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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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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負荊請罪

    這一夜,鄧小呆相對輕松,因為張壽的那幾種圖表對於他來說,雖說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理解起來並沒有實質性困難。他知道自己不如齊良在文字方面有天賦,因此從來沒打過參加科舉考試,拿個功名的念頭,可一輩子做小吏,他又總覺得那不該是自己的終點。

    但現在,張壽雖說並沒有給他展現一條道路,卻讓他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然而,齊良那就相對痛苦了。因為張壽口授的速度相當快,有些詞句只憑聽很難一字不漏地記述下來,可他也只能拼盡全力。盡管每篇文章都只有五百字到七百字,可磕磕絆絆筆錄下來,他仍然吃足了苦頭,等到張壽不負責任地讓他自己琢磨字句,他更是兩眼血絲。

    當張壽一心二用給兩人上完課,自己去睡覺時,齊良和鄧小呆在收拾完之後雖說也上了床,卻不禁相顧駭然。

    小先生不是說,八股和算學一點都不搭,自己對時文一竅不通嗎?剛剛那些文章是什麼?

    小先生的算學天賦是連葛太師都讚不絕口的,可那些直觀的表格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

    這一晚上,張壽睡得香甜無比,鄧小呆和齊良卻幾乎都失眠了,翻來覆去完全睡不著。更讓他們哭笑不得的是,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同睡一張床,全都睜著眼睛的他們突然發現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床邊。這種如同鬼魅一般的場景,伴隨著卻是一句很不正經的話。

    “要真睡不著,我可以打昏你們。”

    “不……不用了!”

    毫無疑問,鄧小呆和齊良趕緊拒絕,等目送了阿六回到那張臨時用來睡覺的軟榻上,蜷縮成一團,須臾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鄧小呆這才長舒一口氣低聲說道:“小齊,要我說,小先生肯定是星君臨凡,至於阿六……這小子絕對是煞星出世!”

    齊良正要答話,乍然只聽軟榻上傳來了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立時嚇住了。

    鄧小呆日後要長留順天府衙,可他卻是要常常和這個煞星相處的,千萬別得罪阿六!話說回來,從前他怎麼就沒發現這小子如此可怕呢?

    次日清晨,雖說睡得比在家中稍晚,但張壽還是準時醒了過來。他的生物鐘素來很準,而和他幾乎同時窸窸窣窣翻身下床的,則是在家中需要做不少農活和雜務的齊良,以及在順天府衙每天都要點卯的鄧小呆。

    當這東廂房裏的動靜傳到正房時,年紀大了本來就起得早的太夫人不禁笑了一聲。

    “到底是年輕人,真有精神。”

    她仿佛是讚嘆,又仿佛是感慨似的說完這話,繼而就開口吩咐道:“派人去打聽打聽,今天早朝有什麼有趣的事兒。”

    李媽媽跟隨太夫人多年,當然知道這弦外之音,立時答應一聲便下去辦了。而太夫人洗漱之後走出房門站在廊下,聽到東廂房中已經傳來了兩個少年整齊的誦讀聲,想到自家長孫的勤奮上進,文武精熟,次孫卻憊懶無能,她忍不住又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

    張壽並沒有去監督齊良和鄧小呆的早課。事實上在村子裏,那也是他們自己監督自己,至於他,平日在村裏時大多數時候會跑一跑熱身做個鍛煉,可自從朱瑩和貴介子弟們紛至沓來之後,他就改成在家中房間裏打太極拳了。

    此時,他便在這偌大的東廂房空地中悠然自得地打滿了一套楊氏四十八式太極拳,又去查看了一會齊良昨天晚上聽寫的文章,等到確認其一句都沒有記錯之後,他就吩咐道:“用最快的速度,背下來,然後把這些字紙燒了。小呆也是,圖樣不要留著。”

    有他這一句吩咐,當阿六親自把朱家下人送來的早飯端進屋子時,鄧小呆還好,齊良那是口中念念有詞,一點吃東西的心情都沒有。當四個人這一頓早飯終於吃完時,門外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

    “壽公子,太夫人讓我進來給您傳個消息。”

    “媽媽進來吧。”張壽答應了一聲,下一刻,李媽媽便打起門簾進來了。

    “剛傳來的消息,有人在早朝之前譏諷王府尹,說順天府試名次不公,要請都察院派人覆試。順天府尹王大人反唇相譏,說是小小的府試都能被人鬧得滿城風雲,不就是覺得他上任以來動了太多胥吏,不就是覺得他查田畝動了真格,不就是覺得葛太師的徒孫上了榜?”

    “是不是要滿朝尚書和大學士也一塊參與進來?幹脆再進一步,今天朝會上,他就直接在皇上面前這麼提出,請皇上禦前裁斷,也當是個樂子,大家見真章!”

    怪不得王府尹和他老師葛雍似乎挺親近的,這“耿直”的脾氣挺像啊!

    張壽一邊想,一邊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朝廷官員,定然都很有風儀氣度,沒想到早朝之前竟然還會和菜市場上尋常俗人似的爭執諷刺。後來呢?結果如何?”

    李媽媽見齊良在最初聽聞消息時震驚了一下,隨即慌忙凝神默背著什麼,而張壽卻仿佛事不關己似的,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還有心思打趣,她不禁心生讚許。

    “哪有結果,後來就上朝了,會不會繼續吵到朝會上去,那就說不好了。皇上之前被臨海大營那件事給氣病了,朝會停了兩天,今天肯定會先議定這件事,再論其他。”

    “至於這些官兒和販夫走卒似的吵架,那算什麼,大學士和尚書們還有動手的呢!讀書人撒潑,斯文掃地,哪裏還有什麼體面!太夫人特意打聽了這個,是想請您有個預備。”

    “好,有勞她老人家費心了,我一會就去當面道謝。”

    見張壽禮數周到,李媽媽又對鄧小呆笑著點了點頭:“另外,昨晚融水村的人賣完糧食緊趕著回去了,壽公子既然暫時不回去,身邊也不能只有阿六一個人照應。府裏已經派人去順天府衙給鄧郎君請假了。太夫人說,難得壽公子進城,鄧郎君隨侍左右,總有個照應。”

    鄧小呆之前正尋思著自己是不是告辭,也好去順天府衙當值,沒想到朱家人卻已經搶在了前頭,他楞了一楞方才想到昨夜沒回去卻忘了提前知會舅舅,不禁懊惱地輕輕捶了捶腦門。

    只希望舅舅在趙國公府的人去幫他請假之後,別得意忘形四處宣揚,那就丟死人了!

    見李媽媽說完屈膝福禮,似乎是準備走,張壽正想出聲叫住她,卻不想門簾一動,卻是朱瑩風風火火地進來。比起在鄉村時,回到家的朱瑩在美艷之外,更添了幾分恣意,她微微擡起下巴,笑著說道:“阿壽,我二哥給你賠禮來了!”

    見張壽楞了一楞,李媽媽看到朱瑩背後那個垂頭喪氣,還背著荊條,不少荊條上甚至真有刺的二少爺,只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要知道,相比大少爺和大小姐,二少爺那就是塊頑石,打也打不好,罵更罵不好,別看昨天太夫人似乎氣得要提劍殺人,老爺在時,提劍追殺這種事何止一次!

    可二少爺低頭認錯當成家常便飯,隔天就忘了,這次賠禮之後到底會不會長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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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公主的邀約

    赤著上身背著帶刺的荊條,垂頭喪氣的朱二不再像是昨天晚上那頭神氣活現的公雞,反倒很像是老老實實的鵪鶉,只有眼珠子還在四處亂轉。見此情景,張壽覺得,朱瑩的這個二哥,別說比不上陸三郎,甚至比某些時候自詡正義公子的張琛還差得很遠。

    見朱二擡起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眼圈發黑,分明被人捶過,估摸著是朱瑩幹的,張壽不禁莞爾。他這一笑,朱二頓時惱火地怒瞪他,但瞅見朱瑩看過來,又趕緊滿臉賠笑。

    “瑩瑩,你讓我來賠禮,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嗎?瞧瞧這荊條,還有刺呢,我可是心誠得很……”

    朱二這樣想當然的紈絝子弟,翠筠間裏一抓一大把,張壽對人這幅做派並不奇怪,當下就若無其事地說:“二少爺怎麼也不該來我這兒,應該先去太夫人面前誠懇賠罪才是。”

    “我說先去祖母那兒的,他非要先上你這兒來。”朱瑩說到這裏,突然頓了一頓,看向自家二哥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怪不得她剛剛就覺得不對,好你個二哥,連先後順序還想算計我,這是想讓祖母覺得阿壽自大無禮嗎?

    朱瑩立刻重重冷哼一聲,隨即一把拽起朱二就往外走:“阿壽,我先帶他去給祖母磕頭,一會再過來!”

    見朱瑩和來時一樣,再次風風火火地出去,張壽見李媽媽眼神微妙,笑著行禮之後就連忙追了出去,他便聳了聳肩,隨即扭頭看了一眼齊良和鄧小呆。

    “昨天你們倆估計一晚上沒睡好,今天是跟我出門去走走,還是留在這兒補眠?”

    “當然是出去!”

    齊良和鄧小呆幾乎異口同聲迸出了五個字,隨即又對視了一眼。

    開什麼玩笑,如果小先生出門,他們卻留在這趙國公府,萬一那位太夫人把他們倆叫過去問話,他們誰能扛得住?反正就是一晚上沒睡而已,頂多犯困,總比留在這坐立不安的好!

