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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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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贈劍耿直

之前在京城時,張壽除卻朔望並不上朝,平日的圈子除卻趙國公府朱家,也就是學生們以及老師葛雍,並沒有長袖善舞地四處結交人。一來這不符合一個鄉下出身寒門子的人設,二來,他也沒那功夫。整天的教學工作已經夠繁忙了,好容易休息,不得輕輕鬆鬆談情說愛?

所以,對於被皇帝從臨海大營調到銳騎營的杜衡,張壽只聞其名,不識其人——盡管之前那封兵部內鬼給臨海大營的信,還是他破解的,杜衡這個名字,也是他那時候就第一次聽說的。之前那一路,杜衡一言不發,他也不在意,卻沒想到這休息的時候,人突然來這麼個妖蛾子。

看清楚到了面前的是一把尺許長的短劍,他微微皺眉,人卻紋絲不動,果然,就在那劍尖距離他的胸口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一旁陡然之間伸過來一隻手,五指一合,穩穩扣住了劍身,正是阿六。見此情景,杜衡方才陡然收手,似笑非笑地對他微微一頷首。

“張博士果然好膽色,我還以為你會叫嚷我行刺你的。”

“談不上膽色。”張壽笑眯眯地看了正把玩那把短劍的阿六一眼,這才氣定神閑地說,“身邊有個什麼事都會未雨綢繆的好幫手,我已經習慣凡事相信他了。”

“我早就聽說你這護衛是皇上都看重的人,今日一見確實不同凡響,張博士真是好福氣。”

杜衡這才移開目光看向阿六,見人壓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也不惱,非常坦然地拱拱手道“事先不言語一聲就貿然試探,是我不對,我在這兒先給張博士你賠禮,等到了滄州之後一定再擺酒給你壓驚。”

“擺酒就不必了,小事而已。”張壽心中冷笑,卻搖了搖頭,饒有興致地問,“我隻很好奇,杜將軍你這突如其來的試探緣由何在?總不成是特意為了送我家阿六一把好劍吧?”

阿六覺得張壽這話有趣,終於忍不住抬頭,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而杜衡見這冷漠得仿佛什麼都不在乎的少年突然露出這般笑意,不禁多看了幾眼,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出發的時候,楚公公托我交給張博士你的。我之前只惦記著我們的任務,一時忘記了。”

“哦?”

張壽頓時也好奇了起來。他伸手從阿六手中接過那把劍,端詳了好一會兒就笑道“看到這把劍,我倒想起了當初嗣和王之子鄭懷恩悄悄讓人送我的那把無鋒鈍劍。隻不過和那相比,這把哪怕不是神兵利器,可瞧著也很鋒利。但楚公公贈劍什麼意思,我也糊塗得很。”

他頓了一頓,這才有些疑惑地說“我和楚公公總共也就只見過幾面,雖說有一次去司禮監外衙找過人,但那也是為了公事,他送這把劍給我是什麼意思?而且他為什麼不親自給我,而是要托杜將軍你轉交?哦,我知道了,杜將軍你和楚公公交情很好!”我沒有,你不要信口開河!

杜衡剛剛的一時忘記本來就只是借口,此時聽到張壽直接認定自己和楚寬過從甚密,他頓時又驚又怒。見張壽先是疑惑,隨即恍然大悟,表情變化異常真實純粹,他不禁暗自大罵。

等到發覺不遠處幾個聽到他們交談的兵卒在那探頭探腦,竊竊私語,他更是暗自後悔。他在銳騎營時間太短,心腹尚未培養出多少,雖說軟硬兼施姑且懾服了下屬,但真要說如臂使指卻不可能,萬一回頭被人亂傳閑話就糟糕了,想到這,他隻好先把自己洗脫出來。

“楚公公是司禮監掌印,我是銳騎營左營指揮使,平時也就見過兩次,哪談得上什麼交情。唉,他之前是去銳騎營傳皇上旨意時,順道給了我這把劍,讓我轉交於你。也是我實在忙昏了頭,一直都丟在行李中,忘了立刻給你。實在是對不住了!”

早知道他就把劍送出去就沒事了,結果他一來擔心是否天子私下授予張壽什麼信物,到時候張壽在路上就侵奪自己對銳騎營的指揮權,二來又狐疑楚寬和張壽的關係,就借口事忙把劍扣在手上,翻來覆去琢磨了一日,結果張壽一麵做出大度之態,一麵又給了他一悶棍!

但最大的原因是,楚寬真的是讓他“順帶”贈劍,那說話的口氣赫然是非常不經意,否則他哪敢這麼做!

見杜衡這一次倒是很正式的躬身作揖施禮,張壽麵上雲淡風輕地說不妨事不妨事,心底卻不禁暗自——扣著別人要你轉交給我的東西不給,給的時候卻還來一招試探?

喔,那就對不住了,我這麼一說,輕則有人猜測你這個帶著銳騎營的將軍勾連宮中內侍,重則有人猜測你這個指揮使私自扣留楚寬……當然也可能是皇帝私底下給我的東西!

在這麼一番簡單卻不簡單的對話之後,杜衡匆匆又交出了一把樣式樸素的黑皮劍鞘,隨即就避若蛇蠍地趕緊離開張壽遠遠的。

他素來並不是那種很會做人的武將,能當到臨海大營主將,歸根結底,是因為張琛告發臨海大營弊案,從上至下的官員被擼掉了一堆,而剛剛調任,很不會做人,於是也沒機會與人沆瀣一氣的他順理成章地因為沒有同流合汙這一點,得到了脫穎而出的機會。

而之後,他在掃蕩海盜時,又表現出了很高的戰術素養,於是得到了皇帝的嘉許,先是署理主將,而後又正位主將,好日子過了沒兩年,就遇上了營中那場嘩變。

即便如此,因為皇帝對他頗為中意,他看似貶了半級,其實卻進了銳騎營。可他心知道,這種嘉許不能當飯吃,可這次他又偏偏因為一念之差犯了錯!還是麻煩挺大的錯!唉,張壽畢竟是從來沒有獨當一面過的文官,他幹嘛要擔心人家奪權?

杜衡這匆匆一走,阿六方才上了前來,見張壽套上劍鞘之後,也不多說什麼,徑直把短劍遞了過來,他有些訝異地接過,卻忍不住問道“可以嗎?”

“寶劍贈英雄,就我從你那學到的幾招,再好的劍給我也是浪費。”張壽笑著聳了聳肩,隨即無所謂地說,“既然杜衡琢磨過也沒琢磨出名堂,足可見劍鞘劍柄之類的地方藏東西,那是絕對不可能,而且楚寬也沒必要這麼麻煩。既然如此,單純贈劍的可能性很大。”

“贈劍的話,那當然就是送給你的。”

阿六再次抽出劍揮舞了幾下,又試了試分量,隨即就回劍歸鞘攏入袖中,這才點了點頭說“長短分量都剛剛好,很適合我。”

張壽看出阿六明顯很高興,剛剛被杜衡攪亂的心情也不禁變得很好,當下就打趣道“你遠戰有弓箭,近戰有短劍,可以說是遠近皆宜,全無弱點。要是早兩年我知道你有這本事,肯定就滿天下轉悠,飽覽大好河山去了,怕什麼山匪路霸?”

阿六沒想到張壽竟然會說這個,想了一想方才認認真真地說“以後也可以去。”

“哈哈哈哈!”張壽頓時笑開了,“這可是你說的,我可記住了!等回頭閑了,我們就去周遊天下,說不定日後還能寫一本名垂千古的遊記。當然,絕對不學那遊曆天下還要動用驛傳,驅使夫役,用婦人抬輿的家夥!”

阿六當然不知道張壽隨口諷刺的是公款旅遊壓榨農民,卻還一副理所當然姿態的徐霞客,可聽完這番話之後,他還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道“那人是誰?我去打他一頓。要是當官的,回頭大小姐可以抽他一頓!”你小子真耿直!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再見不遠處那些原本豎起耳朵偷聽他這兒動靜的官兵紛紛溜之大吉,分明是怕了這煞星,他就歎了口氣道“這種人從古至今多如牛毛,要打是打不完的。就算你和瑩瑩再厲害,打一個別人拍手叫好,打兩個別人噤若寒蟬,打一堆……”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就如同這滄州之亂一樣,只怕會亂成一團!”

阿六並不是很明白張壽的話。緣何打了那些擾民害民的混蛋,最終竟然會引起動亂。但他素來習慣了張壽怎麼說,他就怎麼聽……至於懷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張壽從來就沒有騙過他,因此他始終對張壽信之不疑。

等到他默默地跟在張壽身後,隨同銳騎營大隊人馬到了滄州城門時,他就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但只見城門口呼啦啦圍上來一大群人,十幾個人哭拜於地,涕淚齊流,聲聲冤枉,他隻覺似曾相識,再一想,那不是上次聽雨小築小戲見過的攔欽差大臣轎子告狀的情景?

張壽在之前看到城門的時候就不動聲色勒馬慢走幾步,漸漸落在了後頭,和阿六兩人混在銳騎營眾人當中,顯得並不起眼。他此次出來時,朱瑩死活勸他多帶幾個人,阿六也說張園中還有幾個人可用,但他卻仍然選擇隻帶阿六一個,就是因為怕這種事。這要他帶著隨從一大堆,哪能這樣完美地隱藏自己?

杜衡繼承父職之後一路當官到現在,一直是軍中武將,這是第一次遇到平民攔馬告狀的情景。他本能地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張壽掩映在自己的諸多下屬之中,全無現身的打算。如果說他之前還擔心人奪權,那麼他現在頭疼的就是眼下需要自己來麵對這棘手場面!

在左右權衡之後,杜衡到底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板著臉問道“明威將軍奉旨全權主理滄州事,你們有什麼冤屈,直接去求見他即可,卻來此處攔馬幹什麼?”

他本來就是以一臉凶相出名,此時這眼睛一瞪,威勢一放,赫然極其嚇人,馬前眾人當中膽小的便連連打哆嗦,把頭伏在地上不敢抬起。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膽小如鼠,就有膽大的膝行兩步上前,大聲說道“朱將軍甫一到滄州,就擒拿了亂黨,收複了行宮,但他……”

他頓了一頓,泣聲說道“但他直接拿下了許縣尊,而後卻又放任那些反賊活動自由,如今他帶來的銳騎營將士把我等良民之家團團圍住,不許擅自進出,我等真是冤枉啊!”

杜衡一張臉頓時變得極其古怪。他和朱廷芳雖說非常不熟,但之前朱廷芳隨同北征的功績,早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年後甚至還因為一度被俘有失國體而被禦史彈劾,結果趙國公朱涇還沒反擊,皇帝就大發雷霆,一時再也沒人敢瞎鬧騰。

所以,想到皇帝對其他的母族親戚不過平平,待趙國公一家卻極其厚待,他本能地將朱廷芳在滄州的舉動歸結到了仰承聖意上。幾乎沒有太多細想,他就板著臉道“銳騎營奉旨扈從明威將軍收拾滄州亂局,我隻管帶兵,不管其他!”

聽到這話,城頭攔馬的眾人反應各異,但大失所望的人卻占了大多數。而更多看熱鬧的人,卻有人起哄道“他們確實是大大的良民,但那是滄州最有錢的良民了!”

混在杜衡身後卒伍之中的張壽聽這些人喊冤的內容,本來就已經有所懷疑,待到周圍人這麼一嚷嚷,他立刻心中有數。敢情喊冤的並不是失去工作,家園被毀,以至於不得不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紡工,而是那些曾經和大皇子沆瀣一氣的大戶!

杜衡雖說不了解具體內情,但聽到有錢的良民幾個字,他也已經恍然大悟。當下,他就不耐煩地淩空虛揮馬鞭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激變良民的爾等!好了,我還急著入城去和明威將軍匯合,沒工夫和你們囉嗦,快讓路,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攔路的眾人見杜衡一個手勢,麾下騎兵頓時有七八人逼上前,幾個之前就嚇得伏地不敢動彈的膽小人士立刻抱頭鼠竄,然而,剛剛那個膽大指斥朱廷芳的中年人卻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大聲叫道“我們之前就算做錯,那也是大皇子指使的,如今他一股腦兒把罪名推在了許縣尊和我們身上,更是信口開河說那些反賊不是攻占滄州行宮,而是找他陳情理論,簡直荒謬!”

“我等最大的罪過,就是聽了他的蠱惑殘害良民,就是信了他這個龍子鳳孫!既然有罪,我今日就以死謝罪……隻可憐我父母雙亡,妻子早逝,一雙無辜兒女方才八歲!”說到這,他手腕一翻,驟然亮出了一把匕首,對準胸口猛然直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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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好劍別小氣

眼見這出人意料的一幕,杜衡頓時目眥俱裂。這要是讓人死了,轉眼間那些本來就對他很不滿的老大人們,就會編排人是他一時失言逼死的!就算這家夥有罪,他也會惹上一身騷。可就算他和此人相距極近,此時要從馬上一躍而下攔人,卻也力有未逮。

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就只聽一聲厲喝。那喝聲就仿佛炸雷一般在耳畔響起,即使以他的武藝定力,也不由得心神一恍惚。

而相比杜衡,其他人就更加不濟了。首當其衝的那個中年人便是覺得耳朵嗡嗡作響,腦袋如同炸裂一般,動作更是遲疑,匕首在眼看快要觸及胸口的時候停頓了許久。等到他回過神時,一道黑影已經飛速襲來,下一刻,他就只聽叮的一聲,再低頭一看,他頓時為之大駭。手中那匕首竟然只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柄!

阿六很滿意地看著手中這把短劍,心想回京之後一定要去司禮監外衙謝謝楚寬贈劍——雖然朱瑩幾次拖他去趙國公府的庫房之中挑選武器,但他回回都拒絕了。一來是不想讓瘋子嘲笑他占朱家便宜,二來他也是記著瘋子當年說,不要倚賴神兵,什麼東西都可以當兵器。但現在看來,有把削鐵如泥的神兵挺好的,和人打架的時候,還能削人兵器玩!

阿六削斷了人兵器,就開始饒有興致地端詳自己手中的短劍。而這一幕落在別人眼中,意味就絕不相同了。杜衡是立刻開始回憶阿六的出招過程,衡量人的武力高低。圍觀百姓是咂舌於這些銳騎營兵馬中竟然有恐怖如斯的高手。至於那個沒死成的中年人……

他看著光禿禿的匕首刀柄,心直冒涼氣,之前被人威逼利誘隻有生出來的那麼一點求死的決心,全都消散得幹幹淨淨!而直到驚嚇勁頭過去之後,他方才醒悟到了沒死成的嚴重後果。下一刻,他就眼睛一翻,直接幹脆利落地昏倒在地。

阿六非常冷靜地看著人倒地,旋即就抬頭看向後方將士之中的張壽——隻是在旁觀者看來,他仿佛是在看杜衡這個主將——這才言簡意賅地問道:“要把人弄醒嗎?”

見張壽沒回答,他就補充道:“掐人中,潑井水,鐵針紮……要弄醒人的辦法很多的!”

旁觀者頓時一片寂靜。掐人中確實是喚醒人的好辦法,但潑井水……這實在是太簡單粗暴了。至於鐵針紮,這不是衙門刑房頭的招數嗎?這少年簡直是惡鬼,不對,隻看人剛剛輕而易舉就把那匕首削斷的情景,人簡直比惡鬼還凶!

杜衡知道阿六不是問他,幹脆就直接三緘其口,他可不想背上凶殘的名頭。而緊跟著,他就聽到後頭傳來了張壽簡短的吩咐:“帶上他!”

