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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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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開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開府,在長安,皇子的住宅附連於宮城;在洛陽,王子
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於宮城之西的一個區域,稱為夾城。夾城狹長,東邊城牆與宮城連
接,西邊城牆則連西苑,夾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園,是壽王邸。
壽王自宮中省母回來,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內也不在園中,侍女告訴她,王
妃去了閶闔閣。
於是,他匆匆出府,上城牆——閶闔閣是建在夾城的城牆上的,上面有觀象台。
壽王問了幾處侍女,在觀象台長廊,遠遠見到了王妃——這是面對廣大的西苑的高處,
風大,壽王妃獨自一人立著,風吹動了她的衣袂,風也吹散了她的長髮,但是,在風中零亂
的壽王妃,卻有飄飄欲仙的風華。
他急步而上,叫喚她。楊玉環看到丈夫,撩撥著散發,迎前,年輕的壽王捏住妻子的
手,癡癡地相看,沒有說話;於是,她笑了——在風中,她的笑,風情萬千,然後,她喜悅
地譴責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時時用這樣的目光相看。
壽王定了定神,對妻子說:「今天,我在母后處看到一幅畫像,是母后二十歲時,一名
畫工畫的,母后說,她年輕時,有些像現在的你!」壽王妃楊玉環問丈夫:「你看呢?」壽
王想了想,坦然說:「我回答母后說很有些像,其實不大象,我以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時時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壽王也常常會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
他曾經說玉環的笑似魔,似幻,會勾攝人的魂魄。
現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壽王忘情地挨近妻子。
楊玉環不經意地伸出手,輕撫丈夫的面頰,但是,她又立刻警覺,放開,又推開丈夫,
低聲說:「此地會被人看到,我們走——」
觀象台上,有值日的內侍和女官,可能會看到他們。壽王也連忙定下神來,伴著妻子徐
行,一面問她為何獨上閶闔閣。她回答:「我一個人好悶,出來看看。」
壽王表示歉意——因為自己入宮而使她孤單而悶——婚後的日子,壽王除了入宮和進行
指定事務外,把各種交遊放棄,時時和妻子在一起——他們有多種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
起,就會忘卻一切外事。
為了楊玉環在夾城中的諸王宅內覺得悶,壽王殿下利用母親的寵愛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開元皇帝嗣位之後,行動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諸王分房出居外
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現在集中在都城住,在東都有宮城的城門一道手續,出入要登記,
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歸。在長安居,諸王宅雖集在一區,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
出入。而洛陽夾城由宮闈局直接管理,對於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冊具報內廷,平常日子而出
去玩,那是不容許的。壽王運用母親的關係,用宮內派人傳召,先入宮,再出苑,在記錄冊
上,便是入侍。
這樣做是偷巧,與理不合。但是,謹慎的壽王為了取悅生性好動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們時常乘了車悄悄出郊,有時,著了便服乘舟在市區出現,在家中受嚴格管教的楊玉
環,婚後放任了。這種出游,有時也借助於鹹宜公主。
公主派人請壽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見,這也是名正言順的。因此,洛陽人有不少能看到
壽王和他的王妃——這是被稱為神仙眷屬的夫妻,壽王是諸王中長得英俊的一個,而婚後的
楊玉環,越來越華妍。
楊玉環在未嫁時溜出來玩,或者在被人邀時出來,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誡她,不可到天
津橋去,她渾茫地接受了。婚後,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誡,轉告丈夫,並且
要求去天津橋看看。
壽王自然不會介意,他們周歷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橋。其實,楊玉環經過天津
橋和星華橋已有幾次,平時沒有留心。現在,她著意了,覺得家人的告誡毫無理由,她為此
而詢問丈夫。
壽王想了一下,對玉環說:「可能,天津橋堍的小廣場,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楊玉環看看天津橋南面的四支大旗桿,此時,天子的龍旗招展——表示皇帝駐蹕東都,
她恍然了。她並不是一個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時,就說出來:「我明白了,我的高祖
在開國時,於天津橋被太宗皇帝所殺,懸首示眾。後來,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
許將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經意地接下去:「我的父親以儒家自許,他又很欽佩我的高祖,
大約從一個孝字出發,不許我來天津橋。」
壽王順著妻子的口氣而稱讚楊汪當年的勳業。可是,楊玉環卻笑著搖頭,說明父親崇拜
高祖,因為高祖著過書,又做過國子監祭酒。
在楊玉環,這是偶然接觸到家事,但深愛妻子的壽王卻把此事深記於心,他在此後又不
經意地問了妻子一次。於是,他為岳父的出處而去請托姐夫楊洄。
駙馬都尉楊洄,因妻子鹹宜公主有寵,成了都城中一個活躍的人物,他輕易地通過特別
的人事關係,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薦引,以楊玄□為國子監的太學博士。
國子監是冷衙門,熱衷名利的人不會要進去的,但這又是朝廷中一個清高的機構。一個
人能在國子監當上教習,再轉向一般機構,地位就會完全不同,官場中人會以學者而相敬。
再者,從品位而言,楊玄□只是正七品下階的地方官,而國子監太學博士,則是中央官正六
品上階,中間相差正七品上階一級,從六品下上兩級,正六品下階一級。楊玄□的移調,頭
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級之多。但這樣的遷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違法的,李林甫以他優於儒
學為藉口。還有,入國子監的人,要教書,那必須有些才華才能應付,只要不被國子學生和
同僚所輕,旁的衙門的官員,便少加理會。
這是楊玄□夢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當上國子監的直講和助教,著三五卷書,再升
博士,現在,一舉而得博士,他很滿足,以為自己將來會重振家聲。
上任之後,楊玄□在家中祭祖,正式上書宮闈局,請許女兒歸寧一次,參加祭祖。
楊玉環回家了,她對於父親的行為覺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馴順,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
叩頭,又自動讀了一遍楊氏家訓。然後,她悄悄地告知新補上集賢殿校書的哥哥:「我聽
說,太學博士不及五經博士和國子博士高,將來有機會,我托人替大人轉一下。」
楊鑒為此而吃驚,他告知妹妹,五經博士是要有講經的專長,國子博士則是教授三品以
上大臣的兒子學業的,不可隨便營謀。同時,他也為自己得為正九品下階的集賢校書而向妹
妹致謝。
楊玉環入了王府之後,對官場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將滿時,通知自己。
楊鑒有些茫然,他不以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當他代表父親送妹妹上車時,就明白了
——大唐皇子壽王李瑁,躲在車中,親自來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見,但叮囑楊鑒千萬不能
把這事說出來。在皇家,這是違例的。
從而,楊鑒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寵愛,自然,他也了解壽王在皇子中不比尋常的地
位,外界有傳說: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穩,倘若皇儲有變局,壽王是繼位為太子呼聲較高的一
人。
楊玄□父子雖然以儒士自許,但是,對於壽王地位的傳聞和女兒被丈夫特別寵愛的事,
也不能免於驚喜之感。他們想:一旦壽王得為太子,將來繼為皇帝,玉環便是皇後了!雖然
這事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們為此而喜,但也為此擔心事,因為皇位承
繼權的爭奪,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殘殺的慘劇,壽王得勝,當然很好,一旦失敗,
那會株連及楊氏家族……
但楊玉環卻完全不曾著意於政治上的事——她雖然知道丈夫有些與別的兄弟不同的交
往,但她並不重視,婚後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虛榮心,因環境的焙烘而漸漸滋
榮,她喜歡宮廷生活,她覺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貴的花朵,被人供奉著。
除了丈夫之外,宮中代替皇後之位的武惠妃,也鍾愛她,她經常被召入內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稱在青年時,相貌象楊玉環,玉環不覺得。不過,她又認為已到中年晚季,曾
經數度流產,又生兒育女過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著細緻風儀,她會打扮,妝並不濃,但看
來很適意。武惠妃似乎極留心自己的體態,一般婦人進入中年就發胖了,但武惠妃沒有,她
稍為豐腴,可謂恰到好處,而且,從現在的情況看,顯然可以料到,在年輕時,她曾是美人。
也許同是美麗的緣故,她們婆媳相處很好,楊玉環曾聽到人們的悄語:武惠妃有武氏女
皇帝一族人的機智和陰狠。但她一些也不覺得,她以為這位看去尚殘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
親,甚至沒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熱初退的七月底,楊玉環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訴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間內聽楊玉環報告這一項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內侍召奚官來診脈——也
就在此時,皇帝忽然來了。依照宮廷體制,玉環是不能在此見駕的,她迴避,惠妃著一名女
官陪媳婦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囑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作為皇帝媳婦的楊玉環,只在大婚時朝見典禮中見過皇帝——距離遠,又穿戴禮服和
冠,並受禮儀限制,見,等於沒有見,此時,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讓自己偷偷地看看
皇帝。
這是在宮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應之,她認為稚氣的壽王妃不會因此多事的。
她從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離,她發現,大唐皇帝很俊偉,一些也沒有老態。
壽王妃楊玉環有孕了,但宮廷中並未循例公佈,那是武惠妃的囑咐,惠妃自己曾流產幾
次,對生育有著多種迷信,她生下唯一的男孩壽王,是在幾次流產了男嬰之後,不公佈有
孕,而且一生下來就抱出宮廷,送到皇帝的長兄寧王李憲府中,由寧王正妃代育,這樣才獲
得保全。
也為此,武惠妃對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諱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宮中佈告,同時,
也命媳婦不可張揚。經常為玉環診脈和照顧她的醫生,也由惠妃親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
醫,而是奚官局的老內侍,論看病的資歷經驗,奚官並不遜於著名的太醫的。此外,一名出
身於武氏家族而隨惠妃入宮的老宮女,也被派到壽王府,照料壽王妃的飲食起居。
玉環對自己有孕,初期是驚喜的,但是,過了一些時,她又不著意了,由於有孕使行動
受到限制,她還抱怨!
也在玉環有孕時,武惠妃卻用力為兒子謀求太子的地位。
她命聰明的女婿楊洄替自己在外面從事結交大臣,設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趙麗妃
所生的。趙麗妃出身為歌伎,趙氏家人因她有愛寵及李瑛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
有人瞧不起趙氏椒房,而在武惠妃獲寵後,趙麗妃已不大為皇帝所喜,再者,趙麗妃在開元
十四年死去。李瑛雖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宮中無奧援,他本身又較樸實和少機智,在朝
中,也沒有集團勢力擁護,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動搖傾向,只是李瑛很守規矩,雖然沒有
才智為人稱道,但他行為上表現端正,沒有過失,因此,要去掉他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武惠妃與女婿經常密商,她認為:李瑛智慧低,經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
容易激動,也不是有深謀遠識的人。
她命楊洄設法先從鄂王和光王那邊下手,再扳下太子。
這些政治上的陰謀,非但楊玉環不知道,連壽王也不知情,壽王在王妃有孕時陪伴她的
時間比以前更多了。
因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後,她可以公然練舞,她喜歡舞,也近乎強迫地命丈夫
跟著學習,現在,她不能舞,轉而弄樂器,偶然,她會試一支慢調舞。
楊玉環對音樂有天才,她在壽王府,隨兩三名老樂工學習了許多,幾乎每一樣都有好的
造詣。
為了經常奏樂而引起旁人議論,楊玉環把一間寬大的房間的門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
響傳出太遠。
但這樣的日子又並不太久,皇帝突如其來地提前回長安,原來宣佈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
回長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離開了東都——據傳說,因為洛陽宮中多怪事,
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
皇帝忽然提前回長安,其實有政治上的原由。首席宰相張九齡一派人權重,他們自許為
清流,為儒臣,講究家世門第,以學問鳴清高,對辦事務的官員多有壓抑,而且,張九齡運
用相權,時常以制度為依據而阻遏皇權。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統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實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
闊,真正辦起事來,不見長處。
他的統治原則:雜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為主。對體制和出身,他不重視,這是李隆基
從他的祖母女皇帝處學來的。
皇帝回到長安,把張九齡集團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賞的
朔方節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為張九齡所抑而無法獲得高位,現在,李林甫引薦他為
工部尚書兼宰相,如此,朝政為之一變,由書生集團柄國轉為事務人才柄國了。
但這些變動和楊玉環全不相干,她對朝中事很少去理會,關於張九齡集團的倒掉,她是
從哥哥口中得知詳情——回到長安後,諸王多分開,沒有宮城隔限,他們出入比較方便,因
此,楊鑒能夠來看妹妹。
楊鑒在私談中表示了對張九齡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後,壽王參加進來,他們就不再談政事
了,而楊鑒,於壽王參加之後不久,就告辭了。
壽王對大舅子的質樸和拘謹,覺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楊玉環完全同意,她說,
自己的父親三兄弟,只有父親一房是書獃。她用稚氣的口吻形容哥哥。
壽王問妻子,楊鑒何以至今未婚——楊玉環為此而茫然,直說不知道,於是,壽王笑
謂,自己將設法為大舅子做媒。
事有湊巧,大腹的楊玉環極少出去的,這天,應武惠妃之召而入宮,她的丈夫陪行。他
們在武惠妃宮中,岐王的幼女承榮郡主正入謁——壽王先由寧王妃領養,與岐王家也多來
往,岐王雖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寧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顧,這兩家經常入宮,承
榮郡主性情溫和,是一個好讀書而不求時髦的女子,衣著也極淡素,武惠妃時時嘲笑她,但
也很鍾愛她。
偶然相遇,壽王覺得承榮郡主和自己的妻兄會相合,他向母親提出。
武惠妃見過楊鑒,也有相當了解,她以為這樣的聯婚,對壽王本身也有好處,因此,她
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楊玄□有迷茫感,女兒嫁皇子,已出於他的意外,如今兒子婚郡主,更出於他的意外。
但楊鑒的訂婚,對楊氏這一支的地位,有了實質的提高,縉紳們把河中永樂房的楊氏一系和
皇室作了正式的聯繫。
在楊鑒訂婚的喜事中,宮廷奪權的悲劇終於揭開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以有異謀的罪名,被皇帝廢斥為庶,監於宮中東城。
這一事件轟動內外,一日之間廢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內,群情嘩喧,朝廷中張九
齡遺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東世家集團的人,都以為不應該廢太子,但此時張九齡已被貶官,
張黨的監察御史周子諒,借機彈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體刑、流放,出城之後,就因杖傷重
而死。皇帝的嚴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許的大臣不敢公開為太子申辯。但是,在暗中,卻有人
設法營救。
三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聯絡,宮中特種人員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駙馬)的
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趙氏,李瑤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賄通內侍,內外聯絡通訊,找機會
營救。
這些報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雖被廢,照理是無法將之構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報告陳上之後,情形就變得
很壞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構通宮廷禁衛而起兵奪得權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為這三個兒子
也真會圖謀不軌。
於是,皇帝父親發了狠心,殺子!開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詔命,將三個兒子
賜死。距離他們被廢,不足半個月。
三皇子同時被廢,已經震動內外,一旦處死,自然更令人驚悸,朝堂中雖無大臣進言,
但悄語卻流傳,而且傳得很廣。
武惠妃自然被牽入,壽王也成了人們的議論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眾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決,說做就做,有時
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滿市時,武惠妃終於明白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通常,
太子既被廢為庶人,又被囚禁,再復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該太狠,她以為斬草除
根,可免後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將這三人先廢為庶人,看管幾個月,再由自己
來作好人,赦免他們,貶放到外面居住,再復他們王位,如此,對於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就
比較容易。現在,流言的鋒芒,集中在她一身,無論如何,她不能親自提請以自己的兒子繼
位為太子了!為此,武惠妃在作成功剷除異己者之後,非常懊喪。因為下一步的計劃,剷除
異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見的短期內,完全無法進行了!壽王,同樣陷入了慌亂中,而他的妻
子,卻在此時臨盆了。
壽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宮廷公佈,現在,壽王妃誕生兒子,依例該在宮內公佈的。
同時,也要有一個慶典。但是,處死三個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壽王是首當其衝
的,沙礫集中在他們母子的身上,此時張揚壽王的喜事,非但不會有好處,反而引人怵目和
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樣用來中傷壽王。
武惠妃在無比的困擾中,又命內侍省只登記和造冊送宗正寺,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
—她選一個閒適的時間將壽王的奏報送上,請皇帝賜名。
為了處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會不知道,他統治天下廿多年,自
有一套作法,他也有屬於自己直接指揮的人員,外間的流言,他知道,他為此苦悶,同時也
有些悔意。兒子雖然悖逆,也沒有必要將之處死的,但他是一個極深沉的人,內心的煩惱,
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慧又能發現。因此,她選擇了恰當的時間進言。皇帝笑著
說:「又添孫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孫,當無問題。」——李隆基曾在長安城東北角,以
一坊之地,建宅地供兒子們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夾城直通興慶宮和大明宮,稱為入苑坊,初
時名十王宅,稍後名十六王宅,後來稱諸王宅,李隆基的兒孫漸多,入苑坊的建築也多了,
皇帝已命建百孫院,因此,他如此說。
於是,皇帝取筆,寫了一個「僾」字。那便是壽王和楊玉環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這名字
從「人」,從「愛」。以愛為主,皇帝可能因為自己深愛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
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著芥蒂,她看這個字,從「愛人」出發,她想:難道,這是皇帝暗示
我嗎?
