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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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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神鵰俠侶【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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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6:12: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少年英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
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
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
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
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
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
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
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
。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
。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妳,明明放妳一條生路。妳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
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
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麼?」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
罷!」說著衝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悽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
,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
:「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
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
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
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
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悽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
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
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眾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
,低聲問道:「你叫甚麼?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
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悽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
他斗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
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
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
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
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抬頭望著窗外,想到
只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屍積為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
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干你何事?」耶律齊道:「姑
娘只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
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顏萍欲接不
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
?只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
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你為
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
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
就十分為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
女子好沒志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
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麼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甚麼過人
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掌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
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
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
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等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
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難以勝
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
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
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
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眾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
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
怎麼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甚麼?」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
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
,見完顏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麼?
」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的
後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西
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嘆。這一聲嘆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是痴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嘆一聲。完顏萍聽得
窗外有人嘆息,大吃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
:「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
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
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
,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
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只用右手就算本領
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只
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手齊用
。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
「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
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楊過搖
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
」說著袖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刀的
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
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
:「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楊過斗地矮身,刀鋒從
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
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
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凌厲,好過刀法。耶律
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
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他
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
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
從刀底下鑽了過去,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酸軟,
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著頭一側,刀柄在她
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抬頭鬆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
當下說道:「怎麼樣,服了麼?」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
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
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
,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
,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
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於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
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
。」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
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
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
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楊過笑
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甚麼?」楊過道:「要
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
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
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著惱,不敢
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痴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是
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
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
。」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
「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麼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麼?」楊過心道:「我
怎捨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甚麼相干?」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
招也沒甚麼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顏萍
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本手,抓住
她的右手,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道:「
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
該學半脂玉掌功才是,怎麼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半
脂玉掌功麼?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
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
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
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
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
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麼?」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雲
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
。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麼?」完顏萍
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顏
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
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淨?」完顏萍悽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
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過
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
躍出了圍牆。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
去。」完顏萍望著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
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
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
跟妳身世一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盪,忽然哇的一聲
,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裏袖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
,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
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
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你叫我楊大
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
,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並無惡意,於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
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
眼色中自然有悽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
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
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痴痴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麼啦?」楊過如夢方醒,嘆了口氣
,道:「沒甚麼。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
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
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幽
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那裏?那裏?我… …」

  完顏萍悽然搖頭,逕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
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
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
此不自量力?」於是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
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
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
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不等
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
,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迴轉,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
,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
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
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捨性命,危
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你
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甚麼事?」
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
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
這一刀那裏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
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一聲嘆息。完顏萍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
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為父母報仇,原
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以我
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
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
,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麼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麼?」楊過嘆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
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一面。」完顏萍道:「那怎麼會?」楊過道:「
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
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那
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 ……你爹爹
……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為爹爹報仇。』我又
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死了。唉
,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後來,自己也傷心起來
。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終身蒙受恥辱,
為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鬱積已久,此時傾吐
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死
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裏討一餐,那裏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
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裏許多傷疤,這裏的骨頭突出來,都
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捲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楊過
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
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與他
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著,低聲問
道:「你怎麼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
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為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好啊。
」楊過道:「好甚麼?」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
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道:「若是
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
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不動
怒,只嘆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麼,我爹爹總能給你。現下我爹娘都不在了,
一切還說甚麼?」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
」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麼?」楊過道:「我要親親你的眼
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麼也不犯你。」

  完顏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若是拒卻,他微一用強,
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一隻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別說
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是難以拒卻,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得鬆了
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她妙目流波
,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後一次
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聲,躍起身來。

  完顏萍被他嚇了一跳,想問他為了甚麼,又覺難以啟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幌來幌去盡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沌
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雙共
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顏萍耳鬢廝磨,驀地裏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番柔情
密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一頭撞死,心想:「姑姑對我如此
一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突然間大叫
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顏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

  完顏萍見他如痴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裏,當下閉
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心
想此人雖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的眼睛?忽聽得楊過叫道:「姑
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顏萍正要問他叫甚麼,忽然背後一
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一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一人,身穿青袍。完顏萍心下怦怦
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日在
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於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是個
女郎,當即深深一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楊爺此刻,還記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麼?」楊
過道:「你說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師徒適才將她擒了去啦!」楊過大吃一驚,顫
聲道:「當真?她……她現下不礙事麼?」那女郎道:「一時三刻還不礙事。陸姑娘咬定
那部秘本給丐幫拿了去,赤練魔頭便押著她去追討。諒來她性命一時無妨,折磨自然是免
不了。」楊過叫道:「咱們快救她去。」那女郎搖頭道:「楊爺武功雖高,只怕還不是那
赤練魔頭的對手。咱們枉自送了性命,卻於事無補。」

  楊過在淡淡星光之下,見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臉上肌肉半點不
動,倒似一個死人,教人一見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心
想:「這位姑娘為人這麼好,卻生了這樣一副怪相,實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難免要流
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問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賤姓不足掛齒,將來楊爺自會知曉,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緊。」她說話
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真要以為他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僵屍
。但說也奇怪,她話聲卻極是柔嬌清脆,令人聽之醒倦忘憂。楊過道:「既然如此,如何
救人一憑姑娘計議。小人敬聽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禮,說道:「楊爺不必客氣,你
武功強我十倍,聰明才智,我更是望塵莫及。你年紀大過我,又是堂堂男子漢,你說怎麼
辦,便怎麼辦,小女子聽從差遣。」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又誠懇的話,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心想這位姑娘面目
可怖,說話卻如此的溫雅和順,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當下想了一想,說道:「那麼咱們
悄悄隨後跟去,俟機救人便了。」那女郎道:「這樣甚好。但不知完顏姑娘意下如何?」
說著走了開去,讓楊過與完顏萍商議。

  楊過道:「妹子,我要去救一個同伴,咱們後會有期。」完顏萍低頭道:「我本事雖
低,或許也能出得一點力。楊大哥,我隨同你去救人罷。」楊過大喜,連說:「好,好!
」當下提高聲音,向那青衣女郎說道:「姑娘,完顏姑娘願助我們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來,向完顏萍道:「完顏姑娘,你是金枝玉葉之體,行事還須三思。我
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江湖上稱作赤練魔頭,當真萬般的不好惹。」語氣甚是斯文有禮
。完顏萍道:「且別說楊大哥於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單憑姐姐你這位朋友,我完
顏萍也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過來攜住她手,柔聲道:「那再
好也沒有。姐姐,你年紀比我大,還是叫我妹子罷。」

  完顏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見她醜陋的容貌,但聽得她聲音嬌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隻手
也是又軟又嫩,只道她是個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歡,問道:「你今年幾歲?」那女郎輕
輕一笑,道:「咱們不忙比大小。楊爺,還是救人要緊,你說是不是?」楊過道:「是了
,請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見到她們是向東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勝關了。」

  三人當即施展輕功,齊向東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輕功擅長,稱得上天下第一。完顏
萍武藝並不如何了得,輕功卻著實不弱。豈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顏萍身後。完
顏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顏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腳步,兩人之間始終是相距一兩步。
楊過暗暗驚異:「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輕功,實在完顏妹子之上。」他不願
在兩個姑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終墮後。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乾糧,分給二人。楊過見她所穿青袍雖是布質,
但縫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苗條,婀娜多姿,實是遠勝錦衣繡服,而
乾糧、水壺等物,無一不安排妥善,處處顯得她心細如髮。完顏萍見到她的容貌,甚是駭
異,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兩人吃完,對楊過道:「楊爺,李莫愁識得你,是不是?」楊過道:「她見
過我幾次。」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一塊薄薄的絲巾般之物,道:「這是張人皮面具,你戴
了之後,她就認不得你了。」楊過接過手來,見面具上露出雙眼與口鼻四個洞孔,便貼在
臉上,高低凹凸,處處吻合,就如生成一般,當下大喜稱謝。

  完顏萍見楊過戴了這面具後相貌斗變,醜陋無比,這才醒悟,說道:「妹子,原來你
也戴著人皮面具,我真傻,還道你生就一副怪樣呢。真對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楊爺
這副俊俏模樣,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卻都是一樣。」完顏萍道:
「我才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給我瞧瞧,成不成?」楊過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
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開兩步,笑道:「別瞧,別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嚇壞了你。」完顏
萍見她一定不肯,只得罷了。

  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武關,在鎮上一家酒樓上揀個座頭,坐下用飯。店下見楊過是
蒙古軍官打扮,不敢怠慢,極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見門帷掀處,進來三個女子,正是李莫愁師徒押著陸無雙。楊過心
想此時李莫愁雖然決計認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難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諸多不
便,當下轉過頭去只是扒飯,傾聽李莫愁她們說話。那知陸無雙固然默不作聲,李莫愁、
洪凌波師徒要了飯菜後也不再說話。

  完顏萍聽楊過說過李莫愁師徒三人的形貌,心中著急,倒轉筷子,在湯裏一沾,在桌
上寫道:「動手麼?」楊過心想:「憑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婦兒,仍難敵她師徒。此事
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將筷子緩緩搖了幾搖。

  樓梯腳步聲響,走上兩人。完顏萍斜眼看去,卻是耶律齊、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見完
顏萍在此,均覺驚奇,向她點了點頭,找了個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顏萍去後,知她
不會再來行刺,於是別過父兄,結伴出來遊山玩水,在此處又遇見她,心下更是寬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
麵條,就放下筷子,抬頭往樓外閒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隻布袋,
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請上
樓來,貧道有一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若是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未必肯來
,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的弟子卻是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眾,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律
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等身
分來歷,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飲,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一禮,道:「仙姑有
何差遣,自當遵奉。」兩人行禮後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焂地變色,原
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一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
見每隻手背上都抹著三條硃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知鬼
不覺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然一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未瞧得
明白。兩丐一驚之下,同聲叫道:「你……你是赤練仙子?」

  李莫愁柔聲道:「去跟你家幫主言道,你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
仰慕貴幫英雄了得,只是無緣謀面,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一眼,心想:「
你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一頓,說道:「兩位中了五毒神
掌,那不用擔心,只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替兩位醫治。」一丐道:「甚麼書?」
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是不還,原也算不了甚麼
。貧道只向貴幫取一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聞赤練
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癢,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正自
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兇惡,心想只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奔下樓
去。

  李莫愁心道:「你幫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不好
,若是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般毒
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臉色大
變,飛身搶在二丐頭裏,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回樓頭。她焂下焂上,只見
黃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軟軟垂下。
另一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李莫愁搶上前
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抖,又折斷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倖,兩人背靠著背,各舉一隻未傷手
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著罷,等你們幫主拿書來贖。」
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一步步的挨向梯邊,欲待俟機逃走。李莫愁
轉身笑道:「瞧來只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纔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來。

  洪凌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
你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齊兄妹一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妹,
你快走,這女人好生厲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
」耶律燕只道二哥於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心下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
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義救人,
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顏萍在
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
性命,一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只覺他話聲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見之後決難
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

  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說著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邊一掠而過,順
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頭一低
,已從她掌底鑽過,站在二丐與李莫愁之間。這一下身法之決,異乎尋常,正是在古墓斗室
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李莫愁心中暗驚。耶律齊卻是大喜過望,叫道:「這位兄台
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一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裏面是柄斷劍。」拔劍出鞘
,那口劍果然是斷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揭下臉上
面具,說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

  這兩聲「師伯、師姊」一叫,耶律齊固是如墮五里霧中,陸無雙更是驚喜交集:「怎地
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說道:「嗯,你師父好啊?」楊過心中一酸,
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絕
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的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雖然終於奪回
了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驚:「這壞小廝進境
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道然這般厲害。幸好師妹那日沒跟他聯
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心下立感戒懼,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
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帥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裏
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來相見。」他知自己
遠不是李莫愁的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是難以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抬出師父來
嚇她一嚇。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干你師父甚麼事了?」楊過笑道:「我師父向
師伯求個情,請你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亂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
獸般的苟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愁笑
道:「你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麼?」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凌厲無前,正是重陽遺
刻中剋制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收皆是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一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自己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下風,心
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剋制我。這劍
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一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邊
,身子前後幌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頭有沒有教過你這一
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一怔,怒道:「甚麼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為她
送命,便一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你下山,你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頭是甚
麼?」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一湧,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輕功不及對方,不敢
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隻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劍鞘,
笑道:「你這輕功不壞啊!你姘頭待你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說人話不說?」挺劍鞘
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古墓派出了你這兩個敗類,可
說是丟盡了臉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卻向來斯文有
禮,說這些言語實是大違本性,只是她擔心小龍女窺伺在側,若是突然搶出來動手,那就難
以抵擋,是以污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見。