聞聽此言,阿六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徑直上前把人扛了起來。雖然他身量尚未長足,看上去顯得有些瘦弱,可就憑他剛剛做的事,說的話,沒人會覺得他輕輕鬆鬆扛起一個比他還高還壯的人,這一幕有什麼奇怪。

哪怕是等到阿六從容走進了那群騎兵之中,把自殺未遂又昏厥過去的中年人如同麻袋似的打橫放到馬鞍前頭,隨即自己又躍上了馬背坐好,腰杆如同白楊一般筆直,不少人也隻是吞了一口唾沫,半句話不敢多言。

當然也有人看到了阿六身邊,和那些官兵服色全都不同的張壽,但誰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心中卻不免猜測起這一隊銳騎營中唯二不像是官兵的人到底是何來曆。

京城對滄州之事的反應太快,派來的人更是迅若雷霆,即便是朝中有人,傳遞消息的速度還不如朱廷芳和杜衡張壽的腳步,因此城中上下自然一片惶惶。

被這麼一耽擱,杜衡一行人進城時,正好和聞訊趕過來的朱宜碰了個正著。看到杜衡一行人時,他又發現了隊伍之中的張壽,不禁麵色異常微妙。

雖說他本來是跟著二公子的,但如今大公子來了,誇了二公子後卻又把人關了小黑屋,朱宜也就姑且聽自家大公子指令奔走。回頭姑爺知道這事,是會為二公子張目,還是……

但張壽怎麼做並不是最要緊的事,他到底知道杜衡帶來的這兩百人,方才是大公子的真正倚仗——大公子雖三言兩語讓那些跟著大皇子卻被扒光衣服兵器受盡羞辱的銳騎營百人隊勉強振作,但天知道這些家夥是否靠得住——因此,他很快就收回目光,向杜衡恭敬施禮。

“將軍如今暫時征用了長蘆縣衙,請杜將軍率軍駐紮行宮。”

行宮之地,本來不是臣下能夠占用的地方。大皇子是離京的時候得到皇帝特別允準,這才得以住進皇宮——當然他不知道的是,皇帝怕的是他隨隨便便就接受那些商賈大戶送宅子送莊園的饋贈,所以才破例允許。所以,杜衡的第一反應是,駐紮行宮這種事實在太僭越了。

因此,他立刻反對道:“駐紮在行宮?這似乎不妥吧?”

朱宜再次看了一眼張壽,隨即坦然說道:“大公子說,行宮如今需要整理盤點,看看到底是否有器具東西缺少丟失,他已經征用了幾個帳房去清點。”

“而曾經進入過行宮的那幾百號百姓,大公子一一記名留冊之後,讓鄰具保暫時放走了絕大多數人,但還留著幾十個人,這也需要足夠的人手看守,非銳騎營不能勝任。”

說到這,朱宜頓了一頓,又上前了一步,滿麵誠懇地說:“行宮之中還有如同驚弓之鳥的大皇子。說實話,之前隨行大皇子的銳騎營百人隊若是駐紮在行宮之中,也許就不會發生他們匆匆應大皇子之命進行宮,結果卻在大皇子那犒勞宴之後被集體放倒這種離奇之事了。”

雖然自己到銳騎營時間不長,但杜衡根本不相信足足一百人卻敵不過一群揭竿而起的平頭百姓,此刻聽到這話,他立刻醒悟到了真相,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大皇子到底有多蠢,這才會被人挾持?得有多蠢才會在被人挾持之後騙來自己的護衛親軍,然後任由一群反賊把人放倒?這不是自斷臂膀,自絕後路嗎?

鑒於朱廷芳給出的這個理由太過充分,杜衡最終黑著臉說:“既如此,我就帶人去行宮駐紮,也好保護大皇子……隻不過,我隻是奉旨為明威將軍扈從,可剛進滄州就遇到有人攔路告狀,以防日後再出現此事,若無朱將軍之命,我就率軍駐紮行宮不露面了。”

“杜將軍此言,我會立時稟報。”

想通了自己隻要好好帶兵,其他的事什麼都別管,杜衡此時心氣已經順了,當下也不在意朱宜這含含糊糊的回答,當下又徑直說道:“我等安頓好兵馬,再去麵見朱將軍。至於奉旨隨我而來的國子監張博士,就先隨你去見朱將軍好了。”趕緊送走這主僕兩個瘟神!

張壽見身邊將士如同潮水一般隨同杜衡遠去,他很想說杜將軍你走得太快,滄州行宮在哪你知道嗎?就這麼走得飛快,難道還打算半路上向人問路,又或者叫個本地人當向導,抑或者整個城武裝遊行一圈,最後順利找到地方就進去,不順利的話就繼續在城中武裝遊行?

然而,杜衡既然走得快,他也無可奈何,隻能帶著馬背上還橫著一個昏厥倒黴鬼的阿六,徑直迎向朱宜。兩邊一打照面,他還沒來得及問話,朱宜就立刻說道:“姑爺,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立刻去長蘆縣衙吧!”

這話剛一出口,他就發現自己犯了莫大的語病。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竟是把京城趙國公府又或者趙園時習慣的那個稱呼不經意間帶了出來。外人可不知道,張壽還只是趙國公府的準姑爺……

張壽卻完全沒注意到這一茬,更何況,杜衡這一走,眾多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哪怕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偷偷打量,可他還是不想如同猴子似的被人圍觀,當下就點點頭道:“好,你帶路,我們快走!”

張壽隨同朱宜去縣衙的路上,自忖他對本地這場亂子又沒有處置權,行前皇帝也並沒有什麼特別交待,拿主意只要讓朱廷芳出面去對付就夠了,他也不急著趕去長蘆縣衙,幹脆就讓朱宜帶路,先去州衙轉了一圈,

見門前兩個無所事事的老門子,大門斑駁掉漆,一旁的兩個石獅子上頭甚至還能看到青苔和塵灰汙跡,也不知道多少時間沒有擦拭清洗,而磚牆年久失修,從大門往內望去,偌大的院子冷清寥落,少人走動,他就好奇地就向朱宜打聽了一下,結果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滄州是州,不是府,下頭原本隻有南皮、鹽山、慶雲三個縣,州治就在滄州城。長蘆本來隻是巡檢司,因鹽業而出名。然而,太祖皇帝即位初年百廢待興,於是不得不鹽鐵專營,但後來屯田頗有成效,商貿日益發達,就改了鹽法,長蘆巡檢司的事情就不多了。”

說到這,朱宜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後來到了太宗年間,也不知道怎的,滄州州治設了長蘆縣,至於知州以及下頭的屬官,反而大多數時候都不太設。”

“於是長蘆縣令也就成了異數……雖然隻是七品縣令,但實際上卻是相當於從五品知州,底下南皮、鹽山、慶雲三個縣的縣令說是與其品級相當,可諸多事務常常要稟報上來,再由長蘆縣令代轉朝廷。所以,如今滄州州衙年久失修成了這光景,長蘆縣衙卻氣派得很。”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張壽在長蘆縣衙前下馬時,就深刻體會到了這和滄州州衙的差別。長蘆縣衙的八字牆青磚整齊,灰漿勾縫,乍一看便顯得威嚴肅穆,衙門前的石獅子油光水滑,別說青苔,連一絲雜色都沒有。門前的門子也是腆胸凸肚,膀大腰圓。

兩個在外人看來神氣活現的門子,在見到朱宜之後,卻立刻滿臉堆笑點頭哈腰,目光卻不住地偷瞥朱宜帶來的兩個人——如果把後頭一個冷淡少年扛的人算進去的話,那應該是三個人。因為被扛著的人臉朝後看不清楚容貌,他們的目光最終又轉移到了前一個少年。

雖說滄州乃是運河上的要道,南來北往各種傑出人物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但如同眼前這般清俊閑雅,鍾靈毓秀,卻還顯得溫和可親的少年公子,他們卻還是生平僅見。

當人到近前時,他們並未聞到那些本地公子哥們身上常有的各種熏香乃至於脂粉香,隻有一股極淡的墨香味。他們正在心中訝異這莫非是京城的最新喜好時,就隻見人竟是側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個門子慌忙低頭,隨即就發現人停下了腳步,竟是站在了他們麵前。

“阿六,給他們看看你帶來的那個人。想來也應該是滄州城中名人才對。”

答應一聲,阿六就放下了肩膀上的那個中年人,隨即架起人的胳膊,又用手使勁抬起了人的下巴讓兩個門子看清楚。果然,只瞅了一眼,其中那個年輕一些的就驚呼了一聲。

“這不是西城首富蔣老爺嗎?”

“哦?西城首富?”張壽會心一笑,隨即好奇地問道,“他是土地幾萬畝的地主,還是開錢莊的財主?又或者是經營什麼產業或工坊的實業家?”

對於張壽這種奇怪的分類辦法,兩個門子不禁麵麵相覷。剛剛那個嘴快的門子本來還有些後悔,可當看到架著蔣老爺的冷淡少年隨手從腰間錢囊掏了一串錢出來,他意識到那是賞錢,連忙討好地說:“蔣老爺有兩千畝棉田,有一百台紡機,五十台織機……”

使勁又想了一想,他才繼續說道:“他是蘇州首富華家的姻親,滄州城本地的兩家錢莊都有他的股子,除此之外,別人都傳說他還有兩條大海船。但滄州不是大港,那船誰都沒見過,也不知道真假。所以他只是西城首富,不是滄州首富。”

張壽見阿六點點頭,隨即竟是握緊拳頭,似乎打算把剛剛抓出去的那一把銅子放回錢囊,他頓時哭笑不得。他當然很了解阿六,那三年他沒錢也沒處花錢的時候,老是看到阿六在一個一個銅板數錢,可真正到阿六教朱二武藝有“俸祿”的時候,少年卻大方地掏錢貼補家用。

於是,他不得不咳嗽一聲吩咐道:“阿六,把錢賞了他……那是他應得的。”別那麼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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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有活力來談談心吧

當朱廷芳見到張壽時,就只見這個他覺得從來都沒看透過的準妹夫神采飛揚,閑庭信步,如果不是走路姿態不那麼自然,有些風塵僕僕,似乎不太像是跟著銳騎營拚命趕路,只比他晚到了七八個時辰。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張壽背後的阿六吸引了。

就只見少年板著一張臉,動作粗暴地直接把肩膀上扛著的一個人丟在地上——雖然說丟不太確切,人至少還沒有像丟麻袋那樣粗暴,但也並沒有像對待人一樣輕拿輕放,而是隨隨便便撂在地上。哪怕他和阿六並沒有太多的往來,可他還是看得出,人似乎不太高興。

出於好奇,朱廷芳忍不住問道:“阿六,是誰惹著你了,這麼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朱宜沒想到大公子竟會撇開張壽和阿六搭話,心忍不住犯嘀咕——阿六這小子,什麼時候不生人勿近了?他以為阿六會和對待大多數人一樣,並不理睬朱廷芳的問題,可沒想到蹲下身放人的阿六站起身來,抬頭望了朱廷芳一眼,竟是很認真地給出了回答。

“人人都能回答的問題,少爺浪費了一串錢。”

“……”朱廷芳只覺得額頭青筋很不自然地蹦了兩下,等到張壽無可奈何地說出了今天進城時的那番經過,以及長蘆縣衙那個門子的解釋說明,他總算是明白了。若是平常,他一定會鄙薄那些貪得無厭的土財主,這會兒卻是另一番心情。

張壽自己看著很正常,其實卻很奇怪……可他身邊這個明明武藝非凡的少年從者卻更怪!就憑每個月從他二弟那兒得到的報酬,還用得著在乎區區一串五十錢?下一刻,正不知道說什麼話是好的他就得到了一個令他不得不深思的回答。

“人不能慣,越慣越貪婪。”阿六卻沒有理會朱廷芳那有些詭異的表情,看著張壽,認認真真地說,“這是瘋子說的。他雖然很瘋,但大多數時候不騙人。”

瘋子是誰,在場眾人就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不就是朱家那位神出鬼沒的花七爺嗎?更何況,阿六的意思似乎並不只是在說那個門子,好像還暗指了地上這個攔馬喊冤告狀的家夥。

因此,朱廷芳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最終就歎了口氣說:“滄州之事,二弟因緣巧合做了點事,而我趕到的時候也很湊巧,所以要說解決的話,這件事其實已經解決了。所有參與過行宮一事的人我都已經登記在冊,主犯冼雲河以下最要緊的二十餘人都已經押在滄州行宮。”

“大皇子已經平安無事。從長蘆縣令許澄到下頭幾個貪官汙吏,我也已經先行拿下,如今六房我都換了一批小吏在做事——他們原本都是白衣令史,比那些司吏典吏之類的老油子要幹淨一丁點,當然做的時間長了就說不好了。至於縣令的職責,由孫主簿暫代。”

他說到這,突然詞鋒一轉道:“但是,如果我們就這樣上奏,然後把主犯押走,這仍舊是一個爛攤子。那個冼雲河很厲害,他拉攏舉事的人不止有失業的紡工,還有一批零散棉農。這些人往日被盤剝,如今棉價大漲,包括地上這姓蔣的在內,卻依舊要壓價收購。”

“如若不肯……,和對付那些紡工一樣,已經有人威脅了他們,到那時候會無家可歸。至於告狀,長蘆縣令許澄在任已經五年,據說人已經不想升遷又或者調任了,打算援引太祖舊製,‘紮紮實實’幹滿九年。他和這些富商大戶勾結,不是一天兩天了。”紮紮實實四個字,朱廷芳用上了重音,張壽當然能聽出這其中的諷刺意味。

無奸不商,無商不奸,這話盡管並不全麵,可但凡生意有成的大商人,十個頭至少九個都不那麼幹淨,九個頭又至少八個利用資源不對稱,擠壓過下遊供貨商,壓榨過雇員。而在如今這個年代,眼下的樁樁事情,紡工和棉農,便是最倒黴的人。

而朱廷芳見張壽點點頭表示已經明白了,他就笑了一聲:“我罰了二弟三日禁閉,今天還隻是第二天,但你既然來了,要不要繼續處罰,就讓你這個未來妹夫兼老師來決定好了。他這次兵出險招,出奇製勝,倒是很讓我意外,你自己去問他吧。”

張壽到了滄州先讓朱宜帶路去看了滄州州衙,就來長蘆縣衙見朱廷芳,更多的心思都花在體會滄州眼下的民心和氛圍上,還沒有問此間情形如何。他相信朱廷芳比自己更能把握局勢,更能安撫民心,再加上朱宜瞧著沒什麼問題,他也就沒擔心過朱二。

可此時此刻朱廷芳竟然這麼說,他就不禁有些驚訝了。朱二不是應該和大皇子沒有正麵衝突嗎?這小子能幹出什麼讓朱大哥都這般反應的事來?

當跟著朱宜去見朱二時,他少不得就好奇地詢問了起來。可朱宜卻顧左右而言他,最後更是無可奈何地說請他去問二公子,他就更疑惑了。不但是他,就連吊在後頭的阿六也忍不住問道:“二公子到底幹什麼了?總不能他和反賊聯手坑了大皇子吧?”面對如此大膽的推測,張壽不由得為之側目。

然而,發現朱宜竟是猶如見了鬼似的瞪著阿六,他頓時有了一種不那麼好的預感:“怎麼,莫非你家二公子真的和那群攻占了行宮的家夥混在了一起?”

