道。」

我大聲道︰「胡說,是你接他出院的,怎麼不知道。」

楊幾乎要哭了出來,一個銀行副董事長忽然有了這樣的表憎,實在是一件相當滑稽的事。他道︰「是我駕車接他出院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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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4:07 |只看該作者
後備 4
楊接到陶啟泉親自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即親自駕車到醫院去接他出院之際,心中驚疑交集。

陶啟泉的情形極其不妙,這是接近陶啟泉的幾個人全都知道的。連日來,他們為了陶啟泉的生命還有多久,一直在憂心忡忡。因為陶啟泉始終固執地認為他還可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對于他掌握的集團業務、財產,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啟泉既然如此固執,其余的人,當然誰也不敢說什麼,只好心中暗自焦急,和盤算著陶啟泉一旦死亡,自己在這個集團之中的地位,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尤其像楊副董事長這樣地位的人,更加擔心。因為他知道,陶啟泉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是自小驕縱慣了的公子哥兒,如果陶啟泉在臨死之前,沒有一個切實交代的話,那麼,整個財團的承繼權,自然是屬子陶啟泉的兒女。可是,這三個承繼人,即使在陶啟泉已病到如此嚴重之際,一個在大西洋擁著金發美女滑水,一個在巴黎選購時裝,還有一個,在蒙地卡羅的賭場中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楊副董亨長經手匯出去給他的現金,已超過了二百萬美元。

當楊副董事長駕著車,進入醫院之際,他在想︰陶啟泉是不是要開始利用他有限的幾天,作最後的交代呢?他甚至想到,陶啟泉其實大可以不必出院的,只要將最親近的幾個人叫來,再叫律師來,他可以在病床上,吩咐應該怎麼辦,誰也不會違背他的意志的。

當楊副董事長看到陶啟泉和一個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他知道自己料錯了。

陶啟泉臨出院之際,幾個醫生還在竭力反對,可是陶啟泉听也不听,臉上呈現著一種異樣的興奮,一下就上了車的後座。

楊副董事長開來的是一輛大車子,車的前、後座之間,有著隔聲玻璃的間隔。陶啟泉上了後座,那洋人老實不客氣,也進了後座,坐在陶啟泉的旁邊,于是,楊只好以副董事長之尊,權充司機。

這還不令楊副董事長生氣,反正副董事長也好,總經理也好,在陶啟泉的面前,全是小伙計,沒有大人物的。而令得楊生氣,或者說,令得他傷心的是,陶啟泉一上了車,立時按下了一個鈕,將前、後座之間的玻璃隔上。這一來,楊變得不但听不到他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講什麼,也听不到他們在講什麼了。

楊听到的,只是陶啟泉的吩咐,道︰「駛到王子碼頭上,小心點駕車,我還不想死。」

楊可以肯定,陶啟泉的聲音,顯行十分愉快。這種愉快的聲調,和他臉上那種興奮的神情是相配合的。楊副董事長在記意之中,陶啟泉好象從來也沒有那樣高興過。只有一次,幾年前,陶啟泉在經過了激烈的競爭之後,將一個歐洲財團打得幾乎破產,而令他的財產,又增加了一百億美元以上時,才約略有過這樣的神情。

楊副董事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將車子駛到了碼頭,那大約是三十分鐘的路程。

王子碼頭是一個專供游艇上落的碼頭。不是假日,天氣又不好,顯得相當令落。

楊董事長才停了車,就看到後座車門打開,陶啟泉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一起下了車,陶啟泉向他招了招手,楊連忙也下車。

陶啟泉將一盒錄音帶交給了他,道︰「你將這卷錄音帶,交給衛斯理,立刻去——不,等到明天,明天傍晚時分,才交給他,不能太早。」

楊接過了錄音帶,十分著急,道︰「陶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陶啟泉道︰「我要離開一些日子,大概一個月,我會和你們保持聯絡。所有的業務,你可以作主的,先替我作主,作不了主的,等我回來。」

楊副董亭長是知道陶啟泉病情的,听了之後,當時就呆了一呆,失聲道︰「離開一個月?」

陶啟泉拍柏楊的肩,道︰「是的,至多一個月,或許不要那麼久。」

楊副董事長覺得在這一剎那問,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活要說,可是那西方人——當然就是羅克——已經將一艘十分漂亮的游艇,叫了過來,游艇泊在碼頭邊上,陶啟泉甚至不要人扶,自己就上了游艇,羅克也跟了上去。

楊副董事長也想上艇,陶啟泉道︰「你回去吧,照我的吩咐做。」

楊副董事長這時.心頭混亂一片,陶啟泉的吩咐,完全不發生法律作用,沒有人可以為他作證,如果陶啟泉一去不回,那麼——

就在楊的紊亂思緒中,那艘外型極美麗的游艇,已經向外駛去了。

楊無可奈何,只好駕車回去,一直等到今天傍晚,才和我聯絡。

他道︰「所以,陶先生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

我不等听楊將經過講完,就已經叫了起來,問道︰「那卷錄音帶呢?」

楊立時鄭而重之,取出了錄音帶來,一面還帶著焦慮的神情望著我,道︰「錄音的遺囑,在法律上,可以算有效的麼?」

我道︰「去他媽的遺囑!這是他要對我講的話!」

我找出了錄音機,放進了錄音帶,按下鈕掣,立刻就听到了陶啟泉的聲音。

正如楊所講的一佯,陶啟泉的聲音,听來顯得十分愉快。一個垂死人,無論如何矯情,都無法假作出這種愉快聲音來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中,陶啟泉講的話︰

「真對不起,衛斯理。我不能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少暫時不能。不過,你要百分之一百相信我的後,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只會對我有利,絕對不會有害,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不可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是最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所以,你不必自作聰明地采取什麼行動,你如果那樣做的話,只會害我,絕對幫不了我,我們是好朋友,你可以說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很快會死,你在醫院中對我講的那些話,很有幫助,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我絕對可以得救,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就是,千萬不要為我做什麼,什麼也不必做。」

錄音帶上,陶啟泉的話,就是這些。

他用的詞名,如「自作聰明、胡思亂想」等等,對我的自尊心,多少有點傷害,但是那毫無疑問,是陶啟泉親口所說的話。

我又重放了一遍,一心想在其中听出點隱語來,因為據楊副董事長說,羅克和他一起在車後座,那就大有可能,他是在協迫之下才作這個錄音的。

(想起陶啟泉「自作聰明」的評語,頗有點哭笑不得)

在又听了一遍之後,實在听不出什麼破綻來,白素望著楊,問道︰「他上船之前,曾說要離開一個月?」

楊忙道︰「是的——」

白素打斷了他的話頭,又問︰「他還說,會盡快和你聯系?」

楊又道︰「是,我也不明白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白素向我望來,我皺著眉,道︰「照這樣情形看來,他像是去接受治療,哼,那個羅克,他是什麼人?是一個神醫?」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羅克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他一定是用了極其動听的活,打動了陶啟泉的心——」

我插嘴道︰「要打動一個垂死的人的心,太容易了,只要告訴他有辦法使他活下去就可以了。」

白素不以為然,道︰「那也不容,陶啟泉是一個極精明的人。」

我冷笑道︰「秦始皇不精明麼?他還不是相信了人可以長生不死!」

白素嘆了一聲,道︰「羅克向他說了些什麼呢?羅克向他說了什麼呢?」

白素像是自己在問自己,她沒有答案,我自然也沒有答案,白素問了幾次之後,才道︰「楊先生請你安排我們和巴納德醫生見一次面。」

楊副董事長點頭,答應。

※※※

和巴納德醫生的見面經過,相當愉快。

巴納德醫生到了,陶啟泉反倒沒有露面,巴納德醫生不免有點耿耿于懷。但是楊副董事長仍然履行了全部承諾,巴納德醫生可以不必做什麼而得到豐厚到出于他意外的報酬,自然耿耿于懷的程度,他就減至最低了。

談話的內容,當然是環繞著人體的健康、心髒病的種種。我是有意要和巴納德醫生見面的,所以,當談話進行到一半時,我就提出了我的問題。

在提出問題之前,我先問了幾個關于心髒移植的問題。由子事先我曾看了不少參考書,所以提出來的問題,相當中肯,看來有點象內行提出來的,巴納德醫生解答得也很詳細。

等到問題到了心髒移植後的排斥現象之際,巴納德醫生嘆了一聲,道︰「這是最難解決的一環,人體有自然的排斥外來移植體的功能。這種功能。本來是起著保護作用的,但是到了如今,反倒成為各種移植手術的最大障礙了。」

我問道︰「這種排斥現象,沒有法子可以補救?」

巴納德醫生攤開手,道︰「至少,我和我的同行,已經用盡了方法,排斥現象十分復雜,就算是近血緣親屬的器官移植,有時也曾有嚴重的排斥現象。」

我笑著,道︰「如果是同卵子孿生的人,他們互相之間,是不是可以作器官移植呢?」

巴納德醫生也笑了起來,道︰「理論上應該是可以的,可是卻沒有作過實驗,也沒有什麼雙生子,肯將自己的心髒互相掉換一下來試試看。」

在一旁听得巴納德醫生這樣講的人,都一起笑了起來。

在笑聲中,巴納德醫生又道︰「而且,所謂在理論上可以,也只不過是粗糙的理論而已。人體的結構,組成,實在大微妙了,有許多因素,至今仍不為人所知。譬如說同卵子攣生,當然是兩個人一切結構最接近的典型。但是最接近,並不是說完全相同。他們來自同卵子發育,但一定是兩個不同的精子去促成發育的。來自同一人體的精子,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遺傳特性,絕不相同,這便是兄弟姐妹之間,性格可以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即使是同卵子攣生,是不是可以在器官移植方面,全然不發生排斥現象,也不能肯定。」

我用心听著他的話,然後又問︰「那麼,根據你的意思,是不是重要器官的移植,絕不能挽救一個這個器官已受嚴重傷害的人的生命?」

巴納德醫生吸了一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或者說,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提出了具體的問題,道︰「你看過陶先生的病歷記錄,請問,如果他進行心髒移植,在最好的情形之下,能夠生存多久?」

巴納德醫生說道︰「沒有人知道。」

我道︰「請你作一個大略的估計。」

巴納德醫生皺著眉,或許是因為我的問題,不合情理,使他難以回答之故,他遲遲不出聲,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仍然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不過,至今為止,情形最好的換心人,又生活了兩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了陶啟泉神秘不知去向,和他留給我的那卷錄音帶中所說的話,我作了一個手勢,道︰「是不是可以肯定一點,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沒有更好的心髒移植專家了?」

巴納德醫生用力揮了一下手,神情也顯得相當嚴肅,道︰「不能這樣說,心髒移植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外科手術。有好設備的醫院,有的外科醫生,就可以進行,世界各地,都有成功移植的例子。」

我道︰「他們遭遇到的困難,自然也是相同的?」

巴納德醫生道︰「當然是。」

我本來的設想是,陶啟泉可能找到了更好的醫生,所以才不要巴納德醫生替他施手術,悄然離開。但如今看來,這個假設,顯然不能成立了。我只好繼

所以,我又問道︰「照陶先生的病情來看,是不是可以有別的醫治方法?」

巴納德醫生不說話,只是搖著頭,過了一會,才道︰「奇跡,有時也會發生,但是科學家比較實在,寧願不等奇跡的發生,而將等待的時間,去做一些實實在在。比較有把握的事。」

我被他諷刺了一下,但當然不以為意,我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問道︰「像陶先生這樣的病情,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

巴納德醫生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已經說過,有時,或者會有奇跡發生的。」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四面看了一下,道︰「他究竟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露面?是沒有勇氣面對他所要接受的噩運?」

一提到了陶啟泉在什麼地方。楊副董事長便連忙過來打岔,岔開了話題。我們又談了一些別的問題,和巴納德醫生會面,就此結束。

在回家途中,我和白素,起先保持著沉默,後來。我忍不住道︰「如果我們承認巴納德醫生的專家地位,那麼,陶啟泉是死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道︰「人總是要死的。」

我對白素在這種時候,還在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多少有點不滿,所以連講話的聲音也粗大了起來。我道︰「可是他夫蹤了,那個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私人代表的人,究竟在搗什麼鬼?」

白素皺著眉,道︰「你怎麼了?不管那個人在搗什麼鬼,陶啟泉總是活不長的。」

我「啊哈」一聲,道︰「白小姐,那可大不相同。陶啟泉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掌握了數不清的財富,他一的舉一動,可以影響許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影響國際局勢。」

白素道︰「那又怎樣,反正他一定要死。」

我吸了一口氣,道︰「你怎麼沒有想到,如果有什麼人,用一番他肯相信的活,騙得他以為他還可以活下去,而要他答應某些條件的話,他一定肯定答應的。」

白素的神情更不耐煩,道︰「那又怎樣?」

我學著她的語氣,道︰「那又怎樣?那意味著大量多錢的轉移,意味著經濟上的混亂,意味著許多許多的變化,意味著——」

我還想說下,白素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道︰「說來說去,無非是錢!你應該知道,一個人最寶貴的是他的生命,就算是最吝嗇的守財奴,到了最後關頭,也會願意用他的全部金錢,來換取他的生命。」

我問哼了一聲,道︰「如果真能用錢來買命,那問題倒簡單了。」

白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陶啟泉可能上當,被騙?」

我點了點頭,白素笑了起來,道︰「我還是那句話,那又怎樣?假設對方,用可以挽救陶啟泉的生命作誘惑,向陶啟泉騙取大量的金錢,而陶啟泉又相信了,那又怎樣?讓他臨死之前,快樂一點,又有什麼不好?」

我想反駁白素的話,可是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只好道︰「那,也是一個騙局。」

白素道︰「你听听陶啟泉錄音帶中的聲音,顯得多麼肯定和快樂,就算是一個騙局,也不必去揭穿它,讓他在最後的時刻中,享受一點快樂好了。」

我無話可說,雖然我仍然覺得整件事,極之不對勁,但是我仍然無話可說。我甚至無法確切他說出整件事究竟不對勁在什麼地方來,但是在感覺上,總覺得事情的一切過程,有大多不合情理和值得懷疑的地萬。

我沒有再說什麼,而且也沒有什麼可做的,除了等陶啟泉主動和我們聯絡之外。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都不做,我去調查了一下,調查陶啟泉和那個自稱代表的人,登上那艘游艇,是駛向何處去的。

調查的結果,在向南去的航程中,有幾艘船,看到過這樣的一艘游艇,以相當高的速度向南駛。看到的人,一致對這艘游艇的速度之高,表示驚訝,由此可知那是一艘性能絕佳的游艇。

至于那艘游艇是駛往什麼地方去的,完全沒有人知道。那也就是說,陶啟泉到什麼地方去了,除了他自己和那個代表之外,沒有人知道。

白素看我這兩天來,心神不定,她反倒來勸我,道︰「你不是準備去調查一下丘輪的死因麼?他是你的好朋友,應該為他做點事。」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在等陶啟泉的訊息。」

白素道︰「他一有消息,我保證用最快的方法,讓你立刻知道。」

我「噢」了一聲,呆等下去,當然不是辦法,我也只好接受白素的提議。因為無論如何,像丘輪這樣精采的人,不明不白,被人殺了,埋尸在叢林之中,作為他生前的至交,總是該去查詢一下的,于是,我便將陶啟泉的事暫時拋開,千叮萬囑,要白素一有他的消息,便立時轉告我,然後,啟程到瑞士去。

※※※

我到達勒曼鎮的時候,正是黃昏。駕著租來的車子,迎著夕陽疾駛,路邊風光如畫,賞心悅目。勒曼鎮恬靜寧溫,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鎮。鎮上總共只有一家旅館,我以為在這樣的小鎮之中,旅館房間是絕不成問題的,所以根本沒有想到預訂房間這回事。

誰知道,當我提著簡單的行李下了車,走進那家已經相當古老的建築物,面對著中年、半禿、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間舒適一點的房間之際,店主人用極其抱歉的神情和語氣對我道︰「真對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間,全都租出去了。」

一時之間,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瞪著他,而當他重復了一遍之後,我才發出了「啊」地一聲,道︰「還有別家旅館麼?」

店主人道︰「真抱歉,鎮上只有一家旅館。」

我道︰「這好象不可能吧,這里不是旅游聖地,看起來,你這家店,至少有二十間房間。」

店主人說道︰「一共是二十八間。」

我再問一次,道︰「全滿了?」

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滿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情形。先生,你知道,我拒絕你,心情就像拒絕一個老朋友想來住宿一樣難過。」

