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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心動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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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0:56: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動  作者:阿蠻
       
  簡介

她和他的開始,緣起心動……
十二年前的北淡線火車上,
一個大男孩掀起她稚澀心海的狂風巨浪,
如今錯認他的雙胞胎弟弟誤獻一吻後,
終於與沉戀多年的他搭上線,
他「好心的」用重型機車載她一程,
卻兇巴巴的指責她像缺手腳的米袋不坐好,
天!這般的他值得她癡迷嗎?
還好身邊尚有一位體帖的男友,
不料這男友竟體帖到別的女人的床上上去!
她氣極的想傚法這種「體帖法」獻身給他,
他居然 Say No,
莫非她的愛情方程式是……無解?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 聲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19 21:0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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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0:5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遇上那個令安安芳心初動的大男生,是在十二年前一個清冷的仲春時節。
  也許真應了「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那一句詞兒;北台灣的天空老是陰陰的,週身總是濛濛的。驚蟄的撼雷,轟然往灰壓壓的塵世一劈,掄破成繭的雲團,天門洞一開,竟連下兩個月的綿雨。
  遲緩沉重的水氣裡,夾帶著淡海的鹹味,侵蝕安安的黑皮鞋,日久,鞋緣邊際綻出裂縫,就像她與那個大男生的淺緣一般,來得悄然,去也悄然。
  清晨雞鳴狗吠,天才濛濛亮,安安就得大包小包地赴到竹圍火車站搭通勤列車,她因此在淡海線的火車上,遇見那個大男生。
  他在北投站上車,每每都搭最後一節車廂,身上的白T恤、牛仔褲、黑夾克再平凡不過,全身上下散發的氣質與俊秀卻叫人一瞟難望,且愈看愈舒暢,那一陣子,安安常常有一種錯覺,總覺得污穢的車廂,因為有他,成了勉強可以忍受的流動圖書館或活動畫廊。
  他時常背著一個小型登山袋,有空位就坐,沒位子就站,不論坐或站,他的右手上,總攤了一本精裝口袋書,封皮都是美觀講究的,書名不是英文,便是安安聽也沒聽過的謬思怪論。
  儘管不懂,安安還是會把書名強記下來,回家後再請教父親。
  安安問:「爸,亞當史密司是誰?」
  安爸道:「亞當史密司?嗯,他是一個英國社會主義經濟學家,寫了很有名的『富國論』。為什麼問這個?」
  安安說:「沒,沒有。只是在學校聽人提起過。」
  隔個幾天。
  安安又問:「爸,Anarchy和Anachism有什麼不同?」
  安爸又道:「Anarchy,怎麼拼?」
  安安說:「A——N——A——R——C——H——Y。A——NA——R——C——H——I——S——M。」
  安爸道:「哦,是Anarcy!前者是無政府狀態的國家。後者是無政府主義。要再詳細一點,得去查英文字典。為什麼問這個?」
  安安回答,「沒有。只是在學校聽人提起過。」
  又隔了幾天。
  安安再問:「爸,你有莊子的書嗎?」』安爸再道:「在書架上,自己去找。你上次跟我借的胡適文選回來了,你要不要?」
  安安說:「當然要。」
  大概隔了一個禮拜。
  安安回家不問,只說:「爸,我回來了。」
  安爸反問:「今天又有什麼不懂的?」
  安安說:「沒有。今天心情不好,什麼都不想問。」
  這回總算輪得到安媽插進一句口,「心情不好?今天一整天都是晴空燦爛,你怎麼會心情不好?」
  安安回一句,「就是因為晴空燦爛,心情更不好!」
  因為安安明白一件事,只要天氣一好起來,她就碰不上他。
  一連幾天心情不好,不好意思遷怒父母,安安放學回到家又開始問了,「爸,平行線真的沒有交集的可能嗎?」
  這一句,還連問了三天。
  惹得上高三的姐姐安蘋忍不住罵,「笨瓜,學校老師沒教過你平行線的定義嗎?平行線者,乃一平面上的兩直線,可任意延長,始終不相遇,即叫平行線。」
  安安因此對「始終不相遇」這五個字,心上隱隱地帶了一點恨。
  因為有陣子沒見到他,安安以為他改變例行公式,隔了近三個禮拜,才在火車等會車時,瞟向與火車軌道平行的馬路,注意到一輛重型機車,而他,正伸著一雙長腿,跨坐在引人注目的機車上等紅綠燈。
  從此,她明白,下雨天,等於火車,等於見得到他;而出太陽,等於機車,等於錯過他。因為他的緣故,安安總希望老天常下雨,前晚的氣象預報遂成了翌日的心情指標。
  安安注意到他並不是一個眼睛到處瞟的人,身處在一車廂愛打屁的高校生裡,端莊穩重、俊雅有格的他簡直就是一朵開在攀牆喇叭花裡的孤挺百合,傲然有氣質。
  因為年紀的差距,個性內向文靜的安安從沒妄想過任何事,只是默默地在暗處欣賞這朵「孤挺百合」。為什麼是「孤挺百合」?也許百合是理想、純潔的化身,而孤挺百合的花語恰巧是騎士之星,讓她聯想到騎車的地,宛如一抹流星在風中燃燒的模樣。所以那陣子,安安上畫室補習時,總是拿百合來當模擬題材。
  剛開始,「眼界很闊」的指導老師覺得她挑的主題不僅無聊又沒創意,但繳錢上課的是大爺,她既然愛畫,他也不能說不給她畫,只不過不太愛晃到她這邊來。
  安安畫的二十張百合作品裡,有含苞的、盛開的、被雨打過的、半凋零的、完全凋謝的、靜物的、抽像的、印象的、水墨的……等等不同風格,顏料從炭筆、粉彩、水彩到油料皆有,算是變化多端,未有重複。
  老師轉到她身後,見了她第二十張百合作品,兩大掌一擊,掀眉問一句,「你叫這幅畫什麼?」
  安安手指勾著調色盤,嘴咬著筆,認真專注地添上一筆,輕聲道:「御風的百合。」
  就是這張被奔馳的風扯亂輪廓的「御風百合」讓指導老師閉上嘴巴,不敢對她倚老賣老了。
  「御風百合」後,安安不再畫百合了。她改畫他,一畫就欲罷不能,停不住筆,不論指導老師怎麼問:「你叫這幅畫什麼?」
  她還是那一句,御風百合。
  老師看著畫,摩擎著下巴頷找碴,「古人有長得這麼後『現代』嗎?」所謂後「現代」,指的是挺鼻、大眼、性格的酷下巴和一鏟一鏟往上添的油畫塗鴉法。
  安安斜「青」老師一眼,回頂一句,「你又不是古人,怎知主人沒有長得這麼後『現代』的?」
  指導老師被她這種「子非魚」的理論給問倒,吃癟後,算是敗給她了,這個敗,除了服她畫得「有意思」以外,他認為,以她對某件事的執著與瘋癲程度,給她十年隔離現世,她有成為二十一世紀的梵谷二世的潛能。
  她以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指導老師,悶悶地應一句,「梵谷豈是隨便給人當的?有人能說瘋就瘋嗎?」
  有一次!就那麼一百零一次!好久不見的他再度搭火車,坐在安安對面,弓著膝的長腿徽伸向走道。
  兩人之間站了一堆礙眼的男生,其中一個的書包,像關山阻道的喜馬拉雅山,遮去他右半臉。
  禁不住好奇,安安微探頭想把他手上書本的書名窺清楚,怎知那些高中男生突然往旁邊空出的位子落坐,屏障陡然撤除,他俊朗的臉一現,倒讓她有那種曝露在他面前的無助感覺。
  他的一雙銳目盯上安安,她靦腆的傾下頭,小臉紅得像蘋果。
  他沒笑,也未露出不悅的神情,坦然把書調正,讓她一目瞭然地看清書名。
  安安等了一分鐘,眼簾半掀地瞄過去,這回總算瞄到書名,整個人卻傻在原處。
  書名的正標題是,成長與喜悅,副標題是,給准媽媽的貼心話,封面主角則是一個很可愛、肥嘟嘟、嫩兮兮的巨嬰寶寶,而從他翻過的頁數來判識,他已讀了一段時間。
  安安像被人重挫一詞,從此一路發呆到台北。
  火車鳴嘶地進站,她下車後沒往固定方向走,反像一具受到催眠的傀儡,跟著他那包熟悉的登山袋入大廳,親眼目睹他走近一個長髮有氣質的大女生。那個女生有張姣好細緻的臉,手與腳皆細細長長,肚子卻明顯凸出一圈,他將手輕搭上對方肩頭,往出口方向走去。
  不知怎麼地,這「幸福美滿」的一幕,讓安安的好精神瞬間委靡不振。她病了,心隱隱地發痛。那種痛,像初期的壘,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這秒明明在,下一秒又不知轉到哪裡勾結黨羽,醞釀造反作亂的計謀。
  等到安安想將痛楚抓出來,當成現行犯審判時,方知逮得太晚,因為盅毒早在神不知鬼不覺時,將她的免疫系統破壞殆盡,以至於走不到二十來步,豆大的淚珠便淡出眼眶,肩上背的畫板有如千斤擔那麼重。
  平生第一回,安安蹺課了,決定跟在他和那個女孩的身後。安安拿著手絹貼著頰,害怕被他察覺,途中頻頻想拿畫板當盾牌擋身。
  進入台大醫院後,她放緩腳步任他們去搭電梯。她稍等兩分鐘,才找櫃台服務處,詢問婦產科在哪一樓。當安安看見他陪著女孩坐在偌大的婦產科候診處時,她唯一的意識是,既然自己悄悄跟來,自然得悄悄一個人離去。
  走出台大醫院,她在忙碌的十字路口前止步,白熱的光芒讓她分不出那交通號志是紅是綠,她忽地瞭解今日是一個晴空高掛的艷陽夭,而她似乎總在這樣的天氣下獨自悲傷,尤其是遇見他的艷陽天,注定要發生不祥的事。
  安安心裡於是有了底,她與她的「御風百合」,是活在兩個不同次元的世界裡,偶然沒有原因的在那節車廂上相遇重疊,卻永遠隔著一段距離。
  她覺得有這樣的認知是好的,但瞭解並不代表她捨得放棄這個又甜又澀的習慣。她照樣期待下雨天,依然在火車停靠北投站時,從眾人裡尋找他的身影。
  幾個月過去,天下似乎太平,生活無風無雨。直到有一天,為了到底該拆不拆,在輿論界掀起討論話題,喧嚷好一陣子的淡水線火車,因為政府改建捷運計劃案的確立,終於無奈地步入歷史時,安安才知道。所謂的未來,是個空了他的集合。
  她永遠忘不了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那是淡水線停駛的前一天。
  晚上八點十六分,在台北火車站人滿為患的月台上,她遇上他了。她看他的模樣像是在異次元世界裡撞上鬼,心漏跳好幾拍。
  當然,一切如常,她與他仍是相隔老遠,他手上仍拿著一本書,只不過從沒攤開的意圖。
  他們搭上火車後,通明列車在軌道上疾奔,白天往後飛的景象被車廂裡的靜物所取代,拜光與影的投射效應,遠在天邊的他,竟然輕易浮在她眼前的窗上。叫她心上怎能不天翻地覆,她開始默禱,渴求時間在這一剎那停止,哪怕火車被隕石撞停也好。
  無奈那是妄想,時間沒停止,火車沒被撞,倒是踉蹌地停過好幾站。安安瞪著窗外斗大的「奇巖」兩字消失在夜色,意識到下一站即是北投,他快下車了,從此不再有機緣!她心裡只有一個「停」字在那裡猛滾著。
  毫不意外地,他在火車駛進北投站前,擠過一群人,朝安安佇立的出口處走來。她掩著哀傷面對車窗,打算最後一次目送他的背影。
  車緩了,笛鳴後,眾人前搖後晃,待一堆人走出去,火車前晃後搖幾秒便開始動了。
  他沒下車!
  安安不敢轉身看他,只能借由車窗上的影像,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側。她的喉頭一時間被酸澀侵襲,她又開始禱告,希望時間停止,但時間還是沒停止,行過關渡橋後,她微動一下僵硬的身子,警覺到有人點了一下她的肩。
  她茫然回視,呆望著他。她這時才知道近在眼前的他有多高!
  他傾頭問:「同學,你是不是下一站下!」
  安安兩眼大瞪,心撲通撲通地跳,喉嚨吭不出音,只能仰天點頭。
  他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書遞給她,大方地說:「送你。」
  「送我?」她不知所措地接下書。
  他眼帶柔光,笑著解釋,「就當作是紀念吧!恰巧今晚見到一張熟面孔.有點感傷,總覺得應該留點東西下來,希望你不覺得突兀才好。」顯然地,他記得她。也知道她有「研究」他看書的毛病,但他絲毫不介意。
  安安忍著淚將畫板一擱,捧著書想跟他說謝謝,但瞄到快近竹圍站時,她的腦子已急僵了,她看了一下表,時間正好九點零九分,衝動之下,她急促地解下表帶,發條栓子一拉,將手錶遞給他。「既然如此,我也該留點東西下來才算公平。」
  他一臉荒謬。「不用了,我只不過送你一本書,並沒有要你回贈什麼。」
  「就像你說的,今晚恰巧見到一張熟面孔,有點感傷,所以我堅持你收下。」
  見她表情認真嚴謹,他才不推拒,接下她遞上來的瑞士名家淑女表,調侃道:「這表不算便宜,你回家怎麼交代?」
  安安沒顧慮到這一層,啞口兩秒,佯裝豁達地說:「沒關係,你收下就對了。還有,可不可以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當然,如果你不知道也沒關係……」
  他將停在九點九分的表放進衣袋裡,鼓勵道:「你請問。」
  她深吸一口氣,問:「時間,時間到底有沒有可能停止?」
  他沒料到她會去出這樣的問哪,呆愣數秒後,笑著點頭,「該算有吧。依愛因斯坦的理論,如果物件的移動速度能到光速那麼快的話,時間就會停止。」
  說得好,可惜不會是現在,因為安安的站再差一分鐘就到了。
  見她一副若有所思,他為她拾起畫板,沒想到她又問了一個差點令他閃到腰的問題。
  「那可不可以再告訴我,平行線到底有沒有相遇的一日?」
  有過前次的經驗,他對這類的怪問題似乎已司空見慣,側頭想一下之後,侃侃而談,「該算有吧。根據物理學上的『測不準定律』,不管用人或再怎麼精良的儀器測東西,一定會有誤差,所以地面上的平行線持續一直延長後,最終還是有可能交叉在一起,只是這個交會點,有可能發生在地心、有可能在外太空、太陽系、銀河系,甚至宇宙不知名的深處裡。」
  解得妙,但絕對不會在這節車廂裡!安安在心裡偷偷反駁了他一句。
  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呆樣,他好意提醒她,「你的站就快到了。」
  她轉醒後,也提醒他,「你的站已過了。」不是出於好意,而是好奇。
  「我知道。」他頷首笑了。
  你當然知道!都過五站了,再不自覺不就是白癡?但安安還是直線條地問:「為什麼?」
  他本來不想答,後來轉口說:「想去淡海走走。」
  衝動之下,安安問:「跟那個挺著大肚子的長髮女孩嗎?」
  他的笑意卡在唇邊,凝肅地瞪著她。
  她這才瞭解自己抖出跟蹤他的罪行,她惶恐地瞅著他。
  而他不記舊惡,思索幾秒,緩重地吐了-句,「不是。」他看著她的眼裡有著思量,好像在等什麼似的。
  安安想跟他道歉,但沒臉說,她想不請自來地跟著他去淡海,也還是沒膽吭氣。最後,時間就這樣給她耗光了,他才沉沉地提醒她,「你的站到了。」
  她像被人重摑一掌,接下畫板,黯然神傷地跨出火車。
  這回她不敢回頭,只能面對他送的迷你精裝書,凝視印在封面上的「理想國」,任火車載著他遠去。
  於是,安安跟大男生之間這一份淺薄的緣,就隨著這條即將拆除的淡水線,隱進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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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0:5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今天是正月初二,出嫁女兒歸寧的日子。
  二十五歲的安安,雖是雲英未嫁,但為了探望改嫁五年的母親,俗不可免地挑了今日拜訪繼父位於淡水的家。
  安安的繼父吳文敏出生望族,算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每遇家族聚會,前院後巷便塞滿名牌轎車,大人小孩外加看門咬賊的狗加在一起,跑不掉百來張吃飯的嘴。安安的母親雖然成了貴婦人,先生的生意做得大,與人應酬交際不可免,見到久未相聚的小女兒.挽手想談些知心話,了不起十分鐘,便有旁人來打岔,母女倆便深談不下去。
  安安就是料準這情況,才順口應允姐姐安蘋的邀約。
  「安,別死腦筋。」安蘋每次聯絡到安安,就忍不住要雜念她幾句。「現在是什麼時代了,你還怨媽沒替爸守寡。你要體諒她一個弱女子帶兩個孩子的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麼篤信精神上的戀愛。」
  對於這樣的論調,安安深深地不以為然,但她生性固執、木吶,口才又不如姐姐伶俐,與人抬摃總是有理被辯到沒理,幾年來吃了不少口頭虧,學乖後聳肩不再強辯,心下則是告訴自己,她不是怨母親沒替爸守寡,而是不瞭解為什麼慈父眼裡賢慧聰穎的連理妻,會在他死後不到一年就再嫁。
  倘若吳文敏稍窮一點,長得像小糟老頭兒的話,她反抗他的心態可能會平衡中立一點,偏偏姓吳的口袋裡多了幾分錢,長得又比她的爸爸高壯有派頭,最叫人嘔的是,姓吳的乃是她爸爸大學時代的情敵——母親的老情人。
  其實,吳文敏也不是一個真令人嫌惡的男人,行為紳士派的他,對安家姐妹出奇地好,甚至多次表示願意協助安安遠赴巴黎、紐約、倫敦等高知名度的藝術學院深造。
  出於對父親的忠實與摯情,安安毫不考慮便婉謝了,反正他自己在「哈佛」、「牛津」、「長春籐」裡成以鳳成凰的子息一籮筐,還真缺她這個畫圖畫得半調子的烏鴉繼女嗎?