這一轉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分沉重。次日,武惠妃親自到入苑坊壽王宅來看初生的嬰
兒,把皇帝的賜名給予。
楊玉環產後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著,她告誡媳婦,產期中必須好好
調養,不然,將來會多有病痛——楊玉環不在意,但她是一個聽話者,武惠妃說了,就乖乖
地走開去躺回床上。
於是,母親命兒子入內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誡壽王在這個時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說出:太子雖已被殺,但流言太多了,對自己母子的處境反而不利。她命兒子
小心,盡量少說話,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們也不可來往,她特別說明,與鹹宜公主
也不能相見。
她命兒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風雨。
這也正是炎夏的風雨季。
壽王府只在孩子滿月時舉行一次規模不大的慶宴,皇帝命知內侍省、右監門將軍高力士
至壽王宅,賜禮物八式。這位為皇帝寵信和友誼的宦官,雖然是宮廷中最有權勢的人,但他
在公眾場合很守禮,從不驕矜,他來壽王府,辦完事之後,飲酒一杯就走了。他在臨走時才
告知壽王,武惠妃因精神欠佳,今天不會出來。
壽王並未介意,他和到賀的諸王入宴聽樂——由於宮廷事件的影響,諸王的情緒都很
低,宴會規模本來就小,又因情緒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壽王在宴會散時,匆匆入內找王妃。
楊玉環正在作一種運動,她以腹部貼在地毯上,雙手扳著雙足的足背,身體反轉成弓形。
壽王匆匆闖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詢問她這是作什麼?楊玉環時常作這樣的肢體體
操的,但平時不讓丈夫看到,今天,被發現了,她一笑,不曾停止,並且用力搖動,以腹部
作支點,身體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後起伏。壽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頰說:
「你的花樣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見過。」
她告訴丈夫,這樣做鍛煉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條結實。她又婉轉地說明:這是女人
的私事,本不應給丈夫看到的。
於是,壽王趴下去,輕快地吻妻子,問她什麼時候可以作完?而楊玉環,迅速地松開了
手,摟住丈夫,告訴他:「現在已完了!」兩人在地毯上摟著相親,她問他宴會的情形,壽
王隨口說了幾句。他本來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鮮動作後,放寬了;此刻,
他又在欣賞著緊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們的妻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雖多,論姿容,也沒有
一個可及得上楊玉環,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楊玉環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沒有論嫁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好
看,在東都時,楊慎名的妻子對我大加贊美,我還不以為是真的!」
壽王的憂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長安第一人。
他愛悅妻子的美麗,同時也喜歡妻子的溫柔婉順,楊玉環幾乎沒有發愁的時候,楊玉環
也從來無所求,和她在一起時,好象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暢感,也自然而
然地會放開心事。
壽王因妻子而放開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卻越來越沉重,她已設法使皇帝誅除太
子,然而,內外的流言對她太不利了,她無法提出以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
殺,繼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無計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稱,皇帝曾問過他,諸皇子中誰人賢孝,他舉壽王,皇帝沒有再說什麼。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機會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應,但是,
他又以為皇帝如不問而自行提議,反而不好。他估計,在兩三個月之內,皇帝必然會決定太
子人選。李林甫認為,時間如能拖得長些,沖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響,那末,對
壽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觀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對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
於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設法聯絡一些元老重臣建議立壽王。
這使李林甫很為難,元老重臣們,可以在皇帝面前說話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
的皇子,他們在太子問題上,不會提任何建議。至於他本人,此時的確也不能主動提出。
繼任太子問題,在李隆基縝密思考中,他對壽王稍有偏愛,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
因為壽王母系有武氏血統——李隆基對作女皇帝的祖母是極為崇拜的。他有一個直覺,武氏
和李氏,血統相合,會孕成能幹的人。壽王就是李、武兩家再傳的混合血統。
可是,他又有著猶豫——武惠妃是他長期愛寵的人,他信任這個女人;可是,他童年時
代所經歷的宮廷鬥爭,又使他對一些事多有顧慮;他想壽王雖有兩個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統,
但看來不像自己那樣精明強毅,如果自己死後,武惠妃干政,那麼,兒子的皇權可能被壓
抑,武氏又可能再興起,李隆基認為,武惠妃有潛藏的能力。
這只是一己的思維,但是,他又幻惑於自己的思維,因此而躊躇——此外,人們的私
議,對他也有影響,他想:如果立了一個不適當的人為太子,會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決斷力的皇帝,對太子繼承人選,躊躇不能決。
心事重重的皇帝,時常在苑中獨自散步,思索著,他雖曾問過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後
決定。
在苑中,他會長久獨思——武惠妃知道這些,因而,內心的慮憂加深著。
武惠妃時時想正面向皇帝請求,立壽王為太子;她有那樣的機會,但是,她在宮廷中又
從未直接干預政務,她自幼年起,就被教養於宮中,她深知李隆基對權力的敏感性,長久以
來,她只以娛樂君皇,自取悅至得寵,她都是順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觸政治,除了皇帝
問及,她極少主動提出問題來。近來,她暗中部署,稍為伸展自己的觸覺,同時也建立一個
秘密的權力體系,那是在朝中結合一批人替自己發言,她暗中洩出宮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
同時,她利用歡好行樂的時候,不著意地發展自己對皇帝的影響力。
由得寵到有一些權,她做得極隱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兒結婚之後,駙馬楊洄為
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勢,但依然是隱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經發言,訴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輕侮,現在,她如直接請求以自
己的兒子為太子,兩宗事件加起來,必會使皇帝起疑,何況,二十余年來,她也從來沒如此
正面提過事。
在躊躇中,她又召女兒和駙馬入宮密商。駙馬都尉楊洄以為,朝廷中現時已無人能說
話,李林甫已進言,除非皇帝再問,也已無再說話的余地。
隨著,楊洄建議武惠妃找高力士設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點頭。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高力士,參與李隆基發動玄武門兵變而奪
取皇權,自皇帝開元元年起,他就承擔了這一個重要職位,宮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
友誼。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與武惠妃的關係很好。長久以來,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
照顧。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為人謹慎,從不隨便議論朝政,干預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隨便說話的,她擔心自己的請托不慎,反而會出事。
就在她躊躇不決的時候,宮廷中發生了怪事,驚擾了這位皇妃——武惠妃宮中的一名值
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過去,其余的宮女聞聲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宮女自稱看
到三個男鬼,在惠妃寢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動,倏忽不見。
這事很聳動,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個男鬼使她自然地聯想到三位被殺的皇子,她
心悸了!
那名宮女被內侍省找了去,杖殺,那是妖言惑眾罪。
可是,鬧鬼的事卻繼續出,雖然無人敢直說,但武惠妃卻知道一些異象,她為此而惴
然,心中恐懼,對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積極進行了。
事情也湊巧,身體強健的武惠妃,在宮中鬧鬼之後數日,忽然得病,吐、洩,突如其來
的,而且很兇惡,宮中的醫士不能作主,奏聞和傳召太醫入診。
皇帝李隆基很緊張,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來得邪惡,可能會傳染,勸皇帝不可入視,
李隆基不以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卻命侍女阻擋,她在惡劣的吐洩中,狼狽不堪,她
不願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來得快,但也好得很快,兩夜三日,她就痊癒了,太醫只說外感風邪,不曾
指明病的具體原因。
病雖然很快就好了,但兩夜三日的吐洩,對武惠妃的身體影響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
後,才讓皇帝進來相見,她仍很軟弱,而且消瘦了。
在宮中,武惠妃這場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語流傳: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宮中的悄語無可查據,但是,武惠妃的左右
也有風聞。於是,鹹宜公主入覲,建議召太常博士王璵為之祈禳——巫覘之事,在宮中是犯
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開行之,那又當別論了,不過,武惠妃還是拒絕了,她耽心這樣一
做,會使流言更加猖獗。
鹹宜公主是聽到悄語而建議的,而武惠妃,從女兒的建議而體悟到鬼祟的傳言,她為此
而惴惴不安。
於是,她換了一個居處,遷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宮殿。同時,她又暗示女兒,把那位通祭
禳的太常博士推薦給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個住所,耽延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期間,繼立太子的問
題,便也擱了下來,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稍稍安心,她以為拖延對自己總是有利的。
在壽王那邊,情形也是如此,母親驟然而病,轉移了他的注意,他在母親病癒後,每隔
一天入宮問疾一次,有時,壽王妃楊玉環也隨之入宮。
這樣,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後,身體一直軟弱而沒有大好,皇帝以長安城冷,便出
赴驪山溫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讓武惠妃在溫泉中療養身體。
自開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東都以來,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驪山溫泉過冬了,這回去,規
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從駕到驪山辦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驪山有賜第,
家眷也相隨而去。
那位由鹹宜公主引薦的太常博士王璵,也隨駕前往,他已獲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
建議,設立青帝壇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為侍御史領祀祭使了。
楊玉環隨了丈夫,第一次到名聞天下的驪山溫泉區,她生性好動,到了驪山,宮廷的和
王府的各種管束都放寬了,她可以自由活動,她甚至可以獨自騎馬去游覽,只要不越出禁
區,就不會有問題。
一天的下午,從駕驪山的諸王,奉詔命往聽國子監祭酒和司業講經,楊玉環以這天的氣
候好,陽光滿地,不很冷,換了輕裝,騎馬出游。相隨壽王妃的,有馬伕和內侍各兩人。但
是,在山陽的長青道,楊玉環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馬疾馳,把四名從人遠遠地拋離
了。她到華蓋亭歇馬,等從人,但是,另一處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馬沿著一條整齊而回
過山角的路奔馳——那邊有平台和樓閣。
她沒有顧忌什麼,直馳而前,於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個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著:
「驪陽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馬,她自忖這會是驪陽宮的西邊的通路,雖然牌坊離宮城
界還有一大段路,但她認為自己總不宜擅入的。於是,她拉轉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
望一下這座宮後的臨崖台榭——她知道,但沒有到過。
她策馬走下右側的斜坡,道路漸寬,有兩名內侍在路邊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詢問,隨
著,又有兩名內侍出現,內侍們知道她的身份,輕輕地相告:聖駕剛好在此。
楊玉環吃了一驚,連忙欲下馬,阻路的內侍攔住,再告訴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馬,
並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傳詔,距離雖然還遠,但內侍一層
又一層傳話下來,立刻到了,皇命,賜壽王妃騎馬上坡。
她先有些惶恐,但抬頭看到武惠妃與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階下下了
馬,四名內侍陪她上階,大約有四十級,接著,又有兩名宮女來陪她上第二層石級,她依禮
低著頭,上十六級。
於是,她拜見皇帝和惠妃,請罪。——王妃獨自一人在山間馳馬,與體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顯然地愉快著。他命這名媳婦近前,細細地看,這使楊玉環為之
侷促,而大唐開元皇帝卻盈盈地笑著,轉向武惠妃:「我在西苑第一次見你時,你也獨自一
人騎著馬,哦,你說的不錯,她有些像當時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對垂手半弓身而立的媳婦說:「玉環,隨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禮——你
怎麼一個人馳馬到此地?」
楊玉環報告,壽王去聽講經了,自己以天氣晴爽,出來走走,因為第一次上驪山,馳馬
時拋下了從人,不小心闖入了驪陽宮的區域。
「不妨事——」皇帝看穿了緊身衣、束腰、長褲的媳婦,說:「一家人,在離宮到處走
走,又有何妨!」
此時的楊玉環,面頰紅暈——被風吹紅,也因第一次在近距離見皇帝而緊張羞紅,紅得
很鮮艷。在皇帝看來,她的面頰白裡泛紅,有著活活潑潑的青春氣,而她的身材,妖嬈。
皇帝在欣賞媳婦,武惠妃以楊玉環著了長褲而不安,這是胡服,雖然宮中的妃嬪人人都
穿,但媳婦穿了而讓皇帝看到,總是不大好的,她問媳婦的外衣。
楊玉環面對至尊的緊張,因皇帝說話輕松而解除了,她不曾著意於自己的服裝,隨口
說:「馳馬時熱,我放在馬背上——」
「玉環,以後不可著了長褲到外面去!」武惠妃溫和地說,那也算是譴責。
她才解除緊張,立刻又轉為侷促,皇帝暢朗地一笑,代媳婦解釋;他表示,在郊外馳馬
時,著胡服有實際的方便,皇帝也順口講著近年婦女服裝的變化。接著,皇帝告訴媳婦,武
惠妃新婚時,常赤足著屐到處走動。
這樣,他們又恢復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婦衣服單薄為理由,著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給她。
皇帝笑著說:「我們在此也站了些時啦,可以進去了。」
楊玉環就行禮告辭,武惠妃發現皇帝對玉環有好感,這該是一個可以運用的機會,於是
惠妃命她相隨。
他們走上一道寬闊平整的石階,只有八級,再通過一條寬約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級
石階,入屋。那是一個閣,室內很暖和,皇帝與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脫下了外衣。楊玉環在
入室後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賜媳婦坐,問她家事。
她告訴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親管得很嚴,胡服是不許穿的,而且又被迫著讀儒家
講婦人之禮的書。皇帝為此而大笑,問她對儒家所訂婦人之禮的感想。楊玉環率直地回答:
一個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禮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禮,人就成了木偶——她發表議論為自己
今天的行為暗作辯護。皇帝似乎很欣賞,隨口問她的父親的職位。楊玉環抑掩地一笑,隨
說:「國子監祭酒,以家大人有專學,上個月奏請,由太學博士移擢為國子博士。」
李隆基對外戚行動,平時是相當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擔心椒房之親仗勢為非法之事。
對楊玉環的父親,他得到的報告是:儒生,研究經學,專攻春秋三傳,旁及周禮。在得知此
一報告後,他對楊玄□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實已忘記了楊玄□在國子
監作教書匠。皇帝此時想:讓我這位親戚一直做教書匠,可也太苦了,但他並未說出來。
此時,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楊玉環面前則沒有。
皇帝命侍女賜酒,楊玉環循宮廷中晚輩受賜的儀式而致謝,飲了那杯酒。
至於武惠妃,用酒吞了幾顆丸藥。她在那一次病後,身體一直不曾復原,人也比前消瘦。
王妃在這種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後不久,她告辭了。
楊玉環喜氣洋洋地回去,到宅時,她的丈夫壽王李瑁正回來,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車,在
戶外,她迎著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經過報告了一遍。
「玉環,你好運氣,照理,這是犯例的!」壽王卻緊張著,「父皇沒有問及我?」
她回答:「沒有。」隨後又說,母后曾問到。接著,她再講驪陽宮小閣中的典麗與華美。
「父王在東都時,驪山各所宮宇,都經過新的裝修,驪陽宮那個小閣有橋和後殿相連,
大約是新造的,我還沒有機會到過。」壽王攜著她的手,再問:「你的裝束,沒有事吧?玉
環,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長輩,你的服裝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說過無妨了,以後,我更可以隨便!」她放恣地說:「父皇說,母后年輕時,
在苑中赤足著屐!」
壽王到此時才想起,問及母親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進小食時服藥!」
壽王說出今天在國子監聽講學時,曾遇到尚藥局丞要問藥經上一些字的意義,據說是為
惠妃配製特方用的藥。
楊玉環詫異,她轉而問丈夫於定省時的所見。
「我沒有發現什麼,母后但說身體比以前差,在溫泉浸浸,也不見好處,我姊姊說母后
睡眠不好!」
對於武惠妃的病,連最親的女兒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卻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見,她
的病並不是輕微的。還有他們所不知的事:宮中,侍候惠妃的宮女說,惠妃獨睡時,必然夢
魘。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時,皇帝忽然由驪山回長安去了,這次到溫泉宮,前後不到一
個半月。
皇帝提前回長安,據說是因為武惠妃的病。
車駕剛回到長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為開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時代即已
有名氣的宋璟死了!宋璟數度拜相,前幾年退休而住在東都,封廣平公,退休後詔許以開府
儀同三司。這樣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親臨——病中的武惠妃得訊,又著駙
馬都尉楊洄設法請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問題,她以皇帝很關心自己的病,心情上當會有多
一份柔愛,這時候提出,獲得核可機會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決定新太子人選,那
麼,在新春大朝受冊,當比平時為風光。