  楊過聽她越說越是不堪,若是謾罵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龍女,狂怒
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一暈,只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一聲,從桌上摔了
下來。李莫愁舉起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隻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斜眼
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隻小小酒杯何足道哉
。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被酒流衝得微微一麻,暗叫:「不
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隻酒杯,只覺手臂一震
,心中更增煩憂:「怎麼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麼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為驚訝:
「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只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在下要
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適才投擲酒杯的
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餘年功力一般,當下凝眸笑問:「閣下是誰?尊師是
那一位?」耶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然避在一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難
道是劉處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劉
、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楊過道:「他自稱
是王重陽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人謝世已久,
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盡是撒謊不眨眼的小子,全真
派乘早給我改名為『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一
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
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其中妙處,只
是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一出,就知是個勁敵,於是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但見灰影閃動
,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歷甚少,此時初逢強敵,當下抖擻精神
,全力應付。剎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餘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凝神招架,
眼見敗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讚賞:「這小子果是極精純的全真
武功,雖然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於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是人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踢中
他的手腕,耶律齊手上一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來奪她
拂塵。李莫愁一笑,讚道:「好俊功夫!」只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中蘊有餘意不
盡的柔勁,卻是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是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大罵:「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你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愁見
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一起,捲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你是你師父的漢子,
那麼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準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顏萍等齊聲驚呼,卻
聽得刷的一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之中。這一下以鞘就劍,實是間不容髮,只要劍鞘偏得
厘毫,以李莫愁這一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
捏時刻、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髮的玉蜂針尚能揮
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自是渾不當一回事。他拔劍出鞘,與耶律齊聯手雙戰。

  這時酒樓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眾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
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於小龍女,只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
轉眼便即奪回,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心中毫不擔憂,只是站在
一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
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迭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
,登時跟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致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被李莫愁幾
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耳聽
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弟子,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姑娘尊姓
?尊師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幌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一跳
,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將拂塵擋開。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光,長約
三尺,似乎是根牙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數下急攻,要逼她盡
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一招、西劈
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我的
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緊。」四
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勢確是緊迫已
極。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苦於
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著不動,不肯
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凌厲的招術,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楊過
道:「耶律兄,這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機溜走。
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心中卻大為
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這賤人竟因此逃脫
,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兒,
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
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不同於楊過的
輕捷剽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
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
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不用半個
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鵰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風,
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鵰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
也曾與雙鵰一起玩耍,心想雙鵰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可不願再與他
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鵰焂左焂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鵰記心甚好,當年吃過她冰
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害怕她銀針的厲害
,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鵰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她怎
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李莫
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一塊
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鵰紅馬,早料到馬上少
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只見她一勒馬韁,紅馬焂地立住。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
既不人立,復不嘶鳴,神定氣閒。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
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
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
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長成
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增嬌艷。
她向雙鵰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
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
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
,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你
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
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
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但與
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
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
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狠狠
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出手劍尖
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是奧妙,心中
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舉拂
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政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
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拂塵迴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武
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
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甚麼陣法,
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鵰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
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一擁而上,倒是不易對
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迴捲,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
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
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
身,叫道:「凌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李
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瀟洒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洪凌波則
是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隻大鵰才比李莫愁
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鵰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眾人都是
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萍道:「
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裏,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瞭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走得已遠,楊過
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但數次
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
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
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
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
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
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
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
「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
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已,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
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
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
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
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
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
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厭
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飢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遠,不
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嶽之一
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雲
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並不找地方
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足底溜滑,道
路更是難於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將自己
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身,
只見後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凌空。
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於是
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你
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裏幹甚麼?」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裏
幹甚麼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
女,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千結,畢生
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
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
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楊過待要
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說道:
「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有甚
麼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
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觔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觔斗,雖是
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觔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不由得另
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
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
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
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
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
「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
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
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
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醜麼?」楊過道:「不識。」那
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
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餘年不再
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炒響螺,龍虱蒸禾蟲,烤
小豬而皮脆,煨果貍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
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
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污衣、淨衣兩派之爭,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
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裏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
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醜聚
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醜已集,尚有
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雪地
,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道:「蜈
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
五醜,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
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
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楊過聽他說得
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裏,
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
。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
,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麼?摔死就摔死罷。」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緊
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一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
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掛著美食,
當下走到一塊大巖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來。楊過大是
奇怪,道:「咦,怎麼有隻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
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蟲,
但驀地裏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
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發毛
:「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
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裏。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了。洪七公道
:「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楊過將毒水倒
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
,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
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
,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
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
幾嚼,兩眼微閉,嘆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一個酒葫蘆取
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
,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隨即哈哈大
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
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
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你閉
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楊過過:「吃
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
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將下去,但
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
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讚:「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洪七
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
,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
。」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
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
,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
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
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有一團涼
意,於是找塊巖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
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
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醒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
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一般,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
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並無
倦意,但見四下裏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聲,凝神望去,只見五條
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老前輩所說的
藏邊五醜。」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一人
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人同時分
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腳下柔軟,「
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五人
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叫,亂蹦亂跳,當真比
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洪七公
這老賤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你想想,
老賤有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齊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是難以對
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夥兒來剁這老賤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蓋世,
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降
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閒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朝英也不
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俟機偷發暗器
,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
,不及發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岩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
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
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已經頗為狼狽,竄閃擋架,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
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給
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醜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
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人齊上,
卻又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一步,拜將下
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於全真道人張志光出其不意
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接著是一招「推窗望
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醜,右邊是三醜。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醜功夫較高,急忙豎刀
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醜卻被掃中了腳骨,喀喇一聲,
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餘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楊過身法靈
便,東西閃避,四醜一時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醜一蹺一拐加入戰團,惱怒異常,出手
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五
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
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醜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決無不醒之理,
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只是並非僵
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醜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待得
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又已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醜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山峰只此
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
之旁便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裏擋住他們。」當
下加快腳步衝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岩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道路口。楊過
直衝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昇,
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可
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醜」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手往臉上
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屍一般,五醜面面
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斗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
在曉風中輕輕幌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衝來,我便也是
這般一夫當關。

  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那裏鑽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衝向窄
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當下
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醜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也不敢過來。

  到第二日上,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飢火中燒,回首
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
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衝
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身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
應過了,怎可就此捨他而去?」當下強忍飢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
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傢伙動手,只怕我自己就
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
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
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
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
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不
禁嘆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
。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當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
窄道。

  五醜只道他難忍飢餓,要想逃走,當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
往山谷中一拋,對著大醜疾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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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6:50: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之間
,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醜在身
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
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
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
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見他
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向後一仰,
險些摔倒。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醜傳三醜,三醜
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
,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
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
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
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
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
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
傢伙也平平無傍顛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聖…
…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金輪法
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
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
…怎能……」二醜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
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
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 …也……也……不
……」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
,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醜背後
,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斗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
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但逆
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份,與
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輪於西毒。
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
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醜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
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
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醜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西藏聖僧
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
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歐陽鋒一怔,
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伋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以足
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
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醜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
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
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
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
也較量較量。」藏邊五醜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麼
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愈,於是
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
,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麼名字?」洪七公
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
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
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
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兇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
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
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
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
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脂,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
。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
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度,令他
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飢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
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
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柯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斷,但時
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
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
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
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
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
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著眼
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拉著他
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下難
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
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
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
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
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
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
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
。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
。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
仗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或似
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二
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那
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饒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
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
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
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
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巖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是呆
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生怕
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
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只見
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嘆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這種架又
有甚麼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歐陽鋒的招數
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可是被他焂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鬥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七公
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
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
認輪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伙,想逃麼
?」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
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
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
他杖上傳來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
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然受
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數次
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
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過又
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知對方內
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
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
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醜
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
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
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
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
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洒脫,實是不自禁的
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洪七
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
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鬥定然
要輪,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於
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
,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
。」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
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
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
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
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
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那裏還
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
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分臥兩側,自己在
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楊
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甚麼
?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道:「
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想:「打狗棒
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伙居然會使?但他和我這般拚命惡鬥
,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
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得他
神智不清,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不是英雄
好漢的行逕,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
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
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
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
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是你
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晚輩
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復,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
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擺幾個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
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托,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
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
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
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
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
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
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盡是攻守兼備、威力凌
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嘆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
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仗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
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鋒自是難有對
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叫
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
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似乎忽然
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指撥
。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
,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只聽
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
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迴光反
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
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
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
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憤糾
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
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不
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屍臉上變色,才
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
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
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情景,不禁又傷心
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甚麼榮名,
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
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
的餘裕?」嘆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
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渡過了好
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看重也好,輕
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麼干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盡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
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寺,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里許之外掠過。
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馬遠去,只覺
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
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腿肌肉盡
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一個莽漢
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
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
麼?」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那
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莽漢頭頸,一把
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
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
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只奔
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將馬托
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奔
到半里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撫
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韁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餵
馬吃了個飽。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
、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餵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
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
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
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洒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實是
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顛簸起伏
,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牠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
,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
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鬱鬱半生,此時忽
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途
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沿路想起
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
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不琢
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
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
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又行一陣,
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眾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
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鵰鳴啾啾,兩頭白鵰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個化
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
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
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給你
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麼?」心
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
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
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
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他不牽馬韁,那醜馬自行跟在
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
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鵰棲息在廟前一株松
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餵鵰。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
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
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
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六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
錦緞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
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丐之中也並不顯得
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
」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
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
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
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掛
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
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也不
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
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
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
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
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
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
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
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眾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
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幫主,瞧她
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
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廟,捧出飯菜饗客。
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賸肴一般才
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斗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
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
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
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
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眾,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
,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
當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佔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
北便是蒙古兵所佔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數百株古
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
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稟告借盤纏這等小
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眾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
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
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眾人都讓在兩
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頦留微鬚,氣宇軒
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晢,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眾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
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
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原來郭
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
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
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嬌艷。眾賓客指指點點
:「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
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楊過不願在人眾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
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
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後面並肩
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等一
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
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
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靖、
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
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
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
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
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眾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鬚說
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適,
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說,好說。幾
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對她極為尊重。郭
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郭靖詣問馬鈺病況,甚
是掛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麼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龍家
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接口道
:「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
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在此
,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
……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未必
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
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癈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
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洩漏一句,是以郭
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靖聽
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抬頭望
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廳上
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不少
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裏。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要害。然
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著?」黃蓉見
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句話
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
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裏的偏席上,跟最
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郭靖也覺尊
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
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眾英雄轟然稱是。

  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
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乾了多少罈美酒。

  酒飯已罷,眾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
「郭大俠,貧道有負重託,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趙師
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只
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
」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
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
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
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她見楊過
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
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丰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
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
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
不好,想來難有甚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是又闖了甚麼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
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麼。」武敦儒怕師父責罵,不敢答應
。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裏。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
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
,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走進
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手,
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姪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麼是
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快
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緊之極,所謂
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點兒差
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早已「小畜生、小雜
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
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算是我瞎
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
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
,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
,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
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斗陣圍攻
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過境遷,
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二道
:「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麼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
甚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緩的說了幾句
,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我
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那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不已
。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
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豈知楊過過竟
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你……你……
你說甚麼?」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
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暗想
:「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是不好,可也沒求你
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
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
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爹爹
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
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授武
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姪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
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
,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甚麼?甚麼血海……這……這從何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
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姓郝的,
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想到
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出其
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殺人
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
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
手,從趙志敬腰裏拔出長劍。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過遞
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
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縮
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嘆一聲,說
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
:「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
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就算馬劉丘
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
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
子,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將自己反出全真教
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
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怹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
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鑑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
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
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
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上星穴」,這兩
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
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
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裏還能容他閃
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
,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楊過卻見事
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
」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
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
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干冒
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
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說道:「
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
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
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自己手掌
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若是慌慌張
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當下也不說
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還不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
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走
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若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
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
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
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
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
,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低聲
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勢須還手
,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
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
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
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敬下
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
,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
不敢繼續裝假作為。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踼過去。這招「天山飛
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全真派武
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
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著,一攻一守,乃
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
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
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
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
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
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
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
,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幌,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
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早已
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
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幌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
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
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指放
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下,左足
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志敬左
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
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盪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姪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柯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
的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
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麼?」
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
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那裏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因而假
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
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將
全真派武功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
,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
兒幹甚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
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
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
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被師
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楊過道:「那原因
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
甚麼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麼?」楊過
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猶
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
自來將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已開始為自己
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
按玉蕭」。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面署
名卻是「五湖癈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卻似老了十多
年一般,看到「五湖癈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癈人無異,適才逼
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
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
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
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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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楊過
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麼?」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走走,我
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麼。」楊過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三日三夜也說不
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郭芙早已知道,卻假裝沒
瞧見,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揀些沒要緊的閒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嬌
笑。她明知楊過瞎說,卻聽得甚覺有趣。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挨擦
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笑道:「
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敦儒正色道:
「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醜馬,見二者一般的骯髒
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修文
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似前你在桃花
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過頭來
,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桿棒。武修文道:「
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麼久,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狗棒法」四字,
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是天下兵刃中
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麼?」武敦儒嘆了口氣,
道:「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若是你做丐幫幫主,魯幫
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這塊料兒,怎能做
丐幫幫主?芙妺,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者接替?」郭芙道:「這些年來,我媽也只掛個名
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
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叫魯長老做了幫主是正經。等到魯長老學會
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見過
。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武修
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笑著逃開,武
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郭芙
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麼寶貝模樣。」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卻
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們只瞧個樣兒
,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麼?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
」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
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
,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
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麼個樣兒,卻從來沒見過
。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得幫主之
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郭儒嘴上反對,心中早就一百廿
個的願意,只是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他們
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到那裏
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麼,他又看不懂,
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顧著他就是了。
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弟遙遙答
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
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

