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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瀲 -【紅牌刺客(江湖愛亂飛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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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瀲 -紅牌刺客(江湖愛亂飛之一)

甚麼?這個一臉病態的女人,
就是血手林無情追命的第一刺客任未傷?!
看她那風一吹就會倒的身子骨,真是,教人疼惜……
呃?疼惜?想他俞驚瀾號稱「正邪難辨」也會有這種情緒?
好吧,疼惜就把她綁在身邊,不讓別人染指囉!
偏生這個女人不是聽天由命的尋常女子,
總是想方設法從他身邊逃離,
以至於美好的兩年時光,都在上演「貓捉老鼠」的戲碼。
火大啦!他可是驚世駭俗天下第一樓的樓主哎!
索性向全武林發出追緝令:「凡抓任未傷者,答應其任何條件!」
霎那間,整個武林風生水起,全為那名『任』姓女子。
哼!任未傷,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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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4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初春的雨,伴隨著冷風瀝瀝而下,澆灌著一城的蕭索。

  荒僻的城郊,破敗的酒肆孤零零立在大道旁,淒風冷雨中,酒旗獵獵飛揚。

  酒肆的夥計已不知是第幾次望向座中的客人,目光中混合著好奇與驚異,然而,卻不敢細瞧,每每一觸之下,便急忙調開視線──做夥計多年,見過的人各式各樣,他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些客人是得罪不得的。

  七八個高壯的漢子,皆腰配兵刃,而被擁在正中的男子,衣著華美,卻氣息冷厲。

  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最惹不得的江湖中人。

  有了這個自覺,夥計也就乖乖地守在櫃檯邊,他們不喚,他便不打擾,省得無意中得罪了誰,到時連怎麼死都不知道。

  坐在正中的男子,始終不言不語,手握酒杯,卻不飲,只是以沉沉的眼眸望著烏雲密佈的天際,面無表情。

  真是個怪人呢!夥計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身上太濃重的殺伐之氣,他看起來更像個世家子弟。

  風雨中,遠遠傳來空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隨之慢慢出現在視野裡。

  馬車到了酒肆門口,只聽車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辨不清男女。「十三,到了沒?」

  車伕勒住強繩,漠然回答:「到了,小姐下車吧。」

  他跳下馬車,打開車門,邁出來的,是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婦人。

  正要迎上去的夥計愣了一愣,聽方纔的聲音,他還以為是一個年輕姑娘。

  然而,那婦人下車後並不立刻進門,而是打開傘,伸手扶著車門,似在等候。

  片刻後,馬車內伸出一隻手來,隨後,一個一身青衣的青年扶著婦人的手,慢慢地跨下車。

  夥計這才了然:想必這位公子才是主人。只是,為甚麼車伕會叫小姐?

  車伕將馬車趕到棚架下避雨,一行三人進了門。

  才跨進門檻,就見那青年捂著嘴一陣咳嗽,一旁護著『他』的中年婦人見狀,忙遞過帕子,口中叨念著:「小姐,看看你這樣子,病還沒好,就不要出門嘛,偏要在這個時候出來……」

  半晌,青年停下咳嗽,臉色帶著病態的潮紅,笑道:「婆婆,我這一年到頭有幾天病好的?等到好了,這事情也不用辦了。」

  「那也別挑這種天氣出門吶,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說話間,幾人已挑了處角落坐定。

  夥計忙上前招呼:「幾位客倌,請問要點甚麼?」

  青年整了整衣袖,道:「天冷,喝幾杯暖暖身子吧。」

  聽到『他』的話,另兩人都是手上一頓。車伕取下斗笠蓑衣,露出極為年輕的臉龐,警告似的開口:「小姐!」

  婦人也瞪著『他』:「小姐,這幾日你正咳著,還喝甚麼酒?」

  說罷,轉頭來吩咐夥計,「熱一壺茶來,水一定要乾淨,茶不能太濃,再要幾碟素菜,一條清蒸的魚,菜做得鬆軟一些。」

  「是,馬上來。」幾次聽聞兩人喚那青年小姐,夥計的眼光好奇地落到『他』身上。

  一身沒甚麼修飾的袍子,只在襟口處繡了些許菱形花紋,布料雖是上佳,但也不見得多華貴,身上更是連件飾物也沒有,面龐倒是白淨清秀,看起來是個秀氣的公子。

  第一眼望去不覺得如何,卻是愈瞧愈奇怪。轉身去廚房的一路上,突然靈光一閃,不禁「啊」了一聲。難怪那兩個僕從一直叫著小姐,那青衣公子,分明就是女子之身。

  一個男裝打扮身子帶病的姑娘,身邊跟著兩個有些奇怪的僕從,再加上週身侍從環伺、一直坐得紋絲不動的男子,今日來的客人,好像有些奇怪。

  「咳咳咳咳!」耳邊又傳來咳嗽之聲,側旁的華衣男子眼波動了動,似是不經意地略微偏過視線,投到時不時咳嗽的男裝女子身上。

  她顯然並非刻意扮作男子,所以衣袍隨興,並不掩飾,兩個僕從也直接喚她小姐,想必穿男裝只是為了行路方便罷了。然而,她一舉一動都無女子之態,若不留意,倒也可能認錯。

  細細瞧去,這女子面容清秀,眉目舒遠,看來頗為順眼,儘管身子病弱,唇邊卻一直含笑,笑容中帶著三分溫和七分懶散,顧盼間不經意流露出悠遠和清逸,使得並不如何美麗的容顏隱隱散發出光彩。

  他微微斂容。這樣的女子,會是甚麼身份?並不特別出眾的容貌,豁達懶散的舉止,風吹欲倒的病體,隱隱流露出凜冽氣息的眉目……這個人是矛盾的組合。

  而且,會在這樣的天氣出門辦事,未免怪異。

  「小姐喝茶。」

  青衣女子停下咳嗽,接過茶杯,笑道:「這種天氣,若是喝上一杯溫熱的女兒紅……」

  「小姐!」她話未說完,兩個僕從都開始瞪眼。

  她只好無奈地笑笑,妥協:「好啦,我喝茶。」心裡暗暗嘀咕,她怎麼好像帶了兩個老媽子出門?

  放下茶杯,以手支著下頷,似是百無聊賴地四處亂瞧,一雙略微迷離的眼掃過前方裝束嚴整的一干漢子,唇畔突然浮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

  沒想到在這麼荒僻的地方居然能碰上別人想見也見不著的大人物,好稀奇啊!

  年輕車伕冷眼掃過那幾人,皺著眉低聲叫道:「小姐,你別亂瞧。」

  她停下亂轉的目光,呵呵笑道:「我沒亂瞧啊,不然你叫我一直盯著你看?」

  聽出她話裡的促狹,車伕突然漲紅了臉。「你、你、你……」

  「唉,開玩笑的啦!」咕噥了一句,她依然支著下巴望天。

  這幾句話入了旁人的耳中,不禁有些好笑。這對主僕未免奇怪了些,隨從對小姐說話口氣嚴厲,小姐卻似渾不在意,還出言逗弄。

  眼眸雖望著天際,心思卻放在座中一人身上,懶洋洋支頷望天的女子,眼神深處是看不透的幽光。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以他的身份,不該隨意離開總堂才是,就算有事,為何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才想到此處,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急促地朝這邊移近。

  是馬蹄聲,而且,為數眾多。

  婦人與車伕都是臉色一變,向主人望去,而這青衣女子,卻不為所動,依然只是懶懶地喝茶,懶懶地望天。

  臨近酒肆,馬蹄聲卻突然消失了。

  獨坐的男子眉心一攏,瞬間蓄勢待發。

  屋頂突然破開,瓦片「嘩」地摔下,兩道黑影迅捷無比地穿過洞開的屋頂,寒光閃閃的刃尖直指座中的青衣女子!

  同時,白光閃動,另有兩人破窗而入,目標是其他二人。

  這場變故發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眼看著那三人就要血濺當場︱︱

  「嘶︱︱」布帛裂開的聲音響起,那年輕車伕與中年婦人一人持劍一人出刀,瞬間格開四柄兵刃,劃破對方身上的衣裳。

  那青衣女子仍舊端坐,悠閒無比地喝著清茶,眉毛也不曾動過。

  一擊未中,更多的黑衣人湧了進來,加入戰團。

  「任未傷!」一個鬍鬚花白的清矍老者提槍喝道:「你往哪裡逃?」

  此話一出,座中旁若無人的男子眉峰輕輕一凜。

  任未傷,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

  血手林,那是一個訓練頂尖刺客的地方,據傳成員之間並無特別關係,向來各自為政,能在這樣一個散亂的組織中得到第一刺客的公認稱號,此人的劍術已到達甚麼樣的境界可想而知。

  而這個劍術驚人的第一刺客,居然會是一個如此清秀閒散、體弱多病的女子?

  「逃?」任未傷接過話頭,注視著杯中清澈的茶水,悠然地晃了晃,一派漫不經心的模樣。

  「誰說我這叫逃?易莊主,難道你認為我應該留下來作客?你答應,恐怕史門主的家人也不會答應。」

  萬沒料到她如此回答,老者當下被激得怒氣衝天。「任未傷,你儘管逞口舌之快,到時候恐怕怎麼死都不知道!」

  放下茶杯,任未傷抬直眼,笑得優雅。「奉勸一句,說這句話之前,記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眉眼間的輕視令老者臉上一時又青又白,惱羞成怒之下,一提槍,衝了過去。

  對週遭混亂視若無物的男子慢慢地飲著酒。至誠莊莊主易高?任未傷,惹到這樣的風雲人物來圍剿你,夠招搖。

  抬眼,揚眉,面對逼近的槍尖,青衣隨風揚起,輕輕鬆鬆地閃過。眉眼一動,但見那一襲青衣殺入陣中,燦如琉璃的寒光閃過,鮮血飛灑,肢體零落。

  「噗!」一具屍體栽了下去,腹間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單薄的身影輕輕落下,手中劍斜指地面,暗紅的液體一滴滴地順著晶亮的劍身滑落。

  方纔噴灑而出的鮮血濺到臉龐上,襯著她病態蒼白的光潔面容,紅得顯目,白得驚心,唇邊始終未停的淺笑,愈發顯得妖異詭譎。

  其餘眾人駭然,屍體上切口深而整齊,顯然是一劍斃命。

  眼前看似病弱的男裝女子,悠淡的神色已然沉下,目光詭異狠厲,頰上的鮮血慢慢滑落,陡然間陰狠得如同惡鬼。

  「誰還想上?」任未傷微微地笑,眼中殺氣更熾。「你們不是很想知道天傷劍法的破綻麼?不試試?」

  兩個僕從退開攻勢,向她靠攏,不管是方才嚴肅的年輕車伕,還是一臉慈愛的婦人,此刻都是殺意沉沉。

  任未傷收勢,向前走了幾步,手一揚,滴血的劍尖指向易高,微笑道:「易莊主,你不是說我的天傷劍法沒甚麼可怕的嗎?沒錯,天傷劍法確實有破綻,我可以一個個地告訴你,然後看看你有沒有辦法破我的劍招。」

  「你!」這分明不把人看在眼裡的言論,令受人尊崇的易高瞬間變了臉色。「你以為今天是在比武嗎?對你這種人,我何必與你比試?」

  「這麼說來,易莊主是甘願認輸了?」話剛說完,她伸手掩嘴,又是一陣輕咳。

  「小姐!」

  她一揚手。「無妨。」

  抬頭懶懶地望著警戒的眾人,手中長劍陡然抬起,身形如電,向前急奔而去。「天傷劍法第一式,滄海桑田,以攻為主,直擊胸口,破綻在右臂。」

  兵刃未曾相交,她一擊即走,旋身一轉,劍式又變。「天傷劍法第二式,風雲變色,破綻在肩井穴……」

  每出一招,便把破綻說一遍,眾人只覺眼花繚亂,明知她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言,卻仍不知怎麼破招。而身處其中的易高,更是如此,即使知道她的破綻在哪兒,正要攻去之時,她馬上又以新招相抗,竟是半分便宜也佔不到。

  轉眼間,劍法已演示大半,任未傷抽身而出。「天傷劍法第三十六式,也是最後一式,天毀地滅!」她的面容倏然一冷,出語如冰。「沒有破綻!」

  易高一驚,正要出擊,卻見她的劍已至眼前,電光石火間,瞳仁中映出她如鬼魅般陰寒凌厲的眼神,瞬間殺意直透胸背,驚駭至極,竟是動彈不得!

  眼看著寒冰般凜冽的劍尖就要刺進他的眉心,觀戰的數十人竟然個個手腳冰冷,反應不及。

  「叮!」鐵器相擊聲清脆響起,待眾人回神,方才殺氣騰騰有如修羅的青衣女子已笑吟吟地收了攻勢,手中長劍劍尖垂下。而死裡逃生的易高身旁,閃電映出一張年輕而溫淡的臉龐。

  任未傷笑了笑,空著的一手負於身後,悠閒地望著他。「俞樓主,你終於還是站出來了。」

  圍攻的眾人中,有人看了一會兒,隱約認出那男子,驚呼了一聲:「長天樓的俞驚瀾!」

  「甚麼?俞驚瀾?這人就是俞驚瀾?」一時紛紛私語。

  百年江湖,八門派、四家族,三莊二堡一樓。

  俞驚瀾,便是名列其中的長天樓樓主,獨來獨往正邪難辨的人物,性情陰沉冷厲,卻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之一。傳聞俞驚瀾的冰火掌已至化境,至今不曾有敵手,也不知是真是假。

  被人識破身份,俞驚瀾全無驚訝,平淡地掃了任未傷一眼。「任姑娘,刺客所為,不過殺人而已,閣下是不是玩心太重了點?」

  與一身的陰冷之氣不符,他的聲音竟是十分溫淡,聽來有如秋風過耳,舒心至極。

  任未傷微微挑眉,伸手懶洋洋地撥過散落的幾縷髮絲,道:「任未傷雖是血手林第一刺客,首先還是一個人,而像我這樣的人,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要每天過得順心如意,如此,就算突然死了,也不留遺憾。」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的日子,只是如此。

  聽到她這番話,俞驚瀾的眉微微地皺起。

  像我這樣的人,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要每天過得順心如意,如此,就算突然死了,也不留遺憾。

  這句話來來回回地在他心裡滾動,一時竟是難言。甚麼樣的人會用如此漫不經心的語調說出這樣的話?

  一身病痛,卻以殺人為業;風吹欲倒的身體,卻擁有那樣狂暴的力量;平常之時漫不經心,拔劍出鞘卻狠厲如鬼……他竟摸不透這個女子心中所想,她究竟是在歎惜自己命不長久,還是報復世間幸運之人?

  抑或,她甚麼也不在乎,僅僅只是隨興而活?

  「俞樓主,」易高狠狠地瞪著任未傷,對俞驚瀾道:「你若早去至誠莊一步,就知道這妖女如何心狠手辣,史門主前來為老夫賀壽,竟被她一劍斷頭,著實可恨!」

  「妖女?」俞驚瀾未答腔,任未傷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寬大青袍,轉頭對兩個僕從得意洋洋地道:「十三,婆婆,他說我是妖女耶!」

  名為十三的年輕車伕嘴角抽動了一下,最終咬牙忍下破口大罵的衝動,婆婆則氣惱地瞪著她。「小姐,人家罵你妖女,你還得意!」

  「可是真的很稀奇啊,」她臉上笑容逐漸擴大,說著,沉思似的摸著下巴。「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做點甚麼來驗證這句話?嗯,妖女該做甚麼?」

  十三忍了又忍,終於克制不住,一腳踹過去。「小姐,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我很正經啊,」她俐落地閃過,說出讓人吐血的話。「只是沒試過做妖女,做做看也不錯。」

  「你這個……」十三話說到一半,已教人打斷。

  「任未傷,不必廢話,你既然敢在老夫壽宴上殺人,就該有膽受這後果!」

  任未傷驚呼:「咦?我甚麼時候沒膽了?剛才不是給你機會破我劍招了嗎?是你自己沒抓住機會,可怨不得我。」

  涼涼的諷刺讓易高陡然變了臉色,在這麼多人面前,豈不是倒他的面子?

  「任未傷!」易高怒吼出聲。

  她懶得再理這個道貌岸然的老者︱︱那張老臉發起火來實在不好看,要看也看俞驚瀾,好歹人家年輕,長得也頗為養眼,嗯,其實正好是她喜歡的那種……

  「俞樓主,你既然也是要去至誠莊,看來與易莊主交情不錯,今日也要在下的命嗎?」

  她的悠閒令俞驚瀾微微瞇起眼。「你不怕我與他們聯手殺你?」

  「怕,我怎麼不怕?」她懶懶地勾唇,神色間卻無半分駭然之色。「不過,傳聞俞樓主的身手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死之前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這個女人……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裡嗎?見她如此閒散的神色,再想到她方才殘酷的模樣,眾人不由地暗暗倒吸口涼氣。

  俞驚瀾沉默了許久,而後淡然揚眉。「任姑娘,這話可是向在下挑戰?」

  「挑戰?」她撫著下巴,眉眼彎彎的。「唔,閣下說是就是吧,如果俞樓主不吝賜教,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想到傳說中未逢敵手的冰火掌,她確實有些躍躍欲試。

  天底下能擋過天傷劍法的人少之又少,不知道他的冰火掌是不是有這威力?

  聽她如此回答,易高眼神沉了一沉,隨即豪氣干雲地對還未來得及開口的俞驚瀾道:「俞樓主,雖說老夫希望閣下能出手相助,但是,這妖女劍法厲害,若閣下心有不願,大可不必勉強,老夫拚了老命,與她同歸於盡便是!」

  話音剛落,一旁的俠客們已紛紛叫道:「易莊主,我等必然隨莊主斬妖除魔!」

  「對,同歸於盡!同歸於盡!」

  場面立時沸騰起來,一夥人叫囂不已。

  任未傷只覺好笑,垂劍負手,偏著頭望著鬧騰著說要與她同歸於盡的幾十人,唇邊笑意未減。

  唉,這種正義凜然的把戲,怎麼他們就是玩不膩呢?

  哄鬧中,只聽輕輕一聲冷哼傳來,待眾人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後,俞驚瀾冷冷開口了。「易莊主,不必說這種話激在下出手,在下此番前往至誠莊,要見的是東方先生,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這話完全不給易高面子,一時令易高老臉又紅又白,亦讓其他人等心中生了不平,紛紛氣惱,卻敢怒不敢言。

  「所以,」頓了一頓,他慢慢地接著說。「今日我出手,只是我一人之事,不管勝負如何,都由長天樓來承擔。」

  易高眼睛一亮,隨即笑得可親。「俞樓主要為江湖除害,老夫自然不會阻攔。若是有甚麼地方用得著老夫,儘管說便是。」

  俞驚瀾只是隨意哼了一哼,看也不看他一眼。易高打的甚麼主意,他當然知道。

  任未傷劍法驚絕,他們幾十人聯手也不是對手,恐怕她殺到性起,他們會全數覆滅,如今他出手,贏了,「易老英雄」依然得個主持公道的名聲;輸了,是他長天樓的事,到時任未傷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幾十人要了結她,省時又省力。

  任未傷眼中掠過快得來不及捕捉的光芒,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俞樓主,請吧。」

  眾人紛紛退開,立刻騰出一塊極寬敞的地方來。

  輕嘯一聲,任未傷抬劍垂眼,目光投到雪亮的劍身上,鐵器反射出來的白光照入她的瞳仁,微瞇的眼剎時凜若晨星,殺意立現,唇邊卻仍然笑意悠悠。

  「這把劍已經跟了我十五年,殺人無數,它的鋒芒,全由鮮血萃練而出,我倒真不希望斷在它之下的,還有你的肢體。」

  俞驚瀾雙手負後,靜靜地站著,依然是溫溫淡淡的語調。「我這雙手跟了我二十五年,想砍掉它的人也是無數,可惜沒有人成功過,今日倒是可以看看,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的天傷劍法,是不是能把它砍下來。」

  任未傷揚眉一笑,目光悠悠地望入他黝黑的眼眸。「有趣!俞樓主,你果然是我遇見的最有趣的對手。」

  說罷,伸指在閃亮的劍身上一彈,長劍立時龍吟,綿綿不絕。龍吟聲中,她眼眸一瞇,身形如鷹掠起:「動手吧!」

  劍光化水,流月般衝擊而去,目標正是他的胸口!

  俞驚瀾身形未動,眼見她劍尖抵至眼前,才側了一側,右臂如電般探出,握住她的手腕。

  任未傷訝然挑眉,隨即微微一笑,纖細的手臂立時滑開,劍身一沉,又是一道劍光如雪。

  天傷劍法原是以快制敵,任未傷的反應能力又是快中之快,所以,當她將劍法全力使出時,便劍光如網,有如水銀洩地、懸崖飛瀑,只見劍芒不見人。

  而俞驚瀾亦非等閒之輩,輕功更是精絕,一時之間,兩人的身影融為一團,全然分不出誰是誰。

  易高等人心急不已,見他們二人的隨從都是平靜的神色,心中更急。

  百招過後,兩道人影倏然分開。

  俞驚瀾站定,仍是平靜淡然,然而,垂下的右手卻染上了殷紅︱︱一道細細的紅色河流從他寬大的袖口處流出,彙集在指尖,一滴滴地濺到地面上。

  「樓主!」

  他抬起未受傷的左手,阻住了下屬。天傷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他已有數年未曾見血,想不到今日竟然被人傷到了。

  對面的任未傷,劍尖早已垂下,本已病態蒼白的臉龐此刻已成慘白。

  「冰火掌果然名不虛傳,不過只是三分力道,就……咳咳……」她突然嗆住,伸手摀住嘴,皺眉咳嗽。

  「小姐!」婆婆出聲叫道。

  她橫劍,阻住兩個僕從,慢慢放下手,目光飄忽如霧,語似歎息。「那一掌,你可以不必留情。」

  俞驚瀾的眼神未動,平靜地道:「那一劍,你同樣可以殺我。」

  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出來,懶懶撥過散至額前的發。「如果今日非死不可,便由你來動手殺我如何?如果最後是死在你手裡,任未傷這一生,也算不枉了。」

  注視著她笑意悠悠的眉眼,聽她這一句出口,對面的男子眸中閃過瞬間的動盪,轉瞬即逝。

  這時,她抬眼望向天外,唇邊淺笑卻是一剎那的黯然。

  大雨瓢潑而下,敲打著泥濘的路面,那一聲聲,他卻覺得像是敲在自己的心上。濕漉漉的空氣中,狂風漸冷,揚起她青衫如雲,黑髮如夜,閃電劈開雨幕,白光映出她臉龐上那飄渺的黯淡。

  然而,在他乍然看去的那一眼,悠閒懶散的笑容下,那女子眉目深深,深得如此悠遠,深得如此寂寞,深得如此──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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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斜陽脈脈,芳草萋萋,雜草叢生的荒僻官道旁,安靜而蕭索。

  任未傷躺在半人高的雜草之中,想要笑一笑,卻發現根本無法牽起嘴角──連眼皮都已睜不開,又哪有力氣去笑?

  夕陽的光穿過密密的雜草投射下來,此刻已沒有了暖意,卻仍然帶著明媚的氣息,混合著身側綠草泥和土的清香,如此怡人。

  她極其舒緩地吸了一口氣,將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吸入鼻腔,努力令自己清醒──連呼吸都有些困難,這回,是當真逃不過了嗎?

  右手仍然緊緊地握著劍柄,沒有鬆動。

  傷口火辣辣地痛起來,痛到極至,又漸漸失去知覺,她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體內慢慢地流失,腦中卻仍然固執地留著模糊的感知。

  唉,怎麼會這麼失算呢?想她堂堂血手林第一刺客,一柄天傷劍橫掃武林,現在居然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懸賞而落入這等境地。

  剛剛從長天樓的軍師周斐手上逃脫,竟那麼巧碰上那群獵捕她的「正道人士」,結果自己去了半條命,連一直跟在身邊的十三和婆婆也沒了消息,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鈴鐺隨風輕響,清脆的聲音遠遠傳來,伴隨著車輪滾過大道的沉重聲響,漸漸接近。

  她模模糊糊地聽著,卻早已沒了力氣出聲叫喊,意識逐漸渙散,她在心中暗自笑忖:呵呵,身死陌路無人聞,這個結局好像……很有趣呢。

  再次有知覺的時候,胸口又痛了起來。她深深地吸氣,想要緩解痛楚,最終卻只能低低呻吟。近來好像愈來愈軟弱,竟然連這一點痛楚都忍受不住。

  昏沉中,神智終於因痛楚與口中苦澀的藥味而慢慢清醒,一點一點地感受到週遭的事物。

  被人救了。這個感知清楚地出現在腦海裡。

  呵呵,這條命不知在鬼門關外徘徊了多少回,對危機的覺察力難免高了一些,每次都是如此,眼看就要一命歸西,卻都教她撐了下來,以這般殘破的身軀苟活於世。

  閉著眼輕輕歎了口氣,雖已清醒,卻仍然不願睜開眼。

  「她似乎醒了。」清稚而淡定的聲音,有如此好聽聲音的少年,長相想必也十分清秀可愛吧?

