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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紅痕印頰亦印心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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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痕印頰亦印心  作者:阿蠻
       
 

 簡介

  她,李懷凝,人稱毒舌孟宗竹,是只晚起找不到蟲吃的鳥兒,因此和最晚收攤的蛋餅西施成為「麻糬」,人人都說她們有一腿,可竟有凱子要包養她杏子,她說什麼也不依,寫封「與狼訣別書」要他放過小紅帽,卻把自己送上虎口。首先,她的兒童畫室來了個老學生,拿肖想已久的畫作利誘她開成人班
思想邪惡的連構圖都打十八限,哼!他吃她豆腐,她就吃他冰淇淋,免費觀賞猛男秀,兼練習人體素描怎麼樣也不吃虧,只是沒想到爐程結束後,他竟堅持「一日為師,終生為母」要她當他兒子現成的媽……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0 12: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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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4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羅伯·強生」是一個美式大眾化的名字,但是全美叫羅伯·強生的億萬富豪之子就李懷凝的父親這麼一個。
  從李懷凝懂事後,便瞭解自己的父親雖是個闊綽的鑒賞家,但他骨子裡並非一個頂尖有腦筋的實業家,他之所以富有,全是靠長上的餘蔭,他之所以能成為美國外使,也是由於他父親崔維·強生的暗中支持,加之體面的外表與狀似一流的社交手腕,再挾持著龐大的家產收納一流的辯才策士,以彌補他三流的政治頭腦之故。
  總之,羅伯·強生是一個喜歡出風頭的人,而外交官正好可以滿足他的慾望,並成為他將來進入政治圈的跳板。
  他與李懷凝的母親是在台灣結識的。當年二十八歲的他是一個剛抵台的見習官,應邀出席一場新生畫展。三十一歲的李清歡則是當代傑出新生畫家的主角之一。隆重的場合,配上鎂光燈效果,古典雅靜、饒富異國風情的李清歡無異是萬綠叢裡的一點紅,醒目得挽留住羅伯·強生這個天之驕子迷離又多情的目光。
  他愛上她了,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將以往追求女人的十八般武藝全都亮了出來,不停地以鮮花、寶石、美鑽砸到自己心儀的女人身上。
  這樣半年不見成果,最後他以一幅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女畫家阿蒂蜜西雅的罕見真跡古畫贏得佳人的芳心,讓她以為他在乎她、瞭解她,進而對他另眼相看,不到半年他們便在他父親崔維·強生的反對下閃電結婚。
  婚後他依然愛她的美麗與柔情,她則崇尚他的溫文儒雅與非凡的藝術鑒賞力。但不幸的是,他忘了美麗不常在,而她則沒及時識破鑒賞力有時是可以用財富堆積起來的道理。
  一個膚淺不懂得付出的人若愛上另一個膚淺不懂得付出的人,兩相殘害荼毒,倒也沒啥好計較時,只怕是一個有深寬對緣分認命的人愛上一個膚淺不受愛情誓言束縛的人時,那就有罪可受了。
  李懷凝曾翻過雙親的結婚照,多情迷離的爸爸挽著鍾情婉約的媽媽在神壇前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但這諾言在第弟懷慚出生後不倒一年就被一個魔力soso的女巫給破解了。
  羅伯·強生對妻子的愛情只維持了四年就移轉到別的女人身上,之後便游移不定地換起對象,為了維護公眾形象,他費心盡力地收購世界珍寶名畫以討好認命的妻子,如是多情不專的行為維持七年後,他的緋聞終於在李懷凝舉家遷徙意大利後的一年爆發。
  失望的母親雖然主動提出下堂求去的要求,但對父親卻仍是鍾情一世,直到她香消玉殞,因為宿命的她一直以為,畫再怎麼不好,總該留給自己檢討精進,而愛情也亦復如斯。
  李懷凝知道母親從頭至尾就把父親的多情不專看入眼裡了,但為了留在他身邊,她寧願睜隻眼閉只眼地穿著一個早夭的愛情,獨自關在畫室裡,把所有的苦悶全都往畫板上潑,直到真相暴露於眾人前,她才不得不捲起苦悶與畫筆,黯然離去。
  她走的那天,李懷凝發瘋心碎似地想跟著她離去,台籍保姆攔住她,勸著她說:「凝凝,別跟去,讓你母親一個人走。」
  十一歲的小女孩怎麼懂得大人的世界,她滿懷怨怒地問保姆,「爸爸與他的妓女究竟付你多少錢買下你的良知?」
  保姆當時沒說話,心裡卻氣得直發抖,不到一周,也跟著懷凝母親的腳步踏上返台的航機離去。
  一個月後,李懷疑的意大利籍繼母進了門,系出名門的她信仰墨索里尼法西斯極右派主義,可完全不見蒙特梭利開放教學那一套。她積極地勸服丈夫把大女兒打包進羅馬郊居一家傳統修道院附讀,送兒子到奧地利的一傢俬立音樂公學當寄宿生,而她未來的孩子才能在沒有任何混血品種污染的環境下降世。
  在二十世紀科技昌明的世界裡?尋常人已經很難想像在石牆修道院裡的日子了,但很不幸的是,她為李懷凝挑中的那一家修道院是專嚴苦修派的,濕冷幽暗的院內嚴禁高聲歌唱與大聲喧嘩,世俗之物都得捨棄,直到你被「關」到十八歲,讓監護人領出去為止。
  在那所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修道院裡待上一年,本性淘氣天真的李懷凝幡然變成一個反骨、反傳統、反宗教的人。
  有幾名老修女甚至直呼她是一個「來自地獄的魔女」,李懷凝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恨起修女與外國人的,再加上她自身的外國血統已明明白白地顯現在她的外貌上,最後,照鏡子時她竟連自己都恨了進去。
  李懷凝十六歲生日那天入修道院正好滿五載,親生母親李清歡總算從父親那裡取得探望權。
  她千里迢迢地來探望女兒時,曾這麼對女兒說:「阿蒂蜜西雅,當你遇到『夏吐西』時,你要逃,逃得愈遠愈好,即使達到斷壁懸崖處,縱身往死谷裡跳的後果都強過被它們逮到。」
  李懷凝當時訝然地看著從『夏吐西』手掌裡逃生的母親,四十八歲的她已不再美麗,風霜般的皺紋與早白的發讓她蒼老得像六旬老嫗,原來與「夏吐西」在一起的十多年歲月把她向來引以為傲的女人味全都磨耗掉了。
  母親離開懷凝與懷慚兩姐弟時,除就畫具以外,是兩手空空地走的。她花了五年的時間,在台灣大陸兩地遊走,晝夜不分地習畫,總算在東方畫壇裡東山再起,但是一身是病的她似乎知道大限已不遠,她來見女兒,也是為了把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那就是強生家傳媳不傳女的珍珠項鏈。
  「媽媽沒辦法把你弄出這間修道院,但是有一個人應該可以幫你這個忙。你祖父當初反對我與你父親的婚事,但當我生下你,將你的出生照寄到美國給他後,他還是派人將鏈子專程送來台灣給我,默許我們母女在強生家的地位,想來他該是個明理的人。」
  於是,李懷凝抱著滿懷的希望寫了一封批評該修道院作風野蠻不開化的求救函,並強調這樣箝制人行為與思想的宗教機構已不符合世界潮流,應該關門大吉才是,然後連同上了封條的鏈盒,一併寄交到美國給祖父。
  一個月後,李懷凝被修女召見,她才知道,她祖父惡劣地將珍珠鏈盒沒收,還落井下石地回了一封信給眾修女們,要她們嚴加管教她,他會在兩個禮拜後親自造訪本修道院,導正孫女冥頑不靈的思想。
  於是,自負得意的修女們開始對李懷凝實施門禁,剝奪她習畫的課程,沒收她的筆、紙以為懲處,直到她的祖父大駕光臨該修道院為止。
  李懷凝這下可火了!接過署名給Artimisia·Johnson的包裹,直接衝回狹隘的囚室,憤怒地拆開包裹,訝然地看見一隻迷你珠寶盒,盒裡有一對巨大渾圓的珍珠耳環,其中還夾了一卷字條。字條理的英文字跡非常潦草,她得就著抬燈才看得清楚。
  阿蒂蜜西雅,想個辦法撤出把柄,祖父兩個禮拜後正午來驗收成果。
  附註:那串珍珠項鏈是強生家的傳家寶,只傳媳婦不轉女。我唯一認可的媳婦既然下堂求去,這串珠鏈自然該回到強生家。附上一對天然養珠耳環,希望從你開始,母女代代往下傳。
  崔維·強生謹此
  有了崔維·強生這張字條,一股邪惡的念頭已在李懷凝的腦裡形成,興風作浪已是勢在必行了。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李懷凝安保守己地窩在自己的囚室裡虔誠祈禱,不反抗、不抱怨,反而乖順地任修女們擺佈,長時間的逆來順受讓修文們以為她總算改過自新,願意在神前接受懺悔,於是在祖父崔維·強生抵達羅馬的前一日,將李懷凝提備,她從平日待她與其他女孩最苛的那一個哥雅修女手中接回畫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不去破懷對方殘留在最粗的那枝畫筆上的指印,一派端莊安詳地回房做功課。
  隔日臨午,她逮了一個機會暫留在所謂的囚室裡,撩起灰壓壓的道袍裙,拱著兩個膝蓋靠坐在床頭,揣摩產婦臨盆似的情景,以手巾包住畫筆的桿湊近自己的私處,模擬該如循著角度將筆桿刺進去,試了三回卻始終沒敢真的付諸於行動。
  最後是李懷凝聽到好友偷偷在門板上輕叩三回,通知祖父終於造訪修道院的訊息後,她雙目一閉,咬牙地將那個筆桿往自己的下體深深刺進去,一陣錐心刺骨的痛瞬間傳來,讓她忍不住尖叫出聲,隨即將帶著血液的筆桿拔出,擰眉檢視成果。
  一串鮮血滴在她的袍間,她沒有哭,反而歇斯底里地狂笑出聲,門恰巧在此時被人頂了開來,一粒酸瓜子長臉隨即探入門來。
  呵呵,不正就是那個哥雅修女嗎?