  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楊
過道:「你為甚麼嘆氣?」郭芙道:「我心裏煩得很,你不懂的。」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等還
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郭芙笑道:「這又奇了,你
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
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討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捨。」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
,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口中卻從
來沒提過一句。此時斗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又
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
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是我一個
人,又怎能嫁兩個郎?」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道:「你滿嘴
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著小調兒:「可是我一個
人啊,又怎能嫁兩個郎?」

  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並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說是
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呢?」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伴,但當
時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楊
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似飲美酒
。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
文較為投機相得,但要辦甚麼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孩兒情竇初開,平時對二人
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在他內心,卻是好生為難,不知該對誰更
好些才是,這時和楊過談起,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為甚麼?」楊過笑道:「若是他
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麼?」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並非當真有
甚麼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發怒
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咱們快走罷。」說著展開輕功
,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一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麼?自己走得
遠遠的罷!」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
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趣,嘿,這般
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念一
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心中好
生奇怪,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
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麼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也沒甚麼,我
本來不為甚麼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待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
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麼久沒見,我有好多話
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你怎不見識
見識呢?」

  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
那也說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生、管家
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將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
待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時卻將心一
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已大
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看不到了
。」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氣喘吁吁的跟著,落腳沉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

  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郭芙
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但隨即想
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麼?」武修文指著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裏舞棒,
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不妥,但
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攪,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就是打狗棒法
麼?」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師母正在指點,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請她到一旁說話
去了,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麼練著。」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滯,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甚麼好看,咱們
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心中冷笑
:「小女孩兒甚麼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夫婦
並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少年人頑
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全真教搗蛋,
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小子狡獪得緊,我
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
,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
莫大干係,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

  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頭來
竟致屍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嘆了口氣,想到嘉興王鐵
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兀自寒心,低聲的道:「那也說得是。」

  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於他人之手,至於怎樣死法,仇人是誰,
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甚麼「流落王府,誤交匪人」,又是
甚麼「屍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見他
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從你
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
須得好好補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那可有多好。
媽怎麼又不跟我說?」

  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
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將來我把功夫
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郭伯伯」這三個字,中間實有重大含
義,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

  黃蓉嘆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將來成為
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將芙兒許他,也是心滿意足的
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這樣的一
身武功,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麼?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麼?我瞧啊,這
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順,只因為你武功勝過
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
只聽拍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家哥
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
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

  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
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紀還小,
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導魯長
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有些擔心。我找過兒去,跟他談談。」
說著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著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能成
為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黃蓉已
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唸了幾遍,叫他牢
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甚麼「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訣又
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三人幾次要想溜
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儘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那知黃蓉預定今日
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倘若他無法領會,
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之是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將
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兼之年紀已老,記心減退,一時之間那裏記得
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是難以記得周全。

  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並不
著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於筆墨,否則寫將出來讓他慢
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
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不明心法
,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
必傳授。那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只聽到第三遍
,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纏七來八的背不清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因是大感虛弱。這日教了
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過兒,一
起都給我滾下來罷!」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麼她不動聲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媽,
你真有本事,甚麼都瞞不過你。」說著使一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
著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

  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著?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
到江湖上行走,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親素
來寬縱,也不怕她責罵,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
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瞧瞧。」

  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絆小狗兒一交。」郭芙
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著。黃蓉竹棒一幌,郭芙急忙躍起,
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叫:「我不來
,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著,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旁邊
,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當真是穩
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黃蓉微微
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是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避,這麼一來,下
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黃蓉竹棒迴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穩,
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適才我傳授魯長
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那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竟
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就是勝了。只
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勁詐著。可是要練到這
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

  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數一
加印證,當真是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 

  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與各門派的功夫均無
牽涉。單學招數,若是不明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
,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甚麼『絆、劈、纏、戳、挑
、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若是我傳授別種武功,未得我的
允准,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麼?」郭芙連聲答應,笑道:「媽,你的功夫我何
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麼?」

  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跟你
說。魯長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
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著。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我
都不明白,若是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是極其怪
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想起了自己
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你郭
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望你將來成為一個
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
好不好?」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不由得大是
感動,胸口熱血上湧,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撫著他的頭髮,柔聲說道:「過兒,我甚麼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因
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復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
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楊過更是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著你,我……我 ……
我都跟你說。」黃蓉撫著他頭髮,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幾天再說不遲,你只要做個好孩
子,我就喜歡啦。待會開丐幫大會,你也來瞧瞧罷。」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自須
在大會中明言,擦著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來,
楊過竟然破涕為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首次感到
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著他
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
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著眉頭道:「明兒再說,我 ……我不舒服
。」

  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著膽子暗自運氣,將一股熱力
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門已練得
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牴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後來覺得通
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真高
手之下,體內大為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驚異:「
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今兒
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師伯、師
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中?」黃蓉笑道:「這有何
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楊過向來自恃聰明
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

  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道:
「甚麼武功?」楊過衝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隨口道:「你懂甚麼?媽,是
甚麼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慧,勝於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個草
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憐他兄弟
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自是學到甚麼就轉送給她甚麼了。」郭芙卻好生
奇怪,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嗎?想到此處,不
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
。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卜。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水漁隱與
書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闋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是各逞機辯。歡敘之後
,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於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繭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

  中午飯罷,丐幫幫眾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南西
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為,丐幫中的污衣、淨衣
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叛去,幫
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黃蓉按著幫規宣布後,將歷代幫主
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身前身後都是痰涎
,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忽
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眾聽了,登時齊聲
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常自掛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若狂。人叢中
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眾丐一齊呼叫,當真是聲振天地。呼聲此伏彼
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世上
走一遭。只是眾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微言輕,
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何必掃他們
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
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
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
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逕
自直言,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

  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著他老人家
喝了一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群丐又是大聲歡
叫,夾雜著不少笑聲。那老丐接著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狗官惡霸,
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麼『藏邊五醜』,奉了蒙古韃子之命,在川東、湖廣
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要是的確如此,自然要取了這五條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藏邊五醜』,前一陣好生猖獗,只是行蹤飄忽,我
們川東眾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丐幫弟
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藏邊五醜』打
成廢人之後,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幫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亂,蒙古韃子日漸南侵,蠶食我大宋天下,凡
我幫眾,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禦外侮。」群丐齊聲答應,神情極是激昂。那老丐道
:「朝廷政事紊亂,奸臣當道,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那是辦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
,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洪老幫主命我勉勵眾位好兄弟,要牢牢記住『忠義』二字
。」群丐轟然而應,齊聲高呼:「誓死尊從洪老幫主的教訓。」

  楊過自幼失教,不知「忠義」兩字有何等重大干係,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不禁大有所
感,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幫外賓客不便與聞,紛紛告辭退出。

 到得晚間,陸家莊內內外外掛燈結綵,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各處一
共開了二百餘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難得一次的
盛舉,若非主人交遊廣闊,眾所欽服,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

  郭靖、黃蓉夫婦陪伴主賓,位於正廳。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與
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

  郭芙初時有些奇怪,心想:「這人不會武功,媽怎麼讓他坐這好位?」突然轉念一想,
不由得心中一涼:「啊喲不好,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她越想越
怕,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神情親熱,又想爹媽互敬互重,爹爹要是執意
如此,媽媽自也不會不允。她斜眼望著楊過,又是擔心,又是氣憤,心想:「我怎能嫁給這
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芙妹,你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
這兒,他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郭芙氣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趕他走啊!」

  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已然大生
敵意。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眾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醜
。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這姓楊的當眾栽個大觔斗,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適
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正好一試,說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讓他擺擺架子,大大
的露一下臉。」站起身來,滿滿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旁,說道:「楊大哥,這些年來你
定是挺得意罷?我敬你一杯。」

  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臉上神色狡獪,顯是不懷好意,心想
:「他過來敬酒,定有鬼花樣。但說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於是站起接過酒來,說
道:「多謝。」一飲而盡。就在此時,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間點去。他將身子
擋住了旁人眼光,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笑腰穴」,聽師伯言道,以一陽指法點中了敵人的
「笑腰穴」,對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終大笑不止。

  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豈能中此暗算?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以他此時武
功,也決不能著了道兒。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定要狠狠反擊,不是摔武修文
一交,便是反點他「笑腰穴」,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心中愉樂,和平舒暢,暗想:
「你雖和我過不去,但總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當下暗運歐
陽鋒所授內功,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所有穴道即行變位,只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
的倒立,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為甚淺,經脈只能逆轉片刻,一呼一吸之後便即迴順,必須再運
內功,方得二次逆轉片時。但就只這麼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

  武修文一指點後,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點不動聲色,心中好生奇怪
,回到自己席上,低聲道:「哥哥,怎麼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麼不管使
?」武修文將適才之事說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對,又或是認穴歪了。」武修
文急道:「怎麼不對?你瞧。」手指一起,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姿式勁道,與師伯所傳絲
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麼了不起的玩意,哼!瞧來也沒甚麼用。」她
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心中卻已不甚樂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也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咱哥兒倆數年
不見,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楊過心中暗笑:「你弟弟已顯過身手,瞧你做哥哥的
又有甚麼高招?」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過酒杯,笑道:「多謝。」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直出,袍袖帶風,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楊過見他來指勢狠,
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只怕抵擋不住,當下不再運氣逆脈,手臂下垂,將一大
塊牛肉擋在自己「笑腰穴」上。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覺,食指戳去,正好刺
中牛肉。楊過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來,只見五隻手指
抓著好大一塊牛肉,汁水淋漓,拿著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狽,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
,回入座中。

  郭芙見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很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麼?」武敦儒脹紅了臉,難以
答話。正狼狽間,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
命敝幫幫眾各出死力,抵禦外侮。現下天下英雄會集於此,人人心懷忠義,咱們須得商量一
個妙策,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說了這幾句話後,群雄紛紛起立,你一言
我一語,都是贊同之意。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眼見國事日非,大禍迫在
眉睫,早就深自憂心,有人提起此事,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

  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聲若洪鐘,說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空有忠義之志,
若無一個領頭的,大事難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夥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傑
出來,由他領頭,眾人齊奉號令。」群雄一齊喝采,早有人叫了起來:「就由你老人家領頭
好啦!」「不用推舉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這臭老兒又算得那一門子貨色?武林高手,自來以東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為首。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西毒非我輩中
之人,南帝遠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當真是眾望所歸,群雄一齊鼓掌,再無異議。

  人叢中一人說道:「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個藝能服
眾,德能勝人,擔當得了這個大任?」他話聲響亮,眾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卻看不到人,
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給旁邊之人遮沒了。有人問道:「是那一位說話?」

  那矮子躍起身來,站到了桌上,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年逾四旬,滿臉透著精悍之氣。
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矮獅」雷猛。眾人欲待要笑,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
聲吞下了肚裏。只聽他道:「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十年之中難得露一次臉,要是遇
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這話倒也說得
是。」雷猛又道:「咱們今日所作所為,全是盡忠報國的事,實無半點私心。咱們推舉一位
副盟主,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大夥兒就對他唯命是從。」

  喝采鼓掌聲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俠!」有人叫道:「魯幫主最好。」有人道:「
丐幫前葽幫主足智多謀,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我推舉黃幫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間陸
莊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馬教主。長春子丘真人。」一時眾論紛耘。

  正亂間,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卻是郝大通、孫不二、趙志敬、尹志平四人。楊過見
他們去而復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幹一場嗎?」郭靖和陸冠英大喜,忙離席相迎。全真
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自然大為遜色。」郝大通在郭
靖耳邊低聲道:「有敵人前來搗亂,須得小心提防。我們特地趕回報訊。」郭靖心想,廣寧
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他說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
顫,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低聲問道:「歐陽鋒?」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
下的那個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寬,點頭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還未回答,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鳴鳴吹起,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磐之聲。
陸冠英叫道:「迎接貴賓!」語聲甫歇,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

