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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彤琤 -【魅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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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琤 - 魅兒

天下勢力一分為四,而唯一可保持中立的就是深居藥谷的鐘離一族。
鐘離謙陌正是神秘的藥谷當家,有一身醫死人、肉白骨的神奇醫術,
那溫潤如玉、雅緻猶如天人之姿的男子平日深居簡出,不苟言笑,
只有見到「她」時,漠冷俊逸的臉龐才會稍有融解──魅兒,
她是他一手栽培植養、種在他心頭的一朵花!
打從幼年時撿回這個妹妹後,兄妹倆便形影不離,
他默默地保護嬌寵着她,不料魅兒卻突然離家出走?!
江湖風波惡,身為性命相連之人,他不能放下她不管??
落葉要歸根,魅兒其實早知自己的身世,所以她走了;
不想再白白享有鐘離姓氏的光環,不想總是依賴他,
更不想因自己的存在耽誤他的終身大事?
當別有嬌客出現,就是她離開兄長學會自立的時候。
只是想比做簡單,他們的牽連緊密而深刻,
早在她為了救他而獻出童女心頭血時便注定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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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1: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故事,都是從離家出走開始的。

  不過,鐘離魅兒拒絶承認她是離家出走,因為……她離開的並不是她的……家?

  忽地感到一陣心虛,在鐘離魅兒想否定她的家是家的時候。

  那麼樣疼愛她,甚至在出門遠遊前還慎而重之將她託付給哥哥照顧的爹娘,還有待她如珠如玉、惜之若命的哥哥,真要否定這個家,那她真該天打雷劈了。

  但話又說回來,就現實面而言,他們確實不是她的親生父母與兄長。這件事,其實早在四年前她十二歲的時候便意外得知,只是那時年幼,總是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哥哥說她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她也就傻傻的信了。

  是啊,傻。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傻瓜透頂。

  怎麼會因為三、兩句話就真信了哥哥的說法,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是上天送給哥哥的寶貝,只想著要乖乖做個好寶貝,卻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棄嬰,而且應該要仔細探究一下自己的身世。

  要不是別院裡的嬤嬤們多嘴,她還真不曉得,原來在其他人眼中,她得到的寵愛壓根兒不該屬於她,能冠上「鐘離」這個姓,實屬踩到狗屎、貓屎兼牛屎、豬屎給蒙上的好運。而她就算再怎麼狐假虎威,本質上還是個麻雀,不可能成為鳳凰。

  感覺很不服氣,但偏偏又不能反駁什麼,更讓鐘離魅兒感到鬱悶。

  自從織造為本的東方、冶礦起家的西門、產糧富足的南宮和掌握交通動脈的北辰四大家族興起、雄踞一方之後,天下勢力從此一分為四。

  而要說到唯一不受四大家族控制,甚至能讓四大家族釋出最大善意與之結交的,也就只有受人美喻為「藥王」、深居藥谷的「鐘離」一族,能與之抗衡。

  這個「鐘離」,正是鐘離魅兒的家族。

  雖然不想承認,但還真像那兩個老婆子講的,她若不是運氣好被哥哥撿回家,深得爹娘跟哥哥疼愛,得了「鐘離」這個姓,今時今日的她別說是過着不同於尋常人家的錦衣玉食生活,壓根兒就一無所有,比小丫鬟還不如。

  甚至,也許早不知道死在哪個山溝岩縫中,或曝屍荒野喂狼吃了,又哪來今日的鐘離家小姐呢?

  他人的閒言閒語說得雖難聽,卻足以驚醒夢中人。

  遲了四年,在兄長攜她前往別院散心,計劃為她歡度十六歲生辰的這時候,鐘離魅兒總算正視到她是個棄嬰的現實。

  也發現到……她之於鐘離家族其實什麼都不是,壓根兒不該這麼堂而皇之的接受鐘離這個姓氏的好處,更不應該恩將仇報,耽誤哥哥的終身大事。

  終身大事……要不是聽別人說起,她還真沒想到,原來哥哥太過照顧她,會害得哥哥沒空關注自身的婚姻大事,沒心思注意伊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想起別院裡那位容貌一絶、氣質出眾的嬌客,鐘離魅兒心裡頭有些悶悶的。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妨礙……

  總之,她離開了。
  
 

  稱不上負氣,跟黯然神傷之類的情緒也不相干,除了不想妨礙兄長的幸福,她更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茫然。

  如果鐘離家不是她的家,那她真正的家到底在哪裡?

  因為想知道自己真正的歸處,想知道關於麻雀的她所該知曉的一切,所以她踏上了尋根之路。

  只是直到離開鐘離家之後,她才發現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她該去哪裡?

  這問題,教鐘離魅兒更加茫然了。

  要避開眾人耳目離開鐘離氏的勢力範圍並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離開之後,她到底該何去何從?

  過去,日常生活大小事都是在她有需求之前,哥哥已先一步為她張羅好,她從沒有為自己作過一次決定。現在,對於何去何從,該從何下手追查身世的問題,她感到好煩惱。

  「別動!這是搶劫!」

  突來的嬌叱喚回鐘離魅兒飛到九重天外的神智。

  從樹上一躍而下的布衣少年面若白玉、清逸俊俏,一雙有神的明亮大眼閃着淘氣的神采,嘻嘻笑道:「你呀,在這裡發呆這麼久,與其等着山賊出現來搶你,不如我先搶算了。」

  「錯!」帶著稚氣的清靈小臉,鐘離魅兒一臉正色回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你應該這麼說,這才是山賊的台詞。」

  「原來是這樣啊。」少年點點頭,一派受教模樣,決定重來一次。「嘿!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鐘離魅兒還是搖搖頭。「沒有開山刀,失敗!沒有斧頭,失敗!沒有大鬍子,更是失敗中的失敗!」

  少年不依了,嘟起粉艷艷的櫻色唇瓣,抱怨道:「魅兒你蒙我的吧?哪有人規定山賊一定要長那樣?」

  「但書上寫的山賊多半是那模樣的呀。」孩子氣濃重的白淨小臉上有些困惑,不答反問:「要不你說說,山賊應該長怎樣?」

  親切的口吻,說明兩人並非初次見面,其實早已相識。

  少年其實為一女扮男裝的少女,名為南宮潤,是南方大家族南宮世家極不受重視的庶出么女。三年前因不明意外身中奇毒,為了家族顏面,南宮世家不能置之不理,因而將人送進鐘離家族的藥谷搶救。

  命懸一線的小命最終還是給救了回來,但可惜已傷及心肺,需要長期調養,因此這些年她一直住在鐘離藥谷中。

  由於年歲相當,性子又和善好相處,三年過去,善良單純的鐘離魅兒很難不和她成為氣味相投的好朋友。

  因為這一點,名為散心遊玩,實則為了替鐘離魅兒慶生的別院之行,唯一的手帕交自然也受邀同行。

  同理,當鐘離魅兒決定離家出走之際,身為唯一手帕交的南宮潤自然不會獨自留下來,理所當然打着闖蕩江湖的名義也跟了出來。

  只是為了不引起注意,兩人只能分頭行事。幸好一切順利,兩人順利抵達事前約定好的會合地點。

  「算了,誰管山賊是什麼德行,我們現在要往哪兒去?」受過重傷而顯得更加嬌小纖細的南宮潤興緻勃勃問道,她簡直迫不及待。

  「潤潤想去哪兒?」

  「我?」南宮潤愣了愣,直覺問:「不是要先追查出你的身世嗎?怎麼問我?」

  「但我不知道要往哪兒找啊。」清靈水嫩的嬌顏上滿是苦惱,鐘離魅兒多高興這會兒有個商量的對象。

  不料,皺成包子的臉蛋多了一張。

  「一點線索都沒有嗎?」南宮潤努力回想她經常看的那些鄉野傳奇。「像是什麼玉珮啊、鎖片啊,或是襁褓的布包之類的?我看書上寫的,那種跟父母失散的孩子,最後都是靠這些東西相認的。」

  鐘離魅兒想了好一會兒,最終搖搖頭。「我沒聽哥哥說過。」

  「那……啊!還有胎記!」努力想著主意的南宮潤沒察覺她的失落,盯着一身丫鬟裝扮下的纖細身子,一臉興奮地再道:「有些特殊的胎記啊、痣啊,長在平常沒人看見的地方,那也是相認的重要證據。」

  「沒那種東西。」鐘離魅兒又搖了搖頭。

  「你確定?」南宮潤狐疑的目光看向那線條有如小蜜桃似的俏臀。

  「我確定。」鐘離魅兒肯定。「我記得我很小很小、差不多兩歲的時候,哥哥最愛把我當小豬一樣咬着玩。娘唸過他,說我的肌膚白玉無瑕,要他別咬傷我留下疤痕。」

  南宮潤皺了皺鼻子。

  鐘離魅兒之於鐘離氏族,除了是最受寵的女兒之外,其驚人的記憶能力也是讓鐘離一族視之為寶的天賦異能,所以南宮潤一點也不懷疑好友記得兩歲時的事。

  讓她感到古怪的,是她哥哥將她當豬仔咬的行為。

  雖然留在谷中療毒養身的這幾年,她深深能夠體會這對兄妹異樣友愛的程度,特別是傳說中如玉一般的謙謙公子是怎麼寵愛這唯一的妹妹,甚至讓她眼紅得想擁有一位這樣的兄長。

  只是羡慕歸羡慕,把妹妹像豬仔一樣咬的疼愛方式,她還是無法理解。不過,這時可不是理解謙謙公子平日怎麼疼愛妹妹的時候。

  「那現在該怎麼辦?」南宮潤跟着面露苦惱。

  鐘離魅兒好無辜地看著她。

  在父母、兄長長達十六年的溺愛與保護下,鐘離魅兒很完整的保有孩子般的天真與單純,加上原就一張孩子氣的娃娃臉,每當她用稚子一般澄澈乾淨的圓圓大眼睛看人的時候,總讓人有種看見小動物的感覺。

  對著那小鹿一樣無辜的表情,即使是已經很熟識的南宮潤也覺沒轍,只能搔搔頭胡亂出主意。「不然……丟石頭決定?」

  單純稚氣的小臉一亮,用力點點頭。

  「說好了,不管往哪邊走,到了城裡,我們得先換一身衣服。」南宮潤一邊挑了個石頭,一邊碎念。「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個氣勢,我們這身小廝跟丫鬟的打扮實在太不稱頭了。」

  「好。」鐘離魅兒乖乖點頭。

  「你丟還是我丟?」看著面前的三條路,南宮潤問。

  「唔……」偏頭,鐘離魅兒猶豫着。

  「你來好了。」南宮潤將石頭交到她手上,以老成的口吻分析道:「怎麼說都是以追查你的身世線索為主啊,闖蕩江湖的事,順便就行了,晃兩下,不虛此生就好。」

  鐘離魅兒一接過石頭,毫不遲疑地將手中的石頭往身後的三岔路一拋。

  小石子以漂亮的弧線往中間飛去,但落地前忽地以極其詭異的方式往右邊落去,只可惜沒人發現這異樣,因為當事者一個背對著石頭,一個還反應不過來。

  「你就這樣丟了嗎?」南宮潤看著她,一臉愣愣。

  「不然呢?」鐘離魅兒困惑的看回去。

  「好歹……好歹你也猶豫一下嘛……」搔了搔臉,南宮潤總覺得很沒氣氛。「算了,丟就丟了,那我們就往……那邊去!」

  順着小石頭的位置指去,確定方向之後讓人生出一股雄心壯志來。

  相視一笑,兩名逃家少女開開心心上了路。

  出發,流浪去。
  
  

  雪濤別院裡,瀰漫著教人窒息的沉悶氣氛。

  原因無他,秘密籌劃三個月的生辰歡慶會,本該接受這個驚喜的壽星不見蹤影,如今證實離家出走了。

  那可是讓家主們放在心尖上的人兒,弄丟這樣的人物,絶對是大事件中的大事件,一干失職奴僕依職務高低,懲處不一。查出有直接干係的人,則直接逐出門戶,讓牙婆帶走。

  在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氣氛下,人心浮動不安。

  棲芳樓外的涼亭裡,被派出打探消息的小丫鬟甚是盡責的將打探到的訊息回報給主子。

  「姑娘,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聽到消息,屏退小丫鬟後,服侍小主子多年的奶娘夏嬤嬤笑得猶如一朵菊花似的。

  不同於受傷無法練武的庶女南宮潤,前來探視么妹的南宮瑾是南宮家族中最負武學天分的嫡長女。清冷如梅的氣質、妍麗的外表,是武林知名的美人之一,爭相追求的青年才俊多如過江之鯽。可以預見,她的未來將是一片光明燦爛。

  這位美人兒聽了夏嬤嬤回報,麗顏不見喜色,卻是秀眉微蹙沈聲道:「休得胡說,謙公子與魅兒姑娘兄妹情深,如今魅兒姑娘無故離家,事情只怕不好,何來好消息之說?」

  「哎,我的好小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跟着魅兒姑娘出去的還有咱們的潤小姐,怎麼說也是南宮家的小姐,咱們自然也得一起尋人,這麼一來,勢必要與謙公子合作,這不是增加你們接觸的好機會嗎?」夏嬤嬤得意笑道。

  「這倒是。」貼身丫鬟錦鳳附議。「謙公子平日裡總推說身子不適,要不就說事務繁忙無法見客,現在為了他的寶貝妹妹,總不可能再避而不見了吧?」

  冰山美人從沒說出口,但這些服侍的嬤嬤、丫鬟們可都是人精,一個個早看出小姐自從兩年前南宮家主壽宴上的一面之緣後,對藥谷這位謫仙一般溫雅如玉的謙公子有着什麼樣的心思。

  要他們這些底下人來看,這世上,也該是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他們家小姐了。

  藥谷不同於四大家族,他們無須刻意經營,從不參與勢力地盤爭奪,卻因為族內子弟及師門弟子在各地行醫濟世,更得民心信賴。

  畢竟江湖中人哪個能避免打打殺殺的命運?受了傷要不要治?中的毒要不要解?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沒有人敢說他一輩子都用不着藥谷的幫忙,所以禮遇、巴結藥谷族人是必要的,無形中廣佈的勢力,怎不教人忌憚三分?

  而鐘離謙陌,這位讓江湖兒女們讚譽為「謙公子」的謙謙公子,正是現任的藥谷谷主。

  這樣的身份不至於高攀了南宮一族,更難得的是謙公子文雅俊秀,猶如畫中人物那般,與他們家清冷絶艷的小姐站在一塊兒,真是郎才女貌,像說書人講的那樣,是觀音座前的金童玉女。

  夏嬤嬤雖沒能親眼見識謙公子的丰采,但兩年前壽宴上隨身服侍的錦鳳見着了。

  當小姐奉父命為前來祝壽的謙公子奉茶時,那時的畫面美好得讓錦鳳當下決定,要將促成兩人的姻緣視為責無旁貸之任。

  至於夏嬤嬤,她沒有年輕人那樣的浪漫情懷,但她很清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雖然她曾對這位年輕谷主的健康狀況懷有疑慮,畢竟傳聞中謙公子的身子骨似乎不怎麼好,但錦鳳很快的說服了她。

  怎麼說都是藥谷的人,更何況還是身為谷主的一族之長,以精湛醫術名揚天下的藥谷,怎麼可能讓他們的谷主出事?

  這話說得甚是在理,加上小姐喜歡,更重要的是這位謙公子的身份地位,天下間只怕再也找不到比這位絶世佳公子更好的良配。夏嬤嬤自然也是無條件支持,跟着錦鳳丫頭有同樣的心思,就希望這段姻緣能促成。

  只可惜,良機難尋。

  原本以為藉着這次探訪留在藥谷養病的庶出小姐,可以為小姐爭取到親近謙公子的機會,哪曉得希望落空了。

  即使他們打着探訪親戚的名義入住到同一座莊園裡,但小姐見是見了,甚至還不冷不熱的吃了幾頓飯,卻總是遲遲見不到正主兒的面。

  一如錦鳳丫頭方才說的那樣,這年少有為的谷主平日裡總推說身子不適,要不就說事務繁忙,也不知是真忙還是擺譜,總之就是不見客。

  如今,人人皆知鐘離謙陌最為疼惜的寶貝妹妹出了事,還帶著他們南宮家的庶女一起離家,倒真是天賜的良機……
  
 

  夏嬤嬤見小姐神情微妙卻沒出言喝止,想必也為這些日子鐘離謙陌避不見面之事而有所不悅,忍不住為其抱不平道:「若不是那位魅兒姑娘從中作梗,憑小姐的天仙之姿,那謙公子怎可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面色一沈,南宮瑾冷顏駁斥。「別這麼說,那是謙公子的妹妹。」

  「妹妹?」夏嬤嬤嗤了一聲,滿臉不以為然。

  南宮瑾秀眉微蹙,卻是沒吭聲。丫鬟錦鳳知其性子,好奇代問:「嬤嬤這是怎麼了?」

  「這事說來湊巧,前兩天我在莊園裡遇上一個同鄉的老婆子,她跟我透露了這個『小姐』的秘密。」夏嬤嬤壓低了聲量說道:「這個掛着鐘離小姐名號的丫頭啊,原來是谷主幼年時撿回來的棄兒,跟藥谷的鐘離氏族並無半點關係。」

  「怎麼會?」錦鳳低呼。

  「怎麼不會呢?」夏嬤嬤再道:「當年的鐘離夫人產女時難產,孩子沒保住,鐘離老爺正愁着夫人清醒後該怎麼跟夫人說這事兒時,謙公子正好抱了個孩子回來。父子倆決定李代桃僵,先瞞過產後虛弱的夫人,豈知日後待鐘離夫人得知真相時,一家人對孩子的感情也有了,就這麼將錯就錯,把這孩子當成自個兒的。」

  「真的假的?」錦鳳驚嘆。

  「當年鐘離夫人正是在雪濤別院待產,所以院子裡幫手的婆娘們都知曉這事,哪裡假得了?」夏嬤嬤對於自己掌握這天大的秘密,可得意了。

  「真要那樣……」錦鳳越想,表情越不以為然,哼道:「錦鳳跟嬤嬤雖是奴籍,但總是有個出身來歷,那位姑娘卻身世不明,比咱們還不如呢。」

  「人家那丫頭片子可是走大運的。」夏嬤嬤酸溜溜的諷道:「有着謙公子和鐘離氏族撐腰,就算是來歷不明也一樣能當個富貴小姐,讓人好生伺候着。」

  出自人比人、氣死人的不甘願心情,丫鬟錦鳳撇唇道:「那還真不是普通的走大運,這世上多少棄兒吃不飽、穿不暖,有些還不知死在哪條陰溝裡,可沒幾個能給藥谷的人撿來當小姐……」

  「錦鳳!」南宮瑾低斥,覺得這話說得太過了。

  「我的好小姐啊,錦鳳說的沒錯,能有這般機運的人,世上可沒幾個。」夏嬤嬤語重心長說道:「為了保有這樣的機運,那丫頭可不簡單。」

  「沒錯。」丫鬟錦鳳心思繞得極快,附議道:「謙公子身體本就不好,鐘離老爺帶著夫人云遊四海後,他還要管理藥谷的大小事宜,這個妹妹要不是極善於心計,謙公子怎麼會這麼在意她,將閒暇時間全花在照顧妹妹上?」

  掌聲很突兀地響起,循聲望去,曲橋的那頭正站着一名文秀的斯文男子,年輕俊俏的面容上不見喜怒,嘴角眉稍卻儘是春情,看著人的時候,總有一股魅人的神態。

  來者不是別人,正好是鐘離謙陌的兩位萬能大總管之一,崇右。

  只見他無視涼亭中突然僵凝住的氣氛,悠哉漫步而來,似笑非笑的說道:「要是魅兒小姐知道南宮大小姐的院內人對她的評價是這般讚譽有加,她一定會很高興。」

  南宮瑾沉靜的美顏波瀾不驚,但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這只是故作鎮定。至於適才說長道短的夏嬤嬤跟丫鬟錦鳳則像兩隻受驚的鵪鶉,在崇右出現的同時,便低着頭縮到自家小姐身後避禍。

  「真的很抱歉,難得貴客登門,本該好好招待。」彷彿什麼都沒聽見那般,崇右客氣道。「但極不巧,府裡治家不嚴,幾個嘴碎的婆子管不住嘴,跟老鄉敘舊敘出了禍事,為了處理這事,恐怕如今別院裡不宜留客。」

  聞言,南宮瑾嬌顏越見冰冷。

  這意思是,鐘離謙陌要他來趕人?

  「哎,南宮大小姐千萬別誤會。」崇右勾着淺笑,溫言補充。「事出突然,我們谷主身子又不好,這會兒是急得犯了病……」

  「謙公子病了?」南宮瑾只聽見這個重點。

  「不妨事,只是暈了過去,需要好好靜養幾日。」崇右淺笑答道。「但又不剛巧,時值多事之秋,生怕怠慢貴客,才會有此決定,讓我來通知一聲。」有些話,無須說得太明。

  更白話一點的意思就是:大小姐你若真要博得我們少主的好感,這時是最好的表現時機。我可是好心給了提示,錯過了這次,下回可不見得能有機會讓你大小姐展現貼心懂事了。

  南宮瑾身為南宮家族的千金大小姐,這麼點道理自然還是懂的。

  一個別有用心下套,一個心甘情願跳坑,所以不多時,崇右頂着一張「姑娘真懂事」的欣慰笑顏送客出門。

  待大門一關,假象卸去,嘴角一勾配着白眼一翻,斯文的俊顏上儘是嘲諷之情。

  有些人還真是沒有自知之明。

  幾個嘴碎的婆子因為這次的事給驅逐出府,失職不察讓人跑了的一干人等也受到不等的處分,興起禍端的人竟無絲毫自知之明,沒有一絲內疚,還興高采烈的繼續嚼舌根,編造那些讓人聽了就想發笑的妄想?

  崇右冷笑。

  這些個沒事找事的千金婆媽們,當初就不該讓她們打着探親的名義登門!