我相信他真是無法有房間給我住,這倒令我大是躊躇,我該到什麼地方去住宿?或許,可以在車子中過夜?店主人看出我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向我解釋著旅館客滿的原因,道︰「不知是亞洲哪一個國家,來了一位將軍,在附近的醫院中療養。現在我們店中的住客,全是這位將軍的僚屬。」

我「啊」地一聲,道︰「齊洛將軍!」

店主人連聲道︰「是,是。」

齊洛將軍在勒曼鎮附近的療養院,這則新聞,我在報上看到過的,想不到這位將軍來治病,都有那麼大的排場,我在考慮,是不是可以請店主人隨便挪一點地方給我住住之際,看到有三個亞洲人,自店內走了出來。那三個人一看到了我,就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

這三個人,我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一定是齊洛將軍的保安人員,我隨便看了他們一眼,就轉過臉去,對店主人道︰「隨便是什麼房間,即使是雜物室也好,我只要——」。

我話還沒有講完,便覺得那三個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後,而且,他們來得太近了,近到了不是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離。

我停止了說話,一雙手已經搭上了我的肩頭,同時,一個十分粗重的聲音道︰「快走,這間旅館的所有房間,我們全包下了。」

我心中十分惱怒,但是我還維持著鎮定,冷冷地道︰「請把你的手拿開,還有,我建議你剪一下指甲,太骯髒了。」

我的話說得十分冷靜,背後那人卻顯然被我激怒了,他按在我肩頭上的手,陡地緊了一緊,變成抓住了我的肩頭,他的兩個同伴連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們國家的語言,在叫那人別生事。

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經來得遲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緊,抓主我的肩頭之際,我的左臂,陡地向後一縮,肘部已經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之上。

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斷兩三根肋骨。那人發出了一下怒吼聲,我已經疾轉過身來,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驚又怒,他的兩個同伴扶住了他,也一臉怒容。

我指著他們,道︰「想打架?還是在這里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們國家的語言。

那三個人一定以為我是他們國家的人了,一個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飛機,你就——」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活頭說,道︰「歡迎你們在機場等我。」

然後,我側著頭,用不屑的神情望著他們道︰「看你們的情形,好像很難保護齊洛的安全。」

那三個人臉色發青,我將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著他們走過去,三個人忙不迭後退,我來到旅館門口,又轉過頭來,大聲道︰「別忘了剪指甲。」

那個被我撞了一肘的人,還想追出來,可是被他兩個同伴拉住了。

我出了旅館,這種小沖突、我不會放在心,不過找不到旅館,總不是愉快的事。我上了車,緩緩駛著。向人問明了當地警署的所在地,轉過了兩個街角就到了警署,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鐘,才有一個年輕警員慌慌張張自後面走了出來。

那警員看到我,怔了怔,道︰「什麼事,先生?」

我道︰「我是丘輪的朋友。丘輪,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發現了他尸骸的那個死者的名字。」

那警員「哦」地一聲,道︰「是,是!」他仍是一臉疑惑,道︰「你來是……為了什麼?」

我耐著性子,道︰「丘輪死因可疑,是不是被人謀殺的?你們有沒有調查過?」

男警員挺了挺身,道︰「當然有,他有可能是被謀殺的。可是,那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完全沒有線索,無法著手調查。」

那年輕警員當然不是什麼有經驗的人,但是我相信,就算是再有經驗的偵探人員,對于五年前的一件無頭案件,也是無從著手調查的。何況,死者是一個外地來的人,看來當地警方,對這件案子,也不是特別重視。

我搔了搔頭,道︰「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將資料——和這件案子有關的資料,給我看看。」

那年輕警員一口答應,道︰「可以。」

他說著,已拉開了一個文件櫃的怞屜,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個文件夾來,交給了我,並且示意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來。

打開文件夾,有關資料,也少得可憐。除了一份發現骸骨的人所說的有關經過外,只有那森林的一幅簡圖。畫著發現骸骨處的正確地點。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記錄著死者有遺物轉交。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帶來給我的那幾張照片了。

再就是一份法醫的報告,說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時間。

死亡時間當然是估計的,大約是五年之前雲雲。我將資料看了幾遍,將那份森林圖卷了起來,放進衣袋之中,那警員也沒有抗議。

我離開警局時,無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當然會先休息,明天再開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車中過夜,我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當我駕車離開了小鎮之際,我卻又改變了主意。

森林,只不過是發現丘輪尸骸的所在。丘輪被人殺害之後,將他的尸體埋葬在那里的這個地點,對整件案子的關系不大。

關系最大的,當然是命案發生的地點,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其次,就是丘輪和海文約會的那個小湖邊。丘輪在那里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照片,看他的情形,像是去追尋答案,而在追尋的過程中遇害的,到那小湖邊上去,比到森林中去重要得多了。

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駛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齊洛將軍來。

丘輪在五年多前,聲稱看到了齊洛將軍,而且還托了一個人打電話給我提起這件事。他又拍了不少照片來證明這件事。

在海文的敘述中,齊洛將軍像是在小湖邊被人硬拖上一輛車子的,而那輛車子,則是高爾夫球場上所使用的那種。

循這條線索追下去,應該可以有點頭緒。

半小時後,車子經過一幢建築物,那建築物有著相當高的圍牆,範圍極大,看來超過一公頃,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療養院。

醫院需要有那麼高的圍牆,這有點怪,或許這是一間專為達官貴人而設的療養院,所以才要有這樣的設備?我當時也沒有在意,繼續前駛,到了這湖的公路上,在路邊停了車,向湖邊走去。

當晚的月色相當好,湖水粼粼,映著月光。湖邊靜得可以,一個人也沒有。湖旁,全是柔軟的草地。

看到這樣優美的草地,我在草地上走了一會,估計來到了當日丘輪和海文約會的地點,就在草地坐了下來。

我先是對著湖水坐著,後來,半轉過身子來,向著公路的方向。

我在迅速地轉著念,那種球場上使用的車子,既然不能駛得太遠,如今視線所及,公路有幾條岔路,但是在我駕車前來之際,除了那座療養院之外.似乎並沒有別的建築物在。

那麼,這種車子,是不是就是療養院使用的呢?

如果是的話,那麼,丘輪的死,就和這座療養院,有極大的關系。

這座療養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齊洛將軍、辛晏士等等,有這樣高貴身份病人的醫院,會不會和謀殺案扯在一起?

我又設想著丘輪當日發生的事,他看到了齊洛將軍,從他拍下的照片來看,那個在照片上酷肖齊洛將軍的人,是被另外三個人硬拉上車的,那又是為什麼?一個叱 風雲的將軍,就算也成了病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粗暴的待遇的。

這其中,當然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丘輪就有可能在追查這個秘密之際,惹來了殺身之禍的。

秘密究竟是什麼呢?我不但不知道,而且連秘密的性質如何,也無從設想起。

在湖邊,我呆坐了大約有半小時,一直在想著,四周圍十分靜,直到我用力撫了一下臉,將思想放松一點之際,我才听到了那一陣悉索聲。

由子剛子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無法知道這種聲響已經持續了多久,但當我一听到這種聲音之際,我就立時循聲看去。

聲音是離我坐的地方,大約二十公尺處的一個灌木叢中發出來的。那不是風聲,起先,我還以為那是什麼小動物,在灌木叢中活動所發出的聲音,但是我立時看到了在月色下,灌木叢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個正在動著的黑影。那黑影,是要略為仔細辨認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蹲著的人。

發現了湖邊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我不禁呆了一呆,從黑影的動作來看,一時之間,我無法肯定這個蹲著的人是在干什麼,我慢慢站了起來,向那灌木叢走了過去。我不是故意放松腳步的,人走在柔軟的草地上,本來就不會發出什麼聲音來。

那個蹲著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我,直到我已經可以看到他,他還是沒有發現。

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勁地,用于挖著樹根旁的泥土,將挖松了的泥上堆起來。我在他的背後站了半分鐘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我也無法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由于我在他的背後。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臉面。而他又低著頭,挖得全神貫注,好像將泥土挖松,堆起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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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4:21 |只看該作者
後備 5
我在看了十分鐘之後,實在忍不住,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我道︰「朋友,你在干什麼?」

我一開始弄出聲音來,那人就陡地轉過頭來,盯住了我,一動不動,那神情,十足是一頭受了驚了小動物一樣。我伯他進一步吃驚,所以向後退了兩步,再向他作了一個表示友善的手勢。

那人在我向後退的時候,動作相當慢地站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看出,他的身形,相當高大魁梧,看來象是亞洲人,膚色相當黑,眼楮也比較深,貌相很神氣,可是神情卻極其幼稚。

這人穿著一件看來極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個人,弄得看起來象小丑又不象小丑,有種說不出來的滑稽味道。

當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後,看他的表情,象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整個神情十分緊張,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只好再向他作一個手勢,道︰「你好。」

那人的口張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而且在剎那間,他忽然又現出了極其驚懼的神色來,連連向後退。

他退得大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背向灌木叢,仰跌了下去。我一見到這種情形,忙跳過去扶他。我的反應十分快,在他一倒下去之際,我已經躍向前,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誰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卻換來了意料不到的後果,我才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忽然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那一下怪叫聲,听來十分駭人,我還未曾明白他為什麼要怪叫之際,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時之間,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這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然正低著頭,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

當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時候,唯一對付方法,當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的口張開來。我當時就是這樣做,而且,當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張了開來之後,我還揮拳,在他的下顎上,重重擊了一拳。這一拳,打得那人又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跌進了灌木叢中。

我摔著手,手背上的牙印極深,幾乎被咬出血來。我心里又是生氣、又是不明白的,正想向那人大聲喝問之際,兩道亮光,射了過來。

我立時看到,一輛車子,向前疾駛而來,車子的速度相當快,一下子就駛到了近前,自車上跳下了兩個人來,直撲灌木叢。

那兩個人的動作十分快,一撲進灌木叢中,立時抓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發出可怕的呼叫聲,掙扎著,但是卻已被那兩個人拖了出來,拉向車子。而在這時候,我也已看清了,那輛車子,正是丘輪的照片中曾經出現過的那種輕便車。

那兩個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們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看他們已經將那人拉上了車子,兩人中的一個已經跳上了駕駛位,我忙叫道︰「喂,等一等,這個人是什麼人?」

那個駕車的粗聲道︰「你以為他會是什麼人?」

我揚著手,道︰「他咬了我一口。」

那個人悶哼一聲,不再理我,車子已向前駛去,我立時跟在後面追,車子去得很快,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車,而奔向我自己的車子,等我上了車,發動車子之後,還可以看到那輛車子的燈光,我駕著車,以極高的速度,疾追上去。

那輛車子,駛近療養院,從自動打開的鐵門中駛過去。當我的車子跟蹤駛到之際,鐵門已經自動關了起來,我若不是停車停得快,幾乎直撞了上去,幸好我駕駛技術不壞,但是緊急煞車的聲音,也劃破了靜寂的夜,听來十分刺耳。

我先不下車,在車中定了定神,一切事情的發生,實在太突然了,突然得會幾乎無法適應的地步。我只可以肯定一點,這個有著高得不合理的磚牆的醫院,一定有著極度的古怪。

我吸了一口氣,下了車,來到鐵門前,向內看去。醫院的建築物,離鐵門大約有三百公尺遠的距離。醫院建築物所佔的面積並不大,圍牆內是大幅空地。空地實際上是個整理、布置得極其美麗的花園,整個花園,是純粹歐洲風格的。在距離鐵門一百公尺處,是一圈又一圈的玫瑰花,圍著一個大噴水他,噴水池的中心,是一座十分優美的石頭女像。

建築物中透出來的燈光並不太多,花園更浸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寧謐,全然不象有什麼變故發生過的樣子。我略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鈴。

我才一按下鈴,就听到門鈴旁的擴音機,傳出了一個听來很低沉的聲音,道︰「什麼人?什麼事?」

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我采用了最審慎的態度,道︰「我是一個迷路客,剛才發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想找你們的主管談談。」

我一面說,一面打量著鐵門和門栓,立即發現有一具電視攝像管,正對著我,可知和我講話的人,是可以在一具螢光屏上看到我的。

我以為,我說得這樣模糊,對方一開始,語氣就不怎麼友善,我的要求,一定會被拒絕的,誰知道對方只是停了極短的時間,就道︰「請進來。」

他答應得那樣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沒有時間去進一步考慮,因為鐵門已自動打了開來,我道了謝,走進鐵門,門立時在我後面關上。

在我的想象之中,這座醫院既然有古怪,我走進去,一定會有十分陰森詭秘的感覺。可是事實上,卻一點這樣的感覺都沒有,月色之下,經過刻意整理的花園,處處都顯得十分美麗。

當我走過噴水池時,已看到醫院的大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向我走來。當我們相遇時,那人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將軍的保鏢?」

我怔了一怔,反問道︰「齊洛將軍?不是,我和他唯一的關系,大約只是我們全是亞洲人。」

那人呵呵笑了起來,道︰「那我犯錯誤了,不該讓你進來的。」他講到這里,又壓低了聲音,現出一種十分滑稽的神情來。

那人道︰「齊洛將軍要求我們作最嚴密的保安措施,我們醫院中的病人,盡是顯赫的大人物,但從來也沒有一個比他更緊張的。」

這個人,大約五十上下年紀,面色紅潤,頭發半禿,一副和善的樣子,這種樣子的人,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十分良好的。

我和他握著手,他用力搖著我的手,又道︰「你說剛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釋的事?那是什麼?看到了不明飛行物體,降落在醫院的屋頂?」

他說著,又呵呵笑了起來,我只好跟著他笑,道︰「不是。」

他問道︰「那麼是——」

我把我在湖邊見到的事,向他說了一遍,那人一面听,一面搖著頭,道︰「是的,我們的一個病人,未得醫生的許可,離開了醫院的範圍。」

我道︰「一個病人?」

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杜良醫生,齊治格里-杜良。」

他好像很希望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似的,可是,我對醫藥界的人士熟悉程度,還沒有到這一地步,所以我只好淡然道︰「醫生。」

杜良醫生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他繼續下去,道︰「病人!這個病人,你多少覺得他有點怪,是不是?他患的是一種間歇性的痴呆癥。這種病癥,十分罕見,發作的時候,病人就象白痴一樣,要經過長時期的治療,才有復原的希望。」

杜良醫生在齊始說的時候,已經向醫院的建築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等到他講完,已來到了門口,他向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看他的神情,全然不象是對我有什麼特別防範。而他的解釋,听來也十分合情合理,我也應該滿足了。如果不是有丘輪的死亡——呈現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了。

我在門口,略為猶豫了一下,杜良揚了揚眉,道︰「你不進去坐坐?」

我道︰「不打擾你的工作?」

杜良攤開了手,道︰「輪值夜班,最希望的事,就是突然有人來和你閑談,你是?」

我向他說了自己的姓名,虛報了一個職業,說自己是一個純粹的游客。杜良搖著頭,道︰「別騙人,游客怎麼會到這里來?我看你,是一個太熱心工作,想采訪一點特別新聞的記者。」

我只好裝成被他識穿的模樣,尷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著。我們走進建築物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堂,一邊是一列櫃台,有一個值夜人員,正在看著小說。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形容著醫院內部的情形,是因為這家醫院,雖然我認定了它有古怪,可是從外表看來,它實在很正常,和別的醫院全無分別。

杜良帶著我,轉了一個彎,進入了一間如同休息室一樣的房間中,他先請我坐下來,然後從電熱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給我,道︰「我只能告訴你,齊洛將軍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內出院,回國去重掌政務。」

我實在不是為了采訪齊洛將軍的病而來的記者。我之所以跟了他進來,是另有目的。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這間醫院內部的情形,但是如今看不出什麼異狀來。我第二個目的,則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問出一點我想知道的事情來。

我首先想到的,是丘輪多年前在湖邊的遭遇,所以我一听得他這樣說,立時湊近身去,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來,壓低了聲音,道︰「齊洛將軍這次是公開來就醫的,早五年,他是不是曾秘密來就醫?」

杜良呆了一呆,道︰「沒有這回事。」

我伸手指著他,道︰「你在這里服務多久了?要是已超過五年,一定知道,請不要騙我。」

杜良道︰「我在這間醫院,已經服務超過了十年。」

我打下一個哈哈,道︰「那就更證明你在騙人,我有一個朋友,五年前,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個湖邊,看見過齊洛將軍,還拍下了照片。」