“其實都是意外。”朱宜煩惱至極地撓了撓頭,最後無奈地吐露了實情,“事情是這樣的,二公子在滄州城內找一家鋪子,結果……”

盡管朱宜並不知道朱二瘋狂逃生的那一天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後頭的事情都是他親身經曆,親眼目睹,親耳聽到,說出來自然生動具體——可正因為這跌宕起伏的劇情著實精彩,張壽聚精會神地聽著,當被一陣叫聲驚醒,他方才發覺到了一處門前。而門內那鬼哭狼嚎的聲音,恰恰是朱二的。

“大哥,你放我出去吧!老鹹魚看似糟老頭子,其實卻很難對付,我和他相處了那麼久,總比外人有經驗……還有那些家夥,畢竟同甘苦共患難了一場,人家總更信得過我一些,你說對不對?你放我出去吧,不然把門打開讓我透口氣也行,我保證不逃出去……”

朱宜見張壽扶額長歎,他只能低聲說道:“長兄如父,大公子從小就管著二公子,帶著大小姐,所以二公子最怕的不是老爺,是大公子。每次受罰,他就討價還價,我們都習慣了。”

“誰的聲音?”朱二一下子就來勁了,隨即頭就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仿佛有人到了門前,可捶了兩下門,人就大罵了起來,“大哥怎麼還這樣,這是長蘆縣衙,他怎麼能擅自把人家的門縫都用木條釘上!他就不怕回頭人家縣衙告他濫用職權嗎?”

這胡攪蠻纏卻很有活力的口氣,張壽突然覺得,他是白擔心了,朱二這家夥根本就是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活得很好的人。當下他使了個眼色,見朱宜趕緊上前開鎖,他就索性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果然,等朱宜窸窸窣窣取下那把大銅鎖之後,兩扇門立刻就打開了。

“嘿,我就知道大哥你只是嘴上說說,其實還是心疼我這個弟弟吃了那麼多苦!我和你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給妹夫一點顏色看看嗎?要是我不告訴他我打探到的這些事,他這輩子別想知道……”

興衝衝出來的朱二嘴直嚷嚷,可當拿手遮擋強烈光線的他好容易微微睜開眼睛,看清楚院子除卻朱宜之外的兩個人時,他卻一下子變成了啞巴。

足足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妹……妹夫?六……六哥?”

“我不叫六六。”阿六沒好氣地糾正朱二,隨即才走上前去,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朱二的肩膀,“你竟然能逃脫幾十人的追捕?嗯,看來武藝練得不錯,和我去談談心!”

“別,別啊!”朱二嚇得慌忙慘叫了起來,“我就是跟在那個老鹹魚後頭拚命跑而已,他讓我怎麼做我怎麼做,我可沒和人打過!君子鬥智不鬥勇!”

張壽閑閑地說:“我只聽說過君子動口不動手。”

朱宜差點被逗得笑出聲來。等到朱二被阿六拖到一邊去談心,他到底不那麼放心,連忙跟了過去。見二公子隻不過是遭受了兩下小小的教育——嗯,小時候大公子和二公子相撲角力的時候,也這麼摔過二公子——他就放心了。於是,他不假思索地悄然退走。

等朱二再次出現在張壽跟前時,那赫然是老老實實。朱宜不在,又有阿六望風,他隻好事無巨細解說了自己如何結交老鹹魚,如何被人追捕逃跑,如何殺了個回馬槍進城,又如何甘冒奇險打入滄州行宮,如何忽悠得大皇子上套,大皇子又是如何與長蘆縣令許澄決裂……

他越說越是眉飛色舞,最後竟是手舞足蹈地說:“我第一次知道,蘇秦張儀當年為什麼遊說六國,風光無限,我覺得我只是生不逢時,我有當頂級縱橫家的潛力!”

這小子還真是自信心膨脹了!張壽暗自一笑,對朱二這樣的變化倒覺得很樂觀。然而,他最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朱二卻沒說,當下他就衝著阿六努了努嘴。

心領神會的阿六立刻上前再次拽住了朱二,麵無表情地說:“我們再去談談心。”

朱二這才嚇得趕緊告饒。見阿六一臉的認真,拗不過的他只能舉起雙手叫道:“我說,我實話實說!那老鹹魚據說從前是個海商,有一條小船,去過南洋西洋……就是太祖皇帝說的東南亞和歐洲,後來船出事了,水手死了兩個,他才在滄州定居。”

“我吃過他的番茄醬,酸溜溜的,加了糖才甜……對了,他收養過一個叫水生的少年幾年,給他改了個名字叫小花生。他那天說漏嘴,說花生香脆可口,很好吃!”

張壽只覺得一顆心猛然一跳。哪怕那一次阿六回京說及此事的時候,他已經有所預感,可當朱二打探到更深入的情況之後,他還是覺得籠罩已久的迷霧終於打開了一些。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笑道:“看來你這次真的沒有白跑。你能不能當一個頂尖的縱橫家我不知道,可你這好農的人設基本上成功了一大半,這卻是確鑿無疑的。好了,你大哥說了,只要我認為可以放你出去,你這小小的處罰就算結束了。”

“真的?”朱二簡直覺得自己剛剛挨的那兩下值了。因為如果張壽就是問他兩句就走,那麼他說不定接下來還得繼續被大哥處罰,可如今有這準話,那他就可以重見天日了!於是,他立刻喜出望外地說:“怪不得大哥說你和瑩瑩都要來,有什麼事求你們最好……”

“停,什麼叫我和瑩瑩都要來?”張壽貨真價實給嚇著了,等到朱二訕訕地解說了一下朱大哥的推斷,張壽忍不住好一陣無語。朱大哥穩重不乏果斷,朱二平常有些呆蠢,但關鍵時刻卻覺醒了狡黠這個屬性,總算是不負朱家人的基因,可兄弟倆總體還是服從長輩的。

唯有朱瑩……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惡鬼見她也要怕的性格……

想想也覺得無奈,他只能幹脆就不想。問清楚老鹹魚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鋪子賣鹹魚……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賣海貨,只因人確實是被動卷入事件,朱廷芳已經放了人,他就讓朱二帶路,和阿六一塊找了過去。至於朱廷芳所言滄州困局,他準備先看看再說。

然而,等找到那家鋪子的時候,他就看到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少年正在那直跳腳。

“雲河叔被官府看押在行宮,現在京城又一支兵馬開到了,這要是那位朱將軍真的要大開殺戒怎麼辦?雲河叔,你不是和朱將軍的弟弟朱二公子是生死之交嗎?他不是也幫過我們嗎?你和我一塊去求見他,求他幫忙好不好?”

老鹹魚被小花生磨得唉聲歎氣,可冷不丁一抬頭,看見朱二正領著兩個少年站在不遠處,其中一個俊雅,一個冷淡,冷淡的那個還有點眼熟,似乎見過,他不由多端詳了兩眼,隨即拍了拍小花生的肩膀:“放心,你雲河叔應該能保住一條命……瞧瞧,朱二公子不是來了?”

眼見小花生一轉頭,突然就直接衝著自己撲了過來,朱二嚇了一跳嗎,只能大聲嚷嚷道:“老頭子,你別移禍江東!我給你拉了一個大主顧,你趕緊給我滾出來招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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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雙簧錚臣

朱二雖說用了一個滾字,但老鹹魚當然不會當真,當即笑吟吟迎上來,卻不管正被小花生死纏爛打求說情的朱二,徑直來到張壽和朱二面前。他也是在昨天朱廷芳剛到之後,這才知道所謂的齊二公子,其實是朱二公子,那是趙國公次子,頂尖的京城貴介子弟之一。

然而,比起看似人模狗樣,實際上說話做事卻時而呆蠢,時而神奇的朱二;比起身份不凡,可臉上那一道刀疤卻顯出了幾分凶厲的趙國公長子,明威將軍朱廷芳;比起名為皇子,卻因為縱情聲色,欺壓百姓而面目可憎的大皇子;他反而覺得面前這俊雅少年更氣度非凡。

更何況,他此時已經認出了那冷淡少年曾經光顧過自己的鋪子,當即笑問道:“請問公子是……”

朱二雖說正被小花生纏得煩躁不已,可聽到老鹹魚這話,他還是搶在張壽前頭說:“這是我妹夫……”可當看到張壽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就趕緊改口道:“這是我老師,國子監張博士,不過,他也是我未來妹夫!”本來就是妹夫,難不成張壽還敢不承認?

別說小花生一下子就忘了繼續軟磨硬泡求朱二去說情,就連老鹹魚那也是出離震驚了。朱二的老師?卻還是他未來妹夫?這輩分好像不太對啊!可想到皇家的婚事從來都是不講輩分,料想貴介子弟那圈子也同樣如此,老鹹魚還是對張壽肅然起敬。能這麼年紀輕輕就當上國子博士的,想來怎麼都是很有學問的人!

於是,他立刻客客氣氣地說:“張博士,失敬失敬。您快裡面請……呃,不行,還是另外找個清靜地方吧,我這鋪子各種醃幹的海魚太多,味道太大,別熏壞了你這樣的貴人!”

張壽就只見朱二眉頭一挑,臉上露出了惱火的表情,仿佛是想說——我也在你這兒常來常往,你怎麼就不怕熏壞了我?他只當沒看見朱二那有如實質的怨念,笑笑地微微頷首。

“我聽說從前國用不足,食鹽專賣的時候,太祖皇帝卻不禁沿海漁民醃製鹹魚售賣?所以說,這鹹魚也許味道大了點,卻曾經貨真價實讓很多人受惠,那真是德政。”

聽到張壽竟然因鹹魚而提及鹽業,又大讚太祖德政,老鹹魚笑得臉上皺紋都仿佛舒展了開來——相較最初那怎麼看都有些假的笑容,此時他的笑容明顯要誠懇得多,說出來的話也帶著幾分唏噓和悵惘。

“是啊,那時候不少人吃不起鹽,可一條鹹魚,說起來真的夠一個成年人好幾天需要的鹽了……而太祖皇帝說,鹽鐵專賣隻限一時,也確實是說到做到,沒幾年就廢除了。那樣一個好皇帝,若是能長命百歲就好了,也不會有後來那百十年的動蕩和紛爭。”

這種話題,朱二在京城時也常常與人說起。盛讚太祖似乎是勳貴子弟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所以他之前和老鹹魚也相當投機。此時他便不假思索地附和道:“就是,如果不是太祖皇帝打下的好底子,後頭好幾位天子那樣糟蹋江山,咱們大明早亡了!”

“英宗爺爺和睿宗爺爺雖說也都是強人,隻可惜英宗爺爺沒有好兒子,咱們睿宗爺爺在位時間太短!英宗爺爺在位十六年,兢兢業業,大明中興,否則也禁不起他那些敗家子折騰。先帝睿宗爺爺更是強人,慧眼識人提拔了一堆人才,這才有如今的太平日子。”其中就提拔了我家戰功赫赫的老爹!

張壽如今已經知道,英宗的兒子一個不剩,大部分是爭皇位死的,碩果僅存的和王留下了嗣和王這麼一個兒子,而嗣和王一個嫡子兩個庶子,最得看重的嫡子鄭懷恩如今連宗籍都丟了,因此英宗一脈的衰落自然可想而知。

相形之下,睿宗皇帝雖說兩個兒子隻活下來皇帝一個,可皇帝卻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二不爭氣,後頭還有老三老四。更何況皇帝還年輕,將來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皇子誕生。即便不看這一點,如今老實得如同鵪鶉一般的嗣和王,誰也不擔心人會出什麼蛾子。

所以,聽到朱二由太祖皇帝說到英宗、睿宗,口氣頭既有惋惜,也有自得,他就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老鹹魚一眼,就隻見人麵色如常,但嘴角卻微微勾起,那笑容看上去似乎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於是,他本來對老頭兒的懷疑就有七八分,此時更是暴增到了十分。

說到太祖皇帝時就極其崇敬認同,說到如今時人認定為頗有賢名的英宗睿宗兩代皇帝,卻是不以為然,這條看似只會醃魚的老鹹魚絕對有問題!

小花生年紀幼小,對於帝王將相這些實在是太遙遠的事實在是沒什麼見識,再加上搞不懂老鹹魚為什麼放著冼雲河的正事不提,卻在那一個勁說別的,他不禁有些焦急。

然而,雖說他不明白這位張博士是什麼樣的官,為什麼人又是朱二公子的老師,又是妹夫,但他至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位長得好看,言行舉止也溫和可親的公子很可能比朱二公子說話管用!

所以,他想都不想就立刻果斷舍棄朱二,扭頭直奔張壽,咬咬牙直接往地上一跪,就想去抱住那條大腿。可他才剛剛一伸手,就發現面前陡然一空,再一看,張壽已經被他旁邊的那個冷淡少年給拖到了身後,而那冷淡少年正虎視眈眈看著他。

那一刻,曾經遇到過惡狗的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人正衡量從哪邊向他下嘴比較可口。

雖說嚇得戰栗發抖,但小花生還是竭盡全力地說:“張博士,求求你救救雲河叔!他是叔爺的外甥,他也是被逼到絕路上,這才召集大夥兒做事的!他說,希望滄州這兒的情形能上達天聽,他不是為了造反,他只是恨極了才打大皇子的。”

張壽頓時吃了一驚。那個帶領一幫失業工人和棉農造反的家夥,居然還打了大皇子?之前朱宜和朱廷芳都沒提過啊!敢情他們都認為這事情不重要?恐怕不是,朱家這幾位,大概都覺得人做得太絕,傷害了皇家面子,於是正在那頭疼吧……

盡管小花生的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可因為麵前不是看起來就威風凜凜的朱廷芳,因此他竟是堅持到了把剛剛那番話說完。可發覺面前那個冷淡少年絲毫沒有讓開的打算,而老鹹魚也沒吭聲,張壽也沉默沒表態,他不禁漸漸絕望了起來。

也不知道多久,他才聽到老鹹魚深深歎了一口氣:“我隻有一個姐姐,也隻有這一個外甥,當然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可雲河做這麼大事情之前,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他應該知道的,無論是為了什麼理由,光他做的這件事,就夠他腦袋掉幾回!唉,小花生你起來,別為難人。”

“我……”

小花生的眼圈頓時有些紅了,可他正忍不住抹眼淚的時候,卻只見面前多了一隻手。再一看,卻只見是剛剛那個他覺得好似很冷漠的少年向他伸出了手。盡管那臉上仍然沒什麼笑容,可他卻忍不住覺得對方有那麼一絲可親。而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句話。

“阿六前些天來過滄州一次。那一回,有幾位紡工的房子被燒了。剛巧路過的他順手就救了兩個人出來,只是沒想到後來竟然情況更壞了。”

見小花生聞聲抬頭向自己望來,張壽就衝著他笑道:“阿六面冷心熱,其實是最急公好義的任俠性子。至於你說的事,我也好,朱二郎也好,都不能擔保幫忙,畢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我可以明確地說,如果你那雲河叔逃不了國法,大皇子也一樣逃不了。”

“咦?”

這一次,驚咦的不只是老鹹魚,還有朱二。朱二就忍不住叫道:“就算皇上並不怎麼喜歡大皇子,可難道會真為了滄州這邊的事重重懲處他?”

“別忘了二皇子從去年底到今年初,已經挨過兩次杖刑了。”張壽笑眯眯地伸出兩根手指,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一句話太祖皇帝當年就曾經以‘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淩厲駁斥過。之前嗣和王之子鄭懷恩,不但挨了板子,宗籍也沒了。”

見小花生緊咬嘴唇很不以為然,他就淡淡地說:“貴胄和平民不一樣,挨了肉刑,那就等於沒了麵子;失掉了宗籍,那就等於將來一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機會。畢竟,就算是當年的商鞅,因為太子犯法,也只不過是治罪了太傅,還不如我朝太祖。”

老鹹魚頓時點頭附和道:“確實,從古至今,未嚐因為王公貴戚欺淩庶民而加罪者,縱使加罪也不過是僕臣領罪。我朝對於有罪王孫的處置,乃是曆朝以來最公正的了。”

小花生正好奇眼前的冷漠少年阿六怎麼會救人,救下的人又在哪兒,可當聽到老鹹魚這話,他簡直是無語到了極點。叔爺你到底是幫誰啊!