  她不知道李懷凝打著什麼歪主意,只見她手拿著筆桿,兩腳開開地坐躺在床上,不問是非黑白地搶過女孩的畫筆,便扯喉痛駕一頓,「你這個不知感恩的魔女!竟敢在聖潔之地幹下這種猥褻行為,我非得把你這種惡劣的舉止告知你的祖父……」她看到李懷凝腿間汩汩溢出的鮮血將雪白的床罩玷污,整張臉發白後才終止謾罵。「你……你在做什麼……」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在鋪著石地的暗廊間響起,她臉色轉青,驚慌地轉身搶步要將門掩上,但遲了一步,崔維·強生已在四名資深修女的陪同下現身。
  他們看到李懷凝這副被人強暴的模樣,再看看哥雅修女手上那根帶血的筆桿,腦筋動得快的修女們在驚嚇之餘、已把一加一的結果推算了出來。
  而崔維·強生則是面無表情地轉身,以嚴厲的口吻對修女們斥道:「我要馬上帶我孫女離開這家吃人修道院,若有人阻擋,我絕對要把整件事上報到梵蒂岡去。」
  當天下午,李懷凝淨身換回平民服,得意揚揚地踏進祖父的專用座車,離開這家埋在茂林山谷裡的修道院。
  大車才剛開出古樹連蔭的羊腸小徑,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懷凝開口說:「我們實在應該召開記者這讓修道院關門大吉的,裡面還有好多跟我一樣天真可憐的女孩子呢,我們應該把她們也救出來才是啊!」
  「可憐也許,天真可不見得。」崔維·強生繃著老臉,沉著口氣說:「我只是建議你抓個小把柄,你卻使出自殘的笨招數,如果被關的人是你弟弟,你是不是會建議他把自己的生殖器也割掉?」
  「喔哦!」李懷凝捂著耳朵,提醒祖父小心用字,「雖然我們沒見過幾次面,但希望你沒忘記我其實還未成年。」
  「阿蒂蜜西雅,你再頂嘴耍嘴皮子,我會請司機把車開到另一家更嚴的修道院去,讓你一輩子關在那裡。」
  李懷凝笑瞇瞇地看著老人,聳肩說:「這是二十世紀,恐怕在意大利,像這樣循古法傳道的修道院就僅此一家而已了。」
  老人搖頭歎氣地瞪著孫女,「我還是不敢相信有你這樣烈性的後代。」
  李懷凝瞠目回瞪老人,「那你最好開始跟心臟權威人士多攀點交情了。」
  老人眉一掀,「乳臭小娃,你咒我早死?」
  「不敢。你死了我找誰撐腰?」
  「好,算你識時務。現在,你要怎麼辦?跟我回美國?」
  「不想。我只希望你能向你兒子爭取我們姐弟的監護權,然後啥事都不問地放牛吃草。」
  老人忍不住吹鬍子瞪眼起來。「啥事都不問,你以為我的跨洋洲事業是玩假的嗎?」
  「你以前對我們就是啥事都不問的啊,為什麼今天突然覺得不安起來?」
  老人被女孩這麼一頂,嘴一抿,好久才說:「要不是你跟我求救,你即使在那裡發爛,我也還是不會管你。」
  聽出老人抱怨她不知好歹,李懷凝這才軟下口氣說:「祖父,我很謝謝你的幫忙,我若有選擇餘地的話,我寧願自主,但既然我沒選擇餘地,我寧願受你監護,」她說完,還急忙補上一句,「當然,條件是在我有受到尊重的時候。」
  「條件!人微言輕能跟人談什麼條件!」老人嗤之以鼻後,讓了一步,「念在你能伸能屈,行事敢不擇手段,倒是有我強生家的影子,我就答應你,會試著跟羅伯爭取你和你弟的監護權,但你們可別妄想我會就此多分遺產給你們。」
  「我不能代替懷慚說話,但我的那一份你大可省下來裝潢你自己的棺材板。」
  崔維·強生不相信有人不愛錢的。「不愛錢的大話別說得太早,你才十六歲,往後唸書生活總是要盤纏打點的。」
  「我不是不愛錢,我只是被關在籠子裡五年,愛自由比愛錢多一點。」李懷凝滿不在乎地說:「這附近有很多壁畫維修師願意收學徒,我東挖一點,西刨一下,總會跟壁畫裡的原創大師偷學到一點皮毛,至於死書這玩意,我大可不必浪費時間去理會。」
  崔維·強生已見識過孫女蠻不講理的一面,知道性子剛烈的她說到做到,緩語道:「我若爭取到你的監護權的話,不管你選擇上哪裡,都得繼續深造,因為我們強生家沒出過大學畢不了業的成員,即使你那個不成材的父親都有辦法拿到耶魯文憑,而你和你弟弟可不能壞了強生的家規。」
  一提到父親,李懷凝馬上面帶菜色地問祖父一句。「你到底捐了多少助學金才讓羅伯畢業的?」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正確數字的。」崔維·強生斜睨孫女一眼,「因為你天性不愛錢不是嗎?」
  「但我很想知道你兒子究竟有多麼不成材。」
  「你忘了我兒子即使不成材,終究是生你養你的親生父親!」
  「我當然沒忘,人可以選擇朋友、伴侶與信仰,卻不能選擇親屬。一個盡職的父親會得到我的尊敬,一個愛我的父親也會得到我一輩子忠實的愛,可惜你兒子對我和懷慚連最起碼的關心都不屑為之,一個只愛自己、絕情寡義的父親要他做什麼?」
  老人說:「阿蒂蜜西雅,這點你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到我身上好了,是我沒把自己的兒子教好。你祖母與曾祖母從小寵壞羅伯,而我忙於事業很少搭理他,等到他長大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是個能擔大任的料子。我為了維持企業的長久經營,已打定主意將來要把公司交給專業的外人管理,私下則強迫你父親從政,固定給他一筆豐厚的年金揮霍,就是不讓他有機會插手介入公司的營運核心。說來說去,我其實也是一個愛自己、絕情寡義的父親。」
  「你是個愛自己的祖父嗎?」李懷凝問。
  老人遲疑三秒後說:「我不知道,這得等到我真的說服自己有你這樣的孫女才知道。告訴我,你弟弟行事也跟你這般……嗯,『驚世駭俗』嗎?」
  李懷凝笑了,眼裡閃爍著慧黠。「沒有。懷慚從小就人見人愛,人緣很好的,所以我繼母才肯依他的興趣,花錢送他到奧地利的貴族學校習樂理。可是最近我聽說我繼母不能生,花了好多錢還是沒消息,打算把懷慚接回去培養成家族接班人。懷慚醉心於音樂,對經商根本沒興趣,但他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怎麼跟那個女人說不。其實,說不也沒用,那個虎姑婆根本聽不進一個『不』字。」
  「懷慚可以不得罪那個女人,大他三歲的你為什麼就做不到?還讓那女人把你送進那家修道院?」
  李懷凝聳肩。「我恨她取代我母親的位置,她則怨恨我讓她想起我母親,我跟她之間其實就是一場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戰爭。」
  崔維·強生睨著孫女。「所以你就決定先開戰,在你父親婚禮的前一天,拿著一把剪刀,潛進她的臥室把她那一襲價值連城的嫁紗給毀掉?我以為像你這麼聰明伶俐的女孩子應該有辦法將壞事幹得漂漂亮亮,不留把柄讓人揪的,除非……是你放意製造紛端?」
  「紛端不用我製造就存在了。那個女人有種族優越感,在她眼裡,除了白種人以外,其他膚色的人都是羅馬共和時代的外化奴隸投胎轉世的,而我則是毀掉羅馬帝國的白匈奴人的野蠻後裔。」
  老人笑呵呵地看著誇張扮著鬼臉的孫女,「四年前的新年期間我見過她一次面,她其實也沒你說得那麼壞。」
  李懷凝略微防備地睨了老人一眼,「喔,那你是對她一見如故嘍?」
  「本來是的,直到她指著我的皮鞋告訴我,我應改穿意大利原廠手工制的小牛皮鞋才能搭身份。還有,阿蒂蜜西雅,告訴我這個老頭子,羅馬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呢?」
  「最低不過攝氏十八度吧!」
  「那我實在想不透了,她來飯店見我時卻披了一件貂皮大衣,領子上掛了一個貂頭,大衣下擺還晃著十來串貂尾巴,好不嚇人,我還以為自己到了西伯利亞!」
  李懷凝為那些西伯利亞的雪貂抱不平,「可憐的貂,被人剝皮後還得替她賣命地展示給人看。」
  「所以我想在面對你時,她也許有可能是個壞巫婆。」
  「何止有可能!她本來就是!」她瞪著老人,一副「早跟你說過你還不信我」的憤慨模樣。
  「但你卻絕對不是白雪公主或睡美人之流的女孩。」
  李懷凝冷嗤一聲,」那麼弱質、被動的角色,誰想當她們!我是我,阿蒂蜜西雅,不見得有一副好心腸,但我會永遠抗拒權威,爭取平等的對待。」
  老人對孫女的激動言論不予置評,「年輕人有理想抱負是好的。」
  李懷凝沒再發出進一步的言論。
  崔維·強生似乎覺得孫女若沒反應就是最好的反應,於是開朗地說:「好,不談令人生氣的事了。咱們現在先上醫院檢查你的傷勢,看看醫生怎麼說,如果有辦法,我要他們將你的貞操縫回去。」
  李懷凝看了祖父一眼,在心裡嘲笑他思想八股,但怕他真的持著她上醫院,於是半威脅說:「最好不要,要不然,我會跟醫師說,都是祖父你害的。」
  崔維·強生聞言緩緩地轉過頭來瞪著孫女。不訝異地,他這個倔強的孫女也以燦澈如星的眸子回望他,還給他一記藏著暗器的笑容。於是,他又不吭一聲地將頭調正,拿起枴杖,按了一下轎車的通話鈕,通知司機直接開回羅馬的飯店。
  崔維·強生也沒想到自己縱橫五大洋洲商界半個世紀了,竟會被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唬住,唬住也不打緊,他差點被她氣到吐血,但手掌就是提不起來,更別提摑她一巴掌了,他其實欣賞自己的孫女的。
  原因不難猜,當他在修道院跟這個強暴自己的女孩照面時,他已在當下對她起了關愛之念。她是他的孫女,只因她是羅伯的女兒,他卻對她不聞不問了十六年。但一切都還不遲,從現在開始他要補償,盡一切可能地補償她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
  西元一九八九年月羅馬
  崔維·強生在五星級飯店裡撥了一通國際電話至台灣,給他在二次世界大戰擔任陸軍同盟、出生入死過的東方戰友駱以馱。
  「駱,是我強生。我?我身子硬朗,再好不過。你呢?全家大大小小都好吧,好,那就好。嗯……聽著,駱,我打這通電話其實不是跟你話家常的,而是想跟你討一個人情。是,我知道,不會客氣的。
  「事關我那一對混血孫。對,他們是羅伯的孩子,他跟李離婚了。喔,不必替我難過,他們五年前就散了,而且以羅伯花心的個性,這場婚姻能維持這麼多年還真令我訝異。
  「總之,我那一對乖孫跟羅伯的新婦處不來,想到台灣找媽媽,不知你可不可以代替我照顧他們?吁!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一已我將孩子的資料弄齊後,會交代秘書轉給你。
  「但我還是有一個棘手的事得跟你略提一下,小的孫子待一陣子後會到美國找我,但大的孫女想繼續留在台灣,她不太好搞定……不,我沒有要你嚴加看管她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睜隻眼閉只眼就好,只要她不幹下殺人放火的勾當就隨她作主去,原因讓我在下封信裡告訴你好了。老友,我會記住自己欠你這一回的,日後你有難,我一定效勞。保重,保重。」
  一個月後六月香港
  駱以馱走進自己半島酒店的臥房後,拿起案桌前的一疊信紙,提筆疾書起來。強生老友:
  前不久我們才在電話上問候彼此,不過一個月,情況逆轉過來,換我求您施大恩。我目前由北京來到香港,相信你在美已由各大傳媒得悉月初發生在廣場上的悲劇。你一定想,我們年紀都一大把,走過更殘酷的戰爭與寂寥的歲月,此一事件實在不該讓老駱千里迢迢飛去北京玩命。
  你這麼想是對的,我確實是個貪生的老頭,但是有一個讓我牽腸掛肚的年輕人意外地捲入了這場事件。他是我二十多年前偷偷繞境歐洲經由蘇聯運回大陸祭拜我死去的前任髮妻時,所種下的一個果;那個年輕人的母親是我老家福建武夷山的姑娘,也是我故妻遠房的一個小表妹,我一日在鄉親的陪同下重遊舊地與之相遇,就這麼結下一段緣。
  我們古人有說過一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的話,也許是積蓄多年的鄉愁在當時當下被我轉移到這位柔情似水的姑娘身上,我與她竟發展出一段黃昏之戀,我娶了她,給她與她的家人一筆豐厚的聘禮,在福建多待了兩個月,直到我不得不離開為止。
  之後我曾想再回去探望她,但此間的情治單位似乎盯上我了,我不敢莽動,只好委託你照料我所謂的妻妹,後來你告知我,我的妻妹在一日清晨產下一子需命名,托你來徵詢我的意見,我為那個小男娃取了一個單名旭。而這個名旭的小男娃其實就是我的親骨肉。
  他的聰穎與名列前茅的學業你是已知的,十五歲就負笈至北大就讀,十九歲拿到經濟碩士,二十一歲便入了博士班的甄選,知今他二十四歲,已申請到哈佛大學研究所的助學金,好不容易海峽兩地的局勢好了些,我們都同意政治立場的不同並不能抹殺我跟他之間的父子親情,總算等到他首肯,願意在六月初與我在香港相認,無奈卻碰上了這場事件。
  本來他人已到香港,是不可能捲入這一場事件的,他也堅信以他過去對黨的擁護,就算有人陷他於不義,也會還他一個清白。但很不幸地,他似乎忘了他有一個曾在海峽對岸辦報的父親,同學逮到他的這個小辮子,不問是非曲直地先替他安上反動的罪名再跟公安告密,於是,他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成了民主鬥士「英雄榜」上的一員。
  他跟我說:「爸,我不想當英雄烈士,只想把研究搞到通透,這也遭人禍!」聽他的口氣,似乎把情況搞懂了,但是這小子竟然打算自動回北京跟公安坦白自清,我瞭解他的用意後,活說歹說地拼上老命才將他攔截下來。
  我與孩子的外祖父與舅舅們利用一些人際關係為他脫了嫌,並以出國深造外加探親的名義將他留在香港,但這裡只有一個我前妻的老姑婆獨居著,我生怕那小子想不開又跑回北京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於是特別於此地聘用兩名保鏢日夜守著他,儘管如此,我恐怕時間拖得愈久,他莽動的可能性愈大。
  我這個老頭子面對自己個性如牛的大兒子再也無力可使,只好求救於你,希望你再次伸手拉我一把,把旭勸去美國唸書。畢竟,這二十四年來與他一直保持聯繫的人是你,對他來說,你這位義父的一句話可能比我說十句還有用。
  我的心情紛亂,就此擱筆,附上酒店號碼,盼能聽到你的回訊。
  東方戰友以馱敬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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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1-20 11:44: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李懷凝頭遭光顧那位站在深街陋巷賣早餐的蛋餅西施,原是情勢所逼,因為店攤裡賣的早餐最晚收攤。
  蛋餅西施的年紀約莫二十多,體態合宜,從側面取景,她細長柔亮的烏絲別一個粗製的橡皮圈捆得死緊,粉紅的桃腮不時漾出一渦渦親和的漣漪,即使她不笑不語,那對慈眉照樣溢滿對浮華人世的樂觀。
  前一陣子窮到不得不跟房東吳念香賒房租度日的李懷凝,終於賣掉一幅畫,那幅畫是她學生時代所創造的變形自畫像,她把自己脫得精光趴在一面騰空的玻璃板上,以自動照相機拍下被壓迫的身子,然後再以油料一筆一筆地移轉到帆布上。
  儘管李懷凝討厭自己當時不成熟的筆法,她仍是不願意掛牌出售,因為這幅畫裡藏著她年少時對人生的厭憤與控訴,出售那幅畫等於賣了自己。
  可惡的是,那個依約來找畫的人沒遵守買賣約定,欺負李懷凝不跟買主打交道的弱點,棄李懷凝特別清出來任他挑的二十幅水墨畫不顧,獨獨鍾情於那一張被塞在床板下的「肥美」。
  而知道她規矩的房東小姐不但沒阻止對方見獵心喜的蠻橫行為,反讓他輕而易舉地將畫帶走,之後還沾沾自喜地亮著那一張七位數字的支票,欣喜若狂地告訴李懷凝,「孟宗竹,你時來運轉,碰上一個大金主,發財了!」
  李懷凝一看到那一張百萬的支票,目光也不得不醒亮起來。
  以她自己在私人畫廊裡的行情,扣掉佣金的部份,她最好的一張畫不過值個八萬、十萬,她不由得在心裡偷笑,是天字哪一號的笨蕃薯,肯花錢當這種冤大頭。
  等到李懷凝搞清楚他拿走的是那一幅畫後,她的得意盡消,火爆的脾氣如狂風驟雨說來就來,還險些把這間公寓的門板拆了。
  「你這尾抹香鯨!不僅缺手缺腳,你還缺腦袋!我提醒過你,得盯著對方,除了那二十張畫,不可以讓對方碰其他的畫。」
  身材圓碩的房東吳念香自知理虧,低聲下氣地說:「我是有盯著他啊,但是電話鈴響了,我總得接個電話吧。誰知道我閃身才不過五分鐘,他就看到你藏在床底下的畫。我提醒他得挑你交代我給他看的那二十張畫,誰知他說你答應任他取,而且他覺得你給他看的那二十張水墨畫意境不高,筆法鋪陳更是淡而無味,皆非袁疑的水準之作……
  「ㄟ,大才女,你不要用那種恐龍絕種的眼神瞪著我,我只是忠實引述他的話而已,又不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最後是他堅持要帶走那幅畫,還強調你日後若有疑問,再打電話給他,他會跟你談他挑那張畫的原因。吶,這是他的名片。」
  吳念香想告訴李懷凝,那個買畫的金主其實長得跟「法拉利」一樣標緻,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東西犯沖,忙改口道:「我雖然有錯,但這一切還是得怪你自己,幹麼撂下有畫任人家取的大話。」
  李懷凝將名片接過手後,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將碎紙屑往身後一拋。「大話不是我說的好不好,是畫廊的經理開嘴閉嘴的生意經,你在大公司當主管那麼久了,還會聽不出來嗎?」
  房東吳念香將肩一聳,「我的確是聽不出來。依我看,他並不知道那畫裡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別在意,好不好?」
  「要我別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學著不在意自己的噸位好了。」毒話一放完,李酷小姐捲著龍捲風,不管旁人被捆風掃到後是死是活,直接轉回自己的房裡繼續醞釀低氣壓。
  那一個禮拜,只要在這屋簷下過日的人都會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張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傷人的話比機關鎗的子彈還讓人難以招架。
  李懷凝閉關冥想一周後,瞭解自己理虧,接受自己其實已窮到不得不拋開明顯的弱勢處境後,順手提筆蘸墨,於數秒內,以草書兜畫出兩道自用送禮兩相宜的「收驚符」,往房東吳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趙燕麗的門板上貼去,並認份地將百萬支票軋過銀行帳戶裡,平衡赤字。
  這也就是為何以往為了省錢,寧願餓肚子將早餐合併中餐吃的李懷凝,終於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懷凝還記得那是一個禮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餓著肚子起身,牙沒刷臉也沒洗,將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飽往頸子一套,汲著一雙草鞋,踩著餓過日頭的陰魂魅影出門覓食。
  街頭那家餐店的老闆說燒餅已冷,油條得回鍋,這樣湊和湊和著吃,問懶人姑娘可不可以?