  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都是微感詫異,但均想此輩定是來
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也就不以為意。

  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便即站起身來,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了出
去。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師兄
達爾巴。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雖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為遜,也不去懼他
。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身形猶似竹桿一般的藏僧,腦
門微陷,便似一隻碟子一般。

  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界之
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說西藏有
這麼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說道:「各位遠道到來,就請入座喝上
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說甚麼「光臨、歡迎」之類口是心非的言語。陸冠英吩咐莊
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物。
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眾賓挪動座位。郭芙見楊過安安
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著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麼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
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走到楊過身前,說
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
落裏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暗暗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的英
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似閉。霍
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幫
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斗然間精光四射,在郭靖
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蒙古
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愕然
相顧,均想:「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大師?」

  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了不
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達爾巴同
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感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說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

  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露出扇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
朗聲說道:「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
得會群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於此,依小王之見,須
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為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為如何?」

  「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群雄盟主,現下正在
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此言
一出,群雄齊聲大譁,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公若是未
死,就請他出來見見。」

  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說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說要見,就輕易
見得著麼?」霍都冷笑道:「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憑他的
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靖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輪
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

  群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以來
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是削弱了
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想:「這幾十
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我們都不致落了下
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

  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群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說道:「
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聞名、素
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雌雄,只是他
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鏟除為虎作倀的漢奸,沒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來,未
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定感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
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七公
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紛叫好喝
采,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天井、門邊都
擠滿了人,眾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聽,
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也敵不過
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這個變故實非
始料之所及,不禁徬徨無計。

  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重濁
,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武功,在
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邪、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知他曾折在郭
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難以取
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

  金輪法王臉一沉,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甚是
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有通天徹
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那知竟會要自
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到他耳邊輕輕說了
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說道:「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
,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
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

  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輕輕幾句話,便將
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此人是丐
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鬆鬆的滿鰓大
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幫
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說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
腳的棒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內
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說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向來不
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

  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不由
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說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日閣下自稱是
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搶著又
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量功夫,閣下
武功雖強,卻是藝兼眾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

  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於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有
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若他不得
,誰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棒法不遲。」

  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
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公子哥
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才千里
迢迢的趕來,那知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教干下好
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眾人
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打狗棒
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滋味,在下就
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
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
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不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會。
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戰,自己
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只有讓
他先鬥上一陣再說。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將
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風中竟
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已摺成一
條八寸長的點穴筆,逕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穴,用纏字訣一
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躍相避,那知竹棒
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
,呼叫:「打中狗兒啦!」「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起左
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傳!」打
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皂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得手,始終功
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眉。
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逼近,否則魯有
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
幌,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
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在手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
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
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棒,原來
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將竹棒折
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幌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
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
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獒口奪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湖君
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發百中,
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棒倚在身旁,留著霍
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子會
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真正本領
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你總不會不敢
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纔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以求比試。只有武
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抽出
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
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那一個
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原是
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眾我寡,若是惹成群毆,可就
難弄得很。」於是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
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言明比武三場,那
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
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佔盡身分,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黃蓉
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
柳是大理國人,並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算得是同仇
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鬥霍都,郝大通第
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
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金刃
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郭
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這
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來是魯有
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即或鬥他不過
,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兄弟倆使個眼
色,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是辭不
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二人的長
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
平面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弟大驚,
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霍都早已料到
此招,頭也不回,摺扇迴轉,兩下裏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轉。他只是手指轉
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鬆手離劍,向後躍開,但見
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
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收,
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擺出來的
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當下哈哈一
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只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
,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
眾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郭靖喝道:
「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見她嬌艷美貌
,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深恐郭芙恥笑,此時見
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搧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方三
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誰勝誰敗
,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大
聲說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然
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說道:
「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有多
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是也
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今以君
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取君
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
」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甚麼。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想起
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賭千金,
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以
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大理
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究悟性。
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此時的武
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傾囊相授,但到後
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馬鈺、
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固然
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而將
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若是給蒙古
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抗敵,共
赴國難,當下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藏僧之手,那
也算不了甚麼。」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郭靖
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
。」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人姓
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說著
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

  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為禮,說道
:「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

  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
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兵刃,你
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筆桿兒為伍,
會使甚麼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墨,實無異處,與
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綱筆大不相同,正欲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麼人。

  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來,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
望去。但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
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
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她周身猶如籠罩
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裏一躍而
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
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要如舊時
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
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煩躁,難以為
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實是一無所知。
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
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人見她天
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為難。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名大漢談論,
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於是打聽
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只是
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色慘白,
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是大感詫異。

  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流下淚來,哽咽道:「你…
…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那裏,我便跟
你到那裏。」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敘話。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
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
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說道:「咱們要比試功夫,你
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

  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心
裏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道:
「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加子論文,以筆會友,敵人有筆無刀,何須兵
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側步,搖頭擺腦,
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身法輕盈,招數奇
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敵人筆桿兒橫掃千軍,
閣下可要小心了。」說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浩若湖海,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
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
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從所未
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
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指與書法
融為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難抵擋他這一
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學過
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毛筆搖幌,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釣
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
武功,不禁大為讚賞。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麼玩意?」黃蓉全神觀鬥,
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麼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暢,不再
回答。

  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精品。前人評褚書如「天女
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凌空,極盡仰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一陽書
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僅一陽指的精奧,總
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條,絲
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采,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帽子
,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癲、如酒醉、如中
邪,筆意淋漓,指走龍蛇。

  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提
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
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逼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盡。黃蓉第二
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揮扇將酒杯打落,
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乾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銳的『自
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研十餘年
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張旭號稱
「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
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
,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得一筆釣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衣衫
。群豪轟笑聲中,霍都跟蹌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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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甚麼,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樸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斗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餘,自行喁喁細談,對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樸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麼?」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甚麼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麼?」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采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裏還想得到去認甚麼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桿,點中了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口氣向膝間穴道沖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桿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斗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餵以西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交,噹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洒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划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性純樸粗魯,向棶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凶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裏懂得,也問:「你說甚麼?」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盪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著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回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麼了?」楊過笑道:「沒甚麼。這廝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觔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麼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麼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麼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麼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著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眾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麼?」「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眾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為詫異,一個裂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凶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眾人給他這麼一問,一時語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甚麼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眾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裏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那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麼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麼?」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為他擔心,生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倣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和,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逕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己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迴身,轉扇護胸。旁觀高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甚麼?」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日常相處的盡是淳樸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眾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 …」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麼許久,均已大為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抬槓,讚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等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觔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為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為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裏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儘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唸道:「棒迴掠地施妙手,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唸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仗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唸:「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唸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麼?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著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爭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裏,雙手撗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沉的生銹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退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麼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銹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眾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凌厲狠辣。楊過仗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嬝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都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旁觀眾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準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甚麼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裏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采。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裏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閒雅瀟洒,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用銹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那裏有甚麼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提,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凶險之極,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眾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然死裏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裏眼前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湧身躍起,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於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裏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裏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大得大敵當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麼一搔,竟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斗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一聲:「往那裏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迴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眾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準,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迴之說,其時達賴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胎復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麼一會事。達爾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拋下金剛杵,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眾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固嚕、咭咭咯咯的對答半晌,說了一番甚麼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偽了,於是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醜,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傢伙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醜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麼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麼?」黃蓉早聽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迴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佔上風,卻也傷他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踫,此時一撞,但覺一股大力激盪,震得虎口劇痛,拍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刪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

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縹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仗「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隻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那裏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眾武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顛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眾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猛見眼前紅袍幌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幌了兩幌。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簾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麼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麼?」她只道郭靖顧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嘆息:「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那裏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大法」,係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注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使的是甚麼招數,臉上就有甚麼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裏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詩人竹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髮長七尺,光可鑑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麼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眾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

  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為喜慰,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係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於霍都,則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凶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倣,只將眾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道:「你別以為好阮,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凶險呢!」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裏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

  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裏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遊蛇」起來。金輪法王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裏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持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嘆一聲,臉現寂寥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掌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不輸於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模擬了師父小龍女。當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抬了回去。

  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裏,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裏胡塗之至,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噹啷啷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甚麼?」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麼東西,更沒想到自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那我就試試。」

  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念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唸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唸軏咒語,金輪一擺,噹啷啷一陣響,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音,一字一字的唸了起來。卻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師兄轉世,怎麼會唸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廳裏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眾人適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麼一擲,功力顯然又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們見她稚弱美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唸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唸得一字不錯,心下佩服,讚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說道:「虧得我甚麼?」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風一抖,綢帶末端繫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眾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璫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鎚鞭棍,遇上了全是縛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甚麼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裏,都是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逕來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裏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賸五招。」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噹啷啷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迴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麼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璫璫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是從生到死、從死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麼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甚麼話說?」

  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風,金輪幌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這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甚麼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竹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玎玎聲響,忽怎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閒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於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於丈許方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陣嘈音來衝盪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噹啷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抬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分,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裏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遊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準了五成,這兩下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捲起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迴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伏低身子向後急竄,疻聽得噹啷啷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她嫩臉生疼。眾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敢用綢帶去捲?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上去突伸左拳,噹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向輪子搗去,噹的一聲大響,金刪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入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捲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由得大動無明,不等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抬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喪生於這凌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半個觔斗,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幌,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顏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佔了上風,內裏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先佔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你沒事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

  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響,高聲叫道:「蒙古眾武士聽著: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甚麼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拋去,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過。」眾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主這個名號,說甚麼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眾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甚麼臉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麼?」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裏,說道:「好,你既認輸,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眾,若是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好漢,大夥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眾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甚麼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逕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少使用餵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圍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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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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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麼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裏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麼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洩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麼。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麼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麼口裏就說甚麼。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跨自讚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麼。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姪粉身難報。但小姪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靦覯推托,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婚姻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甚麼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麼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麼?」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恆,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裏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眾宣洩?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於甚麼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觀瞻所繫,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麼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麼來著?」尹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眾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衊,自是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麼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衊。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麼?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姪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麼?」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麼?」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麼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麼?」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麼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麼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甚麼只因為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甚麼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處,胸頭怒氣湧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甚麼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裏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衝,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餘,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甚麼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麼?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裏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嘆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於適才的惡鬥、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裏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託於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託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著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輇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發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痴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逕。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餵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迴劍急刺,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拋劍,噹啷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捨其旁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廝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甚麼?」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受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甚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輪法王後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噹的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


  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癢癢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為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為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了得,被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迴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裏,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啷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稱「五輪法王」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麼?」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分。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才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裏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那裏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捨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麼?」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凌厲狠辣。


  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忽來去,儘是遊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幌得噹啷啷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挾著一股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鬆,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後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擊,此招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來,噹啷啷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采。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枓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


  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死裏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裏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一人補去,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製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禦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製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靦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迴護,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精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簾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製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啷啷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裏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交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甚麼叫我大師兄?」轉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姪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名。」


  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沉倫,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閒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為甚麼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


  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裏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為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中感動,不由得痴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根繩子,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為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甚麼。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娘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裏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裏?」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那裏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差愕。金輪法王提韁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斗逢大敵,自是十分凶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里許之外,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沉沉,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捨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觔斗。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裏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韁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布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周身麻癢難當,忍不住呻吟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是凶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


  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裏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嘆了口氣,說道:「過兒,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一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裏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


  驀地裏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黃蓉嘆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裏。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嘆。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那裏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為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銹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秏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綑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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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6 00:57: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眾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郭芙與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啷啷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著悽愴慘厲之意,眾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著嗓子說道:「老納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麼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噹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焂地飛起,落向林中。


  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麼?」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是嬌嫩。法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甚麼?」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郭芙與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傷著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身要緊,當下鐵輪虛幌,向武修文腦門擊去。


  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酸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那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嘆,轉頭便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幌。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麼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別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


  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秘製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下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牽了馬韁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應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几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管玉簫。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中卻盡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甚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 ……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嘆道:「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又要戴面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甚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甚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甚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姊,幹麼你待我怎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甚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甚麼武學譜笈,最後她嘆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甚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甚麼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幾隻粽子,又費甚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楊過道:「甚麼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那裏還能這麼挑剔?」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蹟,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


  他要吃棕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一端黏了塊粽子,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甚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八糟,又是甚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蹉過的象牙那麼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


  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


  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陪罪,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裏!」說著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甚麼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那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著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那少女道:「我 ……」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覯,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主的關門小弟子。」楊過作揖為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莫,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愈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皮、跳盪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眾少年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甚麼?」楊過道:「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甚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楊過嘆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