杜良皺著眉,瞪著我,看他的神情,象是听了什麼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但不多一會,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來,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道︰「對了,那時,將軍還不是什麼特別顯赫的人物,所以我記不起他來,他好像是來過。」

杜良從一出現開始,給我的印象就不壞,他愛呵呵笑,說話的態度也很誠懇,而且主動請我進醫院的建築物來。實在是一點可疑的跡象都沒有。

可是這兩句話,卻令得我疑雲陡生。

作為一個醫生來說,如果有一個病人,幾年前來過,現在又來,正在接受治療。他絕無可能由于這個病人上次來求醫時地位還不是十分顯赫,而忘記了這樣一個人的。

杜良的這句話,明顯地表示了,他是在說謊。

他為什麼要說謊?是企圖隱瞞什麼?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仍不拆穿他,只是隨口附和了幾句,道︰「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齊洛之後的相當短時間內,被人謀殺了,你有什麼意見?」

杜良的回答到很得體,他道︰「我能有什麼意見?」

我盯著他,道︰「我想,他是由于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所以才招致殺身之禍的。」

杜良神情感嘆地道︰「是啊,探听別人的秘密,是一個壞習慣——」他說到這里,伸手向我指了一指,道︰「是對健康有害的。」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四面看看,杜良道︰「你不是認為我們的醫院中有什麼秘密吧?」

我故意道︰「那也難說得很。」

杜良又笑著,湊近我,道︰「據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制造吸血僵尸、科學怪人,還有鬼醫,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

我道,「好笑,很好笑。」

我站著,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道︰「對不起。我要走了。」

杜良像是十分惋惜,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也站了起來,他一直陪著我,走出了醫院的大鐵門,看著我上了車。

如果不是對于多年前洛將軍的事,杜良的話引起了我的懷疑的話,我真可能就此離去,另外循途徑去調查丘輪的死因了。但這時,我既然有了懷疑,自然不肯就此算數。當時,我駕著車向前駛,直到我肯定杜良已經看不到我了,才停了車,熄了燈。

四周圍十分靜,我在車中靜坐了片刻,將發生在丘輪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親身遭遇,又他細想了一遍。仍然覺得那座勒曼療養院的可疑是一定的。但是究竟可疑在什麼地方,我卻也說不上來。

我停了大約只有幾分鐘,就下了車,循原路走回去,等到我可以看到醫院的圍牆之際,我的行動,變得十分小心,盡可能找到掩蔽體,掩蔽著前進,在離開圍牆只有一百公尺左右之際,我是直沖了過去的。

一到了牆腳上,我貼牆站定,抬頭向上看去,約有八尺高的圍牆,看來十分異樣。我不能肯定牆頭是否另外還有安全設施。要爬上這樣高的圍牆,對旁人來說已經不是易事,但對我來講,卻還並不難。

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銳的小鑿子,將尖端部份,插進了磚縫之中,然後,逐步逐步向上爬去。大約是經過了四五次同樣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經可以模到頭了。我緩慢地伸出手去,在牆頭上小心輕踫著,發現場頭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只要一用力,就可以翻過牆頭去。

圍牆上什麼保安措施都沒有,這多少今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想,這間醫院,如果和重大的秘密有關的話,就不應該如此疏忽的。如今這種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了錯誤,這間醫院其實並不是我的目標?

我想了一會,心想不管怎樣,偷進去看看,總不會有損失的。所以我一聳身,身子已經打橫著越過了圍牆,牆腳下是草地,我放松了身子,向下跳去,輕而易舉,就進了醫院的花園之中。

這時,我是在醫院建築物的左側,在月色下看來,整個花園十分靜,一個人也沒有。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幾步,發現月光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這是相當容易被人發覺的。

我立時矮下了身于,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動。不一會,就來到了建築物的旁邊,貼著牆走了十來公尺,就到了一扇門前,門鎖著,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去之後,門立時打了開來。

門內是條相當狹窄的走廊,燈光黯淡,走廊的兩邊大約有八到十間房間,門都關著。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試推每一張房門,有的沒有鎖,有的鎖著,沒有鎖的房間,包括有兩間是洗手間,另外有三間,堆放著一點雜物。

這種情形,和普通的醫院一樣,實在沒有什麼可疑之處,我已經快走出這條走廊了,走廊外面,是一個穿堂,可以看到有兩架升降機。這時,其中一個升降機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走了出來,向前走去。我為了不讓他看到,就閃身貼住一扇門。

等那人走了過去,我反手去扭門柄,門鎖著。在這以前,我也曾發現有三四扇門是鎖著的,我並沒有去打開它們,因為我認為這些房間,沒有什麼值得注意之處。這時——我發現那間房間鎖著,我也不打算去打開它,只是在尋找著適當的時機,越過那個穿堂,到醫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

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突然被一種听來十分奇異的聲音所吸引。這種聲音,在乎一入耳之際,絕無法肯定那是什麼聲音。而它又是在離我極近的距離所發出來的,所以著實令我嚇了一跳。

我立時打量著身邊的情形,極快地,我就發現在我的身邊,實在沒有任何可以發出聲音的東西。而且,聲音听來,是在我身後發出來的,而我,是背貼著一扇門站立著。那也就是說,聲音是從門後發出來的。

一肯定這一點,我也可以估計到,那種听來絕不悅耳的聲音,是有人在門後面,不知用什麼東西在門上刮著所發來的。

我吸了一口氣將耳貼在門上。耳朵一貼上去,聲音听得更清楚,听來,那像是有人用手在門上爬搔著一樣。我听了約有半分鐘,心中起了一種極度的詫異之感。這一帶的房間,大都是雜物室,有什麼人,會躲在一間雜物室中,用手抓著門?

我再轉了轉門柄,門仍然推不開,我略向鎖孔看了一下,這種門鎖,不消半分鐘就可以弄得門開,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細鐵絲在手,可是當我將細鐵絲向鎖孔中伸去的時候,手竟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這實在是令我自己也感到詫異的事,我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絕沒有理由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感到害怕的。我自己心中,也知道自己其實不害怕,那只是一種極度詫異之感。這種感覺告訴我,如果我打開了門,可能有難以形容的可怕的事存在。

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于剛才不由自主地發抖,感到好笑,心中自己對自己說︰「有什麼大不了,大不了是醫院中死去的人變成了鬼。」

心情略為輕松了些,動作自然也順利了許多。在我開鎖的過程中,那種爬搔聲,一直在持續著,直到鎖孔中傳來了輕松的「啪」地一聲,那種聲音才停止。

我伸手握住了門柄,並不立即打開。

如果,剛才那種聲音,是有人在門後所弄出來的。那麼,我一打開門.一推,門就會撞在那人的身上。那個發出爬搔聲的,不知道是什麼人?如果他被我一踫,就大叫起來,那麼,我一定會被人發現。

所以,我在推門進去之前,必需為我自己著想一下,先做一點準備工作。

我的準備工作,說穿了極其簡單,就是改用左手去開門,而右手握成了拳。

轉動門柄,慢慢推門,門才推開了幾寸,我就可以肯定,門後面,果然有一個人站著,這個人,一定站得離門極近,因為我已遇到了阻力,無法再繼續向前推。

既然肯定了門後有人。我實在不能再猶豫了,我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推門,門向內撞過去,顯然是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我推門的力道相當大,將那人撞得跌退了步,我已閃身而入,房門內的光線十分黑,我也來不及去分辨那人是什麼人,右拳已經揮出,重重地打在那人的下顎之上,那人立時向後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雜物之上。

直到這時,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什麼人,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這一拳之後,至少在半小時內,不會醒來。

所以,我立時反手關上門,伸手在門旁,模到了電燈開關,著亮了燈。

燈光並不明亮,雜物儲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燈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後,身子是半轉著撲向前的,這時,正背向上,撲在一堆床單之上。

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單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前幾步,俯,來到那人的身邊,將他的身子翻過來,面對著我。

當我翻過了那人的身子之後,我立時看清了那人的臉面,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整個人,如同遭到雷擊一樣地呆住了。

※※※

我看到的不是什麼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個怪物的話,哪怕它的臉上,長著八個鼻子,十六雙眼楮,舌頭三尺長,嘴巴一尺寬,我也不會那麼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樣子是很威嚴,正因為我的一拳而昏了過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這個人是我的熟人,而無論我如何設想,我也想不到這個人,會在這個地方捱了我一拳的。

這個人是陶啟泉!

這個人,真的是陶啟泉!

我可以說,從來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慌亂,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一樣,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陶啟泉,我在最初的那一剎那間,幾乎已無暇去想及陶啟泉何以會在這里出現這件事了。我所想到的只是︰陶啟泉是一個病情極嚴重的人,他患的是一種嚴重的心髒病。

一個嚴重的心髒病患者,突然之間,捱了我重重的一拳,這一拳,力道只能令正常的人昏迷,但是卻可以令陶啟泉這樣的病人喪生!我這一拳,令陶啟泉死亡的可能性實在太大了。

當時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我幾乎是撲著向前去的,幾乎也跌倒在那堆床單上。我立時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因為他的臉色,看來極其蒼白,我幾乎以為他已經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感到了他鼻孔中呼出來的氣,我劇烈跳動的心才算漸漸回復了正常。

陶啟泉沒有死,他只是被我的一拳,打得昏了過去,我立時又推開他的眼皮,他的瞳孔,看來也正常,我拉開他的領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沒有什麼異常。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心想,陶啟泉看來情形極好——

我一想到這一點,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什麼地方不對頭,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來。然而,這種迷惑,只是極短的時間,我立時想到是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陶啟泉的情形很好,這就不對頭。

陶啟泉的情形不應該好的,他是一個重病患者。生命沒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來,健康狀況,似乎比我還好得多,我和他分手沒有多少天,他不會一下子就變得這樣健康的。

我在當時,也無暇去深究下去,只是用手指在陶啟泉的太陽袕,和後腦的玉枕袕上,用力叩了幾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擊而昏迷的人,清醒過來。

在我叩了幾下之後,陶啟泉的眼皮,開始跳動,不多久,他就張開了眼來。當他張開眼之後,我看到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來。

一看到他醒了過來,我幾乎要大叫起來,但就在這時,門外有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過來,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輕點,你在搞什麼鬼?為什麼會到這里來的?躲在雜物室中干什麼?剛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對不起。」

我自顧自講著,一直等到門外那陣腳步聲遠去,我才放開了按住他的口的手。

我以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會像我一樣,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來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的手己完全離開,他已經完全可以自由講話之際,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壓低著聲音,道︰「怎麼?不認識我了?」

陶啟泉掙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來。可是我的手才踫到他的身子,他卻陡然震動了一下,身子向後一縮,縮開了一些。

在那一剎那間,我真的呆住了!

陶啟泉這時的神情、動作,和我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再像也沒有了。

我曾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那個杜良醫生,曾說他什麼來?間歇性痴呆癥患者?說是這種病癥發作之際,人就像白痴一樣。

但是我知道陶啟泉絕沒有這樣的病癥。陶啟泉所患的是最嚴重的心髒病,不是什麼先天性痴呆癥。

我又伸出手去,這一次,陶啟泉的反應,仍然和上次一樣,縮著身子,想避開我的手。他的這種動作,絕不是反抗性的,看來是一種毫無反抗能力下的躲避。我在他身子一縮之際,已經將他的手臂抓住。我的這個動作,可能是粗魯了一點,可是也絕不應該引起陶啟泉那麼大的驚恐,剎那之間,他的反應之強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現出了極度駭然的神色來,接著,他張開了口,發出了一種極其可怕的呼叫聲來。那種呼叫聲,其實只是「啊」的一下叫喚,但是听得陶啟泉像是白痴一樣,發出那樣的叫聲來,真是令人毛發直豎,我忙松開了手,身子向後退去,連聲問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當然是由于當時,我實在太震驚了,只顧面對面前的陶啟泉,在我身後有事發生,我全然無法防範,我身後的房門,是什麼時候打開來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顧盯著陶啟泉。

等到突然之際,我感到身後好像有人時,已經慢了一步,我還未來及轉過身來,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銳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針突然刺中了我的感覺,我陡地轉過身來,看到有兩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沒有機會看清他們的臉面,當我轉過身來,看到他們的時候,我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了。在那一剎那間,我只想到了一點,有人在我的背後,向我注射了強烈的麻醉劑,我要昏過去了。

事實上,我甚至連這一個概念都沒有想完全,就已經人事不知了。

我連自己是怎樣倒下去的都不知道,當然更無法知道昏迷過去之後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後才知道,當時,才醒過來之際,並不知道。

我醒過來時,除了感到極度的口渴之外,倒並沒有什麼其他的不適之感。我掙扎著動了一下,立時感到有一根管子,塞進了口中,一股清涼的,略帶甜味的汁液,流進了我的口中。連吞了三大口之後,我睜開眼來。我看到,自己躺在一間病房中,一個護士,正通過一根膠管,在喂我喝水。

在床前,還有一個人站著,那是我曾經見過的杜良醫生,他一看到我睜開眼,就過來把我的脈膊,一面搖著頭,道︰「你太過份了,大過份了!」

我想開口講話,但是語音十分干澀,口中有著膠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拔開了膠管,第一句話就問︰「陶啟泉呢?」

杜良醫生呆了一呆,道︰「陶啟泉?原來你不是為了齊洛將軍才來的?」

我在問出了這一句話之後,我已經坐了起來。由于我曾受到這樣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氣了,我一坐起未之後,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來,道︰「你干什麼。瘋了?」

我冷笑道︰「一點也不瘋,你們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針!」

杜良有點發怒,道︰「你偷進醫院來,誰知道你是什麼人?我們是醫務人員,除了用這個方法對付歹徒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們沒有一個是好人,陶啟泉在哪里?」

杜良喘著氣,道︰「他才施了手術,情形很好,不過像你這種動作粗魯的人,不適宜見他。」

我一呆,道︰「他才施了手術?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沒有回答我這句話,只是道︰「你偷進來的目的是什麼?」

我冷笑著,我的目的,是想發現這家醫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這一點,陶啟泉居然會在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說話間,又有兩個白衣人走了進來。

如果要動手,人再多點我也不怕,但是我卻念著陶啟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道︰「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見他。」

杜良有怒意,道︰「胡說,據我所知,陶啟泉來到這里,是極端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

我立時道︰「至少還有一個帶他來的人。」

杜良搖頭道︰「沒有人帶他來,他是自己來的。」

我惡狠狠地道︰「少編故事了,讓我去見他。」

杜良的樣子十分氣憤,他走向床頭,拿起一具電話來,拔了一個號碼,道︰「我是杜良醫生,是,我想知道陶啟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適宜見一個人,是不是願意見那個人,那個人叫衛斯理,對,就是偷進醫院來的那個人,請盡快回答我。我在三O三號房。」

杜良講完之後,就放下了電話,鼓著腮,望著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心中在急速地轉著念,在那一剎那間,我所想到的,只是他們不知道又要施行什麼陰謀,我絕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環境下和陶啟泉見面。

僵持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正當我準備用武力沖出去之際,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鈴聲令得我的動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時拿起了電話來,听著,不斷應著。

他講了沒有多久,就放下了電話,然後,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我則只是冷笑地望著他。

他道︰「真怪,陶啟泉雖然手術後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還是願意見你。他並且警告說,千萬別觸怒你,要是你發起怒來,會將整所醫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悶哼一聲,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過來,道︰「真的?」

我有點啼笑皆非,道︰「你不妨試試。」

杜良攤了攤手,道︰「陶啟泉既然願意見你,那就請吧,我陪你去見他。」

我心中極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將我帶離病房,一定另有奸謀。

但是我繼而一想,卻又覺得沒有這個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肯定,時間一定相當長。在我見到陶啟泉的時候,他絕不像是曾動過手術的樣子,但如今,已經是手術後了。

陶啟泉要動的並不是小手術,而是換心的大手術,那需要將近十小時的時間,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醫院中人,要對我不利的話,在這段時間中,可以輕而易舉地下手,不必等到現在,再來弄什麼陰謀。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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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4:37 |只看該作者
後備 6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來,我的一切猜測,都錯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一條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機,再走在一條走廊上。我注意到醫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著白衣服的人,像是守衛。杜良壓低了聲音,對我道︰「這間醫院,有一個特殊的地方,來就醫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國家元首,金融界巨子等等顯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醫院尤甚。」

