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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01
我是歐陽盆栽,我是個殺手。
殺手宰人,天經地義。
但很抱歉,我這個殺手似乎當得並不稱職。
不稱職,指得並非我殺人的技巧不夠高明,如老愛在天台上放槍的「鷹」。也不是說我殺人的技術不到發展個人風格的程度,如總是想完成目標最後一個願望再殺死對方的「G」。或是欠缺殺人背後的高尚動機,如不由自主想殺掉家暴者的吉思美——老實說這個部份最是累贅。
是的,身為一個殺手,我並不殺人。
一次也沒有。
唯一能確認我真的夠資格擁有殺手抬頭的,並不是我的名字登錄在國際殺手公會的名冊(並沒有那種東西!),而是得靠抽屜里那幾份散亂的「蟬堡」。
所謂的蟬堡,是一份連載小說。殺手專屬的連載小說。
據說不論在世界哪個角落,殺手每完成一次任務,就會收到一份蟬堡,有時用牛皮紙袋裝,有時用塑料袋,有時則用舊報紙像包油條一樣折覆好。說起來神,蟬堡就像鎖定殺手後腦勺的不限里程導彈,不管這個殺手把自己的行蹤藏得多麼隱蔽都拿蟬堡沒輒,該拿到的就是會拿到,而且沒有人抱怨。因為這東西亂有意思,像是嵌在報酬里的一份似的。所以沒有殺手真的害怕為什麼自己會收到這種東西,或詢問該去哪里退訂。
說蟬堡是連載也怪,但我每次拿到的章節都次序紊亂,前文對不上後文,還得自己花心思整理。因為工作關系,我認識幾個殺手同業,一問之下大家拿到的蟬堡都是斷斷續續、前後倒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玩起了小說拼圖。
有個殺手叫豺狼,他媽的這家伙殺人如麻,拿到的蟬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殺手之冠,但豺狼還是沒遇上結局終章。我猜根本沒有蟬堡結局這回事。如果有,說不定作者就是死神,當你看到結局的時候大概也沒剩多久就會斷氣了罷。
所以看不到結局就看不到結局,沒什麼大不了。依我的狀況,看得到其他殺手看不到的好東西才真是沒道理。如果有天真出現了結局,憑我,準能問到手。
離題了。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身為一個殺手,我竟不好好殺人?
每個人走錯了第一步,就很難矯正自己的毛病。
六年前我犯的錯,就是跟第一個目標太過接近。
我得提提我師父。
河堤上,師父的手指夾著第六根煙。
「對付目標,最要緊的不是沒營養的快、狠、準,而是笑臉迎人地靠近目標,當目標的朋友,當目標的兄弟,當目標的情人,等到目標毫無防備的時候……唰地輕輕絆他一腳,讓他的臉被迎面而來的車輪給碾去。踫!那便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覺。這是第二等境界。」我師父是這麼說的。
「那最高境界呢?」我問。誰都知道此時應該接這句話。
師父嘴角微開,一縷淡淡的白霧不疾不徐地飄出。就像一幅高深莫測的山水。
師父冷冷地笑,故意用陰森的語調說︰「如果你夠本事,那時你還可以領到目標的保險金,定存,甚至是所有的遺產。」
「哇!」我張大嘴巴。這個答案實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麼?這年頭不管做什麼事,站在金字塔頂尖的,講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技術。拿著槍到處亂轟殺人的,終究是勞力階級……??坦白說,給了隨便一個臭小鬼一把槍,臭小鬼也會殺人啊!這種不分你我都可以辦到的事,怎麼會有技術在里頭?用舌頭,用交情,用擁抱宰人的,才是技術的核心,就是knowhow啦懂不懂!」師父抽煙,抽很凶。
據師父說,他的腦子里有一個專門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進去,就會被某種酵素給溶解,轉化成騙人的靈感。所以不抽煙就騙不了人。
一騙就是一條命。
「听起來真麻煩。」
我是這麼想的,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師父跟我一樣,都是沒有天分當殺手的人,只是硬要當!