    張壽也希望鄧小呆和齊良帶自己逛逛京城,至於朱瑩,大小姐目標太大,無論女裝還是女扮男裝,那都太顯眼了。然而,還沒等他想好今天要怎麼說服那對祖孫,放他師生三人出去走一走,李媽媽卻去而覆返,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

    “壽公子,永平公主的月華樓文會就在今日,她特意給您送來了帖子。”

    永平公主這個名字,張壽曾經聽朱瑩提過一次——在大小姐的講述中,那個與其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公主是個完全的反面角色,不但踩壞了她的蓮花燈,還嘲諷她,結果遭到大小姐怒而反擊,沒落著好。而他對這些宮中人事不大感興趣,也從來沒向陸三郎等人打聽過。

    可如今剛到京城第二天就接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帖子,他是又意外又無奈,當下就淡淡地說:“我一個無名之輩,永平公主怎麼會給我送帖子?我昨天答應了老師,要帶小齊和小呆去他那兒算幾道題,文會這樣的事情,就有勞李媽媽替我回絕了吧。”

    李媽媽沒想到張壽拒絕得這樣簡單直接,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比剛剛要誠摯許多的笑意。即便如此,她還是雙手呈上了那份帖子,見鄧小呆連忙主動過來接了,又送到張壽面前,她到底還是解說了兩句。

    “永平公主自幼才思敏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也頗為了得,再加上本朝風氣素來開放,她一次隨著皇上微服出巡,在月華樓遇上了三個才子,一番詰問說得那三人甘拜下風,名聲傳了出去,她也就順勢求了皇上,每月在月華樓開文會,自己在樓上觀摩。”

    “當然,樓上垂簾,她不會和與會的才子士人見面,外人也不能登樓。”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又垂下了眼瞼:“皇上常常會派出身邊的大太監隨行,所以得到帖子的士子無不視之為天大的榮耀。畢竟,能夠在科舉之前就先名達天聽,這種誘惑誰能抵擋得了?要不是帖子全都是具名的,有些人為了得到一張帖子,什麼事都做得出。”

    封號只差一個字,眼下做的事情居然還挺像的,那位金枝玉葉是想當太平公主嗎?

    張壽心中呵呵,嘴上卻調侃道:“李媽媽說永平公主詩詞歌賦頗為了得,可在月華樓上開的,居然不是詩社,而是文會?”

    “因為永平公主說,詩詞歌賦固然能看出文采,但詩做得再好,也未必能做得好官,未必對朝廷有益,不如文章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品行才學。”

    對於李媽媽轉述的永平公主這說法,張壽不禁置之一笑:“雖然我不會什麼詩詞歌賦,但我不得不說一句,寫好詩的人,真要下工夫,有幾個寫不出好文章的?”

    “再說了,文章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才學?能看得出一個人是否能當好官?大多數貪官那也是看科場文章,然後選出來的吧?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文章做得好,做官卻一竅不通的人難道就沒有?”

    “開文會就開文會,選出能寫出好文章的才子而已,何必鄙薄詩詞歌賦,擡高文章?”

    “阿壽你說得好!”他剛說到這,外頭就傳來了一聲讚嘆,緊跟著,卻是面色微妙的朱二一個踉蹌跨進了屋子,緊隨其後的才是朱瑩。

    朱大小姐的臉上此時滿是悅人的紅色,也不知道是急急忙忙跑的,還是因為張壽這話而高興的:“永平公主還老覺得陸放翁的詩太淺顯,要我說,那是她自己太淺薄!那個女人送帖子來你就要去?偏不!我陪你和小齊還有小呆去見葛爺爺!”

    事情到此,張壽以為便算是一個結束了。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太夫人得知他要去葛雍那兒,堅持要他再換一身行頭,隨即竟讓丫頭送來了衣服。

    直到這時,張壽才發現,除卻曾經送給他當作生辰賀禮的那一套青蓮紗衫之外,太夫人竟然還預備了其他尺寸正合他的衣裳,而且不止一身,是顏色不同的好幾身。

    對於這樣的做派,張壽著實無話可說,只能選了一套相對樸素的靛青色衣衫。他才剛穿戴好,朱瑩已經拖著衣衫整齊的朱二再次來了,道是要帶人一塊去葛爺爺那兒受受熏陶。

    見朱瑩一面說一面拼命朝自己打眼色,張壽哪裏不知道,朱瑩希望二哥受的熏陶,那是讓翠筠間裏一群貴介子弟叫苦連天的算學題海轟炸?他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這個坑哥哥的大小姐,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簡簡單單地說:“好了,時候不早,出門吧。”

    “咳,大小姐和壽公子可在?奴婢有事稟告。”

    偏就在這時候,外頭卻是咳嗽一聲,緊跟著,江媽媽進了屋子。她環視眾人一眼,隨即屈膝行了個禮。

    “裕妃娘娘剛剛派人來了,說是好久不見大小姐了,今天午間,她也到月華樓,還請大小姐去見見她。”

    見朱瑩大吃一驚,隨即懊惱地使勁一甩袖子,她這才嘆氣道:“裕妃娘娘說,若是可以,請壽公子帶上兩個學生一同與會,也好讓人好好瞻仰一下葛門弟子的風采。太夫人說,原本不去也沒什麼,但公主先送來帖子,裕妃娘娘又特地傳話,去就去吧。”

    “她派人去知會葛太師了,免得他幹等。她靜極思動,索性也陪你們一塊去月華樓!”

    張壽本來只是懶得去赴這種明顯帶著鴻門宴意味的邀約,此時見似乎推脫不了,他就笑呵呵地說:“那好,去就去吧。我這鄉下人,就當見識一下京城頂尖的文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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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八股文大會?

    “月華樓樓高三層,每層檐角用的都是特質琉璃,每當月上中天之際,樓上燈光全滅,四角在月光照耀下,會散發出朦朦光彩,正合了月華之名。”

    雖說今天要去月華樓的人足足一大堆,但張壽最終說服了太夫人和朱瑩祖孫,大家分兩路。一路先在月華樓四周轉轉,看看熱鬧,另外一路直接上月華樓,如此正好可以避免目標過大。他雖沒說怎麼分,但太夫人自然心領神會,直接把朱瑩給提溜走了。

    此時,聽著一旁閑人在那解釋月華樓的由來,張壽不由得心想,那位永平公主挑這地方開文會,是不是因為生於八月十五,所以對月華二字有特別的好感?

    如果不是先頭李媽媽挑明,他簡直要覺得,這種每月一次的文會是她的選婿大會……

    月華樓附近早早豎起了木柵欄,四處入口都有全副武裝的衛士把守,但凡有士子拿出請柬進去,全都會引來一陣喝彩聲,而沐浴在喝彩聲中的士子們,往往會更加昂首挺胸,神采飛揚。當然,張壽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四周圍某些沒能收到帖子的人說些酸溜溜的話。

    他今天再次戴上了鬥笠和面紗,再加上有齊良和鄧小呆當跟班,阿六保駕護航,在這擁擠的人流當中,總算是保有一片靠墻的空閑之地。可即便如此,他卻沒有立刻亮出帖子,去那寬松許多的月華樓下,和那些志得意滿的中選者為伍,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四周圍人說話。

    很快,一溜五六個年輕士子結伴而來,四周圍的人紛紛給他們讓路。而這些人卻也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上次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就不知道這次永平公主會出何題!”

    “上次破題最好的國子監謝萬權,這次居然被個鄉下小子氣得閉門不出,怕是不能來了。哼,就算葛太師弟子,只精研算學算什麼能耐,葛太師當年還不是因為時文第一揚名天下?”

    “哎,每月永平公主開如此文會,大家切磋四書經義,追思覆古,也好叫那些數典忘祖的家夥好好看看,那些番邦的鬼畫符哪比得上我們的聖賢大道!科場只考時文,這是祖宗制度,哪能更易?”

    “聽說每月被永平公主邀來月華樓的時文選家也越來越多了。只要長此以往形成制度,每月那些出類拔萃的時文立刻能結集成書,名揚京城,甚至名揚天下,真真是善政。皇上既然派人親臨,足可見也是支持時文的!”

    張壽聽齊良說過所謂時文選家。時文選家,也就是八股文選家,簡單來說,就如同是後世優秀作文選編輯,負責在科舉考試之後選錄優秀八股文,加以評點,結集成冊出書,最終賣給應考的儒童。當然,要做這種事,這些選家當然大多頂著時文大佬的名聲。

    如果不是鬥笠和面紗遮擋,他可以保證,聽到這些高聲談論的話,四周人肯定能看到自己眼下那極度不以為然的臉色。

    他之前在朱家隨口玩笑時,只不過覺得把文章看得比詩詞歌賦重要,這種態度有失偏頗,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在李媽媽面前還是把話說輕了。

    今天這月華樓文會是比拼八股文的大會,而且是比拼、評點、出書的一條龍服務,怪不得能吸引這麼多文人趨之若鶩。

    三五學子為了過科舉這個獨木橋,好好切磋一下八股文求個進步,這很正常。

    書院私塾為了考出更多的秀才舉人進士,把八股文當成主要科目,這也很正常。

    一群專門四處搜羅優秀八股文結集成冊賣給儒童賺錢的選家,口口聲聲推崇八股文,這更是很正常。

    朝廷的各級科舉考試畢竟還在用這樣的文體來遴選人才呢!

    可你堂堂一個公主,一個月來一次八股文大賽,聽四周眾人議論的口氣,居然還成了高舉覆古潮流的號召?成了對抗某些“數典忘祖”新派官員的中堅?

    開什麼玩笑,這算什麼覆古,商周沒八股,春秋戰國沒八股,漢唐更沒八股!

    八股文寫得好確實很厲害,可你去問問那些名臣,誰會拍胸脯說我平生最自豪的就是八股文寫得好!過了科舉這道關,大多數人立刻就把八股文扔了!葛老師現在八股文寫得怎麼樣,他都不知道……

    張壽轉頭看了一眼齊良,見人面色凝重,而鄧小呆卻在那撇嘴,至於阿六,少年正一如既往沒有表情,他就呵呵一笑,隨即摘下了鬥笠和面紗。

    就是這樣輕輕巧巧一個動作,立時吸引了周遭無數目光。畢竟,鬥笠面紗在這種場合不足為奇,不少權貴幕僚,乃至於即將去往地方的低品官員,都會悄悄到這邊搜羅人才。

    可張壽這年紀已經把這種可能性全都滅殺了,而他那清俊閑雅的容貌,則是激起了許多人同仇敵愾。

    “哼,這又是一個仗著生得好,想來撞大運的!”