  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姊姊會得奇門循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用來誘那生滿了銹的鐵輪法王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是有勝於無。」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來。忙了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土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勝。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了。」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點頭接過。


  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顯是從甚麼地方撕下來的,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甚麼?」


  陸無雙道:「是我託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楊過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轉身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種解藥都是極難製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衝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下詫異,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詢,程英斗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拼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花卻仍是嬌艷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道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模樣。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難,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側耳傾聽。


  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裏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斗放悲聲,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唆凶殺,那裏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迴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是越細越高。程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等她轉到「離別苦」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放下玉簫,坐在几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中間顯是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被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愁動手也是徒然送命,當下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洒洒,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眾子弟,不得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几上,道:「這帕子請你一並取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捲了過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不眼,都是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復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拋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賸下兩根琴弦,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楊過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顏歡笑,雙手輕輕將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我活著。」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來。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覓服的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甚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甚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甚麼「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並沒甚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衝,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甚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甚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塵倒轉,已捲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桿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這女子只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青袍長鬚,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憑几而坐,矮几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於她的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內功卻是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發狂不可。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於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 ……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臘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


  黃藥師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性命,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斗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於是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麼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了,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甚麼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師罷。」楊過一怔道:「為甚麼?」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麼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手替他按摩療傷,嘆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要好教世人得知,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師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籣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嘆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雖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難捨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分,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黃藥師說到甚麼,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卻又往往恰到好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自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癲癲,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顛倒行路,跳躍向前。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隨後跟去。


  楊過縱躍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有誰陪她玩兒?聽楊過這麼說,真是喜出望外,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極。好兄弟,你說罰甚麼?」她稱楊過之父為兄弟,稱他也是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若是捉著了,你問我甚麼,我就答甚麼,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 練的是古墓派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甚麼才是,隔了良久,問道:「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麼?」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麼一句不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甚麼?」傻姑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痴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裏捉她得著?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地裏一個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好多好多鳥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麼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麼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滿臉都是恐懼之色。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甚麼?」卻是黃藥師的聲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李莫愁!」

  

  楊過大是詫異,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望著黃藥師,盼他解說。黃藥師笑了笑,說道:「咱們過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無所畏懼,於是走向西邊山後。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低聲道:「師父說,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師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擊不中,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楊過恍然大悟,驚道:「因此她有恃無恐的守在這裏,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若非島主有見及此,咱們定然當她早已遠遠逃走,疏於防備,終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溫柔一笑,點了點頭。陸無雙插口道:「你自負聰明過人,與島主相比,可相差太遠了。」楊過笑道:「我是傻蛋,傻氣過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說話之間,五人已轉到山後,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卻已破舊不堪,柴扉緊閉,門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


  「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黃藥師哈哈一笑,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放在拇指與中指間彈出,嗤嗤聲中,兩粒石子急飛而前,拍的一響,十餘步外的兩扇板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曾聽郭芙說起外祖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今日親見,尤勝聞名,不由得佩服無已。


  板門開處,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圖,手捉拂塵,低眉閉目,正自打坐,神光內歛,妙相莊嚴,儼然是個道之士。屋內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以眾凌寡,便索性連洪凌波也遠遠的遣開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黃島主的身分便不能動她。」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霍地拔出長劍,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島主出手,咱三個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說道:「還有我呢!」李莫愁睜開眼來,在五人臉上一掃,臉色鄙夷之色,隨即又閉上眼睛,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程英眼望師父,聽他示下。


  黃藥師嘆道:「黃老邪果然徒弟眾多,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讓她說嘴?」說著將手一揮,道:「回去罷!」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著他回到茅舍,只見他鬱鬱不樂,晚飯也不吃,竟自睡了。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們以五敵一,眼下我傷勢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敵她不過,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一來雪她辱我姑姑之恥,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心意已決,當下輕輕穿好衣服。他雖任性,行事卻頗謹慎,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稍一不慎,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裏,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要養足精神,再去決一死戰。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遠傳送出去。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覺,聽到他所發奇聲,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後來明朝之時,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突然縱聲長嘯,一軍皆驚,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時楊過中氣充沛,難以抑制,怎嘯聲聞數里。程英、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但她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反正他不會出手,卻也不用懼怕。那料到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祕要,內功積蓄已厚,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受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方漸漸沉寂。黃藥師心想:「我自負不世奇才,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待楊過吐氣站起,問道:「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甚麼?」


  楊過聽了此問,知道行逕已給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塵上的功夫。」黃藥師道:「不錯,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領,那也不難。」楊過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來甚是自傲,雖認黃藥師為前輩,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學通神,卻不肯向他低頭,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當下黃藥師教了他「彈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可以破她拂塵。


  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問明了其間的種種疑難,潛心記憶,但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算來縱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若要穩勝,更非三年不可,說道:「黃島主,要立時勝她,那是無法可想的了。」黃藥師道:「三年之期轉瞬即過。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即已練成這般武功,還嫌不足麼?」楊過道:「我……我不是為我自己……」黃藥師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三年之後為我殺了她,已極承你情。我當年自毀賢徒,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麼?」說著一聲長嘆。


  楊過跪下去來,拜了八拜,叫了聲:「師父!」知他傳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師徒名份不可。


  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決不肯另投明師,當下伸手扶起,說道:「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卻是我的朋友。楊兄弟,你明白麼?」楊過笑道:「得能交上你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黃藥師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聲動四壁。


  黃藥師又將「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一通。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知他就要離去,黯然道:「相識不久,就要分手,此後相見,卻不知又在何日?」黃藥師笑道:「你我肝膽相照,縱各天涯,亦若比鄰。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萬里之外,亦必趕到助你。」楊過得他拍胸承擔,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個出頭干撓之人,就是令愛。」


  黃藥師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說著哈哈大笑,振衣出門,焂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當真是去若神龍,矯夭莫知其縱。


  楊過呆了半晌,坐著默想適才所學功夫的竅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見板門推開,程英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微微一笑,說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楊過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發抖。


  他與程英目光相接,只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走到床邊將新袍換上,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說道:「我……我……真是多謝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嘆道:「師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正想坐下說話,忽見門外黃衫一閃,隨即隱沒,知是表妹在外,心想:「這妮子心眼兒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裏多耽了。」站起身來,緩步出門。


  楊過細看新袍,但見針腳綿密,不由得怦然心動:「她對我如此,媳婦兒又是待我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屬,義無旁顧。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煩惱。」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卻見地下一灘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燼,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竟已走了。


  大敵既去,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見句無文采,字跡拙劣,怕為程英所笑,一封信寫了一半便又撕了。這一晚翻來覆去,難以睡穩。


  迷糊之中,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叫道:「傻蛋,傻蛋!快起來看。」語聲頗為惶急。楊過起床披衣,開門出去,只覺曉風習習,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指著柴扉。楊過順著她手指瞧去,不禁一驚,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顯是李模愁昨晚曾來查探,得悉黃藥師已去,便宣示要殺他四人。


  兩人怔了片刻,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問道:「你是幾時瞧見的?」陸無雙道:「天沒亮我就見到了。」此言一出,登時滿臉通紅,原來她思念楊過,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僥倖沒遇上她,現下太陽將升,這魔頭今天是不會來的,咱們慢慢籌思對策不遲。」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


  陸無雙道:「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麼又不怕了?」程英道:「師姊的火叉招數,來來去去只是這麼幾下,她回去後細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陸無雙道:「可是傻蛋傷勢痊可,他兩傻合璧,豈非威力無窮?」楊過大笑,說道:「傻蛋加傻姑,一塌裏胡塗,何威力之有?」


  三人說了一陣,也無甚麼妙策,但想四人聯手,縱然不能取勝,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鬥便是。楊過道:「我們兩傻合璧,正面跟她對戰,你表姊妹左右夾攻。咱們去尋傻姑來,先行演習一番。」


  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擔起心來,忙分頭往山前山後尋找。程英找了一陣,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氣若遊絲,大驚之下,解開她衣服察看,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跟著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楊過記得「五毒秘傳」上所載治療此毒掌之法,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惡女人,背後,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雖然偷襲得手,小臂上卻也給她反手拍中,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又驚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繼續進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對愁坐,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明日更難抵敵。傻姑身受重傷,若是護她逃命,勢必給李莫愁追上。楊過看看程英,望望陸無雙,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聲叫道:「剪斷,惡女人的掃帚!剪斷掃帚!」她不會說拂塵,卻說是「掃帚」。


  楊過心念一動:「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給她喀的一下剪斷,那就妙了。」想到此處,左手絲線抖動,就似拂塵擊來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將絲線一剪兩截,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持剪追擊,創擬招術。


  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已明甚意,都是喜動顏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鐵鋪子……」陸無雙插口道:「好啊,咱們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楊過心想:「倉卒之間,這兵刃實難練成,但我接戰時隨機應變,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反正別無他法,也只好一試。」心想若是一人去鐵匠鋪定造,李莫愁忽爾來襲,那就凶險無比,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被褥,扶傻姑橫臥了,同去鐵匠鋪。


  蒙古滅金之後,鐵騎進入宋境,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鎮多為蒙古兵所佔,到處一片殘破。


  鐵鋪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掛著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


  楊過瞧了這等模樣,心想:「這處所那能打甚麼兵刃!」但既來了,總是問一問再說,於是高聲叫道:「師傅在家麼?」過了半晌,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燻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說道:「客官有何吩咐?」


  楊過正要答話,忽聲馬蹄聲響,兩騎馬衝到店門,馬上一個是蒙古什長,另一個是漢人,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那漢人大聲道:「馮鐵匠呢?過來聽取號令。」老鐵匠上前行禮,說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撥歸軍中效力。你明日就到縣城,聽見了沒有?」馮鐵匠道:「小人這麼老了……」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漢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腦袋搬家。」說著兩人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嘆一聲,呆呆出神。程英見他年老可憐,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馮師傅,你這大把年紀,況且行走不便,撥到蒙古軍中,豈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這根子逃生去罷!」馮鐵匠嘆道:「多謝姑娘好心,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死活都不算甚麼。就可嘆江南千萬生靈,卻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驚,齊問:「為甚麼?」馮鐵匠道:「蒙古元帥徵集鐵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既要再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聽他出言不俗,說得甚是有理,待要再問,馮鐵匠道:「三位要打造甚麼?」


  楊過道:「馮師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該攪擾,但為急用,只得費神。」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此物極是奇特,那知馮鐵匠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兩塊鑌鐵放入爐中鎔鍊。楊過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馮鐵匠道:「小人儘快做活便是。」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雖然從小出門,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都是戚然有憂。三人望著爐火,心中都想遭此亂世,人命微賤,到處都是窮愁苦厄,明日雖然有難,但驚懼之心也卻淡了幾分。


  過了一個多時辰,馮鐵匠鎔鐵已畢,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他年紀雖老,膂力卻強,舞動鐵錘,竟似並不費力,擊打良久,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漸漸成形。陸無雙喜道:「傻蛋,今兒來得及打起了。」


  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打造這把大剪刀,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麼?」三人大驚,回過頭來,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站在門口。


  這一來利器未成,強敵奄至。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楊過看準了爐旁的一根鐵條,只等對頭出手,立即搶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來剪我拂塵,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交手不遲。」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


  楊過道:「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瞧你這拂塵啊,非給剪刀剪斷不可。」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聳,心道:「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還能坐得起,卻也好生了得。」冷冷問道:「黃藥師呢?」那馮鐵匠聽到「黃藥師」三字,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打鐵。程英道:「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還問甚麼?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


  李莫愁哼了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黃藥師欺世盜名,就靠多收徒弟,恃眾為勝。哼!他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個是真正有用的?」說著左手一揚,白紙揮出,跟著手臂微動,一枚銀針飛去,將白紙釘在柱上,說道:「留此為證,他日黃老邪回轉,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可不耐煩多等。」


  馮鐵匠瞇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見紙上寫著「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十六個字,抬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李莫愁道:「還不快幹?」馮鐵匠低下頭來,說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鐵鉗,連針帶紙一齊挾起,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


  這一下眾人都是驚詫之極。李莫愁大怒,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但隨即心想:「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居然如此大膽,難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於是又緩緩坐下,問道:「閣下是誰?」馮鐵匠道:「你不見麼?我是個老鐵匠。」李莫愁道:「你幹麼燒了我這張紙?」馮鐵匠道:「紙上寫得不對,最好就別釘在找這鋪子裏。」李莫愁厲聲喝道:「甚麼不對了?」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你聽說過麼?」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噹噹巨響,更增言語聲勢。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萬想不到窮鄉僻壞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銅屍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甚麼厲害了?說甚麼刀槍不入,胡吹大氣!」