  拂袖一甩,滿心不悅的右總管大人轉向點墨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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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松香輕漫的書房裡,羅漢床上擺着一棋桌,上面玉製的白子、黑子星羅散佈,一謫仙般的秀美男子手執黑子,優雅地往盤面上輕落下黑子。

    而後,美玉一般的青蔥長指輕拈趄白子,緩緩落下。

    一個人,一盤棋,清脆悅耳的落子聲交疊。崇右進來時,看見的就是如此怡然自得的一幕。

    「據說」正犯病臥床休養的那人,悠哉地看了他一眼,清潤如玉的嗓音輕揚問道:「趕走了?」

    「不費吹灰之力。」崇右得意,但左瞧瞧、右瞧瞧自家少主,不得不搖頭嘆道:「少主,我看像南宮大小姐這樣的麻煩只會多、不會少。」

    放眼江湖,崇右的面貌已屬玉面郎君型,但和眼前人一比,那副桃花玉面卻略遜一籌。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不光是清朗文秀的好面貌,而是儒雅俊逸之外,還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韻;加上總是身着墨紫、暗紫等顯貴服色,更襯他白淨斯文的面容;不僅如此,舉手投足間多了一分清靈,宛若天人之姿,教人見了難免自嘆不如。

    這樣一位文秀清靈的美男子,正是江湖人美喻為「謙公子」,藥谷的新一代谷主——鐘離謙陌。

    「說起來,那位出身南宮世家的瑾小姐條件還挺不錯的。」崇右自覺客觀的評論道:「不但家世好,容貌也堪稱絶色,更重要的是,她沒讓這些年咱們放出去的謡言給騙倒,對『孱弱多病』的少主可謂是一見傾心。」

    「條件確實不錯。」謡傳中因為早產而先天不良、體弱多病的人點點頭,不冷不熱的接口。「我不介意為你上南宮家提親。」

    崇右俊俏的桃花臉僵了好一下,摸摸鼻子道:「我去準備出門事宜。」

    鐘離謙陌卻喚住了他,問道:「奉左何在?」

    事關他們藥谷的小姐,崇右一臉認真回稟。「據回報,為了不驚擾魅魅,他藏在暗處,確實地跟着。」

    為了成為鐘離謙陌的左右手,藥谷的兩大總管從小就接受藥谷的刻意培植,說起來也是同鐘離謙陌一起看顧着鐘離魅兒長大的人。

    不似對待鐘離謙陌的主從關係,由於是真心把這女娃兒當自個兒的小妹妹看待,感情非比一般。加上鐘離魅兒從來就不愛聽他們小姐長、小姐短的喊她,因此兩大總管一直就是以小名喚她。

    「通知奉左,若無危急之事,讓他暗中保護周全即可。」想起那從來就乖巧沉靜的娃兒竟鬧得出這般大的事,天仙一般的人兒面露滿是包容的微微笑意,低聲再道:「魅兒想出門闖闖,別壞了她的興緻。」

    崇右很難理解這樣的決定。

    明明就是擔心,直接把人帶回來就好,偏偏又寵她寵得厲害,想由得她任性……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封鎖南宮一族的事已經確實傳令下去,從今爾後,理由不拘,只要是南宮一族求診,一律回絶。」崇右領命離去前想起還有這事,向鐘離謙陌稟報導。

    「嗯,就這麼著。」傳說中菩薩一般慈悲心腸的人不帶情感地確認。

    崇右一點也不意外,所謂的慈悲心腸,全是建立在不觸犯他的禁忌的前提之下。猶如龍的逆鱗,牴觸者就要有承擔後果的認知。

    南宮一族打着聯姻的算盤是一回事,錯就錯在不該任由族內大小姐領人在他鐘離的地盤興事。如今既然膽敢觸犯逆鱗之處,將鐘離謙陌平日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直放在心尖上的人激得離家出走,南宮一族就要有心理準備承擔後果。

    直到崇右領命而去,書樓裡,再度剩下那謫仙一般秀美清貴的風雅青年。

    松香裊裊,纖長的指拈着一枚黑子,卻是遲遲沒有落下。

    親近的人都知道,能讓這位看似文弱的青年有所遲疑的,也就只有「那個人」,從無例外。

    如今讓他費心思量的……是當年那小小一團的肉包子,竟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大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心裡有事,已經不再毫不遲疑優先找他商議,而是聯同姊妹淘離家出門闖蕩……

    怱地發現,他竟然生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嘆?

    這發現,讓儒雅俊逸的文秀面容上浮現一抹如夢似幻的淺淺微笑,亦有些恍然……怎麼時間過得這樣快?

    似乎撿她回來不過就是前陣子的事,那一日的光景,他還清楚記得,記得他是怎麼發現他那小小的、可愛的小包子……

  

    鐘離謙陌那年七歲。

    如同最嬌貴的花朵般,讓族人傾全族之力呵護養育,但不同於其他世家的子弟挺拔,從外貌來看,他瘦弱的外型壓根兒看不出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因為早產,還帶著從娘胎而來的噬心蠱,即使是最精心的照料也只能延續他的性命。他能活着,對雙親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即便長得分外瘦弱,完全無法與同齡的孩子相比,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與瘦弱的身形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鐘離謙陌過於早慧、聰穎,絲毫不像個孩子。

    所以小小的少年傷心了,在得知娘親沒保住妹妹之後。

    他很清楚自己的命懸一線,也知道雙親對他存有虧欠感,是如何傾全族之力想保住他的命。

    也因此,他比誰都期待這個新生命到來,誠心期盼這個小寶寶能為大人們多留個希望。要是哪一日,他真活不下去了,至少還有另一個孩子可以安慰他們。

    但哪裡知道,他還撐着瘦弱的身體,那孩子卻沒了。

    生命的無常與莫名其妙,讓小小的少年甚是惆悵,心裡像是壓着一塊大石,沉甸甸得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不想待在別院裡忍受沉悶又壓抑的氣氛,他藉口出門透透氣,拒絶任何人貼身跟隨,在護衛暗中保護的情況下出了門。

    鐘離謙陌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裡,而以他孱弱的身子,再怎麼走,腳程畢竟有限,所以他只是在莊園所屬的領地裡面漫無目的走着。

    這時,潺潺溪流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打着洗把臉的主意,他往溪邊走去。直到洗完臉後,他才感到自己確實有些乏了,在溪邊休息了好一會兒。

    在他打算離開前,一個木盆像只小船般順流而下,最終擱淺在溪邊不遠處,動也不動。

    小小的少年原沒將這幕景象放在心上,只是當他起身準備離開時,忽然間看見木盆中似乎放了一樣東西。

    再怎麼樣早慧沉着的孩子,總還是有些好奇心,所以他往前看了一眼,有好一會兒都無法思考。

    布團中露出的那肉包子似的東西……似乎……是個娃娃?

    帶著淺淺粉紅的健康色澤不似死物,小小的少年上前,吃力地將木盆拖上岸,就近研究起裹成一團只露出一張臉,像顆小肉包似的娃娃。

    好小。這是小小少年的第一個想法。

    看來漂流的木盆似乎沒讓小娃娃受到太大的苦楚,甚至飄飄蕩蕩的搖晃感或許還挺助眠的,那紅撲撲的小臉蛋顯示娃娃睡得極熟,安逸恬適的模樣,讓男孩忍不住伸手戳戳那肉嘟嘟的面頰。

    小小的娃娃感覺到些許刺激,淡不可見的淺淺眉毛微動,眉頭擰了下,接着又像什麼事都沒有,繼續呼呼大睡。

    男孩覺得有趣,粉潤的指頭忍不住輕刮那細緻幼嫩的頰,還來不及反應,怱地被那小小的嘴給含住。從指尖傳來了濕潤溫熱的暖意,和着吸吮的動作,讓人知曉這奶娃餓了。

    男孩着迷的看著這只顧着吸他手指、卻連眼都沒睜開的幼小生命,內心極感新奇,怱地教他想起那無緣的妹妹,若是她能活下來,是不是也如此有趣?

    他想留下這個孩子!

    不知打哪兒來的信念,明明連小包子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男孩卻興起這樣的想法,他要留下這個孩子。

    男孩吃力地抱起木盆中的奶娃,孱弱的身子明顯氣力不足。即使盆裡的娃娃讓襁褓牢牢裹好,不難抱起,但以他瘦小的身子要抱起那團布包,險象環生的過程,看得躲在暗處的護衛膽顫心驚。

    所幸男孩頗有幾分自知之明,抱著孩子走沒幾步後,很快衡量憑他一己之力想成功回到莊園的可能性極低,立即出聲召喚護衛協助。

    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是讓護衛給抱回莊院的。

    大孩子抱著一個小娃娃,自然引起極大的注意。當男孩對父親宣佈他要留下孩子的時候,做老子的爽快地答應了。

    理由有二,一來這是早熟多病的兒子難得的請求。

    再者,他已經檢查過小娃兒,確定是個女娃娃。如此正好可讓他李代桃僵,避免妻子清醒時,在最虛弱的情況下面對痛失愛女的打擊。

    為了兒子,為了妻子,讓女娃娃留下,代替失去的小女兒,這事就這麼定案

了。

    男孩得知父親的計劃後,知曉能施以緩兵之計,好避免母親在最虛弱的時候面臨打擊,他更加的高興了。

    他覺得這個妹妹是上天補償他的禮物。

    特別是在一個月後,當父親煉製出新藥,總算得以成功暫緩他體內噬心蠱的活動,讓他少受許多活罪,也爭取更多時間尋求徹底的解決之道。這讓小小的他更加認定,這個小包子不但是上天補償給他們家的娃娃,更是特別為他帶來好運道的小小福星。

    在爹親的容許下,男孩慎而重之的為他撿回來的小肉包子命名——

    魅兒。

    他小小的妹妹。

    鐘離魅兒,就此成為她的名。

   

    她是一個不開口講話的娃娃。

    在家人嬌慣呵護下,長至三歲,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人人都道可惜了,這般粉嫩嫩又標緻的娃兒,竟偏偏是個啞巴。

    她很乖,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是個很讓人放心的娃娃。一歲過後,連尿褲子夜哭的次數都明顯減少。

    不到兩歲,就再也沒聽過她因為餓了或尿褲子而啼哭。

    直至三歲了,更是從不使性子、鬧脾氣,或做些瞎折騰的事。

    由於爹娘一心忙着為身中奇蠱的哥哥尋找解藥,她多半的時間都跟哥哥在一塊兒,兩兄妹最常做的事就是看書。

    哥哥看,她陪着也看。

    享受着哥哥嬌慣呵護的她,總是像尊小玉人似的賴在兄長懷中,煞有其事的跟着看哥哥細讀醫書,不吵也不鬧。

    尋常人總免不了想,一個啞巴又能怎麼吵鬧?他們認定失了聲音,吵鬧不起來的人自然乖巧,但只有女娃娃的哥哥知道,這樣的乖巧貼心是基於天性沉靜,而非因為她不開口的緣故。

    要知道天生瘩啞者,自卑或性格暴躁者並不在少數,更何況女娃娃的哥哥從來就不信,他的妹妹是個啞巴。

    哥哥,女娃娃最喜歡的人,是大她七歲的哥哥。

    不光光是因為有別於雙親的忙碌,哥哥總是將多數時間用在陪伴她的關係,更重要的是,自她有記憶以來,哥哥總是無條件的信任着她,相信她毫無缺憾,從不曾以對待殘疾之人的眼光看她。

    他視若平常地對待她,但又不失溫柔、耐心。

    大家都說哥哥是一個天生的醫者,不光是聰明靈巧,在習醫上有着驚人的領悟力,更重要的是他稟性溫柔,待人有禮。

    但她知道,哥哥對待其他人的溫柔是一種客氣,只有在對她時,那雙漆黑的眼中會染上星星一樣的亮光,笑得像兩枚彎彎的月亮一樣。

    就像現在這樣……

    「小豬洗乾淨了,可以宰來吃了。」同樣帶著一身沭浴過後的清新香氣,讓身後侍女擦拭濕髮的少年面帶淺淺笑意,故意調笑道。

    聞言,女娃娃像只小青蛙一樣鼓起面頰。

    每當哥哥喚她小豬時,她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卻不知道白嫩嫩的面頰這麼一鼓,像極了一顆引人垂涎欲滴的肉包子。

    從侍女手中抱過泛着茉莉馨香的小包子,如畫一般文秀荏弱的少年抱著那軟乎乎又香馥馥的小身子,接着再取過侍女遞上來的布巾,親自為懷中的玉娃娃擦拭濕髮。

    一身沐浴過後的舒爽,置身在最熟悉的懷抱中,鼻息間儘是熟悉的、帶著些藥味的松香氣味,不多時,女娃娃有些昏昏欲睡。

    待小少年拭乾那頭細軟的發後,看見的就是那副迷迷糊糊的可愛模樣。

    少年寵愛這個小妹妹早已是眾所皆知之事,同食同寢也成為常態,所以少年自然而然的屏退服侍的侍女,將懷中的女娃安置在床上,打算歇息。

    不料,該睡着的人卻又轉醒了。

    「睡吧。」擰了擰那小巧的鼻,少年微笑。

    小娃娃怱地從渴睡的狀態中醒來,睡意一下就不見蹤影,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很自然地盯着她的哥哥看。

    「又想聽故事?」少年失笑,這回可是再也忍不住,直接往那粉撲撲的白嫩面頰上輕咬了一口。

    不光是臉,還有那兩隻小小的、肉嘟嘟的手掌,再順着掌緣輕咬了兩截嫩藕一般的小手臂。

    從來不說話,但一向都不吝於發出笑聲的小娃娃格格直笑着,在少年的床上打滾,試圖逃避那令人發癢想笑的輕咬,也徒勞無功地努力嘗試反擊,試圖回咬幾口以示虎兄無犬妹。

    那儼然是兄妹倆沐浴過後的小遊戲之一。

    感情極為親密的一大一小每當一身清爽,就會像兩隻小獸一樣嬉鬧玩耍,咬着對方玩。

    結果可想而知,三歲的娃娃自然敵不過她的哥哥。但這回她可是發狠了,一邊躲、一邊笑,殘餘的注意力全放在哥哥光潔秀氣的下巴,接着趁着空檔,本就坐在哥哥懷中的她奮力一撲……

    櫻桃般紅艷艷的小嘴直接咬上了那張淡櫻色的唇。

    目標明確,但瞄準能力太差,竟然從下巴直接咬上了嘴。

    被咬的人愣了,咬人的那個也愣了。

    美麗的粉櫻色瞬間染上少年終年不見血色的蒼白頰面,他想張口,但他的寶貝卻沒鬆口,讓他陷入奇異的尷尬當中。

    小的那一個卻感到驚奇了。

    原來……這樣子就能輕易讓哥哥投降了呢!

    鬆開了小嘴,小娃娃得意地格格直笑。

    見到那少見的得意之色,小少年忍不住失笑輕罵。「小壞蛋,不可以咬這裡。」

    聽見「小壞蛋」一詞,剛習得密技之人又撲了上去,啃香腸似的朝着那淡櫻色的唇瓣就是一通亂啃。

    怕傷着哥哥,小孩用的氣力不大,純粹就是表示抗議,哪有他啃她多年沒事,她才啃他一口就被叫小壞蛋的道理?

    見她清亮杏眸中的小小氣憤之意,做哥哥的只是身子不好,但一顆玲瓏心卻是透亮得很,自然知曉她抗議的原由,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儍丫頭,你現在還小……」教誨的話語怱地收了聲。

    話剛出口,少年才想到,她確實還小。才三歲的孩子,哪裡曉得男女有別,又何必嚴守男女之防呢?

    對著那氣呼呼的杏眸,文秀的少年哥哥低頭親了親她嫩乎乎的頰,柔聲道:「你現在還小,所以還沒關係,但要是再長大些,可不能再輕易咬別人的嘴,別人見了可是會笑話你的,知道嗎?」

    不知道。

    澄澈的杏眸滿是不解。少年摸了摸她頭上細軟如絲的發,柔聲道:「沒事,這事等你大些就懂了。」

    等你大些就懂了。

    那時,哥哥是這麼說的,而在那當下,還沒人知道她擁有多麼驚人的記憶能力。

    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她記下了哥哥的話,等着長大好明白這件事。但在那之前,對於這等同於大絶招的回擊方式,她可從沒少用過。

    哥哥當她是小豬咬着玩,她就把哥哥的嘴當香腸啃回去!

    有時哥哥見她太過得意,也會一臉笑意地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故意咬住她的小嘴,看她還能如何?

    那往往讓她無計可施,而她苦惱又無辜的模樣,又惹來哥哥一陣笑。

    幸好哥哥疼她,常讓着她,這樣的反擊次數極少,不常讓她面對無可奈何的苦惱。所以,她還是很滿意能想出這個大絶招。

    只是到她五歲後,哥哥越來越少拿她當小豬咬,甚至兄妹倆開始得分房睡。她苦惱着獨眠,與忙着理解男女之別的問題就花去多半的心思,所以有些事讓她置於記憶的角落而少理會。

    直到現在……

  

    鐘離魅兒睜大了眼,看著兩個男人嘴對著嘴的畫面。

    同時睜大眼的人還有同樣女扮男裝的南宮潤。她不光是眼,連嘴都驚得大張,顯然被兩個男人親嘴的畫面給嚇傻了。

    摟着清秀小倌的王富翔,看似親得很投入,但其實正分神觀察在酒樓裡認識的兩個小少爺。

    他王富翔花名在外、縱橫萊陽縣城這幾年,什麼樣的絶色沒見過?偏偏今兒個教他在酒樓裡遇上了兩個意外。

    這雨個兩生的美少年明顯就是被家裡保護過度的富家小少爺,看起來不超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着着實實天真得讓人覺得可笑。

    但也幸虧如此,才讓他得以用引領他們見識萊陽縣好玩的地方為由,先帶他們四處遊賞三天之後,順利拐得這兩隻小雛兒進到這小倌館來。

    他對這個年紀的孩子很有經驗。

    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半大不小,正是春情方萌、對情事一知半解又好奇的年紀。他極有信心,只待他主動上點養眼的畫面,震懾一下那白紙一樣的純潔心靈,等等幾杯黃湯下肚,待酒酣耳熱、兩位小公子不勝酒力後,他想下手就沒什麼好顧慮的。

    他知道這年紀的孩子,嘗起來的滋味可有多銷魂……

    嘿嘿,嘿嘿嘿……

    那頭越想越興奮的人,益發投入於親吻當中。這頭的南宮潤發現那嘖嘖水聲下的親吻中夾帶的淫邪表情,覺得這真是太可怕了。

    先前怎麼會覺得這王少爺是個好人呢?

    原來這人帶她們遊山玩水,表面一派瀟灑好客的模樣,骨子裡其實想的都是這些東西。

    如今都能當着她們兩人的面進行這等寡廉鮮恥之事,恐怕這間茶院也不是什麼「環境特別清幽」的茶院,肯定不是什麼正經地方。

    南宮潤有些不安了。

    有賴鐘離魅兒的藥,兩人改變聲音、換上男裝之後,渾然就是兩個翩翮美少年,若非熟識之人,只怕沒人能揭穿兩人的女兒身。

    在她們現在身為「男人」的身份下,要帶半大不小的她們兩人上妓院就算是極為出格的事了,但是看樣子這地方不是妓院,卻比妓院還要邪門,前來服侍勸酒的竟然全是清一色的男孩,甚至勸着勸着就動手動腳起來,在一番拉來摸去之後,甚至當着所有人的面開始嘴吃嘴?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鬼地方?

    這王富翔帶她們來這種地方是何居心?

    南宮潤不安地看向鐘離魅兒,卻見她一臉好奇,滿是興味的直盯着那少兒不宜的吃嘴畫面看。

    什麼情況?

    南宮潤一頭霧水,就聽見好友出了聲……

    「請問……」粉妝玉琢的靈秀少年舉手了。

    王富翔耳裡聽著少年處於變聲期的特殊嗓音,光光想著那細皮嫩肉、清靈水嫩的小模樣,整個人都快酥了。

    他連忙鬆了嘴,放開懷中的小倌,一臉急色的看向這次的「主菜」之一。「陌小哥兒有什麼問題嗎?」

    化名為鐘小陌的鐘離魅兒很是好奇,為什麼她記憶中的秘密大絶招會有人知曉,而且為什麼他們要把舌頭探到對方嘴裡?都不怕咬着了嗎?

    不料她才正要開口,就聽到外邊傳來大呼小叫。「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

    這一呼喊,房裡候着服侍的幾個小倌們均是臉色一變。

    都說水火無情,一個個因為生命的磨難才找到安身立命之處的小倌們可不想讓一把火燒了道唯一可以依靠的居所。

    一聽到院裡走水,這會兒哪還管得着服侍客人,一個個神色驚慌的連忙衝出去幫忙救火去了。

    對著洞開的大門,鐘離魅兒看著幾道倉皇救火去的背影,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南宮潤已經一把拉起她,急道:「發什麼呆?走水了還不跑,等等出了什麼意外,我怎麼跟你哥交代?」

    根本不給她機會反應,南宮潤拖着她就跟着往外衝。

    轉瞬之間,房裡就剩下衣衫些微凌亂、急色表情還沒褪去的王家大少富翔兄。

    這個……

    現在……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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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想像總是美好,現實卻是殘酷。

    按南宮潤的想像,她拉著鐘離魅兒逃離那個奇怪又邪門的地方,只待遠離那個心思齷齪的王大少後,就可以再次展開她們的旅程,繼續自由自在、鐵定豐富精采的江湖行。

    但她們失散了。

    走水所引發的混亂,遠比兩個養在深閨的小丫頭所能想像的還要不受控制。明明前一刻還緊拉著自己的人,被橫衝直撞的逃命人潮一衝撞就失散了,鐘離魅兒有些狼狽,獨自一人被擠出了小倌館。

    就像狂風暴雨之下的小舟,她壓根兒不明白原先緊抓着自己的那人怎麼會鬆開了手,只能順着人流一直往外疏散。

    等到鐘離魅兒能老老實實的站好時,人已經在街邊,隔着一小段距離觀看忙着傳遞水桶的救火人龍。

    混亂的場景、嚷嚷着救火的喧囂吵雜聲,惹得她腦袋隱隱作痛。

    那是異常卓越的記憶能力所帶來的副作用。因為任何事都能記住,當訊息太多太雜時便容易引發不適。

    鐘離魅兒知曉走失時絶不能貿然亂跑,所以只能忍着難受,努力排除洶湧而來的雜亂訊息,站在固定的位置等待南宮潤出現。

    怱地,身後的暗巷卻伸出一隻手,意圖將她往暗巷拖去。

    鐘離魅兒嚇了一跳,身體快過思考,先是借力使力、泥鰍似的從尚未鎖死的箝制中脫身,接着,被哥哥逼着練到想吐的「保命三招」直覺地使了出來。

    一腳踹向對方兩腿之間的重點部位……爆桃!