我只是悶哼著,在現階段,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加以評論的。

等到在一間病房前停下來之際,門口兩個白衣人物向杜良打了一個招呼,又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然後,在門上輕敲幾下。

將門打開的,是一個身形極其窈窕,容顏也美麗得異乎尋常的妙齡護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育,明知死神將臨的人,有這樣的護士作陪,都會覺得是賞心樂事。

那位美麗的護士向杜良醫生和我,展示了一個令人至少要有好幾天不會忘懷的笑容,將門打開。門內是一間極其寬敞舒適的病房,正中的一張病床之上,躺著臉色蒼白的陶啟泉。

當門打開,我和杜良向前走進去的時候,陶啟泉也正從床上,側過頭來,向我望來。

我一看到陶啟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來極好,雖然臉色蒼白,但是身上並沒有才動完大手術的人所必有的各種管子連接著。當時我一怔的原因,是因為我曾見過他,在我昏迷之前,而當我醒來之後,他不但已經動完了手術,而且看樣子,已經在迅速復原之中。

那麼,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陶啟泉在看到了我之後,想彎起身來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麗的護士,立時伸出手來,輕輕地按住了他。

我來到了床邊,陶啟泉搖著頭,道︰「算你本事,可是我不是曾叫你別自作聰明的麼?你為什麼還是來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實在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靜靜地等他講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聰明,是你。我根本不是為你而來的,也根本不知道會在這家醫院之中見到你。」

陶啟泉發出了「啊」地一聲,道︰「原來是這樣。」

我再走近些,仔細打量著他。絕無疑問,如今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啟泉,亞洲有數的大富豪之一,一個患有嚴重心髒病的人。這個人,和我在儲物室中見到過的,顯然是同一個人。

我在一時之間,不知道講什麼才好,還是陶啟泉先開口道︰「我很快就會康復,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經做了心髒移植手術?」

陶啟泉眨著眼,道︰「我不知道醫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麼手腳,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醫學專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專門知識。」我實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巴納德醫生都認為不可能的事,這家醫院中卻能做得到?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我轉頭向杜良醫生望了一眼,他也看著我,我道︰「手術是什麼人——哪一位醫生進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點冷漠,道︰「衛先生,這個問題,非但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甚至連陶先生都不會問,誰進行手術都是一樣的,主要是手術的結果。」

我踫了一個釘子,可是卻並不肯就此甘休,又道︰「你們已經解決了器官移植的排斥問題?」

杜良醫生的神情更冷漠,道︰「要對你這個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釋那樣復雜的問題,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請原諒我的回答。」

我吸了一口氣,說道︰「不錯,我是不懂,但世上盡有懂的人,你們有了那麼偉大的發現,為什麼不公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醫生仰起頭來,沒有出聲,陶啟泉嘆了一聲,道︰「衛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還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這樣的人並不多。」

我再點著頭,道︰「我是為了你著想,怕你被人欺騙,你在這里就醫,花了多少醫藥費?」

陶啟泉的神情,不耐煩到了極點,他提高了聲音,道︰「錢對我,根本不是問題,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道︰「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現象,是無可解決的。」

陶啟泉閉上了眼楮,神情極其悠然自得,道︰「我不和你作無謂的爭論,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後,和你在網球場上一決雌雄。」

我看到他講得這樣肯定,只好苦笑,當時我想,不論怎樣,讓他花一點錢,而在臨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嘗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好像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實在沒有必要再糾纏下去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已轉過身去,可是在那一剎那問,我卻想起了一件事來,道︰「在雜物室你見到我,為什麼感到那樣害怕?」

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半轉過身來,所以,此時使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楮。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啟泉打眼色。為什麼對我這個問題,要由他來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雲陡生間,陶啟泉已經道︰「當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又生氣,又是疑惑,轉回身去,瞪了陶啟泉一眼,陶啟泉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只好哼了一聲,向病房門口走去,一面心中在罵自己多事,他是億萬富翁,要我替他擔心干什麼!

那位美麗的護士,搶著來替我開門,又向我微笑著,不過我卻沒有欣賞,我只覺得心中有無數疑問,但是疑問卻圭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任何事,看來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絕無可疑之處。

當我走出了病房之後,杜良醫生也跟了出來,我背對著他,問道︰「請問,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醫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幾乎直跳了起來,道︰「十二天!我為什麼會昏迷這麼久?」

杜良道︰「這是陶啟泉的意思,他怕你會……會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不信。」

杜良道︰「應該由他親口告訴你。」

我沖口而出,道︰「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來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道︰「你究竟在懷疑什麼?」

我哼了一聲,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懷疑什麼。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之久。」

杜良道︰「是的,你體質極好,普通人醒來之後,至少有半天不能動彈。」

我心中陡地一動,道︰「如果我的體質在平均水準以下,那麼,豈不是要對我的健康造成極大的傷害?你們是醫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講完,就揮著手,道︰「我們本來是竭力反對的,但是陶啟泉堅持要這樣,他說,如果不是令你昏迷,他的手術,一定會被你阻撓的。」

他處處抬出陶啟泉來,而且,事實上,陶啟泉的確是站在他的一邊,令我無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筆直向外走去,一直來到了醫院的大門口,出了鐵門,鐵門在我身後關上,我才轉身向後看了一下,看看那座醫院建築物,心中實在說不出來的懊喪。這座醫院,明明有著極度的古怪,但是我卻偏偏一點也查不出究竟來。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思緒極紊亂,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那個湖邊。我在湖邊停了下來,用足尖踢著小石子。在我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叫聲,道︰「衛先生,你來了。」

我轉頭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著湖邊走過來,我苦笑了一下,道︰「來了很久了。」

海文來到了我面前,說道︰「關于丘輪的事——」

我神情苦澀,道︰「正如你所說,時間隔得太久了,什麼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道︰「他留下來的那幾張照片,一點作用也沒有?」

我道︰「有一點用,那種車輛,那種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醫院的人——」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向醫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剎那間,我陡然「啊」地一聲。

海文用驚訝的眼光望著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輪所拍的照片上,有一個人,瘦削,有著尖下額,那人正是自稱為巴納德醫生私人代表的那個,難怪我第一眼見到這位神秘的羅克先生時,覺得有點臉熟。

我在突然之間變得怔呆。雖然我這時已經可以肯定,那個羅克是這間醫院的人,但是那說明了什麼呢?還是什麼也不能說明。情形和沒有發現這一點並沒有什麼不同,仍然是我明知道這間醫院中有點古怪,可是就是無法知道是什麼古怪。

海文看到我發怔,道︰「怎麼啦?」

我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道︰「這間醫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說了這一句之後,不等海文發問,就揮著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麼古怪,想來想去,一點頭緒都沒有。」

海文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我,過了片刻,她才道︰「或許,一分名單,會對你有幫助?」

我有點莫名其妙,道︰「什麼名單?」

海文壓低了聲音,道︰「是我調查得來的,一份歷年來在這問醫院中治療的人的名單。」

我苦笑,那有什麼用處?每間醫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病愈出院的病人。海文見我沒有什麼表示,頗有點訕訕地神情,道︰「這份名單中,全是十分顯赫的人物,包括兩個總統,七位將軍,三個阿拉伯酋長,以及好幾個巨富在內。」

我緊皺著眉,向醫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邊這個位置,是看不到醫院的,可是我還是怔怔地向前望著。這樣一間醫院,名不見經傳,也沒有什麼出名的醫生,如何能吸引那麼多大人物來求醫呢?

旁人不說,陶啟泉來到這間醫院,就十分神秘,他是被一個自稱為羅克的人帶走的,這個羅克是醫院中的人,難道這間醫院專門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門「兜生意」?而他們又有什麼把握,可以徹底醫好像陶啟泉這樣全世界醫藥界公認為沒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問,已至于極點,可是仍然不知道從哪里去打開缺口,尋求答案。

當時,我一面想,一面順口問道︰「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聯合國的一個組織中工作——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就見過一個國家元首,在盛傳他得了不治之癥之後的三個月,又生龍活虎地出席國際會議,他就是在這間醫院中醫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這樣看來,這家醫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們已掌握了一種極其先進的醫療術,可以醫治一般公認為不治之癥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點憤怒,道︰「如果是這樣,他們為什麼不公布出來?」

我思緒還是十分紊亂,道︰「一般來說,醫學上的發現,都是立即公布于世的,但如果這間醫院有了新的發現,不公布出來,而專替能付得起巨額酬金的大亨治病,那算不算是犯法?」

海文眨著眼,對我的問題,也無法回答。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設那樣,當然不算是犯法,這間醫院,不過是借此謀取巨利而已。當然這種做法是極不道德的。但是世上謀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標準的?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實在沒有法子再調查下去了,我又站了起來,道︰「你的車在哪里?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車——」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夭前,我的車停在離醫院約一公里外,現在車子還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經準備放棄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道︰「那麼,丘輪的死,就永遠沒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道︰「沒有法子,事情過去了那麼久,真的沒有法子了。」

海文沒有說什麼,只是向公路邊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輛小車子停在路邊,就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車子之處,車子還在,我向她道別,上了車,發動了好一會,才將車子發動,駕著車,回到了勒曼鎮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車才一停下,酒店經理兒乎是奔出來的,他揮著手,道︰「歡迎,歡迎。」

待我打開車門,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後滿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房間給你,保證清靜無比.整間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國老先生。」

我順口道︰「齊洛將軍的隨從呢?」

經理道︰「將軍出了院,回國了。」

我隨著他向酒店內走去,填寫著一個簡單的表格,等到他將鑰匙給我之際,我轉過身來,看到酒店的另一個住客,經理口中的那個「英國老先生。」

※※※

「英國者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國老先生,已經六十開外,臉色紅潤。可是,我卻從來也未曾將他和「老先生」三個字聯在一起,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滿了活力的沙靈。

沙靈也看到了我,我們兩人同時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將酒店經理嚇了一大跳,我向沙靈沖過去,和他擁抱,他用力拍著我的臂,道︰「你跑到這里來干什麼。」

我嘆了一聲,道︰「說來話長,你又跑到這里來干什麼?」

沙靈賂怔了一怔,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對我說他來這里的原因,這令得我十分生氣,道︰「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原來還有秘密需要保守的。」

沙靈的神情更是為難,他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到你的房間去。」

我看出他像是有十分為難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話,絕不會不和我共商的。但是我還是裝出十分生氣的樣子來——那樣,可以令得他講話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間之中,沙靈望了我一會,才道︰「這是極度的秘密,如果傳出去可以造成極大的風波,甚至影響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道︰「別自以為偉大了。」

沙靈道︰「一點也不夸張,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消息傳出去會怎麼樣?」

一時之間,我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阿潘特王子,沙靈是他的護衛人員,而王子幾乎掌握著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權,他的一個決定可以令得世界經濟產生劇烈波動,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傳出來,爭奪繼承位置的人,會開始行動,那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實在是誰也說不上來。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道,「的確沒有夸張,不過王子將死了,你在這里——」

我下面的「干什麼」三個字,還沒有問出口,已經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療養院。

阿潘特一定也到那家醫院就醫來了。

剛才我還緩緩地吸一口氣,但這時,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氣,道︰「王子在這里附近的一家醫院就醫?」

沙靈現出十分訝異的神情來,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道︰「什麼時候到的?」

沙靈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什麼病?」

沙靈的聲音壓得十分低,道︰「胃癌。」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道︰「至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什麼醫生可以醫治胃癌的!」

沙靈抿著嘴,不出聲,我盯著他,沙靈過了片刻之後,才道︰「從頭開始,我都知道經過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搖頭,道︰「我對他如何得病這一點,並沒有興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會來這家醫院。」

沙靈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經過檢查,證明他得了胃癌之後,保持著極度的秘密,醫生會商的結果是,除非將整個胃和一部分腸髒切除,才能維持生命,但是一個人如果沒有了整個胃和一部分腸髒——」

沙靈說到這里,作了一個極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這樣活下去,拒絕了施行手術。由于他職務重要,他想在臨死前,作一個好好的安排,但是發現形勢十分險惡,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個王子,立場十分曖昧——」

我揮著手,打斷了他的活頭,道︰「這些無關重要,說他如何會來到這里。」

沙靈說道︰「你就是這樣心急。我在醫院里日夜陪他,幾天前,有一個西方人,自報姓名,叫作羅克——」

一听到「羅克」這個名字,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聲吟來,剎那之間,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道︰「別說下去,經過我知道了。」

沙靈抗議著︰「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就是知道,羅克和王子經過了密談,王子就覺得他的病全然是可以醫治的,不像是一般醫生所說的不治之癥,所以他就到這里來就醫了,經過就是那麼簡單,是不是?」

沙靈瞪大了眼楮望著我,我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那家醫院之中,他是亞洲數一數二的豪富,患的是整個心髒都壞了的重病,經過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一樣。」

沙靈陡地緊張起來,用力一揮手,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騙局?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會信了那家伙的話,覺得自己的病是可以醫治的,那是什麼樣的騙局?」

我緩緩搖頭,道︰「不是騙局,他們真有能力醫好病人。我那個朋友,已經施了手術在復原中,看來精神極好。」

沙靈瞪著眼,道︰「心髒移植手術?」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髒之外,沒有旁的辦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靈在房間中團團亂轉了片刻,道︰「那難道是我想錯了?可是他們的條件——」

我忙道︰「條件?什麼條件?是醫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勞?」

沙靈點頭,道︰「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語時听到的,講來真駭人。」

我催道︰「嚇不死人,只管說好了。」

沙靈講出了幾句話。我當然沒有被沙靈的話嚇死,可是卻也震驚得好一會並不出話來。

好一會,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靈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語,他在說那幾句話的時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語,而我是學會了這種語言的,他說︰‘要將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撥歸他們.並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還是十分值得的。’」

我不由自主地眨著眼,道︰「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嚇人之極了,我怕阿潘特王子,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沙靈道︰「可以的,如果他發動一場政變,使他自己變成一個獨裁者,那麼不論他怎樣做都可以。」

我又問道︰「三分之一,估計是多少?」

沙靈豎起幾只手指來,道︰「每年,超過二十億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醫療費,是每年超過二十億美元,陶啟泉的又是多少?齊洛將軍的又是多少?這間醫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靈沉默了片刻,沙靈才打破了沉寂,道︰「牽涉到那麼多金錢的事,如果說其中沒有犯罪的因素在,殺我的頭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實上,他們是挽救人命,並不是在殺害人命。雖然丘輪的死,十分可疑。」

沙靈像是獵犬嗅到了獵物一樣,立時滿臉機警,道︰「什麼丘輪的死?」

我略為定了定神,將丘輪的事,陶啟泉的事,以及我的經歷,詳細說給他听。

沙靈叫了起來,說道︰「你給他們弄昏過去了十二天,就這樣算了?」

我道︰「那又怎麼樣?我看到陶啟泉真的在康復中,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但是陶啟泉自願接受治療,而且真的醫好了。」

沙靈緊皺著眉,我又道︰「而且,醫好了的人,還不止陶啟泉一個,齊洛出院了,曾經治療過而恢復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給我听的名單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念了出來。人並不多,而且全是極著名的大人物,要記住他們的名字,並不是什麼難事。

當我念到一半的時候,沙靈已經雙眼放光了,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來,沙靈卻又不出聲。

看他的樣子,他像是正在想什麼,過了一會,他又道︰「還有哪些人,再說下去。」

我又念了幾個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靈的氣息十分急促,盯著我沒頭沒腦地道︰「這——是巧合嗎?」

我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巧合?」

沙靈說道,「你剛才念的那些人,有許多,全是在我的名單之中的。」

我仍然不明所以,道,「你的名單?」

沙靈用力揮著手,道︰「我的名單,我調查的,曾經意外受傷的大人物的名單。」我呆了一呆,是的。沙靈曾做過這樣的調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日本人去見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點傷——這種受傷,是全然微不足道的。雖然在當時引起了一陣緊張,但是事後,卻除了沙靈之外,再也沒有人將之放在心上。

而沙靈,不但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還盡他的可能,作了極其廣泛的調查。他曾將調查的結果告訴我,說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級大人物,都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形。當時我的回答是︰在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會有輕微的受傷的經歷,不足為奇。而現在,沙靈將他調查所得的那份名單,和曾在勒曼療養院中就醫的人的名單,相提並論,這實在是一項相當令人震驚的事。