我們的腕力不夠,開槍手會抖,手一抖子彈就會拐彎,誰都殺不死。更別提拿刀了,萬一被對方一個擒拿手搶走了家伙,我可沒李連杰的功夫。又尤其我超怕痛又跑得慢,逃得不夠快遲早把命送掉。
所以我們只好依賴其余的才華殺人。
例如,人性。
師父殺人的模式很簡單︰混熟,逮機會,用日常死亡的方式讓目標進棺材。
其中第一步驟最難,因為每個目標的生活圈都不一樣,個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無端端混進目標的身邊絕不容易,更何況混進可以輕松殺死他又不留痕跡的距離。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于你偏好將目標推下樓,推到快車道,開瓦斯,拆掉他的跑車煞車,甚至干脆制造一場家庭小火燒死他,都是次要的收尾部份。有時隨興出手,有時還真得抓好時機,但都不是難事。
「最經典的一次,就是我發明了一個新興宗教,騙得目標整個深信不疑,最後自己含干電池上吊自殺,還將他唯一一棟房子跟一輛破車留給了我。不過目標期待的外星人天神並沒有來接他,而是幾個臉色很臭的殯儀館人員。」師父得意洋洋,左眉上的痔用力跳動。
他最愛提這件事了,絕不膩,重復敘述的時候也不會偷懶少講一個字。
即使如此,我總是裝出一副極為佩服的表情,畢竟做出那種?事,真的需要別人好好夸贊一番。師父又沒別的說話對象——沒有道德負擔又深知訣竅的人少之又少。
對殺手來說,低調不只是王道,還是不得不遵守的圭臬。
「說真格的,要賺這種死人錢,可快可慢,快的時候不見得就比較了不起。我說過了,要快,哪有子彈來得快?有時候你就是忍不住想問問自己,到底還能跟目標熟到什麼程度?可以騙得讓目標去做什麼荒謬到笑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跟他熟到,即使將整個殺人計畫和盤托出,目標還會死心塌地為你去死?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師父笑得眼楮都?成了線,眼角旁的魚尾紋深陷進靈魂里。
「果然是師父。」我答,眼神肯定閃動著異采。
然後,師父會看著河面上的蜻蜓交配,假裝若有所思。
師父很喜歡裝作若有所思。
「多想事情,少開口。一開口就要騙人,真的是很累,要省著點用。我說你這兔崽子,看看師父,師父不說話裝想事情的樣子,是不是比起說話的時候更神他媽的誠懇有學問?」師父說。
退休後,師父可以不殺人,但還是沒辦法戒掉騙人。要他誠實過日子簡直跟不抽煙同樣困難。
于是師父當了詐騙集團的首腦,騙錢是輔,騙人是真,偶而兼差教教後進,大家都叫他「騙神」,這可是宗師地位。
資質高點的小騙子,師父便教他做殺手。腦袋稍微不靈光的,師父才喚他做詐騙集團,搞刮刮樂還是報稅還是假電話綁架。不同層級。
我是師父親傳的第七名弟子。其余之前的六個弟子在付清一筆可觀的學費後,就陸續被師父給推下樓,死得不能再死,而且保險受益人都是師父。師父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會好奇。凡宗師都會留一手。至于我那六個無緣見到的師兄姐是犯了什麼忌被師父暗算,我也沒想過要問。
肯定是太笨。
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說不定我問了反而會死。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這是師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比起什麼殺手的三大職業法則跟三大職業道德,都還要實在的東西。
「只是常常,我們看不到事情之後的代價。但你做了,就要承受。天經地義。你騙得過兩千三百萬人,卻過不了自己這關。這就是業。」師父少有的嚴肅表情。
此時師父會停止抽煙個十幾分鐘,看著自己曲折交疊的掌紋發愣,整個人像個干癟的氣球,不住往骨子里凹陷、崩塌。某個東西突然在瞬間泄出師父的身體似的無精打采。
「騙你的啦,哈哈!」師父再度點起香煙的時候,齜牙咧嘴的笑臉,彷佛剛剛的失神只是場戲謔自己的表演。
上上個月,我听說師父得了肺癌,不過他還是停不住抽煙。他說,不抽煙,沒靈感,沒靈感人生就絕對完蛋。他自信連死神都能騙過。
如果我可以熬過今天晚上,我就有機會看見騙神跟死神之間的對決結果吧。
暫且將我師父擱下,回到我說的「錯誤的第一步」。
承襲我師父的諄諄教誨,跟接下師父留下的舊客戶舊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師父的舊人脈舊資源,我開張營業,做起智能型殺手的勾當。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榜里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們約在死神餐廳。
「殺了他。」然後是一張照片。
冷面佛老大這種身分當然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底下的小弟打理,叫小劉哥。
小劉哥在師父退休前合作過兩次,結果當然是雙方愉快。這次找上我,也是托了師父的福,給新人一個機會。
工作關系,我學過一點面相方便辦事。我拿起照片,上面是個年約二十初歲的小毛頭,左看右瞧,在略懂面相的我來看,這孩子實在不像是個年紀輕輕就應該被宰掉的人。