    趁敵人受不住疼、往前一弓時,順勢插他雙眼……封眼!

    最後再乘勝追擊,一個弓步上前……鎖喉!

    可怕的慘叫聲在她施展出最後一招時倏地收音,轉為極其痛苦的嗚咽低鳴。鐘離魅兒驚慌地看向一手捂着胯下、一手捂着臉,倒在地上直哀嚎的王富翔,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裡?

    又,他為什麼要悶不吭聲地抓她,害她因此誤傷了他?

    王富翔比她更加不明白呀!

    他雖然反應慢了一些,但腦袋卻轉得比別人快。在他反應過來走水之後,不想一場無名火使得煮熟的鴨子飛了,白費了這幾日獻慇勤的功夫,因此二話不說連忙追了出來。

    看見落單的「鐘小陌」時,他還以為自己的好運到了,正想把人抓住,就近找個地方嘗嘗滋味,哪裡曉得,這看起來弱不禁風又好騙的小子竟有那麼兩下子,而且出手儘是些陰損的招式。

    插眼,戳喉,踢雞雞。

    王富翔難以想像,他會在一個水靈靈、俏生生的小少爺身上,生受這些比市井混混還無賴的招式,真要疼死他了。

    鐘離魅兒只怕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王富翔滿肚子的淫邪歪念。

    她只當自己一時緊張誤傷了人,心裡正感到萬分過意不去,但還沒等她開口,就覺得身子一麻,再也無法動彈。

  有人點了她的穴道!
 

    反應過來的鐘離魅兒先是一怔,因為太意外而忘了害怕,反而有好一下子的時間都在思考着:怎麼回事?是誰?為什麼要點她的穴?

    等到她回神過來才想,她可能是遇到壞人了,也許應該要害怕?

    那時,倒在地上哀哀直哼的王富翔捂着直流淚的紅腫雙眼,從地上爬起,一瞼狼狽又扭曲的恨聲道:「好樣的,看爺不收拾你!」

    只是,才準備邁向「鐘小陌」一步,剛從地上爬起的王富翔又倒地了,邁回連哼聲都沒有,再也沒了動靜。

    不遠處依舊充滿救火的喧囂聲,還能聽見因為發現火勢比想像中的小,眾人此起彼落地咒罵縱火者的言語。

    對照這暗巷內的寂靜,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王富翔、無法動彈的自己……鐘離魅兒只覺得這一切實在太古怪。

    又想了好一會兒,她疑惑着……是不是該出聲問問?

    但要問誰?

    越想,她就愈加苦惱,她確定在她的記憶當中,完全沒有遭遇過這種狀況,不知該如何應對。

    淡淡的、夾帶著些許藥香的松香氣味在這時撲向她,鐘離魅兒一怔,雙眼已被人從身後矇住,而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也隨着對方身子的貼近變得更加明顯。

    「保命三招使得不錯,出手的時機都有抓到點上,但……」好聽的聲音以師父的口吻指點道:「對週遭環境的警覺性不足,對人的提防心也不夠……『鐘小陌』,以這樣的應變能力想闖蕩江湖,還不行喔。」

    溫溫熱熱的氣息直接吹拂在那小巧的耳廓邊,酥酥麻麻的感覺像根小羽毛般直搔心底,引起一波輕微的顫慄。

    一度遭禁制的行動力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恢復,但除了鼓起腮幫子,顯示出鐘離魅兒對於被評為「不夠格」的言論感到不滿意,其他的動作倒是沒有,動也不動的、完全不出聲。

    鐘離魅兒根本不想玩這個「猜猜我是誰」的遊戲。

    無須懷疑,身後的人除了她的兄長、知她甚深的鐘離謙陌,又還能是誰呢?

    她甚至也不猜測為什麼哥哥會知曉她「行走江湖」的化名,即使如今為時已晚,遲鈍如她也已經省悟到,哥哥定是派了人暗中跟着她。虧她一路上跟南宮潤還自以為是兩隻斷了線的紙鳶,是無拘無束任意高飛的兩隻小鳥。

    鳥?

    她們兩個阿呆,果然很鳥啊!

    鐘離魅兒越想,原先成功離家出走的得意就消褪得更多,甚至忍不住要轉為沮喪了……

    那一身墨紫衣衫、極度高雅貴氣的男子確實不是別人。只是,這時看著面前毫無反抗之力、明顯缺乏危機意識的小孩,鐘離謙陌難得反省,過去的十六年,他是不是太過保護她了?

    明知她性子恬淡,心態安逸,他從來沒想要改變她,甚至一直慣着她,試着保住那份與世無爭的純真與善良,極力避免讓她接觸人生的現實面。

    他成功了,卻也失敗了。

    如今的她雖然如他所希望的那樣,還保有孩子一般的純真與善良,但相對地,因為渾然不知人心有醜惡的一面,她對人毫無提防之心。

    「魅兒……」嘆息,鐘離謙陌鬆了手。

    被摀住的雙眼重見光明,連確認也沒有,鐘離魅兒轉身抱住那熟悉的頎長身軀,絲毫不理會平日裡那些教她聽得耳朵都快生繭的,關於什麼「男女之防」的約束與勸戒。

    不意外,那熟悉的人不可避免地身體僵了一下。鐘離魅兒能想像,接下來一定會是老調重彈,說什麼兩人已經長大了,世人對男女之防是如何看重,兩人不宜太過親近等等長篇大論。

    鐘離魅兒一直就弄不明白,男女之防幹她什麼事呢?

    他跟她又不是別人,自小如此親近、感情比誰都深厚的人,卻要因為長大而謹守什麼男女之防,到底是要防什麼呢?

    「我現在是男的。」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出,趕在他開口之前先發制人。

    意思很明白,她現在是男的,男女之防不適用於他們,所以拜託不要再跟她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了。

    鐘離謙陌聽那耍賴的說法也只能失笑。「男孩就更不應該這樣愛撒嬌了。」

    聞言,鐘離魅兒只覺得心裡悶悶的,有些難受。

    她不明白,為什麼人要長大呢?

    以前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現在卻這個不許、那個不准的,沒一件能做,竟然連撒嬌都成了一種錯,這讓她不得不感到氣悶。

    「哥哥。」她低聲喚着,一派可憐委屈的模樣。

    鐘離謙陌自然知道,以她特殊的體質,不適宜待在嘈雜的環境當中,極易造成她頭疼不適。

  從來就不忍見她受苦,完全違反傳言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形象,鐘離謙陌抱起那一臉可憐兮兮的小人兒。不多時,暗巷裡再也不見那一雙璧人的身影。
  
  

    地上躺着一個動彈不得的王富翔,心裡想著:「我呢?我怎麼辦?」

    忽然聽得人聲……

    「那人是?」

    天啊!總算有人發現他的存在了。

    「不是什麼好東西,就讓他這樣躺着吧,反正兩個時辰後穴道就解了。」

    要兩個時辰嗎?

    「他意圖想傷害小……少爺。」

    想想而已,還沒真的做了什麼,那鐘小陌可是一根寒毛都沒少啊!

    「你以為少主會輕饒過這人?」

    「倒也是,他日後只怕是生不如死。」

    「那樣對他也只是剛好而已,之前他都不曉得害了多少人。」

    王富翔心中畏懼至極,不想對號入座,可這對話聽起來明顯是在說他啊!

    要是可以,他很想大喊:「大俠,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拜託請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沒人給他機會。

    又慌又怕之中,暗巷裡再無人聲,真的就他一人挺屍一樣地倒在原地,然後……

    狗來了,在他身上撒了泡尿。

    貓經過,對上他無辜的眼神時,怱地貓瞳圓睜!

    王富翔發誓,他看見那貓一身的貓毛都豎了起來,接着對著他的臉一陣瘋狂亂抓,疼得他眼淚直流。

    他什麼都沒做啊,這貓自己沒膽嚇到自己,為什麼要攻擊他呢?

    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答案王富翔不知道,因為貓不會回答他。

    更何況他現在還有更值得憂心煩惱的事……這些人要對他做什麼?

    「生不如死。」

    他們說的生不如死,是要他如何呢?

    頂着一張貓抓花的臉,王富翔欲哭無淚。

    生平第一次反省自己,但遲了,已經遲了……

   

    鐘離魅兒作了一個惡夢。

    那是七歲那年、鐘離謙陌舊疾復發,險些失去生命的那一日。

    噬心蠱,她一直就知道這件事的存在。

    據說苗族為了確保護教聖女的貞潔與忠誠,從決定聖女人選後,在其幼年時便會在體內植入噬心蠱。

    那蠱毒平日沉眠於宿主體內,於人體無傷,但只要違背戒律清規,或對族內信仰出現二心、有叛教意圖,蠱毒便會自行發作,或是由教主催發,而宿主得忍受鑽心之痛,直到爆體而亡。

    當年身為苗疆聖女的娘親情定爹親,本着人定勝天的信念決意一搏,不料此蠱歹毒,即使是藥谷之主傾盡心力,也僅能勉強延緩發作的時刻,始終無法為愛妻除去此蠱。

    待美夢成真,蠱毒從愛妻身上除去之時,卻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時刻。

    因為蠱毒轉移了。

    甫出世的長子受到連累,帶著本該寄宿在娘親體內的蠱毒出世,注定了道小小生命的磨難。

    直到「次女出世」那年帶來的好運,歉疚的父親總算找對了藥方,成功穩住那作歹的小蟲子……

    這件事,小魅兒聽聞大人語帶嘆息地提及過幾次,所以她知道,哥哥的身體裡住了一只好壞好壞的蟲子,知道那蟲子會傷害哥哥。

    但她以為爹親的藥萬無一失,絶對能讓哥哥撐到找出真正的解決之道為止,所以從來不像大人那樣擔心,直到這時親眼見到兄長的蠱毒發作。

    如同往常生命裡的每一天,寧靜祥和,依循着規律的作息,兄妹倆分別佔據書房一隅,練字的練字,看書的看書,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不料,在她毫無心理準備時,在案牘前讀書的哥哥怱地悶哼一聲,素來自製愛潔之人,嘔出一口血後,捂着心口便伏於案前,再無動靜。

    小魅兒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包子一樣的可愛小臉蛋上先是透着困惑之色,然後那觸目的一抹紅勾起了不安的感覺,令她隱隱感到害怕。

    顧不得穿鞋,她從鋪着厚厚軟墊的羅漢床上滑了下來,邁開僅着羅襪的小步伐向哥哥跑去。

    伏在案前的俊顏染上斑斑血跡,面無血色,眼看著氣息已極為微弱,那毫無生氣的臉孔嚇到了小魅兒,讓她哭喊出聲。「哥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開口……這印證了鐘離謙陌一直以來的信念:他的妹妹不是啞巴!

    那也是第一次,小小的鐘離魅兒展現她驚人的記憶天賦……她一邊哭着喊哥哥,一邊取出哥哥藏在身上的銀針,十分精準的取了一長針,扎進醫書上記載的救命大穴上,然後哭着跑出書房喊人來幫忙。

  之後就是一陣兵荒馬亂,那樣的混亂在鐘離魅兒幼小的生命裡銘記下失去的恐懼,以為哥哥會死……他就要死了……
  
 

    「魅兒?」

    鐘離謙陌原先只是打算進來巡視看看助眠香是否發揮了效用,不料卻看到小傢伙睡到面色慘白、一頭虛汗,當機立斷連忙出聲喚人。

    「魅兒,醒醒!」

    喚着她,鐘離謙陌有些惱怒,崇右什麼方法不用,偏偏選了放火來造成小倌館的騷動。

    從暗巷裡接回小傢伙,見她精神狀態不好時他便有了顧慮,因此點了她的睡穴,回到客棧後還為她燃了助眠的香料,助她放鬆心神,就怕白日走火的混亂會引發不良後果。

    但顯然成效不彰。

    「魅兒!魅兒!醒醒……」

    甫從夢境中轉醒的人猶渾渾噩噩,諸多搶救的、生死一線的畫面歷歷在目;一雙迷濛的杏眼盛滿了淚水,還沒出聲,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哥哥,不要死……」她抽抽噎噎地張手討抱,就像小時候那樣。

    鐘離謙陌見狀,立即對她的夢魘內容有了底,約莫是夢見了兒時他蠱毒發作的那一幕,也正是他極力不願她回想的一段往事。

    比起任何人,鐘離謙陌清楚那份特殊的記憶能力所帶給她的負累。

    負累,他使用的是一個負面的形容詞。

    世人對於記性好的人通常用「過目不忘」四個字來形容,可這四個字用在他家小魅兒身上,只是剛好而已。

    對她而言,映入眼簾的一切像一幅又一幅精緻的畫,無一不漏的深植於她的記憶之中。甚至在鐘離謙陌有意為之的實際操作下,證實她驚人的記性,已精細到足以細數出上一餐飯碗裡有幾顆白米。

    如此,毫無選擇的,入目所及的所有畫面和細節,全都會記下來。

    而當相似的事件與場景出現時,難免會自行進行新舊比較,在平淡的日常生活裡令她注意力難以集中,常常心不在焉或反應遲緩。

    若真出現特殊事件引起她較大的情緒波動,輕則引發頭疼不適,重則像現在這般,甚至是造成現實感的錯亂,一時之間摸不清今夕是何夕。

    「沒事了,那只是夢。」鐘離謙陌柔聲哄着,將她輕攬入懷中細細拍撫,就像對待當年稚齡的她一樣。

    鐘離魅兒一臉迷迷糊糊,此刻正處於記憶混亂交雜的狀態,讓她的行為、想法退化到記憶中的情境。

    七歲的鐘離魅兒,十六歲的鐘離魅兒,相同的信賴從沒改變過。那樣的信任感早已深植於她的靈魂,讓她緊緊、緊緊抱著那給予她力量的來源。

    「哥哥,魅兒保護你,你不要死。」

    軟軟的聲音說著傻氣十足的話語,卻是聽得鐘離謙陌心底柔軟一片。

    他知道她是認真的。若他有難,她確實會傾命相救,就像當年得知需要童女的心頭血作為解蠱的藥引時,她執意獻出自己的血所挨的那一刀。

    即使沒有她那異常優異的記憶力,鐘離謙陌也永遠都不會忘記,當年,在那長長的昏迷過後,初初轉醒時的那一幕……

    魅兒像只小獸般蜷在他的身側,猶帶淚痕的小臉蛋既蒼白又浮現一層不正常的紅……血色欠缺是因為剛取了心頭血,不正常的嫣紅則是因為挨了那一刀而起的高熱。就算是這樣,同樣需要靜養的小小孩兒卻執拗地不願離開,甚至因高熱而昏睡時,也不願鬆開一絲半毫,環抱著他的臂膀說什麼也不肯放。

    「傻魅兒,已經沒事了,你救了哥哥的命,記得嗎?」他柔聲引導,知曉她肯定記得這件事。

    聽見熟悉的聲音,加上整個人較為清醒了,讓鐘離魅兒想起當年取血時的疼痛,忍不住縮了一縮。

    懷中嬌軟的纖軀讓鐘離謙陌滿心憐惜。「那時候很疼,是吧?」

    鐘離魅兒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之後,搖搖頭。

    「傻孩子。」又憐又疼,鐘離謙陌只能輕嘆一聲。

    他知道她很努力。擁有異於常人的特殊能力,讓她得花極大的精神才能消化那些充斥在腦袋的畫面。

    年幼時的她就因為將心力全耗在接收訊息上,必須學着怎麼處理那些既多且雜的記憶,因而無力發展其他能力……比如語言。

    她其實能聽也能說,只是在哥哥的照顧保護下,生活順遂,從來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需要她開口說話,於是將心力花在練習彙整那些無時不刻湧入腦海中的畫面片段,不讓它們影響她的生活作息。

    直到他病發的那一日,太過突然的事件讓七歲的她開口喚了他,說了生平第一句話。

    有時想想,真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竟然是因為生活順遂,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覺得不需要開口而不說話?

    但也是因為這樣傻乎乎的性子,憨直得教人無法不憐不疼……

    見她揉了揉眼睛,跟兒時的習慣完全一模一樣,逕自在他身上調整姿勢,一副又要睡去的樣子,鐘離謙陌知道,於禮並不該放任她如此,但此時卻着實不忍心再增添她的不適。

    看著一身男孩裝扮而更顯孩子氣的她,一不小心感覺到她裹平的胸,好看的眉頭先是因為擔心影響她的發育而微皺起,接着因為意識到所想之事,俊顏染上可疑的微紅。

    鐘離謙陌從不自欺欺人,但為了她,和念及她出門在外還用他的名字化身為「鐘小陌」,心怎麼也硬不起來。那套「她現在是男孩」的說法也被接受了。

    「睡吧。」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潤潤呢?」

    昏沉沉、已半眯着眼的人怱地想起失散的離家同伴。

    「沒事,過上家族世交故友,被帶走了。」不想讓她知曉太多而憂心,鐘離謙陌使用了極含蓄的形容來帶過這事。

  從來不懷疑他說的話,鐘離魅兒聞言閉上眼,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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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哐哐!哐哐!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們!」

    哐哐!哐哐!

    「今天初來貴寶地!」

    哐哐!哐哐!

    「@#&%&#%」

    咚咚!咚咚咚!

    「走過路過,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

    咚咚!咚咚咚!

    「老爺、夫人、小姐、少爺們,江東第一把戲團,今兒個錯過……」

    嘰……嘰嘰……

    「糖葫蘆,賣好吃的糖葫蘆……」

    「茯苓糕,現做的茯苓糕……」

    不愧是集合週遭數十村裡,三個月才舉辦一次的熱鬧大市集,規模絶非平日賣魚賣菜的市場可比擬。

    別說是吃食多了好幾攤,偏門冷僻的物品攤也多出好些,就連江湖賣藝人都有好幾團。見這些人又是敲鑼又是擊鼓,兼扯開了嗓門吆喝,加上街口土地廟前的還神大戲,興奮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四處尖聲流竄,整個市集交織着各種聲響,熱鬧得像是要翻了天。

    對著這番節日慶典一般的喧囂,鐘離魅兒捂着耳朵,雙眼沒有焦距,一臉呆愣,宛若靈魂出竅似的。

    她在想,很用力的想……

    是哪裡來的這麼多人啊?

    不過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在於……

    一度失焦的目光總算有了焦距,卻是有些困惑的看了看身邊的人。

    遲鈍。

    不知不覺。

    這從來就是兩個層次的事。

    鐘離魅兒這小丫頭或許反應遲鈍,但她絶對不是不知不覺!

    因此在五天之後,她感覺甚是怪異……她不是一個「離家出走」的人嗎?

    狐疑的目光看著身旁像個發光體般吸引眾多路人目光,卻猶如不覺一派悠然的人,想不透……為什麼她一個離家出走的人會跟她的兄長一起逛大市集?

    不只是市集,自從在火場與南宮潤失散,讓哥哥撿到後,哥哥就領着男孩打扮的她以視察各地醫館為名,行四處吃吃喝喝、遊山玩水之實。

    雖然說這樣的日子確實是快活、逍遙得不得了,但這跟她當初出門的本意完全是兩碼子事,她的尋親計劃呢?

    鐘離魅兒有些困擾,即便她對於追尋身世這件事並沒有任何具體計劃,但總是有那份心要做,可以嘗試進行,邊想邊做。

    結果……

    先是出現不知打哪裡來的世交故友,將她唯一的盟友南宮潤帶走,就此不見蹤影。

    接着是她應該要先避開的、會影響她判斷力的人就這樣長伴左右,領着她四處遊玩,盡情吃喝玩樂。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不舒服?」見她兩眼發直,像是有什麼困擾一般,那一身墨紫、清雅貴氣猶如畫一般的天仙人兒立即察覺她的異樣。

    對他從不隱瞞的好孩子直覺想要搖頭,但忽地覺得不對,換上一臉遲疑。

    「哥哥……」怯怯的,腦中塞滿好多東西的人努力想著最合宜的提問。

    「嗯?」

    清靈雪白的小人兒又想了想,才謹慎的開了口。「哥哥沒事嗎?」

    「魅兒希望哥哥有事?」挑眉,那文秀俊美得不似人間可見的人溫和反問:「怎麼,不喜歡哥哥陪你遊山玩水?」

    搖頭,毫不遲疑。

    在這次離家出走以前,她被保護得太好,從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直到這回親自體驗,她才知道有別於藥谷的大幹世界是片怎樣的天地,又有着如何多變的眾生相。

    她行跡所及,不管是靜態的山、奔騰的大河,這些實物實景不同於畫作,那些真實的存在每每令她深受感動。

    即使是城鎮鬧區……雖然說太過嘈雜的地方她仍難以適應,可她有信心,只要多加練習,她可以適應得更好,總有一日能如常人一般,過着市井小民的生活,而非小心翼翼、只差沒供起來似的隔離照顧,陪伴她最多的、用來打發時間的永遠只有畫。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在兄長的陪伴下,鐘離魅兒真切的感受到了。她很珍惜體驗真實人生的機會,只是……她現在是離家出走的人耶!

    「離家出走?」

    鐘離魅兒一怔,直到兄長這時問起,她才發現她竟然在恍種之中不小心把問題問出口。

    見她有些手足無措,提問的人卻沒有放過她的跡象,只見文秀的俊顏一斂,一向謙和的氣質瞬間帶著點迫人的氣勢,直問:「原來魅兒出門不是為了遊玩,而是離家出走?」

    要老實回答嗎?鐘離魅兒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是不是有什麼事惹魅兒不開心,逼得你要離家出走?」鐘離謙陌好整以暇的問道,同時不着痕跡的將男裝打扮的小丫頭護到自己身側,不讓來往的人潮擠着了她。

    鐘離魅兒被問得緊張,趕緊搖頭否認這樣的猜測。

    「那麼……是交了壞朋友,讓朋友給帶壞的?」鐘離謙陌一臉認真,拋出「我們家小孩很乖,一定是給別人帶壞」的理論。

    鐘離魅兒更快搖頭。

    她的朋友不多,也就南宮潤這麼一個,她要不趕緊否認,豈不是會害到南宮潤背了這麼一頂大黑鍋?