  就因為太瞭解安安和吳家的心結,安蘋這個做姐姐的一大早就打電話來。
  「鈴……鈴……」數十聲惱人的催促將好夢方酣的安安吵醒,習慣戴著眼罩睡覺的她伸手摸向話筒,剛附耳,還來不及喂一聲,對方就先發制人了。
  「怎麼還在睡!該起來打點,準備出門了吧?」
  安安把頭塞進枕裡,抱怨著,「安蘋,才七點半!你撥電話前,看一下時辰好嗎?」
  「看過了,不這麼早逮人,誰知你又找什麼樣的借口閃人。」
  「我不是已答應你,會去看媽嗎?緊張什麼?」
  「記得就好。安,今天到吳家,記得叫人家叔叔一聲,好歹他是長輩。」
  安安敷衍著,「會啦!叫他一聲,紅包一萬,叫他兩聲,紅包十萬,叫他三聲叔,我明天馬上跟阿姨辭職,雲遊四海去。」
  「少貧嘴。再提醒你,媽交代吳文敏想見駱偉,記得邀他一起來。」
  駱偉是安安從大一時代交到今天的男朋友,年紀才二十九,政人企管碩士畢業,目前在一家全球連鎖的知名漢堡店擔任採購副理,條件與人品皆是萬中選一。
  他對安安的感情放得相當深,寵讓她的地步,誇張得可以任她牽著鼻子走;他的貼心、古直與退讓,疼妹妹的安蘋看在眼底,感念在心裡,只不過對一個藝術白癡男和數理低能女竟會碰在一起而感到訝異。
  彷彿怕安安惡意缺席似的,安蘋立即問:「你會搭他的便車來吧?」
  「不會,他這段時間被派去上海出差,趕不回來。」
  「真的不用我和姐夫去載你?」
  『不需要,我搭捷運較快。」
  「那…你要來哦!而且不能像中秋節那樣只待半個小時就落跑,你知道媽找不到你有多失望嗎?」安蘋又叮嚀了一句。
  安安意興闌珊地解釋,「那是因為我事前答應陪姑姑去廟裡拜拜的嘛!這事我已經道歉過了,你要我講幾遍。」
  安蘋不理口氣沖的妹妹,又提醒的說:「你那麼迷糊、閃神,不多念你幾下,你會聽得進去嗎?我看……還是我們去載你比例妥當…」
  安安堅持道:「我吃過早餐就會出門。總之,我們姐妹倆吳家見了。」她掛了電話後,軟下身子倒進自己的閨床,棉被一拉,跟她記憶裡的夢中人睡起回籠覺來了。
  安安趕到熙來攘往的捷運站,氣息紊亂地穿過大開的捷運列車門時,已十一點過十分了。不巧地,她挑的這節車廂剛好坐滿乘客,就只她一個站著,心裡委實有點不舒服。那種不舒服,不輸小時候玩「大風吹」總成輸家來得莫名其妙。
  其實,安安倒也不是真在乎沒椅子坐,而是她腦後發麻,敏感的意識到有不少對眼睛正「熊熊」地打量自己,那種被輻射污染到的噁心感覺遂在心上陡揚。
  是因為她靦腆,不好意思給人瞧嗎?非也,其實是姑娘美則美矣,但天性孤僻,不高興給人瞧。但美麗的東西人人自然想瞧,尤其眼眼縫裡突然闖進一個既亮麗又有氣質的佳人,除了驚艷以外,你會告訴自己她鐵定已是名花有主,但看看不算犯法吧!所以目光就愈來愈不知節制,到最後乾脆來個直眺猛瞪,結果把生了雙長腿的個性美女給瞪到另一節車廂去養別人的眼了。
  安安進入另一節車廂後,暈車的感覺大大改善了,也許因為多了一些乘客「陪站」,舒坦不少,過沒兩站,有空位可坐,視野變窄後,心卻海闊天空,思緒開始搭起時光機,追憶起昔年在淡水火車線上的那個大男生。
  安安年少時不知為這個不知名的地折了多少只紙鶴,為他哭了多少個夜晚,臨近午夜整,還依小道消息站在鏡前梳頭髮、削蘋果皮,只因謠傳說,如此依法炮製有可能從鏡中預知將來另一半的容貌,不過也許是她逃避現實,她總在最後一秒戴上眼罩不敢看,想著他入夢。
  有時候,走在街上,她會奢盼自己與他在下一個路口相逢。不同路口,相逢版本也多有出入。譬如說,在東區附近撞見的他,是被一個美女挽著的退役阿兵哥;在華納威秀撞見的他,是被一對兒女牽著的新新好男人,在地方法院不期而遇的他,是剛跟老婆簽下離婚協議的單身漢;在醫院附近碰到的他,則是老婆死於難產的鰥夫。
  不論綺想裡男主角的際遇再怎麼每況愈下,現實人生裡卻從沒應驗過一次,倒是有回為此發呆過度,在國父紀念館附近,被一輛大轎車撣進仁愛醫院,掛了兩個禮拜的病號。
  這樣瘋狂思念他,渴望再見他一面,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的安安以為,他已在自己心中烙下了印,此世將永不褪色。
  十二年,將近四千三百多個日子已去,她才瞭解,時光的力量無人能抵擋,它能容允萬事成長茁壯,也能靜默地耐心等著它們毀逝。
  曾幾何時,那個大男生的影像在她上高三後,逐漸抽像淡化,日久與她房裡掛了好些年的「御風百合」混淆成一體,之後,她在路口發呆的情況就少了些,直到大一那年,父親離開人世,她便不再作這種勾結柏拉圖的春夢,轉而計量起生活。
  為了紓解母親的勞苦,她利用週末到學校附近的書店打工,因而遇上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常來書店晃,只逛不買,還淨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小姐,你們這裡有沒有賣書?」他看起來戰戰兢兢,緊張得不得了。
  安安那時正戴孝服喪,不假辭色地損他一句「書店不賣書,那不是『變相營業』了嗎?」
  「不,我沒說清楚,我是指特定的某本書,是有關經濟學的」「你沒告訴我書名,我怎麼知道你要哪一本特定的書?」
  她的這種服務態度可以登上年度吃定客人的囂張女店員之最了。
  他尷尬地搔頭,倉皇應道:「我也不太清楚…我記得書的封面是有顏色的,裡面的紙是白色的,字是黑色的…」
  安安聞言,一語不發地望著他,總覺得這個男的不是瘋了,就是故意尋她開心,找碴!
  不給他口吃的機會,安安直截了當地回應,「白底黑字有彩色封面的書太多了,沒有書名或作者名,我很難幫你查。你回去問清楚再打電話來,我查過後,架上若沒有貨,會拜託老闆幫你進書,這樣好不好?」
  她的口氣很專業,臉上依然不帶一絲笑。對方的反應倒有點受寵若驚,慢半拍地應道:「那……真是太好了,就麻煩你了。」
  「不會。」安安嘴上給人家一笑,卻是稍縱即逝的。
  他走後,在櫃台後面算帳的老闆突然開口表示意見了,「這小伙子每禮拜都來我的店報到,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著你來的吧。」
  「張老闆,你這是什麼話,無中生有哦。」
  「那你為什麼獨獨對『他』那麼壞?」
  「我以為他是瘋子。」
  「他本來就是。任何人要追像你們這種飄飄忽忽的Y世代性格美眉,真的是要裝瘋賣傻才會活久一點。」
  安安聽了不答腔,低頭做她份內的事。
  張老闆忍不住說她幾句,「你這個小姑娘聽人說笑話也不捧個場,實在很不給人面子。」
  她一股無辜地問:「對不起,張老闆剛才有說笑話嗎?我以為你現在說的還比較好笑一點。哈!哈!我笑了,這個月的薪水可以多算一些嗎?」
  張老闆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我不會少算薪水給你啦。說真的,我看他跟前幾個自以為帥的臭男生很不一樣,你如果不討厭人家,就對人家和顏悅色一點嘛,乾脆下次直接用你那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問題考他,搞不好人家學識廣搏,另有新解。」
  安安打開收銀機對帳,取出百元的鈔票點著,最後還是回了那一句,「再說吧。喔,張老闆,我下兩個禮拜不能來,已跟小咪講好,她願意幫我代班。」
  「早知道了啦。可惜有個『癡心的人』要失望十幾天了」她眼一斜,忍不住「青」了張老闆一眼,說:「張老闆,你太太脾氣修養那麼好,一定是被你訓練出來的。」
  張老闆老臉一板,警告她,「別做人身攻擊,要不然我可不管勞動基準法,真要扣錢了。」
  安安吐吐舌頭,趕緊閉上嘴。兩個禮拜後,她交出期末成品,回書店上班。
  那個想買白底黑字書的男生照舊挑了週日早上來,安安沒問他買到書沒,他也沒再來煩她,兩人眼神碰上後,僅客氣地點了頭。
  打這一次起,他開始購買書籤,接著就是那種精美到令人愛不釋手的信封、信紙,他消耗信紙的速度不輸給舒潔衛生紙,幾乎一個禮拜就要儲新貨,這樣大概一個月左右後,向來對他冷若冰霜的安安,某日閒來無事,幫他結帳時忍不住抬起眼皮,多嘴地質疑人家一句,「你在追女朋友嗎?」
  他支吾兩秒,否認道:「不是,我是幫妹妹收集。」臉紅的樣子,像是遭她指控順手牽羊似的。
  安安當時不置可否,把物品放進紙袋裡,連人都懶得瞧一眼地將東西遞給他。
  那次後,他除了買紙外,還買起筆來了,這回,他消耗筆的速度比報廢OIal-B牙刷的速度還快三倍。
  安安有次又很無聊地問:「你妹妹改收集起筆來了嗎?」
  他的膽子大了些,據實招供,「不是,是我自己在收集。」
  她對他的以誠相待還是不置可否,把筆的價錢打進收銀機裡,要他一手先交錢,另一手才交貨。
  他拿到貨後,趁現下無旁人,鼓起勇氣正視她說:「我聽店老闆說,你週五晚上都有空。」
  「他說有空不算有空,要我說才算。」
  「那你下禮拜五晚上有沒有空?」
  「看情況。問這個做什麼?」她存心刁難。
  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請你看電影好不好?」
  安安盯視他好一會兒,見他一臉慇勤,考慮片刻,說:「你先回答我一個數學問題,我若覺得你說得有理的話,換我請你去看電影。」
  「是我先提去看電影的,怎麼好意思讓你請。」
  「不要就算了。」
  「好好好,你要請就給你請,你問吧?」
  「告訴我,兩條線若互相平行後,有沒有交集?」安安發問時,兩眼直盯著他不放。
  他聽到這樣簡單的問題,傻在原地猶豫不決,因為太好答的問題反而潛伏著陷阱。
  「你的答案是……」
  他尷尬地笑,喃喃自語,「兩條平行線有沒有交集?
  嗯……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
  「我知道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你以為呢?」
  「我以為應該是有的。」
  「為什麼?」
  他無法自圓其說,只能頹喪地道:「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麼。我此刻真的覺得自己和你之間是兩條平行線,明知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但我還是說有,因為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
  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安安微傾著頭,略微上拍的眼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光。
  他以為這就是她婉轉拒絕他的方式,搔入懊惱地說:「我把事情搞砸了,對不對?」
  她搖頭:「你好,我叫安安,很高興認識你。」話畢,浮出一抹靦腆的笑。
  她那罕見的笑容像溶冰下的花蕊,冰潤清新得叫人難以挪開眼睛,他只能呆愣原處,瞭解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後,馬上轉憂為喜,「我……我叫駱偉,我更高興認識你。不過,我沒有答對,對不對?」
  「是沒有。」
  「那你為什麼願意跟我去看電影?」
  「因為你那種焦慮的心情我能體會。」
  結果,他癡癡地望著她,感動不已。「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善解人意?有沒有搞錯?說她善解已意才是真的,因為自己承受過類似的挫折,不希望別人也嘗到。
  安安忍下衝動,板起臉下逐客令,「有人要來結帳了,我們……還是下禮拜五見了。還有提醒你一下,你根本不認識我,說我善解人意是言之過早。」
  他當時點頭應允,但眼裡的神情,則是結結實實地用「善解人意」這個字眼給她加了鍍金的框。
  那天晚上她回了老家,在父親的靈位前沉思,因為他是全世界唯一知道她心中長了一朵隱形百合的人,他走了,無人跟她分享秘密,這朵百合的存在性就更低了,甚至成了鬼。
  安安知道她不能再這樣戀著一個影子,她必須走出去,試著尋找其實性。再三考慮後,她反曾經以御風百合為素材的作品搬出來,虔誠恭敬地一張張審視後,將它們摺疊整齊放入火盆,一把火點下去燒個精光,算是對這一段柏拉圖戀情做了正式的告別宣言。
  沒想到「百合」形化骨銷成了煙灰,她對他的單相思卻沒淡掉過,反而偷偷移避進內心深處的角落,與主人來個避不見影。
  與駱偉正式交往至今,她無時無刻不這樣告訴自己,她愛的人是駱偉,她悲傷時,給她打氣的人是他,她生病時,守在旁邊照顧她的人也是他,她的性觀念跟不上潮流,堅持未婚前不同居,並把初夜留到新婚夜,他也毫不勉強地住她反流行,他的溫柔、體貼與讓步無人可比擬,這樣的好男人值得一個尊重、看重他的女人,帶給他快樂才是。
  但為什麼她快樂時,他卻不是她第一個先想到要與之分享喜悅的人?也許,她早該接受安蘋的建議,答應駱偉的求婚,有了親密關係後,一切都該塵埃落定。
  「好,就等駱偉這趟回國,告訴他,你想成為他的新娘。」難得一次,她渴望馬上連絡他,聽他的聲音對他撒嬌。安安取出行動電話,撥了他的手機號碼,線路被接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卻不是駱偉的。
  「安小姐啊!你好,我是柯達明,駱偉他人不在上海分公司……呢,因為公司臨時更動計劃,要他搭今早的飛機去北京的一家分店勘察情況……他今早才打包行李,手機忘了帶,我想他下飛機後會馬上連絡你。
  安安頗失望,跟柯明達道再見後,嫻靜地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捕捉景致。
  當列車在北投站停靠時,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靜,一雙美自習慣性地朝對面往台北方向的月台間梭巡,當多年來的殷切期盼變成習慣後,她已不期待任何奇跡發生……
  但當她的眼睛從一名老婦人移至遙遙矗立於對面那個風采迷人的男人身上時,她呆楞住了,翦翦雙眸眨了眨。因為那男人除了有一頭時髦得令人讚歎的髮型外,他英俊的容貌、炯炯神情與翩翩的儀態正好嵌合她心裡偉岸的長影。
  他不就是當年火車上的御風百合。安安揪著包包猛然離座,趕在自動門掩上前衝下列車廂。不到幾秒,她與列車同時起跑,一個往前飛,另一個則逆向跑,當她越過天橋疾奔下梯,見那個人還站在那裡,她只想做個了斷。她卯足勁跑向他,趁他來不及反應前,伸手搭上他的頸子,足尖一踮,在對方唇上落下一個驚世駭俗的吻。
  對方起初沒反應,更不可能回吻,等列車離去,安安才聽到一個極度哀怨的聲音,「棣彥,你若不要我們母子,直接說,犯不著兜那麼一大圈。」
  一臉錯愕的他自然也聽到了,他忽地轉醒,猛推安安一把,反身及時扳住身後女伴的肘,倉皇不已地解釋,「等一等,宛亭,你誤會了,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他接著很緊張地轉過頭,以責備的口吻質問安安,「你是誰?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開這種玩笑?」
  安安聽而不聞,沒想到她一時的瘋狂,竟造成人家的麻煩。那個叫宛亭的女人手裡還抱了一個約三歲的男娃娃。天啊!他真結婚了,並且有妻有子,日子過得美滿幸福,這不就是她這些年來想知道的事嗎?
  對方見她一個勁兒的發呆,軟著口氣求她,「你說句話啊,我的確不認識你,對不對?」
  安安知道自己的確該還他一個清白,「是這樣子的」她才剛理清頭緒開口解釋,他的女伴便聽也不聽地抱著孩子要走。
  他抵死不讓她走,結果兩人夾著小孩拉拉扯扯一番,直到小男孩懼怕地啼哭出來,那女人才重重地掙開他,扯著喉嚨道:「不用說了!我有眼睛…」
  「宛亭,聽她解釋好不好?」
  「棣彥,」叫宛亭的女子,一連退開他好幾步。「就算沒有發生這件事,我們之間的生活背景也是差得太多了,你的家人若發現你跟我這樣的女人交往,絕對會出面阻撓.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的。你會要我,因為你在同情我和孩子的際遇,你只是在同情我們。」她嘴一闔,轉身像個躲避天敵的袋鼠,緊揣著兒子疾步跑出站。
  他差點在出口處追上她,「宛亭,你先聽我解釋」但叫宛亭的女子掏出捷運票出站了,伸手招計程車。
  他依法炮製,怎知好死不死他的那張票臨時出狀況,機器拒絕受理。
  安安上前掏出儲值卡,打算協助他把她追回來。但還是遲了兩步。她再面對他時,對方是怒不可遏氣到臉部發黑了。他顫抖得嘴說不出任何話,兩隻像異形怪物的手直直向她這頭伸來,恨不能一手掐死她,彷彿這樣不夠傳達他的怒氣,連在一起的鐵拳慢動作地做了三百六十度的扭絞。
  安安見狀忍不住吞下發酸的唾液,臉上堆著內疚與歉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是誰?這樣拆散人家的幸福於你有益嗎?喔,我知道了,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是職業的,說,是不是我奶奶和棣華僱用你來製造紛端?」
  「誰是棣華?」安安詫異地問。
  「少裝蒜,他是我哥你會不清楚?」
  「你有哥哥!」這是安安從未料想到的事,見他火藥味濃到可以嗆死一群無辜的過路人,她強迫自己先跟他釐清誤會。「聽我說,一切都是誤會,我認錯人了,自然也不可能認識你哥哥。」
  她當然沒認錯人,儘管眼前男人的舉止有點誇大,但他的外貌輪廓無疑是昔年的大男生,她若不臨時應變,強拗說認錯人的話,他一副想把痰吐到她身上的模樣,一定本會放過她的。
  所以,唯今之計,首要之事,她必須安撫他。
  安安提議,「這樣好了,我留個連絡電話,你等宛亭靜下來,若需要我出面解釋的話,我一定責無旁貸地幫你澄清事實。」
  他像個被封住唇的鐵甲武士,怒目瞪著她。
  她這生從沒如此醜過,見他眼如銅鈴般的大瞪,便將寫了電話號碼的那張紙輕擱在機台上,緊張的說:「那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赫然大聲吼道:「你怎敢說走就走!我費盡千辛萬苦才讓她相信我們之間有未來,好不容易她肯跟我回老家見我家人,卻被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給氣跑了。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現在幾句不值錢的『認錯人』、『對不起』、『有事鬧出人命後再連絡』就能把我打發走嗎?」
  「我不是這樣說的!」安安很無奈,因為她心中那朵氣質高雅、孤挺御風的百合正逐漸凋萎,幻化成一朵喧天噪地的喇叭花。「那……你要我怎麼辦?」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她的空缺當然得由你來頂!」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我假裝成你的女朋友?」
  「沒錯。」「可是我並不真的瞭解你,對宛亭的一切更是一無所知,恐怕愛莫能助。」
  「我沒呆到要你扮演宛亭,即使你的演技已出神入化到可以角逐金馬獎,還是演不出她的善良本質的萬分之一。等等……你剛說你並不真的瞭解我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從沒見過你,所以不認識你,因為不認識你,所以不可能瞭解你!」安安整個身子直得跟一節竹竿一樣。
  他覺得她有話瞞著他沒說,「我再問一次,你有沒有聽過常棣華這個名字?」
  她給他這麼冷嘲暗諷的質疑一句,指天發誓,「我是真沒聽過常棣華這個人。」
  「好。那麼從今天起,你要牢牢記住這個名字,直到你幫我從他手上將我的一億元騙到手。」
  「一元?」安安覺得這一點也不難啊!