「照片後面有他的電話跟住址,看起來很好殺吧?事實上這種事我們自己干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時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險做事,實在是——還是交給你們專家。」小劉哥聳聳肩,神色間也頗不以為然。
「聲」為開口之初,「音」為停口之後的余韻。聲音在相學上最是關鍵緊要,高明的相士只要聞聲便能推斷一個人的富貴、賢愚、貧賤、吉凶、禍福。小劉哥的聲音語未盡而音先絕、尾音不聚,言未止而氣已散,典型的當不了家,一輩子跟班命。
「沒問題。」我說,收起照片。
接單殺人,如果還要多廢話就不必當殺手啦!至于他是怎麼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問,因為我終究會在跟他裝熟的過程明白這點。
「你真上道,跟你師父一樣都是爽快的人。」小劉哥隨口贊道,也是語多不誠。但我可以理解,畢竟坐在這兩個位子上的人干的都不是什麼好勾當。
我切著牛排,只想結束這場透過死亡的飯局。小劉哥也一樣,公事談完了,就只剩下索然無味。只是我倆盤子里的牛排都還剩一半,可有得熬。
師父說得對,當兩人沒什麼話可聊卻又不得不一起做些什麼的時候,最容易從「沒話找話」的語句里套出想要的各種答案,或關系。
于是我悶聲不管,任由小劉哥在接下來的十七分鐘里,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時候干了哪些壞事,後來加入黑社會的過程,替冷面佛老大負責的業務,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鐘,我們好不容易吃光了眼前的東西,我也對小劉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也足夠了的了解。如果要偷偷殺掉他,我只需要再多三天的時間。
「小劉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說,吃著甜點。
「請說?」
「雖然我師父是個中好手,但不見得要找我師父做事啊。我跟我師父都屬于細嚼慢咽型的,換句話說就是拖拖拉拉,怎麼比得上像是殺手G、或是豺狼、或是西門那樣速戰速決的好手?」
雖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的時候讓對方回答一些他很了的問題,對方會覺得自己很行。當對方覺得自己很行的時候,就會對他能幫得上忙的人產生好感。
行為心理學有份統計說,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在人際關系處于上風時容易對處于下風的人產生同情性的好感。
我沒理由殺小劉哥,不過隨時練習套交情也不壞。
「殺人不見得趕時間啊!」小劉哥笑了,說︰「難殺的目標有難殺的殺手做事,你們也有你們的市場嘛。有時候老大想殺一儆百,做事的時候就要干得有聲有色,恨不得其它人不知道目標是被殺手做掉的,這樣才有警惕作用!」
看我不說話,小劉哥繼續道︰「但大多數的時候,要宰人就只是不爽再看見這個人而已,其它的能低調就低調,誰也不想多惹事嘛你說是不是?」
「所以死掉的效果才是重點?」
「沒錯。而你師父最厲害之處,就是警方在處理目標死亡案件時都當成不幸的意外或自殺,壓根沒人想到是買凶殺人。這樣很好啊!用的手段可是很了不起哩!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筆錄的時間。」小劉哥翹起二郎腿,豎起廉價的大拇指。
「過獎。這事交給我,包他死得沒人過問。」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師父掛保證嘛!這是前金,說好的一半。」小劉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笑︰「事成另一半我會直接匯進你戶頭,就這樣。」
走了。
我一個人在位子上看著照片,翻過去,打了通電話。
目標有個看起來很會念書的名字,叫明賢。
花了一個月,我就成了明賢最好的朋友。
明賢只有一只手,高職畢業後就考上公務員,在鄉公所上班,二十二歲,老實人,沒混過黑道,沾都不沾。兩個月前明賢用貸款買了一台車,當作。這就是他倒霉的地方了。買了車之後,年紀輕輕的明賢就從兩只手變成一只手。
「怎麼斷的?」我看著明賢,他醉了。
「被砍的。」明賢邊醉邊哭,邊哭邊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只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干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賢因為新手駕車,在加油站一個煞車距離沒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頭、正在加油的凱迪拉克轎車。轎車里,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輕輕撞一下!我發誓,只是輕輕撞一下!」明賢哭得難以自己。
明賢的手表習慣帶左手,現在左手被丟到垃圾筒,他只好將手表戴在右手上,不習慣也得習慣。這可真是千驚萬險,明賢在哭的時候仍不忘強調這一點。
轎車後頭被輕輕踫了一下,冷面佛老大當時只是搖下車窗,笑笑說沒事,天真的明賢松了一口氣。但當天晚上,幾個黑幫小弟闖進明賢他家,當著他爸媽的面把明賢押走。幾個小時後明賢就躺在醫院的急診室,左手「無端端」消失。
至于為什麼明賢要將這件慘事說成「千驚萬險」?