  懶人姑娘懶歸懶,但對入腹之物的品質還是沒商量的餘地。她臭著一張臉,直接丟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燒餅店。
  「無所謂,」李懷凝自我安慰地說:「街頭這家沒得買,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麵線。」
  不料,李懷凝才剛在麵攤子前站穩,話都還沒脫口,一臉神似貓頭鷹的老闆娘二話不說地提起左手,將酷似血液子金鐘罩般的大蓋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鍋鼎裡唧、唧、唧地敲三聲,這樣「大費周章」地跟李懷凝耍弄一出「銘謝惠顧」的默劇。
  歪著脖子觀賞的李懷凝,忍不住插腰告訴老闆娘,「你欺我長得像外國人不懂中文,跟我裝聾作啞是吧?老闆娘未免也太鄉願了!」
  「喔,小姐你會說國語哦!啊,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闆娘老臉一收,笑著問:「凶燕?什麼數凶燕?」
  李懷凝沒力氣跟她抬槓,捲袖伸指搔搔頸背,單手一辦,繼續尋訪下一攤食店。
  人正餓著,血液裡的血糖指數便會下降,這指數一降,頭昏腦脹,鳴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懷凝的情緒則是會嚴重地惡化到見人就瞪、見狗就踢的地步。
  她無力地踏著身前那條被遲遲冬日拉成細又長的竹竿影子掉頭回老窩,猛然覺得老窩好像被惡作劇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遙不可及之地。
  拖著牛步將路程走過一半,她才注意到石側前方有家專賣素食的攤子還開張著。
  年輕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闆娘剛送走一個中學女生,又迎來另一名男士。李懷凝見狀,大眼一睜,忙跟上去光顧湊熱鬧。
  李懷凝雖然餓,肚皮也嘰哩咕嚕地滾著,但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在民主日漸落實的台灣,大至做官,小到上郵局買郵票寄信都得按規矩來,李懷凝雖然酷毒,但在排隊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錢玩「陞官圖」的官兒們還要認份的。
  李懷凝一手抱著扁肚,另一手擋在攤子前,眼直勾勾地盯著煎盤裡的蛋餅,直到蛋餅被一雙難得一見的巧手包進了保麗龍盒裡,遞交給男士後,李姑娘才有氣無力地開口點東西。「老闆娘,有沒有最快的……」
  豈知旁邊的男人意開口說:「小姐,我還沒點完。老闆娘,我……我還再要一份。」
  李懷凝脖子一甩,陰森森地瞪著對方。「先生點東西可不可以一次講清楚。」
  對方被李懷凝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讓步的意思,回神扭頭再跟蛋餅西施說:「不,還要兩份。」
  蛋餅西施笑容可掬地問:「可不可以請先生稍等一下?我看這位小姐似乎已快撐不住了。」說完,馬上問李懷凝,「小姐,你要不要先進店裡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我馬上幫你弄一份早點。你剛才說你想要什麼?」
  要能最快打點好的熟食!但李懷凝就是討厭男人,尤其是眼前這個明明覬覦老闆娘的美色,卻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於是李姑娘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我想要一份蛋餅,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塊素蘿蔔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個幾分鐘的。」
  那男人受到蛋餅西施關懷的一瞥後,紅著臉,不甘不願地說:「當然,當然不介意。」
  李懷凝賣乖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謝了。」然後拽著勝利的步伐,逕自往店裡最靠近蛋餅西施的那張桌子挨坐下去,順手拎起桌上的報紙一掀後,將整顆頭顱探了進去。
  從此,李懷凝成了這家早餐店的常客,幾乎日日來報到,逐漸地和老闆娘成了朋友。有時沒客人時,老闆娘會坐下來跟李懷凝聊天,聊著聊著李懷凝就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懷凝其實很不喜歡用「老闆娘」這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她,因為在李懷凝的念頭裡,老闆娘這詞兒總跟「市儈」沾上一點邊的。
  老闆娘瞇著笑眼跟李懷凝說:「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懷凝突然覺得這名字美得簡單,也許是因為小月本身就是個質樸美麗的女孩,連帶地讓這個尋常的名字也神話了起來。
  小月看起來雖年輕,其實也快逼近三十大關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當,但她沒受到俗世的污染卻又是事實。
  小月二十歲時曾嫁過一位空軍軍官,對方在婚後第三年在執行公務時受傷,半身癱瘓多年後服安眠藥自殺,留下一筆存款和一封交代母親絕對要小月覓人再嫁的遺書。
  可是沒幾個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獨子自殺的打擊,緊跟著中風臥病在床,於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沒了下文。
  為了養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頂下這家早餐店,能過一天是一天。
  偶爾,會有幾個三姑六婆來買早餐,順道試探性地說要幫小月做媒。
  小月總是細聲軟語地回絕,「陳太,嫁人這種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是要看緣分的,對不對?」
  李懷凝雖然喜歡小月細細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觀。李懷凝曾在讀到英國作家珍奧斯汀的作品時,注意到她描述當時「單身女人最怕窮」的無奈心態,如今兩百五十年已過,女人的社會地位與處境雖已改善,但畢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著嫁的女人一跺起腳來,可能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兩秒鐘。
  李懷凝在三姑六婆走後,總忍不住給小月洗腦,「不對,不對。嫁與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緣份扯得上什麼邊!而且與其嫁人做婆一輩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遙過日來得好。」
  小月沒贊成,當然也不反對,只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甜笑點頭,哼著「港都夜雨」,回過身去逕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懷凝的目光則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這樣的好女孩覺得守在蛋餅攤後度過青春,這跟自己年少時被關在修道院有何兩樣。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婦,再靠男人過日,就能改善目前蕭然的處境嗎?
  李懷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華洋溢的母親可沒因為撈到一個金玉良緣而過著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這是李懷凝從自己父親那裡得出來的結論。
  李懷凝走進古畫店,熟稔地跟老闆娘打招呼。「老闆娘,我終於來取畫了。」
  老闆娘避開李懷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櫃台後的畫框。「什麼畫?」
  李懷凝踮起腳尖,將身子橫過櫃台,湊到老闆娘的面前。「兩個月前我訂的古畫啊!老闆收了我一萬元的訂金,說要幫我保留的。」
  老闆娘拿了一塊大布罩在畫框上,直起身子告訴李懷凝,「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李懷凝見老闆娘板著一張臉,也收起笑容,就事論事地提醒對方,「可是老闆在兩個月前收下我的訂金也是不爭的事實。」
  「你想要回訂金,我可以現在就付現還給你。」
  李懷凝柳眉一聳,不解地看著老闆娘。心想老闆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今日與以往的好客迥異。李懷凝忍下脾氣不發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著性子解釋,「不,我不是來討訂金的,我是來拿畫的。我甚至帶餘款來了。」
  「喔,真可惜,你看上的那幅畫已被人買走了。」老闆娘冷淡著口氣說。
  「被人買走?可是你們答應……」
  「李小姐,我們是做生意過日子的,你拖了兩個月才來,我們根本沒把握你到底會不會來取畫,所以……」
  李懷凝臉色一青,不悅地替老闆娘把話說出來。「所以你就不講信用地把畫轉賣給別人了。」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你如果早一個禮拜來,我們也不必這麼難做人。」老闆娘一副「你能拿我怎麼辦」的樣子。
  「對方出多少價?」李懷凝冷冰冰地問。
  「多你三倍。」
  李懷凝想了一下。「這個價碼我也出得起,你要抬價三倍,那就三倍吧!」
  老闆娘不為所動。「李小姐,對方是個事業有成的生意人,這樣競價對你很不利的。」意思就是她不肯賣就是了。
  李懷凝握著拳頭,忍住不去掐老闆娘的脖子。
  這時門鈴響了,搬著一批卷畫的老闆開門而入,看見李懷凝的身影後,興高采烈地喊,「李小姐,你終於來了,我幫你留的畫,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啊?」
  李懷凝一臉困惑,「我當然要啊!但是老闆娘說那畫已……」
  老闆不慌不忙地走到櫃台後,輕拍老闆娘的肩,好言好語地說:「老婆,這裡我來顧著,你去泡壺茶端出糕點,招待客人好不好?」
  老闆娘氣不過,給了丈夫一記衛生眼,細肩一扭,氣呼呼地往廚房走去。
  李懷凝瞥了老闆娘的背影一眼,兩手一攤,輕聲問老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闆笑著說:「客人看上同一幅畫是芝麻常事。但我既然已答應先留給你,就不會把畫轉賣給別人,當然你若改變主意那又另當別論。」
  「謝謝,老闆你夠意思。」李懷凝將支票掏出來,遞給老闆,順便叮嚀一句,「只要你馬上去銀行兌現,我保證不會跳票。」忍不住好奇,李懷凝問了,「真的有人出三倍的價錢想跟你買那幅畫嗎?」
  老闆沒點頭,只說:「我老婆跟你碎嘴了?」
  「何止碎嘴?你若不現身,她根本就不賣我畫了。」李懷凝跟老闆抱怨老闆娘的作法。
  「李小姐請不要見怪。因為這種情況已發生五次了。對方甚至跟我老婆要你的聯絡電話,想主動勸退,但因為我把你的電話搞丟了,所以對方才告訴我老婆,若能讓你打消主意的話,願意以三倍的價格收購。」
  李林凝感激老闆弄丟她的號碼,以免她受到無謂的騷擾。「都是同一位買主想跟我競價嗎?」
  「幾乎都是。」
  「他叫什麼名字?」
  「這我不能說,因為他若問我你的名字,我也不會告訴他。總之,依我的淺見,你們對畫的品味與眼光似乎很相近,而李小姐的運氣似乎比我的另外一個客人好,每次我有新貨到,你似乎總早對方一步將畫訂走。」
  提到新貨,李懷凝的目光登時雪亮。「新貨?老闆有進新貨嗎?」
  「這不就是了嗎?」老闆比了身後一排相疊相錯的畫框。
  「我可以先睹為快嗎?」李懷疑語帶興奮地問。
  「當然可以,看來你這回又比那個客人快一步了。」老闆笑著挪出一個空間任李懷凝觀看。
  一個小時後,喝了三杯上等文山包種茶與綠豆糕的李懷凝,心滿意足地抱著三幅古畫,飄著輕盈的腳步踏訪隔壁的現代藝廊。幸運地發現,她放在藝廊裡寄賣的畫,六幅裡竟然有四幅脫了手,她荷包裡銀兩突然暴增,這讓她花錢的慾望一下子沸騰至最高點。
  李懷凝暗地清算自己的經濟能力,熱血沸騰地殺回東區,走訪自宅附近的一家高級畫廊。
  她前陣子到那家畫廊閒逛時,看到一聯溥心畬的字畫,當下就與之墜入情網,但是她那時身無分文,就算經理肯讓她分期付款,她也還是「娶」不起那聯字畫,只好盤腿呆坐在畫廊一整天,直到看店小姐請她隔日再光顧為止。
  那種看得到卻要不到的失落感覺讓李懷凝無眠了三夜,午夜夢迴時還大汗淋漓的夢見自己跟一個無名鬼搶畫。
  如今她有這個經濟實力,還等什麼呢?