壽王也被通知,在參加宋璟祭禮時,小心應對。
武惠妃估計,喪禮罷朝,皇帝在祭禮之後,會召見宰相閒談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
估計錯了,皇帝惦記著武惠妃的病,一臨祭禮,就回宮來看視她,並且親自召太醫、宮廷醫
事人員及尚藥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藥。李隆基看過不少道家的醫書,他也提出不少意見。
武惠妃參加這一議論,她感激,在群人散後,她握捏皇帝的手,呼著三郎,一時泣不成
聲。
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緊緊捏著她的雙手,勸她安靜,隨後,親自伴送她上床——武
惠妃在驪山溫泉宮曾經暈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長安,醫生看了幾次,也找不到病的根
源,她沒有顯著的病象,但生機懨懨,一天中,大部時間在床上,偶然起來,可是,起來一
個時辰,便覺精神不濟,躺下,睡著半個時辰,會醒,醒來,精神便轉好了,但是,若睡著
的時間久了,又會有夢魘而惴然。
她的情緒受到病的困擾,恐懼著,怕死,現在,她躺在床上,約束自己的感情,收斂哭
泣,武惠妃呼皇帝為三郎,皇帝呼她為小妹。
皇帝寬解她,病源雖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醫得好的,因為她年事方壯,只有四十歲。
然而,四十歲的武惠妃本身,生機卻垂垂將盡。
皇帝對她,有著綿厚的情分,二十多年來,情好始終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發動兵變,
為太子,又奪取父親的皇權,在為皇帝之初,於宮中巡行時發現而愛悅的。武惠妃幼年,父
親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宮中居住,養育。
武惠妃的父親為恆安王武攸止,但在武氏時代,並不當權,官位只是絳州刺史,而且也
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將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兒召入宮中,同樣的人不止她
一個。女皇帝死後,不斷的宮廷政變,每次都會殺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奪權那一次,殺人最
多,除了韋後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黨,再加武氏子孫,恣意誅除。
然而,人事的發展卻很難料,李隆基誅夷武氏子孫,卻在宮內一見武惠妃而生情,即納
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宮,經歷女皇帝被迫讓位的洛陽宮廷政變,稍後遷都回長安,又經歷太
子李重俊起兵發動宮廷政變,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殺,政變因攻不破宮城玄武門而失敗。又稍
後,韋皇後毒殺丈夫,在宮中發動了一次不經兵火的政變,再接著,便是規模最大的,由李
隆基主持的宮廷政變,這一次關上城門,大肆殺戮,寄養在宮中的韋皇後族人大多被殺,武
氏族人也有被殺的。然後,又是殺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憶著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為妃子的故事,她記
得,自己第一次見皇帝,就是赤足著了木屐的。
初婚時,她曾表現過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宮廷生活使她自檢,她用自己的智慧取
悅皇帝,交好皇族人員,又由於她從小就在宮廷,宮中人和她相處極好——由於她的父親是
一個安分的人,又沒有權勢,她入宮,也未曾受到重視,因此,她初到宮中,還要努力取悅
宮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宮人。這些往事,使她成為皇帝妃嬪後,得到許多方便。
然而,她終於不曾取得皇後之位,李隆基廢斥王皇後之後,已公開表示欲立她為後,與
大臣商討,為一名御史所力諫,因為她是武氏之後,那位叫潘好禮的御史曾歷訴武氏亂政之
事。最後,他有一句傳誦天下的話:「陛下若再立武氏為皇後,何以見天下士?」李隆基為
此一言而罷立後之議,從此便空出皇後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懷恨的,但她忍耐著。因為她在
朝中沒有大臣為援。
現在,在病榻回憶往事,對皇後名位已淡然了,因為,在過去十多年中,她實際上是皇
後。但是,她念念於兒子,自己不能及身為皇後,她希望從兒子身上獲得補償。
於是,她想到一個方法,召壽王侍病,她讓兒子進來,時時為皇帝看到,總有機會可以
進言。她看皇帝對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較少。
有時,壽王被召入侍,有時,武惠妃召壽王妃入侍,因為她發現皇帝很喜歡這位媳婦。
在風雪殘年,壽王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說,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據說,宰相李林甫和皇
帝談過,皇帝曾表示將以壽王為太子,待武惠妃病癒後宣佈。
這雖然是傳說,但朝臣中大多相信這是真實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迅速地轉變了——她本來就生機懨懨,還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
後忽然暈倒,傾跌時震傷了頭腦,昏迷了三個多時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壽王入覲侍疾,在宮中留了兩個時辰——他以自己將會成為太
子,小心地顧到體制和身份,不欲在母親宮中如稚子那樣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況好轉一些,壽王妃楊玉環代丈夫入侍,鹹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
應召在侍候。稍後,皇帝到了,而且留著不走,於是,作為媳婦的楊玉環只有先退。
她回壽王府,把惠妃的病況告訴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氣,向妻子說:「但願母后無事,
否則,對我們極為不利!」
楊玉環已經知道丈夫在爭取太子地位,不過,她的出身和年紀以及個性,對權力的看法
不同,她以為,丈夫當不成太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作壽王,一樣很好,因此,丈夫所說
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以重視。
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宮中傳報武惠妃的病況沒有變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
名氣的醫生入宮診視。楊玉環很樂觀,她拉丈夫玩了一會雪球戲,午後,壽王才入宮問疾和
侍候了半個時辰。
回來時,楊玉環和侍女及內侍在堆雪人,壽王也參加,他們一起玩,堆了三個大雪人和
一頭雪狗。
這是十二月初五。壽王看到母親,病情並無變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有了突變——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變,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語,不久,四肢痙攣不已,皇帝退朝時聞
訊,匆匆趕入,武惠妃已是彌留狀態,侍醫以皇帝不宜留在一個垂危的病人身邊,力勸皇帝
退出。
半個時辰之後,四十歲的武惠妃逝世了。
宮中傳說,悄語:以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聞:武
惠妃可能被宮中人所謀害,為三位被殺的皇子復仇,但是沒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著相愛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為貞順皇後。
武惠妃的逝世,對壽王來說,好象天塌下來一樣,他認為,只要母親多活三個月,自己
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現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極為渺茫了,為此,他憂愁惶亂。但是他
的憂惶卻不能向妻子傾訴,因為,楊玉環是不能體會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楊玉環本身卻在
真正哀痛中,那是由於武惠妃的確很喜歡她之故。
駙馬都尉,壽王的姊夫楊洄,看出了壽王的惶亂,向壽王進言,勸他在哀傷中必須鎮
定,既要表現孝思,又要保持風度。
通權達變的楊洄說:惠妃的逝世,對壽王嗣位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傷悼愛
妃,情真意深,在喪事期間如有好表現而為皇帝所欣賞,那末,被選立為太子的機會依然很
大,因為皇帝已表示過,欲以壽王為太子,在理論上,這樣的大事,不會因惠妃之死而完全
改變的。
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憂惶頹廢中強自振作起來,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親的喪事——武惠妃曾多次流產
及不育,她只存壽王一子、二女,長女鹹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為母親所寵愛,與鹹宜
公主比,相差太遠了。
李瑁為人溫厚,風度很好,在禮儀方面,幼年受寧王妃和母親的教導,很通達而且做得
很自然。在母喪中,他的情緒雖然不平靜,但行事仍合規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過,皇
族和大臣中,對武惠妃總有一些忮心,他們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於死的主謀人。由於皇帝對
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為貞順皇後的名號追封,無人敢造作蜚語。
但是,這種潛在的忮心,對壽王多少有著不利。
這是一個暗淡的年關。在辦喪事之余,大唐皇帝還冒寒親自帶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
的墓地,壽王是隨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選在京兆府萬年縣東南四十裡之處,亦即長安外城東
南四十裡,驪山以南終南山的東麓。皇帝又親自將武惠妃的墳墓定名為敬陵——因為已追封
為皇後,因此,墳墓也可以稱陵了。
李隆基為自己營造的陵墓,遠在渭北的蒲城縣東北三十裡的金粟山,這選擇因為他父親
的陵墓在蒲城縣西北三十裡的豐山,當開元四年時,李隆基的父親故世後,營葬時,李隆基
依照習慣,也選了自己的墓地,稍後便事經營。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於長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驪山,訪敬陵,那會很方便。
朝臣們發現,剛毅、有時殘狠似太宗皇帝的開元皇帝,對武惠妃的確是多情的。一般皇
帝的友情,及於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於死後。
壽王在隨父皇看了母親的墳地回來,心情轉好,他從父皇對母親的深情忖測,葬禮一
了,自己當會被立為太子。他甚至設想,父皇可能會在行葬禮的那一天,宣佈自己為太子。
開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大唐貞順皇後下葬於敬陵,儀式極為隆重。儀隊、皇
族及百官、禁軍、送殯的隊伍排列,亙五裡多長。許多年來,後妃的殯葬沒有如此大的場
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禮儀仗,也不過如此,由此可見李隆基對父親尚不及對武惠妃。
可是,壽王所期望,在葬禮時或葬畢回都城宣佈自己為皇太子的事,卻沒有出現。
據說,皇帝在武惠妃死後,心情一直不好,葬禮之後,皇帝除了平時上朝外,在宮中休
息,很少召大臣入宮議事,自然也不聞有行樂。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誤,如今,好象將之擱
了起來。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後,依然消息沉沉,壽王終於真正著急了!
在外面,鹹宜公主和楊洄,也有著不安,他們支持壽王為太子的立場很明顯,一旦壽王
不得立,對他們,會是很大的打擊。於是,楊洄和壽王聯絡了,再密訪宰相李林甫,請他再
進言。
在武惠妃死後,李林甫對請立壽王為太子之事,雖然和以前一樣,因為他曾建言,壽王
得立,對他的權位總是有好處的。可是,老於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況並不太好,他不願再
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於是,他轉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適之上表,奏請皇帝早
立儲君。
李林甫以為,李適之上表,皇帝會重視,也會和自己商量,到時,由皇帝問及再行看情
形而提出,自己所擔的干系就比較輕了。
李適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聲望很好,他和李林甫雖然同是宗室,但是政治路線並非
死黨,只是相處不算壞。李林甫巧妙委託不相干的人而請李適之進言的。李適之認為此事也
應該做,便上了表。
可是,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復,也沒有找宰相商量,很快,時間已過了三
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設計落空了,這位識時務的宰相就謹慎地不再接觸立太子問題。
在壽王邸,李瑁有似熱鍋上的螞蟻,在寢食不安中,而且再也無心陪伴美麗好動的妻子
游樂了。雖然這是長安的好春天,但壽王府,卻密佈著愁雲。
楊玉環終於發現了,她由愛的關懷而接觸問題。
於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燈下對坐時,告知妻子:「玉環,情形是這樣的,父皇嗣位,
於開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廢殺的那位,算是我的長兄,在去年事變之前,父皇對長兄
早就不滿了,因為母后的緣故,內外都傳說我將嗣承,我並無這野心,但母后卻希望我能取
得太子地位,這幾年,我在生活行為上也很留心,不讓人議論我。玉環,皇家的事,兄弟無
情,甚至父子也無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殺兄弟,再迫高祖皇帝嗣位,父親的情景也一樣,
皇儲哪有自己不願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勢所迫啊!其中還有許多謀位纂權的可怕故事,一
時也說不清,慢慢地,你便會明白。假如我從來不曾被考慮做太子的候選人,那末,我為諸
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內外都已知道我將會為太子,一旦得不著,落到別的兄弟身上,
他們會猜忌我,以為我會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時,他們會迫害我!」
楊玉環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著問丈夫:「阿瑁,照我聽到你所說,皇帝已允承以你為
太子,為何又會變呢?你又沒做錯什麼事?」
「玉環,我朝的太子地位,從開國以來就是不穩定的,一般說,有功有權的皇子得為太
子,此外,有立長和立賢之說,長是有定份的,賢就沒有標準可說了。立我,人們說是立
賢,其實,我又哪能稱得上一個賢字,只因母親領袖六宮,得父皇寵信,因母及子而已。現
在,母后死了,我在宮中失去了依仗,賢名自然也就沒有了……」
這樣一說,楊玉環明白了一些,也為此而有了憂慮,她問丈夫,如果不得為太子,是不
是一定會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壽王妃也有了愁恨,她在室內感到悶,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動。
那是八百裡秦川明勻淨麗的春夜,他們在自己的園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風稍有寒意,但
這份輕寒卻使他們精神清明,她忽然問:「母后故世之後,皇帝是否有新寵?」
「沒有,看情形,父皇對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經聽高力士說,自從母后故世後,父
皇在宮內落落寡歡,有時還獨宿!」
楊玉環思索著,稍後笑說:「照這樣情形看,你還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
今,皇上並未做過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切重要問題暫時擱起來了——」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無法如妻子地樂觀,不過,他在這方面
是無能為力的,只得等待,勉強克制自己的憂鬱。
喪偶的皇帝在宮中落落寡歡——他身邊有無數的女人,只要他願意,可以隨心所欲地選
取。但是,他的情緒不佳——武惠妃與他的情誼是由時間和生活習慣等積累起來的,宮中那
麼多妃嬪,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說出,對方就會知道他的心意,這樣一個人
的喪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時,欲的需要便成為其次了。
在宮中,晚餐時依然奏樂,有時,李隆基也會找歌舞伎來表演,可是,他總是提不起勁
來。有時,他也會找看來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認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
前,他認為可取的女人,此時對之也提不起興趣了。
他有些百無聊賴,有時,他覺得自己趨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趨向衰老,他會想到太子問題。李適之的奏章他沒有答覆,但他並不是不重
視,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以奪權取得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儲君問題而引起的政亂,在感情上,他久
有立壽王為太子的意思——對於殺死三個兒子,他有悔意,也有傷感。不過,他對太子李瑛
久已不滿了,皇帝早看出李瑛很虛偽,而且,性情也較魯莽。他容忍著,希望多了解一些,
但仍舊失望。對於李瑛弄兵入宮欲殺武惠妃的事,雖然有可疑之處,但李瑛和兩名弟弟勾
結、門下私蓄壯士這一點,卻是事實。這就足以構成大逆罪!何況,李瑛還聯繫朝臣,那是
最使他憎恨的。張九齡是為他所賞識的人,但他必須去除,就是因為張九齡和太子李瑛之間
的微妙聯繫;在他有生之年,絕不容許兒子們勾結大臣的。因為他自己是勾結朝中軍中的權
臣而發動政變得位的,為此,他很敏感。
但是,殺了李瑛,立誰呢?壽王為他所喜,可是,壽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無功勳,
又沒有真正的賢能表現,立這樣一個繼承人,別人是不是會心服?將來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為此,他躊躇,時時一個人閉坐在內書齋中出神,為未來的事而思索。
當李隆基閉戶獨思的時候,通常是不許旁人打擾他的,除了有突發事件之外,侍從決不
會傳報任何事情;但是,這也有例外,有兩個人,可以在此時去見皇帝而不會被阻,一個是
已故的武惠妃,另一個是宦官知內侍者,官右監門將軍的高力士。
當李隆基尚為臨淄王時,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內侍,這位身體高大強壯而又勇健的內侍,
還有聰明才智,他曾勤於讀書,對李隆基又忠心耿耿,當年發動宮廷政變,高力士是他最得
力的一個助手。二十余年來,高力士從來不曾弄過權術,碰過是非,他一切都為皇帝本身利
益作打算。
現在,李隆基在書房中獨想,高力士進來了。
當有外人在場時,高力士見皇帝,嚴謹地守禮儀,但在私室,他就相當隨便,他坐下和
皇帝談話。
他關切地問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消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濟。
「惠妃死後,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說。
「陛下,死者不能復生,不宜為此而自損,老奴以為,再找一個人,以天下之大,不見
得會找不到陛下所中意的人,陛下身為天子,豈可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著,起身,在書齋中來回踱步,他認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為,
再找一個如武惠妃那樣的人,卻不容易。他說了。
於是高力士又笑說:「陛下,一個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
下真心喜歡的,也只有武惠妃一個,不過,以天下之大,也必不會只有一個武惠妃!」高力
士說了,稍思,又笑說:「陛下,我看壽王妃楊氏,樣子頗肖惠妃當年!」
李隆基想到在驪山見楊玉環的光景,面孔上浮現出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轉瞬間,他
因楊玉環而想到壽王,太子問題,這自然比找一個女人來得重要,於是,他收斂了笑容,直
走到高力士面前問道:「力士,你隨我最久,我們之間,無話不可說,以你的意見,我當立
誰為太子?」
「陛下對儲位躊躇未決,是否擔心他日相爭?」
李隆基點點頭說:「就是為此!」
「陛下為皇以來,天下升平,諸王無一干與政務兵事,立賢立功,無從說起,唯有依照
傳統方法,立儲以長,誰敢復爭!」高力士莊肅地說出。
李隆基稍思,終於笑著點頭。
在中華大國的歷史上,第一繼承權是長子,從皇帝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這一傳
宗的法則,還有嫡庶之分,母親的身份,有時可以影響及兒子的地位。倘若妻妾先產兒子,
正妻後生兒子,那末,正妻之子就會做嫡子而為承繼人。現在,開元皇帝的兒子中,以慶王
李琮的年紀最大,但李琮的母親出身低,又早死,而且無寵,李琮便被剔出繼承人之外。
慶王李琮本人也明白,決不會爭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說的立場,當然
不是指慶王,指的是忠王李璵。李璵的生母楊氏,系出名門,為女皇帝舅家,太尉楊知慶的
女兒。她嫁李隆基為側室,生李璵。後來李隆基當太子,為良娣,隨後為皇,得妃號。李璵
幼年由廢後王氏扶育、楊妃早故,但她的身份,使李璵成了有第一繼承權的長子。
高力士一句話,決定了大唐皇位繼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宮廷史官記錄下自己和高力士有關立嗣的談話。
外廷大臣,無人知道這一決定,皇帝也不再與人商量,這是五月盡時,離開故太子李瑛
之死,已有十三個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詔令發佈了——忠王李璵為太子。
這是突如其來的,大詔令宣佈時,壽王李瑁並未在朝,他是在壽王邸中接獲報告的。
他的太子夢破碎了!