    “誰不知道永平公主素來只重才學人品,不重形貌!”

    “這麼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也想學那些才子名士?”

    在這些從竊竊私語變成大肆非議的聲音中,張壽旁若無人地對身後齊良和鄧小呆招呼了一聲,隨即不慌不忙地往月華樓入口走去。

    眼見兩個衛士齊齊上前來,聽到四周圍那些嘲笑譏諷越發肆無忌憚,張壽沖著齊良微微頷首,當齊良上前拿出那樣式古樸,打磨光滑的毛竹帖子時,那些非議的人便仿佛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瞬間鴉雀無聲。

    那兩個衛士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小心翼翼地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後,他眼神一閃,隨即恭敬敬敬地說:“這位公子,公主所發帖子,一帖一人,您一人進去可以,但從者……”

    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陣陣嗡嗡嗡的聲音,張壽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哦,原來如此。但送帖子的人說是讓我帶學生過來,既然不能,那就算了,齊良,你代我去,我本來就要去老師那兒算幾道題,先走了。”

    見張壽對齊良一點頭,隨即招呼了鄧小呆和阿六,竟是轉身便走,兩個衛士頓時傻了眼。而比他們更加瞠目結舌的,還有圍觀的那些士人和閑漢。

    這看上去就一張臉長得好的小子這才多大年紀,就能有學生了?就算有學生吧,就為了人不能進去,人就隨手把帖子給了學生,自己轉身就走,一點都不給永平公主留面子?

    齊良拿著那沈甸甸的毛竹帖子,同樣目瞪口呆,非常糾結是該勸小先生呢,還是直接就聽小先生的。好在他很快就不糾結了,因為裏頭有人一溜煙沖了出來。

    “壽公子留步,留步!”

    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人滿臉堆笑追了出來,見張壽果然停步轉身,他這才惱火地沖著那兩個衛士喝道:“你們這眼睛怎麼長的,看清楚那帖子沒有?公主邀請的是壽公子及其弟子,這弟子兩個字你們看不見嗎?差點得罪了貴客,該當何罪!”

    張壽不禁暗自哂然。那帖子上,什麼時候寫了弟子兩個字了?那分明是裕妃的口信!

    一番劈頭蓋臉的痛斥訓得兩個衛士連頭都不敢擡,來人這才笑容可掬地上前對著張壽拱手作揖:“壽公子千萬包涵,都是下頭人不懂事。來來,這三位公子也是,裏面情!”

    見阿六也被來人有意無意歸入弟子這一行列,張壽不禁暗自嘆息。

    說實在的,他是想借著剛剛兩個衛士阻攔自己的由頭,拔腿就走的。

    至於留下齊良,很簡單,太夫人和朱瑩,怎麼都會照應一下這小子。可如今裏頭人反應這麼快,看來就算這月華樓文會是龍潭虎穴,他也只能走一遭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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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誰誤人子弟?

    “壽公子千萬別和這些衛士一般計較,他們這些人,就是死板,愚不可及……”

    見這圓滾滾的中年人一面賠笑帶路,一面還不忘使勁埋怨那兩個死腦筋的衛士,張壽便若無其事地說:“他們也是職責所在,畢竟永平公主乃是金枝玉葉,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不能怪他們。其實,公主的帖子太貴重了,外人求之不得,送給我實在是浪費了。”

    說到這裏,不等那圓滾滾中年人搭話,他就突然問道:“對了,還沒有請教貴官名姓?”

    “咳,我一介宮中內宦,哪裏就貴了。”圓滾滾中年人聽到貴官兩個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如果說剛剛的口氣只是恭敬殷勤,那此時就多了幾分熱絡,“我只不過是在裕妃娘娘跟前跑跑腿的小小管事,壽公子直呼我名字常寧就行了。”

    如今的明宮宦官數量相對漢唐宋,數量並不多,相對歷史上的明朝那就更少了,總共竟是不超過三百人。可人少不代表權位低,雖說大多數職司都分給了四十就必須退休出宮的女官,但司禮監卻從開國太祖時延續至今,自小在內書堂中讀書後,便揀選最優秀的隨侍皇帝。

    剩下的,便是各宮管事牌子。

    但因為人數少,各家王府又嚴禁使用宦官,所以對於如今這大明朝的百姓來說,宦官相對罕見,尋常官員基本上看不到這些人的影子,民間就更不要說了,各種妖魔化的傳言。

    然而,從小長在鄉下的張壽沒機會打聽這些。就算之前和朱瑩以及那些貴介子弟朝夕相處時,那也沒人會提到宦官,他就更加不可能好奇心過剩地去詢問這個了。

    所以,本著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的原則,他也不知道這年頭大太監該不該叫公公,幹脆就客氣一點兒:“原來是常總管,勞煩你剛剛這麼跑一趟了。”

    “不麻煩不麻煩。”常寧眉開眼笑,仿佛對張壽這稱呼很滿意似的,隨即又解說道,“壽公子不必擔心,也不是受邀來的人就都要下場做文章比試,您和那些尋常士子不同,一會兒您就坐著隨便聽聽,評判一下。”

    此時已經接近月華樓下的會場,張壽有常寧陪著,本來就顯得顯眼,再加上身後亦步亦趨如同跟班的鄧小呆和齊良,還有面色沈靜的阿六,自然有眾多人朝他看了過來。

    有幸被請到這裏來的士人,自然都抱著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自信,再加上不許帶隨從,縱使有些人屬於同一書社詩社,在這種場合也絕對不願意為人附庸。所以,不免就有人覺得張壽後頭那三人分外刺眼。

    等到聽清楚常寧的話,不免有認識的人三三兩兩互相打眼色。

    居然是邀請來評判的,這莫非是哪位新崛起的選家?不對,看那少年的年紀,也不像是能評點士人制藝時文的選家啊?那麼,是哪位名揚天下的選家嫡傳子弟?

    可京城之內有這樣連永平公主也需要禮敬其子弟的選家嗎?

    又或者是哪家大儒子弟?

    難不成,號稱從來只重才學不重品貌的永平公主,居然也……看臉?

    張壽只當那些恨不得猶如針刺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哂然一笑道:“我對時文一竅不通,也從沒打算下科場考個功名,倒是我這個學生才剛考過了縣試府試,比我這個說是老師的還強些。勞煩常總管替我稟告永平公主,我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朵,評判兩個字就不要再提了。”

    沒料到張壽竟然再次堅稱不懂時文,齊良不禁暗自犯嘀咕。下一刻,他就只見前頭那位圓滾滾的常總管突然轉過身來瞥了自己一眼,甚至還笑吟吟點了點頭。

    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常寧回過頭去,他這才意識到,張壽又不曾特意對人點明他和鄧小呆還有阿六到底誰是誰,這位常總管到底怎麼分辨出自己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沒工夫去想這些了,因為張壽那說話的聲音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聽到了,一時間射過來的目光倏然間有如實質,其中不少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些分明帶著惡意。

    本來就第一次經歷這種大場面的齊良,頓時頭皮發麻,直到一旁鄧小呆極其淡定地嘟囔了一聲:“怕什麼,你當那些家夥是泥雕木塑就行了!”

    見齊良愕然看過來,鄧小呆就嘿嘿笑道:“想當初我被王府尹和葛太師先後提溜過去時,後來府衙裏人人都是這樣看我的,我最初還怕得不得了,可一來二去習慣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這些家夥頂多也就是散布壞話,還能咬你一口嗎?”

    “可我考了府試第七,不是已經有人在非議了?”

    “那有什麼,天塌了,有王府尹這種高個的頂著!”

    張壽聽到後頭兩個小子竟然開始胡說八道了起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當他發現起頭還渾身僵硬的齊良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只能暗嘆從前呆呆的鄧小呆到了府衙之後,竟是變得油滑且韌性十足了。

    然而,眼見他剛剛明確回絕,常寧卻打哈哈不肯給個明確回覆。當下他便停下腳步,淡淡地說:“常總管如果不願意,那我只能讓阿六求見趙國太夫人了。對於我來說,算經十書算是略通,經史頂多只能算是粗通,時文那是一竅不通,聽個熱鬧可以,評點還是免了。”

    “原來大名鼎鼎的葛門弟子張郎君,也會害怕貽笑方家。既然如此,教應試下科場的學生,你就不怕誤人子弟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諷刺,張壽連眼睛都沒擡一下,更不要說循聲望去了。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齊良笑道:“小齊,聽聽,人家覺得你被我耽誤了呢!要不要改投名師?如此,也許回頭就不會有人揪著你那府試的名次不放了。”

    齊良卻沒張壽這麼淡定,他朝說話的人望去,見那是個留著老鼠胡子的中年人,此時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還滿是倨傲,他一氣之下,不假思索地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不是小先生,我別說繼續讀書,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要說誤人子弟……哼!”

    也不知道是之前被鄧小呆一番話給攛掇的,還是被張壽這打趣給撩撥起了心火,此時此刻的齊良,竟是把眼前這一大堆人當成了翠筠間裏被自己罵慣了的貴介子弟!

    當下,連日以來當慣了大師兄的齊良便昂首挺胸地說:“要說誤人子弟,我爹當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時文選集,結果卻依舊每考必定名落孫山,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還是此次見了葛祖師,我這才知道,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裏,張壽對他解說葛雍當初給他開書單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浮現,以至於他覆述的時候,竟是不知不覺帶出了張壽那語重心長的派頭。

    只不過,他本能地用了之前那段日子翠筠間常用的開頭:“葛祖師說……”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若是只讀書不行路,也得挑準了好書看。讀萬卷時文選集,不如好好看百卷名家文章,不如好好看十卷經史!天天拿著時文本子當成珍寶似的研讀切磋,那不叫讀書,那叫祿蠹!”