  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


  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有這等事麼?我卻不知。桃花島主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凌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言,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給御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


  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道水氣而逝。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由得暗暗納罕。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


  馮鐵匠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為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程英站起身來,黯然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馮鐵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麼?」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裏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麼說,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

 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似在出神思索甚麼。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家師空閒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裏卻決不肯說。只是程英溫柔婉變,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卻也沒違背他本意。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見馮鐵匠長嘆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但轉念之間,心腸復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餘,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為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裏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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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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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6 00:58: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捨,豈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


  李莫愁殺氣斗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說著站起身來。馮鐵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裏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麼?」馮默風道:「我從來不得罪別人,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麼?」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鑌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鑌鐵。李莫愁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著手忙腳亂。」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我師妹為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麼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乾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那你先將我打死罷!」說時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巧,但手臂發抖,竟然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始終沒有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甚麼罵桃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上加快,並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弟,你親眼見到麼?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麼?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鐵錘拐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弓志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捲住了錘頭,這是李莫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老鐵匠在兵刃上佔了便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佔了上風,錘拐使將出來竟是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成不成體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只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麼?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佔上風麼?」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麼時刻一久,便可勝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眾為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四位師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麼?黃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麼?」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一路玉簫劍法,儘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凌厲,但他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一招你想得到麼?」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剋制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丟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這麼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這麼一彈,你這隻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剋制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分,犯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將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身形已在山後隱沒,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制勝,最快也須在數年之後。楊過這麼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里,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綑,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裏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裏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麼鬧著玩?」


  楊過那裏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鳥鴉吃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洒,此刻狀若瘋虎,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裏?」傻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麼?」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 …」


  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凌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你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別扭,那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為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那裏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等我好了,卻原來盡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揚,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諦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楊過左手抱著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衝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韁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飢。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只採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採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麼?」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斗見大敵當前,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聲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子中只有乾著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採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甚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盪。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麼,突然見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一派想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不得金輪法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那知竟是這麼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斗,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乾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斗飲乾,只覺那酒極是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斗。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分抬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為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几,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屍,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曲髮黃鬚,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


  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挾著,在佛家稱為緣法罷了。那一位居士有興,儘可挾去。」說著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人來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挾著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挾住了牛肉。眾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為四截,猶如刀斬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畏和法王廝拚。忽必烈笑道:「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爺,恨恨歸座,指著法王喝道:「你使甚麼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傢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著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覷。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聲,向他手腕斬落。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肉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著實了得。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但使的是甚麼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璫璫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盪,原來他竟搶了先著,使內勁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挾著,勁力傳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那知法王的內勁忽發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在並未出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生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一塊小的罷。」說著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然搶出,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閒,瀟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裏?快快出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焂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里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著接上,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人口中大嚼起來。


  這一下眾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鬚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鬚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回轉。楊過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喝一聲采。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眾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眾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將一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著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極圖一般周而復始,連綿下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拋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認得我麼?」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這裏麼?」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麼?」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為「你」,不說甚麼「老前輩」、「周先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麼?他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麼事?」周伯通心無城府,那知隱瞞心中之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麼?」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為甚麼儘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郭靖?」楊過道:「我怎麼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麼女兒?」


  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周伯通點著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麼?這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麼?」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為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麼?」周伯通一怔,說道:「你這娃娃,怎麼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那將他放在眼內,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麼?」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為「牛鼻子」,只覺極為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問道:「你要給他吃點甚麼苦頭?」楊過道:「我捉著他綁住了手足,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著他之後,可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入胡鬧頑皮,自是投其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麼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麼?」周伯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但總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著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甚麼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喂,小兄弟,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著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近,剎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那知四隻手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鬍子,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為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想適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那裏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說著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聰要待再敬第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


  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眾人愕然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左手提著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喝了個涓滴不存。


  眾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裏毒物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柱,使勁幌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帳上,來回奔馳,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衝到,倒也抵擋不住,一個觔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眾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云:『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來,又是在和誰講話,眾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眾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只是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裏去?」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來,又是在和誰講話,眾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眾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只是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裏去?」


  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趕去。奔行數里,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著周伯通上船,兩人扳槳,溯溪上行。眾人沿岸追趕,追了里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划,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了方向,眾人急忙倒轉船頭,划向來路,從那樹叢中划了進去。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眾人須得橫臥艙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峰壁立,抬頭望天,只餘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裏寂無聲息,隱隱透著凶險。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划了。」瀟湘子陰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沒這般大力,除非你僵屍來使妖法。」


  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湘兄、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


  眾人同聲叫好,依著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眾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


  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在武林中總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尼摩星搶著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裏胡塗的,小船抬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他說「武功胡裏胡塗的」是甚麼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人的 ……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麼……這麼幹的,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


  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眾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於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划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著小徑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火光,眾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歷凶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峰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衫男女跟著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分說了,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飯,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


  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麼?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頑童。」說著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麼?」法王接口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谷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麼?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觔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那知他突然飛起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採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說著氣憤之情見於顏色。


  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嘆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那知卻給老頑童毀了,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知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內,說甚麼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為甚麼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為難。」說著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


  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


  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谷,行跡如此詭秘,原不肯向外人洩露身分。」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


  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夠,又衝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麼大不了!』竟一口氣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著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


  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掛西擺,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毀。我們忙著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出谷去,將他擒回,交由谷主發落。」


  楊過道:「不知谷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才好。」第三個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言亂道,儘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為何故意來跟尊師為難?我瞧他雖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麼大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接口道:「這老頑童說話傻裏傻氣,當得甚麼準?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吃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菜連油腥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谷中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著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吃,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


  第一個綠衫人道:「谷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娘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麼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想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那一個臉上露過一絲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著要乘夜歸去。但甚餘五人眼見谷中處處透著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此間,明日還須見見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著臉道:「大夥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麼?」馬光佐見他僵屍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麼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蓆。只覺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吃素,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為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采。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谷主是甚麼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麼水的?」法王道:「這谷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之極了。」


  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咽,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餵你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裏的蛔蟲也要氣死了……」馬光佐大吃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


  這一晚眾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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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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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盡是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捨,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咽。也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是嬌艷無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問道:「這是甚麼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吃麼?」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致。」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著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甚麼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麼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楊過問道:「那幹麼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慾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麼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麼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麼?」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麼?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一個甚麼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麼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麼一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說甚麼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麼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麼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麼?」

  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比固然遠為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讚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於人千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將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嬝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你手指疼痛,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若是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讚對方之美。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絕子絕孫麼?」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麼?」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讚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嘆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措麼?」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麼?尹克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麼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麼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里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幌,縱躍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

  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麼!甚麼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鬚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甚麼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飢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鬚上踹去,一腳將他的鬚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鬚上,道:「怎麼?」那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馬光佐站椿立穩,雙手摸著自己尼股發楞。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鬚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洒,只這麼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面皮臘黃,容顏枯槁,不似身有絕高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甚是搶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道:「那有甚麼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麼?」谷主道:「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麼?」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

  只聽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麼不吃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為是。

  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好!」只是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麼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鬚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手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不打緊。」

  長鬚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湘子道:「你使甚麼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抗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刀用來幹甚麼的?」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吃一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麼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麼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鬍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你的鬍子。」

  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

  瀟湘子抬頭望著大廳的橫樑,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猛地裏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斗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觔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下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挾,叫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眾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為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眾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鬚。樊一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一側,長鬚甩開,鋼杖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眾人「噫」的一聲,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瀟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裏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眾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佔了先著。那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滾滾,轉瞬間鬥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儘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著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鬚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鍊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幌,鬍子倒捲,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捲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鬚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幌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眾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月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屍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稱甚麼英雄好漢?」

  樊一翁斗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屍一般的人砰砰,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挾中頭頸,收勁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樑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樑上,哈哈大笑,屋樑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樑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幌,長鬚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盪開,左手攀住橫樑,全身懸空,就以打秋千般來回搖幌。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樑,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貍奴般捲成一球,抓住橫樑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樑上揮鬚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後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一探,斗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麼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佔了便宜。」楊過一怔,道:「甚麼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捲,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鬚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樑,全憑一把鬍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鬚甩將過去,但他鬍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為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鬍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道:「長鬍子,我的鬍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周伯通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的鬍子本來舒捲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麼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麼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麼?」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樑。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怹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噹啷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麼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噹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不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迴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樑上旋去。

  這麼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眾人聯手,自己抵擋不了,一個觔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幌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裏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樊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廝打實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幌,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將上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別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了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措之意,眼光漿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卻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自己於心不安,但若與他長自古墓中廝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如此毅然割絕,實係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斗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心中悽側,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幌幌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儘可打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卻不發作,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抬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馬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稱謂。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洩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干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囉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意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忌甚麼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閒,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凌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迴了過來,喀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一個觔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吁」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捲,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倩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著著進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幌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輪,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然是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幌腦,神情滑稽,鬍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幌動得厲害,斗地心念一動,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翁怒道:「那關你甚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麼?」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一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也是極為迅捷,長鬍子跟著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一翁的鬍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現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鬧,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鬚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他鬍子。

  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馬光佐剛才與樊一翁廝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鬍子,那更是怪模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洛,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手臂酸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麼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眾人眼見楊過已然獲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沉重的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著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為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龍女素知楊過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外與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噹的一響,鋼杖一端著地,另一端當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采。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笑道:「怎麼?」樊一翁脹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一翁一張臉更是脹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讚楊過的聰明。昨日周伯通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沉重,轉勁不難,楊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為易。但公孫谷主與眾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為驚詫。

  楊過笑道:「怎麼?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為先。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他的手裏,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焂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麼?」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佔到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

  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著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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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裏,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馬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刷的一聲,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確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再無容情,呼呼聲響,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水」,乃是潑水不進之意,可見其嚴謹緊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凌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使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的「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一般「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之法。


  眾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


  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愈大,愈是顛顛倒倒,難以自已,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中,只捲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他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得也是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過朗聲說道:「你能立定腳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就只怕你師父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見他腳步踉蹌,再轉得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斗然躍高,身在半空,舉掌在鋼杖頭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是奇大,將鋼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之間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觀火之意。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矮鬍子輸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遠,而樊一翁這一撞又是極為迅捷,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綿地,抬起頭來,見是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麼?」


  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一撞。


  樊一翁一怔,問道:「是甚麼?」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勝了,心中又有甚麼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得甚麼?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得如此。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


  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是憤怒?還是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若你死了,難道我還會活著麼?」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的神情,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楊過與法王等同來,法王隱然是一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步,是和是戰,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終袖手旁觀。


  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是擊了三下。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確是變幻無方,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可說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是只求脫身,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免脫,我卻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為漁網所擒,竟是無從著手。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開古墓派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敵人難以確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遊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是逐步縮小圈子。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始終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用暗器傷人,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被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是盡數擋住。玉蜂針七成金、三成鋼,只因這三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一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孫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揣,放回金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眼前金光閃動,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暗叫:「罷了,罷了!落入這賊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啊喲!」楊過回過頭來,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漁網一角軟軟垂下。


  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楊過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脫出包圍,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卻向他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出谷去。楊過暗想:「她捨命救我,情意自極可感。但我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與這賊谷主成婚,今日拚著給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決不出谷。」站在廳角,雙目瞪著小龍女,心想我在這頃刻之問身歷奇險,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麼?