  胡亂地想著,好心情卻被另一個聲音陡然打入深淵。

  「是麼?」很平靜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接著,有人搭上了她的脈門。

  「嗯,小方,去稟告樓主,任姑娘醒了。」

  另一個輕快的童稚聲音應了一聲,出去了。

  任未傷只能認命地睜開眼,端出她人畜無害的笑容。「周先生,好久不見。」

  落入眼中的中年男子秀氣斯文,對她微微一笑。「是很久不見了,任姑娘,認真算起來,應當是七天又八個時辰。」

  七天又八個時辰?她愣了一愣,難道她昏迷了三天?

  看周斐平靜卻難掩懊惱的臉色,似乎還記著幾天前被她甩掉的仇。這麼一想,又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周先生真是嚴謹,有您做長天樓的軍師,也難怪俞樓主甚麼心都不擔,一樣能一言震動江湖。」

  聽她出言稱讚,周斐卻沒任何自得之色,望著她的目光透著明晰,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令人發毛。

  「任姑娘,能言巧辯並不能助你逃脫,兩年的經驗,難道還不明白?」

  兩年的經驗......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周先生,你真會打擊人。」

  躲了兩年,卻總是被輕易地找到,這不禁讓她懷疑自己隱匿行蹤的功夫是不是退步了,怎麼連個小小的長天樓都躲不掉──這話被旁人聽到大概要翻白眼了,長天樓前面若是冠上「小小」這個形容詞,不知多少門派的掌門要自動撞?晼C

  「好說。」周斐一本正經地拱手為禮,順便刺激她一下。「任姑娘,為了你,我們樓主可是日夜兼程從總堂趕了過來呢,是不是很榮幸?」

  這話令任未傷心口一驚,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嘲諷。「是麼?原來貴派這麼悠閒,一樓之主想做甚麼就做甚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周斐不以為忤,反倒微笑。「姑娘於樓主而言,意義非凡,既然連整個江湖都驚動了,親自趕來又算得了甚麼?」

  這話惹得任未傷暗地裡翻白眼,他這話分明是說她與他口中的樓主關係「非比尋常」。

  去!她很冤好不好?天知道那位俞樓主甚麼毛病,她當年頂多就是不告而別,他居然就對整個江湖發出賞金令,拿她當通緝對象,說甚麼將她送到長天樓或提供消息者,長天樓可答應任何條件。

  誰不知道他長天樓財大勢大?要武功的要錢財的全衝著這賞金令來,鬧得她這兩年跟過街老鼠似的,躲得辛苦。

  忍不住嘰嘰咕咕暗中咒罵,偏又不小心牽動了傷處,眉心立時蹙緊。

  恰好這一幕落到剛剛推門進來的人眼裡,秀氣淡然的臉龐不易察覺地一凝,瞬間平復。

  任未傷一眼瞥過,直覺想閉眼裝死,然而在周斐似笑非笑的瞪視下,只能端出笑容來。「這種情況下相見,請恕我不能稱之為幸會。」

  停頓只是片刻,那男子舉步往她走來。

  夢裡幽深凌厲不敢稍忘的瞳,近在咫尺。

  在他這樣的目光之下,她很沒志氣地發現自己竟在顫抖,非關傷處,只是感覺有一股冰冷的涼意順著他平靜的目光從腳跟竄上來,直竄到心窩,幾乎令她心跳停止。

  真是沒用!她暗暗苦笑。

  「這種情況下相見,我也不認為是幸會。」這個叫俞驚瀾的男子依然是那平淡平靜的樣子,不管是神情還是語氣。

  這樣的平靜下,怎麼會隱藏著那麼激烈決絕的意志?任未傷不禁困惑,就像一直也弄不明白他為何會纏定她一樣。

  兩年了,這兩年來,她逃,他便追,一道賞金令引得江湖風波起。這樣轟轟烈烈的不管不顧,倒像是她的風格,可惜她卻是躲的那個。

  她笑了笑,扯動鎖骨上的傷,麻辣辣地痛。「既是如此,你我還是盡快分道揚鑣比較好,不是同路人,同行並無意義。」

  他只是回了一句。「尚未同行,又怎知沒有意義?」

  「呵呵,」她譏諷地笑。「同理,是不是可以說,尚未死過,怎知死不是比生好?」

  他竟難得地點頭:「於你來說,不是一直如此麼?」

  任未傷被他用話一堵,頓時說不出來。怔怔地看他,他卻是一臉淡然。

  半晌之後,任未傷嘴角挑起自嘲的笑。確實如此,於她來說,死,或許比生更好,他倒是將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

  畢竟曾經朝夕相處過,他心思如此敏銳,瞭解她至此,並不奇怪。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在不知她過往的情形下,將她明白得如此透徹。

  「既然知道,又何必攪進這渾水裡?豈不是自找麻煩?」

  「如果偏偏就是想要這麻煩,又如何?」

  「你──」

  有一種人,勸告對他沒有用處,因為個中理由他再明白不過,所以一旦有所決定,任何拒絕都擋不住他的腳步,而俞驚瀾,偏偏就是這種人。

  俞驚瀾沉默,直到視線落到她的傷處,才忽然開口,聲音低得近乎溫柔。「痛嗎?」

  這樣的聲音實在不像出自俞驚瀾之口,令任未傷怔了一怔,隨即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淡然道:「習慣了。」

  她是習慣了,習慣了百病纏身,習慣了生死一線,像她這樣的人,連命也不當回事,受傷又算得了甚麼?

  俞驚瀾默然,只是定定地望著她。

  周斐見此情景,拉著剛剛認識的小兄弟悄悄出去。他才不想留下來礙樓主的眼。

  半晌,俞驚瀾像是無奈地歎了一聲,聲音悠悠忽忽地在空中打了個轉,落到她心底。「甚麼時候,你才會懂得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任未傷愣了一愣,隨後轉開眼,不再看他。

  她該怎麼珍惜自己?這條命她根本不知道能維持到甚麼時候,一朝病發,便有可能魂歸地府,況且,早已滿手血腥,她還有甚麼資格珍惜?

  耳邊傳來衣物磨擦的輕響,感覺他坐到床畔,接著,動彈不得的手落入溫暖的圍困中。

  「未傷……」低而清晰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閉上眼,用力地咬住唇瓣。兩年了,為何每次聽到他這樣喚她,還是忍不住有所動容?

  「還是不肯屈服?」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與我在一起,真的這麼難以忍受嗎?」

  「俞樓主,」她的聲音聽來依然閒散,沒有因二人的話題而有所改變。「天下間女子何其多,閣下何必強求一個無心於你的人?」

  「其他女子與我何干?」

  他的聲音也是極度清醒,然而說出這番話來,卻又隱隱柔軟了許多。「我說過,我要做一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同樣的,如果我要一個人,便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

  「不管別人心中怎麼想?」

  聽到他這樣的語氣,任未傷不由地開始冷笑。「俞驚瀾,你是有資本傲視天下,但不代表就可以勉強別人,至少,別想勉強我!」

  「勉強嗎?」他雙掌合攏,將她纖細卻並不細嫩的手困在掌心。「如果非要勉強才能留下你,那就勉強好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想要的人,也同樣一定要得到,不管用甚麼手段,甚麼方式。當他決定要這個集矛盾於一身的女子時,便費盡心機也要將她留在懷裡。

  為甚麼一定要她呢?他不是沒有問過自己,然而尋不到答案,見到她的那一眼,便無法不被她的矛盾吸引,決意將她留在身邊。

  他的手探了過來,抵上她的下頷,將她撇開的臉龐轉了過來。

  她看到他一如平常冷靜的眉目,不禁氣惱。這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不管在說甚麼,總是這副不冷不熱半死不活的表情,真是︱︱教人生氣!

  他的指尖慢慢撫過她的臉龐,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低叫道:「拿開你的手!」  俞驚瀾顯然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人,他毫不理會,仍是不緊不慢地摩挲過她的肌膚,目光在那一剎那深不可測。

  「俞驚瀾,我不是你的玩具,少給我亂碰!」

  話音剛落,他像是不耐煩了,指尖稍稍一頂,令她難以開口。

  「放手!」她仍然不肯屈服,費力從齒縫間迸出兩個字,狠狠地瞪著他,見他眉峰微微合攏,心中便生出一股快意來,很不知好歹地露出挑釁的眼神。

  他的眉蹙得更緊了。「別耍性子。」

  耍性子?她陡然間瞪大眼,氣極,偏又難以說話,只好更用力地瞪著他。

  瞪著瞪著,卻見他忽然間瞇了瞇眼,目光又幽深了幾分,不由心裡暗暗警覺:他只有心裡在打甚麼主意時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現在他想怎樣?

  才一恍神,那冷靜冷淡的眉目突然逼近在眼前,她嚇了一跳,費力叫道:「你……你幹甚麼?」

  不必再問,答案已經出來了。

  冰冷的唇在她的瞪視下覆上她的,先是輕觸,而後慢慢加重,最後侵入。

  她的腦中突然「轟」地一聲,難以置信,幾乎被嚇呆了。

  他、他、他……在幹甚麼?

  俞驚瀾才不去管她胡想甚麼,只管自己專心致志地品嚐她唇上的滋味,順從自己的心意,為所欲為。苦澀的藥味因親吻而滲入唇齒,氣息交融。

  不知道傻了多久,等腦子反應過來,他已停止輕薄,然而臉龐幾乎與她相貼,二人同樣不穩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他的眉目依然冷靜至極,幽深的瞳卻是直勾勾地望著她,高深莫測得沒有半分意亂情迷,卻又彷彿蘊含著無限的可能。

  「俞驚瀾!」她咬牙切齒,怒視著他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顏。「你敢這樣對我!」

  他不語,只是以指腹觸上她的臉頰,目光深得令人心慌。

  「別碰我!」她怒聲叫道,狠狠地怒視著他。

  「反正這一切遲早會發生,早一點又如何?」

  雖是氣息不穩,聲音卻仍然平靜。他便是這樣的人,不管發生甚麼事情,永遠都不會將情緒變化宣之於外。

  遲早會發生?任未傷感到一股熱浪襲上臉龐,頓時燒紅了臉。在他專注的目光下,怒極反笑。「你亂說甚麼?俞驚瀾,我警告你,如果嫌命太長的話,我不介意讓你試試天傷劍的鋒芒!」

  說出最後一句話,她瞬間眸光森冷,雖是重傷在身,殺氣仍透過眉眼凜凜地傳了出來。

  這種殺氣,形之於外,足以嚇退大多數人,然而,顯然嚇不住俞驚瀾。

  他沒有退開半分,指尖反而更加輕柔地拂過她的耳畔,染上她的熱度。

  「天傷劍麼?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

  再平淡不過的一句話,卻令任未傷陡然間怔住,眉宇間的寒意瞬間消散無蹤。

  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

  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她閉上眼,撇開臉龐。

  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不要與別人以命相拚。

  他是這個意思嗎?要她脫離生死相鬥的日子?可是……怎麼可能?從十七年前起,就已不可能了……

  「不准閉上眼。」他淺淡的聲音近在耳旁,不容拒絕。手指握住她的下頷,轉了回來。「給我睜開!」

  她咬唇,不予理會。

  根本不可能,雙手早已染上那麼濃重的鮮血,叫她如何……如何脫離?

  唇上傳來灼熱的溫度,不同於方纔的冰冷,燙得灼人。經歷過初次,第二個吻顯然熟練得多,他逼她鬆開口,以絕對的主動侵佔。

  她猛然睜開眼,撞進他清冷而深不可測的瞳眸中,胸口一緊,殺意又起。

  他卻在此時鬆開,凝視著她。「以後不准再在我面前閉上眼,知道麼?」

  她揚眉,冷笑。「你憑甚麼對我下令?俞驚瀾,我不是長天樓的人,別人吃你這套,我可不會!你最好期待我的傷好不了,否則,我必定殺你!」

  「那就殺好了。」他的聲音淡若湖水。「如果你殺得了我的話。」

  「你……」她一窒,瞪了他半晌,最終只能咬緊牙關。

  他是在提醒她習藝未精麼?且不說她是否能以武勝他,單以她目前的處境,性命分明捏在他的手心,要活要死由他,若是他一時興起,想要廢她武功囚在身邊,也是易如反掌。

  在她森冷的注視下,他慢慢站起身,然而,目光卻始終不離她左右。

  「如果沒有辦法得到你的心,我不介意得到你的人。未傷,」他頓了一頓,目光一閃。「總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要留住你。」

  「你留得住嗎?」她的笑愈發陰冷。「別忘了,我的命連我自己都留不住,一朝病發,便可能命歸黃泉,你還想跟老天爺爭?」

  他卻微微笑了。「那又如何?有我在,你別想那麼早死。」

  見她臉色一僵,濃如墨畫的眉再度揚起,俯身在她耳旁低吟。「不妨告訴你,婆婆和十三現在就在長天樓,如果你不跟我回去,他們……別想活!」

  她陡然睜大眼,想要怒聲喝問,然而最終只是咬著唇低喝:「你敢!」

  「你說我敢不敢?」他直起身。「好好休息,等你傷勢初定,我們就回長天樓。」

  說罷,推門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任未傷再度恨恨咬牙。

  他敢,她知道他敢!她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骨子裡是多麼任性自我的一個人,旁人的命,在他眼裡算得了甚麼?他是長天樓的俞驚瀾啊,整個江湖都不放在眼裡的俞驚瀾!

  被他烙了印的唇仍留著火辣辣的觸感,她閉上眼,氣惱了半天,最終只能苦笑。躲了兩年,仍然躲不過他麼……

  


  睡夢中,思緒浮浮沉沉,似在水上漂流,始終抓不住堅實之物,昏沉了一陣,有人將水送到唇邊來,急迫地飲下,才略略好了些。

  「她怎麼樣了?」

  這是她所熟悉的聲音,聽來溫文,其中卻不含任何感情因素,無論何時,都是這般不急不緩,冷心冷情。

  有人答道:「樓主請放心,任姑娘只是有些受涼,睡上一覺,明日便會退燒。」

  不知那人是甚麼表情,只昏昏沉沉地感覺到自己被人攬起,倚在肩上。「藥呢?」

  還來不及想些甚麼,便有東西靠近乾裂的雙唇,溫熱的藥汁灌了進來。「咳咳!」苦澀的滋味令她皺眉,卻沒有反抗,早已習慣了這種滋味,雖是不喜,卻自動將藥汁嚥下。

  隨後,有人以指拭去溢出的汁液,長臂攬過,讓她的腦袋伏在肩窩,以一種柔軟憐愛的姿態︱︱熟悉的氣息灌進鼻腔,她知道那是誰,但這一刻,沒有任何反感,因他是這般小心翼翼,而這懷抱,又是這般溫暖。

  她在心裡苦笑。

  說是躲避不及,然而待他真正靠近,她又貪婪他身上自己所沒有的溫暖,這態度,倒像是欲拒還迎了。

  唉,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不知是藥有令人安睡之效,還是這人的懷抱太過舒適,她又開始迷迷糊糊的亂想起來。

  夢裡的相遇,是兩年來不敢稍忘的記憶,她與他,本是不相干的人,卻因那意料之外的相遇,今日糾纏得難分難解。不管她是願還是不願,有情還是無情,他無疑已成了唯一能影響她生命的人︱︱她的日子,太過隨性,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如今卻不得不為這人而停駐。

  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呢?

  隨他回長天樓之時,明明心情那麼單純,為何後來卻生出無法拆解的糾葛?是哪一次呢?是那一次與他月下相對,還是那一次迎風聆聽……

  半弦月,在暗夜殘雲中靜靜穿梭,三更天的清冷院落,只餘那月影下枝葉輕顫,寂然無聲。

  「任姑娘喜歡半夜賞月?」

  淡如清水的男中音帶不出任何情緒,悠淡地響起,讓那雙探向枝頭炫麗花朵的手頓住。

  青衫一旋,任未傷眉目輕揚,清山遠水的悠閒笑意便這麼被帶了出來。

  「糟糕,摘人家家裡的花居然被當場逮到,俞樓主,你說,我到底該笑一笑裝不知道,還是該痛哭流涕表示懺悔?」

  月下眉目淡淡的男子在那一剎那微微瞇起了眼,眼神便這麼幽深了起來,深得令人不敢直視。

  任未傷並非遲鈍之人,被這麼一看之下,心中陡然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選擇搪塞過去。

  「呵呵,我還以為只有我這麼無聊的人才會半夜爬?棤i來作採花賊,沒想到俞樓主也一樣深夜不眠。怎麼,也瞧上這園子裡的花了?」

  俞驚瀾仍然望著她,似乎根本不知道甚麼叫避嫌。「在下習慣淺眠而已。」

  言下之意,是她驚醒了他。

  唉,早知道這個男人武功好得不可思議,自己興之所至隨意進來仍被第一時間發現,實在叫她感到挫敗。

  抬頭向他望去,卻不由怔了一怔。

  眼前這男子,雖然衣著沒甚麼不整之處,卻已不是白日裡的冷凝嚴整──身上一襲輕軟的白袍,沒有束髮,就那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此時月色清冷迷離,映出眉目清淡如水,化去一身的戾氣。

  他還真的是被她吵醒的呢!

  搖頭笑了笑,甩去莫名的浮想,懶散地道:「擾了俞樓主清夢,倒是在下的不是了,既是如此,不打擾了。」

  說罷,敷衍地拱了拱手,轉身便欲再度翻?晼C

  然而,手卻在下一刻被握住,她反應極快地手腕一轉,從他掌心滑出,迅雷般拔劍而出,劍光劃破寂夜。

  劍勢止於他再度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刻。

  她沒有再出招,也沒有掙開他的掌握,神情在那一瞬間忽然變作了迷惘,就這麼怔怔地立在那裡,望著自己落入他掌心的手腕,默然不語。

  並非羞怯,亦非抗議,只是在那一剎那,在腦海深處,以為早已忘記的記憶就這麼不設防地翻湧上來,令她一時恍惚。

  手腕上觸感微涼,陌生的觸碰卻似乎帶著難以記起的熟悉,是甚麼呢?

  是他先放開了她。

  「抱歉。」語氣中卻無一絲歉意,這個男子只是因世俗的禮教而出口道歉,顯然並非真心。

  她迷離的神情慢慢地收起,仍是笑得雲淡風清,緩緩將劍收回去。

  「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職業反應,手快了些。」聳聳肩,亦無甚麼歉意。

  他瞭然。血手林樹敵無數,第一刺客更是眾矢之的,任未傷若無這般反應,只怕早已死在他人刀劍之下,哪裡還能活到與他相逢︱︱呃,與他……相逢?

  習慣性地瞇起眼,眉心聚攏。片刻後,竟是微微一笑。與他相逢,這個說法令他很愉悅,心情便這麼莫名地好了起來。

  「不知俞樓主留住在下,有何指教?」

  她始終漫不經心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俞驚瀾卻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解:為甚麼留她下來?似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俞樓主?」

  他回神,輕輕揚了下眉。「沒甚麼,難得月下相遇,如此美景,何妨一談?」

  「月下夜談?」她漫不經心地伸指一彈,一朵盛放的鮮花從枝頭飄落,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掌心。

  「原來俞樓主是這麼風雅的人,可惜在下不是甚麼解語花,恐怕不懂這種情趣。」

  「姑娘性情如此灑脫,遊戲人間,說不懂情趣未免太過謙了。」他的眸光凝了一凝,轉移話題。「在下倒是很好奇,任姑娘為何答應來長天樓?」

  花瓣上的露珠沾濕了指尖,她漫然笑道:「俞樓主出手相助,在下又怎麼拒絕?況且,長天樓之隱秘江湖聞名,我若不趁機來瞧瞧,豈不可惜?」

  嗯,說不定還可以賣點小道消息發發財──當然,前提是俞驚瀾不會翻臉不認人。

  「這麼說來,長天樓對姑娘來說還是有些許吸引力。」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目光掠過幽幽的光,又道:「既是如此,不知姑娘有沒有興趣在長天樓久留?」

  久留?這下任未傷當真要驚愕了,看了他許久,沒瞧出他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俞驚瀾又怎麼會說玩笑話?

  低頭彈著嬌弱的花瓣,習慣性地笑了一笑。「樓主這話是甚麼意思?」

  俞驚瀾仍是神情淡淡地望著她,道:「在下的意思是,只要任姑娘願意,這長天樓,任由姑娘差遣。」

  陡然心驚!

  此時,弦月穿出薄雲,清寒月光如水洩地,天地間乍然清輝一片,沉寂在這一刻蔓延。

  片刻後,任未傷緩緩垂下手,眉眼抬起時卻沒了笑意,一字一字慢慢說道:「俞樓主,任未傷只是個以殺人維生的刺客,生命乏善可陳,恐怕擔不起樓主這般高看。」

  「在下心意已決,姑娘何不認真考慮?前半生如何已是無可奈何,然而後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任姑娘,只要你點頭,長天樓永遠為你而開。」

  這句話無異於承諾,任未傷卻是稍微退了半步。

  俞驚瀾何等性情,若只是招攬人才,犯不著說出長天樓任人差遣這種話,他言語之間的意思分明是……

  她深深吸了口氣,歎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的任未傷,也許在這世上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俞樓主,留不住的人,留下來也沒有意思。」

  毫不遲疑的拒絕。

  俞驚瀾的臉上沒有不悅之色,仍是溫淡如水。

  「有沒有意思端看想留的人,任姑娘,在下一旦決意做一件事,便非做成不可。這一點,希望姑娘一直記著。」

  他……任未傷生平第一次知道甚麼叫啞口無言。她並非不擅言辭之人,然而,面對眼前這個溫淡得似乎沒有脾氣,卻明明白白拒絕所有異議的人,所有的語言彷彿都失去了效用。

  不必出口驗證,看到他看似淡然實則孤傲的眼神,便已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根本不會被勸服。

  手中的花瓣被她碾成粉末,無辜化為塵土。

  長久之後,她抬頭,悠然道:「在下也希望樓主記住,任未傷,從不依附於人!」

  記憶裡,似乎便是自此決裂。

  隔日,她便帶著十三與婆婆趁他會客之時偷溜出府。再幾日,就聽到長天樓發出賞金令,通緝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的消息。

  為了抓她回長天樓,他也真是下了大血本,長天樓各地分堂全力尋她不說,還向整個江湖發出賞金令,凡將任未傷送到長天樓或提供消息者,不管是財富還是武功,長天樓都會滿足他的要求。

  從此以後,她這個橫行江湖的第一刺客,只得處處隱匿行蹤,並非怕人報復,而是怕不得不面對他。

  呵呵,多有意思,不怕死,倒是怕一個傾心於她的男子。

  這或許是可笑的,可她早已負擔不起任何人的真心,也沒有任何情感可以回報,又如何去面對他非要不可的索取?

  其實遠離一切,只因她受不起,亦給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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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周斐的醫術極好,不過幾日之後,任未傷原本半死不活的傷已無大礙,看得人嘖嘖稱奇。

  真不知道該說周斐醫術高明得不可思議,還是自己天生就是打不死的蟑螂,這麼重的傷,幾日下來傷勢已穩住,也稱得上是奇跡了。

  既來之,則安之。任未傷暗忖,再度重回俞驚瀾手中,就算想逃,此刻自己身體的狀況根本一點機會也沒有,況且她也不能棄十三和婆婆不顧,既然如此,等傷癒,再想想該怎麼做。

  心念轉至此,內心愁苦暫時一緩,索性好好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只管自己過得舒心快意,順便與剛認識的那位小公子談談天,說說地,簡直不亦樂乎。

  說起那位小公子,頗讓她驚異。

  那位叫凌傲棋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便一手撐起遍佈大江南北的大商行,實在叫人不敢小覷。

  而另一位與他一起的青年麼,哼哼,算了吧,笑面虎一隻笠——敢把她當人情賣給俞驚瀾,她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聽凌傲棋說,他與那個叫狄青山的傢伙是在路上碰到的,一路無人,索性就與他的商隊同行。

  那日救了她之後,他們便在客棧落了腳,第二天,俞驚瀾就帶著人過來了。

  嘖,手腳真快,雖說先前周斐就一直在追捕她,但能這麼快通知到俞驚瀾,可見那個姓狄的老早就跑去告密了。

  唾棄,這人真該唾棄!不就是俞驚瀾那道賞金令嗎?有甚麼了不起!