他對本身安全,也感到了嚴重的威脅。然而,這是現實!
聞訊之後,李瑁呆若木雞。
楊玉環在室內,聞訊出來看丈夫。
李瑁望著妻子而流下酸淚。他說:「從今之後,我的日子會極難過了。」
楊玉環泫然與丈夫相對,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極為柔弱。
每一個女人的心理上都有著母性,此時,對著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頭,她似摟住孩
子地摟抱了丈夫——現在的楊玉環又已大腹了,她嫌惡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個孩子,會
在不久之後誕生。
不久,壽王府的長史告進,楊玉環只得離開了丈夫。長史請壽王殿下準備著,到忠王府
去道賀。
對壽王,這自然是最難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強作歡笑而去。
開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開元皇帝舉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佈「冊皇太子赦」,大赦天
下。
李璵在這天移居東宮,正式成了皇太子。
壽王,一度是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壽王好象自雲端掉了下
來。人們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楊洄,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往來,甚至,連他的姊姊
鹹宜公主也要設法迴避。
那不是他們無情,而是皇家現實的殘酷,每人都要竭盡所能保護自己。
壽王李瑁努力鎮懾,使自己和平時一樣,他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頹喪
相,連府中的僕婢也在內,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細微的事故,即使由僕婢密告,也會
構成罪狀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洩自己的情操,但是,楊玉環的第二胎,在中期以
後胎氣不好,時常嘔吐,也許這純然是生理上的,也許這由於心情上的。她為丈夫的處境而
擔憂,因而影響了心情。
壽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實際有似愁雲籠罩。
七月、八月,壽王除了循例在規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們入覲外,他不曾被父皇單獨召
見。從前,母親在世之時,壽王以母親之故,得以時常入宮,如今,他與其他的皇子一樣,
只有在規定的日子才能見著父皇。
九月初,楊玉環誕生了第二個孩子,又是男孩。
當她懷有第一個孩子時,武惠妃曾派保姆舊婢到媳婦處,這些人一直留在壽王府邸沒有
走,現在,她們服侍壽王妃產下第二個男孩。
人雖如昔,但宮廷內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於說壽王失去了宮廷特權。第一個孩子誕生
時,由武惠妃申報,皇帝為孫兒賜名。如今,壽王妃誕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宮廷奏報。
半個月後,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後召見了壽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諸王同時
蒙召見和留在宮中陪皇帝吃午飯。壽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
第二個孩子,並問及媳婦。
這和從前完全不同了,從前,宴諸王時,總有武惠妃在場的,壽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
者,因有武惠妃在場,氣氛也比較輕松。現在,只有皇帝的賜宴,就單調而顯得嚴肅了。
壽王只覺得悶鬱,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層。自然,他也更加思念母后了。
他並沒有將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而楊玉環,對皇帝賜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滿。他的第二子,賜名「伓」,楊玉環不認
識這個字,問了人,才知道讀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歡這個從人從不的字。她
反過來看,那是不人二字。
雖然如此,楊玉環對一個名字的不滿只是泛泛的,產後不久,她熱心於自己的肢體運
動,收縮腹肌,恢復體態,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種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產
時武惠妃所送來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擔任,但愛美的楊玉環,在例行的三次之外,
常常自己敷油多作一二次按摩。
這事,也被丈夫發現了,壽王自請為妻子服役。
氣氛很低的壽王府,這是閨中纖巧的樂事——壽王的服役不止於為之按摩小腹,他將延
伸至妻子修長的雙腿——用油按摩小腹,據說為了小腹的皮膚不起皺摺性的花紋,一般婦
人,因生產時腹部脹大,皮膚被膨鬆了,收縮後會留下皺紋。大唐宮廷,不知於何時有此種
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說,起於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別的妃子楊氏——楊氏,本為齊王李元吉
的正妃,太宗皇帝謀殺了弟弟,奪取以美麗出名的弟媳,一度欲繼立為皇後,為魏徵竭力反
對而罷。傳說,楊氏入宮,為太宗皇帝生子後,採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宮人傳說,此方法起
於女皇帝。
總之,這是源出宮廷的,但現在已傳出至諸王府和貴家了。
——天生麗質的美人,有時一樣需要人工加以襯托的。
秋盡冬來,皇帝沒有赴驪山溫泉宮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溫泉宮,以武惠妃病而回來。今
年春,皇帝以新喪惠妃而不曾赴。現在,又已十月,宮中沒有宣佈,看來,今年一年皇帝不
會赴溫泉宮了。
在壽王邸,年輕的壽王妃卻向往於驪山,她冥想著去年的風光。
殘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壽王邸依禮有一項祭祀典禮。這天的午前,宮使到了壽王邸,頒賜祭品,以及賜壽王一
套文具,賜壽王妃衣服和飾物。宮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宮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
牛仙童為正六品下階的內謁者監,平時,對諸王頒賜,習慣全由品級較低的內侍行之。出動
牛仙童,無疑是由皇帝親自派遣的;牛仙童也說明了這一點,同時,他告知壽王夫婦,所賜
壽王妃衣飾,都是武惠妃舊時所有。
一年了,皇帝對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這一次內侍到壽王府,對壽王的處境有很大幫助——人們很關心皇家的小節,皇帝派遣
牛仙童到壽王府邸,表示皇帝對壽王的寵愛仍超過對一般皇子。
但對著亡母的衣飾的壽王,卻泣不成聲,他請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飾供奉起來。
也許是由於牛仙童到壽王邸一次之故,過年時,壽王邸比較熱鬧了——自然還有其他的
原因,武惠妃的喪事已滿一周年,壽王居喪的第一個階段結束了,實際也等於過去了,在皇
家,當皇帝生存著時,後妃死亡,子女服喪只是形式,那是怕沖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鹹宜公主和駙馬都尉楊洄也到了壽王府,還有,壽王的幼妹,也得到許可而來到。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宮中,新春有游宴,壽王和王妃自然參加。
於是,壽王妃又見到了皇帝。
皇帝對這位媳婦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作了一件不常見的事,他將壽王妃楊玉環托
給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顧——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發兵奪權之前,
她為相王李旦十一個女兒中最幼的一個,只封縣主,李隆基起兵奪權後,李旦先當皇帝,才
賜玉真公主號,接著,李隆基奪了父親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這位最小的女兒向皇兄
自請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歡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號持盈法師,而皇帝則賜小妹法號
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那是給予無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銜也照舊保持。
在朝廷和宮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權,她在長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氣,許多文人受到她的
接待。
皇帝把兒媳之一的楊玉環托妹妹照顧——而類似的事,以前不曾有過,她為此而感到訝
異,不過皇帝很自然地說,惠妃故世了,壽王妃尚幼嫩,看來需要有一個人照顧。
於是,玉真公主注意楊玉環了,自然也發現了楊玉環的天生麗質,在皇族中,沒有一個
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受了皇帝哥哥的委託,親自去訪問了一次壽王邸,又以自己的車往迎楊玉環到玉真觀
小敘。
這是一個開始——壽王為此而喜,他以為,父皇如此對自己的妻子,表示對自己的寵愛
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不會受到打擊,至於未來,他不大敢想。
還有使壽王喜悅的是:牛仙童在來過一次之後,又奉皇命來,也是頒賜武惠妃的遺物。
壽王利用這機會交好宮內有勢力的內侍,當牛仙童奉命到外地查察時,曾到壽王邸辭
行,此前,他又以私人關係入壽王府邸一次。
壽王雖然仍有著不安,但是,眼前的情況,使他稍為定心,他相信,皇上對自己的寵愛
未變,別人總不會輕易找事來相犯。
天氣轉向炎熱時,一天午時,玉真公主迎請壽王妃到玉真觀午餐小敘。
楊玉環已到玉真觀兩次,也算熟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處總還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
皇族中人,也會有文人或者內府的官員——文學侍從。
但是,這一天午飯,客人只有楊玉環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飯之前就
問了。
「今天,原本是寧王妃要來,和我玩伴,她臨時說有事不能來了,我想到你,約你來,
上次,你說到音樂,我也會玩幾種樂器的,人多時,我們不便動手,今天只約你,飯後,我
們可以自己奏弄樂器,聽說,你又擅長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單獨相邀的原因。
楊玉環興奮了,她說:「我在家時偷偷地學過舞,婚後,壽王爺不禁我,我又跟王府樂
班中人學了幾支舞——原來,我喜歡胡旋,但很難找適當的人作對手,現在,我學了婆羅門
舞。」
「婆羅門舞是很新的啊!教坊中會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從教坊師那兒學來的,那時,母后還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羅門樂譜,是涼
州都督府進上的,還有舞相配,那是音樂中的巨製!」楊玉環興致盎然地說:「這一套舞有
慢有快,有繁有簡,音樂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動一下,就更合我們的胃口,現在天竺的味道
總是太濃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著眉目飛動的楊玉環,欣賞著,邀請她飯後表演一下。
她們倆人在一起閒談,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進來,低聲向玉真公主密報。於是,
玉真公主向她說:「玉環,有特別的客人忽然來了,你迴避一下,我去出迎。」
玉真公主說。在轉身時,又補充道:「是皇上駕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會私行,蒞臨
玉真觀看我!」
楊玉環暗驚著,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總不大好,她思考著是否應先退,從後面走,
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內起居間,那是和玉真公主的臥室相連的,但她才進入,又有侍女入內來請
她。
楊玉環再到外面,在前進的左廂,她拜見皇帝。
玉真公主對她說:「玉環,皇兄散朝後在苑中馳馬,忽然想起我來了,皇兄說要在此吃
午飯,我們是一家,此地不是宮廷,你也不必迴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看皇帝。
大唐開元皇帝只著內苑便服,神清氣朗,他向媳婦微笑,同時命她不必拘束,強調了這
是道觀而不是宮廷,一切禮制都用不著,道觀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楊玉環依然有侷促感,垂頭而坐。
午餐似乎因為皇帝的突然到來而暫緩,但延遲的時間又並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
必多所準備,他表示自己有些餓,隨便吃一些,不必弄許多菜。但開元皇帝又點了一種酒—
—皇家在武功特釀的輕甜味的麥酒。
他們進入玉真觀的小餐廳,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楊玉環則分坐左右。
在入座還未上酒時,皇帝問她們倆人在自己到來之前作些什麼,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
而楊玉環,為此而窘,面頰泛紅了——作為王正妃,熱衷於音樂歌舞,那是並不合適的。
然而,開元皇帝卻欣然而問:「壽妃通婆羅門曲?」
她勉強展開笑容,接應著說:「我只學了一些,談不上通。」
「玉環何必客氣?」玉真公主接口說:「剛才你還建議要改一改曲調,說那樣才合我們
的胃口,看來,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樂理。」
於是,開元皇帝朗聲笑著,連說很好,隨後,他又解釋,婆羅門組曲雖然生動,但和中
國趣味有相當的距離,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將之改變一些節調,再交太樂署,正式列入樂
部。對此,楊玉環只有大膽地表示了一點自己的意見。
皇帝談音樂,興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來,他說:「且先挨一下餓,我來吹婆
羅門樂章的一支轉折的短曲,那是我動手改過的調子。」
玉真公主自然湊合皇帝的興趣,親自去取了一支笛來,五十五歲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
飲了一口酒。取笛試音,然後,吹了一支轉關間的一曲,那是過門,由慢調轉為快調的小
曲,很短,但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過門曲,以笛為主樂的。
楊玉環原是在侷促中的,但聽了這一支曲後,她有驚動的表情,而又因為專心,忘了尊
卑和禮數,脫口問:「陛下把南呂轉入變宮,噢——」她說了一半,覺得自己不宜如此,忽
然而止。
「對的,你覺得改得如何——來,你也試吹,照原譜吹,好有一個比較!」皇帝自然地
把自己才吹過的笛交給媳婦。
以宮廷體制而言,這是不合禮制的,但是,皇帝親自將笛遞過來,楊玉環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似乎看出了楊玉環的尷尬,她及時發言:「玉環,皇帝剛才說過,在道觀中,大家
平等,不必拘禮,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會剛才那一曲。」
享譽長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善辯,也能自然地把握一個人的性格而運用。她說了
最後的一句,楊玉環為了自己的好勝心而不再計較其他了,她雙眉輕展,看看那支笛——那
是皇帝剛才吹過的,在理論上,她不該用這一支笛,但她只記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她依照婆羅門樂章的原調,用心吹奏——楊玉環對音樂部門具有特出的才幹,平時,她
雖然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發出卻和諧自然,論吹奏的功力,她超過大唐
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罷時,又飲了一口酒,衷心贊好,他向玉真公主說壽妃的笛超越自己
的水平。
楊玉環被音樂吸引,可能也有來自偶然的靈感,她又吹,變了音階,部分照皇帝剛才所
吹奏的,但在兩個轉節處,她自行增加了雙音轉換律,但在轉了之後,她放下了笛,稍帶羞
澀地說出:「皇上,我不長於笛,轉聲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這已經了不起,你正式學過樂理的吧?你弄的那一個雙音,比我的
好!」皇帝喜氣洋洋地說,在口氣中,他把自己的兒媳平等看待了。
楊玉環的面頰上紅暈未褪,慢聲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歡吹,沒有正式學!」
玉真公主此時自楊玉環手中輕輕地接過笛,悄聲說:「我想,該吃飯了,玉環,今天很
難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楊玉環正要站起來,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說:「大家一起飲盡這杯,我已說過,在玉
真觀中,不可拘禮。」
他自行斟滿了杯中酒,一飲而盡。
楊玉環不能不飲,她也喝乾,照規矩,仰側一大杯。
午餐在愉快中進行,五十五歲的皇帝與在宮內時完全不同,他隨便地閒談各種事,似
乎,他知道外面的事很多,他講一些故事,逼得楊玉環發笑——她自我忍抑,但無法完全做
到,因為,皇帝不但口氣輕松,表情配合說話,也活潑而自然,有時使她無法忍住。
起先,她擔心在皇帝面前失禮,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應付了。她偶然也
會發表一些意見,直到午餐結束,氣氛輕松而和暢。
飯後,玉真公主引他們到後園走了兩匝,再進入另外一間豪華的房間——那是待客的,
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再命楊玉環坐。
於是,他隨便地詢問媳婦家人的狀況。
「家父在國子監,現在是國子學博士,除了教書之外,聽說,還參加修訂一部大典籍,
和禮有關……」她回答,只說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開元禮,共一百五十卷,於開元二十年編成的,本朝制禮,在以前增損無定製,
現在總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補,令尊能參加這一項大典,很好,將來會名
垂史冊!」皇帝忽然轉為正經地說。
「這有如此重要?」楊玉環茫然問。
「有時沒什麼,但在歷史上,這總是大事,開元禮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後,也一
樣會受人重視的。」
「對我來說,毫不相干,我已經作了道士!」玉真公主笑著接口,「玉環,有些地方真
看不出,你會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兒!」
於是,皇帝和壽王妃都笑了起來,隨後,談話又轉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楊玉環表演新學
來的婆羅門舞,她推辭。但是,好興致的皇帝終於不再避嫌,親自命她舞,而且說出了交換
的條件:自己擂一次鼓。
楊玉環曾經聽已故世的武惠妃說過:皇帝擅長擂鼓,即使宮中的專司樂工,也及不上皇
帝。於是,她在放馳中提出請求:「陛下先擂鼓!」
「玉環,」玉真連忙說,「皇兄剛吃過飯不久——」