而朱二看看張壽,再看看老鹹魚,總有一種兩人是在演雙簧的錯覺。

張壽也覺得老鹹魚有點過火,就仿佛知道自己的傾向而順著吹捧似的。於是,他果斷中止了這個話題,這才沉聲說道:“之前那紡機的圖紙,是我獻給皇上的,樣機也是我請人製造。而大皇子來滄州是他主動請纓去江南推廣,皇上禁不住他求懇,方才把滄州當成試驗田。”

這些消息都是老鹹魚小花生這樣的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得到的內幕,一時兩人麵色各異。要說痛恨機器的製造者,老鹹魚一把年紀閱曆豐富,不至於這麼偏激,而小花生則是因為先入為主對張壽印象不錯,再加上此刻心情複雜,老鹹魚一拽他,他就不說話了。

“所以皇上聽說滄州事之後,痛心疾首,知道其他人來,未必能管束得了大皇子,這才指派了明威將軍。”張壽絕口不提這是自己的推薦,隨即又輕描淡寫地說,“而因為有錚臣當麵直諫,直指大皇子罪莫大焉,所以皇上已經承諾依法嚴辦,決不姑息。”

有錚臣當面直諫大皇子罪大?王大頭又不在,誰這麼黑臉強項?朱二忍不住嚇了一跳,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笑聲。他下意識循聲望去,就只見是一個青衫少年滿臉雀躍地騎馬出現在他的面前。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捂住了額頭。

瑩瑩,你穿這一身男裝……還不如直接平常打扮出來呢!想想看你那張哪怕不施脂粉也依舊豔光逼人的臉,這就算變身成了男人,也會吸引無數目光……

張壽只是覺得之前朱廷芳尚且因為朱瑩的膽大提條件而火冒三丈,所以朱瑩硬逼了皇帝承諾懲處大皇子這種事,他沒有明說,含含糊糊用了錚臣兩個字。可他真心沒想到,朱瑩這個“錚臣”不但來了,而且還來得這麼快,甚至神奇地跟他到了這兒!

於是,還不等人到近前,他就瞪了阿六一眼。平時耳聰目明,可一旦遇到朱瑩,你這濃眉大眼的小子就立刻變成了叛徒,什麼都幫著她!說不定就是阿六在路上留了記號!

阿六卻是依舊用很無辜的眼神看著張壽。指腹為婚的婚約,那樣出身高貴卻脾氣好人品好的未婚妻,我要是不向著她一點,人家早就因為少爺你當初那冷臉怪脾氣跑了!再說,我如今的“俸祿”……那也是朱家給的,家裡吳娘子還靠這份錢養家呢!

朱瑩卻沒注意到張壽和阿六的眼神,步伐輕快地上來之後,她並沒有揭破那所謂的錚臣就是自己,而是輕咳了一聲道:“家不放心,所以我就又帶了朱宏他們過來。這樣也不用有什麼事就去勞動銳騎營。那幫兵老爺們架子都挺大,爹和祖母都說杜衡不好打交道。”

阿六立刻點了點頭:“杜將軍脾氣很怪。”

朱瑩連連點頭,其餘包括張壽在內,人人大汗。你還說人家脾氣怪?能有你怪嗎?

張壽見老鹹魚和小花生都在不住偷看朱瑩,隻能把人姑且交給朱二,讓這當二哥的對她先解釋這一老一小的來曆和某些來龍去脈,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對老鹹魚說:“這樣吧,你帶我找家用新紡機的工坊看看,有話我們可以在路上說。”

他想了想,到底還是多解釋了一句朱瑩的身份:“這是明威將軍和朱二郎的妹妹,趙國公之女,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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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泄憤和蹭飯

千金之女拋頭露面這種事,秦漢不奇怪,唐時就要帶足隨從,北宋還能隨時離婚,寡婦再醮也並不受歧視,反而是皇家公主禁錮嚴格,大多從一而終,到了本朝太祖的時候,因為元末那場大戰即便早結束了幾年,仍舊打得天下凋零,於是太祖早早就頒布法令平權。

至於這個權,不是科考權、出仕權、繼承權……而只在於一般的出門和工作。平民女子婚前婚後都可以出門工作,從事經營、女醫、記室等,當然婚後工作,那得自己和夫家商定。當年京城還建立過女學,只不過後來內鬥都來不及,女學也就無疾而終了。至於富家以及官宦千金,可以大大方方出行,不必戴帷帽,又或者及地冪離。

可即便如此,和唐時那些盛唐貴女似的身著男裝隨意出行,這還是大多數官宦家庭都覺著太張狂的行為。至少,老鹹魚和小花生即便是在滄州,也沒見過哪家小姐這樣膽大妄為。然而,人家當未婚夫和當二哥的都無所謂,他們當然不會多嘴多舌。

更何況,鑒於朱瑩那男裝都難以遮掩的豔麗容貌,還有那談笑自如的性格,他們忍不住不時偷窺,兩隻耳朵更是高高豎起,偷聽她和朱二的話語。

因此,對付這樣一個分心二用的老鹹魚,張壽就覺得輕鬆多了。他非常巧妙地帶著話題節奏,須臾就漸漸引到了小花生的名字上。

果然,聽他提起朱二說小花生的名字來源於一種食物,老鹹魚一個沒留神,心直口快地說:“花生這玩意確實很好吃,無論是連殼一塊用鹽水煮,還是直接剝出花生仁之後,拿鹽一炒,那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哎,我也不太拿出來賣的,平時都是自己……”

最後一個吃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就陡然閉嘴,旋即迅速瞥了張壽一眼。就隻見張壽正氣定神閑地笑吟吟看著他,那眼神看不出什麼打探,仿佛隻是普通的閑聊。他那俶爾緊繃的的神經不知不覺在那樣輕鬆的氣氛中鬆弛了下來,也回了張壽一個笑容,隻是有點勉強。

“存貨不多,我平時也就是自己喝個小酒。”

“有機會可要請我嚐嚐。”盡管張壽剛剛很想撇開什麼工坊,直接先去老鹹魚那兒見識一下所謂的番茄醬和花生,但是,好容易找到真真切切的“新大陸”線索,他不願意太過打草驚蛇,因此,這個話題他也就到此打住。

等到跟著老鹹魚和小花生來到了一條小巷中的一座小門前,他見這步行的一老一少同時停下,不禁抬頭望了一眼這低矮的圍牆以及肮髒的環境。這時候,朱二立刻有些狐疑地問道:“是這?工坊設在這地方,是不是太破了一點?”

朱瑩頓時嘲笑道:“二哥你覺得工坊應該設在哪?最繁華的大街上?最好還是三間陳設奢華的鋪子?那怎麼可能。又不是生產成品的地方,越是破落,越是房租低廉,成本便宜。你當誰都是阿壽嗎?在自家好好的房子開工坊。”

“瑩瑩,我覺得你這好像不是誇我,而是諷刺我。”張壽有些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地歎氣道,“我那是因為窮……否則當初找地方招攬木匠和鐵匠做東西的時候,也不會選了鬼宅隔壁……張園那麼大地方,浪費了可惜,再者娘又明說了不怕吵,否則我也不會開自己家。”

之前大皇子對新式紡機的事諱莫如深,再加上滄州雖說距離京城很近,可隻要多多派人散布各種亂七八糟的消息,他也就不怕張壽是做出紡機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在城四處流傳,影響自己的名聲。至於後來出事之後……他想散布消息也有心無力了。

所以,老鹹魚這才知道,張壽是自己雇人做出了那新式紡機,而後又自己開設了工坊。他眼神閃爍了一陣子,隨即就指著門上那大掛鎖說:“張博士,這已經停工好些天了,你看,門上還鎖了起來。”

朱二不忿剛剛竟然被朱瑩嘲笑了一通,立刻問道:“就這圍牆,這單薄的鎖,不怕有人撬鎖又或者翻牆進去,偷了那些紡機?”

“偷這個有什麼用?”這一次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朱二的不是別人,正是阿六。沒等朱二說話,他就淡淡地說,“棉花早沒了。”

朱二頓時啞然。而老鹹魚又補充道:“而且隻要滄州各家工坊換上新的,鄰近各大州縣乃至於江南,也就能全部用上了。重要的是圖紙,而不是機器,這一台紡機值幾個錢?”

完全被噎得啞口無言的朱二頓時悻悻,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那我們來幹什麼?”

阿六壓根沒理他,跳下馬來到門前,對著那把鎖倒騰了一陣子,頃刻之間,那把乍一看還很能糊弄人的鎖就直接掉在了地上。而朱二見人徑直推開門自顧自走了進去,他不禁回頭看看張壽,瞧瞧朱瑩,見兩人全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他只能選擇閉嘴。人家都不怕被人告私闖民宅,他怕什麼?

而老鹹魚倒是反應尋常,可小花生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竟是追在阿六身後,一溜煙跟了進去。不過一會兒,阿六還沒見身影,小花生卻是倉皇跑了出來。

“叔爺,裡頭的紡機都被砸了!”小花生滿臉惶惑不安,結結巴巴地說,“一片亂糟糟的,瞧著仿佛是有強盜闖進來洗劫過似的!”

聞聽此言,老鹹魚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快步衝了進去。而朱二心癢癢的正想下馬進去看熱鬧,眼角餘光卻瞥見張壽朝朱瑩勾了勾手,緊跟著,他那妹妹就立刻策馬靠近,兩個人耳語了起來。至於再後頭的朱宏等三人,全都一臉我什麼都沒看到的表情。

他正在猜測張壽究竟對朱瑩說什麼,卻只見兩人很快分開,而朱瑩竟是突然看向了自己,緊跟著,人就調轉馬頭朝他這邊過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了他的韁繩:“二哥,我要借你去辦點事情!你對滄州總比我這初來乍到的熟悉一些。好了,時候不早,趕緊走!”

等到滿臉發懵的朱二被朱瑩蠻不講理地拖走,朱宏等幾個護衛雖說心全都是一團迷糊,但都忙不迭地朝張壽微微一頷首,隨即撥馬緊隨其後。張壽見狀不禁莞爾,不多時,他就隻見阿六步伐輕快地出了工坊,而老鹹魚和小花生卻還沒跟出來。

“所有紡機都被砸了,就好像出手的人對這些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但是……”阿六頓了一頓,這才有些不確定地說,“但是,要砸成這個樣子,不可能是徒手,很可能是用上了錘子、斧子……但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所有的劈砍痕跡都很新,塵灰上的腳印也不對。”

阿六只有在對待正事的時候才會說這麼多話,張壽驗證了之前自己的猜測,就笑著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道:“還好我帶了你來,若是別人,肯定會以為是冼雲河那幫人打砸的……”

“不是雲河叔!”

匆匆跑出來的小花生只來得及聽到後頭半句話,頓時急了:“雲河叔下每一個命令的時候,我都在他身邊,他絕對沒下令幹這種事!砸了紡機有什麼用,官府還是會追緝我們,那些奸商狗大戶還能做新的,對我們一點作用都沒有……”

老鹹魚落後小花生兩步,卻是乾笑了一聲:“雲河沒幹,你就能確定其他人沒幹?他這次雖說振臂一呼拉了這麼多人,但也應該有人沒有膽子跟著他幹。但渾水摸魚,把這些壞了他們好日子的紡機給砸了,這卻還是能辦到的吧?”

小花生正對老鹹魚怒目相視,可聽到他說是其他人渾水摸魚,他就漸漸變了臉色,到最後更是憤憤叫道:“不對,肯定是那幫黑心黑肺的狗大戶,他們生怕雲河叔死不了,一定是他們幹的!幾台紡機對他們來說不值幾個錢,可卻能夠栽贓在雲河叔和我們身上!”

見小花生總算是醒悟了過來,老鹹魚嘴角閃過一絲笑容,隨即就注意到,外頭隻剩下了一個張壽,朱二公子和之前現身的那位朱大小姐以及幾個護衛,已經全都消失了。他正有些狐疑,張壽就很爽快地給出了回答。

“剛剛阿六說,那些機器是用錘子斧頭破壞的,但痕跡卻很新,而且腳印在灰塵上方,我就懷疑才有人進來砸了機器不久,所以托朱二郎他們去其他工坊看看。如果真的是剛剛發生的事,那麼其他工坊那邊興許還沒來得及動手,運氣好還能抓住一兩個人。”

小花生不禁大急:“應該帶上我的!滄州城有幾座工坊,沒人比我更清楚了!”

張壽一笑,若無其事地衝著這個瘦弱少年點了點頭:“工坊在哪,城知道的人很多,哪怕朱二郎靠不住,後頭跟著的人卻精明強幹,很快就會把所有地方都查探一遍的。再者,瑩瑩很聰明,應該派人回去向她大哥報信了。”

聽到這,小花生這才如釋重負。而老鹹魚則是瞥了一眼表情淡淡的阿六,心想這個看上去怪怪的少年還真是頗有眼力,他本來還思量如何不動聲色提醒這一點的。

於是,他就笑道:“既然那幾家工坊有人去了,那張博士接下來還打算去哪看看?”

“我初來乍到,就去你那好了。”張壽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不就是鹹魚味重一點嗎?反正我這一身塵灰也好不到哪去,回頭沐浴換一身行頭也就行了。朱二郎之前一個勁對我誇讚說你廚藝很不錯,而且不少都是海外珍奇,我這個最好口舌之欲的實在忍不住想叨擾一二。”

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小花生一眼:“小花生,你不是想救你那位雲河叔嗎?回頭對我說說你們的事。之前朱二郎雖說講了一些,但到底是轉述,不比本人詳盡。”

小花生頓時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好好,隻要張博士你願意聽,我什麼都說!叔爺做菜可好吃了,那真的是十八般手藝,就連外頭那些飯館的廚子都不如他!可他就是願意守著那個鹹魚鋪子,還整天去找人下棋,不務正業,怪不得被人起了個綽號叫老鹹魚!”

想到張壽身邊這少年也曾經光顧過自己那兒,後來又是朱二,老鹹魚本來還想推脫,可聽到小花生這麼說,他頓時氣了個七竅生煙:“臭小子,竟然這麼編排我?尊老你懂不懂?”

“可當初是您自己說的,尊老之外還得愛幼呢!”小花生衝著老鹹魚做了個鬼臉,隨即閃到了阿六身後。雖說張壽也和他差不多年紀,但他總覺得這位國子監張博士好像挺有威嚴,而阿六雖說也有點怪,可剛剛和自己一同探查了一番工坊,他倒是覺得人更可親些!

人躲在阿六身後,老鹹魚自然無計可施。他沒好氣地瞪了小花生一眼,最後到底是在前頭領路,同時應付著張壽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完全如同閑聊似的問話。當他終於分神往後頭看時,卻隻見小花生不知什麼時候竟是坐在了阿六那匹馬上,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小花生,你……你小子懂不懂規矩?”

小花生縮了縮腦袋,小聲說道:“我剛剛對阿六哥說我沒騎過馬,一直都很羨慕能騎馬的人,六哥就說讓我上馬試試看。是他扶了我上馬的,穩當著呢,叔爺你要不要也來試試看?”