  當然,她不會認為那道可以向長天樓作出任何要求的賞金令有多了不起,只不過江湖中很多人趨之若驚罷了。

  「任姑娘。」她清醒的第四天早上,凌傲棋在外敲門。

  「進來。」習慣淺眠的她早已醒了,此刻靠在床頭由俞驚瀾帶來的侍女灌藥——這藥真是苦得沒天理。

  凌傲棋推門進來,見她這副模樣,笑道:「你還是別為難這位姐姐了,若是讓俞公子知道,可能要罰她的。」

  任未傷皺著眉。「到底是她為難我,還是我為難她?我現在可是半死不活的病人,能怎麼為難她?」

  「那就好好喝藥吧,這樣你的傷好得快,這位姐姐也好交差。」凌傲棋笑起來極溫厚,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該有的輕狂,反而氣息沉斂。

  「是啊,傷好了,就方便某人壓搾我了。」她皺著一張臉,就是不肯好好喝藥。「我才沒那麼傻!」

  「那是不是傷不好,就能逃過一劫?」

  這個問題倒是讓她呆了一呆,支著下巴考慮道:「這個麼……可以試試。」

  從姓俞的傢伙那天說的話看來,她的傷還是別好比較保險,天知道他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反正她從來就沒指望遇那傢伙會是個君子。

  「是麼?」凌傲棋笑了起來。「任姑娘,我出門在外已有些日子了,如今在這裡的事情已經辦好,該回蘇州了。」

  「咦?」她詫異。「這麼快就走了?」

  凌傲棋點頭。「是啊,現在是來向你辭行的。」

  「不能再多留一段時間?」他走了她會很無聊的。

  他很抱歉地搖頭。「恐怕不行,家裎還有好多事,再不回去,出了亂子可就不好了。」

  「那倒是。」知道他非走不可,情緒又低落了幾分。「唉,就剩下我一個人受苦了。」

  「怎麼這麼說呢?」明明比她小了七八歲,偏偏凌傲棋看來比她沉穩許多。「任姑娘,我看俞公子對你是極好的,你何不……」

  「停停停!」任未傷受不了地抬起手。「凌公子,凌少爺,拜託你饒了我吧!」

  見她如此模樣,凌傲棋不禁笑了。「任姑娘,在下只是說說而已,你若不喜歡,就當沒聽過吧。」停頓了一下,又誠懇地道:「如果有一日任姑娘厭煩了遊蕩江湖,在下在蘇州城隨時恭候大駕光臨。」

  「喔?難不成請我當護院?」聽他這麼說,任未傷不禁調侃。「我的身價可不便宜喔!」

  凌傲棋倒是爽快。「任姑娘若是肯來,在下又怎麼會捨不得那點身外之物?」

  「好!」如此痛快的回答,讓任未傷拍掌大笑。「就衝你這句話,凌公子,我算是交你這個朋友了,他日如果有事,任未傷嘉必定萬死不辭!」

  凌傲棋一笑,正要接話,卻聽一旁傳過來冷冷的一句:「甚麼死不死的?」

  話音一落,俞驚瀾從外頭進來,臉上平平淡淡,看不出喜怒。

  任未傷見他進門,想起舊怨,臉色變了變,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在,很乾脆地拉起被子蒙頭一蓋,裝死。

  這反應叫凌傲棋一時「吃吃」笑出聲來,不經意瞥到俞驚瀾比平常暗沉幾分的臉色,立刻聰明地忍住笑,拱手道:「俞公子,時候不早,在下也該告辭了,後會有期。」

  俞驚瀾略略點頭,淡淡應了聲:「不送了。」說罷,逕自進了門,不再去理會。凌傲棋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自己回屋準備收拾行李。

  俞驚瀾瞧見了侍女手上還沒動多少的藥湯,眉心微微合攏,把侍女揮退,自己坐到床邊。

  「該喝藥了。」平平淡淡的語調,不帶半分情緒。

  躲在被子裡的人聽到,皺了皺眉,不予理會。

  「別任性!」淡然的聲音,隱含著微微的不悅。

  還是一動不動。

  把藥湯擱到一邊,他握住被子,略微用力。「未傷!」

  抱著被子的人抓得更緊了。

  他的眉心不自覺地疊起,手上一用力,厚厚的被子立時被扯成兩半。

  任未傷坐在床上,氣惱地瞪著他。

  他恍若未見,逕自端過藥。「喝藥了。」

  任未傷心中惱極,偏臉上還笑了出來。「俞樓主,俞公子,以閣下高貴的身份,似乎不該做端茶送水這種事吧?」

  俞驚瀾臉上倒沒一絲惱色,平定如初。「快點把藥喝了,明天我們就回長天樓。」

  「那關我甚麼事?」她扯著唇冷笑。「我是血手林的人,與你們長天樓無關。」恨恨地瞪著他,然而,在他臉上卻找不出一絲怒意,一時令她更為氣惱。

  她,血手林的第一刺客,為甚麼在這個傢伙面前總是屈居下風?

  「血手林嗎?」他低頭攪著藥湯,似是漫不經心地道:「如果我剿了血手林,那就與你有關了吧?」

  陡然睜大眼,任未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說要剿了血手林?哈,開甚麼玩笑?血手林會那麼容易被剿,那她還混甚麼?別說整個組織,單單就她一個,這些年來還不是一樣在江湖上大搖大擺的。

  「俞樓主,你確定你精神正常嗎?」很懷疑地看著他。

  他冷冷提起嘴角,淡然的面容上,森然的殺意立現。「任未傷,你以為我做不到麼?我告訴你,如果能把你留下來,讓我血洗武林我都不在乎,何況區區一個血手林!」

  他是認真的!沒有人在看到俞驚瀾這樣的眼神後還能不將他的威脅當回事。

  他是俞驚瀾耶,在江湖上我行我素,卻沒人敢說上一聲半句的人物,當他用這樣的語氣說出這樣一句話時,絕對不會是戲言!

  縱使出入血雨腥風十多年,在面對俞驚瀾這樣的眼神時,任未傷仍然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出來。她竟然真的認為他會剿了血手林!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道:「俞樓主,我想,我們需要溝通一下。」

  他頓了一頓,放下手上的碗。「你想說甚麼?」

  「我……不明白,這世上女子千千萬萬,我還沒有自戀到認為自己當真人見人愛,你何苦糾纏於我?」

  這個問題居然讓他皺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半晌才道:「這個答案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

  她幾乎想吐血,甚麼叫「我自己也不知道」?他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那她還能問誰去?

  好吧,她放棄這個問題。

  「那你的目的是甚麼?真的就是留我在你身邊?留下來又如何?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的任未傷,而是被囚在金絲籠裡的任未傷,還有甚麼存在的價值?」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追問,俞驚瀾臉色未動。

  「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不可……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把你留下來,那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就這樣?」這算甚麼答案?

  俞大公子顯然不想說了,重新把藥端到她面前。「喝了它。」

  不耐煩地一口喝光,沒去理那苦澀的藥味,她憋著一口氣,繼續追問。

  「你這樣百般與我作對,為的就是這麼一個可笑的理由?」

  「可笑?」他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我不認為這很可笑。」

  「這不可笑,那甚麼可笑?」任未傷被他的反應氣得臉色泛紅。「俞驚瀾,就為了你那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賠上我的快活日子,你讓我怎麼甘心?」

  「那你要甚麼答案?」

  想不通她生甚麼氣,他很乾脆地直接問道:「如果有一個答案可以讓你心甘情願留下來,我說給你聽就是。」

  「你、你、你……」簡直要被氣死了,哪有人這樣子的?

  瞪著他許久,想說甚麼,又不知道怎麼說,直憋到臉色通紅,才憋出一句:「我累了,你出去!」

  俞驚瀾不說話,直直地望著她,許久之後,起身,毫不拖泥帶水地跨出房門,甚至還體貼地幫她把門帶上。

  看得任未傷又是一團火往上冒:這是甚麼人嘛!

  晴空萬裡,陽光明媚。

  一大早,客棧的門口便停了輛極華麗的馬車。車壁雕工精細,綴飾華美。這樣的馬車行在路上,也真夠招搖的。

  自然,俞驚瀾是有資格招搖的,然而,當任未傷看到這輛馬車時,只有啼笑皆非。她怎麼看都覺得自己像個囚犯,偏他還弄出這樣的陣仗,只能說是可笑了。

  外面看起來華麗,裡面卻是極為清雅舒適,想必考慮到她未癒的傷,特意佈置了一番,可惜她天生沒甚麼良心,不會領他這個情。

  被人扶上馬車,身邊兩個侍女幾乎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她不放,任未傷只覺好笑,由著她們緊張去,自己逕自小憩。

  這一睡,便睡到日薄西山才悠悠轉醒。

  她是被馬嘶聲驚醒的。

  時近傍晚,蒼柏夾路的官道上樹影斑駁;陽光已近橘紅,在地上投射成滿地的光斑,閃爍耀眼。

  俞驚瀾瞧見樹影下有一個黯黯淡淡的影子,抬手下令停步。

  蒼勁的古樹下,一個烏衣人倚著樹幹,頭戴斗笠,懷抱著同樣黯淡破舊的烏鞘古刀,幾乎與周圍融成一體。

  那人身形中等,軀醴顯得修長有力,此刻微微低著頭,懶洋洋地倚著古樹,姿態倒是與任未傷有幾分相似。

  見一行人停了下來,那人慢慢地抬起頭。

  在周圍黯淡蕭條的映襯下,一眼眉清目秀的臉出現在光圈裡,剎那間鮮明得如同水墨畫裡泛出來的一抹脂胭,耀人雙目。

  這個人,渾身充滿了張狂,只是看那麼一眼,那種目空一切的囂張便鮮明地印在腦子裡,幾乎令人難以正視。

  但俞驚瀾沒有轉開視線,他只是靜靜地瞧著樹影下的那個烏衣人,似乎在等待那人先行出聲。

  先開口的是周斐。

  他翻身下馬,文質彬彬地對烏衣人一拱手。「請問姑娘,閣下可是金刀神捕歸捕頭?」

  聽他如此客氣地問話,烏衣人只是懶懶地抬了抬斗笠,聲音同樣輕狂張揚。「周先生好眼力,在下只是隨便站在路邊,都能認出來。」

  說罷,她抬頭朝俞驚瀾看了一眼,馬馬虎虎地抬了抬手。「俞樓主,久仰大名。」

  俞驚瀾也只是淡淡回禮。「歸神捕之名如雷貫耳,客氣了。」

  見他如此冷淡的神情,倒是讓金刀神捕歸離天的眼睛亮了亮,逕自瞧了他半天,似在自言自語地嘀咕。「看著人模人樣的,怎麼就讓那個丫頭給勾走了呢?可惜啊!」說著還歎了口氣,極度惋惜的樣子。

  俞驚瀾聽到此話,依然沒有甚麼表情,卻聽蟪馬車裡飄出來一句:「再可惜也輪不到你!歸神捕,我瞧你家二師兄不錯,不如你跟他湊合吧。」

  語氣中調侃意味極濃,擺明了是跟歸離天唱反調。

  聽到這聲音,歸離天雙眉挑起,換個姿勢倚著樹幹,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唷,我說任小姐,你第一刺客做厭了,想換長天樓的樓主夫人做做了?嗯,不錯不錯,找個靠山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不用為生計奔波,我都羨慕你了。」

  「呵呵,」馬車裡傳來悠閒的輕笑。「哪比得上歸神捕橫行江湖那份快意?我這半死不活、今天過了不知明天的人,哪有那個福氣過舒心快活的下半輩子?說不定下回歸神捕見到在下,就已是一坯黃土了。」

  「你能那麼早死?」歸離天的臉上堆滿了嘲弄。「我怎麼瞧著你這些年半死不活的都撐過來了?那些看著比你健康比你莊實的卻一個個倒下去。任未傷,禍害遺千年,我看你的命還長得很。」

  「那是,歸神捕還等著拿我歸案,想必也不會讓我那麼快死,不是嗎?」

  「那你願不願意成全我呢?」雖是懶散的神態,眼中卻精光暗聚,盯著馬車。「放心,林林總總也不過七十椿命案,一條命換七十條,很合算了!」

  話音一落,身形如電,向馬車的方向急掠而去!

  她的反應逃不過俞驚瀾的眼睛,早在她心有所謀之時便已蓄勢待發,此時人影一晃,他立時由馬上晃到歸離天跟前,穩穩地攔住了她。

  「歸神捕,很抱歉,有我在,你不能動她。」

  平平的語調,彷彿這是理所當然。

  歸離天頓住身形,微微笑道:「俞樓主,你這是公開與我為敵?」

  「閣下要這麼想也無不可。」俞驚瀾沒有退開半分,眼神堅定得不容置疑。

  這句話倒是讓歸離天愣了一愣,瞧了他半天,大笑出聲。

  「好,果然有趣!俞驚瀾,江湖傳聞你無法無天,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說到這裡,閒閒地打量了他一番,右手撫著下巴,道:「不過,你要考慮清楚,在下身在公門,今日所為,全是職責所在,俞樓主阻我,便是與朝廷為敵,這後果麼……」

  嘖,與朝廷為敵,雖說江湖人行事本就不羈,但像他這樣明擺著要護著通緝犯的人還真少見。俞驚瀾,膽子果然不小!

  俞驚瀾神色未動,只是有如墨畫的眉微微揚了起來。「有勞歸神捕操心,在下自然清楚。」

  瞧了他半晌,歸離天終於笑了笑。

  「我說任未傷,有這麼個男人讓你勾到算你好運,不過,」她眼中精光一閃,狡黠地笑起來。「憑你你血手林第一刺客的名頭,當真甘心躲在他人羽翼之下,做個被保護的小女子?嘖嘖,真不像我認識的任未傷啊!」

  搖頭歎息的表情,分明是在挑釁。

  馬車內的任未傷卻絲毫不動怒,仍是悠閒得不得了的語氣。「歸神捕,歸姑娘,我一沒逼他二沒求他,他自己跑上門來攬上這檔子麻煩事,我不好好利用,豈不是對不起自己?唉,畢竟刺客當久了偶爾也想偷偷懶,這麼個大好機會擺在面前,我為甚麼放過遇?」

  「這麼說,你從頭到尾就是想利用他囉?任未傷,你不覺得有點不厚道麼?」一臉不贊同的神情,卻因眼中遮不住的戲謔而顯不出義正詞嚴來。

  「厚道?」任未傷輕笑。「我不過是以殺人為業的刺客,與我談厚道,不嫌多餘麼?」

  這話讓歸離眼中閃過笑意,拍手稱讚。「哈,爽快!任未傷,你也就這點對我胃口。可惜我是官,你是賊,怎麼也兜不到一塊兒去,不然說不定還能引為知己。」

  她這話倒是說得半點沒錯,雖說兩人身份大大不同,然而這任意狂妄的性情,分明相似得緊。

  馬車裡始終沒打算露面的任未傷輕笑兩聲,悠悠道:「可惜時不予我,我既已踏上這條路,早已回不了頭。歸神捕,我看我們只有等下輩子才有可能坐下來把酒相談了。」

  「那就沒瓣法了。」歸離天看似悠閒地彈了彈指,下一瞬間,眼中殺氣頓起。「如今我職責所在,只有痛下殺手了!」

  話音未落,身子已然騰空,迅猛至極地向馬車方向而去!

  她突然出手,眾人皆是反應不及,而原本擋在她身前的俞驚瀾,這時也沒有動彈。

  金刀出鞘,耀目的金光割破天際,向馬車直劈而下!

  然而,沒有等到刀光落下,馬車內立時衝出兩道人影,倏然間迎上前去。

  歸離天一驚,立刻收手,退離三丈遠才停住。

  她抬頭,卻見兩個侍女立在馬車之前,已然擺出迎敵的架勢。

  「呵呵,長天樓人才濟濟,在下今日算是見識了。」說著,漫不經心地瞥向俞驚瀾。「俞樓主,就算你今日為她血濺五步,這女人也不會為你流一滴眼淚,這樣子你還要護著她?」

  俞驚瀾負手而立,淡然道:「她如何待我是她的事,我要怎麼待她是我的事,歸神捕,如果你今日非要動手不可,在下只有奉陪。」

  聽他如此說來,歸離天不禁吹了聲口哨。「夠痛快!俞驚瀾,我覺得我都有點喜歡你了。」

  「客氣。」仍是不冷不熱的語氣,連半點驚訝都沒有。想也知道,這個「喜歡」肯定不會是那種喜歡。

  既然討不到便宜,歸離天也只有摸摸鼻子,自動走人。

  懷抱著外鞘破舊得不像樣的金刀,她略略抬了抬手。「看樣子我今日是別想得償所願。俞樓主,我奉勸你,以後最好管著她別讓她落單,否則……哼哼,我可不會客氣!」

  說罷,也不管人家甚麼反應,縱身一躍,消失在枝葉間,遠遠拋來一句——「任未傷,你還是好好珍惜這個男人吧!」

  來時無影去時無蹤,金刀神捕歸離天,就這麼消失在眾人眼前。

  俞驚瀾立在路旁,望著歸離天消失的方向略略皺起眉,也不知道在想甚麼。

  「俞樓主,」馬車裡倒是先傳來了任未傷的聲音。「現在你知道在下身上有多少椿命案了,還要將這麻煩攬上身麼?歸離天是捕快,行事總還留有三分餘地,那些於我有殺父殺兄之仇的人可就不回這麼客氣了。除此之外,你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我的性命麼?」

  她頓了一頓,片刻後,似是輕聲歎息。「我不是好人,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沉寂須臾,卻只聽俞驚瀾淡得不含半分情緒的聲音。「上路。」

  這兩個字飄入耳中,馬車中半靠在車壁上的蒼白女子垂下眼睫,自嘲地笑了笑,最終只是閉了眼。

  俞驚瀾啊俞驚瀾,這樣執意要我,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回長天樓的這一路,也真是意外多多,歸離天的攔路之後,又有人找上門來了。

  「俞樓主。」才剛剛打算落腳,麻煩就自動上門了。

  俞驚瀾轉回身,見易高大步走近。兩年未見,他倒是仍然精神奕奕。

  「易莊主,」俞驚瀾沒有半分驚訝,略略點頭。「好久不見。」

  易高爽朗笑道:「是啊,兩年不見了。」言談舉止之間,竟是十分客氣,這讓俞驚瀾略微瞇了瞇眼。

  兩年前他不顧眾人反對,逕自將受傷的任未傷護在羽翼之下,易高十分不悅,只是顧忌他的冰火掌,才沒有當場翻臉,如今彷彿萬事不計的模樣,實在有些怪異。

  「真是巧,這裡離至誠莊頗遠,沒想到都能遇到易莊主。」

  易高聽出他話中探詢之意,笑著拱手。「俞樓主不必懷疑,老夫正是特意來此等候的。」

  「是麼?」這倒怪了。「不知易莊主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目前老夫在喬家作客,是受喬盟主所托而來。」

  武林盟主喬蒼柏?俞驚瀾眼中閃過警覺,臉上卻仍是笑。「原來如此。」

  易高是喬蒼柏的心腹之一,看來任未傷之事讓武林盟主也坐不住了。

  易高笑道:「俞櫻主,喬盟主聽說俞樓主經過此處,特意托在下前來邀俞樓主前往喬府作客,不知俞樓主給不給面子?」

  俞驚瀾只是略略沉吟。「能得喬盟主相邀,在下怎會拒絕?」

  易高大喜過望。「如此,我們這便去喬府吧:也省卻住在客棧的麻煩。」

  「易莊主!」俞驚瀾阻住他。「在下此番出門,所帶下屬頗多,恐怕會給喬盟主造成麻煩,還是等在下安頓好,再前往拜訪吧。」

  這話倒不是推脫,此番出門,本就是為了把任未傷帶回長天樓,以任未傷脫身的功力,自然多帶人手,有備無患。如今帶著一大群高手上門,實在不便。

  易高卻笑道:「這倒不用擔心,此番正好有許多江湖同道在喬府作客,喬盟主已有準備,俞樓主儘管前去便是,這也是喬盟主的一番心意。」

  「但是,終究不便……」

  「俞樓主!」易高依然堅持。「盟主既然這麼說了,你又何必推脫?如果請不到你,叫我怎麼跟盟主交代?」

  俞驚瀾尚未答腔,卻已聽身後馬車裡傳來輕輕的冷笑聲。「說的是。俞樓主,你若不去,叫人家怎麼跟主子交代?」

  聽到這聲音,易高臉色變了變。任未傷的聲音他自然是認得,舊怨在前,現在聽來,分外惱火。

  「未傷!」眼見易高臉色發青,俞驚瀾偏過頭,淡然叫了一聲。「別耍性子!」

  這句話卻令任未傷的聲音更冷,火氣也更盛。「怎麼,俞樓主這是對我下令?真是抱歉,在下不是長天樓的人,恐怕閣下沒這個資格!」

  此話一出,長天櫻的樓眾都僵了一僵,就連易高也詫異得忘了生氣,俞驚瀾卻仍然一臉平靜。

  現下大家都知道她身受重傷,難以自保,她居然還敢在性命堪虞的情況下,對唯一能護她的俞驚瀾如此不馴,到底是不知輕重,還是吃定了俞驚瀾不會與她計較?

  任未傷自然不會蠢到這種程度,那麼,她根本就是篤定俞驚瀾會容忍她?會嗎?她與俞驚瀾的關係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

  易高左想右想,一時難以碓定,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倘若真是如此,那麼他就要重新考慮目前的形勢了……

  「你想去喬府?」俞驚瀾聲音平定地問。

  她哼了哼。「我想做甚麼重要嗎?你甚麼時候尊重過我的意見?」

  俞驚瀾望著馬車半晌不語,回頭對易高道:「如此,有勞易莊主了。」

  易高一愣,立刻收起驚愕,笑道:「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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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1: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一任的武林盟主是喬蒼柏,一個成名江湖二十多年的人物。會成為武林盟主的人,如果不是甚麼幫甚麼派的掌門,那大概就是俠名傳遍江湖的大俠,而喬蒼柏屬於後者。

  喬蒼柏俠名在外,義薄雲天,江湖中人盡皆知,而喬蒼柏不論長相還是風度,也確實都很「大俠」。

  「哈哈,俞樓主,果然英雄出少年,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成就,實在叫老夫自歎不如啊!」喬蒼柏坐在主位上,豪爽地笑道。

  而以常人的目光看來,俞驚瀾的反應實在是有些不識抬舉,他只是略微提了提嘴角,道:「喬盟主謬讚了,在下不敢當。」

  「哉,有甚麼不敢當的,」喬蒼柏言談親切,舉止爽朗,十足的盟主派頭。「老夫前些天才跟易莊主說,當今武林,俞樓主的身手可算是頂尖了,再過幾年,恐怕老夫就該讓賢了。」

  話音剛落,卻聽「嗤」一聲輕笑從旁傳來。

  順著聲音望去,任未傷扯著唇懶洋洋地坐在椅上,神情嘲弄。

  「喬盟主,」不知為何,明明是敬稱,聽她說來卻只覺嘲諷。「以俞樓主的聲名,『讓賢』這兩個字不覺可笑麼?閣下要留下胸懷過人的名聲,也該看看對象是誰。」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而且又是出自任未傷之口,在場之人不由變色,連喬蒼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唯一神情平定的是俞驚瀾,他只是略微瞇起眼,掃向她,眼中若有所思。

  「未傷!」望了她一眼,他淡然道:「你若有甚麼不滿,回去說便是,犯不著對著喬盟主來。」

  聽他如此說,任未傷臉色變了變,盯著他半晌,最終卻只是哼了一聲,甚麼都沒說。

  她自然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在他人面前說這樣的話,一則顧全喬蒼柏的面子,二則表示他們關係非比尋常,讓那些想對她下手的人顧忌。

  哼哼,真是好心!

  喬蒼柏畢竟是隻老狐狸,這時反倒笑著勸俞驚瀾。「俞樓主,算了,任姑娘也不過遇是快人快語。」

  俞驚瀾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淡笑道:「讓喬盟主見笑了。」

  「哈哈,年輕人嘛,老夫明白的。」

  你明白甚麼?任未傷沉著臉坐在一旁,冷笑未收。

  喬蒼柏,這些年除了沽名釣譽,你還會甚麼?