  李懷凝踏入素雅幽靜的畫廊,儀態從容地詢問:「張小姐,溥心畬的那聯字畫還在嗎?」
  助理小姐想了一下,應聲,「在,我去儲藏室拿來給你。」
  當助理小姐帶著一卷畫回來攤給李懷凝看時,李懷凝飛揚多時的心一下子墜到谷底。她慘白著一張臉,寒著音告訴對方,「小姐,不是這一聯,是前些日子掛在入口正對門展示的那一聯。」
  「喔!那一聯啊!對不起,好像一個禮拜以前被人買走了。」助理小姐說著翻了一下自己的筆記簿,最後跟她確定,「沒錯,是被我們經理賣掉了。」
  向來相信答案長在鼻子下的李懷凝忙啟齒問:「賣掉了!賣給誰?」
  助理小姐搖頭,「經理交代不能說。」
  「你不能說,那我用看的好了。」李懷凝說著粗魯地搶過助理小姐的筆記本,想探對方的資料,就連助理小姐想搶回簿子,她依然抵死不放手,直到瞄見她想找的物件買主與行動電話號碼後,才甘心地鬆掉筆記本。
  助理小姐一個踉蹌地靠貼在牆上,不悅地責怪她,「李小姐,你這樣探人隱私不好吧!」
  李懷凝已瞄到對方的姓,根本不在乎助理小姐怎麼批評,匆忙地丟下一句,「抱歉。」便抱著自己的畫踏出畫廊。
  那個人性駱,駱駝的駱!該死,這個駱駝王八羔子竟把她夢寐以求的字畫強奪豪取走了,她非將畫討回來不可。
  趁著記憶鮮明,李懷凝一到大街後便掏出手機,忿然地按下九個健,等到嘟嘟音響過五聲後,一個沉穩厚實的男音於話筒冒了出來。
  「駱旭,哪位找?」
  李懷凝年幼時受過禮儀特訓,此刻才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解釋。「敝姓李,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今日唐突請見諒。我知道你最近買了一幅溥心畬的字畫,想請教你,如果我以原訂價再加四分之一的價碼同你買畫,不知駱先生肯不肯割愛?」
  對方不說話,只停了三秒,不客氣地暗刮她一頓,「如果今天換我這樣沒禮貌地跟你買畫的話,你怎麼說?」
  李懷凝答不上來,因為她知道自己會要他滾蛋。
  彷彿聽得見她的聲音似的,他馬上應聲一句,「這就是了。」然後大爺一吭不響地收了線。
  「這算什麼?」李懷凝錯愕地看著話筒,片刻後才瞭解,原來這個叫駱旭的傢伙不用冒出一個字,就已經要她滾蛋了。「可惡的駱駝王八羔子!」
  駱旭切斷手機後,隨即查詢來電者的號碼,幸運地,這個李小姐的手機沒設定防測裝置,不用一秒,她的電話號碼原形畢露,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手機的液晶螢幕上。
  駱旭抄下號碼,按了內線擴音器,要秘書小姐直接進辦公室。
  身材修長,辦事能力超強的中年女秘書Tracy拿著一疊記事簿現身,面帶微笑地看著三十五歲的頂頭上司。「董事長有事交代嗎?」
  「Tracy,我約了人吃飯,不想被打擾。」駱旭套上西裝外套,抓起一個公文檔案夾往腋下一擱,順手遞出自己的手機和一張便條紙給秘書小組,緩著口氣道:「剛才我接到一通來路不明的電話,設法幫我查出號碼登記人的來歷。還有,你稍後有空時幫我打電話到樓下的畫廊轉告王經理,我對於他們擅自將我的資料透露給別人這檔事很不高興,請他們查一下是誰洩的密,最重要的是洩給了誰,我想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
  「好。」秘書應聲,轉身要出去。
  駱旭早她一步抵門,紳士地為老秘書撐住厚重的雕花木門,再尾隨她出辦公室。
  十分鐘後,駱旭坐在巷子裡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點了一杯茶後,逕自攤開檔案夾,取出公文批閱,翻到最後一頁簽下自己的大名時,與他相約的人也現身了。
  來者是偵探社的探員韓菁,她身著時髦的緊身皮衣,皮衣下套著一件銀色低領的絲衫,下半身則套了一件迷你皮裙,及膝的高跟皮靴配上一頭羽毛剪與吉普賽女郎的圈型大耳環,將她的身段烘托得異常誘人。
  韓菁被侍者領到駱旭所佔的餐室,一見到英氣煥發的大帥哥,她冷冽的臉龐幾乎在瞬間綻出了笑容。
  韓菁卸下皮靴,踏上榻榻米後,熱絡地打著招呼。「駱董,你好啊!」
  駱旭則是露出一個淺笑,容氣地道:「韓小姐請坐。想吃點什麼?」
  韓菁轉著流螢般的目光,眨眨刷上亮膏的長睫毛,艷紅的小嘴一嘟,大力地說:「駱董點什麼,韓菁就跟著吃什麼。」
  駱旭側頭端凝韓菁一眼,順手招來侍者,點了兩客鮭魚子定食,並囑咐侍者先送上一份特製生魚壽司與清酒。
  韓景在赴約前就打聽過駱旭這號人物,他年紀輕輕就當上數十家跨國企業的負責人,其身價早在兩年前就突破了百億美金,而這還是國內外媒體披露的保守估計。
  駱大董事長雖生得一副儀表堂堂的斯文模樣,但他可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好色的程度不下於他富有的程度。
  根據她調查的報告顯示,他曾在歐、美、日及兩岸三地斷斷續續包養過女人,其中還不乏知名藝人,但這不表示他沒談過戀愛。
  事實上,他不僅談過戀愛,甚至還娶了他的初戀情人,對方大他十來歲,是他於一九八九年從大陸赴美深造後碰上的英語助教波麗,波麗幫他生下一個兒子後,不到兩年死於腦癌。
  之後,他就專心地在他美籍義父崔維·強生的公司裡賣命,逐漸地滲入管理階層,最後在這位美國富翁大力推薦下,一躍成了掌控大局的主事者。
  那時他不過年方二十八,登上高位仍滿足不了他的野心。於是他以美籍人士的身份來到台灣,將他親生父親駱以馱,也是南台灣大亨的家族事業承接過手,並以台、港為據點,將商務拓展回祖國大陸,從此以後便在各大航空公司的頭等艙上,過著空中飛人的忙碌生涯。
  除了兩極之地以外,他的公司分佈各大洲,但他卻沒有一個固定登記在自己名下的家,他只有在看上一個女人時,才會賣下金屋來藏嬌,但關係一結束,那房子就成了對方的遣散費,他則全身而退地拎著一隻公事包,移居到大飯店。
  韓菁因此瞭解,他只要用錢辦事,即使看上眼的可人兒已是別人的老婆,他照樣能將那個女子弄上床,這麼一個擁有皇帝命的男人豈須費神討好女人談戀愛!更別提他出眾的外表,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嘛!
  韓菁來赴約之前本是打著一點小希望,希望駱董能看上她的姿色,買她十天半個月,然後送她一個卡笛兒大鑽也行,但現今與他正式照過面,她覺得一天都不太有可能,因為他幽秘的眼眸裡並沒有流露出淫穢的暗示。
  但試試總是值得的。
  於是一等壽司和酒上桌後,韓菁忙搶起酒瓶,坐到駱旭身旁,一副奴婢要替爺斟酒、伺候爺進食的討好模樣。擺明就是告訴他,她是他的,只要他想,她隨時隨地都是他的,就算他命令她倣傚風騷的莎朗史懂當眾脫內褲給他聞香,她都幹得出來。
  駱旭則是從頭到尾就洞識出韓菁搞小動作的用意,但他沒有回應的意思。倒也不是他討厭漂亮性感的小姐大腿貼大腿地伺候著,而是他向來認為公事公辦的成效最高,加上眼前的韓菁似乎是個極有野心的女孩子,他們現下約談的重點又牽涉到另一個女人,他不確定跟她拍拖的後果會是好的。經驗告訴他,跟競爭對手與僱員保持適度的距離最妥當。
  吃過一頓飯,駱旭造訪洗手間回來,刻意忽略女孩讓出的位子,在她對面落坐,並強調,「酒足飯飽,咱們有精神談正事了。」
  韓菁雖然失望,但她是個在社會上混過的人,於是接受他對她沒興趣的暗示,端起正經模樣,跟駱旭解釋。
  「駱董委託敝社調查古小姐的報告已出來了。被調查人的全名叫古小月,今年虛歲二十九,九年前結過一次婚。對方是飛官,是她老家親戚作的媒,婚後兩人相聚不多,但算融洽,但男方在六年前出任務時,飛機發生故障,跳機逃生的結果是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四年,於前年服安眠藥自盡,只留給古小月一筆積蓄。古小月隨後用那筆錢在附近的巷子裡頂下一家美爾美,她待人和善,親切又有禮,店裡的生意一直很好,只是所賺的錢都花在中風婆婆的醫療費上。」
  駱旭直截了當地問:「我想知道她的感情世界復不複雜。」
  韓菁遲疑了一下,佯裝不記得下文,翻了一下自己的報告書後說:「喔,算不上複雜,很多男人想追她,但她似乎都不感興趣,所以截至今日,仍是沒有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圈,除了……」
  駱旭見韓菁裝模作樣地賣關子,沉靜地端坐原處,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韓菁只好自討沒趣地接尾,「除了她跟一個女性朋友要好以外。」
  「要好?」駱旭不動聲色地問:「怎個要好法?」
  「那一個女性朋友名叫李懷凝,是個塗鴉的藝術家,平時除了靠賣畫謀生以外,就是開繪畫班教小朋友與應試生習畫,聽人說有可能是個女同性戀。這兩個月,李女常去古小月的店裡用早餐。兩人熟識後,對方邀請古小月當模特兒,而古小月則在收攤後,上李懷凝的畫室,跟著小朋友上課習畫。表面上,兩人目前似乎是普通朋友的階段,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得看那個李懷凝了。駱董,你覺得有必要將那個李懷凝的畫家調查一下嗎?」
  駱旭抬手給她一個否認的答覆。「有需要我會再通知貴社。至於帳單一事,我會請我的私人秘書跟貴社社長結算。如果韓小姐想點餐的話,直接告訴侍者,他會算在我的帳頭上。恕我有事,得早走一步。」說完,他面帶笑容地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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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了日式料理店後,駱旭大步避開人來人住的商街騎樓,一鑽進小巷後,腳步也慢了下來,十分鐘後,他人已站在古小月經營的美爾美餐店前。
  目前已過午兩點,閉門謝客的鐵門早被拉下,駱旭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古小月的恬靜之美迷住的。那是一個綿雨不斷的颱風天,為了避開混亂的忠孝東路,他要司機驅車鑽入小巷,沒想到跟他抱持同樣想法的開車族還不少,於是就這麼地卡在小巷裡的美爾美早餐店前動彈不得。
  百無聊賴之際,駱旭自然而然地往車窗外觀望,古小月美麗的倩影就這麼地映入駱旭的眼底,他甚至降下被雨點打成模糊的車窗,大膽且仔細地觀賞她古典味十足的嬌顏,一直到古小月與駱旭對上眼後,才察覺坐在車裡的他,正拿著一雙銳目盯著自己。
  而古小月當下的反應也真沒令駱旭失望。她先是挪開目光,然後佯作忙碌狀地傾頭抹桌子,白皙如皎月的臉蛋在瞬間被熱血染成玫瑰紅,嬌滴滴又羞答答地抬眼偷瞧他是否真的在看她。明白他真的厚顏地打量自己後,她竟不知所措地丟下抹布,小跑步地往店裡深處奔去。
  駱旭目睹她窈窕動人的身子隱入一扇門板後,當下判斷,只要好好調教一番,嫵媚似水的古小月應該會是一個當情人的料子。
  只是……就不知她嫁人了沒?若她已名花有主,他自然得打消納她為情人的念頭。
  不料,古小月不僅嫁過人,還是一個懂事的俏寡婦,這對已忙到無暇費心思跟女人大獻慇勤的駱旭而言,不啻一個恰到好處的安排。
  連月來頭一次,駱旭總算對女人起了悸動感。儘管如此,他清楚自己沒愛上古小月,他只是想要古小月,想利用她的柔情與軟玉般的身子去紆解工作一日後的茫然感。
  他會遣人去跟她提議,提供她優渥的高品質生活,讓她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她若肯,是再好不過,若不答應的話,他也不願強人所難,畢竟,想上床替他暖被的女人多的是,他總有辦法再找到另一個古小月。
  駱旭拿定主意後,旋身往辦公大樓走去。
  不料,一個冒失鬼迎面撞上來,他的下腹也冷不防地被一截棍子戳中,為防肚子被戳出一個窟窿,他反射性地抬手擋住對方。
  沒想到對方被他出其不意的自衛舉措嚇了一跳,原本抱著三卷畫的手一揚,提挪到胸口處,結果一根翹起的畫軸又打中駱旭的下巴。
  駱旭摸住下巴,忍不住哀號出一句英文粗話,想是只要不去撞上洋鬼子,就算有人聽懂,「效果」也不會比用漢文母語來得驚悚。
  結果駱旭哪裡不好擋,竟去擋到對方的前胸,而從對方那一對隆起有彈性的雙峰判斷,他知道剛才摸中的,是女人的乳房。
  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打緊,偏偏對方有著一張神似洋婆子的瓜子臉,而從她震怒噴火的大眼金眸裡,他已知道她百分之兩百徹底瞭解「F」這個四字經的用法。懊惱之餘,他又未加思索地再次咒出一句「F」!
  結果,眼前這個脾氣暴躁的阿修羅婆子揚手便賞他一記熱辣的耳光,之後竟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教訓他,「難道你媽沒教過你,在街頭罵髒話有可能被人掌嘴嗎?」
  駱旭錯愕之餘,沒替自己答辯,也忘記提醒她,她抱在懷裡的那截畫棍,才是逼他出口成髒的元兇,更何況,她簡直就是打帶跑,小題大作地摑他一掌後,人已遠離他十步遠,他連放聲叫左右拿下的機會都沒有!
  「左右拿下?駱旭,你到底在胡扯什麼?被人打昏頭了嗎?」駱旭搖頭自嘲一番,抹了下巴,回首往女人遠去的背影瞄去,目不轉睛地凝視那串垂在印度白棉袍上東搖西晃的棕色馬尾辮,訝然地發現,這個女人腳下套著的竟是一雙不合時宜的草鞋!
  這樣不倫不類、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曠世新種美女究竟是打哪裡蹦出來的?
  聊齋番外志嗎?
  還有,她發怒時的瞳孔真的是金色的嗎?那麼姑娘她怒消以後,又會是什麼顏色的?