老鹹魚無奈地捂住了額頭:“你這膽子簡直是越來越大了,都是雲河那小子縱壞了你!這是虧得碰到張博士和這位小哥,否則你非得被人敲得滿頭包!”

“只要阿六高興就好。”張壽見阿六一臉平淡,也笑地對老鹹魚說,“你也別怪小花生,他年少好奇心重,我當初頭一回看見馬的時候,也一樣眼饞得很。”

“他怎麼能和張博士你這種文曲星下凡的人比?”老鹹魚刻意露出一副市井小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心中挺後悔剛剛引經據典,可看到張壽面色如常,照舊談笑,他知道人家這頓飯是吃定他了,也只好無奈地在前頭帶路。等到了自家鋪子,他的最後一絲指望也完全落空。

就他這那濃重的鹹魚味,張壽竟然仿佛沒聞到一般,神態自如地跟著他和小花生走了進去!

不但如此,即便他跟在旁邊,張壽還是猶如那些沒見過底層人民生活的貴介公子,東張張西望望,在他的鋪子轉悠,就連鹹魚也仿佛成了稀罕東西。老鹹魚陪著轉悠了好一會兒,見小花生跟著,終究還是無奈下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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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久違的味道

茄汁炒蛋、茄汁魚塊、苔條花生、宮爆雞丁、醋溜土豆絲……

當張壽看到桌子上這幾道菜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老鹹魚一定是學校廚子穿越過來的!否則,這老頭兒怎麼能做出這麼一大堆濃濃學校食堂即視感的菜來?當然,內心固然在拚命吐槽,但他的臉上卻保持著恰如其分的驚訝,就如同第一次看到這般菜色似的。

而小花生也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就把頭湊過去,小聲對阿六說道:“六哥,我家叔爺這次可真是大方了一把,從前我來看他的時候,他能給我做個茄汁炒蛋,那就已經是頂天了,那花生我也只吃過沒幾次……不過這宮爆雞丁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紅紅的東西是什麼?”

孩子,那叫辣椒……後世無數人賴以為生的調味品……

如果張壽此時能開口的話,他一定會語重心長擺出一副白胡子老爺爺似的態度,好好對小花生普及一番辣椒占據吃貨帝國半邊江山的曆史。然而此時,在老鹹魚笑眯眯地做了個請的手勢之後,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動用了勺子,直接穩準狠地舀了一勺宮爆雞丁。

等到一顆花生米進了嘴,細嚼之後,那種熟悉的香脆感蔓延了整個口腔,顆粒分明,張壽竟然生出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感動——從前司空見慣的時候不知道珍惜,等到這失去就是四年,曾經最喜歡各種堅果的他不免覺著,只靠核桃和杏仁的日子太單調。

更何況這年頭的杏仁……那主要是用來煮杏仁露和做各種點心吃的,沒有美國桃仁!

而此時入口的花生上那一層醬汁卻有些差強人意,香辣味不甚突出,而等到他再吃了一塊雞丁,心對老鹹魚的廚藝評分再次下調了一個檔次。雞丁不夠新鮮,嫩度完全不夠……完完全全的大學普通廚子普通大鍋飯水平。要知道學校不少小炒的水平還是挺高的!

張壽挑剔,阿六卻素來只要吃飽就行,小花生更是從小到大沒吃過多少好吃的,兩個人吃得又多又快,偏偏還都很珍惜每一粒飯食。因此,細嚼慢咽的張壽還在耐心品嚐每一道菜的時候,這兩位已經把幾個盤子的菜消滅了一多半。而老鹹魚原本對張壽的懷疑,也在注意到張壽那吃飯的姿態之後,放下了一多半。

如此細細品,慢慢嚐的姿態,除卻那種自幼養尊處優,吃慣了好東西的貴介子弟,普通人哪會有這樣的吃相?由此可見,這位張博士之前說什麼窮的時候,應該只是相對而言……如果人真的窮,趙國公府又豈會把千金嫁給他?

果然,等到杯盤狼藉之際,他就只見摸肚子大叫滿足的,是小花生,滿臉欣然,對他手藝顯然很欣賞的,那是阿六;至於之前還自稱饕客,要好好品鑒他手藝的張壽,卻只是淺嚐輒止,每道菜都吃了一些,但絕對不到飽餐的程度,飯也只是盛了兩小勺。

然而,就在老鹹魚已經覺得自己看透了張壽本質的時候,卻隻見這位看似溫潤的公子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這才笑吟吟地看向了他。

“話說剛剛那些食材和調料,還有嗎?”

老鹹魚沒想到張壽居然會問這個,愣了一愣後方才有些遲疑地說:“還有。”

“那能不能借用一下?當然,也順帶借一下鍋碗瓢盆?你放心,照價給錢,絕不食言。”張壽說出這話的時候,見老鹹魚一臉疑惑,小花生則更是莫名其妙,他就衝阿六勾了勾手,見少年歎了一口氣,老老實實解下腰間錢囊,從中摸出了一枚銀錢,掂掂分量後遞了出去。

雖說一入手看到那精致的文字和圖樣就知道是真貨,可當把張壽帶到那滿是油膩的廚房,老鹹魚緊趕著收拾的時候,卻是滿肚子疑雲。眼見張壽挽起袖子的同時,又向他借了一件外衫權當工作服,他越發在心底冷笑了幾聲。瞧瞧這富家公子做派……到廚房還要換衣服!

他卻不知道,張壽正在心瘋狂吐槽——沒有圍裙真不方便,沒有洗衣機真不方便,更討厭的是,這年頭的衣服純天然染色不假,可那卻實在是不經洗,一落水就褪色,就縮水,怪不得動不動一季要八套衣服,年年都要重新做,因為根本就是一下水就不經穿!

在底層老百姓根本就沒衣服穿的時候,上層消費市場那簡直是浪費到了極點!他要是不套一件外衫防油煙,回頭濺著一星半點,洗又洗不掉,這套衣服就沒法穿了,這和路上那些塵土還不一樣,撣一撣還能湊合……

等預備停當了之後,等老鹹魚重新燒火,張壽仔細觀察了一下這灶台和自家在融水村時那灶台的區別以及火頭大小,隨即就二話不說地開始各種準備工作。而他這一準備,跟在旁邊的老鹹魚就漸漸傻眼了。

他難得向鄰居買了隻雞,張壽挑剔不是雞腿肉;這也就算了,可人接下來又挑剔調料品種太少,隨即自己一邊問一邊聞,隨即就地醃製,那可真是大手大腳,絲毫不知道節約。土豆削皮後,就在那刀光之下變成了細條長絲,乍一看頂多只有他之前切絲的四分之一。

而等到各種其他配菜準備完,上灶開火之後,他就隻見張壽熟練地下鍋、翻炒、加料,一應動作嫻熟得仿佛那些食肆的廚子,而撲鼻的香味也不住提醒他,眼前看到的一幕絕對不會是幻覺。聯想到自己之前還把人當成是不事生產的公子哥,他就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這個自詡為眼光最利的老家夥,竟然也會看走眼!

炒完一盤醋溜土豆絲,張壽直接用筷子嚐了兩口之後,這才滿足地笑了一聲,隨手遞給老鹹魚道:“手有點生,總算你這醋還不錯,味道只不過稍有遜色。你嚐嚐?”

見張壽自顧自地開始下一道宮爆雞丁,老鹹魚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拿了筷子嚐了一口,這一口,他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繼而忍不住死死瞪著張壽。

和這個比起來,他之前做得那道醋溜土豆絲……那實在是暴殄天物!

如果不是看到了老鹹魚的調料和食材,確定土豆會有的,花生會有的,辣椒也會有的,張壽此時哪會把那盤菜遞給老鹹魚,早就自產自銷,炒完就當場祭祀五髒廟了。當然,他還有另外一重目的,眼看老鹹魚端著一盤菜心事重重出去了,他立刻加快了動作。

當一盤宮爆雞丁火熱出爐時,老鹹魚果然尚未回來,趁此機會,張壽三下五除二舀了兩大勺先吃為快,雖說遺憾的是因為調料把握稍有些不如意,但不論如何都比老鹹魚剛剛做得要好吃的多。就在他使勁吞咽的時候,就只聽外頭傳來了說話聲。

“假的吧?張博士可是當官的,菜居然比叔爺你做得好吃那麼多!”

“死小子你有完沒完!給你吃了還這麼話多!”老鹹魚氣急敗壞地瞪視著小花生,直到人熟練地往阿六身後一躲,他瞅了一眼廚房,表情和心情全都異常複雜,好半晌才頭也不回地自言自語道,“說不定只是巧合……”

阿六有些同情地咳嗽一聲,隨即淡定地說:“少爺是看書就能無師自通的天才,當初家上灶的劉嬸,很多菜也都是少爺指點才會做的。”

這也太假了吧?老鹹魚倏然回頭,見阿六滿臉認真,他將信將疑地轉頭回去,就隻見廚房那油膩膩的門簾打起,緊跟著張壽就端著盤子出來了。他一看那盤色香俱全的宮爆雞丁,忍不住就吞了一口唾沫,根本沒注意到之前準備的食材分量明明比這多很多。

當然,他就更加不會想到,做完菜的張壽第一時間偷吃了不少……

老鹹魚陡然舉高盤子,躲過了小花生偷吃的爪子,隨即方才賠笑對張壽說:“張博士,你這手藝實在是太讓人驚訝了……回頭也教我兩招,省得這小兔崽子有的吃還挑剔!”

“好說好說。”張壽笑著打了個哈哈,姑且把這個話題搪塞了過去,等到跟著進了屋子,他剛一坐下就只見本來還揉著肚子嚷嚷吃不下的小花生立刻拿著筷子開始出擊,他也就直接先用勺子舀了足夠分量在自己碗,隨即才一如既往地細嚼慢咽。

這一次卻不是為了品嚐自己的手藝,而是他試圖品嚐這些食材和後世的區別,以及調料不足帶來的口感差異。

很顯然,雞腿肉隻加了酒和鹽醃製,沒有上澱粉,醃製時間不長,不夠入味;花椒不足,味道有差別;土豆疑似並不是當季新土豆,有些部分不夠脆;辣椒面似乎不知道是什麼辣椒品種,反正不夠辣,以至於這大概只能達到南方省份水平;最可惜的是只有番茄醬。

因為相對於茄汁炒蛋這種異端……他更喜歡的是新鮮番茄炒蛋,而且,必須加糖!

相比小花生,老鹹魚到底矜持一些,吃得還算節製,可當發現阿六也是筷子不停,他一時心慌,就加入了和小兒輩搶菜的行列中,等到這一餐飯吃完,他回想今天這詭異的過程,方才忍不住拽了拽下巴上的胡子,只覺得心情亂糟糟的。

這位國子監張博士應該也是今天第一次吃這些菜色才對,可就那麼一點點時間,居然就能改良他的做法……難不成讀書讀得多的人,就連這種動手能力也比他能耐?可要是如此,那些考中進士當了官卻禍害一方的地方父母官們,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一頓飯吃完,老鹹魚攆了小花生去收拾碗盤,眼見阿六也跟了出去,他不知道人是為了幫忙,還是為了別的,卻也樂得能剩下自己和張壽兩個人,如此剛剛一直都鬱積在心的那些問題,也總算是有地方問。

“這些漂洋過海的東西,也多虧是得有張博士你這樣的手藝,這才沒有浪費。”

張壽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答非所問道:“手機、網購、移動支付?”

見老鹹魚滿臉發懵,他低低嘀咕一聲看來沒經曆過一零後,立刻換詞道:“電腦、網絡、房貸首付?”

發覺老鹹魚那眼睛已經瞪得能比乒乓球大,他只能第三次改詞:“電視?冰箱?三轉一響?七十二條腿?”眼見老鹹魚終於成功石化,他終於打心眼歎了一口氣。看來不是穿越的食堂廚子,只是個得到海外食材的人。否則,這位穿越同仁也混得太慘了……

張壽輕輕咳嗽了一聲,以便化解剛剛隨口說出那些亂七八糟名詞的尷尬,這才一本正經地說:“之前我聽朱二郎說的時候,我就在想,如今很多作物,都是從外頭傳進來的,久而久之就變成了我國之物。而剛剛桌上那幾盤菜,如若能種到地,想來也能造福無數人。”

老鹹魚沒想到張壽竟會如此直白地提出這種要求,足足愣了好一會兒,他才聲音艱澀地說:“張博士是覺得,這些東西,京城的達官貴人,王公貴戚會喜歡?”

“他們總是喜歡新奇的東西。而他們喜歡,也就有人會去種。”

張壽並不諱言自上而下推廣某些東西的做法,但頓了一頓,他又笑地說:“而且,我剛剛切土豆絲的時候覺著,這東西應該很適合作為口糧。當然,南方喜好白米飯,北方喜好麵條饅頭餃子,這種習慣已經很久了。但我還是覺得,如果土豆產量高,荒年應該能用上。”

老鹹魚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狠狠悸動了兩下,好容易才擠出了一個笑容:“我也隻是因為這些東西能吃,在回國的船上帶了一點,後來沒事就琢磨著種一種,有些活了,有些沒有。”

見張壽點了點頭,也不知道這是讚同自己的說法,還是僅僅表示敷衍,他忍不住沉默了下來。足足好一會兒,他就聲音低沉地說:“張博士真的想要將這些海外作物推廣於天下嗎?”

“是。”張壽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滿面誠懇地說道,“只要能讓尋常百姓果腹的,那就是最值得推廣的東西。穿暖衣,吃飽飯,朝廷官員既然是萬民賦稅養活的,當然就應該解決溫飽這兩件事!不是有一句俗話嗎,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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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出人意料的挾持者

紅薯兩個字一出口,張壽就看到對面老鹹魚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並不是純粹的口誤,只是在說出當官不為民做主五個字之後,他突然不想把紅薯兩個字替換成其他的。雖然只不過是第一次見經曆成謎的老鹹魚,但他還是決定大膽地把試探的步伐邁大一點。

在張壽那炯炯目光直視下,老鹹魚雖說極力想顯出淡定和自然,但因為心情波動太大,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避開了張壽的視線。然而,即便把目光投往別處,他依舊能察覺到張壽的眼神。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他甚至連最不好的念頭都動過,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重新轉過頭來,乾笑一聲道“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張博士你這種沒架子,心惦記著萬民溫飽的官爺,真是嚇了一跳……既然你都開口了,就我們今天吃過的那些東西,我可以把種子全都雙手奉上。不但種子,具體怎麼栽種的,我也能不自量力指點一下。”

張壽沒想到老鹹魚居然沒有用外甥的事情討價還價,最初的意外之後,他就笑道“就隻有我們今天吃過的那些?你真的沒藏下來什麼其他的東西自己偷吃,不拿出來給別人分享?比方說……紅薯?”

剛剛還表現得爽快灑脫的老鹹魚,當聽到紅薯兩個字時,終於再一次繃緊了神經,甚至不自覺地上前了小半步。可是,見張壽笑看著自己的時候,他最終硬生生止住了那股衝動,臉上的笑容顯得極其勉強。

“張博士從哪聽說過紅薯這種東西?”