「我也剛吃——」她搶著說,但不曾把一句話說完就發現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
然,她顯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當然覺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點也不介意,起身說:「我先來擂鼓好
了,剛吃過飯擂擂鼓,又何妨?」他說著,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問:「你這裡有合式的鼓
嗎?」
「有,皇兄曾在此看過,但沒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領他們進入樂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樂架,自行選取一對鼓槌,再走向鼓,摩挲著鼓面,輕松地說:
「我如入樂籍,可算一等鼓手,你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樂器,明天,我著人自大明宮搬一
具好鼓來!」
他說著,擂鼓了!李隆基自稱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嫻熟,發力勻稱,抑揚之
間的韻味極好。
楊玉環在出神中叫了一聲好,連玉真公主也輕輕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時,在皇帝的示意
下,玉真公主取了方響來配合鼓聲,楊玉環是愛好音樂的,當玉真公主取方響配合時,她也
跟著在樂器架上選了笙,參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們的相配合而更加奮揚,他揮動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樂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響,行禮,笑道:「皇兄鼓技又有進展了,好象已有一年多沒
有聽陛下擂鼓了!」
楊玉環在玉真公主行禮時,退後兩步,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聽了皇帝擂鼓之後,她由衷
地欽佩,雖然她對音樂中的大器毫無心得,但她能辨出好與壞。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氣吁,額上也微汗,可是,好勝的皇帝卻暗自調勻了呼吸,作
出全不介意的神態,待她們兩人行完了禮,隨說:「現在,輪到玉環了——」皇帝脫口而
出,叫了媳婦的名字,那是不該喚的,他在叫出了後才發覺,但他很會掩飾,轉而向玉真公
主:「就在此地,我們兄妹觀賞一下壽妃的表演!」
楊玉環沒有留心皇帝喚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卻注意到了,她乖巧,順手一拉楊玉
環,隨問:「婆羅門樂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幾名樂工來?」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樂工,當然是極不好的,楊玉環搖搖頭,稍思,說:「我會的不
多,胡亂試舞,用不著召樂工,我想,就舞剛才皇上歡奏過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麼,我權充樂工!」皇帝欣然說出,放下鼓槌,轉向箜篌前面,彈撫著長弦——李
隆基是極聰明的,他因剛才一陣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觸笛簫一類樂器,也不敢動琵
琶。
於是,在豎箜篌的引發下,楊玉環起舞了——婆羅門樂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選的,卻
是其中一節快舞,以左右垂手開始,接著是折腰與旋轉。
她沒有著舞鞋,也不是適宜於舞的衣衫,但是,楊玉環將新學到婆羅門舞舞得很好。實
在,她也不曾學會,只會其中四五支,由於她喜歡快調,婆羅門舞章中三支快調,都學了,
其中兩曲已練舞幾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這是她自己滿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罷行禮時,宮中有人來了——一名侍女先來報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
說:「高力士來迎陛下了!」
「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著,一揚手:「我們出去吧!」他讓玉真公主先行,隨著,
低聲向媳婦:「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楊玉環自己不覺得出汗,皇帝一說,她羞澀,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卻很知趣,若無
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輕輕拂拭,調勻了呼吸趕上去。在外起居間,高力士莊重地對皇帝和
玉真公主及王妃行禮,他謹守著奴僕之禮。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說:「皇帝在我這裡,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騎騎馬就出來了,沒有囑咐宮闈局,老奴來侍候皇帝
和公主——哦,壽王妃也在!」
「我是約寧王妃和壽王妃午餐的,寧王妃沒有空來,我們沒有吃飯時,皇上突然駕
蒞!」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氣說:「力士,你帶了多少人來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問的意思,也輕松地說:「不敢驚動,老奴只帶十幾個人來侍候!」
玉真觀的游樂,至此自然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宮——楊玉環到
此時也有了顧忌,今天的事,皇上雖不介意,但在皇家的禮制上,這總是不合的,因此,她
也向玉真公主告辭。
她們自然要先送皇帝——高力士乘了車來的,但只是宮廷的小車,沒有徽記,皇帝看了
一眼,隨說:「我騎了馬來的,還是騎馬回去,這車,送壽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應著是,囑咐了一名內侍,然後,服侍皇帝上馬——皇帝來時,隨行有六人,高
力士帶來的十多人分散在各處,他們分批拱護皇帝而去。
楊玉環謝了玉真公主,上宮車——這雖然是宮廷的小車,但氣派並不小,四匹馬拖拉,
車台上有一名監門的軍官和一名內侍以及御者,車前,又有一名內侍,楊玉環偕自己的侍女
入了車廂,車前的內侍關上了車門,那輛宮廷小車就徐徐行進。楊玉環發現,宮車向東行,
直入宮城的掖庭宮西門,她吃了一驚,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宮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宮車
之前有兩名有品階的內侍騎馬引路,直入西苑,經夾城,通過玄武門禁區,再繞越大明宮而
向她的壽王邸。
——這是屬於皇帝的專用通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著
時,是除皇帝外有權可以自由通過和准許旁的皇族人員通行之一。楊玉環因此而在夾城中經
歷過;但不是到玉真觀的路。現在,她乘車走這一條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
會予自己這樣特殊的恩寵?
走夾城,要繞道,會比市區的通路遠上十多裡,但夾城和玄武門禁區道路,可以放車疾
馳,路雖遠,行進反較快速,四匹馬拖拉的宮車疾馳而趨入苑坊。
車中的楊玉環浮想很多,由路徑,她恍然領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來,到玉真觀——
自掖庭宮轉夾城路出,等於在宮禁區內,自然沒有外人知道了。
宮車直至,先有報告,壽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官使,並且厚賞每一個人。他驚疑不
已,入內室,急促地問妻子是何原故。
楊玉環在非常興奮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觀的經過說了一遍。壽王卻有著迷茫感,
他雖然知道父皇對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聽說父皇輕出,駕臨玉真觀,他只記得母后生前
說去過玉真觀,可是,以他的常識判斷,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觀,應該是極少有的事。
於是,他再詢問,楊玉環對此等細節全不關心,她喜孜孜地講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講高
力士來迎駕的事,隨後,她稚氣地說:「阿瑁,有宮車送,走夾城,穿宮過苑,就是宵禁
了,也一樣能回得來!」
「玉環,這是異數,難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夾城,我們常可獲得在夾城中通行,
穿宮過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過象你今天走的那樣長,通常,
我只是入宮,今天,你從西城繞過北門直到東城,玉環,很少人能繞過北門禁區的!啊,除
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著急,向丈夫說:「北門那邊,可真大,路也寬闊平坦,車在北門路上走,既
快且穩,我還是第一次到此門禁區!」楊玉環稍頓,盈盈地笑著:「阿瑁,皇上一點也看不
出是上了年紀的人,他著了騎服,擂鼓時的樣子,比忠王殿下還要有精神!」
——忠王是現在的太子,壽王不願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說了。不過,壽王對今天
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來,在記憶中,父皇似乎從來沒有過如今那樣的事,他不
解,父皇何以對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後十日間不再有事故,玉真公主也沒有來邀,偶然的事故就淡了下去,再者,宮
車送壽王妃回壽王宅也傳開,對壽王,這總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靜的秋初時,楊玉環的父親楊玄□,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國子博士晉為國子監的司
業。
國子監以祭酒為主管官,次官是兩位司業,官階都是從四品下階。國子監祭酒的職位和
各卿同級(太常卿的地位則比其他各卿高一級),司業和少卿同級,但國子監是一個清高的
衙門,國子監司業通常要學者才可以充任的,楊玄□出身為地方佐官,又為椒房之親,一般
說來,他實在不夠資格作國子監司業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數年間,一個正七品
下級的地方官,升到從四品下,已經太快了,何況又在國子監。但人們探索之後,楊玄□在
國子監很受器重,他由國子博士晉級,雖因一位司業外調,但舉薦的卻是國子祭酒,而且通
過中書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說,這是因為楊玄□的曾祖楊汪在隋皇朝曾官國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說,楊玄□獻
了一部解經的著作,為皇帝欣賞,又在參加整理校對開元禮時有貢獻。
人們完全不曾想到楊玉環的關係,因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會得到特別好處,何況在
清貴官方面,椒房之親,反而不易有進身之階。
楊玉環因父親晉官為司業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榮郡主成了楊鑒的妻子
後,彼此很合得來,他們有賜第,但楊鑒夫婦又常住在父親家。
楊玉環來向父親致賀時,還看到從兄楊銛,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楊玄琰的長子,楊玉環
祖父直系的第一繼承人;還有,她也看到族叔楊明肅,那是玉環叔祖父的兒子,她還在婚前
幾年見過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參與婚禮的小從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間曾結婚,夫家為巴蜀的巨
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親家中和親人閒話,楊銛又告訴,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長孫楊釗,在巴蜀為
新都尉,秩滿,入節度衙門——楊玉環幼年時見過這位族兄,但早已沒有印象了;只是,她
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親族情況,她的從兄楊銛,為人較精明,把祖父輩三兄
弟的後人,列寫一紙,送給美麗的堂妹妹。
她在喜悅中回壽王邸,她的丈夫卻在發愁——因為內侍牛仙童收受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
重賄,謊報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檢舉而處死——牛仙童和壽王有來往,李瑁聽到一些謠傳而
緊張著。
他告知妻子,楊玉環惘惘地相看,稍後,她表示自己的見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
就會牽連到,牛仙童既已被殺,那就不會有大問題了。
這是合乎情理的解釋,可是,壽王仍然發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內侍,曾在無意
中聽永王宅邸的內侍談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釋,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
人。
楊玉環為此而喟歎了,她向丈夫說:「真想不到,帝王家有那麼多的煩惱!」
壽王苦澀地一笑,對此,楊玉環不能深入領會,由於她本身在歡樂中,心情不同,她恣
放地以雙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頰,搖撼著說:「我想,不會有事的,你好好地,沒有過失,總
不會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環,帝王家的事很難說,你可記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們被賜死!」壽王沉不
住氣了。
「他們要謀反呀!」她據所知而脫口說出。
「不,玉環,在帝王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時,會連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擔心——
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從武惠妃故世之後,楊玉環一再自丈夫處感受到危難,她是開朗的,經常不以為意,但
一次又一次,她終於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驪山溫泉宮。
諸王、公主、大臣及命婦,從駕的人數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宮廷和朝廷都富足,開元皇帝似乎也很捨得花錢了,夏秋之間,除了再修造
東都的明堂外,驪山的若干宮殿也經常修葺,又新建了幾所堂皇的宅第,供諸王、公主居
住。又建宅賜大臣。
諸王赴驪山,由太子紹統率——太子原名李璵,這回赴驪山之前,皇帝為他改名紹。這
是傳統,太子的名字與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壽王看來,卻有隱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
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為,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歡樂的日子中,壽王的心情仍很
沉重。
鹹宜公主也隨駕到了驪山,她對弟弟的處境是關切的,由於她在外面,所知較多,她鼓
勵弟弟,不要絕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書牛仙客二人都和太子合
不來,這兩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議立壽王為太子的,這兩人現在的地
位極重要,他們有機會時,會打擊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紹」,雖有克紹箕裘之
意,但紹字很平凡,並不特出;從小地方看,壽王還是有機會的。他從鹹宜公主處得到安
尉,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壽王妃楊玉環,在驪山溫泉宮,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
見了。
大唐開元皇帝對這位媳婦具有微妙的喜悅感,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心的情分;名份已
定了,他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繼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檢點著,不願做出滋人議論
的事,因此,在玉真觀和壽王妃見了那一次之後,就竭力忍耐著不再私見,玉真觀那一次相
會,是他托小妹安排的。
此後,他不著痕跡地擢升了楊玉環的父親,他想念著媳婦,但在宮城中,即使利用玉真
觀,消息一樣會傳出去的,他不願被人所議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對媳婦的思念卻越來
越深。
在渴想中,他以為見見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見見,但在長安城內,他盡力克制他這項欲望,到了驪山溫泉宮之後,在溫泉中
享受了幾次沐浴之後,渴思再也無法抑制。終於,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雖然知道這樣的事傳開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絕皇
帝的請托。
她自行去邀了壽王妃出游,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楊玉環,同去看皇帝。
楊玉環有訝異感,她問:「公主,我的身份能隨便去見得皇帝的嗎?」
「在制度上,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這不是在宮城;第二,皇帝在驪山,雖然
一樣處理天下事,但名義上,在驪山總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著相告:
「還有一點,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後,少有娛樂。上次在玉真觀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
再見你,所以,我來約你——皇上還想和你商量著如何改編婆羅門樂章。」
楊玉環對玉真公主的述說感到淆惑,她以為,皇帝不應該找媳婦陪著玩的啊!以前,沒
有這種先例。
但已經出來了,又當著玉真公主,她自然沒退回的可能,於是,她到驪山溫泉宮的一所
名叫萼綠的別院來見皇帝。
她們的車直入別院宮門,至內苑殿階,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的人,車只能停
在宮門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寬廣的屋宇內,楊玉環拜見皇帝,皇帝身邊只有兩名侍女。顯然地,他們
的相見又只會是三個人!楊玉環內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奧秘的直覺,很難解釋,只是,她以
為自己如這樣地和皇帝見面,總是不大妥當,被人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會尷尬。
大唐開元皇帝的態度,有如光風霽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婦,在初步的禮節和寒
暄之後,他引她們入有陽光照到的平台,賜座,隨後,他向楊玉環說了上次見面之後,已有