  「不是一元,是一億元!」他忍不住咬牙切齒。「看來你不僅眼睛有問題,連耳朵也不大正常!聽清楚,我是說一後面加八個零,那是我的身價。」
  她不由得抬起頭往他的頭頂望去,覺得他的身高應該不止如此此。「你不止一八O吧?」
  他見狀,不禁竭嘶厲喊;「不是我身高八0,是我的身價有一OOOOOOOO那麼多」安安很老實地對他承認,「我是普通人,只有普通人的價值觀,一億元和一千萬元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好。那你就這麼想,一幢房子一千萬,十幢房子就是一億。」
  「一個人能同時住十幢房子嗎?」她反問他。
  他幾乎想哭嚎出聲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的身價值十幢房子,若照我哥那種精湛高超、賺錢當在玩『大富翁』的獨佔方式,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換得一幢『新光大樓』了!」
  對於他像雄孔雀展現羽翎般炫耀財富的行為,安安已經開始對他起反感。「台灣位處斷層常,你最好還是把直立的籌碼放散一點來得保險些。」
  他對她的嘲諷聽而不聞,「我父親去世前,針對我寫下一個但書,只有在我年過三十五歲的那個舊歷新年時,才能動用那筆錢,在這之前,我只能每個月向自己的銀行支領利息錢,除非我有辦法說服我奶奶和我哥哥這兩個資產代理人簽下放行同意書,要不然,那些錢是得到卻摸不著。」
  「你還要等多久才滿三十五歲?」
  「再兩年。」
  他三十三歲!依日子推,算是合理,但安安總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愈活愈年輕,十二年前的他比現在的他還要老成一倍。「兩年不算長,你耐心等就有了,何必用騙的?」
  「因為宛亭的前夫不是個東西,利用她做人頭跟地下錢莊以一年三分利的條件借了將近一千多萬,拿到錢後,卻腳底抹抽逃到美國逍遙去了。如今,她只能借債還債,辛辛苦苦賺的錢,連塞那些吃人惡棍的牙縫都不夠。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勉強幫她支付利息,若年底還不出本金的話,利息又要自動調高一成,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的。」
  聽了他的話,安安對宛亭馬上心生愛屋及烏之情。「你何不將實情說給你哥哥和奶奶聽呢?」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尤其等他們查出宛亭曾經陪人跳舞營生的話,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她貼標籤。更糟糕的是,他們會認為是她在背後出計慫恿我。」
  「這就太過份了。你是成年人,就算是親人也不該這樣用錢來操控你。」安安是很有正義感的。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我『前科纍纍』,總碰到想圖我錢的女人,他們對我挑老婆的能力已喪失了信心。」
  「你怎麼知道宛亭跟以前的女人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是那種寧願自己受難,也不願見心愛的人受苦的女人,可惜我哥哥和奶奶絕對不會這麼想。」
  「我懂了,你希望我假扮成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去說服他們——你活了三十三年,總算夠成熟到能去挑一個合他們口味的女人。」
  「你要這樣說也成。反正你必須幫我拿到那一億元,因為拜你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把宛亭的信心全都戳破了。她本來就自歎不如人,看到像你這樣惡毒、逢人便勾引的蛇蠍美人更是嚴重受創……」
  「好好好,你不用再說任何話來加重我的罪惡感,我答應幫你就是了,但就算你拿槍抵著我腦袋,我也不能保證幫你將錢弄到手。」
  「那你就是害我丟了心愛的人的罪魁禍首。」
  安安實在受不了他左一檔、右一棒的指責方式,好啦!我答應盡量去配合你,好嗎?畢竟試過總比不試來得有希望。」
  「很好!」目的達成,他旋身變回人樣,賣乖地說:
  「在帶你去觀見常氏王朝的『慈禧太后』和『恭親王』之前,咱們得找個地方升始套招了。」
  他這樣不成材還有一億元可繼承,得來可說完全不費工夫。
  安安不安好心地問:「你奶奶是慈禧,你哥哥是恭親王,那你算什麼?光緒帝嗎?」
  「不,那是我羽化成仙的老爸。至於我,根據我們『常勝家族』的標準,我比較不成材,溥儀將就用用,還會被下人嫌篡名。」
  看來他是阿斗了,而且還是一個不怎麼有氣質和腦容量開發有限的阿斗!安安猛然覺得這十二年過得有點冤,但看在他心地真的很善良,又不勢利的份上,她願意幫他和宛亭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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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北投棣園山莊
  安安隨著常棣彥步下計程車,面對庭院深鎖的高牆,從鏤刻漆金的入口豪華門欄往裡探,只見各色茶花與櫻樹爭奇鬥艷,七彩鵝卵石往前方不知名的深處鋪開了一條人車共用的羊腸小徑,他們細碎地走過一重樹後,拐個彎便又撞上另一族花海,其後層層疊疊矗立了大型的木本植物,有松有柏有竹有杉,更有梅、櫻與木蘭,也少不了橡樹與尤加利湊熱鬧。
  「不論如何,這個悉心栽植了奇花異草的大前院很有喧賓奪主之勢,讓倘佯其中的賓客每每忘記棣園主宅,有時天氣一好,碰上杜鵑與石南怒放的花季時,還真巴不得山莊遠在另一村呢!」常棣彥誇示著自己的老家,口氣裡不單是炫耀,還多了一份感情與驕傲。
  安安覺得他有理由驕傲的。豪華的宅邸她不是沒去過,淡水吳家就是一個好例子,吳家的財勢不弱,房子搭得極其西化宏偉,庭院更是大得離譜,可惜吳家只養韓國草和矮灌木,不培樹,一眼望去主屋直逼進眼底,明明白白的,少了許多深究的味道。
  她一邊走一邊納悶,棣園主宅該會是什麼樣子?希望不像吳家才好,否則枉費庭園設計師的一番苦心。
  「好了,我家到了。」常棣彥現寶似地說。
  安安聞聲抬頭,一幢有著濃濃台灣風的大型三合院房舍隨即落入眼底;這個被山環抱、有著古椎質樸的一口井的棣園,可真讓她傻眼了!
  實在是這棣園的氣質與火車上的男生的氣質太雷同了,但是當她的思維跌回現實,再次面對開朗樂天的常棣彥時,她便沒辦法詩情畫意下去,尤其當他懶著腔調說——
  「見人就吻小姐,別發呆,咱們可要進去叩見老佛爺了!」
  安安只希望自己早點幫他將那一億元弄到手,至於這回的棣園行,她姑且當自己作了一場「遊園驚夢」身處常家古色古香的典雅客廳,安安沉靜的美目對一屋子值錢的傢具和古玩視而不見,謙和有利地面對福祿壽俱全的常奶奶。從常奶奶堆滿皺紋的臉亮出開懷笑容的程度推算,她對寶貝孫子這回帶回家的冒牌女友是再滿意不過了。
  由常奶奶那種高興到泫然欲泣的誇張神態,安安很快地領會出一件事,-,常奶奶跟慈禧太后完全不搭軋。二,若把常棣彥過去的情史以記年式書寫出來,真有可能到「滿紙荒唐言」的地步。
  「安小姐,你和我二哥是怎麼認識的?」問題從客廳的另一頭傳來,發問的是常家的么女常棣思,她今年二十六,在廣告公司工作,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
  安安稍早已花兩個小時,和常棣彥套了好幾十次的招,對這個問題已是有備而來。「我和棣彥其實互相認識好久了。」
  緊挨坐在她身旁的常棣彥卻生怕她砸鍋,緊緊地收攏她的肩頭。別人見了以為那是他愛的表現,孰知他五指都陷進安安的肉裡去,分明是警告她小心,別出紕漏。
  「沒錯,好久好久了。」常棣彥附和她,並採用她堅持好久才取得他共識的版本。「最初是十二年前的火車上,我把專科五年當醫學院七年在念時,便對安安很有好感了,當時本來想不顧一切去追求她的,沒想到火車說停駛就停駛,讓我錯失認識她的機會。
  「我想我這些年來對女人都心不在焉,全是因為自己的整顆心都懸在一個陌生小女孩的身上了。如今有幸與她再次重逢,發現當年那個讓我牽掛的小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可喜的是,當我發現安安對我的感覺也是很深時,再沒有理由可以阻止我愛上這個可厭……不,這麼可愛的女人。奶奶,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總是交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常奶奶問:「為什麼?」
  「因為……我的心裡一直藏著期待,那就是總有一天我會再遇上安安。沒想到,這個願望還真的實現了。」
  常奶奶聽了狀似感動,不疑有他,手絹一掏直接往眼眶送去。「總算老天有眼,沒讓我這些年的香白燒了。」
  倒是常棣思有意見,「奇怪了,你以前唸書時,不是鮮車怒馬,就是叫爸的司機劉叔載你上學,什麼時候那麼勤勞,搭過公共交通工具過?」
  「別忘記,愛情的力量大過任何一切。」常棣彥瞪了一眼專扯他後腿的妹妹,「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沒有,我只聽說過有錢能使鬼推磨。」常棣思說完,馬上對安安致歉,「抱歉,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我這個眼光向來有偏差的寶貝哥哥。」
  「那麼就相信我,這些年來,我在夢裡,真的是愛你哥哥好些年了。」安安說的是實話,只不過在今天,突然夢醒,覺悟後愛不下去了。
  「棣彥說你以畫童話書維生?」常奶奶問。
  「不。為童書畫插畫只是我的興趣。」她感覺常棣彥不滿地橫了她一眼。
  「他說你的作品曾到國外參賽,得過獎,是真是假?」常棣思補上一句。
  「佳作而且。」安安謙虛的說。
  「你剛說畫插畫只是你的興趣,那麼除了畫圖以外,你還做什麼?」
  「我在阿姨所經營的卡片禮品進出口公司工作,負責監督出口的卡片及相簿設計。」
  「公司營運還不錯嘍?」
  安安覺得這是她個人的私事,就算明天公司倒了,也無關他們痛癢,於是毫不遲疑地答,「是的,一切都還算上軌道。」
  常棣彥很雞婆,說:「就算不上軌道也沒關係,只要請我哥高抬貴手一下,任何岌岌可危的公司都能被他扶到正。」
  常棣彥海口剛誇完,一句中氣十足的聲音於入門處響起,「可惜偏偏除了自家出產、跟他長得神似難分的雙胞弟弟除外。」
  常棣彥興奮地對著門喊去,「常棣華,你可回來了,趕快來會我的心上人吧!」
  安安好奇地跟著其他人轉頭,隨音尋人。她的目光定在甫進門的男人上,登時傻眼了!
  因為除了對方那頭往後梳的油頭和身上精工裁製的正式西服以外,乍看之下,他和常棣彥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不過他是第一版,看來比第二版的常棣彥老舊許多。
  她滿臉錯愕之餘,眼皮不住地瞬了好幾次,側頭以詭異不解的表情睨了眼身旁的常棣彥,困惑的目光觸及斜倚在門框邊的那個男人的眸子時,隨即開始失去控制力。
  此時此刻的安安頭暈目眩極了,世界對她來說,像透一個高速打轉、糊了焦點的陀螺;挨在門邊那個氣定神閒的男人,卻像個有著強力磁性的大吸盤,不僅唐突地牽佔她的思緒,連她的邏輯都被他吸得東岔西斜,全數糾纏作一堆。
  當一切的邏輯都罷工時,安安的本能像個啷啷敲的警鐘,強烈地報著一個訊息——是他!他才是當年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轉驚為喜,與對方世故睿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隨即被他冷漠的眼神澆了一頭冷水。
  她聽到常棣思對著來人喚了一聲「大哥」,說話的口氣裡有著看好戲的嘲弄,「二哥依約帶他心愛的女朋友來家裡坐了。」
  「是啊!棣華,」常奶奶附和著,「安小姐等你好一陣子了。」
  安安看著常奶奶,被她那一句誤打正著的「好一陣子」弄得不是滋味。
  常棣華上前友愛地拍了下弟弟的肩頭,對安安解釋,「安小姐,真是過意不去。其實我進門已十分鐘,聽你們聊得熱絡,決定暫不出聲,以免破壞話題。」他的言下之意是把安安和常棣彥在火車上如何認識的那一段閒聊都聽過去了。「希望你不介意我這般偷偷摸摸的行徑。」隨即伸臂,要與她相握。
  安安吭不出半句話,只能被動的伸手讓他禮貌地握幾下。
  他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熱有勁,讓一時失魂的她捨不得撒手,最後,是他技巧地往旁挪開一步,她才意識到自己該放手。可她的動作過大,倉卒得讓人以為她不樂意與常棣華有接觸。
  他見安安一臉適應不良,語帶關懷地問:「難道棣彥從沒跟你提他有個同卵雙胞胎的哥哥嗎?」
  安安只顧搖頭,像個啞巴不答腔。
  常棣華瞇眼揣測,「看來你們一起交往沒多久。」
  常棣彥見狀,不慌不忙地接口,「是不久。卻愛到難分難捨了。」他說完,轉頭面對安安,口氣軟,眼神卻很凶悍。「安安。嚇到你了。我『故意』不跟你提我老哥跟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就是為了要確保你會愛上我,畢竟我老哥的成就比我強太多了。」
  什麼故意!分明是少根筋。安安被常棣彥瞪醒了,忙接口,「你這樣惡作劇是真的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自己見到…」她說到這裡,倏地戛然閉嘴。
  常棣華眼裡藏著濃烈無比的興趣,來回打量他們這對冒牌情人,為她完結未了的話,「你以為自己見到鬼是嗎?」
  安安不否認,聳肩說:「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會被你們嚇一跳,因為你和棣彥真是像透彼此了。」
  常棣思可不太同意。「那只是外表而已,若論個性,一個是天南,一個是地北,完全找不出半點相同處,絕對叫雙胞胎專家跌破眼鏡。」
  「也不盡然。」常棣彥反駁妹妹那種「絕對性」的口氣,轉身跟安安解釋,「同卵雙胞胎也是有很多種情況的,依醫學理論,受精的細胞卵子愈早分裂的話,雙胞胎的相似程度就愈大,尤其是在第一周內,若拖久一點到第二周的話;可能就會有我跟棣華的情況——於外貌上,產生所謂的鏡子效應。」
  「鏡子效應?」安安不解。
  「也就是其中一人若有病或胎記長在右大腿上的話,那麼另一個人的病和胎記就曾長在左大腿處。」
  安安一邊聽,一邊留心地審視坐在她對面的常棣華,可是每當他與她四眼交會時,她又佯裝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掉轉頭去。
  「所以,我跟棣華之間基本上是一體的,既然是一體,分開時,自然有兩面,個性上他較突出的部份我就少了,我多顯的部份他就缺乏了。上帝造人很公平,弛讓棣華穩重、向上、理性、有責任感,但是他不懂得享受人生,錢賺得再多也只知道工作、工作,到頭來患了工作狂症,還不知自己有病。」
  常棣思似乎比較偏袒大哥,依樣畫葫蘆地挑起常棣彥的毛病,「而我二哥則恰好是以上皆非,個性大而化之又散漫,一個感情重於理智的標準享樂主義者,錢花得再多也不懂得體貼稼穡艱難,說他是古代那個命令沒飯可吃的饑民改吃肉的昏皇帝投胎轉世是一點也不誇張。更可笑的是,老是犯那種撈一票的桃花劫,被女人騙了不知多少回,還少根筋地辯駁,說人家是逼不得已。」
  安安忍不住問常棣思,「他們這樣能和平相處嗎?」
  常奶奶不太高興孫女這樣扯乖孫的後腿,攔在前頭說:「多嘴丫頭,你在安小姐面前把你二哥講得那麼不值,把人嚇跑,你就是壞了你二哥良緣的罪人。」
  「奶奶您放心,安小姐是個聰明人,二哥的好與壞她一清二楚,不然不會貿然和二哥談戀愛的。」常棣思安撫奶奶後,轉頭對安安眨了下眼,回答她的問題,「當然能。三十三年來相安無事,感情好得很。我大哥喜歡的,二哥不屑去跟他搶,至於我二哥看上眼的,我大哥從來不會多流連,因為品味差太多了。」
  「譬如?」
  好久不說話的常棣華終於開口了,「譬如最複雜難懂同時也最容易馴服的腳邊動物。」
  安安不確定地問:「貓嗎?」
  常棣華搖頭,「我是指女人,尤其是拜金女郎。」話畢,直勾勾地盯著由冷漠轉為熾怒的她,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反擊。
  安安對他這種輕蔑女性的論調很不以為然,本想跟他爭辯到底,但不知察言觀色的常棣彥竟在這時沒大腦地開口—一「啊!棣華,你這例子舉得好。」他還強力地附和哥哥的話。「通常棣華看對眼的女人,我覺得還普通,而我看上眼的女人,棣華常是嗤之以鼻的。」
  安安聽了,轉身不客氣地問常棣華,「這麼說來,你不就要對我嗤之以鼻了?」
  常奶奶見氣氛不對,馬上打圓場,「安安,你跟前面那幾個女孩不一樣,棣華不會對你嗤之以鼻的。」
  常棣思勸著心思細、念頭牽得遠的老人家,「奶奶,他們聊聊而已,不礙事的。」說完,頭一轉,馬上有勁地隔岸觀起自己煽點起來的人。
  常棣華帶著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反問安安一句,「你愛棣彥嗎?」
  「棣華,我跟你保證,她是真的很愛我。」從常棣彥的討好口氣裡,不難聽出他對雙胞胎兄長的敬重。
  常棣華平靜地看著弟弟,道出一句,「我想聽她親口說。」
  安安警覺地看了常奶奶,常棣思和常棣彥一眼,睜眼說瞎話地咬牙道:「當然愛。」
  常棣華聞三旨莞爾,「那麼我是不是對你嗤之以鼻就一點也不重要了,不是嗎?」
  她挺直高傲的下巴,不肯服輸。「一點也沒錯。」
  「很好。那麼我們該多花一點時間瞭解瞭解對方才是。」
  安安覺得他不是簡單的人物,所以不太熱中地說:「有這個必要嗎?」
  「絕對有。」他對她綻出一個慈愛的笑容,順口丟出一個不懷好意的邀請,「趁著新年期間,安小姐若沒有做別項安排,不妨在這裡待幾天吧。」
  常奶奶喜歡這個主意,馬上附和,「是啊!留下來住幾天,我們這裡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可走!我老了,是走不動的,但他們三兄妹一定很樂意陪你四處逛逛。」
  那還得了,光是性情刁鑽的常棣思就讓她招架不住,再多一個老謀深算的常棣華,她的狐狸尾巴不早被撤出來才怪,安安委婉推拒,「恐怕得讓奶奶失望,我稍後得趕去淡水一趟。」
  誰知常棣華竟說:「是嗎?真巧,我正好也要往那頭去。棣彥,不介意我順道送安安一程吧?」
  「為什麼……」常棣彥一心想奔到正牌女友那兒安慰佳人,突然忘了安安和他之間的關係。「啊!當然不介意。安安,你知道我等一下有事,不能送你,既然我哥要送,你就讓他送吧,有他照應,這樣我也才放心。」
  安安瞪著常棣彥,不相信他會這樣把自己該應付的親人丟給她,她可不是那個缺一億元缺到快上吊的人。她滿臉不悅,「我不是豆腐做的,更不是裝了金條的運鈔車,犯不著你們這樣小心翼翼的保護。」
  「放心,安小姐如果真是豆腐做的,我常棣華也不敢攬著一份苦差事做。請安小姐稍等我十分鐘,我換件衣服,咱們再動身。」他完全不留給安安說不的機會,不可不謂狡猾。
  常棣華離開後,安安馬上借用盥洗室補妝,當她面對鏡子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多此一舉,她今天根本沒上妝,何需補妝?但一想到得面對常棣華,她急忙拉開皮包找粉盒,若沒粉盒,太陽眼鏡也好,一來可擋紫外線,二來可擋架他的魁力,一石二鳥,好計好計。
  可恨她今晨出門太匆匆,兩樣都忘了丟進去,撈了半天,除了錢包外,只有一支水蜜桃口味的亮光唇膏和行動電話。見了行動電話,她的罪惡感突然冒上心來,她怎麼把駱偉忘得一千二淨了?