    無須南宮潤平常絮絮叨叨地跟她洗腦訴說那些所謂江湖義氣之類的道理,這種基本道義的問題她本能知曉二一,自是不會讓朋友替她背黑鍋。

    「那麼是為了什麼?」鐘離謙陌問得溫和無害,好似這些日子故作無事,好引她自動上鈎的佈局並不存在那般。

    澄澈的杏眼盈着滿滿的苦惱,在進行一番激烈的內心爭辯後,清靈俊俏的臉蛋表情慎重,甚是為難的開了口。「哥哥,我長大了。」

   

    鐘離魅兒的訴求甚為簡單。

    她長大了。

    向來就被當成活體藏書庫使用,看過藥谷所有醫書的她雖然親自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單就知識面而言,也算是習醫之人。所以,她絶對知道小寶寶是怎麼來的。

    那絶不會是從石頭、桃子裡能蹦出來,或是竹心、蓮花裡所能長出來的,這世上所有的娃兒都是女人所出,至於「神賜的禮物」只是哄孩子的話,而她,已不再是孩子了!

    身着男裝而顯得俐落,卻也更見孩子氣,特別是那包子一樣的白嫩頰面微鼓着,引得人好想伸手去捏捏,可她卻是用這般勾人的表情,慎重地發表了這麼一番言論。

    鐘離謙陌想笑,稍稍克制了下,才沒真的去捏那彷彿在呼喚他助手的臉規。

    大街上人來人往,喧囂嘈雜,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談話地點。但如果她正學着無視外在環境帶給她的影響,那麼鐘離謙陌自然不會剝奪她練習的機會。

    「魅兒……」他開口,想要表明她確實是上天賜予他最美好的禮物,但突來的一陣驚呼聲卻打斷了他的話,

    一輛失控的馬車正從街的那頭急奔而來,伴隨撞飛的菜架子、雞籠,撞擊聲、雞叫聲、破口大罵聲交錯,失控的馬匹更顯癲狂,義無反顧地往前狂奔。

    鐘離魅兒反應並不靈敏,她怔怔地看著迎面而來的馬車,在相隔約莫十步遠,一抹銀光乍然從鐘離謙陌的手中出現之時,就聽見一聲凌空怒吼—

    「孽畜,休得放肆!」

    皓腕微動,那抹銀光像從來沒出現過,同時,三道身影自一旁茶樓的二樓處從天而降,發出可怕怒吼聲的光頭大漢一腳踹上奔騰中的馬匹,另外兩個一身勁裝的男子,手上分別抓着一把從茶樓順手取用的實木板凳,奮力朝車輪砸去。

    在鐘離謙陌雙手摀住她的耳朵,為她掩去震天巨響時,所有的畫面在鐘離魅兒眼前被分解成一個個的片段,緩慢地接連呈現……

    馬被踢倒了,龐大的身軀撞破了大半片泥磚牆。在一陣驚呼哀嚎聲中,那被砸壞一邊車輪而失去平衡的車廂,隨着馬匹的拉力原地高速滑了大半個圓後,在眨眼的瞬間,緊跟着砸進破了一半的泥牆……轟然又一聲,隨着僅剩的牆消失的同時,突然間沒了半面牆的豆花小店就這麼垮了。

    塵煙繚繞,伴隨着陣陣的哀鳴與破口大罵聲……

    「格老子的,是田七家的瘋馬!」

    「早說了這瘋馬不趕緊處理,遲早要鬧出人命,這回看他怎麼賠?」

    圍觀的鄰里們七嘴八舌談論着,被人從殘垣敗壁中拉出來的小店主不顧一身狼狽,朝跌落路口的馬主人直衝而去。「田七,你毀了老子的店,老子跟你沒完!」

    豆花小青年的復仇之舉引發一陣小高潮,連帶著三、四個接連被人救出的受害者,跛着腿的、捂着手的,一夥人灰頭土臉地直往街的那頭追去,熱鬧轟轟的一干圍觀者哪能錯過這場面?

    就這樣,一海票人全跟着過去討伐肇事者。人潮的轉移,總算讓鐘離魅兒一顆險些因混亂而塞爆的腦袋瓜子得以冷卻,也才有機會去想,要是那匹失控的馬直接衝撞過來……

    好可怕!

    「沒事的。」鐘離謙陌比誰都清楚她緩慢的應變能力,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溫煦道:「有哥哥在。」

    說話的同時,那溫和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在一旁侷促不安、臉上表情糾結的三個人。

    那三人,正是適才從天而降踢馬砸車輪的三人,但這會兒在鐘離謙陌的目光下,卻是一改片刻前的神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傳達着外人難懂的訊息。好一會兒之後,三人得出了一個結論,皺着眉,接着有志一同的朝兩兄妹走近。

    在鐘離謙陌甚是自然的迎向前一步時,立於他身後的鐘離魅兒正用她緩慢的反應力回顧眼前三人力拔山河的那一幕,一邊得出「江湖人真是大力士」的結論,身體的本能卻驅使她自動自發的在兄長背上快速寫下「簧山五,光一、左三、右五」等數個大字。

    外人難測的密語,解碼之後的意思就是—來者是簧山五霸,领頭的光頭是熊大,後頭左邊的是熊三,右邊的是熊五……

    「多謝簧山熊大爺、三爺、五爺的仗義解圍。」溫文有禮的和煦目光從三人間掠過,稱呼正確無誤,絲毫沒顯露出鐘離謙陌壓根兒認不出三人的窘境。

    認不出?

    是的,認不出。

    人無完美,即使是世人眼中絶對完美的鐘離謙陌也一樣。

    只有極為親近的人才知道,謙公子在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絶妙醫術冠絶天下的盛名之下,其實有個小小的……真的不是挺嚴重的小缺點——他不太具備認人的能力。

    若不是自己人,或是被列為該小心提防的人士,餘者對他而言都長得一個模樣,跟一顆裝着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再挖了張嘴的南瓜沒兩樣。

    不過鐘離謙陌從來都不把這問題當成是個問題。

    即便外人都認定藥谷以和為貴、和平濟世的形象,但他清楚得很,所謂的「以和為貴」只是懶得興事,就像是一個大人並不會花費力氣去欺負一個孩子,但相對地,沒必要也絶不會主動去奉承討好一個孩子。

    所以,不擅認人的缺陷,他並不放在心上。

    倒沒想到,長年跟在身邊的小小孩卻在不知不覺中與他培養出了默契,憑藉着她驚人的記憶力,不但輕鬆為他解決問題,還為他營造出平易近人、和善可親的假象。

    就像眼下,她為他提示來者到底何人,良好的默契再加上那天人之姿散發出的氣勢,又有誰知道,在親切溫煦的表相之下,咱們的謙公子壓根兒就認不出眼前人到底是張三還是李四?

    正因為沒人知道,所以眼下的熊大、熊三跟熊五十分震驚。

    雖說簧山五霸在江湖中也有幾分薄名,但他們倒也清楚自個兒的份量,和四大家族及藥谷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但這溫潤如玉猶如天人的男子,竟然因為多年前他們兄弟幾人曾護送過一批藥材進過藥谷,就正確無誤的記下了他們的姓名?

  所以他們震驚了,激動了,也因此顯得手足無措。
  
 

    鐘離謙陌甚是習慣這樣的場面,溫和問道:「三位是否為了熊四爺的傷勢而來?」

    他雖然認不出人,但事情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根據數日前得知的消息,熊四前陣子遭人暗算身受重傷,他的幾個好兄弟正在尋找珍稀藥材以作為交換的代價,期望能送熊四進藥谷療傷。

    不料,鐘離謙陌這貼心的一問卻換來一陣驚慌的搖頭。

    「沒!沒!我們絶對不是想攔下谷主為小四治病。」熊大最是慌張。

    鐘離魅兒揪着兄長的衣袖,躲在他身後睜了大眼,對一個光頭大漢像個小毛孩一樣慌張的模樣感到甚是驚奇。

    熊五沒敢出聲,只是一臉緊張的推推身邊的熊三,讓熊三說明。「我等兄弟只是剛好經過,剛好過上瘋馬擾民之事,請谷主切莫誤會。」

    世人皆知,藥谷對外有「三不醫」條例——

    一不醫,別人能醫的……去!不要浪費診治其他疑難怪病的時間。

    二不醫,奸佞之輩……是要醫好然後讓更多的善良百姓受害嗎?

    三不醫,攔路求醫者……連對醫者的基本尊重都沒有,還想求醫?

    此「三不醫」便是藥谷的規矩。至於從藥谷所出,如一般藥堂醫館般遍佈在外的濟世醫館則不受第一條例規範。

    相傳數十年前其實只有「二不醫」,但在前前前代藥谷之主當家時,老人家有感於……

    入山游個山……谷主,求求您大發慈悲,救命啊!

    遊湖賞個水……谷主,您菩薩心腸,求求您救命啊!

    尋個飯館要吃飯……谷主,您救救命啊!

    聽小曲想上個茅房之際……谷主……

    曲折的山林小路、飄飄蕩蕩的隔壁船隻、人來人往的飯館茶樓裡,抑或是他老人家一肚子屎在滾的狀態中,跪地哭求的人可以說是無所不在,而且沒一個顧己i他人眼光,說跪就跪、說哭就哭,不管他老人家的想法感受,也不在意他是不是一肚子的萬馬奔騰。

    所以前前前任谷主怒了。

    習醫的人怎麼了?是誰規定習得一身的醫術後,就活該倒霉要貢獻全部的人生?

    又是誰規定,藥谷之人得為了幾句妙手回春、菩薩心腸的美名,竟然連拉屎都成問題,連日子都不能好好過了?

    就這麼著,藥谷祖訓的「二不醫」演變成了「三不醫」。在那之後,只要是在路上攔人求救的,哪怕理由再怎麼感人肺腑,一律不醫。

    所以這熊大、熊三跟熊五慌的啊,就怕被誤會是想攔人求醫。雖然他們確實很想,但沒那個膽,方才只是機緣巧合讓他們有所表現,可那純粹是怕谷主出事,絶非想挾恩求報。

    適才兄弟三人眉來眼去了半天,就是深怕被誤會,但又怕不打聲招呼,避而不見會被視為沒禮貌,才會猶豫了那麼一會兒。

  哪曉得天人一般的谷主竟然記得他們三人的姓名,也知曉老四的事。萬一真被誤會他們三人想攔路求醫,那麼熊四可就真的沒救了。
  
 

    三人又急又慌的反應對鐘離謙陌而言並不陌生。

    在他繼任谷主之位前,世人便緊抓着各種機會忙着討好他,直至如今,他對於這種明明想示好,卻又怕適得其反的反應習以為常,倒是以前未踏出過藥谷一步的鐘離魅兒對此甚感驚奇。

    過往聽說藥谷的地位多麼超然、多受人尊崇,但僅止於聽聽而已。眼下瞧幾位大漢又敬又畏的模樣,這才讓她真切感受到兄長和養育她長大的鐘離氏族在世人心中,地位是如何崇高。

    興許是讓那「原來哥哥這麼了不起」的崇拜目光給取悅,鐘離謙陌好心情的朝熊大說道:「不妨事,若諸位真有需要,就將熊四送進藥谷吧。」

    聽聞谷主開了金口,熊大等人樂得差點開花。

    須知藥谷裡能人匯聚,即使谷主不在,鐘離氏族隨便派個長老出手也就夠了。更何況,最重要的是藥谷裡那座續命用的藥池,眼下谷主親口允諾讓熊四進谷接受治療,那麼這條命就算是撿回來了。

    熊大等人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千恩萬謝後,趕緊回家將人送進藥谷去。

    鐘離魅兒眼見三人興高采烈的離去,像是解決了什麼天大的難題似的,讓她心情也跟着輕快幾分,稚氣的小臉上滿是愉悅的淺淺笑意。

    見那歡喜的表情,鐘離謙陌心底柔軟一片,正要伸手揉揉那惹人憐愛的小腦袋,她纖細香軟的小身子已經直直撲向他的懷中。

    與有榮焉。

    那情緒外露得如此明顯,一雙杏眸大眼直勾勾對著他閃耀着星星般燦亮的光芒,好似第一次體悟到,鐘離氏族的醫術如何福澤天下,那是一種為傷病之人、甚至是他們的親屬帶來希望的力量……

    鐘離謙陌明知於禮不合,卻是忍不住輕輕地回擁,才拉開兩人的距離,溫言提醒道:「儍魅,你也是鐘離氏族的一員。」

    偏頭,她不解地看著他。

    「你看過的醫書、記下的病症與藥方,比族裡所有人都要多。」微笑,那溫潤如玉的男子如是肯定。「魅兒,你並不比任何人差。」

    有那麼一瞬間,鐘離魅兒被迷惑了。

    這意思是……她也像哥哥那樣,擁有那種帶給人希望的能力嗎?

    「傻魅,不信哥哥的話嗎?」鐘離謙陌見她一臉迷茫,忍不住輕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那儘是包容與寵溺的淺淺笑容,明明是她最熟悉的,可方才的一瞬間,卻有種陌生的、像是給什麼重擊似的感覺襲上她的心,讓鐘離魅兒心口一陣亂跳,包子似的面頰驀地染上幾許嫣紅。

    腦子裡有些迷迷糊糊,她不太確定這是怎麼了,只覺得她這哥哥真是好看得像個妖孽。她真想把他藏在藥谷裡,不讓其他人看見他這副擾亂人心的溫柔模樣。

    奇怪的念頭嚇到了鐘離魅兒。

    偏頭不解思索着,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殊不知在她怔然的當頭,一套專為她設定的認同計劃已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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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鐘小陌升級了。

    原先為了離家出走方便而隨意取的化名,這會兒升級成了鐘離小陌,冠上了「鐘離」的姓,偽裝成等待學藝出師的鐘離子弟們,分發至藥谷所屬的濟世醫館進行看診訓練。

    所以,安陽城的濟世醫館裡,出現了一幕最美的風景……

    坐堂大夫所屬的座位上端坐著一個清靈玉雪的小人兒,每每看診之時,稚氣可愛的臉蛋上滿是認真,有幾分小孩兒裝大人的故作正經樣,逗趣的模樣直讓人掩不住笑意,打從心底想笑。

    不過,並不是覺得可笑。

    眾人皆知,這是藥谷訓練子弟兵的方式,出師前的最後一步就是實地練習,讓這些準大夫們擔任第一道關卡的主治,而原本的坐堂大夫則坐鎮第二道關卡,確認看診結果,避免誤診。

    這樣的做法已行之百年,對病患而言,一樣是求診讓大夫看病,只是在看診前讓這些準備出師的弟子們看過一遍。只耽擱一會兒,就能成就一位濟世的大夫,因此平民老百姓們向來樂於配合。

    所以,當安陽城的濟世醫館裡的坐堂大夫位置上突然換了個年輕的面孔,而原本的坐堂大夫卻端坐在一旁的座位上時,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也絲毫不覺奇怪。

    最多只是忍不住驚嘆這個小大夫的模樣未免太俊、招人疼愛了些,然後忍不住感嘆和艷羡,猜想鐘離氏族到底是怎麼生養孩子的,怎麼能養出這樣水靈清透的孩子?活像菩薩跟前的小仙童,教人看了滿心歡喜。

    而最可愛的模樣,是在小人兒初初擔任坐堂大夫的頭兩日。

    那玉雕似的小娃娃掩不住一臉的赧色,似是有些怯意,也有些些害羞,帶著點心虛的目光總不自覺地向屋子另一頭的羅漢椅上看去。那裡,倚坐著另一尊神仙也似的人物,一身貴氣的墨紫,襯得秀美清逸的俊顏高雅清貴,在升煙裊裊的松墨薰香中,或品茗、或看書,清靈得不似凡間人物。

    這一大一小間似是有着什麼神秘的默契,每每在小人兒投去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時,美青年總能神準的迎上那可憐兮兮的委屈表情,再回以包容鼓勵的一笑。

    然後,求診的一干群眾的心肝因為那笑而隨之蕩漾了……

    這濟世醫館裡多了一尊玉雕似的雪娃娃,再加上那麼一個神仙般的風流人物,一傳十、十傳百,幾日後,安陽城裡的婆婆、嬤嬤、小姐、太太們都被驚動了。

    短短幾日,一到巳時,也就是小人兒端坐在坐堂大夫位上的時段,濟世醫館內外遠比買菜的早市還要熱鬧,都快讓這些姑娘家、嬸子、奶奶、婆婆、姨媽們擠爆。一個個爭相擠破頭,想進入濟世醫館成為那玉娃娃的病患,讓初入醫界的鐘離魅兒險些被嚇壞。

    她覺得好煩惱呀……

    「怎麼了?」鐘離謙陌看她起床後精神不濟,這會兒對著一碗稀飯攪拌得都要出水了還沒吃進半口,伸手探向她的額。「病了?」

    聞言,鐘離魅兒一臉委屈的看著他。

    見她孩子氣的鼓起面頰,粉唇微嘟,明擺着不開心的表情,鐘離謙陌倒是笑了,朝那包子似的白麵頰上輕擰了下。「什麼事惹得我們小陌大夫不開心了?」

    鐘離魅兒確實有一肚子的不快,但張嘴後卻沒了聲,因為發現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行醫這件事,要說不開心嘛,好像也不是。

  至少,在她正確地解出脈象,屢獲把關的郭大夫肯定,以及得到病患的感謝與讚美時,她是極開心的。
  
  

    但要說行醫很開心嘛……

    不得不說,那些如狼似虎、眼冒綠光的注視很是讓人困擾,特別是再加上含羞帶怯的表情全投注在哥哥身上時,她更感到分外困擾。

    悶悶的,像是什麼給堵在心口似的讓她難受,想把哥哥藏起來,不教其他人用那種吃人似的目光看他。

    「哥哥,一定得在醫館裡行醫嗎?」話一出口,鐘離魅兒自我嫌惡得更加厲害。她竟然這般小氣?

    不就是吃人的目光而已,讓人看幾眼也沒什麼損失,她怎麼會在這事上過不去?想不明白,她怎麼變得這般小心眼?

    「是讓那些大娘子、小娘子給嚇到了吧?」誤會魅兒臉上那份沮喪神情的鐘離謙陌輕笑,纖長的指輕刮了下她粉粉的面頰,取笑道:「我們小神醫可真是受人歡迎啊。」

    哥哥更受歡迎呀……心裡這般嘀咕,卻不敢說出口,但神情因為自我嫌惡而顯得更加沒精神。這讓鐘離謙陌確實有些擔心了。

    「谷主。」細細柔柔的招呼聲中斷了鐘離謙陌進一步的探詢。

    在這座用來招待貴客的院落裡,平日會進出的人沒幾個,醫館館主的女兒郭曉芙是其中一人。這時,她在丫鬟的陪伴下提了食盒款款而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鐘離魅兒發現到,安陽醫館當他們兄妹倆像祖宗似的侍奉着,從來沒敢多打擾,但極其反常的,用餐上菜卻常常缺一落二,隨時要補送個點心、湯品還是什麼當地特產小吃。

    即便她再怎麼反應遲緩,連着數日後,對著館主幹金那一臉含羞帶怯可眼中滿是炙熱的模樣,慢慢的也琢磨出了點什麼。

    她知道,館主幹金是在找機會向哥哥示好,輕聲軟語、體貼入微,就是為了博取哥哥的好感。

    那麼,這個郭曉芙成功了嗎?

    鐘離魅兒忍不住想起了來訪藥谷的那冷若冰霜的江湖美人南宮瑾。

    即便她很瞭解自家的兄長,但她實在摸不準,到底是眼前這種小家碧玉、吳儂軟語型的女子較討喜?還是那武林大家、冷艷的高山之花比較讓人心動?

    念頭這麼一繞,不由得琢磨起……她的哥哥,究竟會為她娶回怎樣的一個嫂子?

    鐘離魅兒想得太認真,竟連送雪蓉銀耳羹的兩主僕何時離去都沒發現。

    那張藏不住心事的小臉上一會兒憂、一會兒惑,明顯想著什麼煩心事卻不像以往那樣開口直問,鐘離謙陌眸色一黯,卻是面色不顯,什麼也沒說。

    在他而言,不管小孩心裡藏了什麼事,總會讓他撬出來,還是先喂飽她,別讓她餓壞才是正經事。

    一個喂得順手,一個吃得順口,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

    鐘離魅兒吃了兩口才反應過來,入口的羹湯嗆了下,捂着嘴悶咳的她脹紅了臉,半是因為嗆到半是害羞,怎麼也沒想到哥哥還當她小娃娃似的,趁她恍神的時候動手喂她?

    「這麼不小心,」鐘離謙陌輕拍她的背,笑問:「在想什麼呢?讓你認真到忘了怎麼吃東西?」

    咳了好一會兒,鐘離魅兒總算緩過了氣,對著那溫文儒雅的笑本想抗議她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娃娃了,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讓她想到,就是因為長大了,再也回不去了。特別是日後待哥哥成親有了嫂子後,到時她想再耍孩子脾氣也不成了……

  心底莫名泛着一股委屈,難受得直想掉眼淚。
  


    見她精神異樣低迷,眼眶都紅了,鐘離謙陌內心對南宮家的惱火又多了幾分。

    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從不捨得讓她傷心難過,溫馴嫻靜的性子總是與世無爭,讓藥谷裡的所有人憐着、寵着,沒人捨得讓她看見什麼骯髒齷齪事,更何況是想傷害她?

    這南宮家倒好,算計他是一回事,髒水往他心愛的小孩身上潑可就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那陰損的刀還淨往小孩的自尊砍去,惡毒的從身世方面離間她與他、與鐘離氏族的感情。

    讓他小心呵護的小白花兒,哪堪得住這些陰損的毒計?

    眼下小孩明明傷心、委屈了,卻也有所顧忌、曉得隱瞞了,竟然心裡有話卻不敢跟他說?