  


  在喬蒼柏的盛情之下,俞驚瀾一干人等被留了下來,安排住進別院。

  表面上看來,喬蒼柏似乎是極為欣賞俞驚瀾的才能,所以刮目相看,但事實上……哼,不就是怕俞驚瀾成了她的靠山,以後難收拾她嗎?武林盟主?不過是一個假惺惺的老頭罷了。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

  溫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任未傷仍趴在窗前,懶懶地看著夜空中的一彎明月,動也不動。「甚麼怎麼回事?」

  俞驚瀾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望著她的眼冷靜得直透人心。「今天你不該對喬蒼柏說出那樣的話。」

  她的眸光沉了一沉,手心暗暗收攏,想如以往漫不經心地撇清,最終卻收不住冷笑。「我本就是口無遮攔的人,有甚麼奇怪?」

  「是嗎?」他的眼中閃過奇怪的光芒,幽深幽深。

  被他這樣的目光瞧著,任未傷微惱地撇開臉,下巴支在疊在窗台的手臂上,望著樓前小湖倒映著的一輪明月,冷聲道:「俞樓主在懷疑甚麼?何不乾乾脆脆地說出來?」

  他只是望著她,半晌,才輕輕歎了一聲。「未傷,你有事瞞我。」

  這一聲輕歎,飽含著無奈與憂思,與他平日平淡的語氣大相逕庭,令任未傷不由地怔住,許久,慢慢地咬住唇。

  「你個性懶散,有時會說不輕不重的話嘲弄別人,但卻不會這般明明白白地諷刺。今日你的表現,分明是對喬蒼柏心有怨恨。到底為甚麼?」

  沉寂良久,她緊緊握住掌心,冷笑。「我跟他有仇,你信不信?」

  「有仇嗎?」他慢慢重複,停頓了片刻,最終只是道:「我不管你與他之間有甚麼仇,但是留在喬家的這幾天,你不能亂來,知道嗎?」

  「你又想對我下令?」任未傷僵扯唇,目光仍停留在湖中的明月上,笑得不見一絲暖意。

  「這不是命令。」俞驚瀾伸出手,慢慢握住她擱在窗台上的手掌,感覺到那份冰冷徹骨。

  「是請求。」

  被他握住的手微微一顫,卻仍然固執地想要掙脫,然而他卻不放,緊緊握住。

  「你該知道,他們雖然對我沒甚麼好感,但還不至於想與我為敵,你卻不一樣,未傷,你的過去我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你的未來,我要參與!」

  她陡然因這一句而胸腔起伏,半晌無法開口。

  他怎能用這樣堅決的語氣說出這一句?要知道,要知道她真的很想……當真……

  任未傷撇開眼沉默著,直到心緒慢慢平復下來,才漠然道:「抱歉,我的未來,不想讓你參與。」

  「那又怎樣?」俞驚瀾望著她,目光在這一刻溫柔了起來,溫柔得令人震顫。

  「我說過,我要的人,便一定要得到。」

  「你……」她又忍不住氣惱,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轉開臉。

  「俞驚瀾,你一向是這麼一廂情願的嗎?」咬了咬唇,接著說道,「除非你廢了我的武功,否則,別以為我是乖乖認命的人!」

  俞驚瀾微微一笑,抬頭望天。她自然不是,否則又怎會逃了兩年?如今終於再次將她留在身邊,他又怎麼肯放手?

  「你與喬蒼柏之間的仇,非要性命相拚不可?」

  他的問題讓她倏然沉下目光,抬頭望月的臉龐蒙上一層寒霜,冰冷的夜風中笑意森寒。

  「殺母之仇,你說,我是不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這個答案讓俞驚瀾略微吃了一驚。「喬蒼柏殺了你母親?」

  她卻不回答了,倚在窗台上,伸出自己的手細細地瞧著。

  這雙手有著蒼白的膚色,淡青的脈絡通過幾乎透明的肌膚顯現出來,手骨十分纖細,關節處有著薄薄的繭,皮膚雖柔軟卻不細嫩,看來與一般女子相差不多。

  誰料得到就是這樣一雙手,揮起劍來卻勢如奔雷,劍氣如虹?

  她是極有天資的,年紀輕輕便能憑藉一柄天傷劍橫掃江湖,然而,這個極有天資的劍術高手,卻有著極度孱弱的身體,在驚世絕倫的劍光後,那個青衫飄揚的女子,悠閒的笑臉每每蒼白如雪,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

  到底從甚麼時候開始過這樣的日子,變成這樣一個人的?

  本以為清晰無比的記憶居然開始有些飄渺,她閉上眼,連曾經刻骨銘心的那一幕也模糊不清了。只記得一道白光閃過,母親往下墮落的臉龐,笑得那麼悲哀而淒涼……

  喬蒼柏!如果不是他,今日的她怎會變成這樣一個殺人如麻的兇手?她的生命,她的生命怎會變得這麼可悲?

  「未傷!」誰的聲音?是誰在叫她?

  「啊——」又是誰,又是誰叫得這麼悲傷?彷彿野獸被逼入絕境,無法承受的那種淒涼……

  「未傷,未傷,你醒醒!」

  誰,到底是誰在叫她?她現在又在哪裡?為甚麼都聽不清了?為甚麼她甚麼都聽不清了?娘親……

  「青兒,青兒……」

  娘親?娘親是你嗎?是你來找我了嗎?

  「啊——」好慘的叫聲,到底會是誰?為甚麼讓她的心這麼痛?

  「未傷,未傷你別這樣,你看清楚,我是俞驚瀾,你看到了嗎?」這麼溫柔焦急的聲音,又是誰?未傷?他在叫誰?

  俞……驚瀾?好熟悉的名字啊,到底是誰呢?為甚麼她覺得,好像對她很重要?

  腦海中捲起巨浪,席捲了所有的理智,終於……終於只剩下瘋狂。

  最後的意識裡,那三個字慢慢浮了上來,漸漸清晰。

  俞……驚……瀾……

  


  「樓主!」周斐急忙趕了過來,卻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

  任未傷拔劍在手,眼神狠厲如鬼,幾乎不要命地向前猛攻,玉石俱焚般的招式就算是俞驚瀾,一時也只能狼狽躲閃。

  怪事,她現在不是重傷在身麼?哪有內力動劍?

  她的劍招中確實沒有多少內力,俞驚瀾躲過劈刺之後,迅如閃電地捏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她吃痛,不得不鬆手棄劍。趁這個機會,他的指風拂過她的睡穴,發狂般的任未傷頓時軟了下來。他極快地伸出手臂,將她抱住。

  「俞樓主!」此時,樓梯口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喬蒼柏匆忙衝上來,被眼見這一大片狼藉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回事?」

  俞驚瀾懷抱著任未傷,對他點了點頭,說了句「抱歉」,就逕自將她抱進了內室。

  「周先生。」內室傳來他的聲音,周斐聽了,向喬蒼柏拱了拱手,也進去了。

  喬蒼柏與易高等人都是驚疑不已,然而畢竟還要避諱,只有站在外面等著。

  周斐一道屋,便被俞驚瀾拖到床前。「你來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伸出手去把了把脈,「咦」了一聲,皺起眉來。

  「怎麼了?」

  周斐凝眉,細細診了一番,道:「應當是很久以前的舊疾了。」

  「舊疾?」

  「不錯。瞧任姑娘的脈象,小時受過極重的傷,而且還遇過驚嚇。如果屬下沒有料錯,任姑娘的身子骨之所以會這麼差,應該就是這舊疾所致。」

  「是麼?」他低喃,斂眸深思。照剛才她的反應看來,難道與她口中的殺母之仇有關?那麼,會是喬蒼柏嗎?

  「樓主,剛才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任姑娘怎麼會突然狂性大發?」

  俞驚瀾微微蹙眉,搖頭。「我也說不清楚。她剛才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然後慢慢開始眼神渙散,氣息急促,後來突然抱頭大叫,一瞬間好像發了狂似的,拔劍就砍。」

  「這麼說來,她應當是想起了甚麼,一時控制不了自己。看樣子,這件事對她的影響極大。樓主?」周斐看到俞驚瀾慢慢沉下的眼神,深覺奇怪。

  俞驚瀾勉強笑了笑。「沒事。周先生,你看她這病有沒有辦法根治?」

  周斐沉吟了一會兒,慢慢搖頭。「屬下恐怕無能為力。如果任姑娘肯好好配合,多活個一二十年倒不成問題,但是,這病只怕會一直纏身,發作時痛苦不堪。」

  「這樣麼?」

  俞驚瀾的目光慢慢地沉斂了下來。難道要他一直看著她在苦痛中掙扎?

  「不過,」周斐頓了一頓,頓時燃起了他的希望。「屬下雖然不行,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誰?」

  周斐笑道:「這個人樓主也認識,就是廬山東方先生。」

  「東方未晞?」

  周斐含笑點頭。「不錯,正是她。」

  東方未晞,師承廬山隱士白征鴻,醫卜奇門,詩畫經義,無一不精,堪稱當世奇才。兩年前俞驚瀾曾為長天樓中了奇毒的弟子前往至誠莊尋她,也就是遇上任未傷那次,算來兩人也有點交情。

  他點了點頭。「好,等回到長天樓,就去請她。」

  「是。」

  東方泛白,雄鳴迎曉。

  當晨第一縷光線透過窗欞照進來時,任未傷睜開了眼睛。

  眼皮有點重,她想伸手揉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處於圍困之中。,疑惑地轉過視線望向床頭,不由地一怔。

  俞驚瀾靠坐在床邊,正在閉目沉睡,掌心還緊緊握著她的手。

  周圍很安靜,靜得可清楚聽見兩人的呼吸在屋內迴盪。陽光靜靜投射進來,金光鋪上他的臉龐,剎那間彷彿一壇塵封許久的老酒開了封,長久的歲月醞釀出的淳香醉意,便這麼悠悠地飄出來,盈滿整個空間,清爽醉人。

  任未傷便是被這種微茫的醉意瞬間蠱惑了,一時之間只能這麼怔怔地望著朝陽溫柔的金光裡的男子。

  他的臉龐依然是記憶中的清朗明晰,平靜的五官如同他的神情一般,深斂而不張揚,然而那每一個輪廓,都帶著深入骨髓的堅定不移;眉型溫文,卻濃如墨畫,在這樣一張臉上,如此深刻的眉卻帶出明明白白的乾淨秀逸;眼眸一如想像的深邃,此刻安安靜靜地閉著,纖長的睫毛被陽隱光照得一根根清晰透明,在下方鋪出一道扇形的淡淡陰影。

  這是一個如此清逸的男子,乾淨明白地站在那裎,令看見他的人都不由地為那份清逸而驚異。

  然而,卻並非真正的乾淨。

  溫文的臉龐下,深藏著任意妄為的狂傲自我,那麼高傲那麼任性地活在這個世上,只要自己想要,便覺得所有的阻礙都不足為道。

  他是這樣張狂傲世的人吶……

  輕輕提起嘴角,她試圖笑一笑,卻最終沒有笑出來。

  其實,其實她有多羨慕這個人,這個任意自我的人,他是真正的任性妄為,而她,所有的悠閒,不過是在欺騙自己……

  十七年了,這十七年來,她想要這樣痛快地活著,所有的一切都雲淡風輕地一笑而過……可是,可是她終究不是這樣的人,當那道白光照進她的眼瞳時,便已注定她再也輕快不起來,生命裡的所有,只剩下沉重的記憶與渺茫的未來。

  孱弱的身體,滿手的血腥,她用笑容將這一切掩蓋,漫不經心遊走江湖,試圖讓自己將所有的一切忘掉,忘掉……

  可是,要她怎麼去忘記?她忘不了,忘不了那照亮了所有假象的白光,忘不了母親墮落的身軀。好痛,胸口痛得幾乎感覺不到心跳。為甚麼不讓她忘記?如果忘記了,就不會再心痛,如果忘記了,就可以、就可以……

  「你醒了?」向來淡然的聲音染上些微的驚喜。

  她的眼神微微一動,慢慢坐了起來,低垂著頭。「你在這裡坐了一夜?」

  他掌心合攏,將她的手收在手心,神情軟得近乎溫柔。「現在覺得怎麼樣?頭還痛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伸手掠過她額前長長的發,試圖看清她的表情。

  她卻偏了偏頭,讓他的手落空。

  停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僵,隨後更為堅決地探出去,撩開她散亂的發,托住她的臉龐。

  「放開!」她低喝,抬手想要格開他的手腕。然而,如今的她哪裡有那個力氣與他相抗,竟是半分也移動不了。

  「俞驚瀾!」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任何接觸,她近乎惱怒地想要甩開他。

  那沉斂的瞳沉了一沉,絲毫不肯退開,甚至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我叫你放開你聽到沒有!」

  他的得寸進尺讓她陡然間爆發出來,橫行江湖的第一刺客卻用極其拙劣的方式掙扎,毫無章法地想要拍開他的手。這個時候,她也不過是個被刺到傷處、極力想要保護真實的自己的普通女子罷了。

  俞驚瀾皺了皺眉,一用力,索性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緊抱不放。

  「俞驚瀾!」她咬唇低叫,依然不肯認輸地想要推開他,沒料到反而惹惱了他,手臂一緊,結結實實地困住了她,讓她所有的掙扎都宣告失效。

  終於力竭。

  她咬牙閉眼,在感覺濕意泛上瞳眸時緊緊地蹙起了眉,伸手攬住他的肩向自己拉近,而後,張口狠狠咬住。

  為甚麼,為甚麼還要靠近她?她不需要任何人瞭解,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只要一個人好好地、安安靜靜地等待生命走到盡頭,只要如此而已……

  緊閉的眼阻不住洶湧而出的濕潤,水滴滲出睫毛,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滾落。

  嗚咽終於逸出乾澀的唇,再也沒有力氣,鬆開口,只好埋在近在眼前的肩窩裡流淚。

  滲入衣袍的濕意讓懷抱住她的男子怔住了,鬆了擁抱,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卻被她所阻。

  她緊緊抱住他的腰,抱得那樣用力,彷彿要將所有的傷痛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遞給他。

  他因她如此異常的反應而怔住。眉眼微茫,呆呆地聽著她壓抑的哭泣聲,半晌,終於再度伸出手,慢慢抱緊了她。

  朝陽高高昇起,熱烈明亮的光線穿過木窗,投射到那兩個相擁的人身上,安靜如畫,美麗如畫。

  


  習慣性地伸手慢慢拈著鬍鬚,周斐的眉愈皺愈緊,最後噓出一口氣,放開任未傷的脈門。

  「奇怪啊奇怪,任姑娘,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吃過甚麼靈丹妙藥了?」

  一本正經的詢問讓任未傷笑出聲來。「周先生,原來你這麼會開玩笑啊?」

  周斐歎了一聲。「任姑娘,周某這一句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並非全是戲言。坦白說,我習醫這麼些年,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喔?」任未傷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

  「每次見你受傷,診脈時覺得十分嚴重,可是沒過多久,又是大好的模樣。就拿昨晚來說,你心律不定,極端危險,誰知一夜醒來,居然比原先還好些。」說到這裡,露出深思的表情。「如此說來,你的體質極其特殊,看似病弱,生命力卻十分頑強,自我恢復能力強得不可思議。」

  「是麼?」聽他這般說來,任未傷不禁苦笑。「我也覺得奇怪,明明老早就有一命歸西的跡象,卻一次又一次活下來。唉,禍害遺千年,歸離天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

  周斐聽了,搖頭一笑。這人看似病弱,實則命長倒是真的。

  既然傷勢穩定了,周斐便開了幾個補身的方子,囑咐她小心休息。照現在看來,她的傷在回長天樓之前就能痊癒。

  任未傷口中應下,其實左耳進,右耳出,渾不在意。

  喬蒼柏倒是派了人過來問候,她只是冷笑,草草打發人家回去。哼,果然功力深厚,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對她的行徑,俞驚瀾沒說甚麼,由著她任意妄為。

  「喝藥吧。」

  任未傷抬頭瞧了他一眼,又懶洋洋地趴回去。「不想喝。」

  「你的傷還沒好,不喝不行。」聲音溫淡,卻帶著不容反對的堅決。

  俞驚瀾坐到她的身邊,伸手拉她起來。

  「我說我不想喝!」她皺眉甩開,孩子一樣任性,咕噥:「你煩不煩?」

  見她如此反應,俞驚瀾放下藥碗,道:「你不喝,傷怎麼好?就憑你現在的樣子,你認為能從我手下逃脫嗎?」

  「逃脫?」任未傷挑著眉,斜睨著他。「俞樓主,就算我傷好,你會給我逃脫的機會嗎?算了吧,何必用這樣的理由來勸服我?如果下半生非要留在長天樓,我的傷好不好又有甚麼關係。」

  俞驚瀾沉默著,靜靜地望著她,目光幽幽深深,看不出是何涵義。

  她清晨時的脆弱仍留在腦海,為何如今又是如此不馴的模樣?她的心裡到底藏著甚麼樣的秘密?

  「為甚麼要哭?」他的目光似乎要看透她的內心。「今天早上,為甚麼要哭?」

  這一句問話讓任未傷陡然間變了臉色,她轉開臉龐,漠然道:「這不關你的事。」

  「你是在利用我?」

  他的聲音仍然平淡,卻令她忽然生起氣來。「俞驚瀾,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不是嗎?我正好在你身邊,所以當了你落水時的浮木,等你的傷口止住了血,我便沒有用處了。」

  俞驚瀾的眼神帶著明瞭的透晰,彷彿看入她的靈魂深處。「你在利用我,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那樣溫情脈脈的一幕,只不過出於這樣一個並不具意義的理由。

  他的話似乎戳中了她的痛處,臉色倏地一白,忽然轉頭望著他,目光森冷。

  半晌,她才冷冷一笑。「沒錯,我只是在利用你,誰叫你要來惹我?俞驚瀾,難道你還會覺得我對不起你?」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受傷而已。」平靜地說罷,起身離去。

  留下任未傷愣愣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半晌不知作何反應。

  受……傷?他,俞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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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日午宴過後,喬蒼柏就是盡地主之誼,讓一對兒女帶著他們四處走走,其實麼……哼哼,讓他們觀察情勢才是真。

  喬蒼柏有一子一女,兒子喬莊,今年二十七,正好與俞驚瀾同齡,也是江湖上頗有聲名的一位少俠;女兒喬靈,年方十七,還是個天真浪漫的小丫頭。

  喬家兄妹長相頗佳,然而並不相像,據說是因為他們都像自己的母親,喬靈的母親便是如今的喬夫人——南宮世家的一位小姐,而喬莊卻是喬蒼柏早亡的原配髮妻所生。

  「任姐姐,快來看,這些鶴是不是很漂亮?」喬靈在前頭興奮不已。

  反觀任未傷,從頭到尾都是懶洋洋提不起勁的模樣,只是馬馬虎虎應了一聲。心裡奇怪,她怎麼從來都不覺得這裡有多好玩?

  喬莊倒是對俞驚瀾頗有好感,兩人在後頭相談甚歡的模樣。呃,當然,一直都是喬莊在說話就是了。

  這裡是喬家的鶴影潭,養著一群白鶴,碧水白羽,草木青青,確實景色優美。

  「任姐姐,你身體不舒服嗎?」喬靈見她始終有氣沒力的模樣,有些擔憂地問:「是不是舊傷復發了?」

  任未傷咬著一根草桿,隨意哼了一聲。「沒甚麼,我天生就是打不死的蟑螂,這點傷早就好了。」

  「呵呵,」她的比喻讓喬靈笑出聲來。「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任姐姐,你是武功高強,所以好得快吧?」純真無邪的臉上,笑容燦爛得耀人雙目。

  任未傷眼眸一閃,掠過一抹不懷好意的光。「喬姑娘,我可是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妖女,你怎麼一點也不怕我?」

  喬靈笑道:「江湖傳聞我是不知道啦,我看到的任姐姐就很好啊,雖然不太愛理人,可是心裡很善良,想來江湖傳聞也有誇張的地方。」

  「是嗎?」善良?她會善良?小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這你可就說錯了,我是以殺人為業的刺客,你知道我身上背負著多少條命案嗎?」

  突然湊上前,在喬靈驚愕的目光下,任未傷唇邊泛起陰沉的笑。「七十條,我身上有七十條命案,如果讓官府抓到,我這一顆腦袋,根本不夠砍!」

  「任……任姐姐……」喬靈似乎被她詭異的表情嚇到了,結結巴巴地叫道。

  「我想你肯定聽過金刀神捕歸離天一直在抓我吧?歸離天要抓的人,可都是殺人如麻的兇惡之徒,如果我真的有你認為的善良,她還會抓我?」

  任未傷取下口中叼著的草桿,輕輕拂過喬靈被嚇住的臉龐,笑得快意。

  「除此之外,身為武林盟主的千金,你想必也聽說過不少圍捕我的事。為甚麼我每次都能脫身而出?」她目光一沉,瞬間笑得殺意逼人。「因為我會殺到他們再也動不了為止!」

  見喬靈臉色一白,駭然望著她,任未傷不禁大笑出聲。

  「哈哈……」現在知道她不是好人了吧?現在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醜陋了吧?天真單純?哼,憑甚麼他喬蒼柏的女兒能這麼天真單純?!

  「未傷?」她張狂的笑聲驚動了俞驚瀾和喬莊,俞驚瀾皺著眉頭望她。「你做了甚麼?」

  看見喬莊站到喬靈身邊,神色不悅地望著自己,任未傷心口不由地一痛,禁不住冷笑出來。「我能做甚麼?像我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妖女,還能對喬大小姐做甚麼?」

  喬莊臉色一變,尚未出聲,已聽俞驚瀾不悅地低聲喝道:「不許你說自己是妖女!」

  「我不是妖女是甚麼?」她哼道:「俞驚瀾,喬大小姐不知道我是甚麼樣的人,難道你也不知道?殺人如麻,滿手血腥……我難道會是好人?哈,可笑!」雙手緊握在身後,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咬牙冷笑的時候,眸中卻閃過一抹幽光。

  喬莊原本因她對喬靈無禮而心有不滿,此刻卻禁不住怔了一怔:為甚麼他覺得這雙眼很熟悉?

  俞驚瀾的目光瞬間複雜難言。

  沉寂良久,只聽他輕輕歎了一聲。「反正我也不是甚麼好人,那就這樣吧。」

  這樣吧?喬莊愈加迷惑。這樣是哪樣?轉過視線,卻看到任未傷在聽到俞驚瀾這句話時,眸光閃動,而後咬住了唇,似乎極為震動的模樣。

  「你……」她頓了頓。「俞驚瀾,你最初看到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太陽絢麗的光線照進眼中,眼前燦爛一片,她卻彷彿又看見了那沉沉的烏雲、瓢潑的大雨……那天的雨,晰晰瀝瀝,綿綿不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傳說中任意妄為、性情陰沉的長天樓樓主。

  「你知道我最初看到的你是甚麼樣子的嗎?」他的臉色依然平靜,目光卻堅定至極。「到這個時候你還想逃離?我不管你有甚麼樣的過去,現在你已經站在我面前,就別想我會放手!」

  她的目光閃了閃,似乎想要說甚麼,卻最終甚麼都沒說,只是轉過頭去望著潭邊優雅的白鶴。

  半晌,她幽然道:「那就看看是你如願,還是我高段!」

  到如此境地,自然不可能再好好遊覽下去,四人便一路慢慢走回喬府。

  喬靈被任未傷這麼一嚇,躲在喬莊身後,頗有些畏懼,而喬莊則神情複雜,時不時瞧前頭的任未傷一眼。

  經過喬府後山的時候,任未傷停了步伐,抬頭望著遠處高高聳立的山崖。

  喬莊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這個懸崖叫落雁崖,據說深得連大雁飛過也會嚇得掉下去。」

  看不見背對著他的任未傷是甚麼表情,只聽見她漠然的聲音。「那不知道人掉下去會怎麼樣……」

  喬莊心頸一驚,喬靈已輕呼出聲。看到小妹恐懼的臉色,喬莊隱隱不悅,道:「任姑娘,請不要再嚇捨妹,她從小體弱,不曾習武,不比姑娘藝高膽大。」

  「捨妹?」任未傷這時轉搏遇頭來,望著他的目光瞬間閃過許多許多東西,似恨意,又似依戀,最終只是挑眉冷笑。「人果然是容易忘情的動物。」

  說罷,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她這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令喬莊愣住了,更令俞驚瀾剎那間心思一沉。        


  那日與喬家兄妹不歡而散後,任未傷便不再出去。

  這幾日天氣有些冷,她又不小心著了涼,開始咳嗽,當然也就名正言順地留在屋裡足不出戶。

  喬蒼柏沒有讓他們離開的意思,日日與俞驚瀾談論武功劍法,也不知打甚麼主意。她當然不會認為喬蒼柏存甚麼好心。

  而俞驚瀾也不知在想甚麼,居然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反倒與喬家人相談甚歡,實在不像他平日的模樣。

  「俞……俞樓主。」怯怯的聲音讓俞驚瀾停住了回房的步伐,轉回頭,卻見喬靈站在一邊,侷促不安。

  「喬姑娘,有事麼?」

  喬靈瞧了他一眼,又因他一身凌厲的戾氣而低下了頭,鼓起勇氣道:「我……我能不能與你談談?」

  俞驚瀾微微瞇起了眼,掃過她忐忑的眼神,沉吟了一會兒,點頭。「當然,喬姑娘要進來說嗎?」

  「不!」這回倒是極快地反駁,眼光瞟了任未傷的房間一眼,又低了頭。「俞樓主請跟我來。」

  俞驚瀾回頭望了那隱隱傳出咳嗽聲的房間一眼,轉身跟了出去。他大概知道喬靈為甚麼來找他了。

  兩人來到後圜。

  「喬姑娘想問在下甚麼事?」

  喬靈驚訝。「俞樓主怎麼知道我是有事要問?」

  俞驚瀾只是微微揚了揚嘴角,沒有說話。如果連這樣一個單純小姑娘的心思都瞧不出來,他在江湖上還有甚麼好混的?