  安安順手開機,查留言,失望地發現無人留話,有點沮喪,但恐懼更多,她到底在恐懼什麼?問題出來了,她卻不敢深究;忙往唇上塗點東西。
  安安踏出賓客專用的盥洗室,來到廂房口,她搞不清該往東,或是往西,憑印象,她覺得往東走好像比較對,於是挑東邊的那扇門跨去,每定幾十步,便得跨越另一個廂房,到最後,她闖進一個有三個出口的廂房時,心慌了,再這樣猜謎般地逛下去,準要迷路。
  忽然地,身後的木門傳出嘎響,她旋過身,發現是散著頭髮的常棣彥來找她,笑逐顏開,忙不迭地朝他所立之處奔去。
  對方展臂上前兩步,在安安未能煞住腳之前,把她攬過懷,沒給她任何選擇,將她的纖腰往上一提,肆無忌憚地給她一個熱情有力的吻,兩隻手不疾不徐地貼著她柔綿的曲線遊走,親密地撩起她的長裙,大膽地鑽入她棉質的底褲裡,隔著一層絲襪,揉捏著她圓滑的臀線。
  安安始料未及,愣傻原地,任對方逸著薄荷香的唇舌將她的水蜜桃唇膏收刮乾淨,直到他的大手繞上腰腹時,才警覺便宜被人佔盡,她惱羞成怒,手揮蒼蠅似地朝對方的臉頰重擱而去。
  皮肉交擊的耳光聲,在黑幽幽的廂房裡顯得格外的清脆,也把對方的臂膀打鬆了。
  她激動地破口指責,「常棣彥!你這頭三心二意的豬!我這樣幫你,你還反過采咬我一口,你對得起宛亭嗎?」
  對方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直起身子後,慢聲慢調地更正她,「我是在吻你,不是在咬你。」他停頓下來,優雅地擦去額間的散發。
  安安被他這細膩的動作觸動心弦,當下瞭解自己罵錯人了。他是大的那一隻!儘管他再怎麼比小的那只沉穩有氣質,也還是一頭不折不扣、偷吃她豆腐的豬,沒得減罪的。
  她忍下尖叫,懊惱地說:「你不是常棣彥。」口氣裡充滿了責難。
  「對,我不是。而你也不是棣彥的女朋友。」他一臉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知錯善改的悔意。
  安安從頭將套了T恤、黑色牛仔褲的他打量一遍。「你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嗎?為什麼才轉個眼,就變得這麼落魄?」害她臨陣之際認錯人。她心裡嘀咕著。
  「過年過節,我不穿休閒一點,對家人擺出光鮮老闆的架子不是有點不倫不類嗎?」
  「那你油頭梳得好好的,幹麼又披頭散髮成這樣?」
  他對她指控式的態度感到好玩。「我剛洗頭,為了怕耽擱到你寶貴的時間,所以省了一道吹頭髮的手續,這樣也能得罪你?」
  安安才不相信他這番討巧的話,「你放意扮成這個模樣,好讓我……」
  他的臀就近靠向一張太師椅,兩腿長伸地睨她,慢條斯理地問:「好讓你怎樣?」嘴邊還掛著魁力十足的笑。
  那種笑,分明藏了刀,叫她毫無招架之力的心情,頓時崩成兩半,一半像遊魂似地飄在半空中,另一半則倒在地上,奄奄待斃地淌著血。
  總之,他以身試「貨」,一個簡單的吻外加兩隻邪惡的手便讓她出糗,她再佯裝下去,可要讓他在心裡嘲笑了。她只好承認,「你放意扮成你弟弟的樣子,好讓我露出馬腳來。」
  他兩手環抱在一起,蹩眉凝視她,「你難道從沒想過,也許我扮成棣彥的模樣,並不是在試探你,而是想佔你便宜?」
  安安大眼眨了一下,不相信他是說真的。「你沒佔我便宜的動機。你不是都對棣彥看上的女人嗤之以鼻嗎?」
  「但經過我們剛才的『接觸』,你已不打自招地告訴我,你寧可做別人的女人。」
  安安氣他故意強調「接觸」,而且還深含扭曲事實的意圖。「我賞了『你』一巴掌才是重點,記得嗎?」常家老大的城府顯然比老二來得深,她突然覺得常棣彥比他可愛多了。
  「當然記得,拜你那記耳光,我的臉頰從剛才到現在都還熱呼呼的痛著呢!」
  見他那種吊兒郎當的模樣,她莫名地氣憤起來,「那我再賞你一掌,打到你沒知覺。」說完倏地衝上前,揚手又要揮過去。
  他輕鬆地扣住安安的手腕,不悅地蹙眉說:「撒潑的女人一向得不到別人的尊敬,即使她再怎麼有理也一樣。」
  「沒錯。我是你弟弟找來的冒牌貨,這樣你得意了吧?」安安已開始歇斯底里起來了。十二年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得像完人一樣,如今幻象破滅,她在他眼裡反成了那種意圖不軌、有理說不清的瘋女人、而且還被當成隨便的女人輕薄一番。「你儘管對我嗤之以鼻好了,過了今天,我跟你們常家便毫無瓜葛,我才不在乎你怎麼看我!」
  「安小姐,我很抱歉口拙不會說話,也為自己無意激怒你而抱歉。」他把姿態放低,想安撫盛怒中的她她不領情,直言指控他,「你虛偽,你根本是有意的,而且你的抱歉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醜態盡現而感到尷尬,而那種尷尬,還是帶了變態的得意與高明。」
  常棣華這下可板起臉了。「你尖酸刻薄得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了,為童書畫插畫實在是掩沒了你的口才。」他直起身子,冷眼看著她,「我一向偏好正經八百又故作清高狀的女孩,不會對你嗤之以鼻的。」
  明著說他不對她嗤之以鼻,卻暗諷她故作清高狀,他這不是拐個彎罵人嗎?安安被他激到快欲哭無淚了。「求求你,什麼話都不用說。讓我一個人離開這裡就好。」
  「我也希望你趕快消失掉。」他這個人冷淡得近乎無情。「但是……事情恐怕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有什麼難的,直接把我和你弟弟編的謊言揭穿不就行了。」
  「你這種態度讓我想起一個漫不經心、隨手丟香蕉皮的路人。」他眼帶惱怒地瞪著她。
  安安隨即更正他的自以為是,「我從沒隨地丟過一紙半屑,遑論香蕉皮。」
  「聽我把話說完,重點在後面的香蕉應讓無辜路人跌一較,丟皮的人卻不需負任何道義及刑事責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無心的一個動作,有可能影響到別人的一生。」
  「哇!瞧你把我的本事誇張成這樣!」
  「請你認真一點,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真相跟謊言一樣,都能傷人?你該看得出來,我奶奶很喜歡你,對你一見如故,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討你哪一點好,但是我得承認,你的出現讓愁眉苦臉多時的奶奶重新展顏歡笑起來,是你和棣彥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你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當然能。我要走,你還能攔我嗎?」她偏要跟他賭氣。
  「是不能。但是我們常家發出的白帖名單裡,絕對少不了你這個大恩人一份。」
  安安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什麼白帕?誰的白帖?」
  「我奶奶已八十九歲,那麼大的歲數,你不該指望她能承受打擊。她去年底跌過一次,此後便行動不良,得靠護理人員密集地為她做腿部按摩才能抑制壞血病病變,另外,她的心臟也極其脆弱,方纔她說不能陪你走走逛逛不是在倚老賣老,她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你現在一走了之,很有可能會摧毀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你在嚇我嗎?」安安瞪著他。
  他一臉沉重。「我不曾拿我看重的親人跟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開玩笑。」
  她是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她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用她生命裡幾近一半的時間去崇拜他的影子,安安幾乎想對天狂笑了。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面若平湖地道:「所以你希望我留下來,繼續這個謊言?」
  「沒錯。」
  「大約要多久?」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行不通。」安安很老實地告訴他,「我有論及婚嫁的男朋友,無法長期待在棣園。」
  「我不要求你住在這裡,只要你定期抽空來陪陪她老人家就好。」
  「直到她…」
  「是的。」他很快地接口,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沒料到棣彥會這麼沉不住氣,當然這不能怪他,誰叫我瞞著奶奶的病情不讓他知道。他只要再耐心等一陣子,所有的麻煩事都可省了。」
  「難道再過半年,你就肯簽字,將他的繼承權轉給他自行運用了?」
  他眨眨眼,問她一句,「他這麼跟你說的?我不肯簽字?」
  安安聳了一下肩,「他是沒這麼說,但是意思相去不遠。我知道這是你們常家的家務事,但是我還是要忍不住多嘴一句,你弟弟已三十三歲了,你和奶奶老替他防著、解決事情的話,他根本沒有磨練的機會,還不如讓他拿了該他的那份錢,出去自力更生,即使被現實生活撞個頭破血流,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怨不得別人。」
  他對她的話不予置評,只說:「我不是一個愛控制人的人,時候到了,我自然會簽。你有沒有見過棣彥的女朋友?」
  「見過,但只有短短幾分鐘,她人看起來似乎不錯。」
  「是嗎?」他一臉思索。「那你又是怎麼認識棣彥,被他拖下水的?」
  「這…說來話長。」安安沒臉跟他承認自己錯把蝦蟆當青蛙吻的那一段。
  「來吧!我的機車在庭院外,我送你到淡水的這一段路,你可以長話短說。」
  安安跟在他後面,走出迷陣似的古屋。「喔!這件事長話短說不得。」
  他們來到前庭的一輛光鮮亮麗的舊型重型機車前,他呈上一頂安全帽給她,調侃地問:「那你是要我洗耳恭聽了?」
  「喔,那更不可能。」她兩目直盯著他的寶貝機車,很訝異這麼多年後,經濟實力雄厚的他,沒另尋新穎的車型。「這是我個人的私事,我寧願什麼都不說。」
  「可是我真的挺好奇,尤其是親耳聽到你和棣彥跟我奶奶說的那一段發生在北淡線火車上的際遇,不知怎麼地,我聽來覺得好耳熟,彷彿自己也身歷其境過,還是你恰巧也有一個拿著畫板搭火車通勤的雙胞胎妹妹,而我遇上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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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2:02 |只看該作者
  他認出她了!安安的臉瞬間緋紅,心卜通卜通地狂搗著,分不出那是快樂鐘響,抑或是雷鼓警鳴。「我是有個跟我差了四歲的妹妹,但我們長得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麼就真的是你了。法國人常用任何語言都無法解譯的『dujavu』縱會似曾相識的感覺,中國佛理則籠統地說那是第八識在作祟。你以為呢?」
  安安猛地抬頭,望進他的眼裡,他的眼裡沒有殷切的期盼,只有控探真相的慾望。「我以為……」她遲疑一會兒,才說:「一切都是過去式了,多談無益。」
  「好一個多談無益的過去式!看來你不僅聰明,還挺有智慧的。」
  她再刻意強調,「那全是因為我幸運地交到一個聰明絕頂的男朋友。」這話聽來像在警告人沒事少來招惹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而且跟你好到論及婚嫁了。」他兩眉蹙起,滿眼笑意地又補上一句,「恭喜你。」
  安安不答腔,儘管心口上積了成千上百個問題,她也沒資格跟他攀談那些失落的年歲,因為,她整個芳心已屬給駱偉,不該和這個叫常棣華的男人有牽扯。
  她明白,已錯過的事,無法再回到起點重新來過,然而就因為這樣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憫、沉痛。東西丟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積極,丟掉兩次,則是命定無緣。
  「你還是時常發呆嗎?」
  「啊!」安安被他這一句問醒了。
  「我問你還是時常發呆嗎?」他好意地再重複一次,長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廳指去,「我奶奶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陣子了。」
  安安側身探去,發現滿臉慈愛的常奶奶站在窗口,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揮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見狀伸手回招幾下,旋身說:「我過去跟奶奶道再見,並讓她知道我會再回來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幾分鐘?當然,如果你趕時間的話,先走無妨,我可以叫計程車到淡水。」
  「然後害我被奶奶念不識大體?你過去吧,我不趕時間,反正天氣難得暖和,我可以一邊等你,一邊在這兒守著這匹老鐵馬曬太陽。」
  安安盯著他搭在機車背上的手,那種心疼的態度,彷彿搭在心愛女人的肩上似的,她衝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騎它出去晃。」
  「沒錯。這是我老爸傳給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遲疑一下,又忍不住問了一個新話題,「可不可以告訴我,淡水線停駛的前一晚,淡海的風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幾乎把她自慚的頭看到要垂地時,才撇過頭去,坦蕩地說:「那一夜,我沒去淡水。」
  「你沒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對,我沒去,事實上,我是隨在你身後下車的。」
  安安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子的情況。「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錢還給你。」
  「我已說過要送你的。」
  「你是說過,但是當時的我,認為自己受不起。」
  「就因為它是勞力士?」
  「不是,是我不認為當時自己可以負載起一個敏感、純真的心意。那種心意沒有任何有價的東西可以取代。」
  安安瞭解了,但同時更迷惑。「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當時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絕望的心情。她拖著最後幾個字沒講明。現在跟他講這些有什麼用?只會徒增自己的困擾罷了。
  「我沒叫住你,是因為我無法保證不約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實把話說穿了,見她眼裡閃著詫異,俊險上浮起難得一見的憨狀。
  「你是個秀麗、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車廂裡,誰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們的年歲差太多了。如果當時的你大一點,我小一點的話,很有可能我會有所行動。但是…現實生活裡,我勇氣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誘拐未成年少女,雖然…當時氣氛真的是很傷感,有那麼幾秒,我幾乎就要做出瘋狂的事來。」
  「譬如。」
  「譬如跟著你到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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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3: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但是你沒有。就像棣彥說的,你太理智了,細胞裡少了瘋狂的因子。」
  他聳肩一答,「也許吧。」
  「所以,你真的沒去淡水看海了。」
  這次他沒開口,只是笑望著她。
  不知何原故,他沒去淡水這回事困擾著安安。從校園到淡水吳家這一段飆風之路,行車速度快,逆風的阻力更大,把她的頭髮和衣衫吹得啪啦作響。她一手壓著裙頭,另一手緊揪發尾,微顛地吊坐在他的機車尾端,思緒像被寒風凍結的籐蔓。
  「你可以抓我的腰。」他偶爾會回頭這樣喊。
  風把他的話吹散了,他胯下的老引擎像轟天雷,悶隆隆地響,安安戴著一頂過大的安全帽,無法將他的話聽分明,便常常拉尖嗓子,反問他,「你說什麼?」「你再不抓緊,會掉下車的!」他這回用吼的說。
  「聽不見啦!」她還是那一句。
  到了十字路口時,常棣華緩下車速,把車停到一家小型超商旁,放她一個人在車上坐,逕自下車,帽子一摘,狠狠打量她一圈,以不苟同的語氣糾正她,「車在路上跑,好意警告你抓穩,你卻故作扭怩之態,除非你已保了天價的意外險,否則別像缺了手腳的米袋,一個勁兒的發呆想事情好嗎?」太可笑了!說要送她一程的人是他,明明有寬敞舒適的四輪車閒在大院前不開,現在倒怪她像個缺手缺腳的米袋!安安被人用「木頭」這詞兒批評過,但「米袋」還是頭一道。
  她佯裝不在乎。「沒辦法,我的長裙老要飛起來。」說完還整了一下被抓縐的衣料子。
  他橫睨她一眼,丟出一句,「非常時期,保命比較要緊。」隨即轉身往超商走去。那種不屑的表情,好像他從沒侵犯過她似的。
  一分鐘後,他拾了兩罐伯朗咖啡走出來,把插了吸管的遞給她後,仰頭喝自己的咖啡。
  安安靜坐車上,凝視他喝咖啡的樣子,吸管一口也沒去沾。
  他以手拭了下唇邊的咖啡漬,笑著斜睨她。「我知道了,小姐你是粉紅新貴,只喝阿薩姆或泡沫紅茶,要不要我再進店裡多跑一趟啊?」他以謙卑嘲諷她的嬌貴。
  她確實不愛咖啡,但為了不惡化他對自己不識抬舉的印象,忙不迭地格遵他那句「非常時期,保命要緊」,吸起苦苦的汁液。
  他們再度整裝上路,這回常棣華找到了鎮壓她裙子的方法。他要安安先坐著,盡量把裙子收攏往前擱在騎士位上,然後他一屁股坐上去。