    內心裡有多惱火,溫雅的俊顏就有多柔和,除了崇右,不會有人知道一會兒之後,這謙和儒雅的貴公子下了一個命令——南宮家若不讓南宮大小姐親自到跟前道歉,獲得他家小孩的原諒,就永遠別想得到藥谷的任何醫療資源。

    此刻,那和煦有如三月和風的溫柔正徐徐吹送。「怎麼了?什麼事惹得我們小神醫不開心?」

    「哥哥……」鐘離魅兒開口,她好想問問關於未來嫂嫂的人選類型,但不知怎地又有點抗拒,很不想知道任何有關未來嫂嫂的所有事,不想這個假想人物變得具體。

    想又不想,這兩種想法在她腦中宛如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偏偏沒個結果,讓她猶豫再猶豫,不知該怎麼把話問出口。

    「沒事。」見那迷茫不安、不知從何說起的可憐表情,鐘離謙陌朝她額上輕拍兩下,又輕輕地捏了下她水嫩嫩的頰面,說道:「你慢慢想,想清楚再說。有哥哥在,知道嗎?萬事有哥哥在,你只要記得這一點就好。」

    水靈的嬌顏上卻因為這話而有些恍惚。

    哥哥能永遠都在嗎?

    鐘離魅兒想像着,她的生命中若是失去了無所不能、總是陪伴在身邊的哥哥……

    鐘離謙陌卻不讓她浸淫在不愉快的思緒中,逕自又道:「安陽這兒的動靜確實是有點大了。」

    鐘離魅兒無意識的點頭附和,完全不需要思考。

    「多吃些。」端起了小湯盅,鐘離謙陌又舀起雪蓉銀耳,不容她拒絶的喂去,接着突然說道:「用完早膳就準備離開吧。」

    鐘離魅兒含着羹糊明顯怔了下,待領悟過這話的意思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不掩驚喜之色,連忙嚥下嘴裡的食物,趕緊問道:「要走了嗎?」

    「待在一個地方當坐堂大夫,魅兒也覺得悶了吧?」淺淺的笑意染上那秀雅俊逸的面容,合理猜測自家小孩的反常,有一部分原因來自厭倦待在同一個地方,讓人像賞猴一樣的觀賞。

    「那個……書上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鐘離魅兒小小聲的反駁。

    眼見兄長流露取笑之意,鐘離魅兒有些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後,又開口小聲說道:「更何況待在這裡總看些傷風、暈眩、腹瀉的毛病,再怎麼練習成效也有限。」

    「是,我們小陌大夫可是未來的大神醫,怎可以屈就在這麼一個小地方?」鐘離謙陌點頭附和。「確實是該多走走看看。」

    「哥哥很想魅兒變成神醫嗎?」偏頭,稚氣的臉上有些不解,發現到這個字眼並不是第一次聽見。

    微笑重執喂食的工作,清俊雅緻的面容上漾着讓人心醉的溫柔,寵溺地輕道:「即使什麼也不是,都是哥哥的魅兒。」

    鐘離魅兒知道,這話的意思是她當不成神醫也無妨。那她就不懂了,既然無妨,又為什麼一定要磨練她的醫術,讓她往神醫之路邁進呢?

    那一臉困惑的可愛模樣,一如當年她猶不願開口說話前,連走路都還有些搖搖晃晃的時候,小胳膊扯着他衣袍的一角,邁着她的小短腿指東指西,要他為她解釋的模樣。

    不需要言語,她的眼中只有對他的信賴,信賴他能領着她,不受傷害的認識這個世界。鐘離謙陌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溫和卻慎而重之的開了口。「哥哥只是希望魅兒能明白,你的存在是多麼珍貴。」

    秀氣的眉頭微蹙,想辯駁這絶對是他存的「老王賣瓜」心態作祟,可鐘離謙陌沒讓她有機會開口便再道:「金子即使埋得再深,一現世,就沒人能否定它的價值。就像你,魅兒。」

    小鹿一般濕潤透亮的水眸怔怔地看著他。

    「哥哥的小魅兒絶不是其他世家千金所能相比的,也不是因為冠上『鐘離』的姓氏才顯得特殊。」淺櫻色的唇微動,吐露着魅人心智的話語。「你只是從來沒機會顯露出你的才能而已。總有一天,那些人會為輕視你而付出代價,你要相信自己,知道嗎?」

    鐘離魅兒從那雙亮若星子、漆墨如夜的烏瞳中看見了面帶迷茫的自己。

    總有一天,那些人會因為輕視過她而付出代價?

    她從來不懷疑他,可這一回,她真的不確定了。



    鐘離謙陌看得甚是透澈。

    心愛的小孩被人傷了自尊,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甚至看輕自己,覺得比不過他人,那麼他便要為她修補起自信,只有她肯定了自己,日後才不會讓人輕易欺負。

    安陽的駐診經驗是成功也是失敗的。

    成功在於魅兒一腦袋的知識有了發揮的地方,患者的感謝對她自信心的建立開始起了作用。

    失敗則在於引發太大的騷動,過多注視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減弱了患者的肯定本該發揮的效能。

    所以從安陽離開之後,策略更動,兩兄妹易了容,以最普通不過的姿容開始名為四處行醫,但多數是在遊山玩水的生活。

    一個人的眼界開闊,心也會變得開闊。鐘離謙陌如是想。

    所以兩兄妹沒有特定的目的地,登山、遊湖、賞花、觀潮、聽小曲兒……當然不光是玩,行醫看診這件事還是有的,畢竟這才是他們出外的主要目的。

    所以每當他們路過什麼小村子、小山寨的時候,便會停留數日,為這些地處偏遠的居民進行義診,讓鐘離小陌的名號獲得眾人的感恩戴德,直到兩人進入青平這個大城市為止。

    眼見自家小孩接受了那些純樸真摯的謝意,心情日益開朗,眉頭不再有事沒事擰起來,鐘離謙陌甚是滿意。

    也是因為到了大城市的關係,兩人總算得以除下人皮面具,還以本色,當起一般遊人,流連於青平城的各大名勝景點之間。

    遊山玩水、行醫濟世的日子甚是舒心快活,至於奉左、崇右這兩位谷主的左右手是怎樣的被鐘離謙陌壓榨、和用,那就不是鐘離魅兒會知道的事了。

    最多她只會偶爾有些納悶,哥哥不用忙了嗎?

    就好比這會兒,兩人在飽飽睡了一覺、美美吃了一頓豐盛的早膳後,無所事事到攜手上街,毫無目的地、純粹走馬看花的逛街。

    因為太過悠哉,反倒讓鐘離魅兒有空動用起她的腦子……

    身為兄長最親近的人,每到核帳季節還得借助她的記憶力幫忙看帳、對帳,她很清楚知道,藥谷的生計可不單單只是打着招牌行醫救命而已,還包含谷中藥材的生產營銷,與各城鎮濟世醫館之間的管理問題。

    那些事關鐘離氏族生計的大事從來就繁瑣又纏人,至少過去她可從沒見過這般悠閒不問世事的哥哥。

    又想了想,憶起這些日子裡,在他們兩兄妹出遊的路上經常來去匆匆的奉左跟崇右,和無數來了又去的信鴿……

    「哥哥?」邊走邊啃着山楂糖的人怱地停下腳步。

    「嗯?」正閒步逛街的另一人也跟着停下了腳步。

    「左哥哥跟右哥哥是不是做錯什麼了?」人來人往中,鐘離魅兒剛好想到這事。

    「怎麼這麼問?」

    「他們最近似乎很忙,你把所有工作都丟給他們了?」她只是反應慢,但從來就不是笨。

    那丰姿俊雅的人卻只是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

    諸如奉左不該錯放幾把火惹得她身體不適,或是崇右倒霉受牽連,跟着一塊兒付出勞力之類的事,鐘離謙陌一概不會承認。

    可她對他的瞭解,一如他之於她。

    當他這樣雲淡風輕卻掩不住眼中的笑意時,便表示他確實是公報私仇,正在進行他個人的惡趣味。

  這種事不常發生,但在一塊兒長大的歲月中倒也不算什麼稀罕事,只是這一次是因為什麼呢?
 

    「謙公子?」

    呼喊聲來得突然,循聲看去,幾步外有個紅着眼眶,猶如見了親爹般激動的女子。

    天仙一般氣韻的人面容不變,文秀俊雅的面容上猶是掛着溫雅謙和的淺笑,可鐘離魅兒知道不一樣了,那閃爍得像星星一樣的光芒,從哥哥的眼中褪了去。

    「謙公子,果真是您!」那女人含着淚撲了過來。

    鐘離謙陌身子一偏避開了碰觸,任由那意圖拉住他的女子撲了個空,跌臥在地。閃避的同時,還不忘撈過身旁猶一臉愣愣的小包子一把,將她護在身後。

    兄妹倆默契十足,躲在兄長身後的鐘離魅兒趁着撲倒在地的人爬起之際,扯了扯兄長的臂膀,令其微彎下身子,好讓她附耳細聲道:「南宮瑾,丫鬟,錦鳳。」

    一切發生得極快,在對方狼狽爬起時,兩兄妹已是一個在前、一個躲在身後的姿態,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

    「錦鳳姑娘,男女有別,恕在下失禮了。」溫文儒雅的俊顏上盈滿沒扶她一把的歉意,語氣是那麼樣真誠,任誰也不會看穿,要是沒人提醒,他壓根兒就認不出眼前的人是何方神聖。

    錦鳳身為一個丫鬟,從來都是人微言輕、受人使喚的命,何曾想過像鐘離謙陌這樣的一號人物會記得她的名字,甚至還有禮到以姑娘相稱?

    微一怔愣後,她掩下內心的激動,趕緊道:「別這麼說,是奴婢一時激動失了分寸,讓謙公子受驚了。」

    世人眼中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微微一笑……他是認不出這丫鬟,但南宮家大小姐跟她底下的人是怎麼興起禍事,可是完完整整的記到了帳上,鐘離謙陌心裡可清楚得很。

    「錦鳳姑娘如此激動喊住在下,不知所為何事?」謙和有禮的俊顏上面色不改,不會有人知道那溫煦和善的秀雅俊顏下,真正的想法。

    「謙公子,您一定得救命,我們家小姐不好了!」錦鳳焦急得流下淚來,抽抽噎噎說道:「我們家小姐受奸人所害,身中奇毒,濟世醫館的人不醫,城裡的其他大夫更是束手無策,還請謙公子大發慈悲,妙手回春,救救我家小姐。」

    鐘離謙陌不是那種被掃了遊興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更不是會記仇愛報復的人。所以,他是那麼樣的斯文有禮,異常客氣又萬分抱歉的溫和說道:「藥谷有藥谷的規矩。」

    別人能醫的不醫。

    奸佞之輩不醫。

    攔路求醫者不醫。

    待錦鳳為時已晚的想起,她此下求助的行徑恰恰犯了三一不醫」的第三條規則時,嚇得臉都白了。

    「可是……可是我家小姐、小姐是南宮家的人,她、她不能、不、不應該、算、算是一般常人……」錦鳳急得口吃,亡羊補牢地聲明以南宮家族與藥谷的友好關係,不該以一般求醫者的情況對待。

    對比那份焦急,鐘離謙陌的溫文儒雅就猶如三月的春風,是那般和煦宜人,教人打心底感到平靜。只聽他溫言道:「鐘離耝訓不可違背。」

    明明是那麼溫和的話語,可就是讓人感覺到他的為難。

    至少錦鳳很難再說出什麼求情的話,因為她一點也不想讓眼前的人感到困擾。更何況她們主僕二人這次出門就是為了前往藥谷登門道歉,好解決藥谷全面拒醫南宮世家的事。

    只是誰也沒能想到,藥谷拒醫的事都還沒能解決,小姐就先出事了。

    天可憐見,讓她在這危急中遇見了能解決所有問題的藥谷之主,怎料她一時心急卻犯了「三不醫」的第三條,現在落得如此結果,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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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藥谷與南宮世家,兩者之間的關係正呈現前所未有的緊張。

    偏偏狹路相逢,雙方的關鍵人物在青平城碰頭,撞出了個爛攤子,而南宮俠宇就是臨危受命接下這爛攤子的倒霉鬼。

    為什麼要剛好待在隔壁縣城?因為是距離最近的一個南宮族人,而遠水難救近火,於是他理所當然被指派來收拾這爛攤子。想也知道,這絶對是陰謀,是家族內鬥的結果。

    事關藥谷鐘離氏族與他南宮家的友好關係,一個弄不好,日後南宮家的傷病急難可說是求助無門,那真的只能吃不了兜着走。用肚臍眼想也知道此事有多重大,但為什麼偏偏會找上他這個沒權沒勢、只是江湖朋友多了些,然後很不小心有些俠名的庶出二少出面處理?

    還不就是怕他俠二少的名號壓過了嫡長子的聲勢,又生怕嫡長子沒做好落人口實,所以將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丟到他身上。

    他很清楚那兩個老毒婦的打算,要是他真能解決此次危機,修補藥谷與南宮家族之間的友好關係,做得好也就是言不由衷的一聲稱讚,或說他不負「南宮」這個姓氏,要是無法善了……哼哼,他跟妹妹就等着吧,還不知道會被怎樣編排跟詆毀。

    類似家族罪人之類的罪名大概是基本該受的,而她們的最終目的,是想將他們二房一支的兄妹逐出南宮家。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他根本不能拒絶這份苦差。

    只消有任何推拖之意,可以想見隨之而來的罪名至少有兩大類:一是缺乏家族向心力,不念南宮家栽培之恩等,往忘恩負義方向編織的罪名;一是不思同舟共濟,懷有狼子野心之類的陰謀路線。

    不管哪一種,一定又會牽連到他那柔弱無助的妹妹,誰讓他們二房一脈從存在的那日起,就是老夫人跟大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特別是在他們娘親積鬱成疾,因病過世後,這兩人對他們兄妹更是時時盼能除之而後快。

    南宮俠宇看得透澈,所以心裡極度不爽。

    這落到頭上來的任務簡直就是前有狼、後有虎,只怕老夫人、大夫人的人馬正日夜燒香,巴不得他搞砸了這事,好讓他們得以借題發揮,趁早剷除二房,攆他兄妹二人離開南宮家,甚至從族譜上除名。

    這一手算盤真是打得蘇哩啪啦響,卻正顯得兩位婦人的短視。

    家宅內鬥搬上檯面,若真是搞砸了與鐘離氏族之間的關係,倒霉的又何止他跟潤潤兩兄妹?整個南宮世家又討得到什麼便宜?

    還真以為讓他們兩兄妹頂了一個「南宮」的姓是多大的恩惠?

    經由這些年的努力,他南宮俠宇積累下的可不只是江湖薄名。若不是不想爹親為難,事情鬧大有損他老人家的臉面,他早想帶著潤潤自立門戶,離開這個冰冷無情、不仁不義的大宅門。

    當他稀罕?呸!

    既然老虔婆們包藏禍心在先,那就別怪他從中作梗……

    「我是這樣想的,不知谷主以為如何?」對著那有着文雅秀美、溫文儒雅的欺世外貌,實則任性妄為且極其護短的青年,提出雙贏計劃的南宮俠宇同樣一派的好整以暇。

    若不刻意提及,沒有人知道他為了求見這一面,可是在濟世醫館外頭站了足足有兩個時辰。

    冤有頭、債有主,自然,這帳還是算到了害他得面對這一切的老不死跟大房人馬身上,所以他毫不遲疑地說出他的計謀。

    南宮俠宇提議,兩個家族的關係敗壞既然全因南宮瑾那位大小姐管理下屬無方而起,那麼反擊的施力點就該着重在這兒。而真正有效的方式,就是直接打擊那份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驕傲,才會讓那位大小姐知道痛。

    要南宮俠宇來說,所謂的高嶺之花,什麼性子清冷高貴、冷傲如梅之類的美譽全都是屁,說白了就是被家裡嬌養過度,自小眼睛長到了頭頂上,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次她一等罷了。

    這回受命備禮上藥穀道歉,只怕是這位大小姐生平第一次受挫,真要讓她因為昏迷不醒而躲過登門道歉的責罰,豈不便宜了她?

    若要她確實為自己的錯誤行為付出代價,讓她好好的登門道歉便算傷她的臉面,待她上門道歉時,再設法刁難,那可就是剝皮之後再剝皮,才是真正痛快的做法。

    南宮俠宇當然也知藥谷的「三不醫」規矩,但他更清楚,這「三不醫」說起來真正的不醫也就是一條:不想醫就不醫。

    只要鐘離謙陌願意,先前的攔路事件,當事人說了沒這回事,誰敢吭聲?

    南宮俠宇頭腦清楚得很,所以沒將之前的攔路事件當成阻礙,而他如今獻上此計不光是為了自己原先的任務,也是讓藥谷出手,求得重修舊好的先機。

    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看這位大小姐吃癟。其實他早就這麼想了,此時不推波助瀾更待何時?

    「看來,你跟潤潤在南宮家過得還挺辛苦的。」放下茶碗,鐘離謙陌似笑非笑的看著獻計的青年,卻不對他的計策有任何評論。

    關於南宮家的內鬥,鐘離謙陌也知道一些。

    現今南宮家主的二房,亦即南宮俠宇與南宮潤的娘親原是一教書先生的女兒,與家主兩情相悅,無奈老夫人以門戶不相當為由反對。別說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轎抬進南宮家做少主母,老人家連讓對方進門都不允。

    事情鬧了一陣子,最後達成的條件是娶老夫人一向寵愛的親侄女為正妻,老夫人才勉強點頭,答應讓教書先生的女兒嫁入南宮家當二房。

    從此後,開啟了南宮家族的內鬥史。長達十多年的內鬥,從來就是大房想方設法整二房。一般人只知南宮家大房掌權威風,二房得寵,卻沒人知曉,二房的得寵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別說是積鬱成疾,最終香消玉殯,還連累了一雙兒女,也就是南宮俠宇與南宮潤。那些骯髒事,就算鐘離謙陌不刻意打采,光憑推論也知曉,他們兄妹過的絶不是什麼太平日子。

    因而他對於南宮俠宇現下流露出的等着看大房人馬吃癟的心態,倒覺得很正常。

    南宮俠宇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瞞的,坦然道:「谷主想必清楚得很,我這人向來就這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既然沒想讓我好過,我也絶不會浪費氣力幫他們顧面子。」

    這話是實話,因為南宮俠宇知道,眼前的美青年絶對不是一個可以欺瞞之人,他又何必故弄玄虛?

    隨着話語落定,室內有好一會兒的寂靜……

    鐘離謙陌似是在思索着什麼,白皙如美玉的纖長食指輕敲了桌面數下,最後,對他的獻策給予部分肯定。「你的想法確實可行,但還有可以改進的空間。」

    「哦?」挑眉,南宮俠宇先是自我檢討,原來他方才提出的計謀還不夠陰損,那麼,所謂的改進空間到底是怎麼個改進法呢?

    鐘離謙陌無視他一臉願聞其詳的神情,僅淡然表示。「你說服我了,我會派人醫治南宮瑾。」

    南宮俠宇注意到,這位年少的藥谷之主所應承的只在於醫治南宮瑾的部分,而且是「派人」醫治,並非他親自出馬。

    眼見對方並無繼續解釋的意願,南宮俠宇也不勉強。

    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藥谷之主既已承諾會處理此事,他回頭有得交代就算任務完成,至於要派誰出馬醫治,就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了。

    最多……他只是期待……這件事到底會如何發展?


    身為兩大氏族修復關係的重要當事人,鐘離魅兒是處於狀況外的。

    由於奉左跟崇右前來會合,原先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的行程似乎到了頭。隨着這兩人帶回來各地的帳冊,她只能跟着閉關,待在青平城的濟世醫館接受祖宗級的招待與服務,然後跟着兩位總管困在大量的帳冊堆中幫忙核對大小帳本。

    大帳本是藥谷總帳,小帳本則是各地濟世醫館的帳目。她負責的部分說簡單,可普通人卻沒辦法有她那樣的速度。

    按一般人的作業方式,就是拿着小帳本,一條一條與大帳本上的帳目核對品項跟數字。可她不同,她先將各地的小帳本瀏覽一次,接着再翻看已謄寫計算完畢的總帳本。

    兩者所登錄的數量與數字是否有出入,她只消核對記憶中的品項、數目便完事,無須一本一本、一條一條的核對。

    一般人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進行的工作,在她來說就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所以除了藥谷的人型書庫,她也是對帳時的最佳利器,每每讓負責理帳工作的崇右對她感激不已,就像這會兒……

    她不過是看完所有的小帳本,答應回藥谷後會幫忙核對大帳本的紀錄有無出入而已,讓江湖人美譽為「智腦」的右大總管竟然不顧形象,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一樣,誇張地哇哇喊着:「有魅魅真好」。

    往常這個時候,鐘離魅兒總是笑。

    她笑,只因為崇右誇張的摸樣甚是逗人,那時可從來沒將那些話語當一回事。

    如今卻不然。經由這些日子的歷練,一樣是笑,卻是多了些羞澀,還有一些些滿足……只因為她開始懂了,曉得自己的價值。

    如今她笑,不僅僅是崇右誇張的表達方式惹人發笑,更是因為她的能力受到了肯定。

    在她自己都沒發現的情況下,一如鐘離謙陌所預想的那樣,她的自信心已經建立起來,也因為被肯定的關係,笑容裡不可避免的添了些羞意。

    當中的差異,奉左跟崇右也發現了。

    眼前的小姑娘不像以往一樣只是傻樂,奉左僅是微挑了下眉,一貫維持他八風吹不動的冷酷模樣。崇右則是直接收斂了鬼哭狼嚎的誇張表情,改為好奇的打量。

    「怎、怎麼了?」鐘離魅兒忍不住也低頭看了看自己。

    「魅魅好像有些不一樣了。」崇右笑咪咪地說道。

    「有嗎?」鐘離魅兒看向一旁磨刀相陪的奉左,徵求意見。

    對這微小的動作,崇右連忙抗議。「魅魅看阿左做啥?不信我的話?這真是太教人傷心了……」

    鐘離魅兒捂着嘴偷笑。「右哥哥,你總是那麼誇張。」

    崇右一雙桃花眼卻是朝她左瞧瞧、右瞄瞄的,最終像是監定完畢一樣的下了結論。「阿左,仔細看看,原來傻魅長成了大姑娘,不是小丫頭了。」

    鐘離魅兒只覺哭笑不得。

    她一直都覺得自己長大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所有人都不當一回事,總是拿她當小娃娃一樣看待。

    這會兒突然被正視到她已不是小孩子,她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為之前的被忽視感到難過。

    「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年紀,是不是該找婆家了?」崇右撫着下巴,貌似正思索着重大的難題。

    聽見這話的時候,鐘離魅兒僵住。婆……婆家?