  喬靈躊躇了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口問道:「俞樓主,任姐姐她……她到底是甚麼樣的人?」

  果然。俞驚瀾神色未動,反問:「你覺得她是甚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喬靈迷惑地皺起眉。「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我只聽說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手段殘忍,是個惡人,可是見了她,又覺得她只是不太愛理人,心裡其實很好……可是我問爹爹,他只是說,任姐姐不是我能明白的人。」

  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喬蒼柏刻意囑咐她,不可與任未傷太過接近。

  俞驚瀾點了點頭。「你爹爹說得沒錯,她確實不是你能理解的人。」

  喬靈生來受盡寵愛,自然不會理解像任未傷這樣過著血雨腥風日子的人到底在想甚麼,她這個人複雜得連他都要歎息。

  「那她到底是好是壞?」

  這句話反倒問倒了俞驚瀾,他沉吟了片刻,道:「喬姑娘,這世上有些人不是用好壞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如果你要問她是不是真的殺過那麼多人,那我只能告訴你,是,她殺過很多人,而且,她一旦出劍,便決不手軟。」

  這句話讓喬靈吃驚地掩住了口。「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那……」猶豫了許久,她怯聲問:「俞樓主,這樣,你也喜歡她?」

  聽到這句問話,俞驚瀾微微一怔,隨即在她混合了期待、不安與羞怯的目光中找到了答案。

  小丫頭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見著俞驚瀾這樣容貌俊朗卻又一身戾氣的矛盾男子,因好奇而生了愛慕之心——呵,女人總是嚮往著征服一個複雜的男人,對單純的喬靈來說,俞驚瀾這樣的男子恰恰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不過,想必喬靈對任未傷也頗有好感,所以才會如此矛盾,矛盾到壓抑住羞怯而跑來問他。

  「喬姑娘,」他側過身,望著樹梢的那一輪明月,眉眼沉沉。「這世上所謂的好人太多了,難道誰最好我便喜歡誰麼?其他人怎麼看她我不管,我只是知道,我一定要得到她,否則,這一生都不會快活。」

  如此明明白白的情意……喬靈的心情蕩到谷底,只剩下少女初戀失敗的傷心。

  她低低地問:「她……你喜歡她哪裡?」她知道任未傷不差,可是……「因為她武功很好嗎?我比不上她是不是?」

  「無所謂比不比得上。」俞驚瀾顯然缺乏憐香惜玉之心,看著喬靈泫然欲泣、幾乎將心意宣之於口的模樣,仍然心冷情冷,沒有半分憐愛之心。

  「喬姑娘,有些事勉強不得,即使你武功比她還好,甚麼都比她強上百倍,我仍然不會因此而喜歡你。」

  喬靈陡然踉蹌後退!

  她抬起頭,眼中淚珠不停滾落,晶瑩一片。她沒料到自己還未開口他便已明白她的心意,更這般決然地拒絕了她。

  然而,眼前的男子目光仍然平靜得近乎殘酷,看著她如此悲傷的模樣,沒有半分的動容,只是極度冷靜地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

  她終於知道,這個讓她初次心動的男子根本不是她能明白的人,她承受不起他的絕情與殘酷。

  嗚咽克制不住地逸出口,她伸手摀住嘴,後退幾步,終於受不了地轉身跑開。

  月光下的男子眉眼始終平靜。

  「咳咳……」輕輕的咳嗽聲隱約從身後傳來,他的眼眸才稍有波動,轉身,向樹陰處走近。

  黑暗中,那青衣女子半倚著樹幹,雙手抱胸,笑容嘲諷。

  「不錯嘛,單純的閨閣千金配性格陰沉的江湖男子,嘖,多傳奇的組合,想必一定會被引為佳話。」

  他眼光沉了沉,語帶警告:「未傷!」

  「怎麼,心有不甘嗎?那就追上去啊,想必喬大小姐會很高輿才對。」她頓了一頓,再度冷笑。「喬盟主大概會更高興,把正邪難辨的俞大公子收為乘龍快婿,順便將長天樓納入懷中,聲名大盛不說,勢力也更大了。」

  「任未傷!」他惱了,伸手扣住她的肩。

  她收了笑容,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後,輕笑。「真是,關我甚麼事。」伸手撥過垂下的發,結果卻又咳了起來。

  俞驚瀾伸手拍著她的背。「你怎麼樣?」

  她神情漠然,拒絕他的關心。「死不了。」

  她當然死不了,十七年前受了那樣的傷都死不了,現在哪有那麼容易死掉?禍害遺千年,不是嗎?

  「未傷……」他似乎不知道說甚麼,眼光複雜地望著她半晌,最終歎了口氣,將她擁進懷裡。

  這回她沒有掙扎,只是閉上眼,任由他溫暖的胸膛貼上自己的臉頰。碰上這個妄為的男子,她似乎愈來愈不懂得反抗了。

  真是……糟糕啊……

  一輪明月在薄雲間穿梭,時隱時現。四周安靜得只剩輕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然而,在這樣的安靜中,卻慢慢地生出一股寒意來,那股寒意彙集成寒流,銳利的尖刃陡然向他們襲來!

  兩道身影倏然分開,俞驚瀾側身伸指,穩穩地捏住了凌厲剌來的劍身。

  「俞樓主果然身手非凡,在下見識了。」來人聲音冰冷,面容冷峻,正是喬莊。

  俞驚瀾尚未答話,任未傷已經輕笑出聲。「喬少俠,你在自己家的院裡偷襲客人,這也是喬家的家教?」

  喬莊轉過視線,投向她時又冷了幾分。

  「兩位想做甚麼,在下都無異議,但是,」他沉下目光。「卻不能傷害我的家人。」

  「喔,原來喬少俠是為喬大小姐鳴不平來的。」任未傷點點頭,狀似瞭然。

  「你……」喬莊臉色變了變,卻最終沒有說話。

  俞驚瀾放開手,淡然道:「喬兄,在下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你要拒絕她我當然管不著!」喬莊瞪著俞驚瀾,怒意未消。「可是,我妹妹不是讓你們笑話的。」

  「咦,誰笑話她了?」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自己的頭髮,任未傷看似驚詫,卻掩不住冷笑。

  「原來在喬少俠眼裡,除了自己的妹妹,其他女人根本不是人啊?她得不到的東西,得到的人就不該?喬少俠果然『愛妹心切』!」最後那四個字,加重了語氣,聽來分外刺耳。

  喬莊一時大怒,正要出聲,卻在掃到她的神情時啞言。

  月光下,她的眼閃爍著琉璃一樣變幻的光,壓抑卻又憤恨,看向他的晴候,似乎帶著深重的依戀,又悲傷不已。

  「你……」

  她為甚麼用這樣的眼光看他,他又為甚麼覺得這般熟悉?她……到底是誰?

  任未傷先笑了出來,恢復懶散的神情。「聽說喬少俠劍法絕頂,正巧在下也是用劍,不如切磋一下如何?」

  說罷,不待他反應過來,右手探入腰間,瞬間揮出劍光如虹。

  喬莊一時防備不及,只能慌忙招架。兩人一來一往,月下劍光閃爍不定。

  俞驚瀾站在原地,望著任未傷的眼若有所思。

  傷勢始終還未復原,任未傷的劍招雖然精妙,內力卻是不足。若是平常,只稍十幾招,便可擊敗喬莊,然而此時卻難分勝負。

  兩人擦身而過,任未傷微微一笑,劍式一旋,糾纏住喬莊的劍身,一緊一拉,喬莊頓時握不住劍柄,兵器脫手而去!

  喬莊大驚,另一手急探而出,以擒拿手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那一刻,她停住了身形,抬頭望去,目光幽幽深深,望入他的眼。

  喬莊愣住,兩人便這麼靜靜地望著彼此,沉默相對。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那微涼的膚觸既陌生又熟悉,帶起久遠的記憶。

  「青兒,你又受傷了?」

  「沒關係,已經不痛了。」

  「還說沒關係,你的手又腫了,爹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我的劍法沒練好。」

  「很痛吧?哥哥真是沒用,要是我能幹一點,爹就不會要你一直練劍了。」

  「沒關係啊,哥哥,你不要難過,其實我很喜歡的。」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原來他還記得,還記得這麼清楚。

  可是,青兒……她早就不在了……

  「咳咳!」任未傷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握著劍的手背掩著嘴,咳嗽不休。

  「未傷!」俞驚瀾瞬間已到他們之間,拉住她的手,有意無意地將她拉近。

  喬莊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開她的手。

  「沒事。」她搖頭,放下手,收劍,已然恢復正常。

  「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俞驚瀾不知在想甚麼,瞥過喬莊一眼,見他怔怔地望著任未傷,也不知在想甚麼,便想也不想地伸手抱起她。

  任未傷一時沒有提防,直到身子騰空,才驚覺,又不想在喬莊面前與他糾纏,只好任由他去。

  怎麼對他愈來愈沒有警覺了?若是以前,她怎麼會允許旁人如此靠近她?

  喬莊見狀,側身讓道,然而,錯身而過時,卻瞧見任未傷眼波幽暗,心中頓時一痛,一時只能愣愣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為甚麼,為甚麼他會覺得如此熟悉?彷彿長久以來塵封在心底的隱秘被突然揭開,那久遠的溫柔苦澀湧上心頭,令他只能閉上眼反覆回味,遙想那以為早已忘卻的回憶。

  青兒,你當真不在了嗎?

  


  被抱回房間,一關上門,任未傷立刻掙扎。「放開我!」

  俞驚瀾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她。

  「很晚了,俞樓主,你該回房了。」

  他沒有動,只是深深地看著她,直看到她受不了地出聲。「你有完沒完?還想怎麼樣?」

  他的眼中波光一動,問道:「喬莊……他與你到底是甚麼關係?」

  「他能與我有甚麼關係?」她轉過身,站在窗邊,感覺到冷風拂過臉龐,冷意侵懷。「他是武林盟主的高貴公子,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能與我有甚麼關係?」

  他沒有說話,看著夜風揚起她的髮絲,在空中飛舞。許久,才陰沉地開口:「任未傷,你當我是傻子麼?你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還敢說跟他沒關係?」

  「那你倒說說看,我與他是甚麼關係?」

  「你……」他張了張嘴,終又閉口不言。

  她驀地嗤笑出聲。「呵,像我這樣身處黑暗,滿手血腥的人,當然對他這般家世傲人,又聲名在外的少俠心生嚮往,況且他又生得俊秀,一見之下,就此鍾情……」

  她話未說完,俞驚瀾已鬼魅般掠了過來,掌心捏住了她的肩,用力將她扳了過來。「你說甚麼?!」

  向來溫淡的聲音道一刻冷如堅冰,眼瞳中火紅一片。

  「你想聽甚麼?」她絲毫不將他的怒氣放在眼裡。「直接告訴我,我說給你聽就是。」這句話原是他說的,現在由她還給他!

  他的掌心倏然間收攏,眼中怒火更燃,望著她一瞬不瞬。

  「任未傷,」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別試圖激怒我!」

  「又想對我下令了?」她哼笑,毫不示弱地與他對峙,笑意森寒。

  「俞驚瀾,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到時我自然不會說半句你不想聽的話,否則,別期待我會任由你為所欲為!」

  他的臉色陡然間鐵青,正當她以為他會拂袖而去的時候,他卻笑了。

  「好,為所欲為是嗎?那我就趁你還沒有痊癒的時候為所欲為好了,反正再怎麼縱容你,你都不會有所動容!」

  她因這一句意義不明的話而心頭驚跳,反應極快地伸手探向腰間,然而卻教他先一步按住。「想拔劍?你以為我會這麼蠢嗎?」

  任未傷眉頭一皺,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抬起另一隻手,一掌擊出!

  然而,用掌的話,誰又比得過俞驚瀾的冰火掌?近距離兩人身形已有差距,不過幾招,她已是雙手被制。

  「俞驚瀾!」她咬牙叫道。「你想做甚麼?」

  他的指拂過她的穴道,令她動彈不得。「在我面前如此肆無忌憚,不是吃定了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嗎?你說我能對你如何?」說完最後一個字,雙手捏住她的襟口,「嘶」的一聲,衣衫瞬間破裂。

  長衣脫離身軀的時刻,人亦被拋到被褥之間,無法反抗。

  「你……」任未傷心頭一緊,憤然瞪向他。這個時候她要還不知道他想做甚麼,她就是呆子!

  「俞驚瀾,你今天要是敢動我,他日我必定殺你!」

  他慢慢走近,俯下身——

  對她的渴念,他隱忍了整整兩年,而她竟敢還拿喬莊當引線,即便知道她只是胡扯,卻難掩他內心燎燒的妒意,炙熱的眸眼,流轉的已不單單是熊熊的怒意,還有因愛而起的慾念……

  他垂下臉龐,讓彼此的呼吸纏繞。

  「威脅我?真是新鮮!」伸手繞到她的身後,慢慢解開最後的系結。「很可惜,我從來不受別人威脅!」

  感覺到他的手一寸寸地探入,貼上從未被人觸及的柔軟之處,她終於承受不住地閉眼,死死咬住牙關。

  「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怎能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咬得生疼的唇感覺到冰涼的觸感,任未傷死咬牙關,卻抵不過他緩慢而堅定的探詢,一點一點,唇被分開,舌尖糾纏著牙床,硬是把兩份疊加的冰冷纏成了火熱。

  他的手指在柔滑肌膚上輕掠,挑離隔開彼此的衣物,讓涼意滲入,由此使手上的溫熱更加深刻地烙印在肌膚上。

  失去衣物的阻隔,身體的迥異再清楚不過,這令她陷入從未有過的無能為力——這一生,她從未如此難堪!

  身體動彈不得,因此肌膚感覺格外敏銳,俞驚瀾多年習武,指腹間有微嫌粗糙的繭子,從皮膚上撫過,粗糙和細嫩相觸,是雙方的輕顫。

  任未傷身上有些泛白的細碎傷痕,引來俞驚瀾愛憐的輕輕舔舐。

  她拒絕再看這令自己痛恨的一幕,閉著眼權當是只瘋狗在咬人,可身體的反應卻愈加清晰。

  他的手從起伏的曲線上滑過,在她身體脆弱之處撩撥。舌也上來肆虐,繞過她頸上秀美鎖骨,吮出青紫痕跡,最後烙上她心口,挑起微妙的觸感,令肌膚不自覺起了微小的戰慄。

  有些……熱……

  任未傷蹙起眉,慾望於她極為陌生,這樣身體相疊的親密,微起的熱度抵不過不甘和怨恨,睜開眼含恨看著對方。

  俞驚瀾面對這樣的眼光卻依舊無動於衷,只是平穩的視線終於起了波瀾,染上慾望的深色,俯身吻上她的眼,手按在她腰際,突地一挺身。

  撕裂的痛衝擊而來,她拚命咬住唇,紅艷血絲從緊咬的地方滲出來,卻是怎麼也不肯叫出聲來。身上的男子低下頭,深入她的唇齒間。

  她被點了穴,嘴卻還能動,重重咬著他覆過來的唇,直到腥甜溢入兩人口中。

  他微微揚起嘴角,竟似在笑,眼中怒色慢慢褪去,餘下的只是火熱。似乎沒有半點疼痛,身下動作亦不稍停。

  手探著她身體,在她穴道上一按,凝滯的氣血重新流動,然而下身的痛楚讓她手腳難以使出力氣,些許的掙扎看起來只是在男人身下的欲拒還迎,反而令他更加失控,也令自己痛不可抑。

  「俞驚瀾……」聲音是徒齒縫間迸出的,恨意滿滿。「你給我記著,我要殺了你,一定會殺了你!」

  眼底泛上水意,然而沒有半點溢出,不長的指甲在他身後劃出長長血痕,牙齒咬住他肩頭,用力撕咬著,模糊了血肉。但身體依然相連,他聽若罔聞,激烈的衝擊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一般,那強佔的力量,絕望得感覺不到盡頭。

  她不叫,把聲音都凝成恨意,發洩在齒間。手腕被他扼住,身體在他束縛之下半弓起,是難以忍受的屈辱姿態。而他,卻依舊淡淡的,在耳邊低吟:「真是牙齒和爪子都鋒利的野貓呢……」

  交頸的不是鴛鴦,並蒂的不是蓮花,只是一個要得到一個不肯給,對峙和憎恨,偏偏親密到無法分離。身上的人頻繁挺身,低低的嘶吼,汗水一滴滴滴在她胸前。

  熱流湧入,而後抽離。是分開了或是更貼近了,她不清楚。忽然之間不知為何一陣極端的脆弱襲來,她倒在床上閉上眼,雖然已解了穴道,卻已沒必要移動。

  反正也是這般……喉間冒出低不可聞的笑聲,唇角微微翹起,脆弱漸漸褪去,慢慢蜷起身子,拒絕再看他一眼,目光開始冷凝。

  他以為這樣是得到麼?真是可笑。

  俞驚瀾,也不過是這樣的男子罷了。

  身體近了,距離也更遠了。他和她,近在咫尺,卻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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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道傷痕劃過背脊,從右肩到左腰,可以想像當初是如何地觸目驚心、疼痛欲死,如今只留下淡淡的一點白痕,昭示著曾經的傷痛。

  他的手一點一點地摸索過去,將那些細細碎碎的痕跡一一撫遍。這些傷痕,訴說著她那些殘酷的過往,傷口早已癒合,疤痕卻留了下來。

  未傷、未傷,她名為未傷,卻一身是傷。

  這個名字,是不是代表她希望自己從未受傷?

  一個個吻落到傷痕上,讓背對著他的女子微微顫動了一下。「走開!」她低聲叫道。

  然而,她的拒絕從來都不曾讓他退縮過,只是更加堅定地伸出手去,試圖將她擁進懷裡。

  「俞驚瀾!」她從未這樣明明白白地昭顯自己的怒意,左手抓著被子掩住自己,右手狠狠揮了出去!

  手腕被他擒住——自然,如果他不願,誰能在他手上討到便宜?

  「你還想怎麼樣?」她狠狠盯著眼前的男子,冷笑。「你要的已經得到,別再惹我!」

  他不語,只是一點點順著她的手腕滑過去,直到與她十指交纏。

  「放手!」她用力想要抽開,卻掙脫不掉。

  「你知道我要的不止是這樣。」他終於開口,聲音依然平靜,眉目間溫情脈脈。「我想要全部的你。」

  「全部?連我的心?」她冷哼。「真是可笑,你以為我失了身就會愛上你嗎?做夢!」

  貞潔於她有甚麼意義?從不沾惹情愛,並非甚麼潔身自愛,對她來說,情愛根本不值一提。愛?呵,一個根本不該存在這個世上的人,談甚麼愛?

  他要的,是她根本沒有,也從不打算給予的;他現在得到的,便是她所僅有的能被奪走的。

  他靜靜地望著她,目光幽深幽深。「我說過,如果得不到你的心,我不介意得到你的人。」頓了一頓,續道。「而如果得到了你的人,我更要得到你的心。」

  「想得到我的心?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停頓之後,她慘笑,不知是在笑他還是笑自己。「因為我根本沒有心!」

  這種笑,令看的人感到椎心的刺痛,那樣枯寂的眼神,彷彿一切情感都泯滅了,再也燃不起半點生氣……他在剎那間感覺到自己的心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緊,能做的卻只有沉默。

  許久之後,不顧她的掙扎,俞驚瀾將她拉進懷裡,用自己的懷抱將她困住,慢慢地、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那就讓我來慢慢找,我們還有一輩子可以相處,總可以找到你的心藏在哪裡。」

  「這裡,是不是很痛?」

  他的指腹慢慢撫過她的肩,那條淡白的傷痕橫亙在她的背上,將原本完整的肌膚剖成兩半,亦將她的人生硬生生拆成兩半,一半鮮活,一半枯敗;一半天真,一半陰暗。

  她陡然間掌心收攏,咬緊了唇。

  「未傷,這個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嗎?」他一向冷靜的聲音在這一刻卻柔軟得不可思議。「一定很痛吧?所以想要忘掉,想要重新開始?」

  不再冰冷的唇吻上她肩上的疤痕,不是方纔的強求,而是溫情的撫慰。

  「可是你忘不掉,如果忘掉了,你就不會成為血手林的第一刺客,我們……大概也不會相遇。」

  「如果你真的是如你所願的未傷,那麼我們究竟還會不會相遇呢?」他的唇順著鎖骨滑下,如此溫柔地吻過她身上的每一個傷痕。「倘若你也只是個單純的女子,還會不會讓我如此心動?」

  他垂下頭,額際與她相貼,氣息交融。「未傷,未傷,我沒有辦法讓你真正地未傷,但是,從今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傷。」

  溫暖貼上她的唇,一點點地糾纏住,不管是咫尺還是天涯,都不會再放手。

  


  任未傷再見到喬靈時,她正在別院周圍亂轉。

  「喬姑娘。」任未傷看得歎息,叫住她。「無聊的話介不介意陪我說句話?」

  喬靈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這……任姐姐的傷不要緊嗎?」

  「都能出來玩了,還有甚麼要緊的。」

  她百無聊賴地扇著風,率先走入小涼亭坐下。唉,真是個不坦白的小姑娘,明明是來找她的嘛,乾脆一點不就好了。

  喬靈跟在她身後,吞吞吐吐。「任姐姐,你的咳嗽好些了嗎?」

  「好了,天天灌一堆的藥,能不好?」慢騰騰地拿著自己的匕首耍著玩,她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俞驚瀾那個瘋子?」

  嘩啦!喬靈才從丫鬟手上接過茶杯,一下子摔了下去。她也沒空去管,只是看著任未傷,一臉吃驚的表情。「你、你……」

  順手拿了個果子切著玩,任未傷依舊很無聊地道:「想問我怎麼知道?」輕笑一聲,將切下來的果肉用匕首送進嘴裡。「小丫頭,如果連你這點心思都看不出來,那我還混甚麼?別說出江湖,恐怕連血手林也混不出來。」

  血手林訓練之嚴苛外人根本想像不出,她如果真是心思單純的小丫頭,恐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哪裡還能出師。

  抬頭看了看喬靈驚嚇的表情,她揚了揚眉。「坐呀,這裡你是主人。」

  喬靈小心地瞧了她一眼,才坐了下來。

  「你怕甚麼?雖然我殺人無數,但又不是沒事殺著玩,對你這種殺了沒好處,還要料理一堆麻煩事的小丫頭沒興趣。」瞧了周圍一眼,又突然詭笑。「喬姑娘,就算我有那個心,恐怕你那『偉大』的父親也不會讓我有這個機會。」

  那加重語氣的『偉大』兩字,怎麼聽怎麼像嘲諷。

  喬靈跟著瞧了瞧,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其實我爹也沒別的意思,我們家一向都是這樣的,尤其我不會武功,我爹怕仇家找我動手。」

  「嗯哼!」她馬馬虎虎地應了一聲。「不用解釋,我沒別的意思。武林盟主的府第,森嚴一點也很正常,樹大招風嘛!」說罷,抬頭瞧了她一眼。「現在不會害羞了?」

  喬靈愣了一愣,隨後想起她剛才的話,臉色慢慢變紅,結結巴巴地道:「任……任姐姐,我、我其實沒甚麼妄想,你不要誤會……」

  「誤會嗎?」她把匕首拋起,在空中耍了個光圈,最後接住,俐落地收回去,這才看向喬靈。「你怕我會找你算帳?放心,我沒那麼無聊。」

  想起昨夜喬靈來找俞驚瀾最後引發的後果,她抿著唇,微微蹙著眉。

  她的表情顯然讓喬靈誤解了,她趕緊搖頭。「任姐姐,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去找俞樓主了,我昨天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結果卻甚麼都沒說出來。唉,果然是個單純的丫頭。

  任未傷聽得直歎氣。「你別這麼著急,又沒人怪你。雖然我不想承認,但俞驚瀾還是長得人模人樣的,你喜歡他也不奇怪。」想當初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不是一樣覺得他順眼得很。

  聽她說得平淡,不像生氣的模樣,喬靈才怯怯地道:「任姐姐,我知道俞樓主很喜歡你,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他很喜歡我?」任未傷像有些困惑,偏著頭,眼神迷離。半晌,無所謂地挑了下眉。「大概吧。」

  被這種人喜歡,天知道是不是災難。不允許別人拒絕,自己想要就一定要得到,這種惡劣的個性,真不是普通的欠扁!