“當然是太祖遺作。”張壽看著老鹹魚,面上的表情異常坦然,“你大概不知道,我在京城曾經破解過一個太祖皇帝留下的密匣,頭的太祖遺物,也都被皇上賞賜了給我。雖說我才疏學淺,只看出其中一樣是計時器,那些手稿無從下手,但也因緣巧合琢磨出一點東西。”

“畢竟,太祖皇帝當年夢見天下四方輿圖這種事,在朝中知道的人很多。”

見老鹹魚一張嘴張得老大,張壽愈發顯得誠懇而真摯“而且,我破解密匣,這是在京城人盡皆知的事情,你是滄州人,大概不知道。你要是不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是願意,可以隨我去一趟京城。說起來,就算是為了你外甥,你恐怕也得去一趟京城。”

“因為這些可以讓很多貧民飽腹的好東西,也許能讓你換回他的命來。”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臉上滿是和煦的笑容“朱二郎此番之所以會到滄州,也是因為那天阿六從滄州回京,朱二郎剛巧聽說你這有那些大明從來沒聽說過的東西。你別看他那德行,卻很懂得農為國本,你要信不過我,可以和他聊聊,等在京城種出東西再做決定也不遲。”

在這樣如同和風細雨似的遊說下,縱使老鹹魚勉強保持著滿腔的警惕和疑惑,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張壽的話確實有那麼一點可信度。更何況,姐姐唯一的外甥很可能要人頭落地,他也不可能真的不管!

“這事情非同小可,畢竟我還得丟下滄州這點家業,張博士你得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你盡管考慮,我還得在滄州呆幾天,不急在一時。”張壽一笑,點點頭就轉身出門,見門外阿六一手正轉著那把削鐵如泥的短劍,一手正掛著那把短弓,他哪不知道人一直都留心著他的安全,少不得對其笑了笑。

阿六同樣對張壽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才回劍歸鞘,將短弓掛在腰間,隨即用手指了指天色,言簡意賅地說“回去嗎?”

“當然回去。”張壽說著突然停頓了一下,旋即就往院內廚房的方向看去,見明明沒有風了,那簾子卻在微微動彈,他就知道必定是小花生躲在後頭偷看偷聽,當即心念一轉就對阿六吩咐道,“等回頭你再去邢台送個信。”

阿六看也不看廚房一眼,立刻眉頭大皺,一臉抗拒“我走了你就沒人了。”

張壽頓時笑了起來“朱二郎和瑩瑩不都帶了很多人?”

“他們和我不一樣。”阿六不假思索地繼續反對,“讓他們去送信。”

張壽盯著滿臉認真的阿六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是不得不退讓“好,一會見到朱宏朱宜他們的時候,你挑個妥當的去邢台給我傳個口信,不管張武張陸還是張琛,讓他們至少過來一個人!人在邢台,居然能讓風波蔓延到滄州來,把事情鬧得這麼大,他們當然得負責收場!”

阿六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朱家那些人我都打過,挑一個最能打的就行。”

屋內同樣在偷聽的老鹹魚臉上表情都有些僵了。什麼叫做都打過,挑一個最能打的?他上次見獨自一人四處瞎轉悠的阿六時,還只覺得這少年不愛說話,脾氣有點怪,但出手大方,為人爽快。可這次他終於認識到,人究竟是有多乖僻!

張壽卻沒挑阿六的茬,他已經看出來了,阿六眼下是故意表現出最乖戾的一麵來配合他演戲。當下他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既然邢台那邊你讓別人去,這滄州城,你卻要親自走一趟。回頭你去給那些和大皇子勾連的人家一個個送請柬,一個別拉下。”

阿六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嗯,我知道,鴻門宴。”

“知道了也別說出來!”張壽終於忍不住笑罵了一句,眼見人立時閉口不言,他才轉過身來。當瞧見老鹹魚終於磨磨蹭蹭出了門,他就對人頷首一笑。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隻不過滄州城我和阿六都不熟,能不能讓小花生送我和阿六一趟?而且我初來乍到,接下來還有不少事情要做,如果小花生正好閑著,我想借他幫我兩天忙,應付一下各方人物,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當然方便!”小花生一溜煙從廚房衝了出來,瘦弱的身軀挺得筆直,“這滄州地麵上我最熟了,三教九流我都認識不少人,我會帶路,我會喂馬,我會……”

“好了好了!”張壽頓時莞爾,做了個手勢讓還要繼續毛遂自薦的小花生姑且打住,他就看向了老鹹魚。果然,年紀一大把的老頭兒在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最終點了點頭,卻把小花生給叫了過去,千叮嚀萬囑咐了好一會兒。

他不用猜都知道,必定是吩咐人嘴緊一點,別亂說話……最好再留意一下他的為人處事,諸如此類。

而一出了這家前店後院的鹹魚鋪子,小花生就如同從籠中放飛的小鳥,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他死活再也不肯去騎阿六那匹馬,哪怕阿六說願意帶他一塊騎,他也堅持不同意,一個勁說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一力搶過了為張壽牽馬的差事,一路走還一路說個不停。

“叔爺就是老把我當小孩子,老擔心我受騙上當,想當初還讓我別被雲河叔賣了呢!雲河叔對我可好了,對我就像親生兒子似的……六哥也很好,我還沒見過就因為我喜歡馬,就肯把馬讓給我騎的好人!”

小花生一邊說,一邊扭頭看了一眼阿六,見少年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並沒有最開始的冷意,他頓時更加雀躍了起來,又轉身對張壽說“我之前還擔心張博士你也和那些狗官和狗大戶似的,可後來才知道,您也是好人!”

大概是因為動亂之後,天色又已經臨近黃昏的緣故,路上並沒有多少人,再加上有阿六在,張壽也不擔心小花生的嚷嚷引來什麼風波,笑著接受了這一張好人卡“你怎麼就知道我是好人?就因為我做了那一頓飯?”

“哪有官老爺做飯給我這樣的人吃的!”小花生雖說倒著走,可腦後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走得極其穩當,一邊走還一邊摸了摸鼻子說,“張博士你做菜那麼好吃,對人還這麼好,當然是最好的好人!你可一定要救救雲河叔啊,他真的是被逼到絕路上才那麼幹的!”

聽到小花生連發好人卡,最後方才又開始了碎碎念,張壽就歎了一口氣說“我會想想辦法的……對了,聽說之前大皇子之所以被挾持,是因為被冼雲河派人色誘?能迷住大皇子,後來更是出手將他挾持,哪家姑娘那麼有魄力?”

小花生先是支支吾吾,隨即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試圖把這個話題蒙混過去,等發現張壽還是揪著不放,他就隻好耍賴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雲河叔的老情人……”

“男子漢大丈夫,哪怕遇到了再過不去的坎,除非寥寥幾個厚黑到不要臉的,絕對做不出把心愛的女人雙手獻上的事……哪怕只是做戲也一樣。”張壽卻打斷了小花生的話,隨即笑地說,“雖說我沒見過冼雲河,但就我聽說的那些,他理應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

阿六見小花生心虛地低下頭去,他突然開口說道“不會是你吧?”

“六……六哥你別……別開玩笑了!什麼是我,怎麼會是我!”

見小花生就如同被人踩住了尾巴貓兒似的炸了,一開始連話都說不利索,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張壽原本還覺得阿六這猜測簡直是無稽,此時也不禁犯起了嘀咕,掃了一眼四周,見路上已經沒了行人,他就盯著小花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起來。這一看,他就發現了端倪。

雖說身量不算很高,整個人也有些瘦弱,但小花生確實頗為清秀,而這樣的清秀,若是能有個擅長化妝的人巧手一打扮,再加上那舉止形態不同於那些搔首弄姿的美人,自有別樣的風情,說不定大皇子那個眼光“獨到”的家夥真會上鉤。

而小花生雖說低下頭不敢正視張壽的視線,但也就是堅持了一會兒,最終就垂頭喪氣地小聲說道“是我……是我主動請纓的。總不能為此犧牲一個好人家的姑娘。至於我……實在不行我就和他拚命,好在壓根沒等到那時候,我就逮著了機會……”

好小子,要不是阿六的豐富聯想力,他竟然差點錯過了這麼一條大魚?

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等一側頭,看見阿六正饒有興致地上上下下打量小花生,仿佛又成了之前那個打量人何處下嘴比較可口的怪人,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

“朱將軍之前就沒問過冼雲河這件事嗎?”

小花生頓時更加心虛了“朱將軍問過的……但雲河叔打死不肯說,其他人則是不知道,再加上雲河叔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罪名,所以……”他越說聲音越小,越說越是愧疚,到最後眼圈也有些紅了,“其實這時候,我應該和他關在一起的……”

就在這時候,阿六突然一躍下馬,隨即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小花生肩膀上,見人打了個激靈,立刻抬起頭來,發現是他,方才驚魂未定地按著胸口舒了一口氣,他就直截了當地說“別辜負他。”

這簡簡單單四個字,說得小花生險些再次掉下淚來。他連忙伸出手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破涕為笑道“謝謝六哥。”

阿六對小花生點了點頭,隨即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這才轉身徑直回到了坐騎旁邊,輕鬆利落地躍上了馬背。而張壽看到傻笑摸摸自己的頭後,重新打起精神在前頭帶路的小花生,忍不住再次瞅了阿六一眼。

不知不覺,大多數時候沉默寡言的阿六,竟然也會安慰人了!如果安慰的不是小花生這樣一個曾經男扮女裝的偽娘,而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姑娘家,那他才能真正放心,因為那才意味著少年終於成年長大了。只可惜,任重而道遠……

至於老鹹魚會不會因為某些事情就跑掉,張壽卻是一點都不擔心。因為就在他進城之後就已經聽說,朱廷芳仍舊延續了之前滄州城許進不許出的禁令。這也就有效防止了相關人士的逃跑。至於特殊原因要出城的,去縣衙報備,全都要朱廷芳親眼過目,親自令人護送。

當他這一行三人終於來到縣衙門口時,卻只見一條人影閃電似的撲上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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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觀刑漫話

那條人影當然不是刺客,而是喜形於色的朱二:“妹夫,你可總算是回來了!”

張壽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其他原因,他總覺得朱二此時有點熱淚盈眶……不,應該說是喜極而泣的感覺。等到朱二近似於殷勤地攙扶他下馬之後,他就完全明確了這一點。果然,接下來朱二就說出了一番讓他嚇了一跳的話。

“妹夫,瑩瑩使起性子來,簡直攔都攔不住。我們跑了三家工坊,在第三家居然正好遇見一幫打砸工坊的家夥。那些家夥還拿著錘子和斧子,結果瑩瑩厲害得和個鬼似的,不管不顧帶頭衝了上去,她一個人直接踹倒兩個,打趴下了一個,剩下三個才是朱宏他們收拾的!”

朱二伸出了三根手指頭,一想到之前那情景就心有餘悸:“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家夥的錘子好幾次就擦著她的胳膊、肩膀……甚至臉,我都快被她嚇死了!她綁了那些人回來就去見大哥了,我都不敢跟進去,生怕回頭大哥知道這事,不去罵她,卻來把我捶一頓!”

張壽還真不能說朱二這是杞人憂天,他瞅著可憐巴巴的二舅哥,回頭對阿六打了個手勢,就直接拽著朱二入內。而落在後頭的阿六見小花生正目瞪口呆,他就體諒地再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習慣就好。”

習慣……習慣什麼?剛剛朱二公子說的,應該是他妹妹吧?那可是趙國公府的千金啊,居然親自捋袖子上陣……打架?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就覺得人不像滄州本地那些大小姐似的盛氣淩人,可如今看來,她還能打能殺,家丁惡棍狗腿子,全都不是對手?

小花生跟在阿六後面走進長蘆縣衙的時候,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以至於自己的秘密已經被張壽和阿六主仆識破的那點惶惑,他也都拋在了腦後。等到他渾渾噩噩地跟著來到了縣衙大堂,聽見裡頭那個冷厲的聲音時,他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不說?既如此,來人,拖下去,打,打到他說為止。記住,動作輕一點,節奏慢一點,打上一兩個時辰,說不定他們也就招了!”

他瞪大眼睛往望去,就只見兩個壯漢架著一個手腳被縛,依稀還有點眼熟的鷹鉤鼻漢子出來,直接把人丟在了月台上,拖翻了就打。隨著拇指粗細的木杖雨點一般落在了此人的臀腿上,人抑製不住發出殺豬似的慘叫,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完全忘了剛剛在想什麼。

而就是這麼一會兒,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不斷有人被拖出來,丟在地上就打。但隻聽慘叫聲、呻吟聲、求饒聲不絕於耳,間或還有高呼我什麼都說的聲音。可即便如此,那亂杖齊下的情景卻並沒有停止。

這時候,小花生就只聽張壽輕聲說道:“原來這年頭打人的木杖是這般粗細……也是,如果真的用那種如同船槳似的大板子,也不用三五十,說不定三五下就能把人給打死了。”

雖說不明白張壽為什麼會關心這種刑具的問題,但小花生還是趕緊說道:“我聽叔爺說,這些刑具是特製的尺寸,但就算細細這麼一根,打脊背的話,也很容易把人打死……所以太祖皇帝說,以後打人除了用小杖,一概打臀腿,不許打脊背,打死人,掌刑者同罪!”

小花生說著頓了一頓,模仿老鹹魚當初對他講述時的語氣,小聲說道:“太祖皇帝說,杖刑拷打也好,刑責也罷,是為了讓人皮肉受苦,不是為了把人打死打殘。所以,怎麼讓人吃到最大的苦頭,得到最大的教訓,卻還保留他下次挨罰的能力,掌刑者必須要掌握分寸。”

“至於那些奸人妻女、搶掠殺人、拐賣致人死亡、無端惡意殺人諸如此類的窮凶極惡者,全都是斬立決,決不待時。而斬刑之前,每三日在官衙前臀杖四十,直至斬首。以為後人戒。”

這些實在是太文縐縐的話,小花生說起來很不習慣,見張壽有些訝異地打量他,他才忍不住撓了撓頭,賠笑解釋了起來。

“叔爺平時很不正經,但一說起太祖皇帝這些老故事,那就動輒引經據典,還說是從書看來的。因為我小時候聽他念叨過無數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張壽本來就對老鹹魚的政治傾向有鮮明的認識,此時小花生這話,不過是讓他進一步確信自己猜得沒錯的,不禁會心一笑:“太祖皇帝痛恨為非作歹窮凶極惡者,於是嚴刑峻法,雖說曾經被人非議嚴苛,但如今看來,確實對作惡者是一大震懾。”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給自己的必讀科目再次添了一樣——大明律。不得不說,那位穿越者前輩確實在很多地方和他有些共同語言。

他一向很鄙視某些人權主義者成天叫囂廢死,動輒批判死刑。在他看來,對於某些挑戰人容忍底線的惡性犯罪,給一顆槍子都簡直太便宜了!太祖在死刑前的附加刑,明顯是針對那些惡貫滿盈之人——這就是所謂的以律法為準繩,在行刑之前狠狠抽他幾頓?

別人都是隨口說說,可這位是把想象變成現實了啊!啞然失笑的同時,張壽沒注意他們的話題竟是從朱廷芳拷打犯人轉到了另外一個詭異的角度,卻覺得這種事執行難度太大,而且很容易導致另一種情況。

“不過,明知必死卻還要零碎受苦,這些犯人也許熬不到斬刑就會憤而自盡吧?再者,明知必死就幹脆作惡到底,這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窮凶極惡很難界定,很容易因為朝廷官府的政令變化,蔓延到所有死刑罪名上。到那個時候,懲惡揚善的初衷恐怕就維持不住了。”

“聽說,當年在斬刑前臀杖示眾的,全都要太祖皇帝親自勾決方可。”說起那麼多年以前的事,小花生也有些不那麼確定,猶豫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叔爺說太祖皇帝之前還特意在各地官衙樹立鐵牌,把適用於如此處置的罪名寫在上頭。至於沒等行刑就自盡的……”

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小聲說道:“據說那時候的旨意是挫骨揚灰,撒到黃河去,這樣會永世不得超生。別看那些惡貫滿盈的人,大多還都很信來世,再說有時候還期望大赦令,所以不免苦苦熬著。雖說每年這些大惡犯人就赦免一兩個,但好歹也有盼頭。”

“叔爺他看過一些當年留存下來的手稿,說太祖的大赦令其實是騙人的,往往那些報上來的死刑犯中早就選定了罪過不那麼大,只需要狠狠打幾頓以示‘薄懲’的家夥,回頭輕輕放過,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大赦。不過這些話,還是不要對這位張博士說了。”

可說到這,小花生突然回神,瞥見月台上那幾個人被打得哭爹喊娘,突然想到了另一條法令,頓時麵色蒼白:“不過張博士你說得也沒錯,太宗皇帝之後,死刑之前還要臀杖示眾的,又加上了十惡犯人,好像謀逆叛亂等等都算……雲河叔不會也被歸到這一類中吧?”