    「誰配得上我們魅魅?」奉左冷哼,取布巾擦拭手中利刃。

    「這倒是個好問題。」崇右笑咪咪的直問:「魅呀,這陣子跟着谷主四處遊山玩水兼行醫的,路上有沒看見喜歡的人啊?」

    鐘離魅兒趕緊搖頭,不是因為那一副「你要有喜歡的,哥哥們幫你搶回來」的態勢,更是因為她打從心底抗拒這個話題。

    「那有想過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嗎?」崇右問得甚是自然。

    鐘離魅兒卻被這個聽來尋常的話題嚇到,她從沒想過這件事呀!

    收拾磨刀器具的奉左停下了流暢的動作,有些不確定的瞄了崇右一眼,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提起這話題?

    崇右卻是飛快的白了一眼回去,心道:你這不解風情、閒着沒事就只會磨刀當消遣的木石傢伙懂個屁?等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熬到小姑娘長大了,這時不說要等到什麼時候?

    「呃,魅魅可得好好想想這事。」沒空理會石頭人,崇右那桃花滿滿的俊顏難得端起一臉正色,甚是認真道:「俗話說得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可關乎到你的終身大事,哪能夠一點想法都沒有?你可別以為什麼都不做,光是傻等就會有好郎君從天上掉下來。」

    鐘離魅兒被這番話砸得分不清南北,求助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向奉左,怎料,那從來不摻和崇右瞎起鬨的人卻面無表情的接了一句:「人選很重要。」

    「是吧,連你左哥哥也是這麼想,人選很重要。」崇右得意一笑。

    是這樣嗎?

    崇右光看她一臉迷迷糊糊的,斷定:「喏,你一定沒想過這事對吧?」

    見她心虛地乖乖點頭,崇右是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念道:「那你從現在就要開始想了。首先是得設定好對方的條件,家世、身份背景是一回事,重要的是那人得對你很好,真心的、無條件的好,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就為了讓你開心的好。」

    鐘離魅兒受教的點點頭,表示聽到。

    「再來是要瞭解你,知道你想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最好是要像你肚裡的蛔蟲那樣。」

    像蛔蟲?嬌顏因為這形容而有些僵凝。

    「當然,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歡,對對方也有好感。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人,是不?所以好感很重要,得找一個即使不說話,兩人也能自在相處的對象。」崇右一臉大義凜然的正派模樣,好似他這番話完全沒有蓄意引導某人的思路似的。

    鐘離魅兒還在想著那句「即使不說話,兩人也能自在相處」,崇右已緊迫盯人的進一步道:「若有這樣的對象,傻魅你可千萬別錯過。」

    「哥哥!」

  

    聽她一聲叫喊,崇右面露喜色,怎麼也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開竅,但他的喜悅僅維持不過眨眼的片刻……

    「發現什麼人?」走入門戶大開的屋內,鐘離謙陌正好看見崇右慷慨激昂的表情。

    鐘離魅兒一顆不知所措的心總算穩定了下來,甚至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沒有細想,連忙向她的救星靠過去。

    鐘離謙陌看了看目不斜視,故作無事的奉左,又看看裝忙收拾帳本的崇右,最後看向緊貼過來,抓着他手不放的自家小孩。

    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問:「怎麼了?」

    「唔……」猶豫,鐘離魅兒不知道怎麼說。

    溫和的目光離了她,朝崇右跟奉左飄去時卻是多了幾分極為內斂的凌厲……

    奉左裝死。

    崇右心中叫苦,本想繼續裝忙,但也知道躲不過,只能悻悻然的自首說:「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突然發現咱們家魅魅也大了,該是為她的終身大事好好謀劃一番的時候。」

    「呃……」

    直到南宮俠宇不小心發出了聲音,屋裡的幾人才發現他的存在,也因而錯過鐘離謙陌一度出現的陰沉面色。

    「原來哥哥的訪客是宇二哥。」鐘離魅兒下意識的往鐘離謙陌的身後躲去。

    其實她對南宮俠宇的印像一直都很好,身為唯一手帕交南宮潤的同胞兄長是原因之一。她從南宮潤口中聽說過南宮俠宇那些古道熱腸又友愛手足的事蹟,再加上過往每年夏天,他都會帶著藥材與大量禮物前來藥谷探訪南宮潤,讓人很難不對他有好印象。

    只是現在這話題太過奇怪,詭異得連她都不想面對了,沒想到卻讓一個外人,還是男子給聽見了。鐘離魅兒覺得很不好意思,只想躲起來,假裝沒這回事。

    「抱歉,我突然想起一事……」南宮俠宇猶豫的目光看向躲在鐘離謙陌身後的人,思索着該不該說。

    鐘離謙陌知曉,事情必定和他家的小孩有關,那雙總是溫和的眉眼添了幾分探索之色。

    南宮俠宇的猶豫並沒有維持很久,想到鐘離謙陌寶貝這個妹妹是到了離了視線必讓兩大總管至少其中一個相陪的程度,那麼,就算消息未定,說出來當作提醒也算是賣個人情。

    「這事還沒定案,但你們先有個心理準備可能會好一些。」南宮俠宇先聲明,事情尚且只是風聲而已,這才說道:「就我得到的消息,如果我沒能完成任務,老夫人會讓南宮赫出馬,而他們商量的對策之一是聯姻,有兩種可能:一是南宮瑾嫁予谷主,二是以南宮當家主母的位置作為交換,以取得與藥谷的友好關係。」

    「他們想讓南宮赫娶魅魅?」崇右先皺了眉。

    奉左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但面色也明顯沈了些。反倒是鐘離謙陌一臉的似笑非笑,似是不置可否……沒人發現到,在乍聽消息的那一瞬間,黝黑如墨的烏瞳中一閃而逝的奚嘲與鄙夷。

    鐘離魅兒嚇壞了,小手緊緊揪着兄長的衣袍,腦中出現片刻的空白。

    她知道南宮赫,他是南宮家的嫡長子,如無意外將會是下任的家主,在外風評不差,但不時傳出其性格孤傲難以親近的傳聞,在她的印象中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但她現在聽到了什麼?

    南宮家族想和藥谷聯姻,目標鎖定哥哥也就罷了,竟然想要她嫁給南宮赫?

    「沒事。」帶著暖意的大掌輕輕包覆住她泛着涼意的小拳頭,鐘離謙陌動作輕柔的將受驚小鹿一樣的小孩帶到身前,安撫性的摸摸她的頭。

    「那只是他們商討的對策之一。」見氣氛突然變得僵凝,南宮俠宇趕緊強調。「雖然底下的人想出這應對之策,可是老夫人跟大夫人都反對,所以目前只是列為考慮,尚未成定局。」

    反對?

    雖然沒人想過要讓這門一廂情願的親事成立,但聽到他們家的小孩讓人投了反對票,也就是被否定。除了鐘離魅兒這個當事人,兩位總管大人的臉色甚是難看,即使是鐘離謙陌也忍不住皺了一下好看的眉頭。

    南宮俠宇眼見眾人面色不善,遲疑了一下,最後委婉道:「兩位前後任當家主母很是介意……嗯,就南宮瑾帶回去的消息,覺得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

    鐘離魅兒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這話。

    原來是嫌棄她麻雀充鳳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的感覺甚是複雜。

    她從來都沒想到,她竟會有感謝自己是棄兒,非鐘離氏族所出的一日?

    「魅兒,江湖雖然險惡,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牢牢記得。」嘴裡喊的是自家小孩,但鐘離謙陌卻是朝着南宮俠宇微微笑着。

    鐘離魅兒默默打了個冷顫……她感覺得出來,哥哥很生氣呢!

    「我鐘離子弟絶非魚肉,可以任人論斤估兩、拉撥盤算。膽敢輕侮者,必當連本帶利奉還!」綿裡藏針的迫人目光總算從南宮俠宇身上撤回,再看向自家小孩時,連同聲音,已如春陽般溫和。「知道嗎?」

    「吶,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事說出來而已,有什麼事可別對著我來。」南宮俠宇苦笑。

    鐘離魅兒眨着小鹿一樣清澈水潤的大眼睛,腦中爭相盤旋着很多事,先是想到,她是不是該提醒一聲,她是撿回來的、身世不明的麻雀一隻,還真的不是鐘離子弟?

    然後又讓她想到,哥哥這番話的意思……是要她報復嗎?

    報復?她?

    鐘離魅兒怎麼也想像不出自己對人進行報復的模樣,所以很快的否決掉這個不切實際的可笑想法。

  但更快的,她就知道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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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青平,平安客棧,天字一號房。

    對著兩個月前還活蹦亂跳在自家別院作客,如今卻面色紅潤但毫無知覺倒在床上的人,感覺甚是怪異。

    至少對鐘離魅兒來說,真的是很怪的一件事。但再怎麼奇怪,都沒有自己被任命為這次的救治主力來得奇怪。

    她很難理解,為什麼由她出馬當主治大夫就是一種最好的報復跟反擊?但既然哥哥這麼說,左哥哥跟右哥哥兩位總管大人也點頭表示本該如此,她即使想不通,也只能順從。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端詳這位盛名在外的江湖美人。仔細想想,對於南宮瑾這人,除了容貌方面的美名之外,她其實認識不多。

    不能怪她,就連南宮潤這個做人家妹妹的,都只能以「很漂亮,性子冷冷的不太理人,以前其實沒說過幾次話」來形容這個同父異母的姊姊,更何況是鐘離魅兒。

    這樣陌生的女子,前陣子卻一反常態的友愛起南宮潤這個庶妹,打着探視妹妹的名義登門造訪……

    「反常即為妖!」南宮潤那時是這麼跟她說的。

    沒兩天,在對方有意無意探問起鐘離謙陌的作息與喜好後,南宮潤為這反常的舉動下了結論。「南宮瑾的反常行為,應該是對你哥有意思。」

    有意思?

    又過了兩天後,她才真正弄懂這個字眼的涵義:原來這位美人南宮瑾喜歡上她的哥哥了。

    更進一步的,她還知道這樣的配對在他人眼中實屬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是極受讚賞的,而她的存在對某些人來說就戍了一種妨礙。

    所以後來她走了。

    因為想知道真正屬於自己的歸處究竟何在,所以出發尋找。

    更是因為不想成為妨礙,所以她走了。

    哪曉得兜了一圈,她顧着玩、忙着磨練醫術,日子過得充實沒空理會這些事,差點當它們不存在之後,事情又繞了回來。

    如今,她好端端的站在這裡,而她一點也不想阻礙的「玉女」卻身中致命蠱毒昏迷不醒,又因為「金童」置身事外,只能由她出馬救治。

    那是蠱,不是毒,鐘離魅兒能肯定。

    丫鬟錦鳳的證詞也證實了這一點。

    說起來也是一場無妄之災。

    據說貌美如花的南宮瑾因為一場突來的豪雨受困於一鄉間小茶棚,豈料緊接着入門避雨的那名苗族男子卻對南宮瑾一見傾心,不但公然表達愛意,還在南宮瑾冷顏喝斥、兩人大打出手搞得小茶棚毀了大半之後,當眾發下豪語,說會讓她改變心意,而且求着要嫁給他。

    留下被人嗤之以鼻的豪語,雨停之後那張狂的苗族男子便揚長而去。南宮瑾原先只當被路邊野狗吠了兩聲,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哪曉得才抵達最近的一個城鎮就怱地失去了意識,再也沒醒來過。

    乍看好似沒事,甚至整個人猶如塗抹了胭脂那般,氣色紅潤更添艷色,可偏偏人就是昏迷不醒,且氣息一日比一日微弱。只要七日之內不取蠱,那麼中蠱者就會在睡夢中悄然離世。

    鎖情蠱,苗人為這悄然奪命的蠱毒如此命名。

    這樣的蠱毒,通常是不受祝福的有情男女選擇殉情時使用,或是偏激者在得不到心上人的愛意時,施放此蠱以取得對方家人的同意,是一種先將名分訂下再做後續打算的激進做法。

    這些都是來自某本《蠱毒大全》書中所記載的內容。

    顯而易見,南宮瑾的運氣不太好,遇上這麼一個性格激烈的苗男打算強逼她就範。

    但……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啊?

    為什麼僅憑一面之緣,就興起這種不擇手段也要強占為妻的信念呢?

    而且,這苗人想娶,怎麼都不顧念一下南宮瑾想不想嫁呢?

    更何況,南宮瑾都有喜歡的人了……亂七八糟的思緒又繞了回來。鐘離魅兒很難不去注意南宮瑾喜歡着她的哥哥這件事。

    對於這些情情愛愛,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事,她感到異常困惑。

  特別是這把火快燒到她身上,竟然因為年紀到了,婚配這個話題竟落到她頭上,簡直讓她頭皮發麻……
  


    「魅兒姑娘。」南宮俠宇怱地開了口,那一雙擰得跟麻花似的眉頭讓他不得不問。「情況很糟嗎?」

    他不得不承認,鐘離謙陌讓這小姑娘出馬確實是一絶。

    原先他所設想的方式,也就是南宮瑾復原後先是登門道歉,接着被刁難,如此一來便可以重挫大房的臉面兩次。

    哪曉得鐘離謙陌棋高一着,他不但不親自出馬,擺明了不給南宮家面子,派奉左護送出診的醫者又正好是南宮瑾看輕的鐘離魅兒。被自己所輕視的人給救了,那是什麼滋味?

    要不是覺得南宮瑾被嬌慣得過度,實在需要點教訓,南宮俠宇都有些同情她醒來後必須面對的事。

    先是心上人不願出手救她。

    再來是被她眼中來路不明、沒本事卻憑心機占着「鐘離」之姓作威作福的人救了一命,欠下一份救命之恩。

    之後,不管願不願意,她還得繼續執行前往藥谷登門道歉的工作,但很不湊巧,道歉的對象還是那個救了她的人,就算想避不見面,假裝沒欠下救命之恩的事也不行。

    最後就算忍着難堪道了歉,可距離獲得原諒還有一段長遠的路。誰曉得鐘離謙陌到時會想出什麼法子折騰這位心高氣傲的千金大小姐?

    南宮俠宇早受夠了那份自視甚高與目中無人,對於鐘離謙陌能將事情設計到這種地步,將損人的方式弄到這般淋漓盡致感到十分崇敬與激賞。

    只不過,要實踐這一切,先決條件是鐘離魅兒要能成功救治南宮瑾風雨飄搖的性命才行。

    眼看著那擰成麻花似的糾結表情,南宮俠宇不得不跟着緊張了起來。他雖然知道這小姑娘家先前曾化名「鐘離小陌」行醫一段時日,但醫術到底如何,他還真是沒個底。

    「二少。」一旁有人咚一聲的跪了下來,哽咽道:「小姐跟您雖非一母所出,但總也是南宮家的血脈,是您的妹妹。」

    鐘離魅兒一臉迷茫,不明白現在是在演哪一齣。

    「看來……先前的處分還不夠重,還是小姐平日就是這樣教你的?由得你這樣目中無人、口無遮攔的想說就說?」皺眉,南宮俠宇明顯不悅。

    對於大房一脈相承、由上到下的狗眼看人低,他其實早習以為常,但如今連個待罪的丫鬟都敢意有所指的質疑他,當着來客的面公然朝他叫陣,這讓他開始不同情南宮瑾接下來要面對的一切。

    「為了小姐,奴婢不得不說。」錦鳳一臉委屈。

    先前因為路上攔醫事件,她被罰了半年月錢。要不是因為小姐正病着需要人服侍,只怕她早跟夏嬤嬤一樣被攆離南宮家族。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自然得找機會表現她的忠心為主。

    「眼下小姐情況不明,也就剩那麼一口氣了。二少您請不回謙公子倒也罷,也不能找謙公子的妹妹來充數,她一個小姑娘家能濟得了什麼事?」錦鳳自認占着一個理字,豁出去了,直道:「又不是藥谷養大的就是神醫,由得她胡來,您就不怕賠上小姐的命嗎?」

    「所以你這是質疑二少我打算謀害你家小姐性命?」明明是劍眉星目,一派陽光開朗的俊朗青年,這時也讓這惡婢給氣得一臉風雨欲來。

    雖然他確實存了些心思,想讓這位異母妹妹受些教訓,但最多也就是心性上的磨練與教訓,要扯上性命相害的事,簡直就是在污辱他的人格。

    眼見南宮俠宇氣得臉色發黑,鐘離魅兒聽得迷迷糊糊,只能困惑地看著陪同前來的奉左。「左哥哥,我有說不能治嗎?」

    「無知之徒的想法不能臆測。」奉左冷淡回應。

    藥谷之人珍而重之的人型書庫,知曉的人沒幾個,他可沒興趣賭這無聊的一口氣讓外人得知這隱密之事,至於那興事者,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鐘離魅兒覺得南宮家的人除了南宮潤跟她的哥哥之外,好像都很難相處。後知後覺的她忽地想通一件事。

    過去她曾聽南宮潤提及數次,諸如:她好高興自己被送到藥谷解毒養身體,還說要是待在南宮家,日子不知道會有多難過這一類的話。

    以前她不懂,但現在她卻有些明白了。嗯,她得跟哥哥說說這件事,讓哥哥想辦法,在潤潤結束作客後,把人從那個家族世交那兒直接接回藥谷才好。

    鐘離魅兒想得專心,渾然不覺那廂的南宮俠宇又怒又嫌丟人,索性直接封了錦鳳的穴道省得再鬧事。待她回過身來,跪在地上半伏着身子不能動彈的人毫不遮掩的朝她投射極其怨毒的目光,害得她嚇一大跳。

    是怎樣了?為什麼這樣看她?鐘離魅兒感覺甚是不自在,越想越不對勁,只想趕緊離開這兒。

    她悶不吭聲的來到桌前,取用備置好的文房四寶,拿了筆就行雲流水般的唰唰幾筆寫下解蠱藥方。還不忘依循兄長的指示,用藥絶對是選用最苦、最腥、最難以下嚥的品項。

    之後,直接將方子往南宮俠宇手中一塞,交代道:「三碗水煎成一碗,設法讓患者喝下就會好了。」

    搞定,收工。

    好個亂七八糟的一家人,就此別過,除了南宮潤,最好是再不相見。

  

    是夜,有人沭浴梳洗過後,直到屏退服侍的小丫頭,躺到床上了,萬馬奔騰的腦子還沒消停下來。

    她不得其解,那些關於他喜歡她、她卻喜歡另一個他的問題。

    特別是「另一個他」到底喜歡誰?

    毫無辦法,這問題不時突兀跳了出來,佔據所有的思緒,讓她不由自主的開始回想,從過去到現在,那一個個試圖討好、吸引「另一個他」注意的所有女性。

    鐘離魅兒發現這很不容易。

    她的哥哥太過出色,吸引老的、少的、小的目光不計其數。可不論她從中再怎麼樣仔細思量,哪管對象是誰,哥哥儒雅溫文的態度一致,對每一位都是以禮待之,實在分辨不出有哪個「她」曾獲得不一樣的對待。

    怱地,那蜷在被窩中的柔軟身子僵了一下,因為她想起先前在雪濤別院時聽到的耳語。

    雖然她從不曾像那些耳語所說的那樣,因為貪圖富貴而用過什麼手段或心機,但她打從有記憶以來,天人一樣的哥哥確實是異常的疼愛、照顧着她。莫非真是因為她,是她耽誤了哥哥的姻緣?

    鐘離魅兒在被子裡翻了個身。

    心裡有些不安,因為那些個老嬤嬤們倒也沒說錯,一般尋常人家到她哥哥這年歲別說是成家立業,有些都是幾個孩兒的爹了。

    忍不住又翻了個身。

    可惜,想像中的舒適睡姿在她幾乎將整個床滾過一圈後並沒出現,最終是「豁」一下的掀開了被子,穿妥了衣衫直往夜色中衝去。

   

    從來都是後知後覺、慣性慢半拍的人,真到火燒屁股的時候,也能激出一股不容小顱的爆發力。

    突然從房門裡竄出的鐘離魅兒就像只狂暴的小牛犢,在濟世醫館專門招待貴客的別緻院落裡暴衝,毫無停止的跡象,一路直闖進兄長的廂房。

    「你不攔她?」屋頂上,奉左看著身旁晃着手中小酒壺的人。

    「你不也是沒動作?」崇右的桃花臉上漾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

    藥谷的兩大總管再無人出聲,安靜的等着。

    「啊!」

    稍嫌溫和、遲鈍的小小驚呼聲在屋內響起。

    之後,是好長一段的靜默……

    房裡的鐘離魅兒渾然不見前一瞬間勢如破竹的氣勢,也不記得片刻前一股腦兒如萬馬奔騰的各種念頭,她只是一臉怔怔,澄澈猶如寶石的一雙大眼眨也不眨的瞪着泡在浴桶中的人。

    正確的來說,讓她看得如此目不轉睛的,是泡在桶中、出人意料精瘦結實的美麗線條,還有那一身與記憶中全然一致的白皙細膩……她很難形容那種感覺,莫名的想摸上兩把,好似得了什麼奇怪的病症似的。

    怱地,她突然間弄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兒時兄長總喜歡把她當小豬仔啃晈,是這麼回事,就是這麼一回事呀!

    要不是這會兒親眼所見,在這之前,鐘離魅兒還真沒想像過,平日着衣後的弱質謙謙形貌之下,會是這樣充滿力量的美麗線條。而有別於兒時的單薄纖細,在水氣薰然之下,竟會讓人產生想啃咬兩口的想法?