  高級紫小羊毛長裙被人蹂躪成這地步,安安再也沒有「不保命」的理由,只能揪住他的風衣兩側,隨著車與他在飆風中擺晃。
  他們在晚飯開席前,來到吳家。常棣華下車後,劈頭第一句便是,「我得跟主人借一下廁所。」
  安安馬上靠向他,好意告知他廁所的方位。「喔,你不需要進屋……」
  「不需要嗎?」他收回邁出的前腳,拉尖耳朵,專心聽她說。
  「你直接走到屋子的右側,那邊有臨時僱員的專用室,比較……」她被他挪揄嘲弄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
  「比較怎樣?」他毫不遲疑地問。
  安安不知如何應對,又不想跟他解釋自己彆扭的心情,隨口搪塞他,「比較方便。」
  常棣華佯裝疑惑狀,再問一句,「是方便你,還是方便我?」
  「當然是方便你!」她討厭他那種不用多加研究,就可看破她的心思的得意嘴臉,冷冷地提醒他一句,「要用廁所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以一種不可思儀的表情重新打量她。「一路送你來此,最後還落得只能去挨你家親戚的『臨時僱員專用室』?我常棣華有這麼見不得人嗎?」安安雙拳緊握,忍下懊惱。「我不是你所想的勢利眼!我要你別進屋去,是怕熟人見了問東問西,到時我難跟人交代!還有,更正你一點,我之所以跟吳家有牽扯,全是因為我母親嫁進這裡來,所以,這是我母親的丈夫的家,不是我親戚的家。」
  「我懂了,你在乎你的男朋友,不僅在避嫌,還很不屑跟這戶人家沾親帶故。」
  「你能瞭解就好。」安安注意到有些人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身上,遂以期求的目光看著他,「那麼請你快去快回,我會幫你看著車子。」
  「喳!小的這就去窩僻角。」他微致一個誇張的宮庭禮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離去。
  她見他吹著口哨朝她指引的方向走去後鬆了口氣,用手整理打結的頭髮和被他那結實的尊臀壓出浮水印縐摺的裙子。
  一個人影向安安靠過來,好奇地問:「他就是駱偉?」塗上蔻丹的手指還往常棣華走過的草坪指過去。
  安安面對母親那方的一個表妹後,照實說:「不是。」
  「不是嗎?那人可惜了!」是嗎?那你怎麼反而喜上眉梢?安安在心裡嘲弄表妹,開口護衛自己的男朋友。「怎麼會可惜,駱偉又不比他差。」
  「真的嗎?他人好帥耶。不知道結婚了沒?」「不清楚。」這是她唯一可以透露給表妹知道的事。
  安安很快地藉故離去,打算找尋母親的身影。不幸的是,一路撞上三個安家倒戈的牆頭草親戚,劈頭都是那好奇的一句,「他就是駱偉?」惹得她心煩,惡劣地駁斥回去,「他不是!」
  終於,她看到姐姐了,沒想到安芋抱著小兒子跑過來,凶凶地質問:「等你一下午,你跑去哪裡了?還有,那個男人是誰?你怎麼給人家『那樣子』載著來?頭髮和裙子亂成這樣,親戚見了,閒話不斷,紛紛議論不停。」
  安安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寧願避開姐姐,走回草皮的另一頭,守在常棣華的機車旁。
  十分鐘後,常棣華找上她,沒想到吳文敏他跟在他屁股後,朝自己走來。
  兩個男人在安安身前止步,吳文敏側頭對她笑一笑,才剛要開口,極度不悅的她便無禮地搶白一句,「不管你要叫他什麼,總之,他不是駱偉。」
  兩個男人聞言隨即楞住了。常棣華以一種不敢領教她脾氣的表情睨著她。
  風度修養俱佳的吳文敏則是好不尷尬的窘狀,轉身搭著常棣華的肩說:「棣華,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安安,我太太的二女兒。真抱歉,大過年的,還把你約來談生意。」
  常棣華回道:「不,您可別這麼說,這事我早該打點好,卻一直拖到現在,姑丈。」末句的姑丈還喊得親切又大聲,彷彿怕安安重聽似的。
  安安神氣嬌威不再,口訥地問:「你叫他姑丈……你們……認識?」吳文敏不計前嫌,回頭對她解釋,「是的,我娶了棣華的姑姑,所以棣華當然是我外甥。」
  「你外甥?!」安安面對常棣華,口吻裡夾著些許的指控,「可是……為什麼我以前從沒在吳家見過你?」常棣華好笑地瞥她一眼。「為什麼你該在吳家見過我?」問得也對!安安一時詞窮,改問:「好,我是不該,但當我在校園告訴你淡水吳家的地址時,你卻連你們和吳家的這線姻親關係都不提?你為什麼不提?」常棣華和吳文敏迅捷地互換一個眼神,後者見話題傾向私人性質,找了一個借口離去。
  吳文敏走遠後,常棣華才向安安解釋,「我不是故意忽略,而是我不方便提。我姑姑和吳文敏之所以綁在一起,全是憑著長輩的媒灼之言,他們二十歲結婚,但婚姻狀況從一開始就不融洽,我姑姑因此對吳家有諸多怨言。」
  安安馬上站在他姑姑的陣營前,同攻吳家的不是。「我不怪你姑姑,只要任何有大腦的人都會討厭吳家那一套做作的家規。」
  常棣華不理會她的偏見,繼續解釋,「我姑姑的性子烈,和吳家大大小小處不來,兒子、女兒也成群後,才在結婚二十五年後離婚。我姑姑一恢復自由身,便獨自到澳洲進修珠寶鑒定學,不到一年便因車禍亡故。」
  「奶奶為此不諒解吳家的人,尤其當奶奶知曉吳文敏是為了要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才同意和我姑姑離婚時,更是討厭吳家的一切事。也因此,我姑姑去世後,除了事業上的接觸以外,吳、常兩家雙方往來甚少。」
  「這麼說來,你今天專程來此,是為了和姓吳的談生意,送我一程只是順道施個小惠而已?」「你要這麼憤世嫉俗的扭曲我的好意,也沒錯。」
  安安給他警告,「那麼你要小心,姓吳的談起生意來是六親不認。」
  他眨了一下眼皮,反問她,「是不是就跟你炮轟敵人的嘴臉一樣?」「是又怎樣?」她拉長了臉問。
  「不怎樣,只是一點都不仁慈可愛。」他說完,故意把頭轉開,寧看一棵樹,也懶得跟她正眼相對。
  他說她不可愛!他說她不可愛!不可愛就不可愛,她也從沒奢望他會覺得她可愛。反正他對她的印象已在她助封為虐、欺瞞常奶奶、賞給他一詞耳光時惡化到底了。「我的男朋友可不會同意你的說法,他會告訴你,我仁慈可愛的本性是依人的好壞才顯露的。」
  他聞言狂笑出聲。「照你不隨便顯露可愛仁慈本性的說法來推,我和你繼父都算不上好人,那你的男朋友一定快超凡人聖了。」
  安安沒有笑,更不覺得他的話幽默,反而冷冰冰地盯著他,突然覺得他的笑比他那輛破車的老引擎還刺耳。她緩聲慢道:「他即使超凡人聖,也不關你的事。」
  常棣華見她努力克己不發火的模樣,懶散地收斂玩笑之心,安撫她,「是不關我的事。如果沒事的話,我得進屋談正事了。喂,有一件事必須讓你知道,其實我很高興認識你,雖然我們認識的過程有點崎嶇坎坷,卻也算得上有趣。咱們日後撞上後再聊了。」
  崎嶇,坎坷!「常棣華,你……」安安只遲疑一秒,便拉住他的肘,急切的問:「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他沒甩開她的手,反而一臉賊相地反摸她的手背,一邊摩挲,一邊逗她道:「好啊!安安妹妹,你要常哥哥等一世紀也成。」
  安安雞皮疙瘩忍不住滿地掉,她忙抽回手,警告自己他是故意要激怒她,她勉力穩住性子不發作,請教他,「你剛才提到『別的女人』是否就是我母親?」常棣華聳了下肩,「無可奉告,因為就算我清楚,也輪不到我來跟你說。,「你跟我母親打過照面了?」她斜睨他,觀察他的表情。
  他坦然承認,「當然。吳、常兩家私下不往來,並不表示我們在公開場合就得孩子氣地來個避不見面。」
  「那麼你在今天之前,並不知道我是你姑丈的繼女了?」他沒答,反而一臉趣味盎然。「我幾乎忘了你鑽研那種讓人跌倒的問題了。」
  「這問題沒有那麼難答,請你回答我好嗎?」他似乎有意推托。「再更正一下,應該說你專門問那種讓人昏倒的問題才是。」
  安安這回已欲哭無淚,她哀求地問:「請你告訴我,到底是,還是不是?」「有那麼重要嗎?」「對我來說很重要。」
  「好吧,我的確知道你是我姑丈的繼女,而且早在五年前,你媽穿著旗袍嫁進吳家那天就認出你來了。」
  安安聽了他的話,又詫異了,她怔然望著眼前的男人,「你說什麼?」他所說的一切,全在她的預料之外。
  常棣華撤去玩世不恭的態度,正色道:「那天我人在吳家大廳觀禮,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分鐘,但我人在那裡,離你只有幾步遠。」
  「你不可能只離我幾步遠!」因為果真如此。她不可能認不出他!她一直相信,他即使化成飛灰,她都嗅得出他的氣息。
  「別死鴨子嘴硬。我有吳家的婚禮照片支持我是對的那一個!你那時戴著紫色的小菊花髮夾,眼袋哭得紅腫,眼眶隨時隨地就要氾濫成災,遠看像一具行屍走肉,近看則成了殭屍,不像赴喜宴,反像在弔唁,誰若擋了你的道,就得活該挨你的瞪。」
  「我髮夾上的花不叫小菊花,而是紫苑。媽改嫁時,爸去世還不到一年,我當時還在服喪期,長輩不准我戴孝,說是會犯沖,我因此拒絕出席觀禮,可是姓吳的一定要我到場,在兩難的情況下,幫我媽扎花的花店老闆便建議我改戴紫苑,因為花語裡,紫色,代表不變的心,而紫苑代表永恆的懷念。」
  「不變的心和永恆的懷念!」常棣華理解地點頭,以食指掌了一下鼻頭,自我解嘲一番,「誰能猜得到呢?想來也好笑,我曾學其他年輕的小伙子晃到你身旁,想引起你的注意力,沒想到才剛站到你旁邊,你卻調轉頭去跟旁邊的女伴說:『冬天蒼蠅還這麼多,見鬼了!』。」
  安安聽了,大眼圓睜,兩手掩住嘴,喊道:「不!請別告訴我,我真的那麼壞心眼過!」「喔!你有,尖嘴利牙小姐。偏偏我這一隻冬天的鬼蒼蠅臉皮比較薄,以為你不是真忘了我,就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我,於是我只好知趣地隱退到你背後,安份地做一名陌生客。」
  安安覺得有點冤,原來他曾那麼接近過她,她卻毫無知覺,還迷糊地在廣大人海中尋尋覓覓,到頭才發現,他們近在咫尺,還牽成親家。
  「後來呢?」安安輕聲地問。
  「後來大概是你的小男朋友出現了,你藉著尿遁,早我十分鐘溜跑了。」
  「他那時還不是我的男朋友。」她有點難為情,忙解釋說。
  「但現在是。」他丟給她一眼「少來了」的表情。
  「好吧!他就是我現在的男友。」她紅著臉,勉為其難地承認後,斜睨常棣華一眼,敞開心門問:「如果當時我沒那麼早開溜,該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他聳了一下肩,「天才曉得。」
  安安把與他之間的整件際遇重新想了一遍,覺得荒誕得可以,她忍不住搖頭漾出笑容,問:「那麼我們這些年又是怎麼錯過彼此的?」常棣華思索幾秒,慎選措詞,「其實我們並沒有錯過彼此。與其說我們無緣正式相遇,倒不如說我們跟別人更有緣。」
  安安咀嚼他話裡的意思,也感覺到他在暗示她,彼此已各有不相容的生活天地,不需要為了追尋年少縹緲的感覺,而破壞現有的狀況。她瞭解他的用意,但她就是不能克制自己。「所以……你對我們之間無緣再相遇的情況並不感到遺憾了?」常棣華瞅著她好半晌後,歎了口氣。「老實說,我很少想這檔事。」
  「如果……」
  他截下她的話,「安安,沒有如果。五年前的理由和十二年前的理由一樣,我不叫住你,是因為我認為彼此的年紀與認知差距過大。」
  「十二年前也許是,五年前也許是,但現在我已二十五歲了,我認為你所說的年紀、認知差距都不成立了。」
  他見她還是執迷不悟,把話攤開了。「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能把我的差距理論證明給你看。」
  「什麼事?」「你和你的男朋友上過床了沒?」安安給他這麼單刀直入一問,口拙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他不理會,逕自猜,「你跟他不是彼此相愛嗎?難道你腦子裡從沒興起以身相許於他的念頭過?」她想了一下,老實答,「我一直以為這種事該留到婚後才算有意義,而駱偉也很尊重我的決定。我想我們之間已有一個程度的瞭解,感情深厚得超越了肉體上的需求。」
  「很好,那麼你算遇對人了。所以我現在跟你坦白一件事也起不了任何大作用。打從我開始注意到你跟我同搭一節車廂後,就逐日對你起了非份之想。那時我不認識你,更談不上愛上你,但我想擁有你,想到會有一度我以為自己不正常,居然對一個女娃兒大的小孩有感覺,如果不是我腦子裡還有一點神智在,北淡線停駛的前一晚,我可能會做出讓你我都後悔的事。」
  「但是你沒有,你反而送我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記得嗎?」他自嘲的哼出聲,「隨著這麼多年過去,理想國已不復存在了,我建議你把那本書束之高閣得好,要不,扔進回收箱也行,然後,盡快跟你男朋友把婚事辦一辦,愛情才能長長久久。」
  「難道你一點也不相信柏拉圖式的愛情嗎?」「我年輕時以為那樣的愛情存在著,現在.我只有一句話,精神上的戀愛是因為無法佔有、擁有,才不得不畫餅充飢,本質上,還是先有慾望在前引導,在後驅動。」
  「這就是你所說的差距?」「我所指的差距是,現在的我,可以心裡在乎一個女人,卻同時跟別的女人發生性關係。」
  安安兩眼大瞪,焦慮地望著他。「你結婚了?有外遇。」
  「還沒,但也差不多快了,就算不是今年底,也會在明年初。」
  安安不借,「你是指結婚,還是外遇?」「兩者皆有可能,而且同時發生的機率相當大。」
  安安想了一下,被他的話嚇到了。「你這樣的行為是不忠實的。」
  「我倒不這麼覺得,我和我未來的妻子一向開誠佈公,她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生在一個比我們常家更闊的豪門裡,為了防範政治婚姻落在我們頭上,我們打從懂事時就約定好,日後如果她嫁不了她愛的男人,而我要不到我想要的女人時,就來一個權宜性的婚禮,名義上是夫妻,卻互不干預對方的私生活。」
  「也就是你可以有情婦,她可以有情夫?」「你要這麼憤世嫉俗地說,也可以。」
  她憤世嫉俗!那他更是雙倍憤世嫉俗到漠視一切情緣了。他們真的是不同步,不僅不同步,還活在不同的異次元裡。
  她的婚姻觀是一元一次方程式,只要把條件單純化,相愛人婚禮聖殿是唯一的解。而他的,卻是多元多次方程式,條件隨他控制,相愛人婚禮聖殿是唯一的無解。
  安安看著眼前這個令人摸不透的男人,瞭解這些年來他在事業上也許拼得很成功,在生活與感情上卻過得並不愜意時,她的心揪痛著,不僅因為她無法認同他冷血的婚姻愛情觀,而是她一直期盼他能過得平凡、幸福,而非坐擁金山寶庫,有著與常人不同的價值觀。
  此刻的她只希望今天能從頭來過。她應該沒在北投那一站瞄到常棣彥,沒自動對常棣彥獻上錯誤的一吻,沒跟著常棣彥回校園,最後碰上那朵被俗世染黑的百合。
  安安隱淚,堅強地面對常棣華,說:「你知道百合代表什麼嗎?」他不答,眼睜睜地目睹她對他的幻滅。
  「純潔。」她告訴他後,又問:「你知道白色代表什麼嗎?」他依然默不作聲。
  她又自動地為他解答,「白色代表理想之鄉。無論如何,我已把那朵百合擱在我心裡的理想之鄉了。」她補上一句。「希望你不介意我去探望你奶奶。」
  「當然不介意,我很感激在我們話不投機後,你還肯幫我這個大忙。日後,你有任何忙,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裡,一定盡力幫你解決。另外告訴你一件讓你心安的事,我除了在週五晚上回北投陪我奶奶,其他時間並不住在那裡。」
  他要她避開他就是了。「我會盡量挑對時間去棣園的。」
  「希望不會造成你和駱偉之間的困擾。」
  「他會諒解的。」
  「那麼保重了,紫苑小姐。」常棣華旋身往吳家主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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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禧年開春以來,安安便過得不甚順遂。
  阿姨的卡片禮品進出口製造公司因為資金周轉不靈,欠了不少原料供應商的錢。其實,供應商不是沒讓他們賒帳過,只是最近以阿姨名義開出的本票發生擠兌問題,導致供應商的不信任,頻頻催著款。
  阿姨總會忍不住,笑罵對方,「請你們這些大老闆高抬貴手一下,公司最近營運非常良好,我們還引進不少先進的設備……你也是生意人,知道過年期間,支出本來就多,銀行那邊沒軋攏,是偶一為之……不用一個禮拜,我明天就請我們會計小姐把帳匯進貴廠的戶頭裡……」
  阿姨自信滿滿的這番話總能讓供應商心安,但坐在阿姨辦公桌對面的安安;同樣的詞兒在一個下午聽了不下五次,即使再愚癡的人也該喚出不對勁了。
  導火線在於公司於去年二月淘汰掉一批老機器,簽買了幾台新的印模機後,又大肆從美國買進一批萊妮紙,因為品規不符阿姨的要求,退貨不成反而跟供應商打起官司,後來又從日本進口一批昂貴的棉絮紙和彩烙紙,因颱風和地震的關係,在汐止倉庫裡泡了湯,資金接二連三隻出不入,讓問題愈堆愈高,一個年過完,麻煩浮出台面,一下子就崩散開採。
  其實,阿姨要借錢周轉並不難,自家妹子嫁進豪門,四、五百萬在吳家的眼裡是九牛一毛了,只因為阿姨疼護安安,顧慮到她不願與吳家多做牽扯的心結,寧願咬牙跟銀行借貸。
  只是這一回,公司不再只是資金周轉不靈而已,而是秉持專制高級卡片路線的他們,在大宗廠家粗製濫造的競價賤賣夾殺戰中,讓國內外的營運銷售點綻出了漏洞。
  安安也曾跟阿姨溝通過,除了製造精美高雅的產品外,也該隨俗大量生產一些低成本的卡片,以保住國外大盤的通道及國內小店舖的架上佔有率。
  但阿姨聽不進去,她覺得製作質精、高度美感的產品是姨丈生前的經營理念,她有責任傳承下去。
  安安不忍見年近六十大關的阿姨因為籌措不到資金而夢碎,於是,決定低聲下氣打電話拜託吳文敏,請他解困。
  吳文敏親自接她的電話,口氣很是開朗和藹,開口便是一諾千金。「沒問題。你把帳號戶名給我,我這就請秘書把款子匯進你們公司。」
  安安對他肯慷慨解囊感到不好意思,輕聲對他說一句,「謝謝吳叔叔。」
  「自家人用不著客氣了。這個禮拜六方便回家看你母親嗎?我們在家吃頓家常團圓飯吧!」她不知如何推拒,因為她已事先跟常奶奶約好,要去棣園陪老人家。「這個……如果我沒事先接受朋友的邀約的話,一定會挪出時間的,但是……」
  吳文敏體貼地接口道:「沒有關係,吃飯的事隨時都可以,只要你想來就來。」
  安安與他道再見後,隨即跟阿姨通報好消息。
  阿姨長吁了一聲,感激地抱住她。「安安,多虧你幫忙,咱們總算及時把洞補住了。而且,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剛接到一通電話,總算有一家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創投公司肯接受我們的救援申請,打算跟我詳談細節。