多時未見,他說,在長安宮城,一個皇帝的行動受到種種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別是找
兒媳——李隆基說到此處,發出了笑聲,似有遺憾地說:「做皇帝的人,有時比平常人都不
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個人玩玩,也難。」
皇帝說話的平和,使壽王妃難以接嘴,但她那一雙大眼睛卻看著皇帝,好象是詢問:
「後宮如此多的人,為何找我?」
「難道,一個做皇帝的人真會少陪伴遊樂的人?」在她的觀念上,做皇帝的人,應該要
什麼有什麼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說:「有許多事,你一時不會明白,皇帝
除了發威的時候可以為所欲為,平時,受到種種限制,舉一個例說,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馬
球,高力士告訴我,太子領了一隊人在打球,此外,還有一隊吧——這樣,我就不能去了!」
楊玉環雖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時日,但由於夫妻之間恩愛,許多皇家禮法,為她
所疏忽,此刻,聽到皇帝提到馬球,她的童心又滋興了,她見過打馬球,但不曾正式參觀,
自然也沒有玩過,偶然動興,便脫口問出:「陛下,你也會打馬球?那很好玩,是嗎?我見
過,可惜沒看清。」她講得很快:「那要從高處往下看,才能看到全場,我只看到幾匹馬在
一邊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點頭說:「打馬球確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錯,打馬球,第一要騎
術優良,眼明手快,你歡喜看,下一回,我召集宮中最好的兩隊來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機
會約了媳婦下一次相見。
在旁邊的玉真公主及時接口:「玉環,下回來,你也可以試試,我學打馬球,只兩次,
也可以應付了,下次,我來陪你玩,從前,我也喜歡這個男子們的玩意兒。」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些驚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著點頭,然後,進小食,稍緩,他邀兩位女士上萼綠別院的樓。
樓,面積並不大,一排向南的長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鑲,陽光照著,室內的光線恰
到好處,而且暖暖地,楊玉環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別軟和厚的地氈上行進。
皇帝邀她們在一圓形的幾前坐下,他自行移過一張墊,俟侍女奉上酒桌,再坐下,指著
幾上陳放的幾個卷子向楊玉環說:「這是一套婆羅門樂章,教坊的幾名樂工照我的意思改
寫,但奏起來並不見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順手拿起一個卷子攤開,很正經地看著,而皇帝,卻在凝神看這位媳婦,在他的意念
中,多時不見的楊玉環,又增加了幾分艷麗,當她靜的時候,艷中還含著些秀氣,望著,皇
帝有些癡。
玉真公主發現了,悄悄地挪移身體,站起來,在厚實和柔軟的地氈上徐徐向外走——皇
帝和楊玉環似乎都不曾關心玉真公主的走開,楊玉環知道,但她要在皇旁面前表現自己用心
在看樂章,所以不問,再者,她也以為玉真公主不會走出室外。
並無步履聲,玉真公主卻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樂譜,欲發表意見,抬起頭來,和正在
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對,一瞬間,她由皇帝的目光中發現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發現了玉
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頰脹得緋紅。
——她面頰上的紅暈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顏色。
皇帝回過神來,在情不自禁中以嗟歎的口氣說:「玉環,漢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贊美
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之句,我想,你可以當之無愧!」
她慌了,侷促著不知如何是好。
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楊玉環,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現出來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
想突進,現在,由於對方的反應,他只能收斂自己恣肆奔騰的情意,轉而悠悠地說:「阿瑁
有你為婦,真不知幾世修到——連我也感到快慰。」
他稍頓,又說:「從來,很少有皇帝贊美自己的兒媳,我這幾句後,該著史官記下來,
以垂永久!」
皇帝的話題一轉,楊玉環漸漸定下神來,她信以為真,連忙請求皇帝不可把這些話交史
官錄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專人記錄的。今日的事和談話,怎能記下來呢?至於皇
帝,保持著微笑,目光移動,看到了斜坐著,露出在裙下,著了白襪的媳婦的雙足。白襪之
外,有淺幫的內鞋,他想,剛才她來時,著短靴,當是上樓時脫除,他想:當時不曾留意到
——楊玉環發現了皇帝目光的轉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卻在加深,終於她問
及玉真公主……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十月發生在驪山溫泉的故事。
回到驪山行宮的諸王宅,進入壽王的邸宅,楊玉環得知丈夫和兄弟們出游未返。
她獨自入內,在神思怔怔中沐浴,她發現自己曾出汗,內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濕。
也許由於萼綠樓太暖,也許由於本身的緊張和混亂。總之,她把身體浸在溫泉水中時,感到
疲乏。
她浸在溫泉中的時間並不久,起來,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邊做柔軟肢體的運動,
平時,她好動,但除了出游或娛樂之外,她又很懶,只有作肢體運動,持之有恆,每天都會
做兩次。
現在,她作著腿部的伸屈運動,思念浮移動盪,萼綠宮院的往事縈牽著她的神志,皇帝
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別時,玉真公主婉轉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
事,不必告知丈夫,當時,楊玉環曾經問過一些稚氣的話,如怎樣對壽王說明今天的出游,
玉真公主教她:「曾隨玉真公主到萼綠宮院玩,但不必提到見皇帝。」如今,她為自己問得
幼稚而羞!同時,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訴她,皇帝有意。
悄語雖然含蓄,但楊玉環總是能懂得的。
現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大唐皇朝宮廷的男女關係很亂,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
道的。這些混亂的男女關係,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員的家族,都不以為是嚴重的。可
是,以儒術名家的一些人家,卻認為這是違反儒家的道德標準的。而楊玉環的父親,以儒士
自許,他曾直率地指摘當前的社會風氣。
不過,如楊玄□那轉的儒家,人數很少,勢力更小,他們根本無力改變社會風氣,即使
楊玉環,對父親的儒家風格也有著極大的反感,可是,問題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
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應。
她自問:「我難道也和那些人一樣嗎?」她以為自己決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亂的男女關係
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應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別時,皇帝曾明白地說出,過
四五天打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觸犯了皇帝,那會有可怕的後果。
在籌思不出好辦法中,她只得裝病了,第二天,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這又只是暫時的。
大唐皇帝在壽王妃單獨回長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處獲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長安城啊!皇帝為此而悵惘,他直率地告知
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歡玉環,要求得到她。然後,他正經地求小妹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為幼稚的楊玉環在皇帝的誘引下必然會順遂的,
在宮廷中,父皇和兒媳相通,傳出去當然是醜聞,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傳
聞,但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壽王得知,也不敢干預和對外宣揚的。然而,楊玉環如
果不願從,那就沒有辦法可想了,皇帝雖然有至上的權力,卻無法以權力迫媳婦和自己偷情
啊!
於是,她勸請皇兄,對此事只能慢慢地來——「我等不好些時,我想,你為我設計,不
是暫時,我喜歡玉環,我希望正式使她成為我的人!」皇帝正經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
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機會接近和隨喜的,如今,他改變了目的。
這使熟悉於皇家混亂的男女關係的玉真公主也為之震驚了,她說:「皇上,她是正正式
式的壽王妃啊!怎能使她改變身份而入宮呢?這事很難!」
「我知道有些麻煩,但是,我要她——你為我設法,我想,這總是有辦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著,所謂總有辦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氣,對這樣的事,皇帝一定要
做到,自然不會做不到的。至多,把壽王殺了,皇帝殺兒子,不但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
最上代,都有過。不過,已作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卻不願見家族中再有流血事件,自然,她
也不能作這樣的建議。
「她和阿瑁相處得很好,是嗎?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側妃,我為他送一兩名年輕
貌美的側妃——」皇帝喃喃自語:「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適當的女孩?」
「陛下,為壽王置側妃,與取得玉環無關的啊!」玉真公主笑了,「問題在於如何能改
變玉環的名份——」
「不單只名份!」皇帝有所悟:「我如強取她入宮,她的心不向著我的話,也沒有意
思!」
同時,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洩露。
追隨開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對壽王妃的心思,當皇帝直接提
出後,他只稍為思索,立刻就承擔這一任務,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這不是搶一個女人來啊!我要人,還要心!這一點,你懂得嗎?」李隆基輕笑
著再問:「你有能力做這樣的事?」
「皇上不必懷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給我做的事,幾時,我有不曾達成任務
的?」高力士傲然說。
「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著手,至於要使一個人的心向著你,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
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從皇命!」高力士說。
多經世故和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後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進行了。
他先調查楊玉環的父兄,認為此路不通,於是,他去找壽王的親姐姐鹹宜公主。
在武惠妃死後,鹹宜公主雖然一樣獲得父皇的寵愛,但和母親在世的情況已不能比擬,
武惠妃在世時,她可以自由出入內宮,現在,雖然不曾取消她這一項特權,但她本身已不敢
用這一特權了。再者,她入宮,也無事可為了。
高力士來,技巧地談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後,皇帝
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鹹宜公主是有關的,她敏感,也警惕了——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
的揭發,自己就會不保性命!
她恐懼著,悉心應付。
於是,高力士又提到壽王,然後及於壽王妃,他說,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後,很少行樂,
但在玉真觀相遇壽王妃時,卻擂了一次鼓。
憑著這一句話,鹹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說:「壽王純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樣侍奉
父皇!」她稍為頓歇,再笑說:「阿翁,人言壽王妃很象我故世的母后,看來,父皇對母后
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對人,自始至終是謙和與表現愉快的,他對鹹宜公主的答覆感到滿意,宮廷中
事,不能講得太明顯,他以為自己已經把要說的說盡了。鹹宜公主,必然會竭盡所能去做的。
於是,鹹宜公主單獨到諸王宅去看弟弟。
沒有楊玉環在場,鹹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說了,壽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
顫著。
「阿瑁!」鹹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說:「你要冷靜下來,這是關係非常
的大事!」
「這,這從何說起,父玉對玉環,父皇——」
她以一個手勢制止弟弟,忽然轉為嚴肅:「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你得定下來!提到三
位皇子的死事,你應該想想,這一句話的意義!」
壽王在非常的激動中,雖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極為嚴重,但是,他和楊玉環恩愛夫妻,父
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時的理性與利害觀念,此時已喪失,他沉聲說:「不行,我怎
能做這樣的事?父皇也不應該做如此不合倫常的事出來!」
「阿瑁!」鹹宜公主用了含有威嚴的低聲叫出:「你怎如此說?倘若這幾句話為第三者
聽到,你會怎樣?你的孩子,還有我,會怎樣?」
壽王一愣,垂下頭來。
「阿瑁,我不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並未說明,他只
說,母后故後,父皇在宮中郁郁寡歡,只有見玉環時才有好興致,就是這樣,究竟是如何安
排,不能亂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談玉環的事時,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過去己很久了,
近來,也不再有人談到它,高力士向我說,我以為,這是最重要的一節,你冷靜下來,想一
想!」
壽王的激動因為姐姐的一席話而平息下來,他怔忡,凝看著鹹宜公主,忽然,他流淚
了,低說:「那不過是威脅,父皇——」
他的說話又被鹹宜公主阻斷,姐姐發現弟弟的情緒太激動,不可能商量事務,她只說:
「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環談,再來找你。」
於是,鹹宜公主在壽王府的樂室中找到了楊玉環——她沒有把皇帝所賜的婆羅門樂章帶
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來,楊玉環雖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歡音樂,這幾天,
正潛心於看樂工們修改的婆羅門樂章,同時試奏。
鹹宜公主進來,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於是,鹹宜公主邀她入臥內,遣開侍女,先問她見皇帝的情形,楊玉環早有所感,率直
地說了一些經過,反問鹹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來?
鹹宜公主搖搖頭,把楊玉環所說再加思量,這樣,她進一步了解情況,她想:「父親顯
然要奪媳了!」但她又明白,這不能直說的,於是,她婉轉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詳細相告,
接著,她說:「玉環,母后故世後,我對宮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間作
了些什麼,但高力士來說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卻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關?又為何把我的事纏入呢?皇上對我——公
主,我那次在驪山裝病而先回長安,就是躲開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發現那不止是大家
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環,讓我先告訴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們其實都無關的,但外人以
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為太子,那樣,阿瑁就無緣無故地被戴上了
一只帽子,倘若有人中傷,阿瑁,你,還有你們的孩子,可能會被殺,即使減一等,是阿瑁
和你死,孩子流放嶺南——」
「噢,公主,兩個孩子那樣小!」楊玉環失聲說。
「玉環,不要著急,我不知道底細,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婦,由皇上頒大詔令娶
來的,照理,對你不該有什麼事的吧,也許,皇上喜歡你,想時時見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這樣簡單的,我雖然幼稚,可是,從皇帝的目光中,我能發現——不
會只是那樣的!」楊玉環憂鬱地接下去說:「倘船隻是陪伴聖駕,大家在一起玩樂,我又何
必逃避呢?」她說,流淚了。
鹹宜公主每次看到楊玉環時,見她總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憂鬱和流淚,但
也在此時,她才認真地發現了楊玉環的殊麗,玉環在憂傷落淚時,有特出的吸人的風情,好
象,她的淚水能感染別人的情操,使旁人因她的憂愁而憂愁,一瞬間,鹹宜公主有不忍的同
情,說不出話來了。同時,她的內心,也有著奇奧的感覺,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贊譽楊玉
環的美麗,普天之不,當然會有美麗的女人,她只覺得玉環宜人,好看,現在,才發現了她
有比眾不同處。
鹹宜公主為此而緘默著,在無限的同情之余,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綻的
玫瑰花瓣上,沾著露珠,似乎可以來比楊玉環此時的流淚。
相對緘默的時間延佇下去,壽王緩緩地進來了,兩人似乎沒有發覺他入內,直到壽王到
了面前,楊玉環才抬起頭來,淚水也隨著滾落。
凝重而入的壽王,於一瞥之間,感情不能自持,他摟住妻子而哭了!