    她想得這般認真,直勾勾的視線沒有任何閃躲與扭捏。而看的人不尷尬,泡在浴桶中春光外洩的那個也顯得十分鎮定——即使真有什麼情緒也掩藏得很深,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就好似常常在洗澡中途遭人闖入那般,並不見絲毫訝色。

    春光四泄的裸男見她一時半刻還回不了神,只能自力救濟道:「魅兒,關門。」

    在溫和的指令聲中,還沒回過神來的人很直覺的執行指令。

  鐘離魅兒就像個偶人那樣愣頭愣腦地轉身關門,接着轉了回來,繼續看著那引人垂涎的美麗肌膚與線條,想像着水面下的身子,是不是也同樣柔韌又美麗……
  


    撫額,鐘離謙陌輕嘆。「魅兒,你應該出去,然後關門。」

    愣頭愣腦的小偶人正要執行,但小手才剛碰上房門……

    不對!

    「哥哥,我有事要跟你說!」回頭,着急的喊。

    素來一貫的優雅從容挽救了鐘離謙陌。他很慶幸自己還沒有任何動作,但也不由得想像,他要是急着從水裡起身,這時的畫面將會有多荒謬,惹得鐘離謙陌自己都想笑了。

    知道她是基於對自己的親近與信任而不分彼此,鐘離謙陌不忍責備,只能笑嘆。「魅兒,一個好姑娘是不能看男人沐浴的。」

    單純猶如小鹿一樣的目光泛着委屈,忍不住小小聲嘟囔。「小時候我們還一起洗澡。」

    「但是你長大了。」頓了頓,鐘離謙陌柔聲道。「都已經是大姑娘了。」

    「……」白嫩嫩的面頰鼓了起來,像顆小包子似的,顯然不喜歡「長大」這個話題。

    幾不可聞的一嘆,鐘離謙陌開了口。「至少,先轉過身去,有什麼話,都該讓哥哥先穿上衣服,是不?」

    小包子乖乖的轉了身,面對著門板,聽著身後的水聲,忍不住想像着藏在水面下的身子是如何的修長,但念頭一轉,發現現在好像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哥哥!哥哥!我長大了!」她說,但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

    這句剛剛好像才被說過,更何況她要說的重點並不是長大與否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不是小娃娃,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扯着衣擺,在身後傳來憲率着衫聲響的時候,她理着又開始紊亂的思路,試着表達。「所以……所以哥哥你不要被我給耽誤了。他們說,說男大當婚,哥哥應該把時間留給自己,找個好女子,給魅兒找個嫂嫂……」

    那細微的聲響出現片刻停頓,好一會兒重新揚起後,才聽鐘離謙陌溫聲問:「誰是『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這問題很重要嗎?鐘離魅兒有些迷糊,卻因為他這一問,被這陣子快活無憂的生活擠到最邊邊的記憶給翻了出來。

    那些針對她而來的、刻薄惡毒的中傷嘴臉,歷歷在目……

    質疑她憑什麼如此好運的,有。

    說她貪慕虛榮的,有。

    嗤她心機深沉、善於鑽營謀略的,有。

    不齒她為一己之私耽誤兄長的,有,而且是最大多數。

    她其實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要為她安上那些她沒犯下的罪名?

    「沒有,我真的沒有……」當然覺得委屈,但她能對誰澄清?

    更可怕的是,背着她七嘴八舌地編排罪名就算了,可在她面前,卻永遠都是那麼樣的親切和善,充滿關懷之意。

    「真對我不滿,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對著門板,她自問。

    她真的沒辦法理解這種表裡不一的行徑,也沒辦法明白,為什麼那些人要這樣對她?

    思緒太過紊亂,她沒發現自己正脫口叨叨絮絮地訴說那些她想不明白的事。「只要肯說,我能明白的。哥哥男大當婚,以後會有自己的家,新的家會有新嫂嫂、小侄子……」

    想著那個沒有她的一家人畫面,鐘離魅兒心兒一顫,卻刻意忽視,假裝自己很堅強、很勇敢那樣。

    她說服自己。「我都能明白的。雖然很難,但我會學着接受這件事。只要哥哥好,我不會阻攔,更不想耽誤哥哥,我、我可以去找親生父母,不會害哥哥的……」

    在她懊惱得差點用頭去撞門板的前一刻,着裝完畢的鐘離謙陌先抓住了她。

    一顆心沉悶得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讓她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的。直到額上貼上泛着暖意的大手還沒發現,她差點要用頭去撞門板。

    「傻魅,沒事。」攔住她無意識的自戕行為,鐘離謙陌柔聲道:「深呼吸……有哥哥在,一切都沒事的。」

    像只迷路的小獸,鐘離魅兒什麼也沒想,轉身就撞進那熟悉的溫暖懷抱當中。瞬時,帶著沐浴後清新氣息的松香氣味環繞她所有感知,讓她感到心安,連帶著也穩定下混亂的心緒。

    輕柔的、穩定的拍撫,一下又一下的落在那纖細的背脊上,就像幼年時哄着她睡覺那樣。直待她情緒緩和下來,才聽他柔聲問道:「魅兒怕哥哥娶妻之後就不要你了,所以動了找尋親生父母的念頭?」

    見懷中的人兒微微一僵,鐘離謙陌知道,他找出她這次離家的真正原因了。

    雖然她說得隱晦,黏乎乎的一串話說得含含糊糊,但鐘離謙陌一顆水晶玲瓏的七竅心肝,怎會摸不清自家小孩的想法呢?

  表面上說怕影響他、耽誤他,但其實她更怕的是被丟下、從此一個人的感覺。而為了安慰自己,她才會對親生父母產生了美好的想像,動了尋親的念頭。
  
  

    「傻魅,你寧願信別人也不信哥哥?」

    賴在他懷中的小人兒沒出聲,只是用力抱緊了他,心裡想的卻是:以後就聞不到了,現在多聞一點。

    眼見懷中的人兒就像頭尋香覓食的小豬一樣,又蹭又拱的,無端惹得人發笑,鐘離謙陌怕這小豬仔一會兒又轉移了注意力,趁着她心思還在,趕緊將她拉開,讓她直直看著自己的眼。

    「你是哥哥的寶貝,永遠都是。絶不會發生落下你一個,或是放著你不理的那種事。」他說。

    他們的眼中,映照着彼此的面容。

    他清亮溫暖的烏瞳盈滿坦然與堅定,她澄澈水亮的眼裡卻不再是無條件的信任,而是有些迷惘與困惑。

    「那樣……那樣是不對的。」秀氣的眉頭微微皺着,雖然也希望這樣,可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有些心急,讓她詞不達意。「哥哥,成親,新嫂嫂,還有小侄子……」

    抓住她胡亂比劃的小手,鐘離謙陌微笑。「別胡思亂想那些,沒事的。」

    鐘離魅兒越覺困惑了。怎麼可能沒事?不是不願信他,而是她更清楚世上有件事叫「身不由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哥哥要怎麼獨自抵抗這樣的世俗壓力?更何況哥哥還頂着「藥谷之主」的身份!

    扛着所有族人的期許與盼望,如何承受族內長老施加的壓力呢?

    退一百步來說,就算她的哥哥願意扛這樣的壓力好了,她又怎能這麼自私,只為了成全自己小小的依賴,想要保有那一份有人疼、有人寵、有人憐愛的心情,就阻斷哥哥追求幸福的機會?

    她怎麼能?因為不能那麼做,所以,她的哥哥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家庭,從此屬於另一個人,只對另一個人好。

    「哥哥,人為什麼要長大呢?」忍不住心中的難受,鐘離魅兒一臉委屈。「一切像小時候那樣不好嗎?就只有我跟你……」

    怱地沒了聲響,腦中似是閃過了什麼,但速度太快,鐘離魅兒沒能捕捉住,但她正在嘗試,因而有些失神。

  「傻魅。」屋頂傳來崇右恨鐵不成鋼的嘆息聲。「你嫁給少主,不就全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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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平地一聲雷。

    至少對鐘離魅兒而言,被雷給打到大概也就是這樣子。

    不是因為知道有人在屋頂上旁聽,而是嫁、嫁給哥哥?

    這念頭像雷一樣直直劈中她的天靈蓋,讓她豁然開朗,讓她覺得一切都有了希望,巨大的興奮衝擊着她,幸福得令她感到暈眩。

    嫁給哥哥,不耽誤他的姻緣,也一勞永逸的解決她嫁人的問題,就她跟哥哥,兩個人可以永遠永遠在一起……

    這世上,還能有比這更加美妙的事嗎?

    「崇右!」鐘離謙陌卻在她高興得分不清南北之際低喝一聲。

    「少主,崇右這回說得沒錯。」奉左的聲音也傳來,且難得的予以附和。

    敢情在屋頂上頭的不只是右哥哥一個?鐘離魅兒迷迷糊糊地想。

    「魅魅煩惱半天的問題,只要你們兩個人成親就能解決。誰也不耽誤誰的姻緣,而且還能繼續在一起,永遠不分離,這不是一勞永逸的事嗎?」崇右早就對這兩人的溫吞慢火感到不耐煩了。

    「附議!」

    聽得奉左的附議聲,鐘離謙陌的面色更沉一分。

    崇右性子好熱鬧,習慣無事惹事倒也罷,沒想到連剛直冷肅的奉左也跟着摻和進來,兩位得力副手的脫序表現讓鐘離謙陌面色微沈,聲音帶冷的低喝。「你們別影響她!」

    眼見兄長難得的怒色,從來都是慢半拍、後知後覺的人兒總算反應過來,適才那一瞬間大夢初醒、自覺聽到一個好辦法的興奮感盡數散去。而且,隱隱有些受傷,還有的是更多的困惑。

    「不能嫁給哥哥嗎?」她問,模樣兒怯生生的,像是給搶走了什麼心愛之物。

    鐘離謙陌一見那可憐兮兮的神情,難得聚起的怒意就熄了火,嘆了口氣,溫言道:「你還小,不識男女之情,不能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哥哥不希望你被他人左右,影響自己的判斷。」

    不懂。那盈滿迷惘的清澈眼瞳載明了她的無助。

    鐘離謙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哥哥不希望你因為什麼都不明白,就因為他人覺得理所當然而被綁住一生,知道嗎?」

    不想欺她純潔無瑕,不想占她什麼都不懂的便宜,所以願意守護着她長大,甚至願意看著她飛。他作任何決定的出發點,都是基於她的立場考量。

    希望她平安,希望她快樂,希望她無病無痛、無災無厄,一世幸福無憂。更希望她能忠於自己的情感,有機會選擇自己心愛的伴侶,而非只因年紀到了,水到渠成,在毫無自己的想法之前就被決定婚配,失去選擇的權利。

    可惜,這番用心卻不見得人人都能接受。

    崇右顯然就是無法接受這份偉大情操的人。

    對於年輕少主這種傾盡全副心神呵護慣養,卻畫地自限,守着守護之名而什麼也不做的行徑,看了這麼些年後,崇右真的深深感覺到,讀書人的迂腐氣一發作起來,有多麼折磨人。

    感情的事,喜歡就是喜歡,當然是有花堪折就趕緊想辦法折了,還講什麼君子做法?

    也不想想花費了這麼些年的時間,好不容易等到她長大,要是如珠如玉的寶貝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跟某個不知名的男人看對了眼,到時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她投入他人懷抱?

    退個一百步說,真要過不去心中那道門檻,介意親情與愛情不同,計較對方投入的情感不對等,都說人心是肉做的,憑着那顆陰死人不償命的腦袋,對著那麼個天真的小東西,還怕培養不出男女之情?

    更何況這兩個名為兄妹的一對,又是哪裡像一般正常的兄妹?

    兩人之間的覊絆如此之深,對彼此的依賴與眷戀早深入骨血。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這兩人之間一直有種旁人難以介入的默契,而且是從小時候就存在了。

    一般兄妹豈能如此?

    已經緊密到近乎你血骨中有我、我血骨中有你的關係,再搞那些隱忍、奉獻、默默守護看著對方飛的行徑,崇右真心覺得,純粹是書讀太多,堵住腦子了。

    眼看著一個是反應遲鈍、後知後覺;一個是想太多、綁手綁腳,這樣的配對組合溫吞到幾乎沒有任何進度,他實在看不下去。

    揭開兩片屋瓦,崇右朝底下露出那張桃花笑顏,雖是笑着,可挑釁意味甚是濃厚,當場提議。「要不,魅魅你嫁給右哥哥好了。」

    「崇右!」素來謙雅溫和的人皺起了眉頭。

    「屬下在。」桃花笑顏仍是笑咪咪的,說道:「屬下想過了,怎麼說我也是看著魅魅長大,彼此都熟識,平日裡疼愛她也是出於一片真心。魅魅,右哥哥平日對你好吧?」

    對這突來的一問,鐘離魅兒愣頭愣腦的對著屋頂上的人點了點頭,輕應了一聲。「嗯。」

    「喏,少主也聽見了,屬下對魅魅的好是得到她本人肯定的,只要她點頭答應,屬下願意立即與她成親。」崇右豁出去說道。

    突地,被揭開的屋瓦又多了兩塊,上方露出奉左剛毅沉靜的俊顏來,就見他開口。「魅魅若不喜歡阿右,那麼我娶。」

    怱地,再沒人開口。

    屋裡、房頂上,四人就這麼隔着一層屋頂,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之中。

   

    身為被談論的主要當事人,而且還是突然連遭二人求親的當事人,處在這突來的詭異寂靜氣氛中,鐘離魅兒看了看臉色鐵青的哥哥,又看了看頭頂上頭破洞處的兩張認真的臉,最後,她認真的感受了一下此時僵凝的氣氛……

    「右哥哥很好。」她這麼說,打破一室的靜默。

    在取得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候,她再補一句。「左哥哥也很好。」

    獲得肯定的兩人,頗為滿意的看著底下那人難得一見的難看臉色。

    「可是……」軟軟糯糯帶著點稚氣的嗓音補上了但書。「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哥哥,我想嫁給他。」

    被滿滿的寵愛嬌養長大的小孩有時並不太具備一般人該有的常識,至少,她並不知道一般人講到情感的部分,就該要生出害羞之類的情緒才合於常情。

    她是在他的愛與包容中長大,太過緊密的情感讓她不分彼此,就像面對自己那樣的坦然,不但自在地說起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情感話題,甚至不忘為自己爭取機會。

    「哥哥,我不想要嫁給別人,因為我只喜歡你。所以……我能不能嫁給你?」她很是認真,認真到沒發現頂上的崇右對她的這一記直擊豎起大拇指。

    鐘離謙陌對著她認真的小臉,壓抑着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冷靜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點頭,好用力的那種。

    鐘離謙陌低眉斂目,迴避了那份毫不遮掩、閃耀得幾乎奪目的熱切。

    「婚姻大事絶非兒戲。」他說,用着比平時更加淡然的語氣,不躁不慢的徐徐說道:「姑且不論夫妻關係跟兄妹關係不同,再說了,拜堂成親之後可就沒有反悔的機會,你可想清楚了?」

    他不說,鐘離魅兒還真沒想到夫妻關係與兄妹關係不同,經他這一提起,讓她驚覺到成親的最大好處是:過去那些煩得不得了,讓她每每感到沮喪難解的男女之防可以不用再遵守了!

    到時,只要她想,她願意,就能每天膩着他,理所當然的獨占哥哥,像爹每天纏着娘那樣。

    而哥哥也只能喜歡她一個,沒有其他的女人。

    鐘離魅兒一想到成親還有這等好處,一顆心差點沒樂開了花,恨不得當下、立刻、馬上就進行拜堂成親這件事。

    「我想跟哥哥成親,拜託,我們成親好不好?」近乎興奮的情緒籠罩着她,怕被拒絶,連忙帶著點討好意味的打商量道:「我會只喜歡哥哥一個,而且也只對哥哥一個人好,比任何人都要好,甚至比以前還要更好,真的!」

    屋頂上的兩人對這番缺乏柔情、少了蜜意,完全就是沒情調又毫無技術性可言的求愛話語感到絶望。

    當事人卻還不自覺,眼見她要說服的對象仍是不用正眼看她,心裡急得一顆腦袋急速轉啊轉,搜腸刮肚的繼續想著可用來說服的說詞。

    「我、我會讀更多的書,幫忙抄寫更多的古籍珍本,我會聽話、會乖,我會……會照顧你、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

    益發孩子氣的話讓在屋頂上旁聽的兩個人同感腦門一陣暈眩。

    這番求愛的話語未免也太沒說服力兼不感人。到底都是誰照顧誰,誰保護誰呀?

    可就在兩個推波助瀾者覺得沒救的時候,那低眉斂目始終不顯露情緒的人卻笑了。

    猶如深淵古潭被丟入了一顆小石子泛起陣陣漣漪,清清淡淡卻帶著絲絲縷縷的柔情萬千。

    從沒想過,那個在他處於生命谷底時帶給他希望,在他命懸一線時拉他出生死關頭的小小生命,會有這麼一日,還以他這麼一份珍貴的、純粹真摯的情感。

    也許表達的方式太過孩子氣,但那份不知世事的單純卻是他傾全力好不容易才給嬌養出來的。他知道在這番孩子氣的話語下,她急着想要表現她的在乎,以及對他的珍視與討好之意。

    她的在乎,讓他的一顆心都快融化了……

    「是真的。一誤以為那笑是不信她的話,濕潤清澈的瞳眸可憐兮兮地直望着笑意晏然的他。「我會努力,努力對你好,所以……」

    對比他的莫測高深,她委屈的模樣就像只無助又無辜的小獸,不知所措之下只能蒼白無力的嗚嗚低喃。「哥哥跟我成親好嗎?」

    「好。」他說。

    屋裡、房頂,同時因為這聲「好」而呈現異常的寂靜。

    是幻聽嗎?

    好?

    他說了?

    他說好?

   

    街東,富來客棧二樓,花錯煩惱,他很煩惱。

    這應該……算是綁架吧?

    隻手撫着下巴,花錯怎麼也拿不定主意,極度困擾於這次過於順利的行動到底該怎麼定義?

    監於上一回求愛失利時的大打出手,顛覆了他原先對漢族女性存在着羞怯嬌弱的印象。他很認真的以為,這年頭的漢家女已不時興嬌軟柔弱那一套,改向強悍難搞的路線靠攏。

    他打定了主意,要那個抓花他一張俊臉的女人好看,定要她的家人備禮求他娶她,讓那女人清醒之後深刻體會到她犯了多大的錯誤。

    所以他密切注意,不為其他,就等着對方束手無策,決定跟他低頭求饒的那一刻。

    他都想好了,等這女人的家人哭爹喊娘的重金懸賞,試圖尋找當日小茶棚那位器宇不凡、力拔山河、蓋世無敵的苗族少爺時,他再風風光光大搖大擺的出現。

    哪知道,一個個兒小小的小姑娘卻破壞了他的計劃?

    當然在最初,他是不信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欠娃娃能管什麼用,但是當他發現那冰冷強悍女人的家人在找蟑螂蛋、糞蟲球兒時,就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待他們煎藥的時候,他一聞那味兒,就知道中了!

    那個靈透水潤、活像是蜜糖捏出來的女娃娃竟然知道鎖情蠱的解蠱藥方?

    花錯好錯愕啊!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漢人會懂得他們苗人的蠱毒之術?那麼,把人逮回來好好訊問一番是絶對必要的事。

    這着實讓花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因為保護這女娃娃的儘是高手。

    習藝至今,他還是第一次這般戒慎仔細,就怕一不小心驚擾這些高手,壞了大事。但讓他最花精神與功夫的,竟然就只是在跟監這件事上?

    最後關頭的逮人行動,人質就像頭溫馴的小羊似的,不但沒有反抗,還很配合的跟着他走,不費太多功夫。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這真的是一次成功的綁架行動嗎?

    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讓花錯很認真的思索這些漢人是不是在施什麼詭計,畢竟漢人們最是奸險狡詐,也許這是一個圈套?

    那麼他應該把人質送回去?

    花錯瞪着那一臉無辜的肉票,神似他幼年時養的那頭小鹿,詭譎不明的情勢讓他很煩惱。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肉票其實也很煩惱。

    那個少見的配合、聽話的小肉票不是別人,正好是頂着待嫁新娘身份,至今猶迷迷糊糊的鐘離小魅兒。

    她沒想過,在她高高興興等着當哥哥的新娘子的時候,竟然會發生傳說中的綁架事件。雖然在她小時候被逼着練「保命三招」前,聽過不少江湖險惡的傳言,關於那些賊人歹徒怎麼作惡的手段,包括擄走她以要挾藥谷之類的事,但她總以為那只是傳聞,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很聽話,當初被迫練「保命三招」練到快吐時,還有一則但書:若是無法一舉退敵逃跑,就要聽話配合,避免惹怒歹徒,儘可能的保護自己的安全,哥哥會設法救她。

    她記得這番交代,所以在那異常年輕的歹徒趁驛站的僕婦送完浴桶才剛退下,她一人在屋中準備沐浴的時刻現身時,對著靈巧躲過她封喉、插眼、踢雞雞這三招,還順勢拿着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的人,她只能選擇乖乖聽話。

    「不許動!不許聲張!安靜跟我走!」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歹徒這麼要求,那她就這麼配合。只是忍不住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因為能當哥哥的新娘,太過幸福的關係才會樂極生悲,讓她遇上這種綁架的鳥事?

    「那個……」害怕觸怒歹徒,即便對方異常的年輕俊朗,鐘離魅兒氣場超微弱的試着開口。

    眼見濃眉大眼的少年綁匪沒有反對的樣子,弱弱的肉票鼓起勇氣,誠心誠意地提出她想了好久的一個疑問。「是不是南宮瑾叫你來的?」

    「誰?」花錯忍不住問。因為問得太急,語氣顯得有些凶悍,搭配着濃眉大眼的精神奕奕,整個人散發出無形的氣勢。

    對比之下,鐘離魅兒這小肉票的氣勢就更弱了。

    「就是……就是你下鎖情蠱要逼婚的對象,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嗎?」鐘離魅兒為慢半拍醒悟到的事實感到驚訝,忘了要害怕,脫口問:「這樣你還下蠱想強娶人家?」

    「要不是因為她夠漂亮,小爺會想娶?」花錯憋了好幾天的惡氣總算有傾泄的對象,當下就發了出來。「小爺看上她,那是她的造化。沒想到這女人竟不識抬舉,二話不說就動手打人。」

    指着自己的右頰,花錯越想越氣。「那女人甚是歹毒,直往臉上打,要不是小爺的藥好,日後真留下了疤,豈不讓阿非見一次笑一次,害我被笑一輩子?」

    阿非?誰啊?