  「我跟朋友打聽過,這家跨國集團不專作撈一票的事,他們特辟一個部門,不僅肯提供一筆資金協助有心的創業家,還非常有誠意的提供管理論詢服務,如果他們真的願意受理我們的公司,只要對方開出來的條件不離諾的話,我可能會與對方合作。」
  「阿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安安見阿姨心情轉好,覺得打鐵必須趁熱,「不知我上回跟你提過的事,你考慮得怎樣了?」「你上回提過的事?喔,你指改變生產路線的事。我想過了,覺得你的話沒錯。其實阿姨將來也是打算將公司留給你,你若想試,我們就試試看,只是你知道最近公司麻煩事一籮筐,等過一陣子,各部業務上軌道後,咱們再從長計議。」
  安安見阿姨有誠意,心裡的擔憂才撤除。
  公司危機暫時解除後,駱偉也從大陸返回台灣。他老家在台南,老母親堅持要他回鄉團圓,順便替他進補。
  安安曾下南部會過駱媽媽幾次,彼此似乎都沒留下好印象,原因是駱媽媽總嫌她臀部沒肉、骨架單薄,邊念邊餵她吃補品,除了配著大魚大肉的三餐以外,外加點心、宵夜伺候。
  結果是,安安半夜起床,跟駱偉懷孕三個月的嫂子搶馬桶,被駱媽媽看到自己忙了幾天的心血與好意全都被她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娃兒吐進下水道,准婆媳倆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此後,她很怕陪他下南部,每當他邀她回鄉探親時就開始鬧胃病。
  安安還記得自己剛與駱偉交往時,除書店張老闆對他們抱以指望外,近親裡,凡見過駱偉的人沒一個看好,有人甚至嫌他土,總覺得憑她的條件應該可以找到更體面的男孩托付終生。小姑婆甚至不安好心地預言她有朝一日會甩掉駱偉。
  安安不以為然,回頂一句,「外表土有什麼關係?心地好就好了。我這個當事人都不嫌,他們倒窮極無聊挑人毛病。」
  駱偉也知道自己不修飾外表,但追到一個像安安這樣把藝術美感套用在食衣住行生活上的女朋友後,就算不受她審美觀的薰陶,也會在眾人不看好的關注下,在乎起自己的外表,自然而然地,為了能匹配上她,他們約會、購物時,全都依她的喜好行事,以她的意見為歸依。
  基本上,安安也是一個不愛大聲說話、懶得拿主意的人。所以,他們交往初期,有一半的時間是徘徊在街上耗,為了決定約會地點而舉棋不定。偏偏她嘴很硬,他性子軟,磨菇到最後,總是硬的人輸,而輸的人就得認命拿主張。
  「既然你剛服完兵役,總得開始找工作,那麼我陪你逛街找些適合應試的行頭好了。」
  每每進入男裝店,東挑一件,西撿一件,該試穿的主角卻頻問她這個觀場的人,「你喜歡嗎?你覺得好看嗎?」安安反問:「你穿起來覺得舒服自如嗎?」他總是這樣說:「只要你喜歡,我穿起來就會舒服自如。」
  她為他如此尊重她感到受寵若驚,所以便很熱心地成了他個人的造型顧問,除了內衣褲她不使出主意外,他全身上下的行頭都是她點頭後才掏腰包買下的,到後來,他甚至連上髮廊剪頭髮都要她拿主意,他家裡的衣櫃全是掛著她經手搭配出來的衣物與鞋子,畫龍點睛的領帶若沒微詢過她的意見是絕不結上脖子的。
  以前,駱偉都帶她一起到仁愛國小的羽毛球場練身,進了職場兩年,他的思想被高階主管與時髦的同事改造,跟著他們上健身房滑船跑步練小腹,七天裡有三個晚上耗在那裡,到末了,不僅安安,連當初嫌他土的安蘋都覺得他矯枉過正,走火入魔。
  如此奮發圖強,昔年土味十足的駱偉,今日不僅事業有成,更搖身變為女人搶著追的拉風帥哥。他與安安在公共場所走逛,往往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無人敢任意批評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而是不愛濃妝艷抹的安安屈居下風了。
  情況的逆轉,讓安安多事的近親長輩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轉替她操心起來,怕好事多磨,要她早嫁早好,怕的是她漫不經心的個性,讓精悍的女人把他追跑了。
  性子古怪的安安碰上這個話題,倒變灑脫了。「他真被別人追跑,就表示我們沒緣。」
  多年來,他對她態熱一直不減,直到近半年,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好像他加入某種集中營,被人洗腦、改造過。安安只道他公事忙,從未再深入探究。
  元宵節前夕,駱偉回台北,來電約她到敦南仁愛圓環一家法式特約餐廳相聚。
  那家餐廳就在阿姨家附近,安安常路過,總以為那種食店的價位、裝潢與風格是針對上了年紀的人設計的,至今無緣造訪那家店。見同事和阿姨都豎起大拇指贊該店的情調好,大廚的手藝、特選的酒單和House wine更是一級棒時,很快地聯想他邀她來此的動機,於是柔媚地建議膳後可就近到中正紀念堂逛花燈。
  十多天不見,尋常的情侶應該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急於分享才是,他倆卻只顧低頭用餐,悶坐在雅致餐廳一隅。
  安安等用完第一道前餐,主動問:「你今天似乎很靜,是公事令你煩惱嗎?」「嗯……可以這麼說,因為有太多的報告得寫,我這幾晚都在公司加班,無法陪你。」
  「沒有關係的,你不要一臉歉疚,我自己也是忙著公事。」她接著道出這些天來發生的事,獨獨保留與常家兄弟撞上的那一段,但駱偉一副心不在焉,心思似乎飛上九重天去了;
  安安只道他近半年升了職,責任加重忙煩了,便關心地問:「你似乎有心事?」「嗯……沒有。」
  「大陸這一趟有任何收穫嗎?」「還好。」
  他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讓安安不知如何啟口跟他談未來,氣氛遂成僵局。
  主萊上桌後,兩人刀叉一握,開始對付盤中肉,到末了,駱偉無心進食,刀叉一擱,開口了,「安安,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說清楚。」
  她見他如此慎重其事,不免緊張起來。「是有關我們未來的事嗎?」「是的。」他緊張到竟然迴避她的視線。
  她想告訴他,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只要他現在開口跟她求婚,她不會再找借口拒絕,但她只是慢聲鼓勵他,「你說吧,我正聽著。」話是如此,她還是緊張地摩挲著臂膀,打量周圍的食客。
  當她漫不經心地瞄往餐廳底端,驚鴻一瞥地與位在廚房入口那一桌的男食客對上眼時,她幾乎坐在原位發僵,有那麼一秒,連呼吸都停止了。
  安安說服自己那個坐在牆角,正對著七、八瓶摘了軟木塞的紅灑輕吸淺嘗的男人是常棣彥,但對方那一雙不經意透露端倪的世故眼眸,已明白地證實了她的恐懼——不,他是常棣華!他一邊品酌著紅潤醇厚的美酒,懶洋洋地瞅著他們這一桌瞧,分明等著看戲。
  天!安安的小腹又開始隱隱抽痛起來。這是當年被駱偉的媽媽強灌出來的後遺症,打那一次經驗,她只要一感受到壓力時,胃就會開始鬧情緒。
  回魂,她蒼白著臉說:「喔……好,你要跟我說什麼?」深吸一口氣,面露慚色。「安安,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試著克制自己躲避過,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安安一楞,不是她預期的那一句,反而多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駱偉,我不懂你的話,你試著躲避什麼?」駱偉緊張地扯松絲質領帶,將不知放在哪才好的手拱在桌前。「安安,我……」
  她這回沒發問,勉強把挨在牆彼端的男人趕出眼角後,鎖定在駱偉身上,溫柔多情地等待他吞完杯中最後—滴水。
  他把水喝完了,喉頭卻仍沙啞,蒼白的唇一張一合數回,像極了一隻困在枯河泥淖裡的魚,哀哀地呻吟著。「我……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安安不解地看著駱偉,瞬了兩次眼皮,好不容易把他吐出來的話消化進去,粉紅的臉蛋兒才逐漸退轉成灰白。
  她不發一語地審視他,發現他竟頹喪地垂著頭,心虛地迴避她的目光。
  所以,這次的對不起,就不是如他前年尾牙時,被公司裡的女主管偷吻那麼單純了。
  安安垂下眼臉,盯著映在瓷杯邊緣的殘紅唇印,僵硬地問:「什麼時候的事?怎麼發生的?」「這次到大陸洽公,上海分公司的主管請吃飯,席間開了幾瓶烈酒,我抵不住誘惑……」很顯然,他所謂的誘惑除了美酒以外,還有女人。
  「所以對方是應酬上認識的陪酒小姐了?」他忙否認,「不是陪酒小姐,那晚只有公司同仁在場。」好像沒有小姐作陪就可將罪狀簡單化,人格高尚化。
  安安為他急欲辯護的態度感到不解。「喔,沒有陪酒小姐在場,這麼說來,你是抵不住某位男同事的誘惑了?」駱偉愣了一下,見她嘴邊扭曲的冷笑,焦急的解釋,「安安,你說什麼啊……」
  「不是男同事,那麼就是女同事了。讓我想想,你曾經提過你們公司去年派出一名女主管到大陸上海分公司拓展業務。有沒有可能就是她?」他沒答腔,盯著她寒中帶怒的眼睛良久,才點頭表示她沒猜錯。
  其實,要她猜錯也難。他所說的那個被外放的女主管打駱偉進公司起,就對他起了莫大的興趣,於公於私都會製造一些與他相處的機會。
  安安乾笑兩聲,語帶諷刺的挖苦他,「沒想到你躲得過一時,卻躲不過一世,這回入了她的地盤,不僅中了她的美人計,還上了她的芙蓉床。」
  駱偉曾料想過十幾種她會有的歇斯底里的反應,但這樣過於沉穩、不動氣的模樣,卻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他覺得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出軌,只是把這件事看成他的弱點,冷眼嘲笑一番。
  駱偉覺得受到傷害,忘了自己是理虧的一方,只想反擊,「我的確曾要求你跟我一起到大陸過,是你太放心,把一切看得理所當然。」
  安安冷言駁回去,「這麼說來,我對你放心,倒是給她製造一次機會了?」他沒應聲,但從他帶了點怨尤的眼裡,她知道他並不否認會這麼想過。
  她荒謬地笑了。「原來那個女主管的媚誘對你來說並不是完全沒有影響力!」「安安,你扯遠了,我當時對她完全沒有感覺。」
  「當時沒感覺,那麼你現在對她是有感覺了,而且還一定是這一年半六次出差大陸的結果。原來你希望我陪你去大陸,是怕自己抗拒不了人家的媚惑,不得不對我發出求救信號。」
  「不是的。」駱偉氣安安這般不諒解他的動機。「我是覺得你我之間疏遠了許多,想借這次公事後,順便告假陪你在大陸遊山玩水幾天。」
  「果真如此,你不可能上那個女人的床。」
  他戛然道:「安安,我醉了!」「那其他人呢?陪你去的阿明呢?」「他醉得更泥爛。」彷彿他褲袋鬆垮、貞潔不保,全是阿明的錯。
  「所以你就可以請他編那套你忘記收拾手機的爛借口來搪塞我?因為你有種上人家的床,卻不敢跟我親口解釋?」「安安,這種事電話上講不通的。」
  「難道現在就講得通了?」「安安,請原諒我一時把持不住。我愛你,在這件事之前,我從來沒對不起你過,這一次,是真的超出我能控制的範疇。」
  安安環視餐廳,略過坐在牆角那桌的男人,繞回駱偉的臉。「所以這次為了能控制一切,你就聰明過頭地找了這麼一個高級有情調的場合,好跟我攤明?」駱偉悄然闔緊嘴巴。
  他一臉悔不當初並沒讓安安消氣,反而覺得自己被一個宣稱愛她的男人擺了一道,這一道不在他的出軌,而是他利用她厭惡當眾出醜、成為公眾笑柄的弱點,反將她一計。
  現在,她明明想對著眼前的男人痛罵一頓,拿酒瓶砸他,或是對他大聲尖叫,但是就如他所期盼的,她只能掩下成噸的火氣,略微提高音量道:「你以為好面子的我丟不起臉,即使氣急攻心,也只不過哭哭啼啼,不可能在公共場合為難你是嗎?」駱偉猛掐住安安擱在桌緣的手,懇求著,「安安,我不想欺瞞你任何事。來這裡之前,我掙扎了好一陣子,知情的同事都勸我要三思,他們不贊成我跟你實說,但我覺得若不抱著負荊請罪的心情跟你懺悔,自己無疑就是狼心狗肺了。
  「而且,這種事是紙包火,藏不住的。安安,請看在我那麼愛你的份上,告訴我,有什麼可以補救的辦法,只要你說,我一定設法去彌補。」他的眼眸甚至浮出了淚光。
  但安安看不見,她不是故意視若無睹,只是一顆心劇烈地抽痛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會往她與駱偉之間上演,更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憤恨,如果心中的恨有地方宣洩倒好,偏她這些年來練就出一身「隱心術」,明明心裡已淌著淚,臉上卻無動於哀地宣判他的刑責。「沒有補救的辦法,我要你現在就離開,不僅走出這裡,也包括我的生活,否則我會做出讓你我皆後悔的事。」
  「我不會走的,除非你原諒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會恨我到想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我不傷人,」安安從臨桌上拿起一支有著尖銳鋸齒的排餐刀往自己的腕間作勢比畫幾下,見他眼球霍然凸出眼眶,才冷笑補上一句,「但作踐自己,總成吧!」「安安,別用這種方法嚇我!」駱偉急速地將刀從她手中奪走,甚至未雨綢繆到連自己的那份也一併藏到遠遠的角落。「如果你愛我,給我一個機會真有那麼難嗎?」她沒給他答案,因為這事來得太出人意表,而他根本不留任何時間給她釐清思緒。「你要我怎麼做?」「你可以生氣、發火、甚至狠狠給我幾個耳光,但別說你永遠不會原諒我,甚至……提出分手。」
  「所以你要我睜只眼、閉只眼,將這次看成偶發事件?」「這次的確是偶發事件。」駱偉沉重地說。
  安安沒有答案,她的腦子裡都是他跟那個女人在床上雲雨翻滾的情景。她側然低問一句,「你和她上床時,有沒有想到我過?」駱偉無言愧疚的面容給了她一個否定的答案。
  她已無怒可發,只低聲問:「她……在床上是不是很行?」「安安……」他的罪惡感被她簡單一句話問得陡升起來。「別問這個好不好?」安安對他的要求聽而不聞。「你有沒有從她那裡得到我給不起的快感?」「安安……」
  「你和她翻雲覆雨打得正火熱時,有沒有戴套子?」
  他瞄了一下,隔桌的客人已開始往他們這桌斜瞄過來,不得不壓低音量,「這太私人了。」
  但安安這次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繼續追問:「你在她體內射精,還是體外?」後面遠處有客人隨即傳出類似噴飯的聲音,駱偉這下紅潮染面,足可媲美關公,可惜他是理虧的一方,無法大義凜然,只能窘迫地建議,「安安,這些話我們私下找地方再談,好不好?」「不好。既然是你精打細算約我來此,咱們就該把話談清楚再走,以免私下談不攏,我有可能去找瓶巴拉松或化學藥劑。」安安可是說真的,沒有裝腔作勢。「老實說,你跟她做幾次?」「我幾乎醉到不省人事,怎麼可能記得。」
  「這麼說來,若我再繼續問你是從前頭上,還是走後門不就自討沒趣了?或者,她以為機會難得,讓你兩邊都上?」駱偉被安安三推六問、咄咄逼人的氣勢惹得惱火。「安小姐,我已經承認自己錯了,你到底還要羞辱我到什麼程度?事情已做了,我改不了事實,只想改進、補償我們之間的關係,再將細節談下去,於事無補。」
  「誰說於事無補的?我就是要知道你跟那個女人怎麼搞,回頭再找別的男人如法炮製—番。」她這段反常的話的確驚世駭俗,但接下來的話可把駱偉嚇得坐立不安了。
  「該找誰呢?」安安放眼巡了一下週身的人,依舊把牆邊的常棣華當隱形人看待刻意略過,輕佻的目光停駐在窗邊的一對男女。那男人一副獐頭鼠目相,側邊攬著的女人一身妖嬈昂貴的行頭已告訴世人,他老子有得是錢,可玩遍任何拜金女郎。「就他吧!看起來似乎經驗老道,可能不會那麼痛。」
  駱偉回頭看了眼那個男人,差點失去鎮定。「安……你這樣說完全是在自暴自棄。」
  「你們男人偶爾出外尋歡是常態,我們女人隔空對一個陌生人意淫三秒就叫自暴自棄?」他強抽了—口氣。「早知你如此不講理,我該聽小何他們的話,什麼都不說的。」
  安安冷嘲著,「可不是嗎?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少了一層礙事扯後腿的膜,就算你不說,我也無據可查。」
  他一臉哀怨。「如果你早讓我……」
  安安無禮地攔住他的話,譏刺道:「你是說如果我早讓你睡我,你就不會去睡別的女人了,是不是?」駱偉這下可真是被她的話激傷了。「安安!你怎能把我們多年的感情說得那麼不值?」「你還在乎嗎?你只管討你褲檔裡的兄弟好,飲鳩止渴,哪裡有時間想我們近六年的感情會被你一夜之間給睡掉了。」
  一向口拙的她怎麼變得如此伶牙俐齒起來?駱偉真後悔約她來這裡,如果他沒聽公司裡那票兄弟出的餿主意,安安也不會自我保護到這個程度。現在他倒寧願她情緒失控、狠捶他一頓發洩,也不願她這樣理智地用尖苛之詞切割他的良知。
  他多想挽回她失望的心。「安安……」
  但安安心意已決,撤除了武裝,疲憊地說:「別說了。我一直堅信貞潔不該只有女人守,也以為你和我抱持相同的觀念,請先想想,如果今天換作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作何感想?你會原諒、再接納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很難受,甚至瘋掉。」
  「我則是恨不能瘋掉。」她輕吐—句,忍了好久的淚珠驀然滑出眼眶。
  駱偉見局勢已無法再挽回,不得不起身離座,叮嚀她,「那麼答應我,千萬別做傻事。」見她點頭後,他才憔悴地垮著一張臉,依依不捨地離去。
  他走了十分鐘,安安無視旁人觀察憐憫的目光,像木娃娃般在原地呆坐十分鐘,直到她將頭轉正,詫異地注意到駱偉的位子被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霸佔了。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從頭至尾都耗在遠端喝酒的常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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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6: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安安盯著常棣華出神好半晌,懊惱地吐出話,「除了駱偉以外.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男人就是你。」
  常棣華不吭氣地將倒懸在兩指間的高腳杯翻放於桌面,酒瓶一握,瓶塞一拔,血紅般的液體在瞬間將杯子染成同一色。他抓扣住杯緣往她一遞,說:「紅酒促進血液循環,你若想恢復血色,不妨嘗幾口。」
  她鄙夷地看著酒,像是無言的譴責,酒,你真是人類釀禍犯罪的好借口!