鹹宜公主不再說什麼了,她在勸止了弟弟之後,不久就辭去,壽王夫婦都沒有送。
他們相對默默,呆坐在臥內,長久,長久——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終於,她問了:「怎
麼辦?」
這是壽王所無法回答的問題,作為男子,在理論上,要有保妻子之能力,那也是一個丈
夫的責任。可是,面對著的是皇帝父親,他完全無能為力。在大唐皇朝作皇子,表面上自是
光輝無比,門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許多官員,出去有儀仗、衛隊。但在實際之,皇
子的言行,稍有不當,處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壽王開始想了:大唐開國以來,不計非直系的皇子,殘殺和被殺及流放的就有許多:太
宗皇帝殺了哥哥和弟弟,之後,將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殺了齊王祐、漢王元昌兩個兒子,
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後,高宗皇帝嗣位,又殺了太宗皇帝的兩個兒子吳王恪和荊王元
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廢殺了三個兒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賢,其後,武皇後為女皇
帝時代,諸玉被殺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個十九歲的皇太孫,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樣在壽王的思維中出現,他曾經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
開國以來的許多可怕的故事時,他的身心,似是從高空中墜下。
他無法回答妻子。而楊玉環,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樣地沒有主意。
他們陷在愁悵中——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這個月,壽王妃楊玉環收到一批來自蜀州的禮物,那是她的從妹花花送的,還有從
兄楊銛的一份禮——此外,花花的禮物中,有她的再從兄楊釗的一份禮物和問候,這些禮
物,是新任劍南節度複姓章仇名兼瓊的帶來。為此楊玉環回家了一次。
她內心淒苦著,但回家,無人可訴的,她也不願把自己的事說與父兄知。
在新年內朝時,壽王妃又見了皇帝。她曾耽心皇帝留她在宮中,但沒有。
接著,皇帝又赴驪山溫泉宮。
這是開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壽王夫婦也隨駕,楊玉環原來是不想去的,可是,鹹宜公主
事先來通知,她只能去,心中在恐懼,她相信,這一次到溫泉宮,自己將無法逃避。
事實也是如此,到驪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來邀楊玉環出游了——那是使她無法拒絕
的邀請。
玉真公主直率地說出了皇帝召壽王妃,她當著壽王而道出,顯然,鹹宜公主來訪的事,
玉真公主已是得知的了。不過,玉真公主的談話,又很技巧和顧全了壽王的面子,她說,今
天還邀了幾位公主和王妃。
壽王不能阻住妻子,楊玉環也明白情勢,不敢相拒,在更衣時,她叫了丈夫入內,又一
次問:「怎麼辦?」
「玉環,只能順應,看情形應付——」他強抑悲辛說,在現實上,他是不能不低頭的。
這一回,出乎楊玉環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單獨的,而是看打馬球。
大唐天子著了球衣而和媳婦相見,不久,宮中兩個球隊就開始了馬球比賽,十五匹馬一
隊,爭逐著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楊玉環之外,還有皇帝的妃嬪鄭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
內侍省高力士也在,這場面使楊玉環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讓她和兩位後宮的侍妾相見,談
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邊則是皇帝。
現場情況使楊玉環放心地看打馬球。
第一場之後,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場中陪自己,各領一隊,高力士笑著接應,
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著了球衣再出來,顯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內侍張韜光在高力士去換衣時,已作了佈置,兩匹馬已牽到台下,同時,有鼓聲響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壽王妃一眼——這使楊玉環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馬球賽
所吸引了。
第一場馬球,她已覺得好看,但第二場的情形比第一場緊張和優美,五十多歲的大唐皇
帝,在馬上揮動球杖,活潑有勁,行動快速,和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顯明地,
皇帝打球的技術高過不少人。
楊玉環驚異了,她低聲向玉真公主說:「皇上真行,那樣快,出球又那樣有勁,我想,
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雖然有心事,可是,現場的景況轉移了她的情緒,一時把自己面
臨的嚴重問題拋開了。
「皇上還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兩隊人中,強者不多,倘
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現還要特出。」
這是楊玉環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總以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場上,卻完
全不!
馬匹在奔馳,她在出神——於是,第二場終了,皇帝回來時,自己一躍而下馬,健步上
台,並不見氣喘,他又看了媳婦一眼,隨著,向兩位嬪妃說:「你們也去玩一場——」他稍
頓,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環玩,她能騎馬,學起來不會太難!」
皇帝這樣的囑咐,使楊玉環無法推辭,因為,兩位妃嬪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長輩,鄭才
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兒子的,兒子也都封王,和壽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輩的,依體制,只有
承受而不能發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綠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換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銅鏡之前照看。
鏡中的楊玉環有些挺秀相,但不減嫵媚,玉真公主笑著稱讚她的美色,她一愣,連忙
說:「公主,我不會,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說,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說:「玉環,和平時騎馬一樣,但要一只
手執韁,一只手持杖打球,要求身體平衡,初學,不必催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邊保住
你!」
馬球隊的人已換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兩位宮眷,各人領了一隊,此外,有十二名內
侍立馬在旁,那當然是預備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楊玉環,先向皇帝行禮——看到著了球衣
的楊玉環,皇帝的雙目似乎一亮,當她下場時,皇帝向高力士作了一個手勢,走下一層平
台,隨著,他低吁著說:「力士,此女實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幾何,你設法,我要
爭取時間,快些!」
高力士點點頭,低聲應是。
楊玉環會騎馬,而且騎術也相當好,玉真公主略為指點,她就上馬,而且很自然地策馬
進入自己的位置。
當然,第一次上場的她,要打到球卻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幾合,她能進退在本身
行列中,不久,就亂了,就陷入對方陣中,於是,高力士及時說:「陛下可以上場教導一下
——」
這是機會,李隆基迅速地下階,上馬,馳入球場——有三下鼓聲,同時,四角又已升起
了黃旗。
李隆基欣揚地入陣,和媳婦並騎,指引她出了對方的陣圈,再指引她追逐球,並且制造
了一個機會,讓楊玉環打到球,這一下,她把球擊出很遠!
打中了一只球,使楊玉環興奮,對於在身邊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應有的戒心,她
笑,她看看皇帝而急問:「現在該怎樣?」皇帝以球杖輕撥她的馬韁,再指點,與她並馬向
南面急馳,同時,皇帝的球杖也在指點王美人——王美人是宮中打馬球出色的一個人,她當
然懂得配合的。
於是,馬隊交錯而過,有五騎馬同時逐球,迂迴著側向南面,皇帝和楊玉環雙騎恰好趕
到,同時,王美人一騎也趕到,搶先發杖把球擊出。
球正向著楊玉環這一邊,但出勢卻不急,皇帝於此時表現了他的騎術和打球的本事,他
一面命媳婦注意上面,同時,自己舉杖一撩,把球挑高,楊玉環順勢而全力擊出,球被擊
中,更迅速地飛開去。
皇帝不讓她有思索的余地,大叫:「追!」
於是,雙騎又並馳,此時,皇帝再以球杖作了暗示,前面監位,一騎飛出,迎上楊玉環
擊出的那一球,打得更遠,他們再追——自然走出更遠,照規矩,這會出界,但楊玉環卻不
知道。
「玉環,你不錯,擊中了兩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績,了不起!」皇帝在策
馬中說話。
「這是靠你幫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說出,雙目盯視斜滾的球,又急問:「現在該怎
樣?我們直走,不對——」
「現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說,又催了她的馬一下,當他們直線疾進中,在側
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們的正前方近界旗處。這回,太唐天子出手了,他揚杖奮擊,那球飛
出極高,去勢自然更快!皇帝的馬未停,他說:「這一局,我們贏定了,她們追不回這個球
的!」
馬匹在疾馳中,楊玉環並未勒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馬稍為落後一些,再落
後一些,之後,他再叫喚,命她勒馬。
楊玉環以為勒住馬是轉換方向再追球,此時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馬
奔前了數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楊玉環竭力平衡身體,但皇帝已趕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
玉環的手臂,笑說:「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確有被掀下去的危險,而且,她用雙手控制時,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
帝的及時趕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這一接觸,回眸一笑,吐出一聲「謝謝!」
皇帝有微笑,但沒有答話,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地帶轉,使兩匹馬轉向,兜了一
個半圓,隨後,皇帝松了手,再接她的韁繩,使兩匹馬同時立定。
這地方在兩重布幃之間,大部分球員看不到之處——馬停,楊玉環有些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並馬而立,悠悠地笑著,也看她,此時,楊玉環的鬢邊,也沁出汗珠。她
的喘息聲雖低,旁邊的皇帝卻可以聽得到。
於是,皇帝以溫柔和體貼的聲音,命她息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剛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馬,使她累了,也因為慌張和緊張,一停止,
身心全體松弛下來,實在,她需要稍為休息而回過一口氣來。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圍的環
境。
然而,這又只有極短促的時間,楊玉環再度看他時,四目相對,她發現自己和皇帝是並
馬而立,依禮,這是大不敬的行為,但事已如此,她以為再退後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
帝的目光中發現了別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脈脈,然而溫和,有慈情而不帶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雖然不
安,但在人情上,覺得自己不能不理會,如此,她低聲叫出:「陛下——」
這一聲喚,楊玉環是人情上的反應,但在李隆基聽來,卻別有意義的,他大膽了,再度
捏住她的臂肘說出:「但願常在一起行樂!」他說完放開手,並且輕輕地一帶她的馬,再
說:「我們該回去了!」
她為之脹紅了面孔,皇帝的最後一句話,好象一個繩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並馬而
立,由於她……
還有,整體來說,從剛才並馳到此刻為止,她也發現,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有了轉
變,尊卑關係,在不著痕跡中消失了。一瞬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兒媳身份。
走出幾丈路,楊玉環發現自己失了球杖,她以為,一個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丟臉,因
此而說出,其實,這自然會有下人來撿拾的,可是,皇帝卻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
提馬上前,一足離蹬,身體側下去,靠足尖勾住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
手接住,再騎正在馬上,把球杖交回媳婦。
這幾個動作乾淨利落,楊玉環情不自禁地贊好!她完全想象不到皇帝有這一份功夫的。
此時,皇帝已滿意於初步的收穫了,他故意說:「玉環,入障了,你向右馳回!」
那似乎是為了避嫌,楊玉環又面紅心熱,但她遵照皇帝的囑咐而做。她也到此時才知道
自己曾馳出到球場之外。
這一局已結束了,由王美人引楊玉環入內更衣。高力士迎著皇帝,親自服侍皇帝下馬,
低說:「陛下雄風不減當年,想必如意!」
皇帝點點頭,囑咐高力士稍緩送她回去。楊玉環在回去時,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著無
比的驚異,因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關係,普通送迎之事,絕不可能做的。再
者,所有的皇子、親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幾乎沒有一個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相送,太不尋常了,然而,這出於皇命,她不能辭。
高力士原是騎馬的,但相送時,他上了車,在車廂中,只有他們兩人。
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車廂內,他把皇帝的情份向楊玉環
作了較為露骨的暗示。這似乎在楊玉環的意料中,她並未驚奇,同時,她私心估忖,自己的
命運如何,這個人可能發生決定性的作用,於是,她大著膽,接觸了問題:「高翁,我知
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份是壽王妃,皇上的兒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盡
智能,想出一篇道理,為了不能開罪皇帝,她只有違心表示對皇帝並非無意的。
高力士微笑點頭,只說:「我想,無妨——」
楊玉環很著急,由於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說:「去年,皇上詔命,追尊孔子
為文宣王,祀先聖先師之禮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著這名小婦人著急地講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轉濃,終於正式接口:「這
不相干的,讓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沒有什麼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許久,我們不必提
他。再者,皇上忽然尊孔,可能也與令尊有關,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齡稍增,如不欲服正員
官,必然會主國子監!」高力士稍頓,又說:「為人臣者,以獻身事君為第一,這是忠君,
在你和壽王殿下來說,還要加上孝親,我少讀書,是一個粗人,但我想,這也合乎孔子之道
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說笑之歪理,使楊玉環無法再接口,忠君,孝親,這兩頂帽子的份量
太重了。
回到壽王宅,壽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壽王妃入內,和壽王夫妻坐下來閒話了一些時,
他沒有在壽王面前談問題,可是,他卻有暗示——相信能使壽王會懂得的暗示,然後,他在
辭別時,又暗示壽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王,以解寂聊。
在高力士面前,壽王只有唯唯而應,但內心的惶恐和淒苦,卻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無淚地送走高力士。
於是,夫妻相對了,因為有侍從在旁邊,他們不能表示愁戚;而且,還要說一些喜歡和
引以為榮的話,因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無前例的事。他們必需有所表示,讓侍從
傳出去,這是和本身安全有關的。
但一到內室,壽王已急淚直流,摟住了妻子。
事體發展到了這一地步,憂急惶恐已全無必要了。楊玉環本來也是柔弱的,但此時的
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氣了!她安撫丈夫,坐下來,報告了今天打馬球的經過,接著又說了
高力士在車中之言,然後,沉聲道出:「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這會害死許多人,你,
我們的兒女,唉,事已如此,發愁也沒用,我們只能順應,阿瑁,我們把握還能在一起的現
在!」
壽王一怔,體味著妻子的話,稍後,如自語地問出:「我們會分開?父皇會令我們分
開?」
她回答他的自問:「阿瑁,在球場時,我還有幻想,以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宮中行
樂,但從高力士相送一點來看,不會就此而已的,阿瑁,我雖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這天,他們夫婦間的生活有了些改變,楊玉環雖然疲乏,但卻打疊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
玩樂,他們都飲了不少酒,他們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記可怕的現實。
在半醉中,楊玉環為丈夫表演了一場慢調的婆羅門舞,那是講求身段和姿勢美的。
——她有一個預感,自己和壽王之間的夫婦關係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壽王,都無回天之
力的,也不能為這樣的事而赴死,那末,只有把握現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時歡好。
只隔了一天,壽王妃又應召而去了,這回,是以宮中鄭才人的名義,派了內侍、宮女,
以宮車來迎的。
她到達時,鄭才人親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馬球的王美人也出來,陪著她看了一處溫
泉樓台,之後,皇帝才出現。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楊玉環想:皇帝不用權力而用技巧。
由此,她對皇帝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他們沒有留在宮內,皇帝邀了媳婦騎馬出游,到古代的封火台一個遺址,那兒,有一所
新建築的樓台,皇帝和媳婦在新建築內吃午飯——比平時的午餐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李隆基溫文地和她閒談,聽她講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輕巧地談自己
為皇子時的故事——他努力沖淡自己的欲望而采取漸進的方式。
楊玉環在難堪中應付一個有權力和占有欲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達了心事,而本身卻
采取逐漸的鐘情方式,她苦惱著,然而,她又只能適應著,向權力低頭。
直到分別的時候,皇帝才出現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與她同乘一輛車,行於山中的
御路,她來時,不曾走這一條捷徑,而她也知道,這條路除皇帝外,其余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車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長相親近的願望。楊玉環早已知道了,並無驚
異的反應,不過,當自己的手被捏住時,心中有淒苦之感——她想到長安的妓女,她以為,
自己雖然出身貴家,又為王妃,而此時,和妓女實在差不了多少。
為了不能對皇帝有所忤犯,又由於聯想到妓女,在反應時,她迷離地有了動作和笑容。
——這該是取悅皇帝的。
皇帝在一個地方先下車了,由她乘車回去,這回,奉命送她的內侍是職位也相當高的張
韜光。不過,張韜光並不坐在裡面,精緻的車廂之內只有她一人。
在車行中,她暗泣,同時,又為了自己曾有取悅皇帝的反應而自羞,她想:「我很賤,
真的接近妓女了!」
這樣想時,她進一步自現實上推及未來,看情形,時間不會太長久了,自己的肉體將會
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中。
恍忽之間,她有遐思:那個小堂妹花花,口沒遮攔地談任何事,甚至講到母親在寡居後
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環因家中管得緊,在婚前,沒有機會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
些貴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時曾偷戀,已婚,也曾有情夫——那是由於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
故。
壽王在結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過男女間事,但不曾列為妾侍,壽王和自己婚後,時
間已不算短,連照例應該有的側妃也沒有。在諸王中,數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壽
王,她想:我們夫妻的恩愛和旁人不同!