  想到昨夜,她眸光一黯,不自覺地咬緊了唇。這個人、這個人……他的強奪他的溫存,糾纏成一團,佔據了她的腦海,卻再也辨不清愛憎。

  他毫不猶豫地奪取時,她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可為何——

  從十七年前開始,她便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負擔著生死,一個人在過往中掙扎,即便是身邊最親近的十三興婆婆,也從來不知她內心深處,是怎樣冷漠興絕望。

  她是殺人如麻的邪魔之輩,人人只知得而誅之,誰曾想遇要保護她,誰曾說過今後不會再讓她受傷?只有……只有這麼一個人而已……

  忍不住自嘲地苦笑,原來她的人生竟這樣貧乏,貧乏到只要一點點關懷,便可以讓她忘記被強奪的痛興辱,忘記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難堪!

  喬靈低著頭,輕聲問道:「任姐姐,你是不是也很喜歡他?」

  很喜歡……他?任未傷不知該怎麼反應。最後,只是淡淡苦笑。「喜不喜歡重要嗎?對他來說,只要自己喜歡就夠了吧?而我呢……」她停頓了一下。「天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何必去管。」

  她的淡然讓喬靈怔了一怔。「任姐姐……」

  「小丫頭!」任未傷伸手敲了下她的腦袋,眼神複雜。「為甚麼我就是沒辦法討厭你呢?難道真的是天生的……」

  「甚麼?」喬靈不明白。

  她一笑起身。「沒甚麼,只不過,我不是你能理解的人,還是別再費心研究我的問題了。」揮了揮手,她很乾脆地往回走。

  


  「任姑娘。」一旁傳來的聲音讓任未傷在剎那間臉色微變,又瞬間恢復正常。

  「原來是喬盟主,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喬蒼柏確實夠得上盟主的氣度,即使對她心有不滿,臉上仍然笑容滿面。「老夫只是碰巧來後園走走,既然遇上了任姑娘,同游何妨?」

  「興我同游?」她挑著眉,伸手撥了撥垂下的劉海。「喬盟主蓋世英雄,我是邪魔歪道,同游恐怕不妥當吧?」

  「任姑娘來到我喬府,自然是客,有甚麼不妥當的?」喬蒼柏依然笑得可親。「再者,任姑娘若是脫離了血手林,不再濫殺,老夫歡迎之至。」

  「可惜我不能如你所願。」她偏著頭,挑釁地笑。「我做這個第一刺客做得高興,也做得痛快,為甚麼要脫離血手林?」

  喬蒼柏因她這蓄意不敬的態度而微微皺了下眉。

  「任姑娘,濫殺無辜並非好事。既然俞樓主對你真心一片,你何不就此收手,得一段美滿姻緣?」

  他這話一出口,任未傷已是臉色大變。「甚麼是美滿姻緣?」她冷笑。「喬盟主,像你興南宮夫人一樣嗎?」

  喬蒼柏沒料到她有此一問,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老天厚愛,老夫得此一妻,實是大幸。」

  「你當然是大幸,娶到南宮世家的小姐,有南宮世家做靠山,一路做到武林盟主,怎麼不是大幸?」

  話語中嘲諷意味極濃,而暗暗咬牙的模樣更含了難以察覺的憤恨。

  喬蒼柏臉色一變。「任姑娘!」

  「怎麼,心虛了?」她笑得愈加森寒。「也對,畢竟犧牲了自己的髮妻……」

  此話一出,喬蒼柏陡然間眉峰挑動,直直地望著她。

  「啊,我怎麼在說這個?」她甩了甩手,又若無其事地轉身。「抱歉,喬盟主,我喉嚨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不去管身後那人陰沉的臉色,帶著報復的快意,她轉身離去。

  想不到吧,喬蒼柏,我還活著!

  


  任姐姐,你是不是也很喜歡他?

  坐在窗前,看著外頭的綿綿細雨,黑暗中一雙眼抑鬱迷離。

  喜歡他?垂眉笑了笑,手臂向外伸出,幾滴冰涼的雨滴落在指間,慢慢滑落,徒留冷意。

  喜不喜歡又怎麼樣呢?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了喜歡的資格,像她這樣的人,何必浪費這麼奢侈的情緒。

  不可能呀,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了……

  任未傷,人未傷,這個名字用了十七年,卻一開始就是諷刺——未傷,未傷,她早已一身是傷。

  極速的下墮,呼呼的風聲,冰涼的雨滴,閉上眼,彷彿就在周圍。接著,是劇烈的痛楚,突出的石鋒割破了背脊,痛得失去知覺。水聲,衝破耳膜。然後,窒息,黑暗。

  一切就是這麼筒單。從此,她叫任未傷,一身是傷的血手林第一刺客。

  然而,曾經的曾經,她也是令人羨慕的千金小姐啊……

  「怎麼不點燈?」門被推開,那熟悉而冷靜的聲音傳來。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著,彷彿根本沒察覺他的進入。

  他合上門,走到燭台邊。

  「別點燈。」她的聲音阻止了他的動作。「這樣子很好。」

  聲音裡的黯淡讓他的眼微微瞇了一下,而後,向她走去。

  黑暗對他並沒有甚麼影響,些微的亮光已足夠他將她看清楚。

  站在她身邊許久,平淡地開口:「你在恨我?」

  她依然靜靜地趴在窗前,懶懶地哼了一聲。「有必要嗎?我恨你又能改變甚麼?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況且,」她嘲弄地笑了笑。「貞潔對我來說又算得了甚麼?失去了也沒甚麼可惋惜的。」

  「你不在乎?」雖然早知道她不會受困於此,然而,聽到的時候,仍然生出隱隱的不悅來。「難道對你來說,我還是不算甚麼嗎?」

  「算甚麼?呵,算甚麼呢?」她不像回答,反而像在自言自語。「我連自己算甚麼都不知道,又哪裡知道你算甚麼?」

  沉默了一會兒,又慢慢說道:「我並不想報仇,可是,看到他那樣威風八面地坐在武林盟主的位子上,還是非常地不痛快……現在,他是武林盟主,而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之輩,他恐怕早就想殺我了吧?到底甚麼時候會動手呢?真是有點期待……」

  他的眸光閃動了一下,低聲叫道:「未傷……」

  「是啊,我現在是任未傷,我怕甚麼?他如果真想殺我,大不了我剷平他的喬府,反正我是惡名昭彰的妖女,有甚麼好怕的?」說得輕描淡寫,握住窗欞的手卻早已用力到發白。

  「真是可恨,為甚麼我當初那麼好奇?如果不是因為好奇,我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境地?怎麼會連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住?變成今天這個模樣,連自己都討厭……」

  聲音止於他突來的擁抱。他抱住她,將她的身軀緊緊困在懷裡,想讓她冰冷的體溫恢復溫暖。

  「沒關係,只要我喜歡就好,如果連你自己也討厭,那就讓我來喜歡你吧。」

  她怔了怔,黑暗中微微笑了一下,聲音卻依然冰冷。「我毀了太多人的幸福,已經失去了幸福的資格,你明白嗎?」

  「如果是這樣,我陪你不幸福。」

  「你……」她想說甚麼,卻最終沒有說,輕不可聞地歎息後,閉上眼。

  俞驚瀾啊俞驚瀾,這的你,我到底該恨還是該愛……

  


  夜很深了,外面細雨仍然淅淅瀝瀝,一直未歇。

  黑暗中,本該沉睡的人此刻卻睜開了眼睛。窗外似乎有甚麼聲音。

  任未傷翻身下床,隨意披了件外袍,推窗而出。

  屋簷上,細雨朦朧。她追了一陣,落到一個小院裡,凝神靜聽。奇怪,人到哪裡去了?剛才明明就在這裡……

  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頭髮,仔細查看了一番,最後拔身而起,順著原路回去。罷了罷了,既然找不到,明天再說好了,反正也不關她的事。

  本想去問問俞驚瀾,突然想起他被喬蒼柏請去夜談了,只好轉身回房。

  算了,關她甚麼事?

  清早醒來,懶洋洋地梳洗了一番,才把自己料理妥常,就見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向這邊走來。

  「任未傷!」人未到,聲先到,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來。

  她懶懶地倚著窗口,雙手抱胸。「各位有何指教?」

  她這樣的反應倒是叫一夥人愣了一愣,隨即省悟過來。一人上前,拿劍指著她,叫道:「任未傷,你還敢問為甚麼,忘了你自己幹的好事了?」

  「好事?」她伸手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最後狀似可惜地搖頭。「抱歉,我甚麼事都做,就是沒想過做了甚麼好事。」

  「你……」那人哪裡有她牙尖嘴利,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另一人見狀,接過話頭。「任未傷,我們不跟你廢話。我問你,你為甚麼要殺易莊主?」

  「咦?」這下她是真的驚訝了。「易高死了?」

  「廢話!」

  得到確定的答案,她微微皺了皺眉,最後點頭。「死就死了,反正我也看他不順眼。」

  「因為不順眼你就殺了他?」又有人質問。「任未傷,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她哼了一聲。「你們先搞清楚,易高死了關我甚麼事?不是我殺的衝我發火幹甚麼?」

  「就知道你不會承認!」又一位大俠站了出來,指著她丟在一邊的鞋。「這雙鞋為甚麼會有泥?這衣服又為甚麼是濕的?我們在易莊主住的院子裡發現了鞋印,你要不要比照一下?」

  鞋印?院子?她眉頭微皺,隨後搖頭。「不必了,應該是我踩的沒錯。」

  「怎麼,承認了?」

  「喂喂,老兄,」她歎了口氣。「我只是承認鞋印是我踩的,沒承認殺易高喔!」

  「狡辯!」那位大俠勃然大怒。「那你怎麼解釋你的鞋印會出現在易莊主所住的院子裡?」

  她聳聳肩。「我踩過啊,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你……」又氣倒了一個,另一個接下去問:「好,既然你承認你昨晚到過易莊主的院子裡,而易莊主正好昨天晚上死在屋裡,你怎麼解釋?」

  「解釋?」她的眼瞬間閃過冰晶一樣的光,隨即消失無蹤,仍然懶懶散散地道:「好啊,我解釋給你聽。」

  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俠客們,她淺淺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道:「如果我想殺一個聲名狼藉的人,而不想讓人知道是我動的手,那就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既然她有濫殺之名,江湖中又多得是人想殺她而後快,那麼,就讓一椿殺人事件成為爆發點。另外,死的這個人名聲愈響亮,她受到的責難就愈多,也就愈容易被殺,想來想去,至誠莊莊主易高身份應該夠了。接著,半夜派一個輕功很好的人將她引到殺人現場附近,留下線索,如此一來,自然人人將罪名套到她的頭上去。」

  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她的眼神卻在這一刻狠厲難言。「你說是不是啊,喬盟主?」

  此話一出,眾人都往一旁並未出聲的喬蒼柏看去。

  喬蒼柏臉色平靜,正義凜然地望著她。

  立刻有人替他鳴不平。「任未傷,你這個妖女,殺了易莊主,還要誣陷喬盟主!你真夠陰險!」

  任未傷仍是閒散地倚著窗,慢悠悠地笑,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你們非要這麼認為,那我也沒辦法。哼哼,我任未傷殺人還用得著這套?直接一割斷頭,不是更方便?還搞得這麼麻煩,把證據留下,原來我這麼蠢吶?」

  說著,敷衍地拱了拱手,嘲諷意味十足。

  「任未傷,」喬蒼柏盯著她。「你認不認罪?」

  「認罪?」她像是聽了多可笑的事,望著他的目光一時複雜得難以言喻。「喬蒼柏啊喬蒼柏,在你心中,名利真的有這麼重要嗎?犧牲像我這樣的人也就罷了,連自己的親人也要犧牲?」

  喬蒼柏仍然平靜。「你想說甚麼?」

  「呵,我能說甚麼?」她轉頭去看外頭的綿綿細雨,聲音一時間倍感而壓抑。

  「你算準了我說的話沒人相信,我能說甚麼?揭穿你假仁假義的面具?如果這是我的目的,我早就做了,犯不著弄到自己聲名狼藉的時候再來做這樣毫無功用的事。」

  呵呵,有點可笑不是嗎?她沒有要殺他,他卻先來殺她了,只因為她說了那麼一句話?喬蒼柏,你果然夠狠吶……

  「各位,任未傷殺人如麻,這樣的人早該一劍誅殺,現在,她又殺了易莊主,我們要替天行道!」

  「不錯,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誰敢動她?」

  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在眾人的注視下,俞驚瀾依然冷靜平淡的臉龐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的,正是長天樓的眾多高手。

  一時之間,一干俠義之士都住了口。

  「俞樓主,」喬蒼柏站了出來。「任未傷殺人無數,許多無辜生命因她而喪命,如今她又殺了易莊主,不殺她,實在天理難容。希望俞樓主能顧全大義,順應天道。」

  俞驚瀾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許久,才緩緩說道:「原來,你昨晚請我去夜談,就是因為這個。」

  「俞樓主!」喬蒼柏怒道:「難道到現在你還執迷不悟嗎?枉費老夫如此看重你,甚至有心將女兒嫁你!」

  俞驚瀾揚了揚眉,無視他人的驚訝,不冷不熱地給了喬蒼柏一個釘子碰。「抱歉,辜負了喬盟主的好意、可惜在下消受不起。」

  「你——」喬蒼柏頓時氣得臉色通紅,最終一甩袖,指著任未傷。「這麼說,你是執意要護著這妖女了?」

  俞驚瀾臉色一寒。「喬盟主,請你自重!如此出口傷人,未免有失盟主風度。」

  喬蒼柏哪裡還理會,撂下重話。「俞驚瀾,你可要考慮清楚了,以往你任意妄為,總還沒有過錯,老夫只覺你是年少輕狂,如今你若護著任未傷,便是與武林同道為敵,今後再難容於正道!」

  「正道?」他冷冷揚眉。「現今所謂的正道,你以為我俞驚瀾稀罕麼?就算你這武林盟主之位,我還看不上眼!」

  「你!」這句話太過狂妄,眾人憤憤不平,喬蒼柏更是氣得鬍鬚直抖。「好,好你個俞驚瀾,既然如此,那今天也容不得你了!」

  他冷哼:「請便!」

  此話一出,等同於挑釁,眼看著場面就要失控——

  此時,卻聽任未傷輕輕歎了一聲,搖頭而笑。「俞驚瀾,我到底是該感激你,還是該罵你一句笨蛋?想讓我欠你嗎?何必搭上這麼慘重的代價?」

  喬府高手眾多,任他武功再高,也難帶她全身而退,否則以喬蒼柏的個性,怎會選在這時動手?

  俞驚瀾望向她的時候,神色柔了下來,又隱隱帶著幾分傲然。

  「放心,長天樓沒那麼不堪一擊,想擺平這幾個人,還不至於多難。」話雖如此,卻明擺著是要以命相護了。

  「俞驚瀾,你別太狂妄!」他話才說完,已有人憤憤介入,卻在俞驚瀾冷冷的一瞪下閉了嘴。

  任未傷慢慢地望著喬蒼柏。「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會是你來殺我,而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卻願意以命護我,這是不是很悲哀呢?如果可能的話,我真希望時間停留在十七年前,也許就不會有道麼殘酷的事了。」

  她的眼神太過悲哀,聲音太過抑鬱,就連旁人都感覺得出來,何況是喬蒼柏?他一時間眉頭皺緊,猶疑地望著她。

  「呵,事到如今,還有甚麼好說的呢?」她自嘲地一笑。「現在,我只問你一句,你是猜出我是誰後,決定殺我的嗎?」

  這句話令喬蒼柏一時怔住,在觸到她那樣悲哀的眼神後,一個念頭閃電般敲進了他的腦海,令他瞬間震驚不已。

  「很好,看來你並不知道,那我還不至於太難過。」說罷,她轉過視線,望向俞驚瀾。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過,她可以用這麼溫柔的目光看著他。反正這個時候,她的命已到頭了不是嗎?那她還怕甚麼?

  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道:「這輩子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欠著誰,但是下一輩子,我希望遇見你的時候,我真的未傷,從來都沒有受傷,可以乾乾淨淨、明明白白地站在你面前,可以有擁有幸福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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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任未傷,快快束手就擒!」

  長劍揮過,任未傷冷然肅立,凜凜劍光下帶著病態的臉龐妖異詭譎。

  「束手就擒?我任未傷縱橫江湖七八載,就憑你們能讓我棄劍?哼,可笑!」

  細雨打濕了衣衫,身形如風而起,劍光閃過,鮮血灑落。

  喬蒼柏,你看到了嗎?這就叫青出於藍騰於藍!來看看當年你讚歎不已的筋骨在嚴重受創後還能練到甚麼境界吧!

  喬蒼柏臉色又青又白。看到任未傷冷笑的神情,任憑他心性沉穩,也不由惱怒,當下劍勢一換,攻勢頓猛。

  研習劍術幾十載,他就不信會輸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丫頭手裡!

  任未傷不敢大意,天傷劍法當即使出,瞬間二人織起劍光如芒。

  「嗆!」二人配劍相擊,忽聽破空之聲傳來,擊在劍身之上,當下各自退開。

  喬蒼柏瞧見俞驚瀾出手,沉聲道:「俞樓主,你可是要以身相代?」

  細雨中,俞驚瀾靜立一旁,道:「喬盟主,她重傷未癒,你身為一代宗師,不會佔這等便宜吧?」

  此話已是出言相激,然喬蒼柏並不理會。

  「俞樓主此言差矣,今日我若是與她決鬥,自當念她年少又身上負傷,讓她三分,然而,此番卻是要給死於非命的易莊主一個公道,自然擒下再說。」

  其餘眾人見喬蒼柏與俞驚瀾相談,也紛紛停了手。

  俞驚瀾聽他此言,眼中閃過難以察覺的殺意。「這麼說來,喬盟主今日是非要逼在下出手不可了?」

  喬蒼柏持劍而立,鬚髮因風而起,凜然道:「我本該相讓晚輩,但閣下一定要護任未傷,恐怕只能如此。」

  「好!」俞驚瀾的衣袍在風中獵獵飄飛,神情剎時沉如寒潭,戾氣瞬間聚集。「今日倒要請喬盟主指教……」

  「啊——」

  他「指教」二字方才出口,就聽身旁傳來一聲淒厲至極的痛叫,一轉頭,卻見任未傷雙手抱頭,痛苦至極的模樣。他一時大驚,迅猛如電地伸手扣住她持劍的手,將她拉入懷中。

  「未傷,未傷!你醒醒!」心知任未傷舊病復發,恐怕神智迷失,傷人傷己,此時不免焦躁。

  喬蒼柏見狀,眉頭疊起。此時的狀況讓他想起那日在小樓裡見到的狼藉模樣,頓覺情況有異。

  周斐匆匆上前診脈,長天樓其餘眾高手護在他們身前,防得滴水不漏——能訓練出這樣一群反應迅速又忠心不二的下屬,難怪俞驚瀾即使不出江湖,也一樣聲名在外。

  「啊——」

  又是一聲慘叫,彷彿凝聚著最深最重的悲傷淒涼,聽到的人無不心中一顫。到底要經歷甚麼樣的事才會發出這麼悲慘的聲音?那叫聲中的哀傷,竟令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不忍去聽。

  「未傷,未傷!」

  俞驚瀾奪下她手中的劍,免得她又像那晚一般發狂,卻見她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聽不聞,只是緊閉著眼,雙唇咬得死緊。

  


  閃電劃過,落雁崖上鮮血淋漓。

  「青兒!」驚慌失措的婦人見到從馬車座墊底下爬出來的小女兒,大驚失色。「你怎麼在這裡?」

  小女孩眨著晶亮的大眼。「我只是好奇娘親要去哪裡……」

  話未說完,小小的身子已教少婦一把抱住,慌亂道:「傻孩子,娘只是去看外公,你甚麼時候不調皮,偏挑這次?」小心挑開布廉一角,瞧見外頭刀光閃閃,不禁急了。「這下怎麼辨?如果娘一個人,死就死了,怎麼把你帶上了……」

  眼看著外頭隨行家丁已經支撐不住,少婦一咬牙,將女兒重新推進座位下。

  「青兒乖,千萬別出來:不管發生甚麼事都別出來,知道嗎?」

  「娘……」女娃兒望著母親,反而像小大人似的出言安慰。「青兒會保護娘的,娘親別怕。」

  少婦聽了,眼中閃爍著淚意,溫聲安撫:「好青兒,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現在你要聽娘的。青兒乖乖的躲在這裡,絕對不可以出來,記住,記住!」

  說罷,放下座位布廉,強自鎮定。

  馬車門立刻被踢開了,座墊下的小女娃聽到一個粗魯的聲音。「把這娘們拖出來。」

  「住手!」婦人厲聲喝道:「我是山下喬府的夫人,如果你們敢對我無禮,我丈夫不會放過你們的!」

  「哈哈哈哈……」眾多漢子的笑聲傳來,十分嘲諷。「你們聽見這娘們說甚麼了嗎?她丈夫,哈哈……」

  「都給我住口!」威嚴低沉的男聲,一出口便喝止住了笑聲。「給我放尊重點!」

  躲在馬車裡的小女孩心中一喜,爬出座位。爹爹來了,娘就不用怕了。

  那幫漢子像是極為恐懼,連連應聲,一人道:「是是是,喬大俠,她畢竟是您的夫人,我們尊重點,尊重點。」

  「相公!」喬夫人驚訝至極。「你……你怎麼在這裡?」

  「轟隆!」一聲雷響,女娃挑開廉幕一角,小手一顫。

  接下來甚麼話都聽不清了,她只看到,只看到閃電下父親絕情的目光,只看到母親難以置信的眼神。

  「喬蒼柏!」婦人淒厲至極的聲音在雨中徊蕩。「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無情的男子立在她面前,沒有半分動容。

  「為甚麼?我們夫妻一場,我哪裡對不起你?為甚麼你要這樣對我?」

  喬蒼柏睨著她,冷冷道:「因為你的存在已經成了我向前邁進的阻礙,所以你不能再存在。」

  這是甚麼理由?喬夫人哀痛至極,望著丈夫無情的臉。「你……」

  「我們夫妻一場,我不會讓你死得痛苦。」細雨中,只見喬蒼柏慢慢地拔出劍來,一點一點地向她靠近——

  「爹……」

  童稚的聲音傳來,喬夫人轉過頭,卻見小女兒愣愣地站在馬車前,看著父親手中的長劍。「你要幹甚麼?」

  任憑他再絕情,這一刻也陡然震動,臉色大變。「青兒,你怎麼在這裡?」

  「我……」她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慢慢退了一步。「爹,你要對娘做甚麼?」

  他語塞。

  「青兒,青兒!」喬夫人淒聲叫道:「快走開,忘掉,今天的事要通通忘掉!知道嗎?知道嗎?」

  「娘……」

  小女孩哭喊著向前跑去,卻見母親縱身一躍,身體往萬丈懸崖墮落,唯一來得及捕捉的,是她臉上悲哀的笑容。

  「青兒!」父親喝道,緊盯著她小小的身子在崖邊晃動。「快回來,快到爹爹這邊來。」

  「不要!」她大聲叫喊,望著父親,慢慢後退了一步。「爹是壞人,爹是壞人!」

  「青兒,別胡鬧,很危險的知不知道?」

  她再度後退一步,在崖邊搖搖晃晃,慢慢搖著頭。「不要,我不要這樣的爹爹,我爹是個大英雄,大俠客,他才不是壞人,他才不是!」

  「青兒!」眼看著女兒退到崖邊,身形晃動,喬蒼柏向前掠去,想要將她拉回。然而,她卻被嚇了一跳,腳下不穩,頓時踩不住實地,天旋地轉。「啊——」

  「青兒!」臉色煞白地衝到崖邊,他卻拉不住女兒墮落的身體。

  落雁崖,這回落的是人。

  


  往事,便是如此。

  那天,她失足掉下了懸崖,摔在落雁崖下面的水潭裡,幾乎喪命。

  然而,終究沒有死成,她被人救了。那個人,說自己是個刺客,專門殺人的刺客。

  後來,她也成了刺客。

  從來沒有人用天傷劍法用得像她這麼隨心所欲,她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用虛弱的身體創造了奇跡。

  所謂驚才絕艷,絕艷易雕,練就了驚世的劍術,卻無法改變孱弱的身體,也許只要一埸風寒,這條命便到頭了。

  初出江湖的時候,她便聽說那個叫喬蒼柏的大俠成了武林盟主,聽說他在喪妻後娶了南宮世家的一位小姐,從此得到南宮世家的助力,很快聲名雀起。

  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她曾經視若天神的父親!