  坦白說,駱旭並不想深入瞭解,以他目前眾星拱月的長紅行情,他何必去招惹這種脾氣壞壞的阿修羅,即使對方擁有天人之姿的潛能,照樣掩飾不了她骨子裡其實是一介凶婆的事實。
  跟駱旭親近過者心裡皆有數,不管是八婆、巫婆、雞婆、凶婆,還是三姑六婆,凡跟「婆」字帶上邊的女人,他一向敬而遠之,這條規矩連「老婆」也包括在內。
  失去溥心畬的那幅畫,李懷凝的心像是被人剜去一塊肉,鬱結不樂得很。三個早晨,她上古小月的攤子時,對人都是愛理不理的,就連古小月想從她的嘴裡撬出兩句話都難。
  第四個早晨,李懷凝的心情好一點了,終於注意到古小月跟尋常不一樣,難得妝扮的她竟抹起粉來,變得格外動人。
  她想問古小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那天上班族客人特多,古小月根本沒空暇聊天,李懷凝只好坐在那裡蹺腳看報紙。
  看著看著,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巷子斜對面的一部銀黑色LEXUS大轎車,窗子黑壓壓地掩閉著,從冒著煙的管子與瞬息閃動的紅色方向燈判斷,車裡不是有個達官貴人候著,就是駕駛臨時停車辦事。
  她四下看了一圈,注意到一個身著警衛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古小月的攤前客氣且恭敬地點早餐,古小月應聲往大車方向望去,點頭時臉蛋兒也轉眼間泛紅,包早餐的動作突然變得生澀起來。
  李懷凝見狀,不免起了探究之意,她往那個站在攤位前的警衛梭巡幾秒,接著狐疑地將美目往大車後座調過去,她金色冷艷的眸子固定在那一塊神秘的後車窗,想探出個蛛絲馬跡,但三十秒仍探不出所以然,於是,她放棄地聳肩,把注意為挪移回報紙上。
  突然一聲雄壯的男音從李懷凝的頭頂爆出。「阿蒂蜜西雅!你在這裡啊!」
  李懷凝光是聽到那獨一無二、濃重的拉丁音腔,就知道是意籍朋友羅飛來碰硬釘子了。
  羅飛來自意大利佛羅倫斯,擁有一流的拍攝技術,是國家地理雜誌駐派遠東的專任攝影師,李懷凝是透過藝文界的朋友介紹而認識的。
  當他見到李懷凝的第一眼時,簡直就為她獨特的氣質與外貌所傾倒,絞盡腦汁想追她,無奈李懷凝凡心未動,直接把話挑明,「我對外國男人沒興趣,尤其是拉丁種的,你再這樣像只發情的科卡狗騷擾我,這個圈子我可待不下了。」
  聽她這麼單刀直入地將他封殺掉,羅飛只好自歎自己不是中國男人,考慮過後,認為情人當不成,只好將就普通朋及,誰教李懷凝有一對迷死他的眼睛呢。
  不過,他這個普通朋友也不是當假的,只要他一來台灣辦事,絕對會來探望李懷凝,如果知道她正好三餐不繼地過日子,便會帶著自己的作品邀她上館子喝茶聊天,好多次,他都想直接掏腰包跟她買畫,但她自尊心強,不願欠男人這種情債,一眼識破他的動機,根本不讓他買畫,每每還堅持要他免費抱走她最滿意的作品。他只好以自己的攝影回贈她了。在李懷凝來說,羅飛在國際攝影界的名氣比她在台灣畫壇的名氣還響亮,這樣以物易物,她不但沒賠,還賺了。
  問題是,在羅飛的眼裡,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因為李懷凝仍是一窮二白,出帳多過入帳。
  低頭對著李懷凝豐潤的臉頰,擁有一頭黑亮髻發的羅飛,扯著歡樂的嗓子道:「阿蒂蜜西雅!原來你真的在這裡。當房東小姐說你到附近的攤子吃早餐時,我還不相信呢!你發財了嗎?」
  李懷凝翹起小指搔了一下耳朵,損著朋友。「大聲公別嚷,你再嚷,這附近整條名人巷都知道我的番號閨名了。」
  「這麼久不見,你就不會檢點好聽的說嗎?」羅飛抓了一張椅子坐下,兩肘抵在桌面,眨著一對羨煞眾美女的長睫毛,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李懷凝想了想,如果說好聽的話能讓羅飛停止這樣看著她,她又沒什麼損失,於是將手一攤。「好吧!很高興看到你,你看起來容光煥發,昨夜在PUB裡泡到幾個霹靂女嬌娃啊?」
  羅飛很老實地說:「兩個。」
  李懷凝翻了一頁報紙,消遣他,「母女?」
  「不,表姐妹。」
  李懷凝撤下報紙,眼一瞪,「你誆我?」
  「沒有。她們說是表姐妹,至於是真是假我可不在乎。」
  李懷凝這下可不客氣了。「好,我知道很多女孩子覺得你這匹意大利狼很cute,但你可不可以看在我的份上,別殘害我的母系女性同胞?」
  「可以啊!你若自願給我殘害的話,我羅飛別說今後,就連下輩子都能放別的女人一馬。」羅飛說完抓起李懷凝的手,重重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
  李懷凝將手從他的大掌裡抽出,往自己腰際一抹,佯裝啥事都沒發生地問:「你這次怎麼這麼快就回台灣?」
  羅飛無奈地說:「怕你餓死啊。」
  李懷凝這回沒瞪他,反而湊上臉,將自己不僅沒餓死,反而還發了一筆小財的原由道了出來,最後問他,「你說奇怪不奇怪,那畫根本不值那個價,那個白癡若知道花了冤枉錢,可要嘔死了。」
  「一點也不奇怪。」羅飛有不同的想法。「我倒覺得有個行家終於揭露你西畫好過水墨畫百倍的事實,算你走運。阿蒂蜜西雅,你跟你母親都有藝術天份,但你們的領域與特長不同,你不一定要走你母親的路子。」
  李懷凝聽不進去。「我的西畫好過我的水墨畫?你別以為你是攝影專家就有資格下這種斷論。」
  羅飛聳肩。「我是沒資格,但在這個資本主義當道的社會,出錢買畫的人就是有資格。」
  「哼!一介商人懂什麼畫,還不是買回去裝潢辦公室走道。」李懷凝不高興連羅飛也認同她的西畫比水墨畫好。更何況,她已多年不曾嘗試西畫了,她不確定能否抓回以往的水準。她把煩躁踢開,問羅飛,「下一站飛哪裡?」
  「大陸西安。」
  「大陸西安!」李懷凝眼登時睜得雪亮。「難不成又跟那些考古老學究去刨死人骨頭了?」
  「不是。事實上是從那裡出發,逐一探訪幾條古絲路。」
  「古絲路!」李懷凝聽到這三個字,目光馬上轉柔,一往情深地看著羅飛,「我手頭上有一筆錢,不會造成你的負擔。這……朋友能跟嗎?」
  「有錢當然誰都能……」羅飛側頭看了一臉諂媚的李懷凝,知道她已跟「古絲路」陷入情網,忙瞇眼搖頭,轉口道:「唯獨你不能,因為聽說只限家眷跟隨。」
  「那就說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好了。」
  「我們上法院公證結婚不更好?」
  「去你的!」李懷凝起身就要離去。
  羅飛很快地扯住她的道袍將她拉回原座,一臉愧疚地說:「對不起,這樣佔你便宜,算我逾越了。你若想跟我去的話,我將今晚赴港的班機時間抄給你,你若訂得到票的話,我們直接在機場碰頭。我還有一群朋友沒去探望,不會有時間再聯絡你,所以到與不到全看你了。」說完,他提著袋子,架上太陽眼鏡後,搖著英姿魁梧的身子離開了早餐店。
  李懷凝目送羅飛離去後,發癡地呆坐在那裡冥想古絲路,等到她清醒過來,轉頭往對沖望去,才發現漆黑大車已離去,她收了報紙一手插進褲袋裡掏錢。
  古小月走了上來,兩手揪著圍裙,細聲地說:「懷凝,我可不可以跟你談一件事?」
  「當然可以阿!」李懷凝將錢遞給古小月,要她不用找了。「什麼事?」
  古小月比了一個小聲說話的手勢。「上週末街頭的王媽媽受人委託……跟我提……嗯……」
  李懷凝爽快地替她接口,「提親嗎?」
  「不盡然是。」
  「既然不是提親,那提什麼?」
  「提一個方案。」
  「方案!」李懷凝雙眉一聳,嗓門不由得隨著好奇提高幾音。「什麼方案?」
  古小月雙眸巡了滿室的食客一圈。「現下人多,我不方便說。」
  李懷凝會意後,問:「那你覺得呢?」
  「我……」古小月驀然地臉紅了,「我不知道。」
  李林凝很直率地說:「不知道就別答應啊!」
  「可是……」
  李林凝看了手錶一眼,「有可是,就表示你不確定,不確定的事當然不能說確定,我看你不如跟王太太說你要時間考慮。」
  古小月點頭,「喔,好。對方也說願意給我一段時間考慮。」
  「那就不要倉猝下決定。小月,我現在得趕去旅行社一趟。如果訂到飛港的機票後,我有可能從今晚起就不在台灣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若有問題可以找我的房東小姐商量,我稍候會請人送一張支票來……先說好,我不是給你,是借你。如果你有急用,將支票拿到銀行兌現,若還不夠的話,找我的房東小姐,她會樂意幫你。」
  「喔,好。」古小月似乎放心了,對著李林凝的背影問:「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李懷凝回頭大喊一句,「大概一兩個月後吧!我會寄明信片給你的。」
  那一個下午,很不湊巧地,羅飛搭的那家航空公司已客滿,李懷凝問了好幾家旅行社也都因春假旅遊旺季而要不到票,回到家,碰到那個有通天本領的妖婆趙燕麗後,忍不住發牢騷。「平常票都超賣的,為什麼偏偏這個時間跟我搬出那種原則大論。」
  趙燕麗和李懷凝一見面就鬥嘴是不爭的事實,但她們之間若一方有難,而且月經指數又正常的話,還是會意氣互通的。
  「你的國民禮儀那麼差,誰會理你這種拗客?」趙燕麗先損了李懷凝一頓後,一語不發地遞出一張機票說:「算你今天走運。我朋友一直催我到香港看他一趟,但我知道此趟去了後,很難全身而退。」
  「怎麼,你有預感對方會對你下藥啊?」
  趙燕麗點頭。「上次約會時他在我酒裡動過手腳,我沒點破,只推說有事得先走。這次會面他可能不會那麼容易讓我全身而退。」
  李懷凝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室友,「小趙,你這樣把人家兜得團團轉,便宜也不讓人家沾一下,一見苗頭不對,就打退堂鼓,這樣吊男人胃口,總有一天會出事。」
  「我沒有要男人對我好啊!是他們主動追求我的,有什麼辦法?何況他們一個個都對外宣稱跟我上過床了,既然如此,那就得付出一些代價。還有,如果你想在今夜飛到香港的話,你也得付出一些代價,那就是嘴巴放甜一點。」
  李懷凝不接受威脅,「或者我可以跟以前你的那些癡心漢們通風報信,要他們某夜潛進你的閨床上報到,看看究竟是誰先替你開苞。」
  趙燕麗挺胸叉腰地說:「你又在唬人了。」
  「唬人?你是個老處女是不爭的事實,我哪裡唬人了?」李懷凝得意地問。
  趙燕麗花容隨之變色。「你……怎麼知道的?」
  李懷凝告訴趙燕麗,「你新年喝醉酒時告訴我的。」
  「你!我明明是跟念香說的……」
  「那是你以為。念香那天回家吃團圓飯,你把我當成她吐了好長一段的心事,你甚至將暗戀念香老爸的事都跟我說了。好了,放心,我不會把你的閨房秘辛抖出去的,只要你能幫我弄到一張赴港的機票就好。」
  「李懷凝,有時候我真的想一手掐死你。」
  「相信我,我不值得你這等美女去蹲大牢的。」
  於是,赴港的機票就這麼到手了。當天晚上,李懷凝在羅飛登機前找到了他,讓他知道,她一個小時後在赤鱗角機場跟他碰頭。
  他高興得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下親她一下,她忍下甩他巴掌的衝動,只告訴他,「你皮癢啊。我隨身帶了防色狼的噴霧器和瑞士刀,只要你在旅行期間做出超過擁吻的舉動的話,我會不顧以往的情誼,讓你見識妙用的。」
  羅飛真心地道歉。「原諒我情不自禁。」
  李懷凝搬出那套老話,「相信我,我不值得大攝影師這樣情不自禁地冒險的。」
  羅飛若有所思地對她說:「阿蒂蜜西雅,雪貂臨死前,通常也不知道人類究竟圖它們哪一點好。」
  李懷凝跟他裝蒜,顧左右而言他,「你打這樣的比方,換我皮癢了。你該登機了,我們一個小時後見。」
  駱旭坐在自己的皮椅裡,接聽由秘書轉進來的電話。
  「我是駱旭,哪位找?」
  「嗯……我……我姓古……」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細柔的嗓音。
  駱旭擱下手邊的事,往後仰靠在大椅上,放緩公式化的生硬口氣,柔和地鼓勵她開口。「是,古小姐請說。」
  「你……我……我不確定,可不可以讓我多考慮一些時間?」
  基本上,一個女人肯考慮讓他包,就表示她也有意思。駱旭笑顏一展,寬和地問:「一個禮拜夠嗎?」
  「可能……不太夠。」
  「那你說個時間吧!」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半月的時間?」
  駱旭的眉頭皺了一下,他雖不高興等那麼久,但若太強勢,恐怕要令古小月打退堂鼓,於是爽快地說:「沒問題,你要一個半月就一個半月吧,希望屆時你給我的答覆是好。」
  「好。」
  聽她說好,駱旭忍不住挖苦她,「你不是要考慮一個半月嗎?怎麼又說好了呢?」
  古小月「嗯」一聲,似乎不懂他的玩笑,他也不想讓她有那種不知所云的疑惑感,只建議,「這樣好不好,我給你時間考慮,但這段日子你肯不肯跟我約會呢?」
  「約會?我……不確定,我必須照顧我婆婆……」
  「我會找人照顧你婆婆。一個禮拜你只須抽出一晚就好,而且我保證在十點以前將你送到家。」
  「喔,好。」
  「那麼就這麼說走了,我下午六點整,帶一位特護去『換』你出來。」
  駱旭溫柔地說完話便馬上切斷線路,直接撥到位在中山北路的一家服飾店,交代店老闆,「我的女伴有美麗的頸項與背脊,請林老闆挑幾件能烘托出她優點的衣服與鞋子,送到以下的地址去……」
  這事交代妥當後,駱旭的腦筋又轉了一下,順道撥內線給秘書,「Tracy,幫我到保險庫調一項首飾出來,嗯……我看就那串珍珠項圈吧。」因為也唯有珍珠配得上古小月白裡透紅的膚色。
  等事情暫時搞定後,駱旭這才定下心來辦公,但不知怎麼地,三番兩次闖進他心門來作亂的竟不是引人遐想的古小月,而是今晨他在古小月的店攤目睹到那個被一個外國男人吻手的女人。
  拜他的秘書與偵探社的高效率,駱旭知道那個有著一對貓眼的女人名叫李懷凝,也就是韓菁口中那個跟古小月很要好的「杏子」。她同時也是那個四天前無禮地打電話給他,宣稱要跟他買溥心畬的畫,隨後與他在古小月的店門前狹路相逢,並不分青紅皂白、摑駱旭一掌的凶婆子。
  而更讓駱旭深感意外的是,「她」竟是那個他極其欣賞的青年畫家袁疑!