兩者之間,是不是有著某種關系?一時之間。我的思緒十分混亂,瞪著沙靈,沙靈顯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雙手無意義地揮動著,在我望向他之際,他忽然有點神經質地叫了起來,道︰「衛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什麼?」

沙靈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果我調查所得的名單中,所有受傷的人,他們的傷,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級大人物受傷的!」

我道︰「那又怎麼樣?」

沙靈說道︰「當時,我們曾考慮過對方的手段是一種慢性毒藥——」

我插口道︰「但不會有一種毒藥,藥性的發作是如此之慢的!」

沙靈用力拍了他自己的頭一下,道︰「如果受傷的人,因為這個傷害,而在若干時日之後,就患了嚴重的疾病,有沒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氣道︰「沙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靈干咳了兩下,由于我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知道,我只是在同情他胡思亂想的苦處,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見。

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繼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一個人在若干時日之前,受了一點輕傷,在日後,就會演變成嚴重的疾病。而這種疾病又非到勒曼療養院來治療不可,醫院方面,就可以趁機索取巨額的治療費?」

沙靈不斷點著頭。道︰「這樣的推測,不是十分合理麼?」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這些人的疾病,都絕不是多年前的一個輕傷所能造成的。輕傷能造成心髒病。能造成腸癌?」

沙靈苦笑道︰「我……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項事實,不容忽視,就是所有患了絕癥的人,都到那家療養院去,而且,在那家兒乎不為世人所知的醫院中,種種絕癥,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們是什麼?是奇跡的創造者?還是他們已突破了現代醫學的囚牢?」

我苦笑,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想過了多少次了,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然,我這時也無法回答沙靈的問題。

沙靈見我沒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來。」

我嘆了一聲,道︰「最大的可能,是他們在醫學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來說,不能醫治的絕癥,在他們看來,十分簡單。」

沙靈道︰「那他們為什麼不公開?」

我道︰「如果他們真是掌握了這種新的醫術,他們也有權不公開的,是不是?」

沙靈咕噥著罵了幾句,我沒有十分听清楚他在罵些什麼,但也可以知道他罵的那幾句話,通常來說,一個英國紳士一生之中,很難有機會說第二次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算了吧,你在這里等阿潘特王子復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沙靈雙手抱著頭,又哺哺地道︰「這件事的真相如果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實和他有同樣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這樣激動,我只好安慰他,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永遠沒有法子明白真相的。」

沙靈顯然很不滿意我這樣的態度,揮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沒有別的話好說,離開了房間,和航空公司聯絡,準備回家。

「第二天,沙靈一早就到了勒曼療養院去了。我知道,他到醫院去的目的,一則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則,是想在醫院中找到什麼線索——我也曾努力過,可是一無所獲,也不想再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間,酒店主人見我要離去,現出十分惋惜的神情來。正當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什麼時候才再會回到這個小鎮上來,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來,大聲叫道︰「先生,有你的電話。」

我轉過身來,心想多半是沙靈自醫院中打來,看我走了沒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卻向我神秘地眨了眨眼楮,道︰「一位女士打來的。」

我一時之間,想不起有什麼人會打電話給我,走回酒店,在櫃台上接听電話,對方的聲音十分急促,道︰「衛先生,你趕快來。」

我「哦」地一聲,道︰「海文小姐?你在哪里?」

事實上,當我一听得電話中傳來是海文的聲音之際,我講了這樣的一句話,但海文在電話中,卻已經至少用急促的語調,重復了七八次,「你快點來!」

我忙問道︰「你在哪里?」

海文喘著氣,道︰「我真的慌亂了,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電話,我等你來,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邊——就是我和丘輪約會的那個小湖邊附近的公路上,你快點來,快點來。」

我依稀記得,在那條公路邊上,好像是有一家十分簡陋的小咖啡店,簡陋得無法引人注意的地步。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什麼麻煩?」

海文道︰「不,不,我……電話里很難講得明白,你快點來。」

我答應了她,放下電話,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間,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興,搓著手。因為海文在電話中的語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時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車,直駛向湖邊。

在駛近了湖邊之際,轉上了公路,不一會,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實很難辨認,不過我老遠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車子駛來,她就直奔向前來,我在她身邊停下車,她打開車門,坐到了我的身邊,不住地在喘著氣。

她的面色十分蒼白,神情卻透著一種極度的興奮。從她那種神情看來,可以肯定她並不是遭到了什麼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什麼事?」

海文仍然喘著氣,道︰「我也說不上來,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駛到湖邊去。」

我一面駕著車,一面道︰「慢慢說。」

足足在一分鐘之後,海文才算是略為定下神來,說出了她的經歷,和她要見我的原因。

總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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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4:52 |只看該作者
後備 7
海文又到湖邊去,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了什麼,或許她還在懷念她和丘輪相識的一段經過,或許她喜歡湖邊的風景。

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她又到了湖邊,而且,就在她和丘輪曾經坐過的那個地方,獨自坐著。當她坐了一會,感到無聊之後,她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著,走近了一個灌木叢。

那灌木叢十分濃密,在矮樹密生的樹叢中,海文看到一個人,雙後抱著頭,蹲著,據海文的說法是,那個人蹲著,就像是一只兔子一樣。

(海文在灌木叢中見到了一個人,我也曾在那灌木叢中見過一個人,那個人,據杜良醫生的說法,是患有間歇性痴呆癥的,我曾被他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听到海文說到她在灌木叢中見到一個人之際,我就有點緊張。)

海文看到那那人蹲著,一動不動,也就停了腳步,她那時候,並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里,是在干什麼。

那人雙手抱頭,低首,海文也無法看清他的臉面。她只是想等那人先抬起頭來,那麼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談幾句了。

可是足足過了好幾分鐘,那人仍是一動不動,海文于是發出了一些聲音。

由于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太令她感到驚駭,所以她已經記不清她是頓了頓足,還是咳嗽了一下。總之,她發出了一點聲音。

而當她發出了聲音之後,那人抬起了頭來。

那人一抬起頭來,海文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的視線,停留在那人的臉上,張大了口,可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感到極度的驚駭。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著海文。

(我極焦急地問︰「海文,那人是誰?」)

(海文回答︰「天,衛斯理,天,那人是丘輪!」)

(那人是丘輪,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輪,丘輪不是早已死了麼?)

那人是丘輪!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輪之際,所引起的震驚,真是無可比擬的,她在足足呆了好一會之後,才陡地叫了出來︰「丘輪!」

丘輪仍然蹲著,也仍然雙手抱著頭,只是以一種極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著海文。

海文的呼吸,自然而然,開始急促,她叫道︰「丘輪,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

丘輪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說她那時,只有一個感覺,感到她不是對一個活人在講話,而是一具極其逼真的人像在講話一樣。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正是她所熟悉的丘輪。

海文在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過,她正在不知如何才好之際,听到了一陣聲音,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這種聲音,海文並不陌生,那是一種輕便車在行駛之際所發出的聲響。

在那剎那間,海文才注意到,丘輪的身上,穿著一件式樣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邊的事,丘輪以為看到了齊洛將軍,結果,來了一輛輕便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將「齊洛將軍」抓走,丘輪追了上去,從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听到了輕便車駛過來的聲音,想起了這些事來,她第一個反應是︰輕便車上,一定有人,可能是來抓丘輪的。

所以,她立即開始行動,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輪的手,拉著丘輪,向前就奔,很快超過了灌木叢,來到一個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將大草堆扒出一個洞來,令她自己和丘輪一起藏了進去,又拉了些草,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還怕丘輪會出聲,給人發現,所以曾經輕輕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輪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過,只是在喉間,間歇地傳出一些「晤呀」的聲音。

他們躲起之後不久,就听到輕便車的聲音,時停時發,正向他們移來。同時,在車子停住的時候,他听到了兩個人的交談。

海文听到的那個人的交談,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斷,有些話,還全然無意義可尋(至少在當時是如此)。但因為這些對話,對日後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當大的幫助,所以我詳細地將之記述在後面。

海文听到的,是三個人的談話。

(三個人!一個駕車,另外兩個,是方便將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這三個人,海文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干草遮掩著,是以也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來代表他們。幸而這三個人的聲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誰在講話。

海文听到的三個人的對話如下︰

A︰(可能已講了許多話,海文听到的只是下半句)……這真不是好現像。

B︰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好像越來越聰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當然不可能,或許只是一種本能。

B︰這始終不是好現像,要是我們找不到——

A︰不會的,以往兩次,都沒有出錯。

C︰(悶哼)哼,還說沒有出錯,幾乎鬧出了大亂子,那記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雜沓的腳步聲,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錯了。

C︰我真懷疑,他們的智力從何而來。

B︰(大聲)他們沒有智力,沒有!

C︰那怎麼會不斷有逃出來的?

B︰只是一種本能,我想。

(腳步聲又傳近,大約是A回來了)

A︰這次可能逃遠了,再駕車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輕便車駛遠去的聲音)

海文听到輕便車駛遠,立時又拉著丘輪,離開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這樣的做法,相當聰明,因為輕便車才由那個方向駛來,她由那個方向走,就不會和輕便車遇上。

海文那時,對她听到的那三個人的對話,還不了解是什麼意思。但至少有一點,她是明白的,因為在對話中,她听到了「逃出來」這樣的字眼,丘輪是逃出來的,會被抓回去。

海文只明白這一點,在當時,她也只需要明白這一點就夠了。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拉著丘輪,要逃避輕便車的追捕。

她和丘輪,大約奔出了半里,已離開了湖邊的範圍,到了一片林子之中。

在奔跑的過程中,丘輪一直未曾出聲,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個被露營人棄下的帳幕,倒坍了一半,她指著那帳幕,對丘輪道︰「進去,躲進去。」

可是丘輪在站定了之後,只是站著不動,對海文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只好再拉著他,到了帳幕前,按下丘輪的頭,令他鑽進帳幕去。

海文自己並沒有進去,她只是吩咐道︰「躲著,一動也別動,不听到我的聲音,怎樣也別出來。」

雖然她叮囑著,可是進了帳幕的丘輪,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海文迅速地轉著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是為了調查丘輪的死而來的,如今丘輪還活著,雖然海文覺得情形怪異至于極點,但一定要先讓我知道。

于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總算那家小咖啡店里有電話,所以她打了電話給我。而在和我通了電話之後,根據海文的說法是︰過了要命的十五分鐘之久,才看到你的車子駛來。

※※※

我感到極度的震驚,道︰「那麼,從你將丘輪藏進那帳幕到現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時。」

我一面飛快地駕著車,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盤上敲了一下,道︰「快一小時了,那三個人,駕著輕便車,還到處在找他,丘輪被他們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臉色本來已經夠蒼白的了,給我一說,更是半絲血色也無,道︰「我……做錯了?」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而我實在也沒有責備海文的意思,因為猝然之間,遇上了這樣怪異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經很好。

海文曾說︰「我一看到那人抬起頭來,是丘輪,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魂。」

在這樣驚慌的情形之下,海文還知道將丘輪藏進一個半塌的帳幕之中,還能責備她什麼呢?

我心中有千百個疑問要好好思索,可是這時,我卻一個問題也不想,只是盡可能快速駕著車,並且,心中千萬遍希望,丘輪听海文的話,仍然躲在那個帳幕之中。

車子在將到湖邊之際,我駛離了公路,直奔海文所說的那個林子,一路上,車子顛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一樣,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實在無法令車子通過,我和海文才下車,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經看到了在海文所說的那帳幕,同時,也看到了帳幕只有二十公尺處,停著輕便車,兩個人正下車,走向那座帳幕。

一看到這樣情形,我明知自己無法在他們之前趕到那帳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叫道︰「啦,也來露營麼?歡迎參加。」

我叫了一聲,就放慢了腳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我身後跟著奔過來的海文,十分機靈,也和我一樣,放慢了腳步,令得我們倆人,看來是準備在林中露營的一對男女一樣。

而那兩個向帳幕走去的人,以及還在輕便車上的那個人,經我一叫,一起回頭向我望來,我向他們揮著手,走近去,一面大聲埋怨︰「什麼人將我們的帳幕弄塌了,真缺德。」在說話之間,我已經來到了帳幕之前,我不知道丘輪是不是還在里面,我轉過身,背對著帳幕,攔在那兩個人和帳幕之間。

那兩個人望著我,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著他們,道︰「你們不是來露營的?在找什麼?」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白布衣服的人?」

我搖頭道︰「沒有。你們是哪里的?是從醫院來的?」

那兩個人並沒有回答,這時候,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繞過我,進入那半塌的帳幕中去。但是海文卻先他們一步,進了帳幕,同時,她在帳幕之中,叫了起來,道︰「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這里的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海文一面說著,一面走了出來,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種悻然之色,當然是做給那三個人看的,因為她在一轉頭之際,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輪在,帳幕之中。只要丘輪還在,就算那三個人硬來,我也不會怕他們,所以我更加鎮定,向著海文道︰」那要補充食物才行,我們的車子又壞了——」

講到這里,我向那兩個人道︰「能不能借你們的車子用一用。」

那兩個人忙道︰「不行,我們有急事。」

他們說著,已轉身走了開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著他們上了車,駛走,我才說道︰「他在里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轉過身,撩起了帳幕的一角,看到了丘輪。他真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叫道︰「丘輪。」

我這一叫,丘輪就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極茫然,這種神情,我絕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個人,就是這樣的神情,那分明是一個白痴的神情,難道丘輪也患了「間歇性痴呆癥」?

海文在我的身後,道︰「他怎麼啦?」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臉色,多麼蒼白,他像是被人不見天日地囚禁了好久一樣。」

海文失聲道︰「如果他——失蹤就被囚禁,那有好幾年了,丘輪。」

海文叫著,可是丘輪沒有反應,我向丘輪伸出手去,他仍然蹲著,直到我的手,踫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輪是個嬰兒一樣,而且還是初出生的嬰兒。

初出生的嬰兒的反應。就是這樣子的,當你向他伸手出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應,但是當他的手踫到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對踫到的東西抓緊。

丘輪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輪被我拉得站了起來。他仍然抓著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下去,看來,他對自己身子的動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輕輕分開了他的手指,讓他仍然蹲著,轉過身來,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道︰「他就是從醫院之中逃出來的。」

海文忙道︰「我是說……別家醫院。」

我的思緒紊亂,想了一想,才道︰「先別讓那三個人發現,我看等天黑了再帶走他。」

海文點頭,表示同意。

我防備那三個人去而復還,和海文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將半塌的營帳支了起來,又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生著了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時之後,那三個人和輕便車又來了,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個人直趨前來,道︰「你們肯定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如果見過,我為什麼要騙你?」

那人道︰「這個男子是一個神經病患者,發作起來,十分危險,要是你發現了他,請立即通知醫院,你會得到一筆獎金。」

我道︰「既然是危險人物,怎麼會讓他離開醫院的?」

那人生氣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會有意外發生的。」

他說著,悻然踢開一塊石頭,轉過身,又上車駛走了。看這三個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輪逃出了醫院,對他們來說,一定是一樁極其嚴重的事,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們發現,將丘輪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說。」

在輕便車駛走之後,我們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別慢,好幾次,听到了一些聲音,我們就以為是輕便車又回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個人都沒有再出現。

天黑之後,我們將丘輪自營帳中扶了出來,丘輪的樣子,完全像是木頭人一樣,不論和他講什麼話,做什麼動作,他都木然毫無反應,但是如果拉著他向前奔,他卻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經對他,進行了好幾小時的觀察,可以肯定,他的身體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卻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輪是從那家醫院中逃出來的,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醫院為什麼要禁固丘輪?自然有古怪。我本來就是一直肯定那醫院中有古怪,只不過查不出因由來,如今有丘輪在,我就可以正式對付那家醫院了。

所以,在帶著丘輪離開林子,走到車子旁去時,我極其小心,準備隨時發生意外,設法應付。

那一段路,大約二十分鐘路,在天黑之後,四周圍靜得出奇,我們順利地來到了車子旁邊。當我們準備上車時,海文間道︰「將他載到哪里去?我看他實在需要一個醫生。」

我道︰「先帶他回酒店再說。」

海文對我的提議,好像並不十分熱衷,我又道︰「我有一個朋友在酒店,他對丘輪的遭遇,或許有他的看法。」

海文點著頭,打開車門,我先坐上了駕駛位,示意海文帶著丘輪,坐到後面去,在我作這樣的動作之際,我半轉過身去,當我一轉過身時,我就呆住了。

在車子的後面,早有三個人坐著,其中一個,正是杜良醫生。

另一個,瘦而尖削的臉,十分陰沉有神的眼楮,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見陶啟泉,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的羅克。