張壽見小花生仿佛急得要哭了,而阿六正再次輕拍小家夥的肩膀表示安撫,他就也出言安慰道:“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你先不要急。”

小花生使勁點了點頭,臉上卻盡是擔憂:“叔爺不但收養了我,還教我讀書認字,雲河叔也是,可滄州這地方,沒門路考不上小吏,後來他為了謀生計,就跟著叔爺出海了。叔爺的船沉了之後,他娘和叔爺大吵一架,死活不許他再出海,還逼著他去學紡紗。”

張壽微微眯起眼睛,隨即問道:“說起來我有些好奇,滄州的紡工,似乎男子比女子多?”

“沒錯,一直都是男子比女子多。一來是滄州男多女少,二來是因為地少不夠種,如今海運多過漕運,運河碼頭也不需要那麼多力工,三來是如果家有幾台紡機,一家男男女女都紡紗的話,比種地賺得更多。”

“滄州織的棉布雖說沒江南的那麼多花樣,但好在結實耐用,通過水路就可以把棉布送到京城,因為路途近,運費比江南棉布便宜,普通棉布價格隻有江南普通棉布的三分之二。”

朱二沒想到張壽和小花生看人行刑竟然也能把話題扯這麼遠,不由得使勁咳嗽了一聲。

他可沒那麼好心理素質,面對這一幕實在是有些頭皮發麻,甚至有去揉屁股的衝動。

而且,他還不禁由人及己,想到了自己那些年曾經挨過的家法。雖說不至於像如今這樣雨點一般沒個止歇,但十下起步,二十下熱身,三十下鬼哭狼嚎……這種經曆都沒少過。當然,家法只打屁股,不像眼下,別說屁股,就連大腿都被木杖抽得沒一塊好肉!

回過神的張壽見朱二那副糾結的表情,就知道人在想什麼,當下也不去戳穿這位挨打專業戶的準二舅哥,卻也沒急著進去,而是在外頭繼續看熱鬧。不多時,其中一個一個勁嚷嚷什麼都願意說,聲音還最大的漢子,就被重新拖了進去。

只不過就剛剛這麼一會兒,此人的臀腿就已經血跡斑斑,想來怎麼都至少挨了幾十下。而其他幾個正在挨打的見此情景,全都忍不住大叫求饒了起來。

可裡頭壓根沒傳來喝令停止的聲音,一個個人甚至連輾轉躲閃都做不到,隻能挺在那苦挨。沒過多久,剛剛似乎是被拖進去問話的人,卻又被重新拖了出來,照樣扔在地上繼續打。可這一次,人卻隻能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原來是嘴被一團破布給堵住了。

沒等其他幾個人幸災樂禍,又有一人被拖了進去,同樣是沒過多久被拖出來,堵了嘴繼續打,等到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張壽已經看出了名堂來。敢情是朱廷芳有意對比這些家夥的口供,同時通過這些家夥殺雞儆猴。

果然,等到第六個家夥被拖出來又打了無數,朱廷芳方才徐徐從大堂中出來,身後還跟著女扮男裝的朱瑩。見了他時,前者只不過微微頷首,眼睛一亮的朱瑩卻立時繞過人群來到他麵前,笑著說道:“阿壽,你真是料事如神,我們才去了第三家就截住了這些家夥。”

她一面說,一面得意地掄了掄拳頭:“我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

“是啊是啊,你教訓得倒是痛快了。可人家拿著錘子斧頭,你赤手空拳就上……瑩瑩,你什麼時候才能記住千金之女,坐不垂堂的道理?”

見張壽歎了一口氣,朱瑩頓時笑了起來:“我從小練武吃了那麼多苦頭,不就是為了萬一遇到這種時候,不至於隻能躲在後頭指手畫腳嗎?沒事,我有分寸的。再說,我祖母和娘說動爹放我出來,也是想讓我好好曆練曆練。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我身上穿了軟甲。”

這最後一句話,朱瑩把聲音壓得很低,隻有張壽和他身邊耳聰目明的阿六才能聽見。

即便如此,聽到的這主僕二人,反應卻截然不同。阿六讚同地點了點頭,至於張壽……他實在是有些啼笑皆非。這要是朱二,怎麼曆練都不為過,身上穿軟甲防身那也是應有之義,可朱瑩需要曆練?就算是曆練,也不會是要她去揍人!朱瑩是自己忍不住想揍人才對!

朱瑩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頓時有些心虛地避開了目光,隨即輕哼一聲道:“京城規矩太多了,就算是我,也不能沒事就去找人麻煩……誰讓這些人撞在我手,活該!”

兩人說話間,朱廷芳已經吩咐了那邊暫且停刑,旋即吩咐把幾個人送去行宮,交由杜衡看管——把堂堂行宮當成監牢似的,也就是他有這心性手段。

等到那些個雖說堵住嘴卻依舊發出淒慘呻吟聲的家夥被帶出了縣衙,偌大的地方漸漸安靜,也就只有月台上的斑斑點點血跡,告訴人們剛剛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但隨著兩桶井水往上頭一潑,幾個差役賣力得拿拖布隨便擦了擦,那點點血跡也就看不太清楚了。只剩下那星星點點的深褐色汙漬,也不知道是前人的血淚,還是純粹的肮髒。

而朱廷芳叫了眾人一塊到二堂,這才言簡意賅地說:“已經問清楚了,指使這幾個人的,就是那幾家開工坊的大戶。是我昨天還沒派人看住他們宅子的時候,他們家正好在外的人雇的,打算栽贓在冼雲河身上,找的都是地痞惡棍,所以,之前他們那頓打也算是挨得不冤。”

張壽仿佛沒看到偷偷摸摸也混了進來,此時正躲在阿六身後的小花生,似笑非笑地對阿六微微頷首道:“阿六,看來你該去送一下今夜的請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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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夫唱婦隨

既然把張壽送到了縣衙這種安全地方,阿六再去送信時,自然沒什麼後顧之憂。有朱廷芳和朱瑩兄妹在,有來自趙國公府的三十多個護衛,他可不相信還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刺客闖進來。而且,花七也許還留在京城,但也許已經悄悄潛入了滄州城。

而朱廷芳親自帶路,把張壽安置在了縣衙後頭官廨中一個清幽的小院子,隔壁就是他和朱瑩住的地方。雖說兄妹在家中時早就是一人一個單獨的小院,但出門在外,他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而且朱大哥不覺得自己之外還有誰能看的住朱瑩,至於張壽……

這小子大概會在朱瑩打人的時候遞刀子,又或者幫忙踹兩腳!

而張壽眼看朱瑩被朱廷芳拖走審問去了,他就招呼小花生進了屋子。這大概原本就是官廨中的客房,從床鋪到被褥全都是嶄新的,桌椅也都收拾得纖塵不染,隻是牆上的字畫嘛……是賈寶玉很討厭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但和縣衙這種氛圍非常相宜。

張壽卻不覺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什麼腐臭味,他又不是賈寶玉這種享受富貴卻又沒能力擔起家業責任的公子哥。所以他轉了一圈,見書架上都是四書五經,他知道往來此地的客人多半是讀書人,很符合進士出身的縣令許澄的交際圈,繼而就在圓桌旁坐了下來。

等他想起跟進屋的小花生時,一扭頭,卻隻見人正在認認真真地掃地,可掃來掃去也沒見掃出灰塵來,頭已經快垂到地上數灰塵去了。見這一幕,他忍不住笑道“小花生,我從你叔爺把你借過來,是想要借助你這個小地頭蛇了解一下滄州,不是為了讓你當隨身小廝。”

小花生頓時站直了身子。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隨即磨磨蹭蹭去放好了掃帚,這才上前小聲說道“我是覺得六哥那麼能耐,張博士你覺得我沒用,回頭攆我回去……一天不知道雲河叔到底會是怎麼個結果,我是不會回去的,我賴也要賴在這兒!”

張壽頓時被小花生給逗樂了。尤其是這小家夥還曾經男扮女裝騙得大皇子團團轉,他就越發覺得好笑。於是,指了指對麵的凳子示意人坐下,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滄州城,曾經和大皇子以及長蘆縣令許澄勾結,經營工坊的那幾家人,你都給我好好說說。”

小花生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對張壽有用,這樣也許張壽就會好好想辦法給冼雲河脫罪,因此,他立刻打起精神,一五一十地開始仔細解說各家情形。

“本來還有不少小作坊,還有自家就有紡機的機戶,但大皇子來了之後,和幾家最有錢的大戶勾結在了一起,再加上有許澄這個狗官牽線搭橋,鎮壓局麵,那些小作坊和機戶沒地方賣棉紗,漸漸的就隻能去給他們做工了。”

“如今開工坊的總共五家人。西城首富蔣老爺,南城的齊員外,還有……”

小花生一家一家認認真真地介紹,他也確實年輕記性好,每家都有些什麼人,誰管家,誰做官,誰紈……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最讓張壽覺得可貴的是,小家夥並沒有因為對冼雲河的傾向性,就拚命攻擊那幾家,對各家族人的介紹倒是頗為客觀。

“對了,這幾家人也算是滄州大戶,那麼平時可曾做過善事?”

張壽只不過隨口一問。他從來不覺得做善事就能抵消一個人的罪惡——畢竟很多人不過是為了打消罪惡感才去做善事,動機已經不純,更有些人不過是為了塑造一個善人的形象,也好麻痹大眾而已。然而,小花生的反應,卻激烈得讓他大為意外。

“善事?他們當然做過善事,不少人還在外頭標榜自己是大善人……去他娘的大善人,那是披著人皮的狼!”

當小花生再也維持不住鎮定,破口大罵的時候,隔壁院子,朱廷芳看著自己那坐立不安的妹妹,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張壽是出來公幹,而且還有我在,你就為什麼非得跟來?就算祖母和母親都縱著你,你也該想想,這會讓外頭人怎麼說你們兩個?”

“只要我們高興就好,還怕別人說?”朱瑩輕哼了一聲,隨即就不情不願地說道,“是宮裡傳來的消息。坤寧宮明明被封閉了,可皇后還是不知怎的聽說了大皇子被挾持的事,於是發瘋似的要找皇上理論,最後雖說太後親臨,說一定會把大皇子弄出來,可她還是……”

還是兩個字後,朱瑩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極其煩躁不安的表情“她還是不信,差點一頭撞在坤寧門上!太後一怒之下回宮去了,她最後終於不鬧了,但卻有一句話傳了出來。她說,阿壽害得她的兒子那麼慘,不得好死……你說她都這麼詛咒了,我能放心嗎?”

朱廷芳壓下心頭那股急怒,沉聲問道“我應該最多隻比你早出來一天……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你前腳剛走,後腳就發生的!”朱瑩理直氣壯地說完這話,就氣哼哼地說,“當然就算沒這件事,我也肯定會跟來瞧瞧。阿壽這是第一次出這樣的遠門,萬一你不顧念郎舅之情,看他的笑話不幫他怎麼辦?有我在,大哥你肯定不好意思!”

我就知道,你即便丟出來這麼一件大事,但歸根結底還是借口!我就這麼像是沒事給準妹夫使絆子的貌似凶惡大舅哥嗎?

朱廷芳又好氣又好笑,可面對朱瑩,他也確實是無計可施。他隻能勉強板著臉道“爹在你出來的時候應該吩咐了你都聽我的吧?可你今天才到第一天,就捋袖上陣打了那幾個惡霸地痞,就算張壽不在乎你這千金大小姐的形象,你也好歹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他苦口婆心地說著,可不多時就發現朱瑩已經開始環目四顧,一臉敷衍和嫌棄的樣子,朱大哥就不由得以手扶額,心想自己這個大哥有這樣的弟弟和妹妹,也不知道是前世造了什麼孽。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板著臉繼續充當念經的和尚,直到朱瑩無奈舉手投降。

“好好好,大哥你都說了這麼多,我都聽!我保證以後都聽你的,這還不行嗎?”

嘴裡這麼信誓旦旦地答應了,朱瑩還是站起身來,振振有詞地說“阿壽第一次騎馬趕這麼久的路,我得去看看他現在怎麼樣了!他的馬術還是我教的呢,我這個當老師的都覺著顛得渾身疼,他怎麼受得了……大哥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忙公事,我還等你給我找個大嫂呢!”

她說著就嘿然笑道“二哥的婚事都已經有眉目了,大哥你可沒剩多少時間了。你要是再不努力,可別怪我到時候和祖母和爹娘商量,把你拉出去給人家相看!”

沒等朱廷芳氣得罵人,大小姐就已經如同蝴蝶一般輕盈地閃了出去。等到了隔壁,她見院子空蕩蕩的,屋子卻有說話聲傳來,想了想就躡手躡腳走上前去,可到了門前時,她卻重重咳嗽了一聲以澄清自己沒聽壁角。果然,大門頃刻之間就打開了。

“瑩瑩,你來得正好。”

張壽見朱瑩一聽這話頓時瞪大了眼睛,他就把人讓了進來,言簡意賅地將剛剛小花生告訴自己的某些話轉述了一遍。果然,朱瑩一聽就氣得柳眉倒豎,一時痛罵道“天底下怎麼有如此為富不仁的家夥?做善事邀名就算了,他們根本不是行善而是作惡,簡直該殺!”

“晚上我下了請柬邀他們到縣衙赴宴,到時候少不得要質問這些事情,但是,口說無憑,就和你在工坊人贓俱獲才是最好的證據一樣,我也不可能隻憑小花生一麵之詞,就對他們怎麼樣。別說我,就算是你大哥,那也不行。”

張壽做了個手勢示意要開口的小花生不要著急,這才繼續說道“所以,還是要勞煩你和二哥去走一趟。當然,滄州地麵上你們倆都不熟,讓他帶路去找老鹹魚吧。你們不要帶太多人,以免打草驚蛇……相比銳騎營,相比估計爛透了的三班差役,我當然更信得過你們。”

大小姐本來就是看誰順眼那就說什麼都好的脾氣,張壽如此順毛捋,她自然眉飛色舞。見小花生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不覺心情大好,走上前就在人腦門上彈了一指頭,隨即就轉身說道“小家夥,你就等著瞧好了,我保管把人證物證全都給你搜集齊全!”

“我們趙國公府年年號稱輕租減租,還有人敢陽奉陰違,一家錢莊也出過敢外勾結昧良心謀取人家財物的帳房,我之前把這些狗東西全都掃地出門,該送衙門的就送了衙門重重處置,這些更黑心的狗東西也逃不出我掌心!阿壽盡管開你的鴻門宴,我這就叫上二哥去!”

眼見朱瑩興衝衝地來,興衝衝地走,小花生也顧不得腦門上那一丁點疼,又是激動又是惶恐。想起之前看她興高采烈地報功,又親眼見了朱廷芳重處那幾個在滄州城也算是有名的地痞惡霸,他忍不住看著張壽,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話。

“張博士,這位大小姐……她真的是趙國公府的千金?真的是明威將軍的妹妹?”