  不是沒有想過替母親討回公道,可是,想到那時哥哥的處境,便去了這個念頭——她不在乎弒父,可是,卻在乎哥哥的未來。

  然而,終於又來到了這個地方,她的父親,因為她一時衝動出口的一句話而設計殺她!多麼……可笑……

  往事紛亂,她閉上眼,克制不住地頭痛起來。

  「啊——」

  「未傷!」俞驚瀾死死扣住她,深怕她此時狂性大發。「周先生!」

  周斐搖頭。「沒辦法,除非點了她的穴,讓她先睡過去。」

  聽他此言,俞驚瀾更是深鎖眉頭,正要伸指點穴,即因她嗚咽而出的話語而停了下來。

  「不要……」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她抱住頭,艱澀地低喃:「爹,為甚麼……為甚麼你要殺娘?為甚麼?」

  喬蒼柏因這一句話而陡然間如遭雷擊!

  「爹……」她斷斷續續地叫道。「為甚麼……你為甚麼要這麼做?就為了娶……南宮世家的小姐?你怎麼……怎麼可以因為這個理由殺了娘?怎麼……可以?」

  「喬盟主?」有人驚疑地望著他。

  喬蒼柏沉著臉,神色變幻不定,看到他人懷疑的目光,頓時心口一堵,深深吸了口氣,狠心叫道:「任未傷,你以為這樣就能逃脫罪責嗎?快快束手就擒!」

  「未傷!」俞驚瀾抱住她,一時心中又痛又憐。

  他心思細密,早在看到任未傷對喬莊的異常反應時就隱隱有所察覺,此時自然心中透亮。

  抬頭望著喬蒼柏,他冷冷笑道:「喬盟主,閣下果然夠決斷,就算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兒,還是一樣下得了手,真是佩服!」

  此話有如投入湖中的石塊,一時激起千重浪,眾人嘩然,不由地都向喬蒼柏望去。

  喬蒼柏臉色一時鐵青,勉強鎮定住心神,平靜地道:「俞驚瀾,你不用白費心機了,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個女兒,她叫喬靈,可不叫任未傷。」

  「你的女兒是不叫任未傷,可是,你還有一個女兒叫喬青!」

  他話音剛落,憤然的聲音從旁傳來,熟悉的音調讓喬蒼柏頓時變色,轉過頭去,看到喬莊又傷心又憤怒的眼神。

  「爹,原來是你殺了娘,原來那些強盜是你指使的!事後再殺了強盜滅口,別人還以為你是為妻報仇。哈哈,我真沒想到,我那正義凜然的爹爹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莊兒!」

  眼見眾人紛紛懷疑地看著他,喬蒼柏怒道:「你寧願信外人的話也不信你爹?青兒是遇上意外掉下了懸崖,你怎麼不相信?」

  「你剛才不是說你只有一個女兒嗎?」俞驚瀾冷笑。「現在承認你還有一個女兒了?」

  「你……」

  「爹,我認得出她是青兒,你也認出來的對不對?這樣你還下得了手?」

  喬莊失望地看著喬蒼柏,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父親。

  「爹,她是你的骨肉啊,當初你不是也很疼愛她的嗎?你還說,青兒以後一定會成為劍術宗師,光耀喬家,你怎麼對她下得了手?」

  「莊兒,你住口!」喬蒼柏眼見眾人漸漸轉為相信,大怒,一時情急,一掌打過去。

  「啪!」喬莊的臉上頓時出現紅印。

  一時之間,場面因這一道巴掌聲而安靜了下來。

  「喬、蒼、柏!」冰冷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只見任未傷慢慢站直身形,雙眸血紅,臉上殺意逼人。

  「未傷!」俞驚瀾見她此刻的模樣,情知大事不妙,正要欄她,卻見她的身影瞬間飄離。

  她臉上的笑意令人膽寒,站在喬蒼柏面前,伸手探向腰間,「嗆」一聲拔劍出鞘。寒光凜凜的劍尖指向他:「拔劍吧!」

  喬蒼柏臉上一變,脫口而出:「你敢弒父?!」

  話一出口,才知大事不妙,一看四周,眾人看他的表情已經轉為憤恨。

  「弒父?」任未傷笑容陰森。「弒父又怎樣?你能殺妻,我為甚麼不能弒父?」

  「你……」

  「我本不想再出現在你面前,反正我勉強活下來,也不知道能支撐到甚麼時候。可是,你竟然要殺我!從你得知我的身份還決定殺我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再也沒有父女之情了。喬蒼柏,拔劍吧,用劍客的方式決定生死!」

  喬蒼柏臉色又青又白,心知自己的聲譽算是完了,以後別想在江湖上抬起頭來。

  「死在我手上,總比死在別人手上好。喬蒼柏,娘在下面等著你懺悔,下去陪她吧!」說罷,一抖腕,劍光如雪,向前直衝而去。

  「姐姐!」突來的淒聲叫喚止住了她的步伐,喬靈摸上前來,抱住她的腰,哀聲道:「姐姐你別這樣,他也是你爹啊,不要殺他好不好?」

  「靈兒乖,」偏過頭,任未傷對自己從未認過的妹妹笑了笑,笑容溫柔。「閉上眼睛,這種事情你不該看的。」

  「姐姐!我知道是爹對不起你,可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原諒他好不好?」

  她的哀求沒有讓任未傷有些微的動容,手中天傷劍寒光如芒,指向喬蒼柏。「原諒他?那麼,我娘呢?靈兒,你不會明白,我眼睜睜地看著娘親被自己視若天神的父親所殺,從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喬青了,也與他再無關係!」

  「可是,我呢?我呢?」喬靈抱緊她,不肯放手,哭道:「要是你殺了爹,我娘怎麼辦?我又怎麼辦?」

  望著喬靈淚痕滿怖的臉龐,她微微笑了笑,伸手慢慢擦著她的眼淚。「對不起,我只是個自私的人,靈兒,不必當我是你姐姐,我既與他無關,那麼與你……自然也是無關的。」

  「不,不是!你是我姐姐啊……」

  「靈兒,」喬蒼柏打斷她的話。「不用你求她,爹知道你是個乖女兒,她要殺我,就讓她殺吧!」

  「不,爹,我不能……」

  「放心,爹還不至於打不過她!」話音一落,「嗆」一聲陡然間身形如電,劍尖已然指向她。

  任未傷這時被喬靈抱住,哪裡動得了,又不忍將喬靈甩出去,眼看著那劍瞬間已至眼前。

  「青兒!」喬莊大驚。

  劍尖停住,停在她的胸口。

  俞驚瀾立在她的身側,眉眼間怒意勃發,雙指夾住劍身,內力傾出,喬蒼柏頓時只覺得一股寒意襲來,陡然後退。

  「叮!」一聲輕響,那柄寒鐵打造的利劍竟叫他硬生生以指折斷,頓時驚得在場之人無不色變。

  都道俞驚瀾武功深不可測,如今眼見他一招之內逼退武林盟主,折斷對方兵刃。這樣的身手,江湖中有幾人能敵?

  俞驚瀾負手而立,指間斷刃寒光閃閃。

  「你是她父親,我本不該對你無理,但你既然選擇殺她,我就沒甚麼好顧忌了。喬蒼柏,如果你還有武林盟主的風度,就堂堂正正地一決生死!」

  被一個江湖後輩一招逼退,喬蒼柏這時臉上又紅又白,羞惱不已。

  任未傷拉開早已嚇呆的喬靈,站到俞驚瀾跟前。「不錯,讓我與他,一決生死。」

  「未傷!」俞驚瀾蹙眉低低叫了一聲。

  他的意思任未傷自然明白,她的傷尚未復原,此時頂多只有七成的功力,實在不是決鬥的好時機。然而,她的驕傲不允許讓他替她出手。

  她慢慢說道:「你知道,這是我的事。」旋即轉頭,望著喬蒼柏,一步步上前。「剛才你動手殺我,你我再無父女之情,今日,是劍客之間的決死。」

  「青兒,」見此情景,喬莊臉色慘白地叫了一聲。「你,你真要與爹對決嗎?」

  慢慢轉頭望向兄長,她目光深深,千言萬語卻只化為淒然一笑。

  「哥,他是如何待我你也看見了,這些年來我沒有找他,是因為你,而今真相既然已經公佈於世,我還有甚麼顧忌?與其讓他死在別人手裡,倒不如死在我劍下。」

  喬蒼柏聽她此言,低喝道:「你以為你一定殺得了我嗎?」

  任未傷冷然一笑。「那就試試看好了!」說罷,劍身一劃,寒芒如電。

  「青兒!」喬莊懇求地望著她。「就算父親錯了,如今他已身敗名裂,你何苦再取他性命?當是哥哥求你,至此收手吧!」

  望著掛念許久的哥哥,她沉默,眼中波光變幻,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聲音低如耳語。「對不起,哥哥。」

  說罷,瞬間拔身而起,勢如奔雷。手上劍光如水,急刺而去。

  喬蒼柏從旁抽出另一把劍相抗,雨人激鬥。

  喬靈此刻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喬莊臉色蒼白地看著纏鬥中的兩人,竟是甚麼也說不出來。

  再者,喬蒼柏身為武林盟主,武功之高自是匪夷所思,而任未傷也是劍術驚人,尤其在發狂的情況下,其劍術之精非眾人所能想像,哪裡還敢胡亂出手?

  場中唯一有緣由,也有本事插手的俞驚瀾,此刻卻也靜靜站在一旁,目光幽幽深深,也不知在想甚麼。

  百招之後,任未傷忽然收劍。

  她橫劍於前,說道:「天傷劍法最後一式天毀地滅,其實從來沒有現過江湖,它真正的威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不要試試看?」

  喬蒼柏哼道:「你既已決定殺我,又何必再問?」

  她輕輕笑了一笑,轉頸望向俞驚瀾,目光深深,似乎想說甚麼,卻又甚麼都沒說,又轉了回去。

  「那就試試吧,」聲音低得沉欲無比,藏住淺得分辨不出的悲哀。慢慢平舉劍身,極緩極輕地道:「天傷劍法第三十六式,天毀地滅!」

  最後一個字說罷,身形驟然向前,竟是甚麼劍式也沒有,瞬間飄忽向前——何等詭異的輕功!

  誰也不知道最後發生了甚麼事。只聽「嗆」一聲兵器相擊聲後,一切都停了下來。

  「未傷!」

  軟倒的身軀靠在俞驚瀾懷裡,她喘了口氣,向前望去,卻見喬蒼柏驚駭至極地望著她。

  「爹!」喬莊喬靈都衝了上去。

  看到喬蒼柏虛偽盡去的眼神,她輕輕笑了笑。值得,一切都值得了。

  喉頭一甜,「噗」一口鮮血噴出!

  「青兒!」喬莊見狀大驚,摸上前來,握住她的手。「青兒你怎麼樣?青兒?」

  「我……」一個字才出口,鮮血再度溢出。

  俞驚瀾心頭一顫,快速點過她身上幾處大穴,緊緊抱住她。「未傷,你撐著點,只要我們回長天樓你就會沒事的,撐著點,嗯?」

  貼著他的胸口,感覺到他在顫抖,她笑了一笑,知他已看出自己受了甚麼樣的傷,也不多說甚麼。

  「哥,」她輕輕喘了口氣。「爹的武功已經廢了,娘……娘可以瞑目了吧?」

  「青兒!」喬莊此時眼中不由泛起淚光。「你別管那麼多了,好好養傷,知道麼?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認的,你不可以再丟下哥哥,知道嗎?」

  「嗯。」乖巧地點頭,一如年幼時。

  她閉了閉眼,望向俞驚瀾,慢慢伸出手去。在觸到他冰涼的臉頰時,看到他眼中波光閃動,她不禁微微笑了笑,輕歎一聲,慢慢……閉上眼。

  天傷劍法最後一式,名為天毀地滅,是因為一旦使出,當有一方重傷至死……呵呵,你們都……沒猜到吧?

  「未傷!」

  耳旁傳來他激動難言的聲音,她卻再也睜不開眼了。

  俞驚瀾,倘若我當真未傷,這一切應該都不同了吧?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可以有來生,再讓我乾乾淨淨,明明白白地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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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3: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轉眼三年逝去。

  「快,那小子在上面!」一聲呼喊後,只聽樓梯口傳來「蹬蹬蹬」的雜亂腳步聲,十數個帶兵器的漢子衝了上來。

  一個瘦小的漢子看了一圈,指向酒樓臨窗的桌子旁坐著的一個青衣青年。「就是他!」

  聽他指認,幾個漢子走上前,拿著兵刃,很不客氣地敲著桌面。「喂,是不是你欺負我們兄弟?」

  那青年恍若未聞,兀自漫不經心地飲茶,看著外頭的湖面煙波,不搭腔,連頭都沒轉。

  為首的那人惱了,「砰」一聲把劍摔到他桌上。「小子,大爺問你呢!」

  這聲巨響終於讓那青年回過頭來,眉目清晰而淡雅,十足的俊秀。白淨的臉龐上,一雙墨畫似的濃眉分外惹眼,眉下眼眸深深,猛一看之下,不由叫人心口一跳。

  「兄台是問在下麼?」溫溫淡淡的聲音,入耳只覺悅耳動人。

  大漢愣了一愣,隨後反應過來,拿劍敲了敲他的桌子。「小子,我問你,剛才是不是你欺負我兄弟?」

  「你兄弟?欺負?」青年皺起了眉,似乎十分疑惑。

  方纔指人的瘦小漢子此時指著他插嘴道:「你別裝傻,剛才不是你掀了我的攤子?」

  看到這人,青年「喔」了一聲,點了點頭。「閣下開賭局,實不該詐賭,在下無意冒犯,還請見諒。」

  看他的行為舉止,極其溫文爾雅,然而那瘦小漢子卻惱羞成怒,大聲喝道:「你亂說甚麼?想砸我的場子,就明著來好了,編派甚麼是非?」

  「在下句句實言。」那青年起身一揖,道:「兄台,如果你缺錢,在下可以相助,還是不要再去欺騙他人為好……」

  「閉嘴!」瘦小漢子大怒。「誰要你這窮酸說三道四!」說罷,轉頭向為首之人道:「大哥,你看這人,實在太可惡了!」

  為首大漢被他說得暈頭轉向,這時早已惱了,當即一劍拍上他的桌。「小子,給你兩條路走。第一條,向我兄弟賠禮道歉,賠償一切損失;第二條,被老子我痛打一頓。你選吧!」

  青年卻是微微一笑。「抱歉,我兩條都不選。」

  大漢頓時雙眼一瞪,「嗆」地抽出劍來。「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再給你一次機會,道不道歉?」

  「在下並無不是。」

  此話一出口,只見劍光閃動,那大漢的劍已然刺來!

  但見眼前青杉一閃,那溫文爾雅的青年竟伸出兩指,穩穩地夾住了劍身。微微一笑,他道:「劍,不是這麼用的,不如讓在下教教兄台吧!」

  話音一落,他伸指一彈,只聽劍身長吟,一股勁力立時將那大漢推了出去。然而,才退開兩步,又彷彿有一股吸力吸住了劍身,不由自主地向前一送。

  大漢大驚,心知遇上了高手,此時手中劍隨著人家心意而動,根本由不得自己,一退一進,竟彷彿在施展劍法一般!

  「向前三步,右揮,內息下沉,穩住下盤……嗯,有些樣子了。」

  那青年慢吞吞地喝著茶,話卻是愈說愈戲謔。其餘眾人驚得動彈不得,方知剛才根本是被人耍了!

  「手再向前三寸,單腳獨立……這一招,就叫『雞立鶴群』。」青年笑吟吟地瞧著他們,輕輕鬆鬆地控制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雙腳分開,伏身於地,這個,就叫『蛤蟆出遊』……」

  正說到這裡,卻聽一個聲音驚訝喚道:「俞樓主?真的是你?」

  那青年收了手,任由那群人灰溜溜地跑掉,自己漫不經心瞧向出聲之人,卻瞬間驚了一驚。

  喬莊見他轉過臉來,大喜,跨上前來。「沒想到正好在這裡碰上俞樓主,這倒是喜事一椿。」

  「俞驚瀾」乾笑一聲,道:「原來是喬兄,好巧,怎麼也跑到廬山這小地方來?」

  喬莊笑道:「俞樓主真是明知故問,你為何而來,我自是為何而來。」

  這話說得「俞驚瀾」一怔。「喬兄這話何意?」

  「難道在下說錯了嗎?」喬莊疑惑。「東方先生定下的三年之約已到,閣下難道不是來見青兒的?」

  「三年?三年之約?」

  這下喬莊真的覺察出不對勁了。「俞樓主,你今日……怎麼與往日全然不同?」

  「呃,喬兄,在下還有事,先走了。」青衣青年說罷,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留下喬莊在後面愣了半天。

  


  「怎麼,又溜到山下鬧事了?」清脆的聲音從竹屋內傳來,阻住了「他」的步伐。

  「俞驚瀾」停在紅葉小築的大廳裡,哼了一聲。「我很無聊行不行?你又不理我。」

  這時的聲音,卻與方才全然不同,不是溫溫淡淡的男聲,而是清澈的女聲。

  一側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素衣女子跨出門來。青絲如雲、面色皎皎,眉目如畫。

  看到「他」的臉,那女子輕一揚眉。「你又裝成他的樣子出門,怎麼,很想他嗎?」

  聽到最後一句,眼前的人抿唇不語,伸手到脖頸間輕輕用力,「嘶」一聲撕下一張人皮面具來。

  露出來的是一張清秀悠淡的臉龐,並不多麼姣美,但入眼卻十分舒服。

  「我只是在試驗易容術而已。」她悶悶回答。

  「是嗎?」

  那女子若無其事地撥弄著廳裡到處擺放的藥材,不甚在意地道:「只易容成一個人,這樣的試驗方法並不好。」

  「是啊。」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我易容得一點也不像,很沒有天分是不是?」

  東方未晞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易容的最高境界,是完完全全成為另一個人,而在你心裡,俞驚瀾卻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代替。所以你始終沒有辦法成功。」

  獨一無二?這個詞讓她胸口一跳,靜默下來。

  在她沉默不語的時候,東方未晞的聲音又輕輕地飄了過來。「承認想他,並不是多麼丟臉的事。」

  微微笑了一下,褪去偽裝的人轉頭去看朗曠的青天,某些東西在眉目之間層層積澱下來,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不丟臉嗎?」伸手掩住了臉,低低的聲音,似在自言自語。「可是,真的……很丟臉。」

  挑撿藥材的女子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許久之後,優雅的唇輕輕提了提,露出像是笑的神情。

  這就是……思念嗎?低下頭繼續挑選藥材,扇形睫毛下卻漸漸凝聚起疑似落寞的痕脅,又一點點地淡去。

  「東方先生。」

  喬莊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睬也不睬他的女子,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兩個時辰了,而眼前這個看起來很是文靜溫良的女子,卻從頭到尾都沒瞧過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地拿著書本對藥材,時不時皺眉。

  都說東方未晞為人狂傲,目中無人,真是半點也沒錯。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見她抒出一口氣,放下書本,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東方先生。」喬莊大喜,走上前去,十分恭敬地作揖。

  東方未晞瞥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喬莊擦了擦額上冷汗。「打擾了先生,還請先生見諒,只是三年之約已到,不知在下可否見見捨妹?」

  放下杯盞,東方未晞站起身,將切好的幾種藥材放到藥盅裡,搗碎。

  正當喬莊以為自己還要繼續等下去的時候,漠然的聲音飄進耳中。「她在後院。」

  「多謝了。」喬莊喜不自勝,大步向後院走去。

  


  「甚麼時候,你才會懂得珍惜自己?」

  清清淡淡的聲音從腦海深處傳來,恍如昨日。任未傷輕輕呵出一口氣,瞳仁中,紅葉漫天飄灑,紛飛如雨。那個暮雨瀟瀟的時節裡,她遇著了他,會用平靜的語氣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的男子。

  「不管付多大的代價,我都要留住你。」

  「如果我不把你留下來,那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這個聲音,是如此地平靜淡然,幾乎讓人以為,這是個斯文淡定的男子。然而,他卻是如此地堅決,決然將她拉到他的世界,決然為她走進她的世界。

  閉上眼,聲音未曾淡去,反而更加清晰。

  「未傷,未傷,我沒有辦法讓你真正地未傷,但是,從今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傷。」

  「如果連你也討厭自己,那就讓我來喜歡你吧。」

  俞驚瀾,何必呢……

  「青兒!」耳畔傳來呼喚,她轉過頭,看到三年未見的兄長站在身後,微笑地看著她。

  「靈兒她去年十月嫁給了慕容瑋,慕容瑋很疼愛她,她現在過得很好。而我們喬家,現在也算是恢復了一些聲譽……」

  「哥。」任未傷放下茶杯,很平靜地問。「爹怎麼樣了?」

  喬莊猶豫了一下,道:「爹被廢了武功後,就一直住在後山,每天種花養魚,很平靜。」

  也許,失去武功對他反而是好事。以前汲汲於名利,從來沒有好好為自己活過,如今沒了武功,又身敗名裂,斷了念頭,反而過得很安詳。

  「那天,爹以為你死了,很是後悔,現在他身體也愈來愈差,你……就原諒他吧。」

  使出天毀地滅的時候,她自己承受了大部分的衝擊,令他只是廢了武功,見到那一幕的喬蒼柏,才真正死了心——那終是他的女兒,女兒用性命相換,他怎能不死心?

  低著頭,任未傷微微而笑。「哥,你放心,我不會再恨他了。三年前我差不多死過一回,算是把生育之恩還給他。而廢了他武功,便是替娘報了仇,他於我,就是不相干的人了。」

  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眼中再無半點不甘。

  喬莊只能微微一歎。「哥哥知道,親眼目睹悲劇的你,恐怕是沒有辦法再將他當作父親的。也好,如今能夠忘卻仇恨,平靜地過下去,我也放心了。」

  任未傷輕輕道:「謝謝你,哥。」這三年來,想也知道他忍了多少屈辱,才能將喬家再度撐起來。

  喬莊笑著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真是的,跟哥這麼客氣幹甚麼?」

  做哥哥的人,當然要為妹妹撐起天空,是不是?

  「青兒。」喬莊望著窗外,輕聲問:「俞樓主……他沒有來過嗎?」

  握著茶杯的手頓了一頓,而後轉開頭去,彷彿漫不經心。「沒有,怎麼了?」

  「喔,沒甚麼,他大概……是路上耽擱了吧。」喬莊的神色有些不安,目光游移不定。

  青兒既然曾假扮成他,必然是很想他吧?可是他卻……

  「不來也沒甚麼。」任未傷淡然說道,低頭飲茶。

  在東方未晞的禁令下,她喝了三年藥茶,半點酒也不能沾,如今倒是習慣了這種味道。

  「青兒,」喬莊擔心地瞧著她,猶豫著問道:「他與你……有過肌唐之親了,是嗎?」

  見她抿唇不語,喬莊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禁心中怒起,咬牙道:「你放心,就算他不來,哥也一定曾要他負起責任!」

  「哥,」她卻抬起頭,淡然一笑。「三年前,他幾乎拚盡所有內力才將我的命留了下來,又答應未晞的條件,在她有需要的時候,長天樓任憑差遣。他並沒有欠我。」

  「可是他三年來沒有給你半點音訊,這算甚麼?」

  「沒甚麼大不了的。哥,你也和那些俗人一樣在乎這個嗎?」

  「可是……」喬莊怒氣未消,正要痛罵一頓,卻在看到她的神情時住了口,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靜靜地望著窗外,眉目間卻壓抑著深重的莫名的情緒。

  「是我一直推開他,如果當真情盡,也就……罷了。」

  也就罷了。

  除了這四個字,她還能再說甚麼?