  不知怎麼地,一想到她,駱旭整個思緒就冷絕起來,他有不祥的兆頭,總覺得這個女人會成為他和古小月之間的程咬金,但他有把握古小月不會拒絕他的提議,只不過往後他得將這個姓李的女人跟古小月隔絕開來。
  他駱旭的女人絕對不能跟一個自以為是的大女性主義者扯上關係,因為他的第一任前妻波麗就是一個前衛與偏激的女性主義者,要不是誤認他是個有理想抱負的革命份子,她根本不會抱著一腔的熱忱跟他交往,等到瞭解他對賺錢比對民主改革還要熱中後,她對他的感情便完全消失殆盡,她甚至譏他是個中了資本主義鴉片癮的中國米蟲,成天只曉得幫奸商管帳。
  他在美國跟波麗相處的那一年婚姻生活,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吵架;另外三分之一則是在睡覺,她帶別的男人睡他們的床,他則得一人去窩睡袋;最後三分之一的時間則是鑽研如何辯贏對方,直到波麗在醫院的病床臨終前,耿耿於懷地道出她嫁了一個冒牌的鬥士。
  從那時起,駱旭就打定主意,與其找個驕傲、自以為是的才女,不如找個溫順乖巧的愚婦來完成人類「自然的任務」為佳。
  多年來,他依循這個大原則挑女人,用財富麻醉女人的尊嚴,女人無一不被他養得服服帖帖,個個像只不願飛出籠的金絲雀,即使刁鑽如波斯貓者,只要他開口說緣份盡了,也沒人膽敢在他面前任意撤潑唱哭調。
  駱旭已安於這樣方便的規矩了,可不想被一個他不感興趣且又掌過他嘴的女人破壞掉,因此古小月若選擇他,就得放棄李懷凝這個朋友。
  而他會做得漂漂亮亮,甚至不讓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傷半點神;他已為古小月在汐止隴山林覓得一幢房子,等他確定他與她之間培養出長久的打算後,再將她安置到美加去當少奶奶,日子一久,她和李懷凝之間薄弱的友誼自然要轉淡,屆時他就無後顧之憂,且照常跟袁疑收購畫作,直到袁疑江郎才盡為止。
  而以駱旭這個收藏名家的判斷,袁疑再不警覺改變畫風,走她專長的西畫的話,她這一生的成就也不過如此,至於要達到她母親李清歡的功力,那即使花上一輩子的時光去琢磨也不易辦到,只因為李懷凝不是李清歡,李懷凝有她自己的格局,如果她肯將她的現代感與作畫時的趣味與幽默發揮在油畫上,而不是一味地仿水墨畫的話,他保證她在十年間會有大成就。
  但那個女人會聽他這一介商人的話嗎?
  駱旭不以為然。所以,就且走且看她是如何在藝壇間銷聲匿跡吧!
  自從李懷凝那個酷女跟著羅飛帥哥去大陸兩個月後,某星期六早上,趙空姐燕麗小姐和瘦了一小圈的吳念香兩人各端著一杯檸檬汁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按著電視遙控器。
  吳念香說:「嗯……李懷凝不在家還真的是怪怪的……」
  趙燕麗打了一個呵欠,同意道:「就是啊!在飛機上遇到拗客,回來想找人吵架都沒地方宣洩。」
  吳念香一臉受到冒犯。「不要瞧不起人,你想吵架我也是可以陪你吵啊!」
  趙燕麗看了一下吳念香,舉手要她省省。「那種感覺不一樣啦!你太厚道了,叫罵起來不夠過癮。」
  「試了才知道啊……」吳念香剛說完,靜了好幾天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起身接聽,仔細聽過接線小姐的話,說了一句「Yes」。沒多久,她就聽到老室友李懷凝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人也頓時開朗起來。「啊!孟宗竹,你人在哪裡?什麼?你跑到伊朗……」吳念香話還沒說完,話筒就被趙燕麗搶過去了。
  「什麼?你竟跑到伊朗!啊,不是伊朗,那麼是伊拉克嗎?也不是,那到底是哪一個?喔,兩個都進不去,你因為是美國公民兩伊海關不讓你過去……好了、好了,我知道長得像美國人不是你的錯,總之,你現在要怎麼辦?直接飛回來嗎?
  「什麼?沒錢了,那就用信用卡啊!什麼?你出國連信用卡都忘了帶?那你怎麼有錢打電話?喔,用對方付費……先別囉唆,念香已跟Operator說Yes了,帳你日後跟她結。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羅飛那傢伙呢?
  「他先你一步入關,所以不知道你被拒絕入境……等等,孟宗竹,你先閉上嘴巴聽我說話。你現在這種處境,還要跟我借錢繼續旅行?不行,你得回來,我和念香可以借你錢,但條件只有一個,你得回台灣。為什麼?」趙燕麗掩住話筒,問了吳念香,「她都走投無路了,還問我為什麼得回台灣?」
  吳念香兩手一攤,小聲地說:「你就老實告訴她,你想念她,不跟她吵架整天就不帶勁啊!!」
  「去,這事讓她知道還得了,她不跟上天去才怪。快,趕快找個能將她騙回來的藉口吧!」
  吳念香兩拳敲來敲去,後來大掌一拍,說:「有了,就說古小月有急事找她。」
  趙燕麗幾乎是不悅地瞪著吳念香。「幹麼將那個柔苦無骨沒主見的女人扯進來?!」
  「她是孟宗竹的朋友,孟宗竹很關心她的,甚至在出國前把她三分之二的積蓄放在古小月那裡。」
  趙燕麗嗤了一聲,「這就是為什麼她會被困在中東那裡動彈不得的原因了!錢已不夠用了,還凱得將錢塞給別人,她對金錢再沒概念也不該這麼閃神吧。」
  吳念香拍拍趙燕麗的背,催她道:「不管了,你就跟孟宗竹說古小月有急事找他商量。」
  趙燕麗只好照章傳話給電話彼端的室友,幾秒後,趙燕麗的美麗大眼突然凸了出來,她小聲疾呼著,「念香,她竟然說好!我好說歹說都勸不動她,如今搬出古小月,她這根孟宗竹竟然改變主意了!說她跟古小月不帶曖昧關係,我還真不信……」
  吳念香知道她其實在吃味,忙提醒她,「她和古小月有沒有曖昧關係我們管不著,我們先把孟宗竹弄回來再說,你要不要用我的信用卡號幫她訂票?」
  「不,用我的就好……」趙燕麗說著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邊交代線上的李懷凝該如何辦才上得了回台的飛機。
  在趙空姐的幫助下,李懷凝以僅有的餘款買到杜拜的航機,在杜拜機場的出境大廳跟趙空姐安排的朋友碰頭,接過返台的單程機票後,轉了兩次班機,總算在當天午夜回到台灣。
  兩個月來長途旅行的李懷凝已身心俱疲,根本沒力氣再走一步,於是打定主意在機場的入境大廳過一夜再說,沒想到人已上飛機值勤的趙空姐還是托了朋友來載她回去。
  回到家,她一見房東吳念香就莫名其妙地抱著她大笑起來,並直嚷:「我好高興看到你,你知道嗎?抹香鯨,你變高了!」
  吳念香搖頭,「不,我沒有高,而是瘦了。」
  「瘦了?好棒啊!你瘦了,我是不是在作夢?抹香鯨竟然也會瘦!太棒了!」樂極生悲後緊接著就是痛嚎一頓,直到吳念香扶著嗚嗚哀慟的她進入自己的房間,她一聞到闊別多時的墨料與紙張的味道後,喊了幾句「媽媽!媽媽!」之類的話,才安心似地躺上床,抱著厚枕,全身放軟地進入夢鄉。
  她這一睡就是足足兩天一夜,之中,甚至連趙燕麗走進她的臥室探個究竟都沒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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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李懷凝面對古小月大門緊掩的攤子,訝異鐵門上竟貼出店面廉讓的廣告,於是一刻不等地趕到古小月的家,慶幸情況還沒有到人去樓空的地步。
  古小月似乎很高興看到她,「懷凝,你回來了,行程一路平安吧!」
  李懷凝攤開手,無奈地笑著點頭,「我這不是活著回來了嗎?我聽我室友說,你急著找我,趕去你的店裡卻看到你要讓出店面,到底發生什麼事?」
  古小月將茶端到李懷凝桌前,輕鬆地說:「也沒什麼大事,只不過我決定答應王太太兩個月前提出的方案了。」
  「什麼方案?」李懷凝啜了一口茶,覺得這茶甘美醇香,勝過以往的滋味,而眼前的古小月更多了三分柔媚與自信,莫非她出國兩個月,回來後真的人事已非了!
  「有位先生想照顧我。」
  李懷凝不懂,將茶杯挪開,直來直往地問:「有位先生想照顧你?你是說,有人想娶你?」
  古小月紅著臉搖頭,「不是,只是照顧我而已!就好比有人贊助你畫畫一樣。」
  李懷凝愣了一下,對古小月的這番說法有些訝異。「贊助我畫畫?天下沒有自吃的午餐,你知道我向來對贊助這回事反感。」
  古小月馬上傾下頭,小聲地應一句,「別動怒,我只是打個比方。」
  李懷凝放緩語氣。「好,你只是打比方,那我也打個比方吧。人家若贊助我畫畫,我以作品回報,那你呢?你用什麼回報對辦照顧你的恩惠呢?」
  古小月抬起明眸,不安地看了一臉冷冰冰的李懷凝後,不語良久,最後才說:「我喜歡他,不介意這樣的安排。」
  李懷凝的臉色這下真的發黑了。「也就是說,你心甘情願任那個男人把你包下!小月,你怎麼會傻到答應一個陌生男人這樣的事?」
  「請不要用『包』這個字眼好嗎?我也是考慮好久才答應他的。」
  李懷凝覺得古小月一定是被人下了迷藥才會這樣神經錯亂。「你不認識他,卻要替他暖被?」
  古小月坦白地說:「我當年嫁給阿彬時,也不認識阿彬的。但這次不一樣,你不在的這兩個月,他每個禮拜都帶我出去散心,有時看戲,有時聽歌劇,今天到郊外走走,明天則坐在茶館裡品茗聽雨賞月。你知道我個性很憨,很多事都不懂的,但他跟你一樣都會耐心地跟我解說,讓我瞭解生命中除了煎蛋餅、賣早點外還有別的趣味存在著。」
  「別把我當三歲孩子了,你我都知道,他跟我不一樣,我有耐心是因為我關心你這個朋友,那頭色狼對你有耐心,全是因為覬覦你的美色,故弄玄虛地等你自投羅網!等你人老色衰沒有利用價值後,他會一腳把你揣開。」
  古小月卻有不同的看法,「他是個君子,從沒強迫我做下流的事。他說除非我親口答應他的提議,他絕不會越雷池一步。」
  「既然他有你說得這麼好,他為什麼不乾脆名正言順地將你娶回家?莫非他是有婦之夫?」
  「喔,不,他除了一個兒子在美國以外,並沒有家累。我知道他以前結過婚,但他太太很早就去世了,他對婚姻排斥,堅決不再重蹈覆轍。而我在經歷和阿彬那一場人事的變動與離別後,也很同意他的看法,因為他即使真的娶了我,也不見得就能給我一生的保障。」
  「不對、不對。」李懷凝要小月暫緩說話,「我看你被那個男人洗腦,是非黑白已分不清了。」
  古小月盯著李懷凝好久,本來溫熱的眼神突然冷卻了。「是、非、黑、白,根本是因人而異的。他沒說錯,你知道我的打算後,真要瞧不起我了。我該聽他的話,不對你提這檔事。」
  李懷凝忍不住在心裡揣測那個想包養小月的男人了。他都還沒會過她,就已經在慫恿古小月別聽她的話,分明就是一個城府深沉的心戰玩家,小月若真是傻乎乎地跟著對方過日子的話,未來只有認命的份。
  還有,現在是什麼年代了,竟也會發生這種只存在於上古野蠻不開化的事,而且還是在她朋友的身上,不行,她若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她說什麼都得出面阻止。
  「如果他真在乎你,想跟你生活就應該娶你,給你一個名份。小月,告訴我他是誰,讓我約他出來談談。」
  「不行,我答應他不跟你透露這事的。」
  「但你還是透露了不是嗎?」
  「所以我更不可以將他的名字透露給你知道。」
  「好,我不為難你,不問他的名字、身份與年紀,即使他是個鐘樓怪人或西門慶之流的垃圾也不干我的事。但看在咱們結交一場的情份上,你得回答我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是不是那個銀黑色LEXUS轎車的主人?」
  古小月遲疑了一下才點頭,「是。」
  「你喜歡他?」