  「原來你不沾咖啡.也拒碰酒。那麼……」他放下酒杯,改呈上另一個玻璃杯,低聲哄著,「不妨來點清涼白開水降降火。」
  安安猶豫片刻緣手接下杯子,一口氣將水飲盡,才瞭解自己有多渴。
  「還不夠,來,再喝!」常棣華跟侍者要了一整壺水,直接倒出第二杯水給她。一直到她喝光第三杯,捂嘴輕聲打出個嗝後,他才將水壺往旁一擱,傾頭問她,「心頭的火焰山是不是降低幾度了?」
  安安不答,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了出來,見他又拿起水壺,她悄然地將手擋在自己的玻璃杯口,表示自己喝不下了。
  他尊重她的意思,一語不發地坐在她對面,放縱她以淚水宣洩情感、自我療傷,待她平靜下來,才問:「你要我坐回去嗎?」
  她略瞄了他的餐桌,注意到他還有一男兩女的同伴,他的兩個女同伴似乎對他和她的動靜很關注,腦後綰著法國髻的那個女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也說不出她是緊張,還是介意,至於削了一頭短髮的女人則有意無意想到時,才會將目光調過來。他們的打扮像他一樣,體面入時,卻不盲目追求流行。
  安安於是問:「你不回去,冷落朋友怎麼辦?」
  「沒有關係,都是熟朋友,而且我們正為了哪一瓶是上好酒吵得凶,我離席一下可以讓大家冷靜一點。」
  「你常來這裡用餐、品酒?」她問。
  「嗯,平均一個禮拜兩次吧。」
  她知道後,一時百感交集,傻勁地說:「我有親戚就住在這附近,為什麼我從來沒能撞上你?」
  常棣華會心一笑。「撞上我可不妙,我都是搭朋友的便車,直接開往地下室的停車場,再搭電梯上來的。」
  「喔!」這樣不妙的事又不是沒發生在她身上過!總之說穿了,兩人無緣就是。
  「你好了點吧?」他一臉關注。
  「頭還是有點脹。」安安應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把我跟……他的這場鬧劇都看進眼裡了?」
  常棣華凝視了她好幾秒,才說:「是的。」
  「你覺得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你該給他一個機會。」
  安安沒想到他會這樣建議,眼帶敵意地看著他。「你會說你可以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就因為如此,你覺得男人在沒有做出任何婚姻承諾前出軌就是雞毛蒜皮的事?」
  「當然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該是真的喜愛你。而你似乎也很在意他,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難受。」
  「哼,男人,畢竟還是只幫男人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迎視她射過來的怒火,鎮定如常地告訴她,「一個關懷你的男人不會這樣做。」
  安安思索他的話,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跟他說她的頭很脹,請他說得白話一點,抬眼想探端倪,與他閃亮炯炯的眸子相纏近一分鐘,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他高深莫測的眼神後,才別過頭,垂下眼瞼不安地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淺笑,坦率地說:「不懂就算了。反正男人畢竟只幫男人說話,你就當我沒說出公道話。」說完便要起身。
  「等一等,」安安喚住他,「你說你可以跟一個不相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
  他沒答,只揚起一道眉,嚴肅地看著她。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帶一個也許……還愛著別人的女人上床?」
  他將臂環在胸前。「依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在那個傻女人沒搞清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前不會。」
  「那個傻女人只想知道沒有愛憎的肉體接觸到底有何魅力,竟能令人失去理智。」
  他歎了一口氣,手橫過桌面,端住她靈巧的下巴,等她正視自己,才語重心長地說:「安安,你要知道一件事,無心犯下的錯說得過去,刻意心懷不軌製造紛端就不值得人同情。你若真正愛他,就不可以試探他。」
  安安反問他一句,「沒經過試探的愛,怎能稱得上真愛?」
  「你既然能想到這一點,為什麼不當做老天爺正以這件意外在試探你,考驗你們這對戀人?」
  她不理常棣華的勸,執迷不悟地問:「別說你對我的提議完全無動於衷。」
  「漂亮動人的小姐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是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耳朵臨時出了狀況。」
  對他投懷送抱卻被拒絕,她覺得臉上無光。「你不肯就是了。」
  「不是不肯,是你沒挑對時間、場合。」
  「為什麼?」安安決定問到底。
  「看到我的朋友了沒?」
  她點頭,「一個男的,兩個女的。」
  「好。猜得出留了頭短髮的女人是誰嗎?」
  「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未婚妻季韻賢。」
  「那麼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的是……」看起來好像某個演藝界的人。
  「那個男的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安安想了一下,「那麼那個綰了一個髻的女人是……」問著話,她迷惑的瞳仁再度往牆底端望去,觀察起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女人。
  綰了髻的女郎有一張精雕細琢的五官,黛眉彎如勾月,桃眼湛如粲星,嬈媚而不露骨的低胸緊身衣包裹著她豐腴有致的身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女人味的風華,連他那個長得漂亮的未婚妻季韻賢都相較失色,若把全身骨感的自己拿來與她相比的話,恐怕生嫩得像個幼稚園娃娃了。
  他沒揭露該女子的身份,只說:「我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就連常棣華這麼拔尖智慧型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安安如墜煙霧,忍不住閉上眼,「你跟你的未婚妻彼此利用得真是徹底。」
  「你這話就說偏了。」他糾正她。「我跟韻賢是瞭解、關懷彼此才這麼做,至於跟他人的親密關係也是兩情相悅,不帶絲毫詭計。而受了傷的你,只想利用我去傷害別人。」
  安安的動機被他看穿,意興闌珊地呆坐在那裡,不否認,也沒強辭奪理。
  最後,他開口了,「你阿姨家住這附近對不對?把外套穿上等我幾分鐘,我回去跟朋友解釋一下,再陪你走過去。」
  他怎麼知道她阿姨家就在附近?她只提親戚而已啊!她疑惑地看著他,思緒簡直就是理不清、還更亂。她重敲兩下昏脹的太陽穴,拒絕他的好意,「不用麻煩,我只想回自己的公寓,獨自靜一下。」
  「你若在街上逢人投懷送抱才麻煩呢!」
  安安忍不住瞪他一眼,嚴肅的說:「我才沒你想的那麼沒原則!」
  他瞅著她,調侃道:「那你在駱偉面前故意盯上的男人不就是沒原則到極點了?」
  「喔,那是因為我氣昏了。」
  「害我自尊心受創,明明有像駱偉和我這樣出眾的男人一近一遠地巴望著你,你卻去看上那種男人,當真是北淡線火車變成古董,自己對你便毫無影響力了。」
  安安被他可憐的模樣弄到破涕為笑,「你在開我玩笑!」
  他臉一側,一臉信誓旦旦。「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哈哈,再騙吧!你這樣不給面子拒絕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對我有興趣的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不好哄,」他呵呵大笑兩聲,改變話題,「我去去就來。」
  他走回自己的客桌,一手親密地搭上他的女伴的肩頭,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女子雙目低垂靜靜聆聽,待他拾起西裝勾上肩,打算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抱歉的吻時,她拿捏時機恰到好處,揚首承受他的吻,接著親密地為他拭去桃紅的唇印,引人心歎的眸子往安安這頭照了過來。
  她並沒有露出敵意,只朝安安溫婉一笑,似在跟她明挑,憑她這等生澀的小女生,是搶不走她的男人的。
  面對這一幕,安安其實不該有任何感覺的,可是,她的心卻泛起二度受傷的挫折感,傷口面積不如駱偉出軌帶給她的衝擊大,但是影響力卻有三倍,直插進她的筋骨裡去,痛徹心扉。
  出了餐廳,安安一路無話地跟著他走在閃著霓虹燈的街頭,她也搞不清他在自己心中是佔了何種地位,她只知道,年少時對他不切實際的懂慣已漸漸退去了,不敢奢望跟眼前這個成熟世故的男人有交集,反而開始探索她與駱偉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移情作用!
  當她為駱偉挑選衣物時,是不是把他假想成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是不是為駱偉設下了一道嚴苛不近人情的標準?
  她真的需要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當安安的腳步停在自己公寓門前時,常棣華問她,「我記得你們久很久以前問過我一個有關平行線的問題。」
  「是問過。」
  「你現在還有在想嗎?」
  「只有偶爾想不開時才會。」
  「我也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男女之間的關係像兩個相疊的同心圓沿著同一個方向繞,永遠不相交比較好,你能不能接受?」
  安安擰眉望著他,等他解釋。
  「這樣想吧,兩條直線一旦相交後,雙方一定得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與讓步,才能相守契合,要不然,會漸行漸遠。」
  安安想著自己與駱偉的關係,似有領悟,慢聲反問他,「這是你的生活經驗談嗎?」
  他點頭,「是的。我希望你能再給駱偉一次機會。」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她錯失了一些重要的訊息。「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為了執著,而忽略了人活生生的感受。另外,你要學著不讓自己那麼容易受傷害,自我保護、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最佳的辦法,而是你該學著去包容、體諒、為別人想。「好了,你一定在想,我跟你非親非故,幹麼雞婆說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只是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希望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生過得好。」
  安安抬眼凝望他,一如往常,察覺不出他眸裡有任何深情款款的異狀。她忍不住抱怨,「你怎能把話說得那麼慰惜動人,眼底卻不露絲毫感情?」
  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惱怒,「我這番話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你硬是要塞個矯揉造作的罪名給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人人都有思想上的自由,即使連胡思亂想都該受到適度的保障。」
  她這才垂下頭,內疚地說:「請你不要生氣,我相信你的話。還有謝謝你送我這一程。」
  他聽了她的話,挪近幾步逼視她,鼻息幾乎快掃上她的額頭。
  安安不安地避開一小步,他才若無其事似地轉身,踏著被街燈拉長的影子離去。
  回味他的話,她悶了一晚的氣忽然散到大氣中,原來這些年來,她在思索他過得好不好的同時,也盼望著他會想著自己。
  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她那顆期待懸宕的心於焉落定,鬱結似乎也化開,但感情的事沒人能勉強得來,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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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8: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安安盯著常棣華出神好半晌,懊惱地吐出話,「除了駱偉以外.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男人就是你。」
  常棣華不吭氣地將倒懸在兩指間的高腳杯翻放於桌面,酒瓶一握,瓶塞一拔,血紅般的液體在瞬間將杯子染成同一色。他抓扣住杯緣往她一遞,說:「紅酒促進血液循環,你若想恢復血色,不妨嘗幾口。」
  她鄙夷地看著酒,像是無言的譴責,酒,你真是人類釀禍犯罪的好借口!
  「原來你不沾咖啡.也拒碰酒。那麼……」他放下酒杯,改呈上另一個玻璃杯,低聲哄著,「不妨來點清涼白開水降降火。」
  安安猶豫片刻緣手接下杯子,一口氣將水飲盡,才瞭解自己有多渴。
  「還不夠,來,再喝!」常棣華跟侍者要了一整壺水,直接倒出第二杯水給她。一直到她喝光第三杯,捂嘴輕聲打出個嗝後,他才將水壺往旁一擱,傾頭問她,「心頭的火焰山是不是降低幾度了?」
  安安不答,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了出來,見他又拿起水壺,她悄然地將手擋在自己的玻璃杯口,表示自己喝不下了。
  他尊重她的意思,一語不發地坐在她對面,放縱她以淚水宣洩情感、自我療傷,待她平靜下來,才問:「你要我坐回去嗎?」
  她略瞄了他的餐桌,注意到他還有一男兩女的同伴,他的兩個女同伴似乎對他和她的動靜很關注,腦後綰著法國髻的那個女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也說不出她是緊張,還是介意,至於削了一頭短髮的女人則有意無意想到時,才會將目光調過來。他們的打扮像他一樣,體面入時,卻不盲目追求流行。
  安安於是問:「你不回去,冷落朋友怎麼辦?」
  「沒有關係,都是熟朋友,而且我們正為了哪一瓶是上好酒吵得凶,我離席一下可以讓大家冷靜一點。」
  「你常來這裡用餐、品酒?」她問。
  「嗯,平均一個禮拜兩次吧。」
  她知道後,一時百感交集,傻勁地說:「我有親戚就住在這附近,為什麼我從來沒能撞上你?」
  常棣華會心一笑。「撞上我可不妙,我都是搭朋友的便車,直接開往地下室的停車場,再搭電梯上來的。」
  「喔!」這樣不妙的事又不是沒發生在她身上過!總之說穿了,兩人無緣就是。
  「你好了點吧?」他一臉關注。
  「頭還是有點脹。」安安應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把我跟……他的這場鬧劇都看進眼裡了?」
  常棣華凝視了她好幾秒,才說:「是的。」
  「你覺得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你該給他一個機會。」
  安安沒想到他會這樣建議,眼帶敵意地看著他。「你會說你可以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就因為如此,你覺得男人在沒有做出任何婚姻承諾前出軌就是雞毛蒜皮的事?」
  「當然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該是真的喜愛你。而你似乎也很在意他,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難受。」
  「哼,男人,畢竟還是只幫男人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迎視她射過來的怒火,鎮定如常地告訴她,「一個關懷你的男人不會這樣做。」
  安安思索他的話,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跟他說她的頭很脹,請他說得白話一點,抬眼想探端倪,與他閃亮炯炯的眸子相纏近一分鐘,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他高深莫測的眼神後,才別過頭,垂下眼瞼不安地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淺笑,坦率地說:「不懂就算了。反正男人畢竟只幫男人說話,你就當我沒說出公道話。」說完便要起身。
  「等一等,」安安喚住他,「你說你可以跟一個不相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
  他沒答,只揚起一道眉,嚴肅地看著她。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帶一個也許……還愛著別人的女人上床?」
  他將臂環在胸前。「依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在那個傻女人沒搞清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前不會。」
  「那個傻女人只想知道沒有愛憎的肉體接觸到底有何魅力,竟能令人失去理智。」
  他歎了一口氣,手橫過桌面,端住她靈巧的下巴,等她正視自己,才語重心長地說:「安安,你要知道一件事,無心犯下的錯說得過去,刻意心懷不軌製造紛端就不值得人同情。你若真正愛他,就不可以試探他。」
  安安反問他一句,「沒經過試探的愛,怎能稱得上真愛?」
  「你既然能想到這一點,為什麼不當做老天爺正以這件意外在試探你,考驗你們這對戀人?」
  她不理常棣華的勸,執迷不悟地問:「別說你對我的提議完全無動於衷。」
  「漂亮動人的小姐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是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耳朵臨時出了狀況。」
  對他投懷送抱卻被拒絕,她覺得臉上無光。「你不肯就是了。」
  「不是不肯,是你沒挑對時間、場合。」
  「為什麼?」安安決定問到底。
  「看到我的朋友了沒?」
  她點頭,「一個男的,兩個女的。」
  「好。猜得出留了頭短髮的女人是誰嗎?」
  「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未婚妻季韻賢。」
  「那麼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的是……」看起來好像某個演藝界的人。
  「那個男的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安安想了一下,「那麼那個綰了一個髻的女人是……」問著話,她迷惑的瞳仁再度往牆底端望去,觀察起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女人。
  綰了髻的女郎有一張精雕細琢的五官,黛眉彎如勾月,桃眼湛如粲星,嬈媚而不露骨的低胸緊身衣包裹著她豐腴有致的身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女人味的風華,連他那個長得漂亮的未婚妻季韻賢都相較失色,若把全身骨感的自己拿來與她相比的話,恐怕生嫩得像個幼稚園娃娃了。
  他沒揭露該女子的身份,只說:「我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就連常棣華這麼拔尖智慧型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安安如墜煙霧,忍不住閉上眼,「你跟你的未婚妻彼此利用得真是徹底。」
  「你這話就說偏了。」他糾正她。「我跟韻賢是瞭解、關懷彼此才這麼做,至於跟他人的親密關係也是兩情相悅,不帶絲毫詭計。而受了傷的你,只想利用我去傷害別人。」
  安安的動機被他看穿,意興闌珊地呆坐在那裡,不否認,也沒強辭奪理。
  最後,他開口了,「你阿姨家住這附近對不對?把外套穿上等我幾分鐘,我回去跟朋友解釋一下,再陪你走過去。」
  他怎麼知道她阿姨家就在附近?她只提親戚而已啊!她疑惑地看著他,思緒簡直就是理不清、還更亂。她重敲兩下昏脹的太陽穴,拒絕他的好意,「不用麻煩,我只想回自己的公寓,獨自靜一下。」
  「你若在街上逢人投懷送抱才麻煩呢!」
  安安忍不住瞪他一眼,嚴肅的說:「我才沒你想的那麼沒原則!」
  他瞅著她,調侃道:「那你在駱偉面前故意盯上的男人不就是沒原則到極點了?」
  「喔,那是因為我氣昏了。」
  「害我自尊心受創,明明有像駱偉和我這樣出眾的男人一近一遠地巴望著你,你卻去看上那種男人,當真是北淡線火車變成古董,自己對你便毫無影響力了。」
  安安被他可憐的模樣弄到破涕為笑,「你在開我玩笑!」
  他臉一側,一臉信誓旦旦。「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哈哈,再騙吧!你這樣不給面子拒絕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對我有興趣的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不好哄,」他呵呵大笑兩聲,改變話題,「我去去就來。」
  他走回自己的客桌,一手親密地搭上他的女伴的肩頭,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女子雙目低垂靜靜聆聽,待他拾起西裝勾上肩,打算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抱歉的吻時,她拿捏時機恰到好處,揚首承受他的吻,接著親密地為他拭去桃紅的唇印,引人心歎的眸子往安安這頭照了過來。
  她並沒有露出敵意,只朝安安溫婉一笑,似在跟她明挑,憑她這等生澀的小女生,是搶不走她的男人的。
  面對這一幕,安安其實不該有任何感覺的,可是,她的心卻泛起二度受傷的挫折感,傷口面積不如駱偉出軌帶給她的衝擊大,但是影響力卻有三倍,直插進她的筋骨裡去,痛徹心扉。
  出了餐廳,安安一路無話地跟著他走在閃著霓虹燈的街頭,她也搞不清他在自己心中是佔了何種地位,她只知道,年少時對他不切實際的懂慣已漸漸退去了,不敢奢望跟眼前這個成熟世故的男人有交集,反而開始探索她與駱偉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移情作用!
  當她為駱偉挑選衣物時,是不是把他假想成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是不是為駱偉設下了一道嚴苛不近人情的標準?