    鐘離魅兒越聽越迷糊,但幸好綁架她的人像個衝天炮似的,一點就炸,在她接連冒出的疑問中,不但有問有答,甚至還自動交代始末,沒一會兒就把事情經過給說了個大概。

    原來,這一對來自於苗族,名為花非與花錯的孿生子從出生以來,就為了到底誰才是哥哥這個問題打了幾百上千場架。

    這回他們決定利用遊歷江湖的機會,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由鄉親們做見證,這一趟,誰找到的媳婦比較漂亮,誰就當哥哥。

    就因為這個賭約,花錯為求必勝而想娶南宮瑾為妻,豈料出師不利,不但差點被美人打成豬頭,竟連下了鎖情蠱想要脅對方屈服都被破了局。

  「你跟誰學的解蠱手法?」事情說了開來,花錯直指主題。
  
  

    雖說苗人善蠱,一般情況也就是拉肚子、頭疼這些小病痛,要到養出鎖情蠱的這種程度,除非入聖教認真拜師習藝,在聖教裡學上個三年五載,否則是絶不可能的事。

    而較之養蠱、下蠱之術,解蠱之術,特別是技術越高深的蠱毒,其解法一直是更受珍視與私藏。

    不為什麼,就為了確保蠱毒的懾人作用。

    試想,要是隨便的阿貓阿狗都會解蠱,什麼蠱毒都能說解就解、說治就治,那苗蠱還有什麼搞頭?又哪來的那層神秘面紗維持令世人敬畏的效用?

    以聖教而言,也就只有最心腹的弟子……如同花錯,身為掌門最寵愛的弟子之一才有機會學習解蠱之術。也因此當他見到一名漢家女子竟有同樣的能耐,若不設法問個水落石出,可真是有辱他掌門弟子的身份。

    可花錯卻不知道,眼前他所面對的鐘離魅兒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不知道她的腦袋異於常人,時常塞得滿滿的,因為訊息的紊亂,除了反應慢還常常心不在焉,答非所問。

    「原來你不是南宮瑾派來的。」她這麼說。

    「當然不是,那女人可沒資格使喚我。」花錯哼了哼,不忘他的問題。「你從哪裡學來的解蠱之術?」

    「我原本以為她因愛生恨,就回頭僱用你來對付我。」這是鐘離魅兒因為少年身上的各種蠱毒氣味而推論出來的。眼下知道是誤會一場,讓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前潤潤……你不知道潤潤,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你喜歡的南宮瑾的妹妹,她喜歡看一些《聊齋誌異》、地方傳奇之類的書。」

    花錯只想知道小肉票是從哪兒學的解蠱之術,這關那個叫什麼潤潤的女孩子什麼事?

    難道……是那個叫潤潤的女孩教她的?

    因為這個推論,花錯在接下來的半炷香時間,很認真的聽了一個「既然我愛不到你,就找人殺死你最愛的那人」的故事……

    「所以呢?」花錯問。他努力過,但當他聽完整個故事,實在找不出這跟解蠱之術的關連在哪兒。

    鐘離魅兒一點也不介意他的不在狀況內,還很認真的回應道:「所以,因為南宮瑾喜歡我哥哥,但哥哥要跟我成親了,我以為你是南宮瑾買兇來殺我滅口的人。」

    什麼東西?花錯有些頭暈,他以前從沒遇過這樣的人跟事,讓他深深懷疑是

不是漢語沒學好,還是哪兒出了問題?要不,怎麼他問的事跟她答的內容會是兩回事?

    這還得慶幸因為連着幾天的跟監,讓他知曉她口中的哥哥跟她其實是無血緣關係的兄妹,要不光是聽她這一番話,單單是哥哥要娶妹妹的這段,還真夠嗆人的。

    「讓我們先拋開那個女人跟你的過節。」花錯換了個方式,決定先強調這一點。

    他突然體會到平常花非跟他說話的無奈感,內心充滿懺悔的同時,重新問道:「解蠱的手法你是跟誰人學的?只要回答我這個就好。」

    那雙清澈澄透到讓花錯感到困擾的明眸輕眨了兩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聽話回答。「那個呀,是看書學的啊。」

    「書?」這世上有這種東西?花錯嚴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嗯,很舊的一本手抄本,娘還附註了說明,補了一些據說是近年較新的蠱方。」小肉票乖乖回答。

    怎麼可能?

    即便世上真有這麼一本書,單憑閲讀,又怎可能毫無差錯的辨識出各種蠱毒之間的微小差異?無法區分那微小的差異,也就不可能準確的對症下藥,成功除蠱,所以這到底是……

    「當然不光只是書啊,娘還弄出蠱蟲讓我實際看過,方便我記住它們的氣味,所以要辨識出是什麼蠱蟲在作怪,並不是難事。」

    直到鐘離魅兒回答,花錯才發現他太吃驚,不小心把問題給問出口了。

    「你娘是?」因為她的回答,花錯更想知道她的娘親到底是何方神聖,怎可能有這種事?

    「我娘?就是我娘啊。」小鹿一樣清澈的眼瞳閃爍着困惑,明顯不解他為什麼問這種問題。

    花錯感到挫敗,狠狠握起了拳頭,卻在看見那始作俑者露出些許害怕的表情時,連忙收起想揍人發洩的情緒,然後再因為「自己竟然擔心嚇到她」的心情而感到更加挫敗。

    「你……如果跟南宮瑾無關,到底抓我來做什麼?」鐘離魅兒總算想到了這個問題。

    花錯自我嫌惡,總有種欺負小動物的感覺,悶聲答她:「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會我苗族的不傳之秘,到底是師承何人?」

    「那我跟你說了,是看書跟娘教的,你要放我回去了嗎?」第一次當肉票的鐘離魅兒很具求知精神的追問。

    「不能放她走!」清冷的喝斥隨着房門被推開的同時響起。

    鐘離魅兒看看來人,再看看她一度以為人很親切的少年綁匪,粉潤的唇一度微啟,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又密密抿上,用委屈的眼神指控——

    大騙子!你不是說跟南宮瑾無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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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8-3 00:04: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再見鐘離魅兒,南宮瑾的心情異常複雜。

    當中了鎖情蠱的她因嘴裡的可怕藥味而醒過來時,表示身上的蠱毒已解。

    又喝了幾帖讓她吐得昏天暗地,每每反胃兩個時辰的可怕藥汁後,她徹底的好了。

    除了嘔吐跟思心得難以進食,令她消瘦幾分之外,她的行動力已恢復到與常人無異,但她並沒有重獲新生、大病初癒的喜悅。

    他不願意救她。

    那繫著她的心、溫雅如玉的青年不願意出手救她。

    事實如此傷人,而更讓人傷心的是,他非但不願救,還讓她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人救了她。

    生平第一次,她的感受如此真切,原來,她的美貌並非所向披靡。原來,「南宮」這個姓氏的遮蔭並非她從小被教育的那樣巨大。

    南宮瑾不懂,因為從沒有人像他那樣視她如無物,讓她感覺甚是難受,就像是有些什麼被打碎了,又像是有些什麼從自己身上硬生生的剝離。

    但真正讓她感到痛楚的,是在她倍感煎熬之餘,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她竟然還要繼續原來沒完成的任務,登門道歉去?

    想到那個本是來路不明,只因好運冠上「鐘離」一姓,成為鐘離氏族一員的女孩,南宮瑾就覺得不甘心。

    她從不覺得夏嬤嬤跟錦鳳的評論有什麼錯,但那女孩充滿心機的離家之舉,卻害她失去了侍候她長大的夏嬤嬤,還得肩負起管教下屬無方、任由刁奴興事的連帶責任,負責上門道歉。

    這件事,南宮瑾心裡一直深深怨恨着。都是那女孩的錯,憑什麼要她為不是自己造成的錯誤負責,甚至道歉?

    那個人來路不明,全憑好運作威作福,她怎能接受向這樣的人低頭?

    但這樣的人卻救了她一命……

    南宮瑾很想逃避現實,假裝這事從來沒發生過,可是為了讓藥谷收回拒醫的成命,她不能逃避。因為她得登門向這人道歉,到時勢必得面對她的救命之恩。

    在她眾星拱月一般的順遂人生中,曾幾何時遇過這般窩囊的事?

    偏偏在她痛不欲生的當頭,藥谷還放出消息,先是宣告鐘離兄妹並非親兄妹關係,接着是這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已擇好日子,不久後即將成親,廣邀各路英雄前往藥谷觀禮。

    痛到極致,南宮瑾豁出去了。

    除去此人,她就不用對這人低頭,也省去道什麼鬼歉了。

    除去此人,她也不欠人救命之恩,省得無端矮人一截。

    除去此人,那丰神俊雅、溫潤如玉的男子便不會再受到矇蔽,自然能看清楚誰是真正配得上他的良伴,得到一段更適合他的姻緣。

    只要除去此人。

    這樣的念頭,是在意外發現花錯對鐘離謙陌一行人的跟監行動時興起的。南宮瑾怎麼也沒料到,原先只是安排人力去尋這可惡的混蛋苗人,想為鎖情蠱一事討回公道,不料正好發現此人正在跟蹤鐘離謙陌等一行人。

    正確來說,他的目標是這一行人之中的鐘離魅兒。發現這事時,南宮瑾很快判斷出這是極難得的一個契機,主意就此打定。

    她不動聲色,尾隨在後看著花錯的行動。見他還算有點腦袋,行動之前便在驛站對街處的另一家客棧訂妥了廂房,擄了人之後不是大張旗鼓的遠走高飛,而是回到投宿的房間,表面上看來就像是尋常的住客。

  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粉飾太平的手法看在南宮瑾眼中,只是正好讓她來個甕中捉鱉而已。
  


    「你不能放她走。」南宮瑾慶幸來得及時,就在鐘離魅兒試着說服這個無腦的苗人放她走的時候出現。

    「我放不放她走幹你屁事?」花錯一看見來人就覺得火大,再加上鐘離魅兒指控的眼神,好似他真幹了什麼裡應外合的事,讓他一肚子的火更加旺盛。

    花錯忍不住回頭解釋兩句。「我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你別這樣懷疑我的人格,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選錯人,不代表我真瞎了眼,會選這個一點兒也不溫柔的暴力女為妻,更不會幫她害你。」

    在鐘離魅兒懷疑的目光中,花錯朝南宮瑾直接表明立場。「喂,就算你現在知道後悔,想回頭求我娶你,我也不會娶你的。而且,我已經知道你喜歡人家的哥哥,所以你也別以為可以用嫁給我當條件,要我幫你完成『愛不到你,所以我要找人殺死你愛的人』這種蠢事。」

    「你懂什麼?」南宮瑾被那句「愛不到你」刺激到,面色變得極為難看,特別是在看到鐘離魅兒跟這苗男「眉來眼去」,對她在短時間內就勾搭到新的男人,心裡感到分外不齒。

    「她一個來歷不明的棄嬰,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除了逢迎諂媚她還會什麼?這樣的她就算憑手段嫁給了謙公子,又能幫到他什麼?」南宮瑾一點也不客氣的說道。

    花錯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這話之前,我勸你最好想想,要不是她,你還有命站在這兒跟老子說話?你好意思嫌她沒本事?那麼你一個需要她救的人,豈不是比廢物還要更加廢物?還是沒腦的那種。」

    南宮瑾面色如土,恨得直咬牙,清麗的嬌顏有些扭曲變形。

    鐘離魅兒還沒反應過來,只是見場面難看,才在想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花錯已經不客氣地再出口。「再說了,就算她真的什麼都不會又怎樣?關你屁事?」

    熟識花錯的人都知道,這人的個性就是知道你哪兒疼,專往哪裡踩的類型。就見他毫不遮掩一臉的鄙夷,嗤道:「她哥哥就是喜歡她,搞不好還特別喜歡她什曖都不會也說不定。你管得着?」

    「你不懂,謙公子值得更好的人……」

    「放屁!」花錯不客氣地打斷南宮瑾的辯駁,更加不客氣的質問。「什麼叫更好的人?難不成是你這種看起來漂亮卻不太有腦子的?我說……你該不會真以為除去了她,她哥就會轉而喜歡你吧?未免也太一廂情願了。」

    一席話說得南宮瑾面色青白不定,發現自己跟這莽夫話不投機,根本無法溝通,索性直接拔劍相向。

    「怎麼,占不着理,就打算以武力解決?」看似依舊漫不經心,可花錯卻已是全神戒備,嘴裡還不饒人的續道:「都說漢人講究仁義道德,這就是你的仁義之道?我可真見識到了。」

    「殺她還用不着我。」南宮瑾表情極冷,漠然道:「你剛不是問起她娘?教會她蠱毒術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們聖教的前任聖女,叛逃的那一個。我想,消滅叛教餘孽應該是你這個聖教使徒該做的事。」

    鐘離魅兒心一跳,有些意外。

    不單是因為娘親的身份被提及,她其實也清楚,憑南宮家獨霸一方的勢力,就算藥谷當年蓄意掩蓋,只要南宮家想,要得知這些前塵往事並非難事。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少年綁匪竟然是聖教使徒?那麼娘會不會有危險?

    因為反應太慢的緣故,鐘離魅兒還沒來得及反應出她的煩惱,花錯已先眯起了眼,而後冷冷的笑了。

    「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噙着冷笑,花錯說:「第一,你說的事不可能發生,我聖教教史上寫明了前任聖女叛教死於噬心蠱,這是已成定論的事,哪來第二個叛教聖女可追究罪責?」

    花錯沒說出口的是,就算那人真有天大的運氣,在噬心蠱下求得生天,但既然教史那麼記載,事情便算定案。教主都不追究了,哪輪得到她一個求愛不得的人來興風作浪?

    「第二,就算前任叛教聖女活着又如何?」輕蔑一笑,花錯毫不掩飾他的鄙夷。「你都知道這小姑娘是養女,還因為她和藥谷無血緣關係而輕視她,現在卻回頭要我以叛教餘孽的身份對付她?我是哪裡讓你誤會了,誤以為我腦子跟你一樣有問題?」

    鐘離魅兒吃驚得小嘴微張,小鹿一樣的眼睛閃耀着星星一樣的光輝。她對於反應便捷、思緒清明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投以無限崇敬。

    簡白的說,她對這麼會吵架還嘴的人,打從心底覺得好厲害呀!

    但她閃着星星光芒的崇敬很快轉為驚恐,因為她看見面色嚴厲的南宮瑾二話不說,持刀直往花錯殺去,

    「小心」二字沒來得及喊出口,劍光一閃,反應迅速的花錯預備好迎接的攻擊卻怱地轉了個方向,直朝鐘離魅兒而來。

    啊?怎會這樣?



    突來的變故讓花錯暗自大罵,特別是看那個有小鹿眼神的小姑娘一臉愣愣的動也不動,擺明還沒反應過來,更是急得直想罵娘。奸詐的漢人!這些奸詐的漢人……

    事情發生得極快,結束也就在轉瞬之間。

    數道黑影破空而來,當凌厲的劍芒逼近鐘離魅兒,離心口處就差那麼一寸距離的時候,南宮瑾怱地化為木人,當她再也無法動彈時,那些發揮功能的暗器也紛紛落了地。

    不是瓜子就是花生。

    花錯眉頭抽了抽,對這暗器無語;而且,他更好奇的是沒入南宮瑾體內的銀針是何用途?他的眼睛看見的可不只是落地的那些,真要說起來,那些瓜子跟花生就像掩護那數道細如牛毛的銀針似的……

    「哥哥!」鐘離魅兒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露出害怕表情的嬌顏染上了笑,喜孜孜的說道:「你來得好快,我有聽活,沒有胡亂反抗,沒讓歹徒傷害我喔。」

    被稱做「歹徒」的花錯這回臉皮忍不住抽搐了下。

    一行人步入屋內,為首的那人一身墨紫,清雅貴氣,不是鐘離謙陌又是誰?

    「多虧了瑾大小姐,要不哥哥哪能這麼快找到你呢。」和風一般的溫煦淺笑流露着,可沒人知曉那溫雅和煦的表象下,鐘離謙陌的一顆心跳得有多劇烈。

    他呵護備至的寶貝,差一點……差一點點就……

    面色不顯的將人拉進懷中,遠離了利刃的範圍,頎長的身子不着痕跡的擋到她的身前,不讓她有任何被花錯暗算的機會。

    雖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需要小心提防的不只是螳螂,黃雀也要小心背後有沒有虎視眈眈的獵鷹。獵與被獵,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而已。

    「幸好少主有先見之明,為了怕瑾大小姐有任何脫序的行為,所以一直派人注意她的行動。弟兄們發現了她的異常,小心盯梢後發現了你,這才讓我們掌握到你的行蹤。要不,只怕這會兒少主已經把這座城給掀了。」崇右笑咪咪地說道,卻是皮笑肉不笑,甚至毫不掩飾他的不爽,直接朝南宮瑾的方向白了一眼。

    奉左只是朝鐘離魅兒點了點頭,表示:平安即可。

    承受大家的關心,鐘離魅兒一顆心漲得滿滿的,覺得自己好幸福,幸福得讓她不知所措,只能用力撲向兄長的懷中。

    「瑾兒,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跟隨在鐘離謙陌與奉左、崇右身後進來的,是南宮瑾的爹,現任的南宮家主——南宮雲。

    他一臉灰敗的看著穴道被點的女兒,神情難掩震驚。

    他原是想,這個大女兒心高氣傲,向鐘離家道歉示好的事可能有所閃失,想著要幫襯一把才會親自前來,打算賣個老臉,希望藥谷多少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收回拒收南宮家患者的成命。

    適才在路上過上行色匆匆的鐘離謙陌一行人時,獲邀同行的他還暗喜事情定有轉機,畢竟年輕人有急事待辦,還不忘邀他同行。

    哪裡知道跟着匆匆趕到現場,竟見到女兒持兇器傷人的場景?

    這……這梁子結得這麼大,是要怎麼解?

    「怎麼這麼糊塗?你這麼會這麼糊塗引」痛心疾首,南宮雲一張老臉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幾個年輕人了。

    「南宮世伯,事情的經過您是看到也聽到了,所以也別跟我再說什麼,就這樣吧。」鐘離謙陌正要抱心愛的小孩離開這讓人感到晦氣的地方,不想卻聽見懷中的寶貝悶哼了一聲。

    所有人見她面色慘白,均是神色一變。

    「魅兒?」鐘離謙陌搭上她的脈搏,俊顏因異常的紊亂脈象而一沉。

    「哥……哥,我疼……」捂着心口,鐘離魅兒連說話都困難,隨即昏了過去。

    「你對她做了什麼?」崇右直覺地朝花錯質問。

    奉左沒出聲,卻是亮出了匕首,明確表明態度——坦白從寬。

    花錯自知這幾位高手聯手的話,他人孤勢單絶非對手,也不敢玩什麼花樣;更何況天地良心,他才不像這些奸詐的漢人,表面和和氣氣背地裡卻一肚子壞水。

  他對這個小姑娘可沒下什麼毒手,相反的,他其實送了她一份大禮。
  
  

    自覺坦蕩,加上花錯並不覺得自己的善行有什麼好遮掩的,所以也很坦然的說了。「你們要知道,她剛剛跟我講了一個『因為愛不到你,所以就殺死你愛的那個人』的故事。」完全就是近墨者黑,花錯學起了鐘離魅兒開始細說從頭。

    「少廢話!」奉左可不給面子。

    不想計較漢人的猴急個性,花錯配合的挑重點說:「重點就是,我本來以為她是信口開河,哪曉得她才講完沒多久,那個腦子有問題的瘋女人就殺了進來,眼看『愛不到你,所以就殺死你愛的那個人』這種事就要發生,我怕小姑娘吃虧,所以趁瘋女人不注意,送了小姑娘一份大禮,幫她植了養心蠱。」

    「養心蠱?」鐘離謙陌萬年不變的溫雅容顏頓時僵住,失了些許血色。

    「你竟敢給我們魅魅下蠱?」崇右怒斥,手一翻,一支翠綠玉笛已在手中,已然被激得亮出武器。

    奉左面色陰沉,大有「你不解蠱就絶對讓你死」的氣勢。

    「喂,你們漢人別那麼大驚小怪,又不是所有的蠱都是害人用的。」花錯一瞼受不了,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隨口介紹道:「這養心蠱可好了,平常住在宿主的心窩活血養脈,對身體有極大益處。若遇到意外,哪怕是再厲害的毒或是傷,都能護住宿主的心脈,留一口氣讓宿主獲得更多救治的機會,真的是好東西,你們懂不懂啊?」

    崇右跟奉左對蠱毒沒有研究,狐疑地看向自家少主,卻見那總是雲淡風輕、儒雅溫煦的俊顏失去所有血色且雙目赤紅。

    「少主?」這異常的模樣讓奉左、崇右都擔心了起來。

    鐘離謙陌當機立斷,抱著懷中的人來到床邊,輕放下後,袖一揚、銀針起,針針皆插向斷生死的大穴。

    「喂,我說的是真的。」

    眼看著鐘離謙陌快狠準的下針,讓昏過去的人進入假死狀態,花錯以為對方不識貨,心裡也急了。

    「這養心蠱真是極好的東西,多少人求之不得,是很稀少珍貴的蠱蟲,你別不識好人心了。況且你現在的做法會讓蠱蟲休眠,根本幫不到她。」

    咬牙,鐘離謙陌恨得連心都感到一陣陣擰痛,冷聲道:「她體內,原本就有一隻養心蠱。」

    說服的話語消了聲,花錯的臉綠了。

    萬蟲成就一蠱。

    除非是特殊蠱種,要不,一個蠱盅最終就只能存活一隻蠱蟲,這是養蠱人最基本的常識。

    要是故意多放一隻,那蠱蟲就會互鬥,鬥出個你死我活,直到剩下一隻。

    結果他自以為好心送了一隻,不料人家小姑娘體內本就有一隻……

    這下子,她的心臟不是成為兩隻蠱蟲的戰場,鬧得爆心而死,就是只能像現在這樣,安靜的當個活死人。

  慘了,他壞事了,而且是非常壞的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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