  古小月遲疑了一下,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見到他時,我的心跳會加快,臉也會沒來由地發紅,見了他一次,就期待下一次,見了下一次就期待再下一次,甚至不想與他分離。懷凝,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喜歡?」
  李懷凝被問倒,坦白地說:「我……我不知道,因為我對男人從來沒有產生過你說的那種感覺。」尤其見識到古小月那種魂不守舍的癡心模樣,李懷凝甚至希望自己一輩子無緣去體驗那種感覺。
  「那麼你就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古小月低垂著星眸,頭微傾地面對桌子展露一抹淡淡的笑容。
  李懷凝見古小月已掉入那個男人刻意營造出來的幻境,知道多說無益,於是將茶飲盡,評了一句,「這是上等茗,你哪裡弄來的?」
  古小月憨羞地說:「是他昨日派人送來的。茶是好是壞我喝不出來,但知道嘴刁的你絕對嘗得出妙處。你要不要包一些回去?」
  「不用。」李懷凝斷然地拒絕,「他送你時,可不指望你會轉送給我。」
  「我想他不會介意的……」
  李懷凝不客氣地瞪了古小月一眼。「但我介意。」
  古小月這才警覺到李懷凝正處於暴怒邊緣,她慌張地轉身從櫃子裡取出一張支票和一隻珠寶盒,遞給李懷凝,「這是你出國前借我的,這段時間沒有發生什麼事,所以沒用上。」
  她把自己當妓女似地典當給一個金主,還說沒發生什麼事?李懷凝真是搞不懂古小月在想什麼,但她還是將東西接過手,睨了一眼小盒子,「這是什麼?」
  「喔,這是我和他的一點小心意,謝謝你人要遠行,還了心顧著我這個朋友。他陪我去挑的,我本來想買漂亮的鏈子給你的,但他建議送你琥珀耳墜子比較好,你趕快打開來看。」
  李懷凝播搔耳朵後,將盒子掀開,錦緞上躺著一對琥珀色的墜子,不知怎麼地,她覺得對方要古小月挑這對墜子別有用意,只是就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小月忙著討好李懷凝,取了墜子往她的耳洞套了進去,「看,好漂亮,正好搭你的眼睛呢!」
  「我的眼睛?」
  「是啊!他跟我說你的眼睛是金色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如今我才知道他沒亂說。」
  又是他長他短的!李懷凝沒好氣地摘下墜子,丟進珠寶盒,闔上蓋子將東西遞還給古小月,「這玩意兒我不能收,但無論如何謝謝你們的好意。」話畢,起身就要往屋外走,忽地想起自己在中東的跳蚤市場上買下一對打算送給古小月的銀耳環,但回身見了古小月耳垂上那兩粒價值不菲的珍珠時,隨即打消原念,只撂下一句,「你自己保重,別讓那男人欺負了。」
  李林凝回到寓所後,加入趙燕麗和吳念香的聊天陣容,只不過她心思飛得很遠,她們聊她們的,她則是自己想自己的。
  「孟宗竹,你去找古小月了沒?」吳念香回頭問李懷凝一句。
  「找了。」
  「她還好吧?我注意到她的店攤子收了,她有告訴你原因嗎?」
  「嗯,她還好,」李懷凝想了一下,決定幫古小月瞞這件事。「只是她過一陣子要遠行,不得不將店面頂出去。」李懷凝看了吳念香一眼,總覺得她瘦了一圈,但她不是個愛閒磕牙的人,所以懶得追問對方原因。
  趙燕麗修著自己的指甲,抬眼看了李懷凝一眼,說:「提到那個古小月,我就忍不住要三站六婆一下。我兩個禮拜以前和朋友上國家劇院時有碰到她,當時她身邊還有一個護花使者呢。」
  李懷凝的好奇這下被趙燕麗勾了起來,「護花使者?快告訴我那個人生就什麼德行?」
  「一副會讓人流口水的德行。」趙燕麗開著玩笑,瞄見李懷凝臉色凝重,一副不好惹的模樣時,才停下修指甲的動作,努力地回想。「對方看來體面大方、成熟穩重,像是事業有成的大老闆,但年紀又絕不會超過四十。」
  「他的眼神呢,看來是否邪淫不正?」李懷凝繼續追問。「還有言談舉止,是不是淨談一些不入流的事?」
  趙燕麗不客氣地反問李懷凝,「他們坐得很遠,小姐你以為我是隨伺媽祖身邊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嗎?」
  李懷凝瞪著趙空姐不語良久,隨後承認,「妖婆你目大耳垂厚,向來又神通廣大,難道不是嗎?」
  「李懷凝,你這女人怎麼淨是在嘴上討人便宜!」
  李懷凝見趙燕麗一副尖聲大叫的模樣,低聲下氣地道:「對不起,話說過頭了,你大人別記小人過,那人的人品到底如何?」
  趙燕麗咬牙切齒地說:「你跟古小月之間怎麼回事我可管不著,但我得讓你知道,古小月對那個護花使者可是服貼得跟一隻小貓一樣。還有,我聽巷口修鞋的阿伯聊起,古小月之所以收攤不賣早點,是因為她給一個億萬富翁包下了,對方開出的價碼簡直就是天文巨數,連我聽了都忍不住心動意搖,更別提古小月……」
  李懷凝一開口,處處護著朋友,「小月是因為喜歡他才答應跟他,跟錢扯不上關係。」
  「所以你早知道了。」吳念香關心地問李懷凝。
  李懷凝一臉憂慮。「她稍平時跟我承認了,但我還是不相信她答應了對方!早知她當初是要跟我商量這事的話,我說什麼也不會跟羅飛走的。」
  趙燕麗很實際,勸李懷凝想開一點,「也許這樣的安排對古小月最好,有些女人生來就是要過這種生活才會幸福的。我看她跟那個富翁在一起很快樂的樣子,她自己都不覺得委屈,你也犯不著為她心疼到這地步。」
  李懷凝巡了室友同情的目光,無奈地解釋,「我知道你們在懷疑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我現在告訴你們,我沒有那種同性傾向,我跟她只是一見如故,疼惜她的遭遇。今日如果對方看上她,想給她一個名份的話,我或許不會憤憤不平到這田地。」
  「懷凝,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你是古小月,你會怎麼做?」趙空姐問。
  「我會要那個男人滾離我八萬六千里遠。」
  「即使對方開了一個天文巨數也一樣?」
  「一點也沒錯。」
  「那你是古小月嗎?」
  「不是。」
  「既然不是,你就犯不著站在自己的立場替古小月多操心。她往後的日子好過得很,倒是你該多為自己的後半輩子做打算。」
  李懷凝根本聽不進趙燕麗的勸,反請求她,「你可不可以幫我跟巷口那個修鞋的阿伯打聽一下,如何才能碰上他?」
  趙燕麗解釋著,「阿伯不可能碰上他的,倒是三天兩頭會跟他的司機打交道,因為司機會固定將他的鞋送到阿伯那裡上油,咦,你問這個幹麼?」
  李懷凝白了她一眼,「當然是有目的我才會問!」
  「李懷凝,你別只顧著幫古小月出氣,反去毒害到那個阿伯,他也是做清苦生意的。」
  李懷凝保證,「我不會害阿伯的。我只是想寫封信,托那個司機代轉給古小月的大富翁罷了。」慕月先生:
  本人姓李,名懷凝,是小月的朋友,因為關心小月未來的福祉,今日唐突且貿然地在小月不知情的情況下寫信給你。又因為小月拒絕將你的大名透露於我,我只能稱呼你為慕月先生,如果你覺得這名稱俗不可耐,那麼還請你再忍耐一下,畢竟我再寫第二封署名給慕月先生的信機率不太大。
  從小月口中耳聞你的慷慨,知道先生你有意「照顧」小月,「贊助」她未來的人生。以一個朋友的「立場」,我當然希望小月將來能衣食無虞地過好日子,但希望她過好日子並不表示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她放棄追求完整且美滿的精神生活。
  不管你贊同與否,也不管小月是用什麼樣的名目來稀釋你「別有用意」的動機,「照顧」與「贊助」,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個簡單的「包」字。你出錢包下小月的身體與靈魂,提供豢養小月的物質要件,要小月對你一個人忠實,甚至扮演你床上的禁臠,但是慕月先生卻不必對小月付出任何關心與其感情,至於你對她的忠誠度更是可想而知。這樣慷慨的遊戲規則讓我聯想起人類與寵物之間不平等的關係。
  也許我的言詞太過銳利,也許我弄擰慕月先生的好意,也許慕月先生對小月的感情真如小月對慕月先生一般情深,而非出自男性見獵心喜的野獸本能,只打著霸佔小月的私心算盤。
  如果慕月先生真的在乎小月,那麼請開口向她求婚,讓她光明正大地成為你名正言順的妻子。否則慕月先生的真實身份即使可媲美將相國卿,其本質也不過是西門慶之流的市井人物。
  望你鄭重考慮。
  慕月小姐李懷凝
  駱旭臉色凝重地讀完信,順手任信紙飄在案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潦草亂舞的「慕月小姐李懷凝」七個字。
  三十秒後,他穩住氣,告訴自己好男不跟女鬥,順手將信紙一揉往字紙簍扔後,決定不睬對方的無理取鬧。
  又過了三十秒,他一想到對方那尖酸刻薄且字字帶諷的信後,又忍不住將信撈回來一讀再讀,讀到最後西門慶這個關鍵且令人冒汗的字眼後,他的火氣再也壓不下地熊熊往腦門頂怒冒。
  李懷凝這個多事、自傲與偏執的凶婆簡直就是一個大麻煩,是他額頭上妨礙視野的一粒膿胞,是他生殖器官上的毒瘤惡瘡。麻煩、膿胞、毒瘤惡瘡若不迅速除而後快的話,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正常過日子,包括現在的駱大董事長。
  現在駱旭算是被惹毛了,他可以放棄古小月讓人心癢的雪白身子,但李懷凝這個男人婆他卻是非教訓一頓不可,他要讓她知道,拿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的下場就要擔下自作孽的報應。
  駱旭打定主意,傳Tracy進辦公室,他先交代幾項公事後,方心平氣和地告訴她。「古小姐若打電話找我的話,請轉告她,我等她太久已失去耐性,所以撤回對她的提案,但我會把承諾過的房子與十年津貼總額轉到她的名下,她可自行處理,我不會多加干涉。另外,請你把這封信鎖進我的保險庫,我日後也許用得到。」
  Tracy將那團被董事長捏得硬到跟石頭有得拼的信,小心翼翼地將紙攤開,並快速地夾進自己的記事簿裡,恭敬地候在一旁。「董事長還有事交代嗎?」
  「有,我接下來的兩個月會調整上班時間,除了開會進公司以外,白天都會在外面辦事,偶爾我會在晚上進公司辦公或應酬,如果臨時調你加班,你應付得來嗎?」
  Tracy沒有家累,又是個年薪百萬的秘書,她知道努力配合董事長的需求來辦事絕對會贏得嘉勉,於是嘴角一扯,欣然地說:「當然沒問題。」
  駱旭滿意地沖秘書一笑,「太好了,遊戲就從現在開始。」
  李懷凝在與朋友合租的畫室裡指導三名小學生習畫,她工作時總是很賣力。再加上一臉美人相,年幼無知的學生們都對她必恭必敬,把她當權威看待。
  但憑良心說,李懷凝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女人,她的母性指數偏低,大概跟兩個月來一次的經期有關,但很奇怪地,小孩子偏偏喜歡找她學畫,要不是因為她的收入總是呈現赤字的話,她早就不收小徒弟了。
  「老師,我們走了,下禮拜見。」
  「下禮拜見。」
  送走這批學生後,李懷凝將畫室稍做整理,泡了一壺茶,靜坐在長椅上看書。
  十分鐘後,有人敲了木門。
  李懷凝輕應了一聲,「進來。」
  開門聲嘎啦地自她身後響起,來者跨了五步來到她跟前,她這才不耐煩地抬眼,本想詢問對方上門的用意,但一接觸到對方充滿笑意的眼眸後,她全身竟沒來由地打顫起來。
  她慌忙起身,退開他一步,清著喉嚨問:「你……有……咳,有什麼事?」
  對方兩手插在屁股後,像小學生似地跟她說:「我想跟李老師習畫。」
  李懷凝兩眼眨了眨,挪動草鞋,將一身光鮮的他打量一圈後,說:「我不開成人班,你想學畫,得等到晚上跟我朋友談。」
  「這真不巧,我只有這個時段抽得出空來。」
  這個男人怎麼連懊惱時眼裡都還能流露歡笑!