  她真的需要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當安安的腳步停在自己公寓門前時,常棣華問她,「我記得你們久很久以前問過我一個有關平行線的問題。」
  「是問過。」
  「你現在還有在想嗎?」
  「只有偶爾想不開時才會。」
  「我也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男女之間的關係像兩個相疊的同心圓沿著同一個方向繞,永遠不相交比較好,你能不能接受?」
  安安擰眉望著他,等他解釋。
  「這樣想吧,兩條直線一旦相交後,雙方一定得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與讓步,才能相守契合,要不然,會漸行漸遠。」
  安安想著自己與駱偉的關係,似有領悟,慢聲反問他,「這是你的生活經驗談嗎?」
  他點頭,「是的。我希望你能再給駱偉一次機會。」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她錯失了一些重要的訊息。「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為了執著,而忽略了人活生生的感受。另外,你要學著不讓自己那麼容易受傷害,自我保護、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最佳的辦法,而是你該學著去包容、體諒、為別人想。「好了,你一定在想,我跟你非親非故,幹麼雞婆說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只是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希望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生過得好。」
  安安抬眼凝望他,一如往常,察覺不出他眸裡有任何深情款款的異狀。她忍不住抱怨,「你怎能把話說得那麼慰惜動人,眼底卻不露絲毫感情?」
  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惱怒,「我這番話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你硬是要塞個矯揉造作的罪名給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人人都有思想上的自由,即使連胡思亂想都該受到適度的保障。」
  她這才垂下頭,內疚地說:「請你不要生氣,我相信你的話。還有謝謝你送我這一程。」
  他聽了她的話,挪近幾步逼視她,鼻息幾乎快掃上她的額頭。
  安安不安地避開一小步,他才若無其事似地轉身,踏著被街燈拉長的影子離去。
  回味他的話,她悶了一晚的氣忽然散到大氣中,原來這些年來,她在思索他過得好不好的同時,也盼望著他會想著自己。
  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她那顆期待懸宕的心於焉落定,鬱結似乎也化開,但感情的事沒人能勉強得來,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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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偉幾乎天天打電話進安安的公司來懺悔,她每次都會接聽,次次都悶不作聲,他只好無奈地掛斷電話。
  二月初時,他的母親六十大壽,他便以這個理由拜託安安陪他一起去買禮物,她念在以往的情份,同意陪他去,但只肯撥出三十分鐘,手也不讓他牽,一等他買到合適的禮物後,便自行離去。
  三月初,輪到駱偉過生日,他的同事柯達明自告奮勇掛電話給安安,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跟她曉以大義一番,還請她務必出席。結果她人沒到,但照慣例買了一件襯衫和領帶寄給駱偉。
  他以為安安氣消了,願意跟他和好如初,於是又提起勇氣打電話給她探情況。安安心平氣和地與他在電話上分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挑衣服了。你的條件那麼優越,要再找到一個願意幫你挑領帶的女孩並不難。」
  駱偉聽到她的話,竟然激動得在線上啜泣起來,她沒有不耐煩,反而陪他一起偷偷哭,最後他明白大勢已去,揪然收線,接受分手的事實。
  當然,安安還是無法把他從心上抹掉,因為她對他有一份難捨的感情存在著,連月來,她吃不好、睡不了,兩個眼袋跟貓熊無異,出門不戴墨鏡就會被太陽照得無法張眼,每每經過曾與他去過的店家與小鋪就會觸景傷情。
  她覺得自己獨自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面對一個即將轉綠的紅燈,無人給她指引,耳裡卻迴盪著常棣華低沉溫厚的嗓音,「跨出去!跨出去!跨出去!」
  她明知前路是安全的,也心知該跨過去,是常棣華的聲音讓她躇躊不前,是他毫不在乎、了無牽掛的超然態度讓她雙足生了根。
  她曾想到再去找常棣華細談分明,但有何益處,他一定還是那句老話,「原諒他,給他一個機會。」那是她目前最無法辦到的一件事。
  與駱偉正式分手兩個月,安蘋打電話進公司來。「你說什麼?你跟駱偉分手了?你前兩個月不是才興致勃勃說要嫁的嗎?怎麼你說變就變!誰先提出來的?」
  安安將早上的皮蛋瘦肉粥當做晚餐,一匙一匙往嘴裡喂,慢條斯理地吭了一聲,「我。」
  「多久的事了?」
  「大約兩個月。」
  「安,你昏頭了?他做了什麼,得受這樣的對待?」
  「他沒做錯,只是我覺得彼此雖培養出感情,但並不瞭解彼此,雙方都在一個狹隘的空間裡,沒有成長。」
  「那就努力繼續去瞭解他,也讓他瞭解你啊!如果因為這種芝麻小事就分手,天底下沒有幾對戀人可以相擁到白頭!」
  「這並不是芝麻小事。」安安冷靜地糾正姐姐。
  「我說這一切都該怪你,老是藏著心事不說,甘願當個悶葫蘆,人家花了多少心思去討好你,結果把你寵慣成這副為所欲為的個性。」
  「姐,我現在忙著打理公事,不便談這件事。」
  「你不肯談,那我去找駱偉問個清楚!」
  「拜託,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不要這樣攪和好不好?」
  「我知道了,是不是上次那個騎台古董重型機車載你到吳叔家的男生介入的關係?」
  「跟他無關,而且他算不上陌生人,他是吳叔前妻的外甥,已死會,要討老婆了。」
  「安安,你騙不了我。那天在吳叔家,你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神很不對勁,我從沒見你那般盯駱偉過。」
  安安被姐姐疑神疑鬼的態度惹火了,但她不能把自己和他分手的導火線抖出來,因為這樣做對駱偉來說太不公平了,因為她才是那個三心二意的人。
  「姐,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了……」
  「好,那我們不談這個。阿姨一個人待在醫院還好嗎?要不要我請個假去陪陪她?」
  阿姨在元宵節那天陪安安上超市買菜時,在冷櫃前腦中風,好在有安安這個親人在場,送往醫院急救,命是撿回來了,但是右半身輕度癱瘓,必須住院接受復健治療。
  「已經好很多了,媽媽也時常去醫院探望她。」
  「請你告訴阿姨要她安心養病,我明天帶孩子去陪她。倒是你,少了阿姨,公司就你一個撐著,應付得來嗎?」
  「別提了!」提到公司的事,安安是一肚子牢騷。
  「那些內帳、外帳我翻了一夜,怎麼看就怎麼不懂!我等一下還要去赴一個創投公司的約,那是阿姨發病前談的,我正在背她擬的營運企劃書。」
  安蘋忍不住提醒妹妹,「你跟阿姨為什麼這麼固執呢?有困難跟吳叔提一下,他一定會盡力幫你們解決的。」
  「他已經幫助我和阿姨一次了,老是跟他拿錢是不對的。」
  「那要不然,找駱偉幫你看看那份企劃書也好。」
  「姐,我既然已跟他提出分手,就不可能請他幫忙,這樣做無異是利用他。好了,真的不能再跟你說了,我得出去辦事。」
  安安收了線後,將大攤在桌前的企劃書蓋上,放進一個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匆匆走向電梯。
  接線小妹好意提醒她,「安小姐,你的襯衫領沒翻好……還有,你兩腳的絲襪顏色不對……你要不要化個妝再去?」
  「不行,已經三點半了,我快遲到了,」安安掛著厚重資料的手吃力地壓著雙門大開的小電梯,另一隻手朝櫃台伸過去,「你有沒有多餘的絲襪可借我?我到對方的公司再找機會換。」
  安安接過接線小妹遞出來的絲襪後,緊張地看了一下手錶,馬上鑽進電梯。
  「恆兆創投育成公司」位在南京東路的一家「恆泛商業銀行」上面,距離安安的公司不遠,搭乘捷運與走路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超過十五分鐘。
  安安踏進十四層高、人來人往的金融大樓,面對八座像重重關卡的電梯,側身呆望羅列於大廳右側牆上的那些鑲金鑲銀的行號條牌。
  在她的眼裡,它們看起來昂貴得跟金條一般,卻個個標準得像她租屋附近的門牌號碼,公司名銜的第一個字皆不謀而合地從上」恆」到下,接著就是位什麼集團的時間效率管理部、資產管理部、融資部、人力資源行政部、財務部及投資部等。
  好像這樣「恆」猶不夠過癮,左邊牆上的公司招牌更是走電子數位高科技路線,結果,她一夜無眠的眼睛就被這又「恆」、又「部」、又「ETech」的長條牌給弄得花了。
  安安為了省力氣,趁沒昏死在這豪門巨室前,趕忙求教於管理警衛人員。
  「恆兆創育是吧!」在五樓。除了一號電梯不到以外,其他七座都可以到。」
  她謝過後,搭電梯上五樓,先找盥洗室換絲襪,怎知接線小妹在匆忙間遞給她的絲襪竟是黑的。天啊!這怎麼搭她身上這套米色的羊毛裝?算了,只希望同她面談的人別往下瞄才好。
  四點一到,安安步人「恆兆」,被秘書小姐延請到一問標著融資部協理的辦公室,裡面坐著一個西裝筆挺、高頭大馬的男子,年紀大概與駱偉相仿,眼神卻老成兩倍有餘,如果他不板著一張棺材臉,可以稱得上帥。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冷雋的目光從她頭頂上沒梳攏的髮絲掃到她足下可媲美美利諾羊的兩截小黑腿。
  唉!安安這才清楚,這次的約見是要打印象分數的。
  與她面談的男人聲音宏亮,客氣地先招呼她幾句,「安小姐,謝謝你兼程跑這一趟,帶貴公司產品過來,我聽說貴公司的負責人因病入院,本想等她出院後,再與她重新討論貴公司的事。但是貴公司的負責人與我的頂頭上司堅持這揚會面如期舉行,以免延誤商機。我知道你是臨時接手,所以若有任何不明白的事宜請你儘管提出。對了,我昨天曾請我的秘書電話提醒過,不知安小姐有沒有帶那份評估報告表來?」
  「評估報告表?等等……」安安被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弄得好緊張,好不容易從塑膠袋裡取出卷宗檔案夾,翻前蓋後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因為她對他所說的那一張表,一點印象也沒有。
  「對不起,我今早看過後,大概是忘在辦公桌上了。天啊!古人主持三堂會審恐怕都沒她眼前的男人令人緊張。
  張協理眼一抬,面無表情的問:「你還記得內容嗎?」
  安安強硬著頭皮說:「記得一點點。」
  「如果還記得,那麼就沒有關係。」男人說話的口吻聽來是很容忍,眼神裡卻不帶半分同情,甚至有一點不耐煩,好像她是個大外行,在浪費彼此的時間,「我手頭上還有一份備份,請你先和你印象中的資料對應一下。」
  安安將那一「疊」表接過手後,才知道他所謂的「表」,就是阿姨附在企劃書後面那份有著一直道難題解決方案的問卷。
  她什麼都背了,偏就是那份問卷沒去翻,結果本以為他會針對公司經營狀況、卡片相簿製作、進出口管銷程序提出疑問的,誰知他淨問一些讓她茫無頭緒的問題,還都是以「如果」帶出話頭,以「你會怎麼樣」做結尾。
  問五次,只有最後一次是問到有關貨物保險和打國際官司仗的事,她總算能答得出一個「所以」,當然。這還是拜公司不久前真是碰上了好幾個麻煩的「因為」的原故。
  後來,好像是為了施捨給安安一點信心,他終於放棄刁難的問題,改問她一些卡片、相簿製作的專業知識,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這讓她產生一些勇氣,終於能侃侃而談。
  他很仔細地聽,邊聽邊點頭,似乎頗滿意她提出的經營理念與方針,突然地,他丟出一個問題,「不知道貴公司對製作電子卡片這樣的商品概念排不排斥?」
  安安有一點訝異,製作高畫質且保留藝術價值的E-Card是她這兩年想推動的事,但是保守的阿姨並不支持,所以她也就沒有將這個點子放人這次的討論範圍內,見他提起,她馬上附和。
  「不,我們不排斥,只是我們公司目前的員工對電子、電腦的專業認識並不深,但是這不表示我們將來不會在這個方向走,我有把握能把產品製作到完美的境界,只是我們很需要專業技術支援,才能迎頭趕上市場現有的規模。」
  「當然、當然。」張協理終於露出一個人樣的笑容,「提供專業育成服務,以協助『有潛能』的新興企業成長茁壯,是我們公司成立這個部門的宗旨,但是在談合作之前,我們必須確定貴公司有執行計劃的實際經驗。」他特別強調「有潛能」這三個字眼。
  安安小心翼翼的提醒他,「可是我們公司已有三十年的經驗了。」
  他沒質疑她的話,只乾笑兩聲,抓過他親自分析出來的資產負債理財報告書遞給她。
  她只看了幾頁,見他對她們公司的財務評價很負面時,便不再多吭一句。
  「老實說,我本無意接貴公司的案子,」他摸摸鼻子後,竟然不好意思地說:「但我的上司點撥了我一句,他說『舊瓶可以裝新酒,舊店可以新開』,讓我記得剛進公司時,我們恆宇集團的CEO常打一個比方」安安插入一句,「對不起,什麼是CEO?」
  「人,老闆,頭兒,專業用語就是我們公司的執行總裁,」見她理解以後,張協理繼續道:「我們CEO曾說,要讓一輛壞了引擎、外表卻光輝的車死而復生,其實並不難,只要先把車子解體,再找一輛面目全非、引擎卻安然無恙的車,外加一組藝高膽大的機械維修師將之規劃、拼裝、組合起來就行了。」
  強將手下無弱兵。在安安眼裡,這個大才樂樂、好謀善斷的張協理似乎已經夠厲害了,看來那個恆宇集團的CEO恐怕魔高好幾丈。
  「我懂。」安安回給他一笑,「你們就是那一組藝高膽又大的機械維修師,而我們有可能就是死了引擎的那輛車。」
  他沒同意,也不反對,只說:「這點我還要研究一下,跟我的上司商量過後,再給你答案。請你到會客室休息,稍候片刻,最多不用三十鐘。」
  安安照他的話行動,在她開門要出去時,他突然叫住她,「安小姐,最後問你一個唐突的問題,你……今晚有事嗎?」
  她愣了一下,揣摩他問這話的動機後,回頭謹慎地點點頭,「有的,我有事,而且恐怕不止今晚有事而已。」她對再談一次戀愛怕了。「希望我的直接,不會影響你要給我的答案。」
  「完全不會。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直接一點。」對方爽朗地給她一個饒富趣味的笑容。竟然可以稱得上帥!
  於是,安安忐忑地坐在會客室,盯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黑絲襪,不到幾分鐘,她覺得自己的背後涼涼的,有被人盯住的感覺,四周看了看,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員工,她以為自己過度敏感了。
  二十分鐘後,張協理從另一間較大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安小姐,我願意再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可不可以請你『親自』把那份評估表擬一次?」
  「評估表?你是說那份有一百多道題目的……」她將「問卷」勒在喉裡,改吐出一個字,「表,是不是?」
  「你著要說它是考試卷也沒人會反對。」張協理幽默地回她一句,繼續說:「還有,若可以,請加上一份推出電子卡片的營運企劃書,好方便我和這個部門的同仁做討論。另外,你今天運氣真的不差,大概是遇上貴人了,我們CEO大駕光臨,聽了我和我上司的報告後,順手開了一列書單給你,你若不嫌煩,可以去找來參考。」
  安安一臉振奮的接下那一長串書單,笑逐顏開地說:「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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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08:4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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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後,興致高昂的安安是一步一步地洩了氣。她從沒「拿」得動過數字的書,更遑論企業管理學?她對企劃書究竟該生得是圓是扁完全沒概念,現在她竟誇下海口,要在一個禮拜之內辦出一份能說服專業人士的企劃書,委實給自己找麻煩。
  怨歸怨,她還是很認份地在路邊攤買了一張蔥油餅,叫了一碗麵線,仔細將「三堂會審百題卷」看過一遍,吃飽腹有底案,胸有雛念後,才殺回阿姨家附近的誠品書店,搜刮相關書籍。
  安安揪著書單,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書找齊了一半,吃力地抱著一疊搖搖欲墜的書去櫃台付帳,就近坐到二十四小時咖啡屋一隅,不顧喧嘩四起的聊天客,埋頭自修起來。
  她專注如神地把書當精神糧食啃著,三個小時之內,翻過三本被她圈得面目全非的書後,才警覺到已過午夜,週身的客人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她和三、兩桌的夜貓族在那裡硬撐,寒氣一陣一陣地隨著冷氣出風口飄出,讓她忍不住去揉捏僵冷的肩頭和頸項。
  突然地,有人拿一份報紙輕敲了她的腦袋,接著一件運動外套在瞬間飄落到安安的肩膀上,嚇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她一手撫著心臟,抬頭看見常棣華拿著一份報紙就站她眼前時,不禁呆了三秒。
  「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裡耗?」他將一杯咖啡擱在桌上,順手拉過一張椅子,不請自來地與她正面相對。
  安安沒回答,瞧他豪邁不加修飾的外表,忍下意亂情迷的蠢動,胡亂應了一聲,「你眼睛瞎了,沒見我埋在書堆裡?」
  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你這樣避重就輕,就好像張三問李四開什麼車,李四卻告訴張三他開的車是紅色的一樣,答非所問。」
  看來常棣華這個人不習慣遭受別人敷衍應付。她只好誠實地告訴他,阿姨公司的窘態,最後沮喪地補上一句,「我被這些商業術語搞得頭昏腦脹,才把你當出氣筒,請你別生氣。」
  「我有生氣嗎?」他好笑地反問她。
  安安抬眼瞄他,見他一頭被風飆亂的散發,以及他身上的短衫、短褲和球鞋後,探問他一句,「你也上健身房?」
  她現在對上健身房練身的男人很排斥,因為她總覺得駱偉是在健身房裡被人教到滑頭的。
  「如果你認為信義公園的行人跑道算是的話,就是了。」他啜一口咖啡,蹺起二郎腿,報紙一攤,瞇著笑眼問:「你不介意我在這裡看份報紙吧?」
  安安轉著大眼將空桌滿佈的週遭晃過一圈後,知道他根本是有意來跟她擠這桌,但然地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在這裡咳聲歎氣地看書就好。」
  「當然不。也許我早熟得太快,當學生時沒談過戀愛,老了後,倒喜歡有美少女陪著上圖書館用功的感覺。」
  不知怎地,他中規中矩的這番話,倒讓她的臉泛紅了,她彆扭地提醒他,「這裡並不是圖書館。」
  「那沒關係,我可以假裝你是美女。」
  喔!這個男人很懂欲擒放縱之術是毋庸置疑的,但安安還是忍不住駁了他一句,「我不醜,的確是美女啊,你何必假裝?」
  「我話還沒說完,我是說我可以假裝有美女陪在身側依偎的感覺。」
  「那我也要假裝有老帥男黏在屁股後的幸福感覺。」安安話一出口,馬上後悔到臉紅,她不經心的玩笑話,似乎夾了肉色的思春暗示,她希望他聽了別想歪才好。
  他一臉忍俊不住,強憋尿的模樣,沒想歪才怪!好在他是個有風度的男人,見她滿臉通紅,輕咳兩聲,抖動報紙,不看她一眼道:好了,小姐,咱們別抬摃了,你儘管看你的書,記重點吧。」
  安安接受他的提議,頭又栽進書裡了。兩人端坐兩頭,各行其事,那種放心靜誰的感覺,彷彿他們是一對老夫老妻。
  約莫一個小時後,他悄然起身離座,再回來時,桌上多出一盤□魚三明治和熱牛奶,他先拿起一小塊三明治送入喉,接著把盤子和牛奶盡數往她那頭一送,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肚子真的是餓了,遂不客氣地動手吃了起來。
  常棣華一派閒適地問:「你有哪裡不懂的?」
  安安不文不雅地咬著三明治,提過她列出疑點的筆記,遞給他看。
  他看過後,起身坐近她身側,一張俊臉貼得她好近,開始逐項解說給她聽,她細嚼著食物,認真聽他的話,腦中的疑惑與糾纏成結的思路這才慢慢地解了套。
  凌晨三點時,他提議安安該回家休息了,她雖然很累,但不捨得就這麼結束,又多拖了三十分鐘,才愁著臉開始收拾東西。
  這回他又不顧她的拒絕,多禮地送她到家。她很想探問他的住處與電話,但他沒提的意思,她當然也不方便主動問,只好把身上的運動外套還給他。
  他將捲了她體溫的外套披上,丟出一句話,「明天我已答應幫法式餐廳老闆擬酒單,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到那裡找我。」
  「今晚已佔用你太多時間了,怎好再麻煩你?」
  「別想太多,有問題儘管來找我就是了。」他叮嚀完後,旋身大步離去。
  安安看著他的背影,打心眼底過意不去,自覺佔了他的便宜。
  但是這事真的沒她想得容易,不是管理難懂,而是時間太短促,「恆兆」那個協理要她在一個禮拜內交出東西來,真是丟給她一個大難題。
  結果,隔天下午,安安終於忍不住蠢動,將書一捧,飛也似地奔至法式餐廳請教常棣華,而他,真是沒讓她失望,早早安坐在餐廳一隅,等她自投羅網。
  她一臉愧疚。「對不起,說好不麻煩你的,又食言了。
  「就當是我謝謝你這些日子定期抽空去陪我奶奶吧。」
  他真是個懂得運用「施捨」藝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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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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