    張壽見齊良這一刻拿出了大師兄的氣勢,不禁哭笑不得。

    好你個齊良,竟然用我的話直接開了地圖炮,還扣在葛雍頭上,好的不學你壞的盡學我!

    不過話也沒說錯,這就好比在後世天天鉆研優秀作文選,還鉆研到引以為傲,走火入魔,如此能寫出真正的絕世好文,能當作家……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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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葛氏語錄新編(上)

    “哈哈哈哈……”

    月華樓上,朱瑩再也顧不得在永平公主面前常常繃著的千金大小姐儀態,一下子笑得伏在了太夫人腿上。而在她旁邊的湛金和流銀,雖說努力低頭,可那笑容卻怎麼都遮掩不住。

    而太夫人輕輕用手拍著朱瑩的背,口中嗔怪道:“瑩瑩,都和你說多少次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你這沒規矩的樣子!裕妃娘娘縱容你,你也好歹收斂一點!”

    “沒事,瑩瑩就是這率真任性的脾氣才可愛。”

    說話的正是裕妃。三十出頭的她面龐略有些瘦削,月白色衫子,一條並不華麗的蓮青色長裙,滿頭青絲挽了個非常簡單的圓髻,也不見插金戴銀,只用一根樣式別致的木簪綰起,通身上下,也就是手腕上的一對羊脂玉鐲看上去貴重一些。

    她神態溫和地沖著太夫人笑了笑,見朱瑩好不容易直起腰,擦幹凈剛剛笑出的眼淚之後,便上前對她行禮道歉,她就順勢拉了人挨著自己在軟榻上坐了,隨即才說道:“下頭那少年說出來的不過是氣話,有這麼好笑嗎?”

    朱瑩得意地微微揚起下巴,還特意瞥了下首的永平公主一眼,這才笑吟吟地說:“小齊平日是沈穩小心的性子,只有在清風徐來堂裏代替阿壽教導那些家夥的時候,才會擺出大師兄的架子,尤其是對偷懶的人兇極了!剛剛聽他罵誤人子弟,我就想起他訓張琛的樣子!”

    說完她又依偎在裕妃懷裏,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娘娘你等著好了,接下來下頭人要是忍不住訓斥齊良,阿壽肯定不會坐視,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永平公主一直都靜靜地坐在裕妃右下首,見朱瑩越發輕狂,她不禁眉頭輕蹙。

    和朱瑩美艷華麗的風格不同,她和母親裕妃一樣崇尚簡樸,瓜子臉的她常年都穿的是艾綠、藕荷、水藍、霜色這些淺淡的服色,首飾不用金銀,多用竹玉,精致的瓜子臉上永遠帶著淡淡的愁緒,恰是我見猶憐的美人。

    此時此刻,見裕妃只是搖頭,太夫人笑而不語,沒人指責朱瑩這幸災樂禍看熱鬧的態度,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張壽雖說是葛太師的弟子,但葛太師除卻幾年前離京數月,可後來就再也沒離開過,他到底沒有教張壽太久。而下頭這些選家,不少都是成名於科場,也不知道編撰過多少時文選集,縱使葛門弟子身份不凡,輕易樹敵,有必要嗎?還當以和為貴才是。”

    “什麼以和為貴?最先出言挑釁的人是阿壽嗎?還不是那個不長眼睛以為他好欺負的老混蛋!再說,小齊說的這番話,我也聽見了,就是葛爺爺親口說出來的!”

    朱瑩心裏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葛爺爺說的也是葛爺爺說的!

    簡直強詞奪理……不,是不可理喻!

    永平公主簡直不想和朱瑩說話,可裕妃責備地看向了她,她就算再咬牙切齒,卻也只能低頭藏起眼神中的惱怒,低聲說道:“就算是葛太師說的,那些選家論名聲論官職也不能和葛太師相提並論,可那齊姓少年三言兩語把所有選家都掃進去,豈非讓人覺得葛太師偏頗?”

    她說著就款款站起身來,卻是沈聲說道:“我吩咐人下去安撫一二,總不能文會還沒開始就鬧得不可開交!張壽還年輕,今天突然就惡了這麼多人,以後豈不是前途不利!”

    說完這話,永平公主對裕妃微微頷首,隨即就徑直出了這月華樓東家特地為她預備,從來不對外人開放的雅間。等到了外頭,她正要對人吩咐幾句時,卻只聽下頭又有聲音傳來。想到剛剛朱瑩那番話,她不禁來到了窗邊,將竹簾撥開了一條縫,隨即往下望去。

    “果然是什麼樣的狂妄人教出什麼樣不敬尊長的學生!”

    見留著老鼠胡子的京畿著名選家徐鳳陽惱羞成怒,指著齊良的手都氣得直哆嗦,她沒有再去看這位成名已久的老舉人,而是徑直看向了張壽。

    那是一個很好認的少年,一來母親裕妃身邊的管事牌子常寧正陪在身側,二來,朱瑩剛剛到了之後,也不知道在她們母女耳邊炫耀了多少回清逸淡雅竹君子,她耳朵都起了老繭。眼下底下那少年雖沒有穿青色系衣裳,而是靛藍,乍一看去,卻依舊秀挺俊逸。

    可她從來最討厭朱瑩那樣以貌取人的性子,目光在人身上一轉就強行移開,卻是去打量那些群情激憤的選家。可下一刻,張壽的聲音就傳入了她的耳朵。

    “尊駕剛剛說我這弟子不敬尊長,都是我教的。那麼,我不得不請教一句,你是他父親?是他師長?還是朝廷父母官?既然都不是,尊長兩個字從何說起?”

    見留著老鼠胡子,面相刻薄的中年人臉色鐵青,張壽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不過,尊駕要說是小齊的科場前輩,那倒是沒錯,達者為尊,他這樣出言不遜,確實不對。而且,他父親當年屢試不第,他這一腔怨氣都發在時文選集上,也確實有些偏頗。”

    月華樓上,永平公主這才面色稍霽,心想朱瑩剛剛對母親裕妃和趙國太夫人一面誇耀張壽言辭不讓人,一面卻又讚其溫厚君子,她還不以為然,現在她親耳聽到張壽如此不偏不倚,確實稱得上公允。

    “哼,你知道就好!有其徒必有其師,他因父親屢試不第便怨天尤人,足可見……”

    沒等老鼠胡子把話說完,張壽就打斷道:“還未請教尊駕名姓,都編撰過哪些時文選集?”

    “諒你們這對不讀書的師生,也不曾看過我徐鳳陽的《京畿雅詞》!”

    徐鳳陽一邊說一邊倨傲地一伸手,立時就有知機的僮仆一溜小跑送來了一冊書,他這才自得地拿在手中輕輕一揚:“這是京畿多少儒童都仔細研讀的時文選集,也只有不學無術的人,才會看不懂!”

    “哦?”張壽呵呵一笑,下一刻,他就發現眼前人影一閃,隨即,一本書就遞到了自己跟前,恰是阿六直接從人手中搶過送了過來。

    見自己還沒發話,阿六就心領神會地把他想辦的事兒給做了,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便不顧那老鼠胡子的氣惱目光,隨手翻了翻這本薄薄的冊子。

    他隨手看了一篇篇八股文的題目和破題,最後盯著那每部六冊,一千二百足文的標價看了一會兒,最終,他合上了書,這才再次笑了一聲。

    “看了這書,我才知道,老師七元及第,曠古爍今,時文獨步天下,為何從來沒有出一本這樣的集子。怪不得老師常說,學我者生,仿我者死!”

    不遠處,葛雍和齊景山悄然而至。剛剛齊良的話就已經夠勁爆了,當聽到張壽這話的時候,葛雍發現老友那眼睛直往自己瞧,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老人家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徒子徒孫!沒事就給老師亂出書,亂安語錄!出的還是他自己都看著如癡如醉的算學書籍,說的還是非常像他風格的葛氏語錄!

    要不是張壽算學天賦好……唉,不是算學天賦好,他哪會連個拜師禮都沒行就把人收了?

    就在他剛想辯稱這話不是我說的時候,就只聽齊景山悠悠說道:“雖說葛兄你名動天下,但自從你致仕之後,好些年沒聽到你說這麼正經卻又精辟的話了!”

    葛雍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得意地哼了一聲:“哼,那些只會對著時文本子死記硬背考出來的書生,確實是祿蠹!學我是應該的,仿我就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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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葛氏語錄新編(下)

    “學我者生,仿我者死……這話說得真好!”

    朱瑩猶如幽靈一般從永平公主身後竄了出來,見其按著胸口嚇了一跳,她不禁鄙視地撇了撇嘴,隨即就大大方方地掀開竹簾,站在了憑欄處。不用回頭,她也知道背後那位金枝玉葉是什麼表情,當下就咯咯一笑。

    “太祖皇帝當初得了天下的時候就說,什麼男女大防,都是那些腐儒推崇的,裹腳布似的玩意!你要開文會,大大方方開就是了,用得著垂簾嗎?真要是看中誰才華好,品貌好,直接對皇上和娘娘說你要嫁給他就是了,他們還會不準?”

    永平公主頓時氣得臉都白了:“你以為我是你嗎?”

    朱瑩轉過頭來,滿臉的桀驁:“公主也能過得恣意自在!太祖皇帝和孝賢皇後舉案齊眉,相敬如冰,可他們的女兒長樂公主就是塊爆炭,還拔劍追殺過在外頭養女人的駙馬,然後太祖皇帝力挺她和離了。她改嫁了個喜歡刻印章的探花郎,夫妻倆給皇宮留下了多少佳作?”

    她一邊說,一邊再次轉身探出窗外:“阿壽有時候很誠懇老實,有時候卻鋒芒畢露,我到現在都還沒看明白過他!”