還有一個人,身形十分高大,這時已打開了車子後面的門,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著一柄槍,槍口正對準了海文。

杜良醫生嘆了一聲,道︰「多管閑事,真是對健康十分不利的。」

我吸了一口氣,道︰「好,殺人怪醫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覺得我的話,十分滑稽,他側過頭去,對羅克說︰「你听听,他稱我們為什麼?殺人怪醫?這是什麼稱呼?」

羅克道︰「他的意思是,我們殺人。」

杜良道︰「我們殺過人?」

羅克對于杜良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並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羅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問題,對羅克來講,實在是無法回答的。

在這時候,海文先是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已被那持槍的漢子逼著,坐到了我的身邊,丘輪則被那漢子帶著,擠到了車後面。

我笑著對海文道︰「不必驚慌,這種事,我經歷得多了,像如今這種場面只不過是小兒科——這是我們的一句俗語,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听得我這樣說,杜良,羅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狽和憤怒的神情,我轉過頭去,望著他們,道︰「我相信你們對我,一定曾作了某種程度的調查,至少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杜良沒有什麼反應,羅克則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別說一支手槍,告訴你,我曾坐在核子導彈的彈頭上,曾經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還歷害的武器指嚇過,快收起你們的手槍來。」

我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槍的漢子,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杜良忙道︰「衛斯理,你的過去經歷,我們自然知道,你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太好管閑事了。」

我冷笑道︰「但所謂‘閑事’,是一些罪犯在進行犯罪之際,我真是太好管閑事了。」

杜良大有怒意,道︰「你不能稱我們為罪犯。」

我譏笑道︰「那麼,稱你們為什麼?救星?」

杜良和羅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是的,你可以這樣說。」

在那一剎那間,我幾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是還未曾見過一個自稱為「救星」的人。

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出來,因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並不是什麼普通人,他是一個醫生。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這種突破,可能是震憾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才道︰「既然是這樣,你們更可以將手槍放下來,將真相告訴我,你們真是救星,我也絕不會管閑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顯然被我的話,說得有點動心,他像是在想著什麼,然後,從沉思中醒過來,道︰「這只是一個觀念問題——」

他才講了半句,羅克便疾聲道︰「別對他說,他和其余人一樣,是無法接受這種觀念的。」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我對羅克一直沒有好感,或許是基于他那過于陰森的臉容,但這時我卻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急于得知事實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了。只要他們肯說出來,一切迷團,可以迎刃而解。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必要,去和他們多作爭執。所以,我以十分誠懇的語氣道︰「你錯了,再新的觀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羅克望去,羅克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杜良嘆了一聲,說道︰「衛先生,我們實在沒有做過什麼。」

我道︰「是沒有做過什麼,例如要一個阿拉伯產油國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類,那本來就不算什麼,你們醫治陶啟泉的代價,又是什麼?」

杜良脹紅了臉,道︰「那些金錢在阿拉伯人的銀行戶頭,在陶啟泉的銀行戶頭里,和在我們手中,意義大不相同。金錢在我們手里,就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

我呆了一呆,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還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臉脹得更紅,道︰「你談到哪里去了?我是說,巨額的金錢在我們手里,就可以作為研究的基金。替人類的前途,帶來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偉大,偉大,真是救世主!這樣說來,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應該全是偉大的先驅者,偉大的科學家了?真可惜,你,還有羅克先生,我好像從來也未曾听說過你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們在科學上究竟有什麼貢獻。」

我一口氣他說著,語氣也極盡譏嘲之能事,那令得羅克的臉色更陰沉,而杜良的臉也更紅。杜良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指著羅克。羅克像是知道他要干什麼一樣,立時伸手攏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還是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道︰「這個人的名字,你听說過麼?」

我一听杜良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忽然說起這個人的名字來,是什麼意思。

自杜良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听說過的,那是一個極其偉大的科學家,這個人,曾在動物細胞分裂繁殖方面,有過極高深的研究,他的無性繁殖的理論,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體系,可是當時,他的理論提出來的時間太早了,科學界對他的理論無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學者,還曾對他的理論,提出過攻擊,說是荒謬絕輪。

這個人,據我的記憶所及,大約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他在一次攀登阿爾卑斯山的行動中失蹤了。杜良突然提起這個人來,是什麼意思呢?

一時之間,我怔呆著,道︰「你提到的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車之後,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她才道︰「別听他胡說八道。」

杜良道︰「樣子不像了,是不是?他根本沒有攀登阿爾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興趣,探索生命的奧秘,才是他的興趣。恰好那時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所以我們就聲稱他在登山中失蹤了。」

羅克皺著眉,道︰「這些事,還提來干什麼?」

杜良的神情更激動,道︰「從事科學工作,一定要有犧牲,我們作了多大的的犧牲,世人可知道?」

羅克道︰「我們作任何犧牲,都是自願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讓世人知道,但是絕不能讓他這種人,誣陷我們。」

他說著,直指著我,道︰「你再看清楚,一個有身份、有名譽、有地位的人,可以經過整容,改換了姓名,報稱失蹤,拋棄了世俗中的一切,他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氣,再仔細看著羅克,眼前這個瘦削陰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個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相片曾作過許多流行全世界雜志的封面——實在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當然,現代的外科手術,可以輕而易舉,徹底改造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羅克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為什麼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呢?

注視羅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他的面目陰森可怖,但是他的一雙眼楮,卻充滿了極其深沉的智慧,這不是雙普通人的眼楮。

我又吸了一口氣,道︰「如果是那樣,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杜良醫生,請問你原來的名字是什麼?」

杜良略頓一頓,又說出了一個名字來。

這個名字,令得海文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令得我的口張大了合不攏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時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綁架,不落不明?」

杜良道︰「一個人如果要徹底躲起來,總要找一個藉口的。」

海文的聲音有點尖利,道︰「你那一對可愛的雙生女兒,當時不過八歲,你怎舍得忍心拋下她們?」

杜良喃喃地道︰「她們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小姐,為了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總要有犧牲的,我剛才已經講過了,總要有犧牲的。」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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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5:04 |只看該作者
後備 8
由于我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是熱烈,而且敵對的成分也越來越少,那持槍的漢子,也放下了手槍。我實在捺不住好奇,道︰「那麼他——」

我指了指持槍的漢子,羅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學生。我們醫院中,一個清潔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醫慚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們已經掌握了生命的奧秘,在你們的手上,好像沒有不治之癥這回事?」

杜良搖著頭,道︰「你錯了,我們不過有某種突破,這種突破,對于延長人的生命,有某種程度上的幫助而已。」

我揮著手,說道︰「你們為什麼不公開這種突破,而要躲起來,甚至不惜改容貌,藏頭縮尾地工作?」杜良和羅克的臉上,都現出一種極度深切的悲哀來,這種深切的悲哀,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裝出來的。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杜良道︰「公開?現在人類的觀念,還未曾進步到這一程度。」

我大聲道︰「如果對人類有利的事,在觀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羅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學說,對人類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燒死了。」

我立時道︰「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羅克道︰「幾百年,對人類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人類的觀念,一樣是那樣愚昧落後。」海文也參加了辯論,道︰「不見得,人類的觀念在飛速地進步,你能舉個愚昧落後的例子麼?」

羅克「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听來有點放肆,但是,卻充滿了自信。

他道︰「節制生育,是對全人類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現在,還有多少人對人工流產,對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臉紅了紅,道︰「那主要是宗教的觀點。」

羅克道︰「對,但是當那麼多人,精神無所寄托,而受制于宗教觀念之際,人類的觀念,能說是進步嗎?」

我插言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解決的,而且,贊成節制人口的觀念,已經成為主流了。你舉的這個例子,說服力不強。」

羅克揮著手,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得激動,他道︰「那麼,優生學呢?優生學的觀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點疑惑。我們當然知道優生學的意思,但是所謂優生學,卻也包括了許多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內容,我不知道羅克是指哪一種而言。

我問道︰「你說的優生學是——」

羅克大聲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佔的比例太大了,應該改變這種比例,使優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機會。」

我皺著眉,道︰「那應該怎樣?展開大屠殺,將你所謂不優秀的人全都殺光。」

羅克「嘿嘿」冷笑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你對生態學的知識一無所有。人口不斷膨脹的結果,大屠殺會自然產生,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會大規模地消滅人口,這是一種神奇的自然平穩力量。但是這種平衡的過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著他,听他繼續講下去。

羅克又道︰「譬如說,大規模的戰爭是減少人口的一個過程,在戰爭中,人不論賢愚,都同時遭殃,一個炸彈下來,多少優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類的進步,因之拖慢了不知多少。」

我曾听過不知多少新的理論,但是像羅克這樣的說法,倒是第一次听到,這時我的心情,與其說是駭異,不如說是震驚來得好些。我失聲道︰「那……你們在從事消滅所謂愚人的工作?」

我在這樣講的時候,連聲音都把不住在發顫。因為羅克的話中,我可以听得出,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謂「愚人」、「低等人」。

羅克苦笑了一下,道︰「真應該這樣做。但是我們還始終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們的觀念再新,有時也很難突破總體的概念。例如殺人是殘酷的這個觀念,我們就很難轉變為殺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殺人和慈悲連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羅克道︰「其實,很多人心中明白,用無痛苦的方法減少一大批活著不知干什麼,生命過程和昆蟲、植物並無分別的人,對于其余的人是極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認為每一個人,即使他的生命過程像昆蟲,他也有生存的權利之際,這種行動,自然不可能展開,雖然明眼人看出,這樣下去的結果,是全人類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海文伸手劃了一個「十」字,道︰「謝天謝地。」

我雙眉緊鎖,羅克的這種觀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並不否認這種說法有可供深思之處,那牽涉的範圍太廣,我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

我道,「那麼,你們在做什麼工作呢?」

羅克道︰「我們致力于盡量挽救優秀者的生命。」

我悶哼了一聲,道︰「你所謂‘優秀者’,正確的稱呼,應該是成功者,像陶啟泉,像齊洛將軍,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羅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優秀的人,凡是優秀的人,也必定成功,兩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不必多咬文嚼字。」

對于羅克這樣的說法,我倒也無法反駁。我一轉念,看到丘輪坐在羅克和那漢子的中間,對于我們激烈的爭辯,他像是一句也未曾听進去,神情仍然是那樣茫然,看來和白痴無異。

我向丘輪指了一指,道︰「在我看來,丘輪是一個十分優秀的人,在你們心目中,他或許是一個低等人,所以你們才將他囚禁了六年,使他變成瘋呆?」

杜良和羅克兩人,本來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似乎絕沒有什麼難題可以難得倒他們。可是我一提起丘輪,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抿緊了嘴,不再出聲。

我進逼道︰「如果連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麼,消滅低等之人之後,地球上還能剩下多少人?一萬?八千?」

杜良道︰「我們並不認為他不優秀。」

我道︰「那麼,為什麼他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臉上撫模了一下,道︰「他的事,是一個意外,真的是一個巨外。」

我再進逼,道︰「什麼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們的犯罪行為之一。」

羅克怒道︰「你真是一頭驢子。」

我道︰「罵人是驢子,並不解決問題,我只要將丘輪的事,公諸社會,你們任何工作都難以繼續下去了。」

杜良又驚又怒,道,「你不會這樣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會的。」

杜良說道︰「那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裝出一副狠勁來,道︰「有時我做事,不一定要對自己有好處,損人不利己,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氣。」

我之所以要裝出一副狠勁來,是因為我已經發現,杜良和羅克,雖然曾經用過不正當的手段對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剛才又拿槍指著我,可是他們對于這種事,都顯然並不熟練。

也就是說,他們本質上是科學家,是知識分子,是很容易對付的人,我這樣逼他們,就有可能令得他們把事實的真相透露出來。果然,我的恐嚇看來生效了。羅克和杜良都十分憤怒,可是卻全然無法對付我的樣子。過了一會,杜良才道︰「丘輪已經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輪已經死了,這是什麼話?丘輪明明坐在車子里。顯然他的神態有異,但絕不是一個死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在我還來不及對杜良的話作出反應之際,杜良又道︰「他是一個意外中喪生的。」

我指著丘輪,張大了口,仍然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必說什麼,用意也十分明顯︰丘輪明明在這里,你怎麼說他在意外中喪生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杜良和羅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羅克投以一個征詢的眼色,羅克緩緩地點了點頭。杜良道︰「這里不是詳談的好地方,我們到醫院去再說,好不好?」

我本來想拒絕他的建議,但是轉念一想,就算到醫院去,他們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醫院,能有進一步的具體說明。」

羅克和杜良兩人不再說什麼,我駕著車,向醫院的方向疾駛而去,到了醫院的門口,我想減慢速度,可是圍牆的大鐵門卻自動打了開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悶哼了一聲,杜良道︰「我們有足夠的金錢,所以這里的一切設備,遠超乎你能想像的範圍之上。」

我一面將車直駛進去,一面道︰「那你對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計過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話,但是羅克卻踫了他一下,道︰「等一會我們有太多的話要說,現在何必為這種小事爭論?讓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說什麼,車子已在醫院建築物前,停了下來,一個穿著白外衣的人,自醫院中走出來,打開了車門,那持槍的漢子,挾持著丘輪走下車去,丘輪一點也沒有反抗。

我叫了起來,道︰「等一等,我們將要談論的事情,是和他有關的,我要他在場。」

羅克道︰「他在場,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羅克怒道︰「不能完全听你的,因為你什麼也不懂。你真要堅持,那就算了。」

我斜著眼,道︰「你不怕我去揭秘?」

羅克冷冷地道︰「我們可以搬一個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領地,就會十分歡迎我們。」

他的態度強硬了起來,我反倒沒有辦法了,只好悶哼了一聲,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車子,看他們將丘輪帶走。

海文也出了車子,另外又有一個人自醫院中出來,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沒有必要參與這件事,真的,等衛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後,如果他自己判斷,可以讓你知道的話,那一定會告訴你。」

海文連忙抗議道︰「不行,丘輪是我的朋友,何況又是我發現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摯,道︰「小姐,我不會損害你,我是怕有些事實,會令你日後的生活,變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勸你離去——」他指了指出來的那個人,「他會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過來。我心想,如果有什麼變故的話,海文不在身邊,我可以不必照顧她,也方便得多。何況在事後,是不是將一切事實告訴她的取決權在我,如今讓海文離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後我會將一切經過告訴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議,她略為猶豫了一下,道︰「丘輪好象有病,請他們盡力。」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他來的。」

海文低嘆了一聲,和自醫院中出來的那人,走了開去,到了一輛車旁,一起上了車。

我看著她離去,才轉身和杜良,羅克一起走進了醫院,醫院的一切,看來仍然沒有什麼異樣,我的意思是,醫院看來仍然是醫院。一直到走進了會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見面的所在,仍然沒有什麼異樣。

可是,當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個看來象是燈鍵一樣的按鈕,有一道暗門打開,我們三個人一起進入那個暗門之後,我卻不免暗暗心驚。

暗門之內一個小小的空間,明顯地是一座升降機,升降機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計,大約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從升降機下降的高度來看,整座醫院的地下,另有天地。

等到升降機的門打開,已經可以看到一間布置得極其華麗舒適的房間,那是一間類似客廳的大房間,有三組極舒服的沙發,迎面的一幅牆上,懸著一幅大幅的馬蒂斯的作品,逼人的金黃色調,看得令人有窒息之感。

杜良說過,他們有足夠的金錢,這一點,單從這間房間來看,已是毫無疑問的事。

在房間中,有五個人已經在,我們一出升降機,那五個人都客氣地站起身來,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紹了他們。

杜良講出來的名字,對我來說,全無意義。但是我可以知道,這五個人在這里,等著和我見面,他們原來的名字,講出來一定又會令得我張大口說不出後來的,不過杜良既然沒有介紹他們原來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問。

我還沒有坐下,一個半禿的中年人,就打開了一只酒瓶,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我接過了酒杯,晃著,杜良道︰「衛斯理先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動,對我們的事業,構成了一種威脅——」

我笑道︰「這樣的介紹,未免太不友好了。」

杜良道︰「對不起,這是事實,科學的精神,就在于接受事實。」

我聳了聳肩,不再說什麼。杜良又道︰「當然,他不能中斷我們的工作。他威脅著要揭發我們,我們也可以再‘失蹤’一次。問題是,這個人有過很多怪異的經歷,我們的工作,也有必要讓世人知道——至少讓一個像他那樣的人知道,所以,才請了他來。他可能還在自鳴得意,以為是他的威脅奏了效。」