  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聲。


  公孫谷主擊掌二下,四張漁網焂地分開。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你幹甚麼?」公孫綠萼道:「我腳上突然抽筋,痛得厲害。」公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發作,冷笑一聲,道:「好,你退下。十四兒補她的位置。」公孫綠萼垂首退開。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過去拉住了漁網,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頭上紮著兩條小辮。


  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楊過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


  公孫谷主又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公孫綠萼神色極是驚惶,連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楊過微微一笑,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噹噹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是拉著漁網。


  眾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鉤和匕首,精光閃閃,極是鋒利,任誰被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傢伙對付客人,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搗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更是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傢伙,咱們出去他媽的為妙,你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


  她這番曲折的心事,楊過卻那裏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她居然還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適才更甚,就在這傷心、悲憤、危急交迸之際,腦中焂地閃過一個念頭,也不再想第二遍,逕自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過兒今日有難,你的金鈴索與掌套給我一用。」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


  楊過緩緩接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麼?」小龍女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當真是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套,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


  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被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掌套,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鉤,卻是絲毫無損。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免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哭號起來。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一來,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只是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馬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免顯得寂莫,他叫了幾聲,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麼?怎麼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法王見公孫谷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再也不去理會馬光佐說些甚麼。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字後,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然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厲,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公孫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五指劇痛,只得鬆手。公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被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一振,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谷主胸口門戶大開,雙臂長伸在外,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試探。公孫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右臂一長,焂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急忙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了對方這斗然而來的一掌。


  楊過曾聽歐陽鋒、洪七公、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知道一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但總有跡象可尋。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練得經脈倒轉,周身大穴全部變位,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反應,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心中一餒,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見他雙掌翻起,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心知厲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鈴索與他纏鬥,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


  頃刻間已拆了十餘招,楊過全神招架,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按來,似柔實剛,依稀便是完顏萍的「鐵掌」路子,忙躍開數尺。公孫谷主一掌按空,並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兩尺,身形一幌,已縱到楊過身前。常人出拳發掌,總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縮,拳掌便跟著打出,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手掌不動,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然而以之發招,究嫌過於遲緩,公孫谷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楊過待要側身閃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揮出,硬接了這一招。拍的一響,雙掌相交,震得楊過退後三步,公孫谷主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孫谷主穩住了身子,顯是大佔上風,其實楊過掌力反擊,也已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心中大感訝異:「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這小子竟然接得下。纏鬥下去,未必能斃得了他。倘若給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說了。」雙掌連拍,錚錚作響,聲音極是刺耳,說道:「姓楊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麼?」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勝敗已分,再打下去,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谷主說到這句話,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對方決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谷,除拚死活之外,別無他途。當此生死大險之際,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何況小龍女已認了他,心中喜樂無涯,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裏是掌底留情了?你這是輕不得,重不得,無可奈何之至,手足無措之極!」


  楊過這番猜測,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公孫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絕了後患,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那也顧不了許多,他的無可奈何,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他轉頭向女兒道:「取我兵刃來。」公孫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你沒聽見麼?」公孫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憑他一雙空手,我已經對付不了,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那還有甚麼生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


  公孫谷主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趣。」


  那知小龍女並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只是這裏的公孫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楊過大急,心想:「姑姑甚麼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難道他就會見諒?」


  卻聽得小龍女問道:「過兒,這幾天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裏還想到甚麼逃走?說道:「姑姑,你不惱我了?」


  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麼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你轉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嘆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你縫件新袍子,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縫了又有甚麼用?唉,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悽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的替他縫補。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麼將他拉在身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當真是旁若無人,大廳上雖是眾目睽睽,兩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適才我激得你嘔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沒見你幾日,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麼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法王等面面相覷。公孫谷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鬍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唉,你真是頑皮,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惜麼?」說著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公孫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孫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雖然惱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公孫綠萼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一幌,退後數尺,將兵刃接在手裏。


  眾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打造,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顯得刃身極是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著,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等你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公孫谷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是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回頭一笑,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


  公孫谷主的武功之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項得自祖傳,只因世居幽谷,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是以三項武功雖奇,卻不為世間所知。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若為高手察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公孫氏祖訓嚴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卻是見識廣博,心思周密,助他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曾對他言道:「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對手就算絕頂聰明,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但你雙刃既動,豈有五十招內還殺他不得之理?」


  他見楊過提索出戰,當即叫道:「看劍!」黑劍顫動,當胸刺去,可是劍尖並非直進,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


  公孫谷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一過,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楊過自頸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為駭異。


  公孫谷主一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十次,竟是無法還手,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鋸齒刀始終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動,多半萬難抵敵,當下不及多想,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一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公孫谷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大喜,鈴索一抖,已將他右腿纏住,剛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劍劃下,嗤的一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眾人齊聲「啊」的一叫,只聽得風聲呼呼,公孫谷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噹的一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樊一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公孫谷主暗自驚異:「這小子當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橫斫,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劍招以輕靈為先,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公孫谷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當真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


  楊過大喝一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住門戶。公孫谷主刀劍齊施,一時竟然難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為主,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沉重的一條鋼杖,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


  公孫谷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黑劍劃將下來,喀的一聲,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叫道:「妙極!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舞動半截鋼杖,反而大見靈動。公孫谷主「哼」了一聲,說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說。」左手金刀疾砍下來。


  這一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為呆滯,楊過只須稍一側身,便可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絕無閃避躲讓之處。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一招「隻手擎天」,硬接了他這招。但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臂只感一陣酸麻。公孫谷主第二刀連著又上,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鈍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


  公孫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左手一刀砍過,右手黑劍焂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原來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也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那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黑劍斗地彎彎的繞了過去,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一驚,急忙向後躍開。公孫谷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倘若公孫谷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然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


  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著,均想:「這谷主的陰陽雙刃實是凌厲兇狠已極,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竟然躲得過這許多惡招。」


  公孫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谷主沉聲道:「你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你大佔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臉?」谷主收回刀劍,道:「我佔了甚麼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你使的是湊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劍,這一刀一劍,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樣?你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笑道:「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姑的。」他雙手一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來你谷中,豈有為敵之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公孫谷主見他氣度閒適,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是談笑自如,行若無事,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傾心於他。」點了點頭,說道:「好!」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


  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


  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裏來的仇怨?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自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公孫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公孫谷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呼,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麼?」谷主微微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谷主成親?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捨卻他另嫁旁人,於是回頭向谷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


  公孫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為甚麼?」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公孫谷主身子幌了兩幌,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捨不了他。咱們要去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逕往廳口走去。


  公孫谷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面說,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公孫谷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谷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法王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陪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倩,讓了他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極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公孫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谷,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是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


  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幹甚麼?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馬兄別要胡說,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大吃一頓呢。」馬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麼吃頭?我若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個兇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馬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馬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佔她身子,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他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公孫谷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當下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我這絕情谷雖非甚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為的是他姓楊,我便說姓柳。」公孫谷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馬光佐插口道:「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甚麼便叫甚麼罷。」


  公孫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干。」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嘆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一個人打你不過,我只好幫他。」公孫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麼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你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法王插口說道:「公孫谷主,你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長劍麼?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你性命難保。」


  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甚麼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說著嘿嘿冷笑。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龍女道:「怎麼?」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谷主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錯,布滿入口,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麼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說道:「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了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麼古怪?」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復有何撼?便是萬劍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一齊步入劍室,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几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銹斑駁,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的懷中。楊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谷主有令,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


  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二人相擁而吻決沒甚麼不該,只是有人在旁干擾,難以暢懷,當下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你再這般親我。」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不夠。你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古墓裏也沒這麼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都是一般的利劍,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但瞧來瞧去,各劍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有機關?」楊過道:「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為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為人,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嘆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他麼?」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我二人聯手勝得法王,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卻也是存了私心。」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領會得一些了。」隨即說道:「我只擔心你的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甚麼。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楊過道:「我見了你,甚麼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法王之時咱們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說甚麼,我便聽你的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般親熱,我怎麼還能是你的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裏,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應甚麼?」楊過撫著她秀髮,說道:「咱們勝了那谷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甚麼,你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難道我想離開你麼?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麼?我自然答應你,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儘快走罷。」轉過身來,想住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只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段劍鞘來。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劍身才顯露出來。主人如此布置,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但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只是兩把劍既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楊過翻轉劍身,只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是「淑女」兩字。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好用來與谷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好,咱們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艷欲滴,美麗異常,只是插得亂七八糟,不成格局,於是順手去整理一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麼?」楊過道:「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麼?」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麼花?」


  楊過待要解釋,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於是兩人重回大廳。公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變色。


  公孫谷主待二人走近,說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只是點到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麼?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佔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跟你為敵,也不是與你比甚麼勝敗。只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道謝。」谷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輸了,我和他葬身在這谷中便是。」公孫谷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公孫谷主心想:「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迴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是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公孫谷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之中顯是故意容讓。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谷主,你這般惜玉憐香,只怕要大吃苦頭。」公孫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一招「簾下梳裝」。公孫谷主一驚,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橫金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噹的一響,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是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只為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公孫谷主也是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壁,竟然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 ……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劍,劍變刀,當真是奇幻無方。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馬光佐叫了起來:「喂,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甚麼古怪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話了!」


  公孫谷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本已漸佔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佔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威力立減。


  公孫谷主大喜,噹噹噹,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迴劍護住楊過頂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長。


  數招一過,公孫谷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一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叫做「舉案齊眉」,劍意中溫雅密意,風光旖旎。她心中滿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視楊過,突然之間,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險些連劍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臉色大變,躍開三步。


  公孫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龍女不明甚意,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是憐惜,柔聲問道:「很痛罷!」公孫谷主乘此良機,刀劍向楊過一陣急攻,小龍女疼痛稍減,提劍又上。楊過心中關注,道:「你再休息一下。」豈知他一動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噹的一響,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黑劍隨即前挺,已抵住楊過胸口。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他金刀攔住,無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公孫谷主問道:「柳妹,你怎樣?」


  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只聲擦的一響,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併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


  公孫谷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龍女也跟隨入內。


  馬光佐道:「大和尚,僵屍鬼,咱們得設法救人。」金輪法王微笑不答。瀟湘子冷笑道:「大個兒,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麼?」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公孫谷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說道:「割幾綑情花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甚麼事、說甚麼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公孫谷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螯咬,四肢百骸,劇痛難當,忍不住大聲號叫。小龍女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向公孫谷主喝道:「你幹甚麼?」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公孫谷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期,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與你有舊,只畏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然也是禮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眾弟子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公孫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結百年良緣,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別說於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對我千依百順,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歡心。」她垂首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若是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甚麼好處?」


  公孫谷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低沉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至於歡樂悉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製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若是你寧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害之意,你儘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一聲,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然如此難當,若這疼痛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藥解救。」


  公孫谷主一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在耳裏,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先給他治好傷。」谷主嘆道:「柳妹,你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麼?」說著轉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公孫谷主「啊喲」一聲驚呼,道:「你……你……」隨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嗎?」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邁步出室,再不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攜同靈藥前來救你。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慾之念。縱有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逕自去了。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已全都算不了甚麼。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於是咬緊牙關,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沉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賊谷主廝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一幌,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你……你……」公孫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哥,倘若有人進來,你就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你。」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竟然說不下去了。公孫綠萼微微一笑,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


  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和程英、陸無雙,以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為我干冒大險,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正自徬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顯然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當下放輕腳步,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湊眼向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公孫谷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


  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為何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


  公孫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那裏還顧念到女兒?」公孫谷主哼了一聲,並不接口。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暗想:「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


  公孫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麼?」綠萼道:「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罷。」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多事。」


  公孫綠萼側頭沉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於臉現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你為何又來了?」公孫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你逼迫龍姑娘與你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


  公孫谷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是養虎貽患。把你養得這麼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拿來!」說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甚麼?」谷主道:「你還裝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道:「那麼那裏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一叢叢的掛著無數乾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孫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


  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一直在廳,沒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雙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認,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罷!」說著走向室門。


  公孫綠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谷主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顏俏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


  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公孫谷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規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嘆道:「你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你好好去罷!」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聲道:「饒他!」谷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為父的多了。」揮劍往她頭頂劈下去。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當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阻他黑劍下劈,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急提真氣,身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一齊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


  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岩?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來丹房之下竟是個深淵。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6 01:0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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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住,那是非死不可。沖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沉勢一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蕩,似有甚麼巨大水族來襲。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甚麼堅硬之物,跟著波濤洶涌,他借著這一掌之勢,己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系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氣,準擬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實地,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深淵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岩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只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

  公孫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甚麼?”楊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凶猛殘忍,尤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筋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卻絲毫未失,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的力道,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想見其皮甲之堅厚,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凶鱷,斗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膏于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法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佩劍麼?”

  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于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是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于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于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里雙掌齊發,拍拍兩聲,同時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將一鱷踢下岩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岩下滑落。

  公孫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岩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將她救上。這麼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凶鱷,背上卻也已驚得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沒有。”只是適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岩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麼將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岩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畏再挨幾次,終于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于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

  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你?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麼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是盡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須不加施救,便難以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那里還有絲毫父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她越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岩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方,處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不住顫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是難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神態猙獰可怖,于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世想轉生變作甚麼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甚麼也不變的。”

  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手忙腳亂,轉眼便要輸了。偏生事不湊巧,姑姑在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

  公孫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黑漆漆的,甚麼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丑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意示慰撫,一拍之下,著手處冰冷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系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甚麼東西?你要不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沉沉地,問道︰“那是甚麼?”綠萼一笑,說道︰“是你袋里的東西,怎麼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瓖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公孫綠萼的俏臉,心想︰“古人言道珠稱夜光,果然不虛。”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麼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麼不服啊?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問話連串不斷,竟沒讓楊過有答話的余暇。

  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綠萼藉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經管,這靈芝便是種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干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問︰“怎麼?”

  楊過道︰“這個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游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無所覺。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瓶里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是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麼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里可就糟了。”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麼一枚”,不由得一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麼法子救她?”