    “看明白之後又怎樣,嫁給他?”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譏。

    “等我把婚約這事兒弄明白再說!”見下頭不少人都發現了自己,紛紛擡起頭來,隨即又突然齊齊低下頭去,朱瑩扭頭一看永平公主也跟了過來,這才笑嘻嘻地說,“你看,一個個都道貌岸然,其實擡起頭來看你一眼又怎麼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道不同,不相為謀!”永平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朱瑩的話,卻是煩躁地看向了下方。

    徐鳳陽好歹是京城出名的選家,不會就這樣被張壽給駁倒了吧?

    張壽並沒有註意到,月華樓上的兩個女子正在唇槍舌劍,見那徐鳳陽氣得老虎胡子胡須亂顫,他就笑了一聲。

    “我看徐先生你這序言,誇耀這一冊時文集子將所有才子一網打盡,又誇口說只要精研這些,就必定科場有進益。今天來的,並不僅僅是你一個時文選家,你就有自信,你選的文章比別人選的文章要精妙?”

    徐鳳陽因為張壽居然拿葛雍來壓人,正又羞又惱,打算振臂一呼,召集其他人一塊並肩上,也好形成星火燎原之勢。然而,張壽這突如其來一句話,卻猶如突然剜心一刀,讓他頓時大叫不妙。果然,他就只見四周那些本來同仇敵愾的選家,立時三刻就作壁上觀了。

    八股文選家這種角色,雖說偶爾有聯手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誰不為了保證自家選集的銷路,誰不為了保證自己在制藝時文這一領域的權威,對別人橫加指責甚至詆毀?

    誰不是恨不得對天下人標榜,我最厲害,你們全都不學無術,選出的文章濫竽充數?

    即使硬著頭皮,徐鳳陽也只能強自嘴硬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我選盡了最精妙的文章,為何我的時文本子素來是京畿銷量最廣的?”

    “哦,怪不得尊駕如此自信,原來是因為你的集子銷路好。”張壽再次笑了一聲,“我看你剛剛拿出的這一冊,看題目好像是上一屆月華樓文會的時文集子吧?照你在序言中誇耀,以上諸生行文,盡得聖賢之精妙,一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架勢,你真覺得如此?”

    “是又如何?這集子裏不少文章是永平公主也看過的!其余是聽到前次月華樓文會的題目之後,不少京畿著名的時文大家做的,絕對是最好的範文!”老鼠胡子翹起下巴,心中不斷給自己鼓勁。

    就算葛太師當年時文獨步天下又如何?這些年他教皇帝,教皇子,那都是不學時文的;精研算經,那更是和時文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而制藝時文,就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算葛太師親自捉刀,他也不信能寫出比他選的這些時文更好的文章!

    要知道,上個月來評判的不但有解元唐銘,還有兩位上科二甲進士,選出的十幾篇文章裏,他特意打點重金,問出永平公主私下評價最高的幾篇文章,這才放在最前頭,而且不要命地誇獎了一通,再重金求得幾位有名的老進士也做了範文,然後搶在別人前頭結集成冊。

    在這方面,那位公主天賦卓絕,據說當年還小的時候,就坐在皇帝膝頭,點過狀元,否則這月華樓文會怎會有如此多的士人趨之若鶩?

    朝中舊黨也不會暗暗扶持這位公主!

    “最好?呵呵。”張壽哂然一笑,這才對齊良努了努嘴:“上個月出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對吧?小齊,你也背一篇‘夫子之文章’範文,給這位徐先生聽一聽!”

    齊良見眾多目光瞬間匯聚到自己身上,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朗聲誦道:“聖人常示人以德之顯者,而不輕語人以理之微者。”

    這破題一出,頓時四周俱靜。然而,月華樓上的朱瑩卻聽著好一陣頭大,見一旁永平公主那臉色簡直僵硬如冰,她就不管不顧直接拉住人的袖子問道:“餵,解釋解釋,什麼意思?”

    眼見裕妃和太夫人也一塊來了,永平公主強忍罵朱瑩不學無術的沖動,淡淡地說道:“題目出自論語,‘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個題目在這月華樓文會,算是相對晦澀的,不能聯系實事旁征博引,引申抒發。”

    “四書章句集註有雲,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所以,這破題單刀直入,說的是,夫子常常讓人看到他那德性顯著之處,卻不輕易給人講天理的隱微之處。”

    朱瑩越聽越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當看到下頭一大群人面面相覷,她不禁一陣痛快,哪怕齊良接下來的那一堆之乎者也,她頂多能聽懂一成。

    “蓋文章顯而性與天道微也。聖人教不躐等,此學者所以聞之有難易歟。”

    “子貢之意若曰:夫子之德……”

    “是故威儀之著,可畏可像……非以其微而難知乎?”

    聽完這一段,張壽突然開口打斷道:“小齊且住。”

    見一大堆人登時如夢初醒,一時面色各異,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我聽說,博聞強記的人,聽完一遍全文,就能原封不動地覆述出來,所以姑且念半篇文章就行了。”

    徐鳳陽不禁臉色紫漲。他暗地裏支持的一位才子,就是過耳不忘的類型,如若齊良真的念完,他立刻就可以暗示人重新覆述,然後倒打一耙告眼前這對師生剽竊他人文章!

    可現在張壽識破,這一招就用不了!

    “我想請問這位徐先生還有其他各位,這篇文章,應該沒有時文集子裏收錄過吧?”

    得到一片安靜作為回覆,張壽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天下學問多如牛毛,各有長短,時文名家也是群星璀璨,並不只有一家一戶獨領風騷。我葛門從來不出時文集子,不是不能,而是不願。老師說,聖人心憂天下的情懷,是周遊天下走出來的,而不是閉門造車編出來的!”

    臭小子你真是給老人家我臉上貼金貼上癮了!

    葛雍在齊景山那詫異的審視下,笑得眉頭舒展成了一朵花。

    但他心裏卻在飛快回憶,老人家我和張壽總共也沒相處過多久,我真的沒說過嗎?嗯,好像說過吧,否則張壽和那個小齊怎麼能字字句句都說到我老人家心坎裏?

    不管了,就當這義正詞嚴的話,是我老人家說的!

    雖然葛雍很滿意關門弟子不知道從哪兒找到這麼一篇從破題到承題起講全都非常出色的八股文,一時技驚四座,但他只覺得今天要是不把人拎回去,張壽不知道會搗騰出多少讓他驚詫的名堂來。當下,他只能在四面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中,運足中氣咳嗽了一聲。

    果然,只一瞬間,從月華樓上到月華樓下,無數目光就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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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沒功名沒出身?

    “葛太師居然來了!”

    裕妃喃喃自語,永平公主大為意外,太夫人胸有成竹,而朱瑩已經是二話不說提著裙子一溜煙從樓梯上跑了下去。而當她下到一樓的時候,就只見張壽已經迎上前去,非常熱絡地攙扶住了葛雍的胳膊。而在旁邊,正是似笑非笑的齊景山。

    虧我從前還覺得你溫厚老實,回去再和你算賬!

    雖說葛雍沒有明著說,但張壽還是從老師的眼神中看出了這樣的語言,不禁有些心虛地咳嗽了兩聲。他是真沒想到葛雍今天居然也會來,還打算回頭帶著鄧小呆和齊良一塊去拜見的時候,再婉轉地把編造老師語錄這種事挑明,結果沒想到被抓了個現行。

    算起來,加上他整修翠筠間招生這件事,他這個李鬼撞李逵兩回了……要不是他前世裏數學算是從小到大都學得不錯,所以能給葛雍帶來驚喜,這位老師這會兒恐怕應該氣炸了吧?

    越想越覺得對不住葛雍,他就真心實意地說:“老師,對於天元術,我有點想法……”

    葛雍立時眼睛一亮,隨即眉開眼笑地對一旁的齊景山說:“老齊,我說吧,這小子肚子裏貨色可多了,與其放在這種文會浪費時間,還不如拉回去給我們打打下手!”

    齊景山簡直氣樂了。從前都是另一個老友褚老頭和葛雍擡杠打擂台,他在旁邊看熱鬧,可此時此刻他卻有些忍不住了:“打下手?就張壽昨天說的那些東西,你在那用各種算式編密文編得不亦樂乎,深更半夜還拖著我不放。這樣打下手的弟子,你給我來一百個!”

    “一個也沒有!你自己去找!”

    然而,這兩個老者旁若無人說話的態勢,一旁的選家們卻坐不住了,紛紛上前拜見。

    葛雍是太師,齊景山那也是絕不能怠慢的。人在致仕之前,那可是太常寺卿!雖說沒主持過會試,可也一樣是學生眾多……

    剛剛當眾發難卻慘遭反唇相譏的徐鳳陽,此時此刻成了那雞立鶴群,獨一份!

    眼見朱瑩也一陣風似的從月華樓裏跑了出來,徑直攙扶了齊景山,一口一個葛爺爺齊爺爺叫得親切,想到今天一口答應的那個“簡單”任務,已經挨了一刀的他就算再想退縮,也勢必不能把脖子就這麼收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葛太師,齊太常,我編的時文集子,收錄的文章全都是上一次月華樓文會上,眾多評判和選家親口嘉許過的時文,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個個都是科場中摸爬滾打,有功名的聖人門徒!”

    徐鳳陽一面說,一面用淩厲的目光掃了一眼四周圍那些時文選家,見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附和自己,不禁又氣又急,卻還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張公子這學生背的這半篇文章確實不錯,可張公子沒有功名在身,出席今日這月華樓文會還是公主特許,出乎僥幸,他不曾溫良恭儉讓,好好學習揣摩前輩文章也就算了,還以半篇文章就想壓過諸多科場前輩,是不是太狂妄了?”

    “真是健忘,剛剛我家小先生說對時文一竅不通,所以只帶了眼睛和耳朵來,是誰突然跳出來大放厥詞,指摘他誤人子弟的?現在說不過人,又開始死咬小先生沒功名,不要臉!”