杜良的話,越說越令我狼狽,我不得不提高聲音,道︰「好了,我說丘輪意外喪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輪「意外喪生」的事來,是因為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無法自圓其說的,也好別讓他這樣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嘆了一聲,道︰「丘輪先生在醫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現象,如果他當作沒有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來追查。」

※※※

丘輪第一次到醫院來,情形和我第一次來差不多,杜良醫生接見他,丘輪仔細觀察著,看不出什麼來,不得要領而去。

丘輪當然不肯就此算數,他第二次再來,情形也和我一樣,是爬牆而入的。

可是,他只是一個記者,雖然身手還算是矯捷,但是不像我那樣,過慣冒險生活,而且,醫院的圍牆也實在太高了些。

當他爬上了牆頭,想向下跳的時候,一個不留神,他整個人自牆頭上跌了下來。這樣的高度跌下來,當然難免受傷,本來也不至于喪生,糟糕的是,他的頭部,恰好在下跌時,撞在一個水泥的凸起物上。

當然不幸之至,丘輪幾乎立時喪命。

※※※

杜良一本正經說了丘輪「意外死亡」的結果,我听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道︰「這是什麼樣的謊言?就算我未曾見過活生生的丘輪,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杜良卻繼續道︰「他的尸體,我們將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證明是丘輪的,那麼,丘輪早已死了?我站了起來,又坐下來。一個有著濃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從頭說起,不然,他不會明白的。」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互相望著,我本來還想譏笑他們幾句的,可是卻忍了下來。因為整個氣氛,並不適宜譏笑。這些人的態度,都十分認真,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一個極其重大的秘密,而他們目前的情形,顯然是正在決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一定極其重要,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神色,都是那麼嚴肅和鄭重,令得我也受了他們的影響,不能再胡調一番。

首先打破了沉默的,仍然是那個大胡子,他道︰「咦,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向他透露一切的嗎?」

一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子,苦笑了一下,道︰「決定是決定,可是等到要做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記得我們曾花了多大的代價,來從事我們的工作,曾花了多大的努力,來保守我們的秘密。」

另一個矮個子嘆了一聲,道︰「哥登,那就由你來對他說好了。」

在那瘦個子嘆著氣,說了那兩句話之後,全場響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低嘆聲,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看來十分凝重和優郁。

大胡子(他被人稱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嘆了一聲,仍然不出聲。

在這時候,我感到我應該表示一些態度了,我收起了敵對的神情和不屑的態度,倒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感到在這里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們說不出的苦衷,所以才聯合起來,同心協力,保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道︰「各位,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只不過對于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歡尋根究底而已。而且,在這所醫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氣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如果各位的秘密,與犯罪事業無關,那麼這個秘密,我只會說給一個人听,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這個秘密,也絕不會自我們的口中,傳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間,實在沒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訴她。」

我的話,講得十分誠懇,講完之後,雖然我沒有听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話已經被接納了。

沉靜依然維持了片刻,這期間,杜良、羅克和哥登等幾個人,又一次交換了一下眼色,杜良才沉聲道︰「所謂犯罪,不犯罪,實在是沒有標準的。」

我陡地一怔,剛想反駁他的那樣說法,杜良已立時接了下去道︰「那只不過是觀念問題而已。」

我「哼」地一聲,道︰「別將問題扯得太遠,犯罪與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標準的。」

羅克的聲音听來相當尖——我知道他一定是這個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因為陶啟泉就是他出馬接到這里來的——他的神情看來也有點激動,道︰「當然是觀念問題,哥白尼被燒死,就是當時的觀念,認為他的說法,是異端邪說,不能讓它在世間流通。」

我多少有點冒火,道︰「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樣的一個偉大人物,你們之中,誰能和他相比?你們發現了什麼?創造了什麼?是不是你們認為自己,走在時代的尖端?」

哥登朗聲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學家都應該遵循的典範,我們的成就,或許不如他偉大,但是我們憑一個嶄新的觀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聲道︰「走在時代的前面,這一點,我們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氣極大,我瞪著他,正想又要發作幾句,他已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我開始了,如果我有講得不對的地方,各位隨時指出來,這件事,是我們大家一齊告訴一個完全不屬于我們的外人,並不是我一個人說出來的。」

好幾個人,立時大聲表示同意,其余的人,也各自點著頭。

哥登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從哪里說起好呢?當然先從自己說起。衛先生,在這里,你所能見到的人,全不是我們的本來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們全經過整容手術。」

哥登道︰「徹底的整容手術,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後,連自己的最親近的人,都認不得我們,我們甚至改窄了聲帶,以求發出來的聲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們之間有些人,聲音听來有點怪。」

是的,羅克的聲音就很尖,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為了什麼?

哥登又道︰「我們這些人,全是科學家,有的是醫生,有的是生物學家,有的是遺傳學家,有的是生物化學家,我們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學界,都可以說是頂尖的風雲人物。」

我忍不住問︰「那你們整容的目的是什麼?」

哥登居然打了一個哈哈,說道︰「當然是為了使人家認不出我們來。」

我又道︰「那又有什麼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道︰「目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我們明知是對全人類有利的,是一項驚天動地的大突破,可以改變整個人類的文明。但是,這件事,卻不能為人類現階段的觀念所接受。」

我搖著頭,道︰「說出來,什麼事。」

哥登道︰「當然會說出來的,但是要從頭說起,你才會明白。」

我擺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準備听他敘述。

哥登望了羅克和杜良一眼,道︰「事情應該從那天,你們倆遲到的那天開始,是不是?」

杜良和羅克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哥登又補充了一句,道︰「羅克和杜良——那時候,他們當然不是叫這個名字,他們和我是大學的同事,後來我們都相繼離開了大學,在一個由基金會資助的研究所工作。」

由于我知道杜良和羅克的原來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個研究所,是什麼研究所。不過,如今寫出這個研究所的名字來,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他們的活動,只是從研究所開始而已。

但是可以肯定他講一句,如果不是第一流的科學家,是絕不能被那家研究所聘為院士的。

哥登說要從那天遲到開始,就從那天遲到開始吧。

※※※

研究所的走廊寬敞而明亮,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發女郎,名餃是助理研究員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張望著。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了下來問她︰「吉娜,你在找什麼人?」

吉娜反問︰「看到杜良博士沒有?或者羅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到我辦公室來了。」

被問的人都搖著頭,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門口張望著,直到看到杜良和羅克一起從門口走進來,她忙向他們急步走了過去,道︰「兩位總算來了,你們再不來,哥登博士會把我逼死。」

羅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來,道︰「一定是他又自以為有了什麼新的發現。」

吉娜壓低了聲音,道︰「可能他真的有了發現,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實驗室,一進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著他叫我打電話給你們,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一面說,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來,說道︰「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走向升降機,兩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著窄裙的吉娜小姐要加快移動,才能追得上他們,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來了不少經過的男士怪異的目光。

進了升降機,到了三樓。

研究所的規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層高的大樓,全屬于這個研究所。研究所的課題,也包羅萬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後,水流出去時所造成的漩渦,何以在東半球和西半球會方向不同。

這些研究的題目,絕大多數,都是乍一看來,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但是許多許多發明,許多許多科學上的新成就,就是從一點一滴,看起來絲毫無關緊要的小研究的成功結果匯集起來的。

三樓,是羅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實上,每一層的研究室、實驗室,全是這些實驗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即使是這個主持研究所的基金會的主席,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許,也不能隨便進入。每個研究員,都保持著自己的「領地」。

一出升降機,哥登便直著嗓子在叫︰「你們終于來了,來,給你們看點東西,你們遲到了。」

羅克和杜良笑著,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的實驗室的門口,半推著門,那種迫不及待等他們兩個人,又怕其他人撞進去的樣子,都覺得好笑。吉娜這時,也跨出了升降機。

一看到吉娜也向實驗室走來,哥登又嚷叫了起來,道︰「吉娜小姐,請你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吉娜也習慣了,科學家總給人一種神秘兮兮的感覺。所以她沒有說什麼,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而羅克和杜良,走進了實驗室,哥登將門關上,指著一具電子顯微鏡,神情緊張而興奮,甚至張大了口,再也講不出話來。

一看到這樣情形,杜良和羅克兩人,也開始加快腳步,一起來到那具顯微鏡前,他們甚至互相推著,像小孩子去爭著看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

杜良的個子比較大,他一下子推開了瘦削的羅克,將眼湊了上去,他只看了幾秒鐘,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轉過身去,羅克忙也湊過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還用手指著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過的事情一樣。

哥登立時脹紅了臉,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搖著頭,道︰「看清楚了,大學二年級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什麼。」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什麼?」

羅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極其認真,他也變得嚴肅起來,不再笑,道︰「那是脊推動物在母體子宮內的最早形態,時間大抵是卵子受精之後的十五天,細胞已開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對嗎?」

哥登走了過來,揮著手,看樣子,像是想打羅克,他的聲音仍然很大,道︰「好,那麼,告訴我,是什麼脊椎動物。」

羅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人麼?誰都知道,最初幾天,幾乎所有脊椎動物的形態全是一樣的,一頭駱駝和一只青蛙,沒有分別。」

羅克道︰「當然是青蛙。」他望著哥登,道︰「自從你第一只無性繁殖的青蛙,熱鬧過一陣子之後,到現在已經快有三年了吧,怎麼還樂此不疲?你早已養大了幾十只無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脹紅了臉,道︰「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羅克和杜良都皺了皺眉,哥登的脾氣雖然不好,但也決不會出口傷人,他們知道自己所講的話之中,一定有什麼地方令哥登真正傷心了。

他們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請你告訴我們。」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嚴肅之極,壓低了聲音,道︰「那是我。」

杜良和羅克在問哥登的時候,已經迅速地想過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們想了一萬個答案,也決不會想到答案會是這樣的。

兩人呆了一呆,道︰「什麼叫‘那是我’?」

哥登的樣子,十分惱怒,但是也有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奸猾,他道︰「那是我,就是說,那是我,你們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動了一下,向後退出了一步。羅克的臉色,跟著也變得煞白,兩個人同時張大了口,但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哥登臉上那種惡作劇的神情更甚,他湊近震驚得臉無人色的杜良和羅克,壓低了聲音,道︰「明白了麼?我,就是我。」

杜良和羅克兩人像是見到惡魔一樣地向後退著,杜良叫了起來,道︰「不能,你不能這樣做。」

羅克的聲音更在劇烈地發顫,他叫道︰「天。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哥登伸出雙手,按在他們兩人的肩上,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再簡單也沒有,就像我取了一個青蛙的細胞,用無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來一樣。我已經用這個方法,培育出許多只青蛙來了,是不是?唉,你們的神情,為什麼這樣吃驚?」

杜良和羅克不但吃驚、而且還在冒冷汗,汗自他們的額角不斷地滲出來。

哥登呵呵笑了起來,道︰「而且,我用無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過程,越來越快,是不是?開始時,需要幾個月,到後來,只要幾天,就有一只青蛙出來了,是不是?」

杜良叫了起來,道︰「別老問是不是,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態,極其咄咄逼人,道︰「我是什麼?」

杜良和羅克,叫了起來,道︰「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來︰「人是什麼?」

杜良呆了一呆,他顯然有點氣餒,聲音也沒有那麼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卻還不肯放過他,用手指直指著他的鼻尖,道︰「你是一個生物學家,告訴我,用你的知識告訴我,人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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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2-4 01:05:1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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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更白,但是他卻有了足夠的鎮定,使他慢慢他說出了他要說的話,而不是叫出來,他道︰「人,是一種生物——」

他還想說下去,但是哥登卻已揮著手,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對了,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魚是生物,蘭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們的知識,用無性繁殖的方法來培育。」

杜良發出了一下聲吟聲,道︰「可是人始終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說道︰「當然不同,所以在培育的中,也困難和復雜的多。」

杜良雙手連搖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和青蛙不同,人是有思想,有靈魂的。」

羅克道︰「拋開靈魂不談,人是有思想的。」

哥登肆無忌憚地笑著,道︰「關于人的思想,靈魂,那是哲學家,宗教家的事,我們是生物學家,那和我們全然無關,在我們看來,人只是生物的一種,和其他的生物,只有生理結構上的不同。」

羅克也發出了一下聲吟聲道︰「那你總不能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一個人來。」哥登道︰「我已經可以肯定,一定能夠,其成長過程,就像青蛙的成長過程一樣。」

當哥登講出這句話之後,三人之間的激烈談話,到此暫時停止,哥登望著杜良和羅克,兩人也直勾勾地望著他。

或許由于剛才的談話,實在太驚心動魄了,他們三人都不由自主喘著氣,過了好一會,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個……人,是怎樣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種模特兒的姿勢,站在他們兩人的身前,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樣?」

哥登的神情,有一種成功後的極度滿足,道︰「是,和我一樣。」

羅克又問了一句,道︰「完全一樣?」

哥登道︰「完全一樣,根據過去成功的例子,采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個體,和被采取細胞的母體是完全一樣的。」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支持不住一樣,他後退了幾步,坐倒在一張沙發上,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喘著氣道︰「那麼,當這個……」他指著那具顯微鏡,「培育成功之後,我們會有兩個哥登?」

哥登皺著眉,對這個問題,他看來還有若干程度的困擾,所以並沒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來說道︰「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才道︰「我剛才所說完全一樣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組織上,完全一佯,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識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會怎樣。各種生物的遺傳特質,各有不同,昆蟲可以完全一絲不變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推動物就未必如此。人在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于我如今在做的事,還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所以結果怎樣,我不知道。」

杜良和羅克兩人互望了一眼,然後,他們兩人一起開口,叫著哥登的名字。在叫了一聲之後,兩人又一起停了下來。

哥登道︰「怎麼?你們兩人不祝賀我?我有了人類有史以來,對生命探索的最大突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道︰「恭喜你,哥登。」

羅克也咕噥著說了一句同樣的話。哥登興奮地道︰「你們看,我該如何發表我的成就才好。」

杜良和羅克一起嘆了一聲,羅克道︰「哥登,你有沒有想到一個問題?」

哥登睜大了眼,顯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羅克接著說︰「你的成功,一個嶄新的人,就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什麼不對。」

羅克的呼吸有點急促,道︰「這個人是什麼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會關系怎樣?如今人類的社會觀念,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這個人的出現,對宗教觀念的沖擊程序如何?這許多問題你可想過沒有?」

哥登停了半晌,道︰「老實說,我全想過了。」

杜良道︰「那你的結果是——」

哥登道︰「我的結論是,那些問題的存在,全是其他人的不對,不是我的不對。」他的神情開始有點激動,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有種種的束縛,他人都注意這個人的來歷、背景,甚至于政府也要這個人的資料,用種種記錄,將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固定起來,這是那種生活方式的不對,不是我的不對。」

杜良道︰「可是,我們人人都是在這種方式下生活的,是不是?」

哥登用力揮著手,道︰「那就需要突破,人類的生活方式,本來就是在不斷突破中起變化的。在我的實驗成功之後,人類就要習慣于接受一個突如其來的人,將來,可以預料,所有新的生命,全會用這種形式出現,現有的繁殖方式,將會受到淘汰。」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作聲。

哥登吼叫了起來,道︰「怎麼啦?我不相信你們兩人,作為科學家,會不能接受這樣的新觀念。」

杜良又向羅克望了一眼,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說道︰「正是因為我們可以接受,所以才擔心。」

哥登「哈」地一聲,道︰「擔心什麼?」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從此之後,我們就和現代人類分割開來了,只有我們三個人,你想想,只我們三個人,而一方面,是全人類。」

哥登握著拳,道︰「不止的,一定不止只有我們三個人,一定不止。」28

我坐著,沙發柔軟而舒適,可是我卻有全身發僵的感覺。听羅克在講述事情開始的情形,我對于整件事,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在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難以形容,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誕生。他毫無疑問是一個人,但是他自何而來?如何在這社會上生存,他的成長過程又怎樣?這一切問題全是沒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麼,到現在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這種新觀念?」

哥登吸了一口氣,道︰「不多,除了在這里的所有人之外,還有醫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員。」

我揮著手,我揮手是毫無目的的,只不過想借此使混亂的心緒,略為鎮定些,我道︰「那個人……那個人……在杜良先生和羅克先生看到時.還只是在胚胎形成初期的人,後來……造出來了沒有?」