  從前,他強求,她不給,而如今錯過三年,倘若情盡愛馳,所能做的,也只是一聲歎息而已。

  然而,俞驚瀾,你會來給我一個答案的,是嗎?

  「未傷,未傷!」

  熟悉的聲音在那一刻不再冷靜不再平淡,彷彿要喊盡所有情感似地在她耳畔迴響。「你不可以走,我不許你離開,你聽到沒有?」

  對不起,我恐怕……不得不離開了……

  「未傷……」他抱住她,讓她漸漸冰冷的臉龐貼住自己的。「我說過,沒我的允許,你不準死!你不準死!」

  依然不允許別人說不,然而這時,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不允許,我決不允許你這樣一個人走掉,任未傷,我要你的下半輩子來賠償我,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寂夜中,她睜開眼。清明如水的淡淡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鋪上她的臉龐。如此明亮。

  俞驚瀾……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清夜裡慢慢飄散開來。很輕,卻清晰得每個音符都能分辨。

  俞驚瀾,這個名字所代表的男子,這個決然而霸道的男子已經這樣刻在了她的心上,讓她歷經瀕死重生,仍無法忘記一分一毫。

  很丟臉不是?臉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她坐起身來,仰起頭枕著疊在腦後的雙臂,目光投向窗外。

  「任未傷,你真沒出息!」偏過頭,咬著牙,讓眼瞼遮去氾濫的思念。

  是的,思念。她該死地思念著他,該死地……渴望著他!

  三年了,離開他已經三年了。

  三年前,他拚盡內力留住了她的命,而後送她到紅葉小築,與東方未晞定下三年之約,將她留在廬山三年,而代價是長天樓從此任憑差遣。

  他不惜用長天樓來救她,恐怕當時要他的命,他都會捨得吧?

  如此的情深義重,叫她……如何不動容?

  夜色寂寂,風中一聲輕響傳入耳中。她倏然一凜,只來得及拉過外袍,便一躍而起,赤腳破窗而出。

  「誰?膽敢夜闖紅葉小築?」她冷聲喝問,目光銳利地投向院落暗處。

  風聲在腦後浮動,她猛然轉身,掌風割破空氣。

  「小姐,是我們。」

  熟悉的聲音令她睜大了眼,驚訝不已。「十三,婆婆?」

  月光下的婦人一臉慈祥,少年侍從靜靜地望著她。

  「小姐!」婆婆一步上前,抱著她痛哭。「我終於找到你了。」

  當年任未傷進入血手林,便一直由她照料,多年來不曾分離過如此之久,此時尋到小主人,婆婆一時激動不已。

  「婆婆,你別哭了,小姐不是找到了嗎?」十三上前來勸住了她。

  「對,這是大喜事,不能哭。」婆婆擦掉眼淚,抓著任未傷從頭到尾細細瞧了一番,滿意地點頭。「嗯,臉色好多了,婆婆改天要好好謝謝東方先生,把小姐調養得這麼好。」

  任未傷一笑。「是,婆婆。」轉而問道:「你們不是在長天樓嗎?怎麼突然就來了?」

  說起此事,十三本就老成的臉上眉心更加皺緊,抱怨道:「小姐,你是不要我們了嗎?為甚麼這三年不讓我們來紅葉小築?你不知道俞驚瀾那個混蛋多可惡,居然軟禁我們!」

  任未傷笑著彈了下他的腦袋。「你弄錯了。不是我不想讓你們來,只不過東方未晞這個像伙脾氣怪得很,不喜歡人多。再者,不放你們出來,是我的主意。我結仇太多,如果只有你們兩人,我不放心。」

  「是這樣嗎?」十三很懷疑地看著她。「小姐,你是不是在替俞驚瀾開脫?」

  「我替他開甚麼脫?好了,別計較這種事,先告訴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婆婆道:「我們不放心小姐,所以趁俞驚瀾自顧不暇的時候偷偷溜出來。」

  「自顧不暇?」任未傷蹙眉。「長天樓出事了?」

  「那也是姓俞的活該!」十三憤憤不平地道:「誰叫他那麼囂張,惹到平海山莊的戚大小姐,人家現在非要嫁他不可。」

  「甚麼?」

  婆婆拉住她的手,笑道:「小姐,你也別管那麼多了。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十三顯然被俞驚瀾的狂妄氣焰氣了很久,這時迫不及待地告狀。

  「小姐,姓俞的花心風流,你千萬不能讓他騙了。他在平海山莊的招親會上把人家的準女婿耛擺平了,招惹了戚大小姐,然後又不肯娶人家,這種人,根本就是……」

  「就是甚麼?」平靜得近平冷漠的聲音,在十三背後響起。

  十三立刻收了聲,慢慢轉過頭去,而後反射性地退了一步。想必聲音的主人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才有這種反應。

  「俞……俞驚瀾?你怎麼在這裡?」

  能讓平素年少老成的十三露出這種接近白癡的表情,可見俞驚瀾的到來給了他多大的驚嚇。

  「我為甚麼不能在這裡?」俞驚瀾上前一步,目光平靜得讓人害怕。

  「你不是被戚大小姐纏住了嗎……」說到最後,不由自主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收了音。

  「很可惜,不能如你所願。」目光掃過他,落到他的身後。

  「看甚麼!」有主子在旁,十三的膽子也大了,擋到任未傷跟前。

  可惜人家根本不當回事。

  「未傷。」時隔三年,叫出這個名字時,他的聲音清得有如甘泉,直直地落到她的心裡。

  她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咬住唇。

  三年的歲月淡化了他身上濃郁的戾氣,仍然清明的臉龐愈加內斂沉著,這個三十歲的俊秀男子,此刻如此安靜如此深刻地望著她,望入她的眼睛。

  穿越時間的迷霧,恍若未曾分離。

  一直不曾分離。

  他伸出手去,慢慢地觸到她的手,滑過指間,直至十指交握。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容顏,他微微一笑,輕輕擁她入懷。

  不去管旁邊不甘的瞪視,他微笑著極輕極淡地呵出一口氣。「未傷。」

  在熟悉的氣息中閉上眼,她的唇勾起淡淡的笑痕,眼角卻有濕意滑下。「嗯。」

  如此溫順的聲音讓他胸口一跳,想說甚麼,卻又住了口,沉默片刻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我……」

  「我好冷。」她抬起頭,笑容清靈無比。

  他默然不語,只是低下身,抱起了她,將她抱進自己懷裡。

  「小姐!」十三在後邊極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卻被婆婆攔住。

  歷經滄桑的婦人輕輕地歎了一聲,望著兩人的背影,默默擋住少年的步伐。小姐……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的時候,院落的一角,有人輕輕歎息。

  「喬少俠,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喬莊停在黑暗中,目光深深地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感歎:「總算把這個妹妹嫁出去了。」

  「是啊,你這個當哥哥的,也可以準備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說起來你們家還真奇怪,人家是長幼有序,你們偏偏從最小的開始成家。」

  喬莊回過頭,朦朧月光下,東方未晞白衣飄然,心中不禁一動,臉色泛紅。

  「東方先生,你……呃,那個,沒有……」

  「甚麼這個那個的?」東方未晞還是沒給他好臉色看,白了他一眼。

  「我是說,我……我……」

  半晌沒說出話來,東方未晞看了他一眼,轉身回房。「沒事就睡吧。」

  


  輕輕解下衣襟,看到她後背光潔一片。

  俞驚瀾一歎。「東方未晞果然妙手,連這麼深的傷疤都可以消掉。」

  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肩上,如今只剩下一條淡淡的粉色痕跡。

  任未傷輕輕一笑。「這個傢伙是個怪胎,我曾經問她,我當初筋脈受創極重,只剩一口氣沒嚥下,她怎麼肯花三年時間救我,你猜她怎麼回答?」

  「她說了甚麼?」

  她抿唇一笑。「她說,她生平沒甚麼愛好,就是喜歡挑戰,當初的我百病纏身,是她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病例,她就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本事把我調養得活蹦亂跳。而且,偶爾能使喚那個讓人見了就想扁的俞樓主,還是很爽快的。」

  俞驚瀾微微皺眉。「這麼說,她只是拿你當試驗品而已?」

  「可以這麼說。」

  那個傢伙素來目中無人,若不是對她本身有興趣,恐怕就算俞驚瀾拿刀架著她的脖子,她都不會掀一下眼皮。

  看到俞驚瀾皺著眉心很是不悅的樣子,她失笑。「你不會想打她一頓出出氣吧?」

  他眉心皺得更緊。「我不會無緣無故打女人。」

  「這麼說,有緣有故就會囉?」呵呵,這個傢伙還真是好玩。

  俞驚瀾不答話了,顯然答案是肯定的。

  也是,她從來沒期待過這人能有這種風度,否則第一回就不會跟她動手了。說起來,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分過勝負,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技高一籌。

  「對了,你的功力恢復了沒?」

  他點了點頭。長天樓多的是能人,周斐的醫術也算是萬中挑一,治好他不難。

  「那我們甚麼時候……」

  「想都別想!」

  她還未說完,他就已一口拒絕。「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有勝負。」

  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她輕輕笑了笑。「好。」

  她也不再是三年前的任未傷,勝負對不是刺客的任未傷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轉向他,握住他的手。這個男子,就在她的身邊。

  「你……不問我戚大小姐的事?」

  她輕笑。「你擔心甚麼?難道真的對人家始亂終棄?」

  「怎麼可能!」

  「那不就行了。」

  她既然選擇了他,自然信他。況且,俞樓主向來不近女色,有甚麼好擔心的?

  「未傷。」他的聲音忽然間低了下來,而後,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他的吻烙在她的頸上。「謝謝你。」

  她顫了一下,故作輕鬆地問:「謝……謝我甚麼?」

  「謝謝你,相信我。」

  三年了,三年分離後的重逢,令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克制住放肆的衝動,一寸一寸地重溫當年的纏綿。他聽到她壓抑的喘息,於是激動不已地覆上她的唇,深切糾纏——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出於溫存的吻。

  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的胸口。「這裡,是不是屬於我了?」

  她胸口起伏,深深吸氣。「我說過,我……根本沒有心。」

  「現在也沒有嗎?」在左胸房跳動的那個地方烙下自己的印記,他輕喘。「三年後的現在,你的心,找到了嗎?」

  「我……」

  「如果沒有,」他停下,靜靜抬頭,望著她,指向自己的胸口。「這裡,有一顆完整的心。」

  她陡然間一顫,聽到他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只要你要,它就屬於你。」

  她的手心慢慢地收緊,直到指甲剌痛了掌心,卻仍然無法讓心的顫抖減少一分。這個不容拒絕、卻也叫人無法拒絕的男子呵……

  「未傷……」他的吻又烙到她的唇上,在她的唇齒間輕喃。「我很想你,一感覺到她慢慢開始回應,於是更加纏綿地溫存。「很想很想……」

  眼角的濕潤一點一點地加重,她終於輕輕笑了。

  等待了這麼久,終有一個人看到了她的傷她的痛,終有一個人用自己的心來換她受傷的心,終有一個人將會與她一生相守。

  一生相守呵……

  「當年……對不起。」他微喘的氣息灑在她的肌膚上。那個時候,是他勉強了她。

  她忙亂中逸出一聲輕笑。「我……接受。」

  微微蹙起眉,感覺到滅頂的浪潮洶湧而來,於是用力地揪住他的衣襟,將所有的自己交付。

  這一次,出於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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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8 00:55: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喬莊看了看在紅葉小築裡進進出出的人,已不知第幾遍問任未傷。「青兒,你真的不跟我回家嗎?」

  她沒答話,東方未晞倒接過話頭。「我說喬少俠,你擔心甚麼?人家俞樓主要是想始亂終棄,哪裡還用得著來見你的寶貝妹妹?別操那個心了,容易老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喬莊仍記著昨晚的事,有些尷尬。「只不過,我很想把青兒正正式式地嫁出喬家。」

  「省了吧。」任未傷拿把匕首切水果玩,順便塞了一塊堵住他的嘴。「你想叫整個江湖到喬家報仇嗎?我的仇家遍及大江南北,只怕到時候喜事變喪事。」

  「小姐!」婆婆在一旁連忙制止。「這種話不吉利,不能亂說。」

  「是是是。」她轉頭四處看了看,奇怪地問:「咦?十三呢?今天一直沒見他。」

  婆婆無奈道:「這小子知道以後還是要在長天樓待下去,想不開,一個人躲著生悶氣。」

  「呵呵,這個小鬼,再怎麼裝老成,還是沒長大呀。」仰著頭考慮了一會兒,正色道:「不如給他找個老婆好了,管住他,省得這麼孩子氣。」

  「小姐!」

  她立刻搖手。「開玩笑啦,如果他不喜歡我不會強迫他的。」

  這時,有下人走進廳來。「先生。」

  「甚麼?」東方未晞一邊咬著果子,一邊含糊地問。

  「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可以啟程了。」

  「啟程?」任未傷甩著自己的匕首,差點忘了接住,她詫異地看著東方未晞。「喂,你要出門嗎?去哪裡?怎麼沒聽你說過?」

  東方未晞瞅了她一眼,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去京城。」

  「京城?難道是前段時間某位大官的邀請?」任未傷若有所思。「你不至於吧?不是不想去嗎?」

  「唉,有人端官架子,有甚麼辦法?」東方未晞的話聽來像是自嘲。「再怎麼著,我東方未晞還是一介平民。」

  「這樣啊……」

  忖度了一會兒,她道:「如果碰上了甚麼不高與的事,就去長天樓吧,別忘了俞驚瀾還欠你人情,那個傢伙向來狂妄,就算權勢再大,他也不會看在眼裡。」

  東方未晞微微一笑,昂然抬頭。「我也未必放在眼裡。放心好了,我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那我們也該走了·」

  眼角瞥到俞驚瀾,任未傷站起身,對喬莊道:「哥,雖然我不會從喬家嫁出去,但我永遠都是你的妹妹。」

  喬莊點頭,眼角有點濕。「我知道。」

  「那咱們就各走各路吧,有空再聚。」起身,很乾脆地對他們揮了揮手,向外走去。

  


  時近傍晚,蒼柏夾路的官道上樹影斑駁;陽光已近橘紅,在地上投射成滿地的光斑,閃爍耀眼。

  俞驚瀾瞧見樹影下一個黯淡的影子,抬手下令停步。

  蒼勁的古樹下,一個烏衣人倚著樹幹,頭戴斗笠,懷抱著同樣黯淡破舊的烏鞘古刀,幾乎與周圍融成一體。

  那人身形中等,軀體顯得修長有力,此刻微微低著頭,懶洋洋地倚著古樹。

  見一行人停了下來,那人慢慢地抬起頭。在周圍黯淡蕭條的映襯下,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出現在光圈裡,剎那間鮮明得如同水墨畫裡泛出的一抹脂胭,耀人雙目。

  這個人,渾身充滿張狂,只是看那麼一眼,那種目空一切的囂張便鮮明地印在腦子裡,幾乎令人難以正視。

  任未傷坐在馬上,抬目四望。很熟悉的場景,很熟悉的人物,只不過上一次她並未親眼看見。

  偏頭微微一笑,道:「我說歸神捕,你怎麼就這麼喜歡用這種方式出場?」

  金刀神捕歸離天,此時抬頭瞧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道:「沒辦法,你愛這麼趕路,我也只好這麼截你。」

  「喔,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麼勞煩你。」

  「客氣客氣。」她還真的拱手回禮。

  俞驚瀾懶得聽這兩個女人言不由衷地胡扯,看了看任未傷,轉向歸離天。「歸神捕,三年未見,不知有何指教?」

  歸離天深感有趣地抬了抬斗笠,隨意向他拱了拱手。「俞樓主,沒想到三年之後,你居然還沒有悔改。怎麼,常真準備給這女人收拾一輩子的爛攤子?」

  俞驚瀾淡然道:「歸神捕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你說呢?」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來掃過去,最後停在任未傷不再病態蒼白的臉龐上。「任未傷,你的病都好了?」

  任未傷微微一笑,拱手。「托福,在下如今活蹦亂跳得再活三五十年也不成問題。」

  「唉……」歸離天慢悠悠地歎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道:「我說吧,禍害遺千年,你想那麼快死沒那麼容易。」

  「聽歸神捕的口氣,似乎很遺憾。」

  「任姑娘大概是聽錯了。」歸離天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懷裡的金刀,道:「沒有你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我可是寂寞得很吶。」

  任未傷悠閒無比地搖頭,萬分不以為然。

  「歸神捕開玩笑吧?在下雖然三年未出江湖,卻也聽說過閣下大鬧武林大會、獨闖流霞堡的英雄事跡,這等驚天動地,在下萬萬不及。」

  「那些人,鬥起來哪有第一刺客來得有意思?不算!」手一揮,很是豪氣。

  雖然二人素來為敵,然而嘲諷之間,歸離天無疑將她推得極高。這兩人,若不是迥異的身份,倒是當真相似得緊。

  俞驚瀾聽她們胡扯一堆,始終沒有說到正題,便自行開口問道:「歸神捕,我們還要趕路,閣下如果有事,還請直說。」

  「耶?」聽他此言,歸離天驚訝地睜大眼。「我都表現成這樣了,你還不明白嗎?」說著,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吧,照顧一下你的理解力,明白地告訴你,我是來逮人的。」

  「那麼很抱歉,有我在,你不能動她。」他的語氣仍然平淡,平淡得不帶一絲起伏,與三年前並無兩樣。

  歸離天慢慢收斂起笑容,緩聲說道:「俞驚瀾,三年前我問過你,如今還是要說這一句。你要想清楚,任未傷身負七十條人命,在刑部案底纍纍,你要護她,便是與朝廷為敵。」

  俞驚瀾臉色平靜。「我的答案,仍是一樣。」

  「不惜因她與天下為敵?」她的追問咄咄逼人。

  他只說了四個字,語氣平淡得彷彿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他來說,這本是理所當然。

  「雖死無悔。」

  聽到這四個字,歸離天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夕陽漸漸西斜。

  長久之後,她極輕極緩地歎出一口氣,道:「俞驚瀾,這世上竟有你這樣的男子。」

  這個男子,狂傲自我,全然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裡,然而,卻能這樣堅定而絕決地為一個女子放棄所有。這到底是怎樣的堅持?

  「那我這裎就難辦了。」歸離天的神情卻輕鬆得很。「傳言長天樓俞櫻主的冰火掌已至化境,而第一刺客的天傷劍又從未遇上敵手,一個已是棘手無比,叫我一次對兩個,唉,好難得的經驗。」

  「那麼歸神捕想先對哪個?」

  她聳了聳肩。「當然最好是一個也別對上。」

  歸離天轉而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看著任未傷,正色道:「任未傷,我第一次這樣羨慕你,你擁有全天下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微微一笑,又道:「今時今日,你的答案想必也不會像三年前一樣了,因為,你,也心動了。」

  任未傷抬頭望著遠處朗曠的青天,微笑。「事至今日,我若再推開,豈不是太假惺惺了?該把握的,就要把握住,不是嗎?」

  歸離天給她一個真正的笑容。「你變聰明了。」

  任未傷只是淡淡一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怎麼著也要有點長進不是?」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你當我自我辯解也好,懺悔也罷,總之,我已經放棄做一個刺客了。」

  「想做回一個普通的女子?」倚著樹幹,歸離天抱著金刀微笑。「你真的認為你可以平靜地過下去嗎?你的仇家遍及天下,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想退出,太難了。」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她自嘲地一笑,全然明白她的意思。「三年前,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人,是沒有資格幸福的,可是,有個人告訴我,前半生如何已是無可奈何,然而下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無法為我的罪孽辯解,可是,下半輩子,我要為自己而活。」

  不管結果能否如願,不管過程如何艱辛,她知道,有個人會一直陪著她。

  歸離天聽得很認真,她很少這樣認真聽別人說話,然而這一回,她卻將每一字都聽進了耳中。

  好人?壞人?她當捕快將近十年,這是與非、黑與白,又哪裡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看了太多的醜惡,甚麼正義,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輕輕撫弄著用性命換來的金刀,目光有如愛撫。做了十年的捕快,卻只有這件東西,才是真正屬於她的。

  「你以後不會再殺人了?」

  任未傷搖頭,坦然道:「這我不敢說,我不想再殺人,卻未必真正做得到,世事難料,我猜不到我的未來。」

  歸離天不禁輕輕笑了出來,望著她的目光很複雜。

  這個她抓了好幾年,卻從來沒有認真抓過的對手,其實與她有著一樣的本質,只是走的路不同,便有了不同的結果。

  「任未傷,我能找到你,別人也一樣能,你做好心理準備,你沒死的事,可能已經傳入江湖。」

  「你這是提醒我嗎?」

  「你說是就是。」說罷,轉向俞驚瀾。「俞樓主,以長天樓的威名,也許過一段時間後,事情就會平息了。希望能如你所願,與鍾愛之人一生相守。」

  俞驚瀾難得地微笑。「歸神捕是放棄追捕血手林第一刺客歸案了?」

  歸離天身形一晃,輕輕立在樹梢上,大笑。「我可不笨,明擺著會輸的仗,我為甚麼要打?」

  揮了揮手,腳尖一點,身影急速離去,遠遠只傳來一句話。

  「俞驚瀾,今天我不動手,你就算是欠我人情了!以後可要記得還吶——」

  聲音漸漸遠去,終至不聞。

  任未傷似笑非笑地轉頭看了俞驚瀾一眼,悠閒地晃了晃腦袋。「俞樓主,你可欠了不少人情了。就我知道的先算算:嗯,當年那個姓狄的小子和那位凌公子救了我,你答應的條件是甚麼?好像是隨便甚麼要求都可以吧?然後是未晞,現在又是歸離天,嘖嘖,我的天,我看要賣了長天樓還債了。」

  俞驚瀾轉向她,眉目隱隱帶笑。「那你後悔嗎?一無所有的俞驚瀾,是不是能入你的眼?」

  任未傷放聲大笑,「呵呵,俞樓主,你以為小小的長天樓,就能入我的眼嗎?哼哼,我任未傷可未必放在眼裡。」

  看著她不可一世的樣子,他不禁微微一笑,揮了揮手。「上路。」

  「哎,現在就回長天樓嗎?」

  「你不想回去?」

  「也不是不想啦,只不過挺無聊的,想去玩玩。」

  「你想去哪裡?」

  「嗯……杭州怎麼樣?不然蘇州也行。去杭州看西湖煙雨,去蘇州正好探望一下那位凌公子。」

  「好,那我們就先去杭州,再去蘇州。」

  西湖煙雨濛濛,籠罩著天地,空氣裡縈繞著江南特有的纏綿旖旎。極目望去,綠樹繁花,春風細雨,景致如畫。

  煙雨中,一個青衣女子執傘而行。

  行至橋上,幾個各執兵器的漢於攔在路中,看穿著打扮,是江湖中人無疑。

  「任未傷?」

  青衣女子停下步伐,負手靜立。「幾位有何貴幹?」

  「你是任未傷吧?」

  她微微一笑。「我是叫任未傷,但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

  那幾人愣了一愣。「任未傷便是血手林第一刺客,怎麼不是?」

  她面容含笑淡定,一張並不如何出眾的臉龐,此刻隱隱流動著玉的光彩。「刺客以殺人為業,不殺人,自然就不是刺客了。」

  「我們管你殺不殺人,只要你是任未傷,那就沒錯了。」說罷,幾人一擁而上。

  青衣隨風揚起,煙雨中飄蕩如雲,撐傘的青衣女子,身形略一晃動,閃過砍來的眾多兵器。淡淡青影旋即飄忽不見。

  微風細雨中,傳來她的輕歎。「以你們的武功,是動不了我的。」不再有詭譎的殺氣,即便在兵刀環伺之下,她的神情仍然悠淡閒散,不再是刺客的任未傷,只是個性格懶散的女子而已。

  此時,風聲送來輕柔而清晰的聲音。「未傷,該走了。」

  她微微一笑,倏然飄遠。「好。」

  那幾人怔立於橋上,抬頭望去,兩道身影在煙雨中漸漸朦朧,終至不見。

  血手林第一刺客,自此歸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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