    鄧小呆剛剛一直都在那裝啞巴,如今眼見張壽靠山來了,他頓時在葛雍身後嘟囔了一聲。

    這嘟囔的聲音很小,只有葛雍聽見,一時間,之前恰好錯過了徐鳳陽挑釁張壽那一幕的葛雍頓時眼神轉厲,怒瞪這位選家。

    面對這樣咄咄逼人的目光,徐鳳陽想起葛雍當年當官時那也是逮誰噴誰的性子,不禁肝膽亂顫,然而人卻竭力站得筆直。畢竟,此時此刻,他只有堅持風骨,沒有退路可走。

    而他提起的功名二字,剛剛那些因為葛雍齊景山聯袂出現而一時退卻的八股文選家聽在耳中,也不禁三三兩兩交換眼色,而更多的士人們則是面露異彩。

    有大膽的便躲在人群中叫道:“徐先生說得沒錯,沒功名沒出身的人,憑什麼跑到這裏高談闊論!”

    你以為我很稀罕永平公主這月華樓文會的邀約帖子嗎?要不是後來那位裕妃娘娘又命人來傳話,我一開始就打算回絕不來的!

    若不是看到剛剛陪在自己身邊,關鍵時刻卻裝隱形人的常寧一溜煙跑進了月華樓,顯然那兩位來自宮中,地位尊貴的母女很可能已經下樓來了,張壽很想反唇相譏。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樓中傳來了一個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誰說張壽沒出身的?”

    張壽以為出來的會是永平公主,會是趙國公府那位他看不透的太夫人,甚至會是裕妃,可卻沒想到,那個大步走出來的,竟然是一個身穿錦袍的漢子。

    聽那嗓音,張壽隱隱覺得這似乎是個宦官,只不過,來人和滿臉堆笑肥頭大耳的常寧不同,虎背蜂腰,滿面陽剛之氣,如果不是沒有胡子,他一定會把人和之前見過的那位銳騎營左營指揮使雄毅聯系起來。

    而來人對他微微一點頭,這才用厲眼一一掃過眾人,隨即再次不緊不慢開了口。

    “八月十四晚上,臨海大營逃竄亂軍突襲融水村,險些釀成慘禍,便是張壽定策,與張琛等貴介子弟還有村民合力,將三十二名亂軍一網打盡。其中格殺六人,自盡一人,余者全數落網。皇上說,此等戰績,民間從未有過,就是軍中也少見,不可不嘉賞!”

    有了這最後一句皇上說,四周圍雜聲一絲也無。相比有些意外的張壽,朱瑩一時滿臉的欣喜,當下就立刻問道:“楚公公,怎麼個嘉賞?”

    “皇上本來想議軍功,可聽說是葛太師弟子,又精通算學,便笑說,葛太師算學宗師,卻每每嘆息後繼無人,國子監算科更是形同虛設,便授國子博士,回頭把算科重新建起來吧!就在我陪著公主出來之前,此事內閣已經擬詔了。”

    張壽暗自吃了一驚,正打算趕緊謙虛一點推辭了,卻沒想到葛雍突然使勁揪了他一把。他疼得一齜牙,到了嘴邊的話不禁吞了回去。

    而這時候,葛雍便笑瞇瞇地說:“皇上真是神目如電,等敕書下了,我一定帶這不成器的弟子親自入宮拜謝。”

    一面說不成器,一面得意成那樣兒,浮誇!

    齊景山腹誹之後,見一旁的朱瑩也赫然喜形於色,他只能暗自嘆氣。

    這一老一小……沒救了!

    然而,徐鳳陽那張臉卻是瞬間煞白。國子博士一職,小民百姓興許沒怎麼聽說過那名頭,可對於讀書人來說,那卻是非同小可。

    太祖皇帝當年力排眾議,硬生生拔高了國子監的品秩,把祭酒給提到了正二品,把司業提到了正四品,各科博士正七品,助教正八品,繩愆廳監丞正八品。

    如今每三年的殿試之後,除卻因為館選而成為庶吉士的那些幸運兒,只有最出色,機緣也最好的幾個二甲進士,在授官的時候才能授官國子博士……要知道,那可是正七品的學官!

    內閣怎麼會從命,怎麼會擬詔!

    就在徐鳳陽淒惶失措之際,永平公主代他把這話問了出來:“國子監乃是我朝最高學府,非同小可,內閣諸位大學士對此全都毫無異議?”

    永平公主實在是意外極了。楚寬是每次陪她來月華樓文會的司禮監秉筆,但這個老陰人從來都是不陰不陽坐在那兒,只看看,不說話,久而久之她也就只當人不存在了。可誰知道他居然會突然跳了出來,還丟出這樣一個父皇詔命!

    一個徐鳳陽丟臉無所謂,可張壽竟然從白身直擢國子監博士,她這個月華樓文會豈不是成了笑話?

    被朱瑩稱作楚公公的司禮監秉筆楚寬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

    “皇上說,張壽能把一群京城有名的,在國子監裏連混日子都不願意,成天走馬章台,尋歡作樂的紈絝監生管得服服帖帖,這國子博士豈不是名副其實?至於內閣幾位大學士,早朝後只有吳閣老在,其他幾位有的告假,有的正在主持部議,所以吳閣老親筆寫的敕書。”

    “敕書這會兒興許已經送去趙國公府了,既然有人質疑張壽沒出身沒功名,那我就先說了,反正也不差這麼一會兒,省得接下來還有人揪著他沒出身,吵個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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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我信了你才有鬼!

    大勢已去……

    這是徐鳳陽此時最大的一個念頭。

    得罪張壽背後的趙國公府不要緊,反正他背後那位和趙國公府已經是你死我活之勢。

    得罪了葛雍很麻煩,但老頭兒素來是正人君子,除卻噴人不會用別的下三濫手段。

    反正永平公主和趙國公府大小姐朱瑩素來不和,看在舊恨份上總不會偏幫張壽,如此一來,他這堅持到底雖說風險大,可好歹也有相應的價值。

    可數次陪同永平公主前來月華樓文會,一直都猶如鎮山太歲一般不哼不哈的司禮監秉筆楚寬,竟會突然帶來這樣一個足以把他砸懵甚至砸死的消息!

    就算之前臨海大營出亂子,把皇帝都氣病了;就算張壽真的三下五除二就捕獲了幾十個亂軍;就算張壽那是趙國公的準女婿……在朝中風雲詭譎,趙國公父子岌岌可危的情況下,皇帝怎麼會突然如此看重張壽,是因為葛雍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

    徐鳳陽只覺得腦袋脹痛,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然而,和他不同,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想,更懶得想。

    “多謝楚公公你帶來的好消息。”葛雍笑瞇瞇地沖楚寬這個老相識點了點頭,隨即就對那邊一樓門口尚未來得及出來的裕妃和趙國太夫人笑了笑,這才看向了永平公主。

    “公主給我這不成器的關門弟子下帖子,邀他來這月華樓文會做評判,實在是高看他了。這小子嘛,和我從前其他學生弟子不一樣,他從小身體不好,純屬是放養的,我只不過丟了他幾本書,讓他自己琢磨,所以呢,他比老人家我其他那些弟子學生多點靈氣。”

    一面說不成器,一面說有靈氣,這樣不要臉的說法,齊景山聽得眉頭大皺,而朱瑩卻眉開眼笑。而那邊廂,太夫人到底已經在丫頭玉棠的攙扶下,先行出來了。

    “葛太師難得和齊太常一塊過來,不要立時便走,好歹在這月華樓上坐一坐,也看看年輕一輩的人才。”她是最了解葛雍的人之一,沒等老頭兒說沒工夫,要回去算什麼題之類的話,她就笑容溫煦地說,“知道你是大忙人,樓上筆墨紙硯都有,不耽誤你教導徒子徒孫。”

    葛雍瞥了一眼月華樓大門,發現裕妃早已經不見了,雖說不知道皇帝怎會輕易允許這位寵妃出門,可太夫人特意帶話,想想楚寬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也在,他沈默了好一會兒,終究答應了。

    “太夫人,你真是慣會給我找難題……也罷,就看永平公主的面子。只不過我有言在先,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朵,可沒帶嘴,評判兩個字就不要提了!”

    此話一出,徐鳳陽那張臉赫然比白紙都還要蒼白。這正是剛剛張壽的原話,他當時便是抓著這一點痛批,結果一頭撞在了鐵板上!

    永平公主卻沒理會徐鳳陽。此時此刻的她終於面色稍霽。如果不是太夫人把葛雍留下,此次月華樓文會就是貨真價實的笑話了!她立時欣然一笑,微微頷首道:“有葛太師和齊太常大駕光臨,今日受邀前來的各位一定會拿出最好的文章。”

    發覺攙扶著自己一邊手臂的張壽突然輕輕擰了自己一下,葛雍不禁斜睨了張壽一眼。

    你小子是打算報我剛剛揪住你的一箭之仇嗎?

    下一刻,他就只聽張壽低聲嘀咕道:“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

    “呵,人家都覺得,我一把年紀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時文嘛,寫得未必比得上年輕人。也就你小子楞頭青,一心認定老人家我還是當年七元及第,八股文獨步天下那會兒。”

    葛雍這說話的聲音很不小,足以讓四周圍的人全都聽見:“回頭把那篇文章補全了給我瞧瞧。我就不信,你小子無師自通算學就罷了,還能無師自通時文……”

    “哪是我寫的,只是別人的一篇習作。”張壽信口胡謅。

    而在他身後,齊良一張嘴已經變成了o字形。小先生,你可別說昨天晚上緊趕著讓我背了十篇文字立意全都無可挑剔的時文,就是為了給我造勢!下一刻,他慌忙追上前頭的葛雍和張壽,大聲說道:“葛祖師,不是我的……”

    已經進了月華樓的葛雍頭也不回地打斷了齊良的辯解:“我當然知道不是你!”

    可下一刻,扭頭瞪向張壽的葛太師就只見這個關門弟子一本正經地看向了自己。

    “其實,是老師您當年留在清風徐來堂裏的文章,好像是您的少年習作,老師您真不記得了?”