哥登道︰「沒有,他在十天之後,死亡了。」

我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氣,可是,哥登立時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敗的原因,是我太過于小心,不敢將成長的速度提高,事實上,在特種培育方法之下,成長的速度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什麼程度?」

哥登道︰「細胞分裂成長的速度,是在母體子宮內的三十倍。」

我整個人彈了起來,然後,又坐跌在沙發上,道︰「這樣說,你培育一個……人的時間是……」

哥登道︰「在母體子宮里,從受精卵的細胞分裂開始,到一個嬰兒離開母體是二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實驗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個嬰兒。」

哥登道︰「十天。」

我的聲音听來不像是自己的,我又問道︰「那麼……以後呢?」

哥登道︰「以後,每一年,成長的速度,就減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數字,如果一直減少一半,是永遠沒有盡頭的,但是到後來,一和一點零零五之間的差別,是覺察不出來的。」

我的思緒混亂之極,道︰「我有點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這個無性繁殖人可以成長為十五歲的孩子,第二年,他二十二歲半,已經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歲,第四年,他二十七歲,第五年,他不到二十八歲,再以後,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覺察得出來了。」

我總算明白了,培育一個無性繁殖人,所需的時間,大約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問道︰「那麼,在五年之後,這個人……我可以稱……這個人……為人?」

對于我這個問題,客廳里竟然是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回答。

本來,我就覺得如果稱這樣一個由實驗室培養出來的人為「人」,多少有點不很妥當的地方,所以才會發問的。而當我問了這個問題,竟而得不到答案之際,我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怎麼啦?這個人有什麼不妥?」

又是一陣子沉默,羅克才道︰「那你得听下去,听以後事態的發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我已經準備听最不能接受的敘述,希望你們能說得越詳細越好。」

羅克道︰「當然,我們已經下了決心,要將一切結果告訴你,剛才講到哪里?」

我道︰「哥登說能接受新觀念的一定不止三個人,會有很多——」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又道︰「哥登剛才已經說過,那一次他失敗了,那可以不必再說了。」

羅克點著頭,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徐徐噴了出來。

※※※

胚胎在十天後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喪,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氣餒,繼續在他的實驗室中,做他的實驗。照他自己的說法,那是最易做的實驗,他在他自己的身體上取細胞來培育,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任何一塊表皮,就有數不清的細胞。

實驗又實驗,哥登很少在其他場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羅克兩人,才知道他在做什麼。期間有一次,哥登提議采取他們倆人的細胞來作實驗,連他們兩人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他們拒絕了。

在實驗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種細胞,一直到采取了血液細胞之後,才突破了在胚胎時期就死亡的這一關,而且,哥登也模索到了加速培養速度,反而效果更好的方法。

一個嬰兒誕生了!

那天,哥登、羅克和杜良三個人,聚集在哥登的實驗室中。哥登的雙手抱著那個嬰兒,杜良、羅克眼楮一眨都不眨地望著他。

嬰兒的眉目面貌,有著酷肖哥登的輪廓,三個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久,杜良才道︰「天!他長大之後,會和你一模一樣。」哥登道︰「當然會,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延續。」

羅克的聲音很干澀,道︰「他的成長,會發生什麼問題?和常人一樣?」

哥登道︰「不一樣,快得多,我還沒有找出規律來,他的細胞分裂速度,至少是常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營養,不過,無論怎樣,我們會照顧他,使他長大的,是不是?」

羅克和杜良點著頭,說道︰「不論他如何成長,一個嬰兒,已經證明了你的成功,你準備如何發表?」

哥登將嬰兒輕輕放了下來,神情猶豫,道︰「我不想發表了。」

羅克叫道︰「為什麼?」

哥登苦笑了一下道︰「就如你們所說,這是一個全然和如今人類觀念相反的新事實,就像是全人類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之際,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一樣。」

杜良說道︰「你……怕被人燒死?」

哥登苦笑了下,道︰「燒死倒不至于,但是你想,以如今人類觀念為基礎的法律,對我會怎樣?」

羅克道︰「你是在創造生命,並不是在毀滅生命,法律不會將你怎樣。」

哥登指著那嬰兒道︰「這……是一個生命嗎。還是只是實驗室中的一個成品?」

羅克和杜良都不出聲。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權用他來作進一步的實驗,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令他死亡?他和我們一樣,有生存的權利,還是這個權利在我手中?如果再繼續實驗的過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謀殺罪?朋友,你們對這些問題能有肯定的回答嗎。」

羅克和杜良驚住了。

嬰兒看來健康、可愛,和產生于母體的嬰兒,沒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哥登的那些問題,才是完全無法回答的問題。

哥登嘆了一聲道︰「在歷史上,科學的發展,受制于各種各樣的人文規範的例子太多了。我不想牽涉在這種無聊的漩渦之中,所以——」

他講到這里,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決定秘密進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績。」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響,哥登問道︰「怎麼樣,你們認為我這樣做不對?」

杜良皺著眉,緩緩地道︰「你是對的,但是,秘密能維持多久?」

哥登道︰「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或許,根本不必維持。」

羅克驚了一驚,道︰「什麼意思?」

哥登指地嬰兒,道︰「如果過不幾天,這個嬰兒死了,那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可以繼續實驗,繼續模索。」

※※※

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嬰兒沒有死,而且以極快的速度發育成長。

當羅克、杜良兩個人,第二次再看到這個孩子時,孩子已經會走路而且會發聲,看來健壯活潑,完全和正常的孩子一樣。

那一次聚會,還是哥登召集的,除了杜良和羅克以外,又多了四個人,那四人個人,不必哥登介紹,他們也認得。四個人中的一個,也是研究所中的研究員,是一個極有資格的心理學家,另外三個,雖然以前沒有見過面,但全是極其出色的生物學家、遺傳學家和醫生。一共是七個人,望著那個孩子。離上一次的聚會不過三個月,孩子看來已有四五歲大。當七個大人以十分嚴肅的神情注視著那孩子之際,孩子睜大眼楮,眼珠轉動著,像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七個大人。這七個大人,全是科學界的權威,在任何一個學術性的演講會上,他們都可以滔滔不絕地發言幾小時。可是這時,他們卻一言不發。

空氣像是僵凝了一樣,靜得出奇,只有那孩子不時發出一些伊伊呀呀聲音。

過了好久,羅克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道︰「這……樣大的孩子,應該……會說話了。」

有一人打破了沉默,氣氛像是活躍了一些,那位心理學家道︰「我剛才已做過了一些試驗,我不認為這孩子的智力和他的年齡相稱。」

哥登補充道︰「他的意思是,孩子的身體是四歲,但是智力停留在三個月,迅速的成長,只是身體上的,不是思想上的。」

另一個科學家道︰「這點很可以理解,思想的成熟,心理的成長,思想的形成,一切都和與外界的接觸有關系。這孩子實際在世上生存的時間只有三個月,他不可能有更高的智力。而且,這三個月,他一直在實驗室中,沒有和別人接觸過,他的智力,應該比普通三個月大的嬰兒更要低。」

哥登指著那位遺傳學家,道︰「思想不屬于遺傳因子的範圍?」

遺傳學家苦笑了一下道︰「在你和這個孩子之間,是不是能用遺傳學來看問題,還是一個疑問。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兒子一一我的意思是,不是根據正常的生育程序得到你的遺傳,他是你的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哥登抗議道︰「任何人,都是由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遺傳學家搖著頭,道︰「那情形不同,任何人,是兩個細胞,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結合而成的,遺傳因素的結合,極其復雜,而這個人——」

哥登道︰「這個人是由無性繁殖培育成功的,他的一切,應該和我一樣。」

所有的人都沒有講話,哥登的神情有點急促,臉色也脹紅了,他道︰「這孩子……和我完全一模一樣。不信,你們看看我四歲時的照片。」

哥登一面說著,一面取過了一只文件夾來,打開。文件夾中,是一張放大了的四歲孩子的照片,哥登四歲時的照片。

所有的人,看了照片,再看眼前的那個孩子,都發出了一陣嘆息聲。也不知道他們是由于吃驚而嘆息,還是感到了神奇而嘆息。

一位醫生在嘆息聲中,大聲道︰「哥登,事情已到了這地步,應該公開發表了。」

哥登道︰「我邀請各位前來,是因為各位都是科學家。我們科學家,應該有一種信念,凡是新的事物,我們要不斷模索,各位,我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必定會受制于世俗的觀念,但是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將使整個人類的發展改觀。」

羅克哺哺地道︰「這……毫無疑問。通過無性繁殖……人等于有了復制品,永遠……不會死了。」

哥登道︰「不錯,讓人的生命,通過無性繁殖的方法,永遠生存下去,這正是我的目的。可是,人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身體,而是思想。」

哥登說到這里,用力在自己的額角上指了指,重復道︰「是在這里!如果只是一具身體,那又有什麼意義?生命一樣消失了。」

那位心理學家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道︰「可是你不能……沒有法子將自己的思想、知識,灌進另一個身體中去的。」

哥登道︰「所以,我要繼續研究。我想,我無法完成這項研究,我需要各位的幫助,我們大家,為開創人類的新紀元而共同努力。」

哥登的話,其實並不具有什麼煽動性,但是卻深深打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坎之中,在場的全是極其出色的科學家。不是科學家才有這樣的想法,而是有了這樣的想法,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家。

這種想法就是︰不斷地創新,用自己的工作來改變人類的歷史,將之當作自己無可避免的責任。

實驗室中又靜默了片刻,各人都表示了同意,哥登才又道︰「各位不妨去聯絡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要能嚴守秘密,我已準備辭去這里的工作,因為在這里,當這個人逐漸長大之際,秘密一定無法保持。我已準備搬到歐洲去。」

羅克忽然道︰「搬到哪里去?奧地利?」

杜良道︰「為什麼是奧地利?」

羅克攤開手,道︰「科學怪人不就是在那里產生的麼?」他說了之後,打了一個哈哈,可是卻並沒有人跟著他發笑。

哥登瞪了羅克一眼道︰「一點也不幽默。」

羅克苦笑了一下道︰「對不起,我只不過忽然之間有這種感覺而已。」

哥登皺了一會眉,道︰「要設立這樣的一個實驗室,需要很多錢,但由于這工作實在太偉大,我準備放棄一切,去完成這個目標。」

杜良立時附和,其余人絡絡續續也表示同意。

收購瑞士勒曼鎮附近的一家小規模療養院,就是在那次聚會之後,一個月決定的。

勒曼療養院規模不大,誰也不會注意,遷移工作開始準備。

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那個人,哥登一直努力,在使他追得上普通人的智力水平,可是哥登卻失敗了,一直到三年之後,那個人的身體,看起來己經完全是一個健壯的青年了,但是智力卻似乎還停留在正常人一歲都不到的階段,換言之,這個人是一個白痴,無可救藥的白痴。

※※※

哥登望著我,我已經被听的事,嚇到驚呆得講不出話來了。我手中的酒杯,早已干了又添酒,添了又喝干了好幾次。

我的喉頭發干,像是有火燃燒一樣。

一個由實驗室制造出來的人,只用一個細胞,通過無性繁殖法培養出來的人。

不論這個人是不是白痴,他總是一個人。

而且,我也漸漸明白了種種謎一樣的多的真相。丘輪在六年前看到的「齊洛將軍」,以及目前的丘輪,全是同類的產品。

但是其中的經過情形如何,我還是不很清楚,我只好怔怔望著哥登。

哥登道︰「如果不是我忽然心髒病發作,這種實驗,我幾乎已要放棄了,因為培育一個白痴,是毫無意義的。」

我有點不明白道︰「你心髒病發作,怎麼會反而使實驗工作有了發展?」

各人互望著,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哥登才道︰「這是一個意外.真的,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過,只是一個意外。」

我吸了一口氣,道︰「意外?找還是不明白。」

羅克沉聲道︰「情形是這樣——」

※※※

實驗在勒曼療養院中繼續進行,除了那個人繼續成長之外,一點也不理想,那人是沒有智力的,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白痴。

哥登已經心力交瘁,過度的工作引起的疲勞,還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極度的失望,他所培育出來的算是什麼?毫無疑問那是一個人。可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又算是什麼?那只是一具軀體。

一具軀體,那是沒有意義的。哥登曾經設想,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人,不但在身軀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和智力方面,都能夠和原體一樣,也只有那樣,才能使人類的歷史整個改觀。

哥登經常向他志同道合、從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敘述了的實驗之後的遠景。以他自己為例,他已經有了豐富的知識,也有著大膽創新,超越時代的思想。可是,不論怎樣,的衰老是無可避免的。

而如果他的實驗工作成功了,那麼,一個培育出來的人,一個嶄新的身體,承受了他的全部智慧,而且還可以繼續吸收更多的知識,產生更多的智慧,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進展。

但是哥登的實驗卻失敗了,他所培育出來的,只是一期軀體。

在搬到勒曼鎮的療養院之後,秘密進行了實驗工作,範圍已經相當大,用無性繁殖法培育的個體也不止一個,但是在迅速的成長過程之中,所有培育出來的個體,全是沒有思想能力的白痴。

在一次研討之中,哥登心髒病猝然發作。

哥登在激動的講話之中,突然停止,雙眼發直,面上呈現著一種接近死灰的顏色,身子搖擺著,向後倒去。

當日樁他身後的是羅克,羅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來,道;「天,哥登,你不能離開我們。」

哥登的口唇劇烈地顫動著,可是他卻已經講不出話來,這種情形,別說在場地的有不少著名的醫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了。

一個醫生立時上前,替哥登把脈,一面做作手勢,羅克和杜良兩人架著哥登,離開了會議室,進入病房。在病房中,對哥登進行了一連串的搶救,哥登的性命,暫時保留了下來。

在病房外的一間小房間中,一共是九個人,包括杜良和羅克在內,每個人,那因為面臨著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而不由自主,呼吸有點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道︰「哥登的狀況極嚴重,他要離開我們了。」

所有的人都震動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著自己額頭上滲出的汗。

他們之所以來到這里,有的人隱姓埋名,有的人改頭換面,全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而這個理想,是由哥登提出來的。

哥登可以說是他們這個組織的靈魂,一切全是從哥登開始的。如果整個工作已經有了成就,那麼哥登的離去還不成問題。」可是如今工作只是開始,最重要的部分,還沒有解決。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難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們的工作是不是還可繼續下去。

杜良又道︰「我們……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生命的話,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救他了。」

杜良的話,倒並不是夸張,因為在場的九個人之中,就有四個是最權威的醫學界人士。

一個醫生咕噥了一句話,他發出的聲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于每一個人心情沉重,房間中靜得出奇之故,還是有幾個人听到了他在咕噥什麼。

羅克就在那醫生的身邊,他听得最清楚,那醫生在說︰「其實,我們可以使哥登繼續活下去的。」

羅克陡地轉過身,由于緊張,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醫生的上衣,道︰「你說什麼?我們可以使哥登繼續活下去?求求你,說出辦法來。」

那醫生的臉色本來就不怎麼好看,這時,更蒼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了起來,道︰「當我沒說過,當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听到那醫生這樣說的,不止羅克一人。而他被羅克一追問,反應是如此強烈和異特,也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當他叫嚷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醫生雙手緊握著,幾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樣,道︰「算我沒說過,好不好?」

另一個醫生道︰「可是事實上,你已經說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的性命?這件事,對我們全體太重要了。」

那醫生囁嚅著,身子發著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說道︰「我的意思是,一次……簡單的心髒移植手術,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這句話一出口,有幾個人立時帶點憤怒地發出悶哼聲︰「這誰不知道,問題是,上哪里找一顆合適的心髒去?說了等于——」

那人的一句話,只說了一半。

他本來是想說那醫生「說了等于不說」的,可是下面「不說」兩個字還未曾出口,他就陡地停了下來,不再說下去。

在那一剎那之間,他停止了說話,而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其奇詭的神情來。

在那人臉上所現出來的奇詭的神情,像是會傳染一樣,顯然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會出現同樣的神情來。

一時之間,誰也不說話,小房間十分靜,只有各人發出來的濃重的呼吸聲。

沉默維持了起碼十分鐘,那真是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杜良以極低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道︰「可……可以嗎?」

他的聲音已經是極低的了,可是當他發出這一個簡單的問題之際,他的聲音,仍然在不由自主發著抖。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是為什麼而發抖的,有兩個,甚至立時發出了一下聲吟聲,可是卻完全沒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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