於是,又回家了,與眾人不同的恩愛夫妻,再度當著皇帝身邊親近的內侍而強作歡喜地
相見。然後,也再在無人處相擁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沒有保留,把皇帝在車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榮寵的事發生在壽王身上:皇帝以尚宮局的一名青年、尚在學習中的女官
賜壽王。
這名女官出身名門,在宮中受教養長大的,今年十七歲,已有八品的供奉。依體制,皇
帝這樣做,等於視壽王為太子,而且還表現了特出的愛寵。
在驪山避寒的宮廷,因為賜一名女官給壽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轟動,諸王、公主,與宮
廷有關的人都來道賀,至於那名十七歲的女官,在壽王宅停了一個上午。她從小在宮廷中受
教育,對於自身被賜而來見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沒有侷促感,應付自然,還有,
她和壽王妃,似乎一見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禮進行了各項相見儀式之後,大部分時間和楊玉環在內室閒
談。
她說明是前幾天決定的事,皇帝親自選了她,說明賜壽王,但她料不到會在今天突然命
自己來謁見。隨後,她笑嘻嘻地說出宮中人談論壽王妃。
楊玉環突然問她:「宮中說我些什麼?」
「人們說,王妃是當世第一美人,可以和歷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楊玉環還不及十七歲的女官老練,她為此而面紅,不曉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說:「連
皇上也如此說的,從前,皇上以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時,皇上說壽王妃還勝武惠妃—
—」
「噢,罪過的,貞順皇後是殿下的生母——」楊玉環在侷促中說出這樣一句。
「王妃,我們在宮中,禮制雖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評議美醜方面,沒有任何顧忌,皇
上曾說,凡是為內侍公認為美麗的女子,必然真的美麗——在空閒的時候,皇上也會和我們
這些人談到!」她輕揚地說。
這樣,她回宮了——她將通過一項正式的禮儀才進入壽王宅,毫無疑問,她將是壽王的
側妃。
楊玉環看她的狀身:她姓魏,名來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國公魏知古的從侄女。八歲時
被選入宮受教育的,在最初兩年的一般教育之後,入選武惠妃宮中受教育。
皇帝選魏來馨,大約也經過思考,一個有淵源的人,而且又是一個顯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寵賜,除了壽王入謝外,王妃也應進宮謝恩的,但是,宮中自武惠妃死後,
沒有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宮局安排入謝的時間。
很快,她獲得指定入宮謝恩的時間。接見她的是皇帝。而且,儀節和王妃入謝的儀式不
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這回,皇帝帶她去流泉——那是溫泉水經由人工而流入一條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
在下面流過,室內,即使在嚴寒的日子,也很溫暖。
好興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溫泉中撿拾花石子,楊玉環也只能赤足相隨,但她對此很有
興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溫泉蝕化的形狀怪異的石子。
在大唐皇宮中,皇帝與壽王妃的關係,傳開了——李隆基雖然做得秘密,但宮中的侍從
人員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過,自打馬球之後,人們就發現了兩者的關係不尋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宮中人看成翁媳之間已確定有戀情了。後宮中人猜測
著,皇帝如何安排壽王妃,人們看出皇帝的意向,決不會滿足於偷情的。但是,從驪山回長
安,楊玉環仍然在壽王府,除了宮中有傳說,外界,朝廷中人無有知者。那是由於宮中人不
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亂說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宮移居於興慶宮。興慶宮在外郊城市區的興慶坊,本是李隆基
為藩王時的住宅,開元二年置為興慶宮,到開元十四年,再擴充,取永嘉、勝業兩坊各半坊
之地,劃入興慶宮範圍,正式營建為一座獨立的宮城,這一項工程到開元二十年才完成,而
且建築了夾城覆道,通大明宮,又通城南的游樂區曲江的離宮。興慶宮造成後,皇帝曾在那
兒受朝,也偶然在那邊居住幾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處,仍是大明宮。這回,皇帝搬入
興慶宮居住,調動了不少人,看情形,會住上較長的時間。
人們不明白皇帝近似正式移居的原因。興慶宮城雜處在市區中,在宮城上,可以聽到民
間的談話和見到行人——但是,興慶宮和壽王他們所住的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離很近,
中間只隔一坊半地,有夾城相通,而壽王宅的後側,又近夾城。
左監門將軍高力士在皇帝移居興慶宮之前,依調防的制度,調動了入苑坊的守衛,以及
在夾城地區作了新的佈置——從壽王宅的側門乘車而出,即入新的夾城門,其他諸王的住宅
不會發現。那是在禁區開了一條新的路,穿過軍營而入夾城,再者,壽王宅的一邊側門,因
禁區改制而被封閉了,從封閉的門出入,自然無人可知。
等待命運降臨中的壽王夫婦,自仲春時起,有過數度不歡——楊玉環有時怨,有時又要
把握時間行樂,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卻無法作沉醉式的行樂,和妻子單獨相對時,時常
會流淚的。
楊玉環為此而不滿,她曾任性,要作毀滅式的抗命,事實上,自驪山回來之後不久,她
曾拒絕皇帝的一次相召,又一次,她又故意遲赴。
壽王懼禍,只有懇求妻子,這又使楊玉環不滿,她在紊亂中,指責丈夫對自己缺少真實
的愛,她揚言要請皇帝早些送魏來馨入府。
雖然如此,但夫妻間的不歡,又至多持續三天,他們總是最恩愛的。
但在另外一面,楊玉環與皇帝之間關係,因為時間和往來的次數增多而看來親密了。楊
玉環無可能拒絕皇帝,在順應中,皇帝對媳婦漸漸趨於猖狂。
他吻過媳婦的鬢髮,他摟抱過美麗的媳婦,她於順應中依偎過皇帝,但她又盡力設法避
免最後的事——那當然是很吃力的,不過,她又做得恰到好處,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
在於皇帝對自己迷戀式的愛。
當然,她明白,這樣做,也不過是略為拖延時間而已。
在夏日的興慶宮中,最後事件終於來了——興慶宮的龍池之東,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狹
長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為藩王時草率建築的內射堂,當年,李隆基幾乎每日在此練習弓
箭,在那個時代,藩王們如果在外面勤習武事,會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內,而陪侍他射箭
的通常是高力士,當興慶宮營建時,這列屋在圖樣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紀念
性,便奏請照原樣重建,作技藝和游戲房,仍保有射箭的設備。
此地,有攀繩網,橫雲梯,單雙槓,木馬,爬圈,浪木等設備,武惠妃在世日,不好這
些,皇帝便很少光臨,但在武惠妃死後,李隆基為了排遣,每來興慶宮時,總會入技藝房隨
喜一下。
楊玉環生性好動,她在第二次到興慶宮時,得知這個地方,下一次便來參觀,皇帝表現
了射箭和雙槓,楊玉環則以雙手攀橫雲梯——幼年,她玩過,偶然的童心復活,她玩了一
次,又玩木馬,皇帝轉而作為欣賞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後,用言語激她試爬籐圈,那是
要手足並用的,楊玉環著的是長衣,不方便,皇帝建議她把長衣除掉,她連忙拒絕,可是,
皇帝已上來協助她。
「皇上,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澀,但是,皇帝的雙手已自後面插入她的腰間,
在為她解帶時,他摟抱了她,又順勢從她的頸邊伸頭,偎貼著她的面頰——這不是第一次,
她不會驚異,但她說出:「噢,你總是這樣,玩玩,就要來這一套。」
皇帝摟住她,如若無聞——他貼偎她的髮鬢與面頰,發覺她汗濕,她用過香料;汗水蒸
發了香料,和肢體分泌混合而散發異樣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興動,
他緊緊地摟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楊玉環本身很熱,而感覺到摟住她的皇帝,身體有似一團火。她為此而顫栗——身體如
一團火的皇帝嗅著她的耳根,楊玉環有奧妙的生理反應,那是由於皇帝的強壯,但是,她仍
然設想避免,她自行拉動皇帝的手來解開束腰的帶子,她再說:「皇上,讓我試試爬圈,看
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支支上下參差的籐圈中爬,雖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
他要求突進,雙手並不放開,只是,在她的推動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觸到她的青春的、婦
女的豐滿的胸膛。
楊玉環感到一陣悸動,她掙扎——他一只手攀住她,一只手為她解開胸前斜襟的帶子。
她仍希望以爬籐圈而避免看來不容易避開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開襟帶,絲質的長衣
在轉側中,也在皇帝的幫助下滑落了。但是,皇帝脫掉她的長衣,如今已不是為了看她爬籐
圈,他忽然將她抱了起來。
「噢——」她在雙足離開時發出了一聲悸呼,但聲音不大,她怕技藝房外的侍從聽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個人,向技藝室內的一張籐皮編織的床走——她緊張,在偶然
中,她接觸到皇帝的雙目,有一種獷悍的光芒……
也許,她被一個投老的男子的青春式獷悍所迷惑,也許,她被皇權的威嚴所震懾,她沒
有再掙扎。
那是一張技藝籐床,上面,自梁上掛下四個套手足的銅圓圈,平時練技者手和足伸入銅
圈,借籐床有限的彈力使身體彈起來,做得好,借銅圈的支持,可使身體平直一些。但是,
現在卻不是作這樣的運動,大唐皇帝在從事征服自己美麗的媳婦的人體。
經過運動的楊玉環,內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濕……他為媳婦除去被汗濕的內衣……裡面是
白麻制的長背心——貴婦們例有的最後內衣,皇帝做了最後的工作——…………
大唐開元皇帝的十八王子壽王殿下的王妃,於混茫中,於散渙中承受了男女關係的新
頁,那是皇帝,丈夫的父親,兒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離中,也許有喜歡,也許有淆惑。
她漫漫地摟抱著皇帝——技藝房的窗很小很高,離地有一丈以上,技藝房的屋瓦只有單
層,太陽曬著,很熱——而他們在很熱中。
她回到壽王邸時,丈夫被恆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氣,避免立刻
和丈夫相見。
她獨自思著,迷離著,沒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亂,她想著父親曾口授過一篇文
章,蔡邕的《女誡》,但想來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連不上,《女誡》中講穿衣服的顏
色和打扮與女子德容的關係,和現實完全接不上——她為此而喟歎儒生的迂腐,她自問:
「我不曾穿過紅色的內衣,每次見君皇,都照正統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樣被剝下
來……」
童年時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時,連根動搖了。
但她沒有把發生在興慶宮技藝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為了禮,而是因為羞於出口。
現在,鹹宜公主和弟弟壽王在一起——這位曾協助母親,為弟弟謀取太子地位的公主,
如今,忽然有了萬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來協助弟弟爭取皇位承繼權。
壽王和鹹宜公主都知道楊玉環必會改變身份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長
期以兒媳婦為情婦,同時,皇帝對兒媳狂熱的感情,也不能熬到數日一見——偷偷摸摸地相
見。他不能再與兒子共一個女人,他要求獨自占有,亦即要求兒子獻出妻子。
作為皇帝的兒子而沒有大權力者,除了完全服從父親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的。
鹹宜公主和壽王都明白,自然,壽王必然會獻出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權術
圈子中混過來的鹹宜公主,卻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間的恩愛遠超過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囑弟弟設法,在妻子身上做
功夫。她估計,楊玉環一旦歸於父親,必然會取得母親當年的地位,可能還會超過。她認
為,楊玉環他日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足有力量設法去掉現在的太子,再來一次廢換太子,改
以壽王為承繼人!
這自然是聳動的,李瑁思索著,點頭,但又發出喟歎,他告訴姐姐,玉環完全不是政治
性的人物。
「哪一個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這可以教得會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從旁協助,
阿瑁,父皇年紀已大了,在世之日,不會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駕崩之日,你
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環!」鹹宜公主率直地說。
這又使壽王聳動,他聯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父的才人,即是後來
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為太子,破鏡亦有重圓之日——凡是生為皇帝的兒子,
極少人會對皇權沒有憧憬的。壽王曾經有被立為太子的希望,他失卻了,常常為此一段經過
而恐懼不安,現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陽再升,他內心激動著,夫妻情愛,家室之歡一時都
拋開了,他想著皇位承繼權,想著父親死後,自己登上皇位——一個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隨
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獻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權,又如果父親死的早一
些,那末,再得回妻子,應該不需十年吧?玉環芳華正盛,即使十年,朱顏應該未凋。
於是,他把得自姐姐處的一項意念向妻子說了。
在混亂和頹喪中的楊玉環,對此有無比的詫異,她望著丈夫,一時不知所措。
壽王雖然不是一個異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環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說:「我總要和你
再在一起的,玉環,事到如今,我們乖分已無可避免,只有你想辦法,取悅父皇,設法以我
為太子,那麼,我們還有再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覺得丈夫所設想
的,過分離奇怪誕,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曉得該如何自處。她以為,丈夫如此說,
完全是為他年再作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從來沒有過如此的事。雖然有破鏡重圓
的故事,但那是前朝大臣楊素自行把俘得的陳皇朝的樂昌公主放回給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
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奪去,要走那樣曲折的路,再恢復夫妻關係她以為太渺茫了。
「玉環,天下事未可知,我們盡力而為,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間,宰相李林甫他
們,從前就幫過我。」壽王急迫地懇求妻子:「玉環,這看起來很荒唐,實在,卻有可能
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聽我的話嗎?」她愴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時,父皇是很順母后之意的,玉環,相機行事,長在一起,機會總是很多
的。」
她在一片混亂中,不願商量及此,而且,由於丈夫如此提議,使她想到分離的時候很快
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兒子,她年輕,本身愛玩好動,對兒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臨
到分離時,母性滋興了,她提議去看看孩子。
她的兩個孩子形相都長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說一些簡單的話,楊玉環極少抱孩子,現
在,她學著保姆的樣,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頰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份改變,只怕不
容易時時見到孩子,忽然,她流淚了。
壽王對孩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皇家的親情本來就是淡的,他們夫妻雖然恩愛,但這
一份兩性愛並未轉嫁到兒子身上。
他迷惘於妻子如傭僕般抱著兒子,但他並未說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著妻子,淚水似
乎滋潤了她的雙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動人。
這時,壽王心裡,又興起了依依不捨之念,這樣一個女人,將會離開自己,他不捨得—
—出身世家名門的魏來馨已成了壽王李瑁的眷屬,她的身份是親王側妃,所有享受和待遇,
比正妃減一半。在皇家,對待娶來的女子和對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樣,有品級和薪俸。
魏來馨是一個聰明、深明宮廷情況也通曉世故的人,年紀雖然比楊玉環小,但所知卻比
玉環多,她入壽王邸之後,和玉環相處很好。同時,也由她帶出了一些隱秘的消息:她暗示
皇帝對玉環的狂激性熱情——這在楊玉環,其實也知道的,興慶宮技藝房中發生的事,只是
開始,以後還有——在環境遠比技藝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樣地狂悍。
有時,生理上的感應會使得楊玉環迷惑,她想象不出一個投老的男子會有如此悍猛的,
遠遠超過她年輕的丈夫的能力。
她時時到興慶宮——差不多都在下午,她又趕在黃昏之前回來,有時,她被召入興慶宮
午餐。
皇帝已向親近的幾個妃嬪公開了自己和楊玉環的關係。
同時,皇帝也加派了一名內侍和兩名使女給楊玉環。
這使壽王尷尬無比,他不敢公然入楊玉環的房間睡。這事,使楊玉環為之大發脾氣。
可是,夜間,壽王又悄悄地自窗戶爬入王妃的房——這樣,玉環又原諒丈夫並且加深了
愛,她從而明白丈夫的處境之難,也同時,她對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的設法改立太子的計劃,她最初是認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間
後,她從愛的同情,又因對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還照例地和丈夫討論如何做法。於
是,壽王引了姐姐來,讓姐姐和楊玉環密談。鹹宜公主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她講解宮廷的人
事和錯綜複雜的權力暗鬥,她聽的時候很專心,但過後就忘記了。再者,她很快也發現自己
不是能做這種事的人,不過,她私下又定下決心只要有機會,便使李瑁成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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