    你小子越來越膽大了,我信了你才有鬼!

    葛雍當下氣呼呼地反手揪了張壽就蹬蹬蹬上樓,一旁正攙扶著齊景山的朱瑩見此情景,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可就在這時候,朱瑩背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按著她的肩膀就把人輕輕巧巧給拖了過去。

    同樣覺察到的齊景山回頭一看,見是太夫人正拉著朱瑩低聲說什麼,當下便沒在意。

    “瑩瑩,你去拖著永平公主一會兒。讓你葛爺爺帶張壽先去見見裕妃娘娘。”見朱瑩滿臉驚訝,太夫人就輕聲說道,“張壽的親生母親對裕妃有恩,這事兒很少有人知道。”

    朱瑩先是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有些嗔怒地哼了一聲,卻是到底依照祖母的吩咐,立時三刻氣呼呼地朝永平公主走去,徑直堵在了她的去路上。

    斜睨發現祖母正截下了齊爺爺,而楚寬則是饒有興致地拖著齊良和鄧小呆在一樓轉悠,阿六在角落裏面壁發呆,她就放下心來,當下立時怒瞪永平公主:“你今天請阿壽過來,是不是原本就沒安好心?”

    太夫人聽到這樣的尋釁借口,不禁哭笑不得。縱使永平公主有心趕去樓上,被朱瑩這胡攪蠻纏一耽擱,那是想也別想了。於是,她收回了那分心二用的耳朵,笑吟吟地對著齊景山打聽起了對張壽的觀感,十足十一個即將嫁孫女的好祖母形象。

    而張壽跟著葛雍,此時已經徑直來到了三樓。當看見之前迎接過自己的常寧正侍立在一個頭梳圓髻,衣著樸素的婦人身側,他不禁心裏咯噔一下。

    緊跟著,他身旁的葛雍就突然甩開了他,隨即拱手行了個禮:“裕妃娘娘。”

    “葛太師安好。”

    張壽見裕妃端詳著自己,心中不禁直犯嘀咕,當下連忙長揖施禮道:“見過娘娘。”

    “快起來,快起來。”裕妃伸手就想攙扶,可隨即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遮掩道,“一晃十六年,你都長這麼大了。”

    這是和太夫人當初見到自己時,差不多的對話,想到朱瑩和自己同一天生日,想到永平公主也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張壽心中不由得生出了無數種狗血的身世猜測。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下一刻,裕妃就長嘆一聲掩面而泣,緊跟著就低聲說道:“我和瑩瑩的母親,與你娘是在一場亂事當中結下的緣分。若不是她,我和瑩瑩的母親恐怕早就死了!就是瑩瑩和明月能平安降生,也是托了她的福。”

    這一刻,張壽陡然想起,朱瑩常常提起祖母、爹、大哥、二哥,卻幾乎從來沒提起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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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薪火傳承靠閹黨?

    裕妃的講述,簡單而明了,張壽沒怎麼費勁就聽明白了。

    那是當今皇帝剛親政還年輕的那會兒,很喜歡和年紀相差挺大,卻算是表兄的趙國公朱涇一塊微服出遊。當裕妃和趙國夫人全都懷孕了之後,兩人更是興高采烈地陪她們去進香——哪怕那時候朱家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皇帝也有一兒一女。

    結果很不幸,遇到了有人趁機造反,兩個女人義無反顧把護衛都留給了男人,隨後相攜逃生,然後遇上了同樣挺彪悍的他生母張寡婦——也不知道是那大批人馬吸引了亂軍的註意力,還是三個女人戰鬥力太強大,又或者是亂軍太不頂用,反正三女成功逃出生天。

    三個人都躲到了張寡婦家,張寡婦還找來了隔壁的穩婆。三個人在一團亂的情況下都生了孩子,裕妃和朱瑩的母親先後生下了女兒,而他的母親張寡婦卻因為早產外加難產,拼死生下孩子,最終殞命。

    張壽心情覆雜地回味著這段過去,微微有些發呆,可心情卻陡然輕松了下來。

    生下來就父母雙亡,這種身世會被某些人說命硬克雙親,但是,他卻完全不在乎。他會去祭拜那位可憐的秀才父親,會去祭拜那位可敬的寡婦母親,也會好好奉養把他養這麼大,他一直視之為母親的吳氏。說實話,他只要知道身世背後沒有藏個雷,那就心滿意足了。

    “阿壽?”

    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喚醒,張壽這才擡起頭,見裕妃竟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他就笑道:“娘娘恕罪,我只是忍不住回想當時那驚險的情景。我母親很堅韌,很強大。只不過,這樣的母親,讓我這個當兒子的壓力很大,我怕配不上她用命換來的這條命。”

    如果是她真正的兒子,這時候也許會義憤填膺地要公道,要旌表,甚至要立牌坊,可他卻到底不同,那個母親希望的,應該只是兒子平安喜樂活著。所以那些就留待以後吧。

    裕妃聞言一怔,不但是她,就連一旁的葛雍,也不由得輕輕揪了揪胡子。

    “之前得知這些年一直都是趙國公撫養我們母子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還問過瑩瑩,可惜她也不知道,現在我總算是解惑了。這些年,我過得平安喜樂,就和村裏那些趙國公照應過的老兵一樣,我很知足。當然,也不是沒有遺憾。”

    說到這裏,張壽微微一頓,隨即看向葛雍:“我認識字,讀過書,不可能像那些村人一樣,一直都一成不變地過日子。我一直想走出村子,只可惜母親不讓,村人也都盯著我,所以我只能教教孩子,讓他們的眼界也不局限在田間地頭。但我一直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現在,這個願望正在達成。裕妃娘娘,老師,國子博士這樣的美官,我當不起。我並不是在乎別人的非議,只不過,我志不在此。而且,除了老師傳給我的那些經史和算經之外,我因緣巧合接觸到不少離經叛道的東西,如果都拿來教,將來國子監絕對雞飛狗跳。”

    葛雍正想說話,身後樓梯處突然傳來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

    “雞飛狗跳,也比死氣沈沈強。”

    “想當初太祖皇帝在的時候,整個國子監那是一片欣欣向榮,曾經設過算科、格物、土木、船舶……各大門類應有盡有。太祖皇帝當年常念叨,如果什麼地方是一潭死水,就放一條鯰魚進去。可瞧瞧現在,國子監幾乎就是那些死揪著時文制藝的腐儒占了大頭,死氣沈沈。”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太祖皇帝你還真行,連鯰魚效應都整出來了!

    可是,如果當年真的把國子監當成現代大學這樣建設,那現在倒車怎麼會開成這個樣子?

    看到是楚寬獨自從樓梯走了上來,而其他人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不見蹤影,他不用想都明白,是別人創造機會讓他能和裕妃見這一面。

    等到眼角余光瞥見裕妃面色如常,反倒是旁邊侍立的常寧滿臉諛笑,他就認識到,眼前的這位楚公公肯定比常寧等級高得多,當下略一沈吟,照著朱瑩之前那稱呼,直截了當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那敢問楚公公,當年的算科、格物、土木、船舶等科目,如今國子監裏還有嗎?”

    楚寬哂然一笑,若無其事地說:“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時候,那些科目是有,培養出不少人才,可惜太祖退位早,太宗不長壽,太宗晚年,諸子奪嫡,亂了一場。高宗皇帝幼主登基,皇後和生母敬妃又雙雙早逝,就連近身宦官也都是某些官員扶持的。”

    “出自國子監的兩位老師被人陷害,高宗皇帝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給帶歪了方向。再加上海外那些商船回來後都說,那些蠻夷之地風俗詭異,不懂禮法,遠不如我大明,便有人覺得收納那些西夷讀書人和番書沒必要。早年國子監培養的人,也漸漸因此被排擠了出去。”

    “而後繼位的世宗體弱多病,同樣大權旁落,幾乎事事都聽內閣的,對太祖皇帝那些東西也似懂非懂,漸漸這些科目只是徒有虛名,幾乎連學生都沒了。太祖皇帝當年把開海和勸學的鐵牌樹立得天下四處都是,如今還是有人為了一己私利,叫囂禁海外蠻夷和番書流入。”

    “英宗皇帝想要重振太祖皇帝當年雄威,只可惜他是旁支,登基的時候四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駕崩時,太子又突然暴死,諸子紛爭,又亂成一團,還是睿宗爺爺起兵得了天下,重用了葛太師齊太常這種精通雜家的名士,這才有所扭轉,只可惜……”

    他面色一厲,連語氣也變得淩厲了起來:“只可惜睿宗爺爺去得早,定謚號的時候,竟然被人定了睿宗。什麼睿是美謚,是上謚,什麼克念作聖曰睿,深思遠慮曰睿,聖知通微曰睿,慮周事表曰睿……可古往今來有幾個睿宗?

    “睿宗爺爺這輩子只錯了一件事,信了那些個投誠的家夥,沒把他們都殺光!太後娘娘那時幾乎要以死相爭,可為了不重蹈高宗皇帝覆轍,咱們幾個死死勸住了太後娘娘,姑且讓步,垂簾訓政,可還是時時被掣肘,皇上剛親政就碰到業庶人謀逆,哼,哪有那麼巧的事!”

    楚寬最終深深嘆息了一聲:“太宗皇帝留下的那些科目,如今已經只剩下一些書了,而懂得這些書的人,幾乎都在宮中內書堂裏!只可惜太宗皇帝當年念及蒼生,不願意多用傷殘身體的宦官,否則宮中代代薪火相傳,只要人多,也不至於就只剩下如今這麼寥寥幾個種子。”

    張壽確信,自己如果此時此刻不是繃著一張臉,他那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楚寬這是想標榜,天下文官皆奸佞,唯有閹黨是忠臣?這意思他沒領會錯吧?