張壽頓時莞爾“如假包換。”

“我就沒見過這麼雷厲風行的大小姐。”小花生喃喃自語,隨即才醒悟到自己評論的是張壽的未婚妻,這才慌忙解釋道,“我是想說,大小姐真的好厲害!我聽人說,大家閨秀們大多沒事就賞花吟詩,傷春悲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天隻要喝喝茶聚聚會就好。”

“你對大家閨秀,大概有點誤解。”

雖說張壽從來都知道,朱瑩是獨一無二的,無論容貌還是性格,但對於小花生這樣的說法,他還是不禁啞然失笑“你說的那種只懂得欣賞美,卻不管生計的大家閨秀,雖然不少,但也絕對不多。大家閨秀有很多種,有才女,有俠女,但更多的是俗人。”

“因為大家閨秀也要嫁人,也要相夫教子,主持家務。看不懂賬目,就可能被管事下仆轄製,入不敷出;不能督促丈夫上進學好,那麼娘家再強,她也會越來越黯淡無光;不能教導好兒女,那麼兩代之後,也許門庭就會衰落;而生老病死,更是長年累月要面對的問題。”小花生雖說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而張壽也不過是隨感而發,並不打算繼續大家閨秀這個問題——畢竟,他熟悉的大家閨秀,說到底也就僅僅兩個,朱瑩外加永平公主,全都是身份非同小可,性格和行事作風也相當不一般的女子。

“對了,你覺得傍晚的宴席設在哪?”

“問……問我嗎?”小花生頓時連說話都結巴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他能給什麼意見?

“沒事,隨便說。”張壽不以為意地一笑,“請的既然不是佳賓,而是惡客,今夜此宴,沒有美酒佳肴,沒有絲竹管弦,更沒有美人歌舞。宴席的地點越能給人警示越好。”

“那樣的話……”

小花生只覺得一個念頭在心翻滾,終究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貼著張壽耳邊低聲說出了幾個字,見張壽面有異色,他以為人會罵這是餿主意,正想解釋時,卻隻見張壽突然哈哈大笑,頓時有些發懵。

“朱將軍對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沒有半點好感,我也一樣。你這固然陰損了一點,但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走,我們去隔壁,若是朱將軍能答應,那就這樣辦吧!”

張壽確實覺得小花生這主意不錯,畢竟,趕路趕得大腿根都磨破了,既然沒法怪朱大哥,張琛那個惹事的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當然得衝著滄州城這些狗大戶出氣!

再者,今天還沒進城就碰到有人攔馬,幾乎上演了一出自戕明志的好戲,緊趕著他拖了朱二去見老鹹魚時,卻又發現有人打砸工坊意圖嫁禍,最後又聽小花生說了滄州幾家大戶所謂積德行善的嘴臉……他一點都不覺得會冤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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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在一堆爛蘋果中挑出一個不那麼爛的,那已經是運氣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宴無好宴

名帖這種東西,素來是貴賤分明,對於富貴人家來說,燙金的名帖,已經不足以稱之為名貴了,往往還要別出心裁。比方說青竹打磨,請巧匠在上頭刻字的名帖;比方說純銀薄片的名帖……但這些往往是某些高調的人喜歡用的,送出去之後,接的人往往會原物奉還。畢竟,如果有人能發得起這樣名帖,必定是高官顯宦,一般人卻也不敢隨便收下。

而張壽此番送的是請柬,而不是名帖。樣式簡單,不過是拿著尋常名帖的材料寫上幾行字而已。他的字素來不太好看,雖說這些日子也不是沒苦苦練過右手書法,但也就是那麼一副風骨不足的樣子,所以六份請柬全都是朱瑩自告奮勇代勞,然後阿六揣著親自去送。

六戶人家全都被朱廷芳差遣那些“將功折罪”的銳騎營將士看守,每戶人家也就分配到十六個人,別說蒼蠅蚊子盡可飛過,就算是人,隻要動作敏捷一點,其實也可以翻牆進出。

然而,朝廷的天威擺在那兒,再加上大皇子和長蘆縣令許澄的榜樣在前,哪怕心再有怨氣怨言,大多數人也不敢造次。再者,在發現行宮被人攻占,情況不妙時,他們已經悄悄派出幾個心腹家人在外頭,這一次家中被圍,這些人正好能派上用場。

這其中,也就包括在圍府時“正好”不在府中,所以才能上演攔馬告狀的那位蔣老爺。

當阿六拿著朱廷芳給的令牌,敲開一家家的大門時,頭自然是好一陣雞飛狗跳。可還不等接請柬的人出來,本來就急著完成任務的阿六卻耐不住性子,一份份請柬或隨意交給門口誠惶誠恐的仆人,人不收,他就直接往他們懷一塞,隨即扭頭就走。

至於主人蔣老爺本來就剛巧在外,躲過前次封門的蔣家,那情形就不同了。蔣老爺去攔馬告狀,於是被阿六截斷匕首,扛回縣衙之後至今未歸,蔣家人卻並不知情。不但不知情,當家的在外頭始終沒有消息,頂替老爹主持家務的蔣大少自然積累了極大不安和憤懣。

於是,還沒等敲開門的阿六說出來意,蔣大少就聞訊趕來。認定阿六隻不過是個跑腿的隨從,他便氣急敗壞地張口罵道:“十惡不赦的是那些狗膽包天的泥腿子,我們這些樂善好施的人家有什麼過錯?明威將軍憑什麼派人看住我家?莫非要構陷我們蔣家?”

樂善好施的人家?阿六頓時眉頭一挑,原本對尋常人隻是冷漠的他,此時此刻散發出的冷意卻陡增十倍不止。他幾乎想都不想便打消了立刻拿出請柬的打算,一個箭步上前。這下子,養尊處優的蔣大少經曆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夢靨。

正在衝著阿六大叫大嚷的他,被突然出手的冷淡少年扣住脖子,直接按在了院牆上,那種替父申冤的志氣全都化作了驚惶,嚇得差點沒尿了褲子。當看到阿六用空閑的左手伸進懷中去拿什麼東西的時候,他以為人家要殺他,更是嚇得魂不附體,連連求饒。

“壯士有話好說,我之前是有眼不識泰山,壯士您千萬別和我一般計較……”

沒等他說完,阿六就已經掏出了那最後一份請柬,輕輕放在了顫抖如篩糠的蔣大少頭上,隨即就淡淡地說:“站好,別讓東西掉下來。”

見蔣大少頓時身子僵硬,但脊背卻靠在院牆上一動不敢動,他這才滿意地微微頷首道:“記得準時到。”

撂下這話,阿六這才轉身就走,而旁觀的家丁見人放開了蔣大少,不知道他來曆,兼且又想在少爺麵前表現忠義的,就立時有三五人撲了上前,妄圖給這個看似不怎麼起眼的少年一點顏色看看。然而,幾個人還沒來得及沾到阿六的衣裳,就是幾聲慘叫。

旁觀者就隻見這些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家夥躺倒在地哀嚎連連,而本來想要動彈一下的蔣大少嚇得打了個哆嗦,慌忙抬手想要去扶著頭上那不知是何物的玩意。可就在他剛剛抬手之際,便隻見眼前寒光一閃,旋即就聽到周圍一陣驚呼,下一刻,他就覺得腦袋陡然一重。

那一瞬間,蔣大少簡直嚇得魂飛魄散,兩眼一翻眼看就要栽倒,可整個人竟是神奇地挺立著倒不下去!不但如此,眼看就要昏過去的他竟是哎喲呼痛一聲,又再度清醒了過來。

倒是四周圍的家丁和仆人再也不敢去圍追堵截阿六了,眼睜睜看人拍拍手揚長而去,隨即才慌忙圍到了蔣大少身邊。就隻見這位之前還張牙舞爪的大少爺,發髻連同那張請柬都被一支箭射穿。此時此刻那支箭正紮在牆壁上,把發髻和牆體釘在了一起,難怪他屹立不倒。

直到有膽大的人安慰了蔣大少兩句,隨即使勁伸手去拔出那支箭,結果牽扯到了蔣大少的頭皮,人連連呼痛,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解開蔣大少的發髻,這才將箭頭取了出來。

驚嚇過度的同時,又平生第一次體會到被箭射的感覺,蔣大少雙股戰栗,好容易在人攙扶下站穩了,他見一個仆人小心翼翼把那被射穿的紙片拿過來,他頓時恨得咬牙切齒。可他劈手奪了過來,正想撕得粉碎,卻突然有些僵硬地停下了動作。

剛剛一時衝動險些釀成大禍,眼下要是他再闖禍,父親不在,那可沒人給他收場!形勢比人強,從前家是西城首富,可和京城來的欽差相比,其實什麼都不是!

展開請柬一看,蔣大少原本就在微微顫抖的手頓時更抖了,那點還想找人報複的心思,也都飛到了爪哇國。可即便如此,嘴唇還在哆嗦的他到底還是迸出了四個字。

“欺人……太甚!”那上頭蓋的是欽差關防,可落款的兩個字卻是寫的龍飛鳳舞,他仔細辨認之後愣是認不出來!可就算不知道設宴的人究竟是否明威將軍朱廷芳,他還能怎麼辦?

覺得欺人太甚也好,覺得屈辱不甘也罷,蔣大少到底還是沒敢無視這份別人不走尋常路送來的請柬。下午時分,他換了一套行頭,重新梳好了頭,隨即就精挑細選了幾個體態雄壯,關鍵時刻也許能派得上用場的家丁到了大門口。

可家丁才一開門,他就只見外間一輛乍一看樸實無華的黑油馬車停在那,除卻車夫,前後還有各兩名隨從。之前奉命看守蔣家的一個銳騎營小卒迎了上來,冷冰冰看了他一眼,這才地說道:“請的是你一個人赴宴,其餘人就不用帶了。”

蔣大少一整天連遭打擊,此時雖說心頭大怒,卻還是不得不強顏歡笑地試圖抗爭一二:“這位軍爺,我身上有些不適,帶兩個人服侍也不行嗎?”

一想到之前被扒光衣衫扔在地底石室的屈辱,那銳騎營小卒就看這些貪得無厭的大戶不順眼雖說首要痛恨的是那些亂民,但要不是這些家夥和大皇子沆瀣一氣,他們怎麼會這麼倒黴?於是,人當即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

“身體不適那就不用勉強去縣衙了,我給你請個大夫過來,你就在床上躺著好了。”

蔣大少不由自主地覺著身上一冷,好不容易提起的一點氣勢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看了一眼身後壓根不敢吭聲的家丁,突然覺得帶著他們也不足以為憑恃,隻能賠笑表示願意把人留在家。可等到獨自一人登上那輛樸素到可以稱之為簡陋的馬車,他才漸漸有些發慌,一時如坐針氈。

昨天行宮大變的時候,老爹不在家,所以避免了被人堵在家進退兩難,他原本還覺得外頭有主心骨在,心不慌。可如今老爹下落不明,兩個一直在老爹麵前討好賣乖,試圖多分家產的弟弟卻立刻裝病,他這個代家主卻得站出來承擔責任,他就意識到了壓力。而且,剛剛對那個理應只是下人的少年耍威風,他還撞了鐵板。

現在,人家說是邀請赴宴,可那送請柬的人和家門外頭的守衛竟然如此跋扈,焉知是不是筵無好筵會無好會,或者幹脆就是鴻門宴?打算把他和父親扣在一塊,徹底覆滅整個蔣家?

蔣大少越想越悲觀,越想越絕望。他本想掀開窗簾看看外頭滄州街頭是何景象,可伸手去拽時,那窗簾卻紋絲不動,再細看竟是被釘死了時,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當馬車最終完全停下,外間車夫催促他下車時,他那擦拭額頭汗珠的手絹已經是有些濕漉漉了。

可就算再提心吊膽,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下車。往日這長蘆縣衙,他一年少說也得來個十回八回,門子都早就認識他了,哪次都是滿臉堆笑迎上前來,然後因為他指縫漏出來的幾個賞錢感恩戴德。可此時此刻,兩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門子卻佇立在那兒肅然不動。那樣子,竟然和他門前的那幾個銳騎營士卒有點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給他看。

“蔣賢侄!”

聽到這聲音,蔣大少連忙循聲望去,見是和老爹蔣老爺素來交好的齊員外正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他趕緊快走幾步過去。還不等他開口發問,齊員外編已經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我很看好你這後輩的架勢,隨即和他並肩進了縣衙。

眼見進門後沒人跟著,齊員外這才壓低了聲音說:“你爹的事情,你知道了嗎?今天銳騎營左營的杜指揮使晚一天抵達滄州,你爹帶著各家好不容易放在外頭以備不時之需的幾個人,破釜沉舟去攔馬告狀,結果……”

蔣大少只覺得身上所有汗毛都倒立了起來,連說話都不由得結巴了:“結……結果怎樣?”

齊員外似乎是有些憐憫地看了蔣大少一眼,隨即才低聲說道:“因為杜指揮使不搭理他,於是你爹一個想不開,竟然拿出匕首,要當場自盡證明清白。”

見蔣大少倒退一步,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齊員外趕緊上前一把將人拽住,心想老子英雄兒軟蛋,卻還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安慰道:“賢侄你先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幸虧有人及時阻止,你爹隻是情緒激動昏過去了。如今人說不定還在這縣衙呢,興許你一會能見到。”老東西你就不能把話都一塊說!知不知道剛剛嚇死我了!

蔣大少氣得差點沒罵娘,但到底覺得劫後餘生。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總共其實也就管著這個家一天多,可愣是心力交瘁。乍一聽得老爹可能自盡明誌,他簡直有一種天塌了的感覺。此時此刻,就算再氣惱,他還不敢口出惡言,還不得不奉承著這個討厭的老東西。

“齊伯父,你也知道,我就是個後生晚輩,家從前都是爹掌總。今天這宴會,你們這些長輩做決定,我在後頭跟著就行。哎,事到如今方知平安是福啊!”

齊員外一笑,卻也不答話,直到看見已經有一個身姿筆挺,不同於那些差役的年輕人出來迎接,他才輕咳一聲,一字一句地說:“我雖說消息比你略靈通一丁點,但也不敢說了解情況。今天設宴的主人恐怕不是明威將軍,總之,大家守望相助。”

蔣大少還能幹什麼?唯有點頭表示願附驥尾……因為不跟著這些老奸巨猾的長輩,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一幕!

請柬上只說在縣衙設宴,並沒有提及具體地點,等到跟著那位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一路向西,當遠遠看到那邊廂一座建築時,齊員外和蔣大少方才齊齊變了臉色。

那邊的建築……不是縣衙大牢嗎?難不成人家是準備在大牢中設宴款待他們嗎?要真是那樣,這就意味著圖窮匕見,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了!

然而,等再近前時,他們方才發現,就在大牢的牆根底下,赫然擺著一張圓桌,幾個差役服色的人正在忙碌,再細瞧時分明一個個都認得,都是往日和他們有往來的熟麵孔。而除卻他們,餘下的客人好像都還沒來。面對這樣詭異的狀況,蔣大少隻覺得心發毛。

“不會是一會若是談崩了,欽差就直接把咱們投到大牢吧?”

齊員外一張臉同樣很難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聲音說:“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真的不行,那不管什麼條件,都先答應下來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被人當肥羊狠宰一刀,那也先認了。”

見前頭那帶路的年輕人已經悄無聲息退下了,他這才哂然笑道:“京城禦史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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