「他們把我揍了一頓後,逼問我平常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我騙他們說是左手,于是他們才把左手給剁了下來——要不然我還得習慣用左手拿筆啊!」
明賢大哭,半張臉貼在酒吧台上,左邊的衣袖空蕩蕩地垂下。
「太殘忍了,簡直沒有人性。」我嘆氣,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這的確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風。稍有不順,就毀了那個人的人生。因為一件小事斷了人家一只手還不夠,還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觀察明賢,于是發現明賢私下竟是個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覺得受騙,一個震怒就下了格殺令。
好個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輩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願意,等一下載著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賢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種讓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備了︰我成了個該死的殘廢,跟其它人其它事都無關。
我又嘆了一口氣。
「那麼,將來你打算做什麼?」我幫明賢把酒杯斟滿,示意干杯。
「還能做什麼?根本沒有女人會跟一個殘廢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還可以活著就很滿足了——像這樣,偶而喝個酒——」明賢一飲而盡。
一個踉蹌,終于完全趴倒在桌台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職業。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拍拍明賢的背,將他握緊酒杯的手打開,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于心不忍。
明賢是個老實人。酒吧一步都沒踏進過的那種。今晚還是我提議,藉我生日的因頭騙他到海邊的酒吧喝個痛快。這間酒吧沒有監視器,來的路上的監視器我都事先研究過,全都完美地避開。
神知鬼覺,但人就查不出端倪來了。
我攙扶著失去意識的明賢,慢吞吞離開煙霧彌漫的酒吧,走到車上。
關門,旋轉鑰匙,發動引擎,打開冷氣。
我載著一具即將成為尸體的醉鬼。然後慢慢尋找廣播頻道,看能否來上一段可以讓心情保持穩定的音樂。
「那麼——」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慮。
這並不是一個殺手該有的反應。但師父教我怎麼騙人,裝熟,以及怎麼不留證據地宰人以及讓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被我殺死的時候,我如何能不內疚。
說真格的,雖然花了一個月跟明賢混熟,但我並沒有把他當作是朋友。畢竟我是專家,騙人的專家,我在做事的時候可是耍玩著心理學等伎倆,明白得很,沒有?越了界限。
但,殺了一個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讓我覺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說,非常難受。難受得我只好一直踩著油門,不敢停下來。
這家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媽的真是超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對的時間跑去加油,接著就弄丟了一條大好左手。但代價還不只如此,幾個月傷口結痂出院後,有個窮極無聊的黑道老大還要他的小命。
真倒霉。
真的是超倒霉。
「有人一生下來,他媽的就是為了倒霉嗎!」我喃喃自語,油門越踩越深。
更倒霉的是,這件事還他媽的扯到我。好端端身為一個殺手,竟然要為了一點芝麻蒜皮的鳥因頭替自己開張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里有名的七天一殺。有時欠他高利貸只要拖過一天,也不必計利息,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給干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象樣的理由。
人命真賤,老天沒眼。
我越想越氣。混蛋,師父教了我許多技術課,卻忽略了殺手道德教育。馬的或許我根本不夠資格宰掉另一個人——做人不該是這樣,殺人也不該是這樣。
等等,殺手道德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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