    瞥見葛雍滿臉不以為然,他就知道,楚寬這話估計有一定的真實性,但肯定在標榜宦官群體,存在一定水分。然而,人家在自己面前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深入了,如果他還一再堅辭這個國子博士,那他絕對會因為不識好歹而倒黴。

    在躊躇片刻之後,他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那麼,我這個國子博士是要去做一條鯰魚,攪動國子監那一潭死水?”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是葛太師高足,皇上自然希望你去覆興國子監。”

    見楚寬說得義正詞嚴,張壽索性也不繃著臉了,直接露出了我覺得你在逗我的表情。

    而比他表現更露骨的是葛雍,老頭兒直接板臉罵道:“楚寬,你少說這些糊弄人的,有話直說!”

    楚寬瞥見裕妃此時秀眉低垂,怔怔發呆,他就滿臉誠懇地說:“葛太師,皇上真的是這麼說的。張琛陸三郎這些家夥,從前在京城那都是什麼名聲,可現在呢?既然張壽能管好這些人,那麼其他人還在話下?皇上說,算科一類,準張壽另行招取監生。”

    聽到這最後一句,張壽頓時精神大振。他不假思索地問道:“此話當真?”

    眼見張壽分明心動,楚寬頓時笑了:“皇上金口玉言,自然當真。”

    “不論年紀,不論出身?”

    “那是自然,皇上要的是結果,英雄不問出處!”

    “好。”張壽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勞煩楚公公把昨天堵我家老師府門的那些人都給找出來,我昨天送了他們一人一本書,我覺得這些人就挺合適的。”

    見楚寬一臉意外和茫然,他就笑瞇瞇地說:“要是這些人能通過考試,加上陸三郎,那第一批學生就算齊了!”

    要我當老師,你先把學生給我找齊了!我那翠筠間裏的一批人,全都是朱大小姐塞給我的,除了陸三郎,幾乎沒人能學得了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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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一物降一物

    當永平公主急急忙忙上了三樓時,看見的便是角落裏葛雍提溜張壽上演嚴師教徒,楚寬獨自站在窗前看底下八股文大戰,常寧陪著裕妃閑話家常的情景。

    她強捺心頭驚疑,快步來到母親跟前,雖說很想問問剛剛他們都在樓上說了什麼,可最終迸出口的,仍只有那個淡淡的稱呼:“母妃。”

    “嗯。”裕妃點了點頭,見後頭朱瑩攙扶著太夫人上來,她的目光就略過永平公主,沖著那祖孫二人笑道,“難得出來湊個熱鬧,這八股文我又不懂,聽著也沒意思。這月華樓文會,明月脫不開身,瑩瑩,你陪我去一趟昭明寺吧?好久沒去見九娘了。”

    分心二用的張壽一眼就發現,朱瑩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雀躍之色,而相形之下,永平公主那臉色就相當難看了。

    想到剛剛裕妃對他說出身世時,提及自己的生母張寡婦已故,而說到朱瑩的生母,用的就是九娘二字作為指代,但並沒有提及人現在下落,他頓時恍然大悟。

    裕妃現在這麼說,豈非是指,朱瑩的母親不在趙國公府,卻在那昭明寺?

    “好呀,我也早就想帶阿壽去見娘了。從前每次我去見她,她總是輕輕摸摸我的頭,也不說話,也不笑,總當我小孩子,更不肯回去。這次我讓阿壽一塊去求她,她總不至於不答應!不就是當初和爹吵了一架嗎?大不了娘打他一頓好了,幹為什麼要這樣不理不睬的!”

    張壽不禁為大小姐這彪悍的發言擦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太夫人正在那無奈搖頭,他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可這次沒有他發言的份,因為裕妃竟是搶先一錘定音。

    “瑩瑩,別胡說,你娘哪會打你爹!阿壽還要和葛太師留在這兒做個評判,畢竟,他今天開罪了一個選家,總不能把這裏的讀書人都得罪了。就咱們娘倆去,你祖母也不去。你娘那就是個倔脾氣,去的人多了反而更不好。我可沒帶幾個隨從,全都靠你保護我了!”

    見朱瑩拗不過裕妃,最終怏怏答應了,張壽連忙叫了一聲瑩瑩,隨即指了指一旁無人的角落。眼見她快步過來,他就撇下葛雍閃了過去。

    “不用擔心我這,萬事有老師呢,再說,你祖母也在。”

    “哼,我哪是怕底下那些沒用的家夥,我是怕永平公主不陰不陽的說酸話刺你。”朱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最終有些不甘心地說,“我真的想帶你去見見娘,她對我還是很好的,每次去,她都會送我親手做的新衣裳……阿壽,說好了,下次我帶你去!”

    “好好好。”張壽趕緊點頭答應。眼見朱瑩覆又情緒高昂了起來,他這才問道,“對了,齊先生和小齊小呆阿六呢?”

    “齊爺爺考他們呢!”朱瑩咯咯一笑,這才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小齊和小呆倒還行,可阿六一臉你說什麼我就是沒聽到的表情逗死人了,竟然裝聾子裝啞巴!”

    張壽本來還擔心底下他帶出來的那三個,得知阿六竟敢那麼應付齊景山這樣的名士高官,他忍不住也笑了。笑過之後,他就看著朱瑩,輕聲說道:“去見你娘的時候,代我問個好。如果可以的話,告訴她,當年的事我知道了,這些年我過得平安喜樂,心滿意足。”

    朱瑩的眼睛裏頓時閃爍著驚異的光芒,可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見他絲毫沒有告訴自己內情的意思,她只能沒好氣地說:“不告訴我是吧?哼,等我回來再審你!”

    見大小姐猶如一陣風似的回到裕妃身邊,說笑兩句就立時把人拽起,卻是和其他人一一打過招呼,唯獨沒理會永平公主和他,就這麼揚長而去,早已經習慣她這性子的張壽不禁啞然失笑。而這一行人下去不多時,他就看到齊景山帶著齊良鄧小呆一塊上來了。

    而阿六卻落後了好幾步,登上三樓時,人還是那種沒什麼表情,更沒什麼存在感的樣子,哪能看得出他曾經寥寥數字就把人氣得七竅生煙?

    直到這時候,永平公主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擺脫了剛剛那揮之不去的負面情緒。然而,當她看到葛雍二話不說叫了齊景山等人,反客為主地占據了那大書案,攤開紙拿起筆開始寫寫算算,她不禁心浮氣躁,手中的帕子幾乎被她捏爛了。

    朱瑩只知道以貌取人,母妃一貫對她比對自己這個親生女兒更好……

    葛雍齊景山這樣的經學名家,卻偏偏迷戀算科小道……

    父皇和太後這些年來明明不大和睦,可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一直都在幫她在京城才子圈中揚名的那幾位高官,也是心思叵測……

    當這一場月華樓文會結束時,已經是午後申時。張壽一直都被葛雍拖著算一道極其繁瑣的重覆計算題,午飯雖說乃是月華樓大廚精心烹制的,他卻食不知味,囫圇對付了一頓,心中不得不感慨今天說是來赴什麼文會,結果卻是相當於數學研討會。

    然而,他只是感慨,今天赴會的大多數士子卻是沮喪。被選家們精心挑選出來的那十余篇制藝時文,當送到葛雍和齊景山面前時,受到的卻是全方位無死角的挑刺打擊,最終僅有三篇文章脫穎而出。可讚許三篇文章之後,葛太師卻是居高臨下,中氣十足地說了一番話。

    “當年我連試連捷,最終七元及第,也許大多數人覺得很風光,但你們不妨想一想,從唐宋到今天,狀元出過多少,可你們能記得住的有多少?制藝時文考的是對聖賢書的理解,可理解之後,你們自己今後如果金榜題名,是否能寫出名垂千古的文章?”

    “我這關門弟子張壽沒打算和你們科場爭先,別因為某些人對你們慫恿許諾,想要揚名,就拿他當成軟柿子。要知道,昨天堵我家門假裝行卷的人,就已經有人當場哭訴坦陳,是受人指使的。人活一世坦蕩蕩,別進士沒考上,卻沾染一身汙名,祿蠹兩個字很好聽麼?”

    直到離開月華樓,張壽這才覺得整個人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太夫人邀了他和葛雍齊景山一塊登車,甫一坐定,他就只見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太夫人一眼:“張壽住你家不合適,趕明兒給他打點一下,搬我那去,省得人家說閑話。”

    太夫人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但話語卻一點都沒有容讓:“你那兒昨天才有人鬧事,你能保證今後就沒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是你關門弟子,還不是有人發難?再說,阿壽是涇兒的女婿,他就是住哪去,此事也鐵板釘釘,怕什麼閑話?阿壽,你說呢?”

    張壽不禁有些頭疼。一邊是朱瑩的祖母,撫養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趙國公生母,一邊是對他很不錯,屢屢背鍋之後也沒翻臉的老師,這讓他幫誰說話?只是片刻,他就定了主意。

    “我今天打算回融水村家中一趟。”沒等兩位老人再爭,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就算要當那個國子博士,我也得回鄉和娘說一聲。至於下一次進京時住哪,到時候再說好了,不急。”

    一直笑而不語的齊景山直到這一刻,方才微微笑道:“我在京城西邊堂子胡同有一座兩進小院,那是我從前舊居,後來只堆放雜物,空著也是空著。如果張壽你沒地方可住,我可以讓人收拾了,便宜一點賃給你。”

    他仿佛沒察覺到葛雍那氣得要殺人似的目光,對著太夫人微微頷首:“堂子胡同就在趙府大街後街,彼此照應也方便……”

    “齊景山!”

    看到葛老師那瞬間氣壞的樣子,張壽連忙想都不想地一把攙住老頭兒,順手在其背上輕輕捋了捋:“老師,我要是真去了國子監,哪有空常常回來,齊先生是請太夫人照顧我娘是真的。你想想,國子監距離葛府近,還是距離趙國公府近?”

    見葛雍幾乎頃刻之間就高興了起來,太夫人和齊景山不禁相顧莞爾。

    看這架勢,張壽已經能摸準葛雍的七寸了,以後是老師管學生,還是學生治老師,那可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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