  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這絕情丹谷中本來很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這丹藥配制極難,諸般珍貴藥材無法找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辦,因為一枚丹藥只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嘆一聲,說道︰“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痴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麼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可說是人情之常。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險惡之極;而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總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言明丹藥只有一枚,于是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于是張口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為之一振,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綠萼忽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是欺騙龍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只是不願更增她的難過,是以並未說破,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將來你須得處處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嘆道︰“唉,你不知爹爹的為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致再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著你一起死麼?”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岩來,前足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羊皮有甚麼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一聲,應手而入,原來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扎了幾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首,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干的。”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你瞧,你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鱷潭了。啊……這里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是圖上所繪不虛,那麼從這通道過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著向下,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盡,不知通至甚麼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麼?”綠萼搖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喂東西給它們吃,爹爹不知道為甚麼……”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但見岩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還養著甚麼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凶險更大。然而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于是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岩上一點,已飛入潭中。綠萼驚呼一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一頭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沉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這里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是回去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起,打了兩個結,成為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岩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塊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著聲音。”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拍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將你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但望出去始終是黑漆漆的一團,心中甚是害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長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一聲,又將長袍揮出。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岩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擺,左手卻抓了個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沉,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將她托起,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這洞里可不知有甚麼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說著弓身鑽進了洞里。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你拿著。”接過楊過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真將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綠萼嘆道︰“楊大哥,你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竟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公孫綠萼更是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雙腿。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道︰“是鬼麼?”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于是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甚麼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麼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麼?”語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我爹爹確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麼?”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識得他麼?嘿嘿,我識得他麼?”綠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甚麼名字?”綠萼道︰“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干麼,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麼?”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怒容,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急忙跟了進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余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忽而淒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求援。

  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麼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發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道︰“你左邊腰間有個朱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于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你腰問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著她的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里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干麼?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色又是喜歡,又是難道,這顯是母女真情,那里能有半點作偽?那婆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干麼?”

  綠萼道︰“媽,你聽我說。”于是將楊過怎樣住入絕情谷、怎樣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是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瞧向楊過的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多子,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于是說道︰“公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甚麼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錚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是金輪法王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你。”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你教他怎麼稱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麼?嘿嘿,還不跪下磕頭,稱一聲『岳母大人』嗎?”

  綠萼忙道︰“媽,你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別無他念?你的衣服呢?干麼你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幸無恥,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你娶我女兒不娶?”

  楊過見她說話瘋瘋癲癲,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于是微微一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舍身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終身不敢或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答應娶綠萼為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為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了。”

  公孫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你怎會在這里?爹爹怎麼又說你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你在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你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母親披在肩頭。

  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一陣難過,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一動,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甚麼東西,但轉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來。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哥身上這情花之毒,你能設法給治治麼?”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媽,你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力助你。楊大哥,你說是不?”

  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能賜示一二麼?”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不難。”向楊過望了一眼,說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一驚,問道︰“你從上面這洞里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你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你下得了這手麼?挑斷我手足筋脈的,便是公孫止。”

  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一震,問道︰“為……為甚麼?”

  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道︰“只因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里,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了些。一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

  裘千尺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裹腹充饑。”說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綠萼與楊過看到這番情景,均感淒慘。裘千尺卻是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綠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一顆,在這石窟的土中抽芽發睫,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麼一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樹,那麼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一堆白骨。誰想得到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一根樹干,枝干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數十枚來。

  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一們口噴棗核的絕枝,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綠萼檢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別說她本來性子暴躁,便是一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艷端麗,動靜合度,憐愛的柔情漸佔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甚麼壞話?”

  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又問他,媽是生甚麼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一頓,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他又是板起臉斥責。”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麼想?”綠萼眼中珠滾動,道︰“我一直想,媽媽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愛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傷心難過,是以後來我也就不敢再問。”

  裘千尺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媽媽既不美貌,又不和氣,卻是個凶狠惡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當真以為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

  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麼好看?待你或許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甚麼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麼問,只得應道︰“是啊,你說的對。”

  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一聽便知,心道︰“天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于是說道︰“萼兒,你問我為何身陷在此?為甚麼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你好好坐著,我慢慢說給你聽罷。”

  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後來為避安史之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于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過和綠萼同時“啊”了一聲,頗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你把鐵掌幫的情由說些給萼兒聽。”楊過一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知鐵掌幫是甚麼。”

  裘千尺破口罵道︰“你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振于大江南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你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你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一燈大師為師,鐵掌幫即風流雲散。當鐵掌幫散伙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于他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谷中僻處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是更加興旺,聽楊過居然說連“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抬起頭來正要開口,只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款款,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一軟,臉上伯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你媽媽越是罵得凶,你自是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一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顏萍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掌幫幫必有干系。”閉目一想,于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便的拳法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于與公孫止連斗數場,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當即叫道︰“啊喲,我記起啦。”裘千尺道︰“甚麼?”

  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手,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麼一副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你見我身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麼?”

  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別心急,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裘千尺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似是而非,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顏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抬足,嚴密渾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

  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你仔細瞧著。”楊過一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于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麼名字?他跟你說些甚麼?”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麼?”

  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那里還有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

  綠萼會意,問道︰“媽,你怎麼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孫止!甚麼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你說下去罷。”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憋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位舅舅嗎?”裘千尺道︰“你不知道麼?”聲音變得甚是嚴厲,大有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麼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道︰“你……你果然是甚麼都不知道。可憐!可憐!”隔了片刻,才道︰“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木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一模一樣,但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是督責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媽,兩位舅舅為甚麼事鬧憋扭?”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為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麼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常為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凶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于是兄妹倆吵了一場大架。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

  “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無意中來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有一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舍命殺退,這絕情谷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罵,粗辭污語,越罵越凶。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實是大為失態,連叫︰“媽,媽!”可那里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正合心意,不免在旁湊上幾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一再重復,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那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我奉承,暗中卻和谷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後,他仍和那賤婢偷偷摸摸,我一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里過了幾年,我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谷永不歸來。

  “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時一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沖出去一掌一個,將這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則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

  “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一去七日,我再到何處找去?”說到這里,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

  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麼名字?她相貌很美麼?”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麼她答應什麼,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麼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里,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綠萼只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日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兩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痴痴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贊,跟著又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些無恥丑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當真是打從心底里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分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谷中世代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扎著起來,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什麼?”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麼?”楊過心想︰“定是你將絕情丹毀了個干淨,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霜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罷,終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制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干。他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復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一顆,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感激之情,掙扎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只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尸身上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結,足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想︰“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麼?你可憐這賤婢麼?”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試試你的心腸,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谷去,那麼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將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

  “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姐姐,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干二淨。你干了這杯。』他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椿心事,胸懷歡暢,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周,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為生麼?”裘千尺道︰“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石窟,有這樣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里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樹下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了頂,凝思半晌,實是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當下躍上棗樹,攀到樹頂,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當下屏住呼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

  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助,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了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條棗樹的枝干,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干中間,于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盡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雙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干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樹干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干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干兩端橫架于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斷凌空者只是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干橫架處甚是堅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升,低頭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影。

  手上加勁,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干,手臂一曲,呼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升起。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郁悶?可見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于是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里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還能有什麼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小傻瓜,你給他佔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說什麼,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為什麼要臉紅?我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麼?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還有什麼丈夫?”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向上升去。綠萼仰望母親,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另另的在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這才放心,于是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拉緊,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一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一松,身子便急墜下去。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竟然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是吃驚非小,當下顧不得回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里鬼鬼祟祟,干什麼勾當?”接著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沉重的兵刃擊向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過左手,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的來勢。黑暗之中,樊一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向他腰間橫掃過去,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將他攔腰打成兩截。這時楊過右手支持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余丈的長索也是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已覺得吃力,眼見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這一杖來勢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墜之勢極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墜的沖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微微一頓,隨即為沖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經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見盤在洞穴邊的百余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便是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于盡。”看準繩索伸手輕輕一拔,這一拔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只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般下墜的沖力,還是帶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邊。樊一翁眼見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個倒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撐住了洞口岩石,這麼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也不過十數丈,實已到了千鈞一發之境。須知最歷害的乃是這股下墜的沖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將下來,也是力道大得異常,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沖勢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來斤,于他可說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台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拉上來!靈台有損,百脈俱廢!”

  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台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戒的,當下不敢違抗,只得雙手交互用力,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髒腑已受內傷,實是不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敵手,只得拼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中只覺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一松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那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于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升下降,已自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兩穴,叫他手足不能動彈,在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麼?這是在陰世麼?”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綠萼聽他語氣不對,大有調笑的味兒,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欽佩,問道︰“你老人家用什麼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微一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一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是她所傳,樊一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一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石尖對準樊一翁的靈台穴,又叫出“靈台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一翁焉得不慌?其時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以這麼小小一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

  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險地,樊一翁也被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緊。”裘千尺奇道︰“什麼絕情丹?你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啊,你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這丹藥怎會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麼又不服食?”楊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是傷感,又是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你務必避開我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

  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谷主決不會阻攔。”綠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計對付你呢?”楊過淡淡一笑,說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問道︰“你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楊過初時一心只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他,聽到了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一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一枚,雖然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憂,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當真是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極是興奮,道︰“萼兒,快背我去。”綠萼道︰“媽,你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實是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爛盡,身上骯髒,是誰害的?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終也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一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絕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認我不出?”

  楊過見她沉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你來,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寶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中躲著,你去給我取一件葛衫來,還得一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游目四顧,原來處身于一個絕峰之頂,四下里林木茂密,遠望石莊,相距已有數里之遙。

  裘千尺嘆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谷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作崇,是以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

  楊過向樊一翁喝道︰“你到這里來干什麼?”樊一翁絲毫不懼,喝道︰“快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你來的麼?”樊一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跡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這鬼鬼祟祟的勾當。”一面說,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姑娘叫她媽媽。樊一翁年紀比公孫夫婦均大,他是帶義投師,公孫止收他為徒之時,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認得,但聽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後患。”楊過回頭向樊一翁瞧去,見他凜然不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你先背媽媽下去,我料理了這矮子即來。”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為人正派,不忍見他死于非命,說道︰“楊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話你都不聽,要你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下峰。

  楊過走到樊一翁身畔,低聲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點,六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和你無冤無仇,不能害你。”說著展開輕功,追向綠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一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擋住,消失于黑暗之中。

  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來背你一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為捍格,本來有些擔心,聽他說願意背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一句話就給了你,難道背我一下也不該?”楊過一怔,不便接口,將她抱過來負在背上,一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沖去。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獨步,當年與周伯通纏斗,萬里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經絡未廢之時自也是一等一的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覷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這時卻漸漸覺得,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是嬌喘細細,額頭見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親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離十余年,此時舊地重來,更是感慨萬千。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盡是彩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唱道︰“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動,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

  她手足筋絡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修苦練,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這兩句話喝將出來,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余枝。

  眾人吃了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駕何人?”

  裘千尺逼緊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誼屬至親,你假裝不認得我麼?”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雖然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絕情谷四周皆山,過不多時,四下里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麼?不認得我麼?”的聲音紛至沓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駕素不相識,說什麼誼屬至親,豈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動,問道︰“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麼?”

  裘千尺哈哈一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一位。”

  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一驚,心道︰“這賊殺才憑得機靈,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一跳,驚喜交集,顫聲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一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一股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欲待制止,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一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說道︰“姑姑,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一片混亂,偎依在楊過身上,不知說什麼好。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羅唆不清,那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又聽他一笑一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麼?”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什麼人?”尹克西道︰“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說。”

  公孫止又問一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一拍,向一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六神無主,順手端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那麼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驚,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麼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什麼?”大聲道︰“我幾時寫過什麼書信給你?當真是胡說八道。”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一個人來,猛吃一驚,背心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開書信,朗聲誦讀︰

  “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于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麼?誰說我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地聽到他的死訊,全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他說“我大哥”三字,內心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

  “……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于大哥賢妹而已?比者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孫止一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你還認得我麼?”這一句厲聲斷喝,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余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燭光黯淡之中,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無不大為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僕奔上前來,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你還記得我。”那老僕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鄰里,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時七張八嘴,擁上前來問長問短。

  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眾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千尺戟指喝道︰“賤人,你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

  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于好,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沒死啊。你快陪罪,請她原恕了罷!”

  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什麼不對了?”綠萼道︰“你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時光。爹,你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將解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還逼我手刃……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你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那是柔兒。”

  公孫止已有十余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抬頭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靜靜的渡過,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

  小龍女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丈夫這麼關了十多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沉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兒……”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滾開!”右腳一抬,綠萼身子飛起,向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準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一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連人帶椅向後摔出,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2-1 17:4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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