  李懷凝警戒地迴避他的目光,不在乎地聳了肩,「對不起,我還是愛莫能助,幫不上忙。」
  「為什麼?」他不死心地問。
  「不為什麼,你一個六尺大漢跟小學生上課,可要嚇壞孩子了。而且大人和小孩的授課方式不同,我會顧此失彼。」
  「你放心。我的繪畫能力可能比小學生還糟糕呢!屆時你要擔心我拖累其他學生的進度。」
  「拖累倒不會,因為每個人的進度都不一樣。」李懷凝想了一個理由,趕這個男人走。「只是很抱歉,我不教穿西裝打領帶的學生。」
  「這點我昨天洽詢時,沒人跟我提過你有這樣的……嗯,癖性。」
  李懷凝隨便扯了一句,「那我現在當面跟你解釋我有這樣的癖性也還不遲。」
  「是不遲。」他聞言馬上卸下西裝和領帶,配合她的規矩行事。「這樣成嗎?」見她不說話,他傷腦筋地擊了一下掌,「莫非你又立了要學生穿短褲的規定?沒關係,附近有幾家成衣廠,我這就去找一條像樣的褲子……」
  李懷凝瞪著從他雪白襯衫下伏起的胸肌不語,總覺得整個房子瀰漫了一股男性古龍水的味道,讓她全身不舒服,忍不住往窗口踅去,想重重吸一口氣。
  「李老師,你怎麼了?」他來到窗口,扶了一把李懷凝,「外面空氣污染很嚴重,這樣把頭伸出去實在是不智。」
  「我想我大概對你用的古龍水過敏,可不可以請你馬上出畫室一下。」這樣我才能鎖門,把你擋在門外!李懷凝忍住不對他尖叫的衝動。
  「古龍水?」他很快地指正她的錯誤,「我沒有用古龍水的習慣。李老師,你的臉色慘白得嚇人呢!是不是生病了?」說完就要扶她回桌子。
  李懷凝兩手一擋,退開他一步,警告他,「說話就好,別動手動腳。」
  「你確定你沒事?」他兩手撐在她身後,像護著神像似地不敢碰觸她。只是戰戰兢兢地防著她昏倒。
  好不容易,全身虛脫的李懷凝重新坐上長椅,呷了一口冷茶,潤了一下唇舌才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駱。」
  「駱駝的駱?」李懷凝問。
  「是啊!李老師好厲害,怎麼知道?」對方憨笑地站在她身旁慇勤地奉茶。
  「這不難猜吧!百家姓裡就你們一家『駱』而已。」偏偏她最近就碰上了三個。一個買去溥心畬的畫,一個是她房東小姐的夢中情人,最後一個則為了習畫,站在這裡跟她諂媚獻慇勤。
  「名呢?」
  「單名一個『旭』字。」
  日頭炎炎,光看名字就跟李懷凝犯沖,難怪他剛才一進門,她就要昏頭。
  「誰介紹你來找我的?」李懷凝翻著書,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顧漢聲教授。」當他報出這個名後,李懷凝則是不得不看他一眼。
  因為顧漢聲算是她母親李清歡的恩師,她得喚師祖的。
  李懷凝抬眼瞅這個叫駱旭的男人一眼,見他得意地回給她一個笑後,只好認栽地說:「好吧!你打算什麼時候上課?」
  「我希望週一至週五,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下午則從兩點到三點,為期一個月,兩且是一對一教學。」
  「你就那麼確定我這一個月排得出時間來教你?」
  「我想我手中有你要的東西,你看過後一定排得出時間來的。」他說完,從門口邊的公事包裡取出一卷字畫,細膩地解開絲緞後,將字畫慢慢地攤在李懷凝的桌前。
  當李懷凝認出那是令她作夢都會笑的溥心畬的字畫後,不可置信地掃瞪這個叫駱旭的男人一眼,當下斷定他和那個有錢的收藏家是父子關係,「為了跟我習畫,你竟偷你爸的畫?」
  駱旭不語地看了她良久,隨即坦然接受她的控訴,「說偷就難聽了,我只是借出來想跟李老師結個緣罷了。送你如何?就當做我拜師習藝的見面禮好了。」
  「你父親那裡……」
  「他已把這幅畫轉贈給我,不會過問我如何處理這幅畫。」
  李懷凝看看他,又瞄了那幅畫,心裡掙扎一番,想這個姓駱的男子當真瞭解她的弱點,知道致再多的學費給她,還不如用一幅畫邀買她的心,雖然這幅畫很貴就是了。
  李懷凝知道她不該答應駱旭的請求的,但是美畫就在眼前晃,她的節操終究戰勝不了她的慾望。她想要那幅畫,而且想得發瘋!這讓她想到慕月先生是否也對小月有過那種強烈的慾望,才悍然不顧世俗的眼光,對小月做出那樣的提議。
  李懷凝很快地甩掉慕月先生的動機,仰頭對駱旭說:「好,你明天就來上課吧!」
  而駱旭聞聲投給她的詭異笑容,竟讓李懷凝沒來由地心悸好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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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50: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隔天早上,一身便裝的駱旭提早上分鐘在畫室門前報到。
  李懷凝持了一袋小籠包,披散著長法晚他兩分鐘抵達,不悅地警告他一句,「我還有個規矩,當學生的人不能比我早到。」
  「為什麼?」駱旭手插褲袋,一臉玩味地傾頭看著她把鑰匙插進半生繡的鎖孔。
  她轉了半天,仍是沒動靜,於是挽著頭髮沒好氣地告訴他。「因為我討厭學生看到我披頭散髮又被一根鑰匙困在畫室外的蠢模樣。」
  他忍下不去讚美她艷光四射的衝動,規矩地道:「是,從明天起我會確定比李老師晚到的。」並客氣地詢問她,「要不要我試一試?」
  李懷凝好強地拒絕。「別以為你是男人,力氣就強過我,開鎖這事跟力氣沒關係,而是技術。」大話說完了,一分鐘後,鑰匙卻還是好端端地插在孔裡。
  這回他沒徵詢她的同意,取過鑰匙直接在佔滿油渣的小籠包袋上一抹,隨即往鎖孔裡插,稍加施力地一扭後,門也應聲而開了。
  他持著鑰匙往李懷凝的手心上擱,語帶調侃地說:「我想除了技術以外,運氣也挺重要的。」
  李懷凝雖然覺得丟臉,但不是輸不起的人,於是大方地說:「用油潤滑這一招我學到了,為師的這就賞你一個小籠包,以資獎勵。」說完馬上將食袋丟給他。
  駱旭大方地接過那袋包子後,揪了一粒往嘴裡送,目光緊跟在李懷凝寬大的棉袍上,依稀找著她女性的曲線,然後安然自得地坐在她的長椅上,一語不發地看著她打著髮辮,開燈並架設授課工具。
  李懷凝花了三十分鐘的時間和駱旭懇談溝通後,發現他除了有超人一等的辨色力與配色力以外,他的作畫描圖技巧比小學生的還不如,有時她不免懷疑他帶著那聯字畫跟她拜師習藝的動機。
  他總是一邊動筆,一邊擔心地告訴她,「我跟你說我比小學生還不如的,現在你見識到了吧?」
  「沒關係。」她安慰他,甚至坐在他身旁,綠手幫他穩住炭筆,柔聲地說:「你學畫是修身養性,不是為了應付考試或拿成績,我們可以慢慢來,先從靜物素描學起。」
  「靜物素描!」他懊惱地說:「這是我最弱的一環。我希望你這裡有維納斯的石膏像,而且是那種很養眼的。」
  李懷凝給他一個抱歉的微笑。「先生,恐怕你得屈就一粒橘子、蘋果和一個長頸空瓶了。」
  駱旭掀眉問:「隨我怎麼擺嗎?」
  李懷凝點頭,「靜物擺設可以訓練學生的構圖能力,我通常給學生很大的自主權。」
  「好,這是你說的。」不用三十秒,駱旭已把他的構圖擺了出來。
  他把橘子與蘋果平行擱在桌沿,接著將長頸瓶子擺在一個高凳上,再將豎了瓶子的高凳挪到橘子與蘋果之間,回頭徵詢李懷凝的意見,「這樣成嗎?」
  李懷凝沒被嚇到,眼裡反而閃著笑意問他,「你構這什麼圖?」
  他得意揚揚地說:「我管它叫『自戀的瓶頸』。」
  李懷凝見他擺了一副天真無邪的孩子樣,兩手環胸地問:「那粒橘子和蘋果的大小不太統一,我這裡有另一粒蘋果,你要不要換上?」
  「不用。」他跟她眨眼後,老實道:「不是每個男人的都同樣大,我寧願保持現狀,畢竟題目扯上自戀,我得忠於自己的意象。」
  李懷凝本以為他這樣「談性」該會惹自己嫌憎與輕視,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有辦法讓她發笑,也許是他貶抑自己不夠完美的作法讓她卸除防範。
  但是李懷凝探測到話題裡的私密性,不願再跟他討論下去,所以很快地板臉忍笑,只應一聲「喔」,轉身便要離去。
  怎知駱旭對「忠於自己的意象」仍有歧義,扯喉便嚷,「李老師,我可以換個瓶頸粗壯一點的酒瓶嗎?」
  李懷凝聞言僵在原地,幽默感已至極限,她回頭冷聲拒絕了,「不可以。你再這樣濫用聯想力,我可要將你踢出師門。」
  「好凶!」駱旭忍不住抱怨一句。「我只開個小玩笑也不行。」
  李懷凝下最後通牒,「你是個大男人,少在我面前裝得跟小學生一樣!」
  他倒是很會找個作怪的理由,擺了一張何其無辜的面孔道:「我以為你教慣小朋友,這樣輕鬆的上課會比較融洽自在。」
  「那請你記住,小學生不會跟我說這種充滿性暗示的低級黃色笑話,更不會擺了個『一往擎天』來挑戰我的權威。」說著,她長臂一伸,往瓶子比過去。
  不料,她施力過重,瓶子被她揮下了凳,轉不到半圈便摔得破碎。
  而他的嘴還真是貧,掃了一眼她的傑作後,懶洋洋地挪揄她,「我的『一柱擎天』到給李老師及時的一拳掄得粉身碎骨了。」
  李懷凝蹲下身,將破瓶子掃進簸箕裡,惡狠狠地仰瞪他一眼,「我再去廚房找一個瓶子給你。」說完甩著辮子,疾步往廚房衝去。
  他火上澆油地對著她的背影交代一句。「還請老師找瓶口肥壯一點的!」
  她火藥味特濃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我會讓你稱心如意才有鬼!」
  而駱旭沒再吭一句,只是靜靜地坐在原處朗笑,片刻後,突然憶起自己找上李懷凝的目的,馬上撤去笑容,冷眼打量這間畫室。
  一分鐘後,李懷凝持了一個水果酒的廣口瓶,不客氣地擱到桌上,給他一記衛生眼,「算你運氣好,我只找到這個瓶子,夠滿足你的自戀癖了。」
  「謝謝,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在乎學生自尊的好老師。」駱旭戴上一臉感激的面具,對她的怒目相向來個置之不理,專心素描起來。
  十二點時,他將素描的底打好,端到李懷凝的面前讓她評論一番。
  李懷凝見了他生澀的處女作,訝異他竟有辦法將單調的靜物畫成滑稽的動畫,就知他想成為一代曠世畫家是不可能的,但她不得不同意他的畫裡有很濃的趣味,讓她產生許多聯想,手也突然癢起來,想大揮筆桿子一番。顏料,當然是得採用濃脂性的油料才能增強肉慾感……不,不行,這種畫風跟袁疑的格調差太多了!
  她打消蠢念頭後,抬頭對他說:「嗯,不壞。現在已過午了,你到兩點再回來繼續吧。」
  駱旭拎起自己的外套往完美健碩的身上套,客氣地問:「這附近有值得推薦的餐飲店嗎?」
  李懷凝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報出幾個氣氛佳、食物精緻的主題餐廳後,揮手趕他出畫室。
  一等他離開後,她再也靜坐不下,腰桿子一撐,快速找了一塊舊帆布往畫板釘去,撈出幾管油料往調色盤擠弄一番,握筆沾上顏料順手往帆布刷了過去,幾道線條下去後,好幾線靈感閃進她腦裡,她怕靈感稍縱即逝,疾速地動筆將感觸留在帆布上,一個小時後,她放下畫具,怔然瞪視自己以兩對圖形與兩副三角幾何圖形拼湊出來的抽像作品——一幅被駱旭的「自戀瓶頸」激發出來的現代畫。
  「不,這太不『袁疑』了。」李懷凝告訴自己後,順手抓起一塊布,闔眼就要將帆布上的兩性特徵交合圖給毀掉,但她的手只抬至半空隨即落至身側。她重吐一口氣後將布丟得老遠,突然有那種餓又渴的感覺,旋身掏了提包和鑰匙,疾步往畫室外奔去。
  李懷凝幾乎是拔腿跑進位在街口轉角二樓的茶藝館,一進門,她便注意到今日用餐的人特別多,老闆娘跟她算熟識,給她一個抱歉的笑容,請她暫坐到櫃台後稍等幾分鐘。她才剛跨過走道,就聽到有人衝她喊一句,「李老師,這裡有空位!」
  她眼一側,注意到駱旭一人坐在餐室底端,眉開目笑地伸手跟她打招呼。
  她不情願地走向他,有點責難地問:「你怎麼沒去我推薦給你的餐廳呢?」
  駱旭給她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以為李老師會去那些店用餐,想你剛才上課一定受了我的氣,吃飯時可不會想再看到我的臉,所以躲到這裡來,沒想到……咱們還是碰上了,真巧啊!」
  「是啊,真巧。」李懷凝才不相信「天意」。她倒覺得是他先知先覺地判斷她會避開她刻意推薦給他的餐店,然後賭她絕對會懶到挑最近這家茶室果腹才對嗎!
  「你用完餐了?」李懷凝問完,忍住不迸出下一句——那為什麼還不滾?
  大概是他識破李懷凝滿眼的不悅,苦笑地跟她解釋,「畫室兩點才開,我怕等一下又犯了比你早到的大忌,只好窩在這裡泡茶。」
  李懷凝見他一臉怕她動怒的模樣,不由得在他對面落坐,歪頭問他一句,「我真有那麼凶嗎?」
  他揚起一抹笑,規避她的問題,只說:「李老師長得其實很漂亮。」
  被他這麼一讚美,李懷凝的臉瞬時轉紅。「我說東你扯西,這不等於告訴我,我很凶嗎?」
  他肘抵著桌面,大手托住腮幫子,直勾勾地打量她,「我覺得你漂亮到即使在生氣時也格外有韻味。」
  李懷凝瞄到他面前的鮮果茶,不為所動地說:「這家茶室的金桔蜜茶向來受歡迎,」反問他一句,「你究竟喝了多少杯,說話才這麼膩死人?」
  「喔,大概有三、四杯了吧,可惜發揮在李老師身上似乎不見效果。」
  「既然沒效果,請別再冒出那種莫名其妙的話。」李懷凝將餐單攤開,把自己與他隔絕開來。
  他低沉的嗓音繞過餐單傳進她的耳朵裡,「我以為只要是人,聽到有旁人讚美都該喜形於色才是。你說是不是啊,老闆娘?」
  李懷凝對著餐單點頭,「沒錯,除了不姑娘肚子鬧窮以外。」
  老闆娘見李懷凝將餐單直接貼在臉上,無視她眼前這位英俊爾雅的朋友,便識趣地等在一旁但笑不語,然後問駱旭一句,「先生要不要再來一壺金桔茶?」
  「當然要。」駱旭紳士地熔空壺送還給老闆娘,好語地央求一句,「我講話總是惹李老師生氣,你蜜糖再幫我多放一點,看我喝下有沒有用。」
  老闆娘抿嘴偷笑,端著茶壺往廚房走去。
  李懷凝不高興他在旁人面前挪揄她,冷目一瞠,陰沉沉地掃瞪他一眼。
  駱旭仍是一副無所謂的自得模樣,靜坐在她面前,一語不發地任她集中注意力地點餐,飄流的目光則徘徊在她沾了顏料的髮絲與頰上。
  兩分鐘後,老闆娘端著駱旭的茶回來了,李懷凝卻仍是沒主張,她自動挪開餐單,徵詢他的意見,「不行,我餓到沒精力思考。不介意我問你剛才吃什麼?」
  他大力地說:「今日特餐,素燴紅燒面。」
  「好吃嗎?」
  「豈只好吃,簡直就是人間美味!哦……那湯頭,不知是用什麼仙丹草藥熬出來的,光用聞的就令人食指大動,入喉更是唇齒猶香……」
  「停,別再說了。」李懷凝光聽到他挑逗性的用字,肚腸就咕嚕咕嚕地滾動起來,回頭快速地告訴老闆娘,「我也來一壺。」
  他有意勸退,「我對美味的標準可能不及李老師的,李老師要不要點別的嘗?」
  「少囉唆。」她輕斥他一句後,回頭換上一副天仙般的笑容,對老闆娘說:「我學生建議我嘗今日特餐,還有嗎?」
  「還有,我這就去通知師傅,一好馬上就送上來。」
  老闆娘走後,駱旭倒了一杯桔茶挪到她面前,恭敬地說:「老師請慢用。」之後便在她對面閱讀報章雜誌,不再打擾她進食。
  不知何原因,李懷凝總覺得他老師長、老師短的口吻裡帶了幾絲的嘲弄,甚至難辨他說真還是說假,但看在昨日她與溥心畬的字畫共度一夜良宵的份上,她強迫自己忍受這位輕浮、難以捉摸的凱子學生。畢竟與他的師生關係不過一個月而已,而這個月還是小月,過了今日只剩二十九天,很划算。
  不料,飯後接下來的那一個小時就很難熬了,二十九天恐怕沒她想得容易。
  李懷凝才剛用膳完畢,油嘴都還來不及抹,他便逕自起身往盥洗室走去,幾分鐘後現身,遠遠地與李懷凝笑望幾秒後,直接走到櫃台處付帳,之後五指一晃跟她道再見。李懷凝見他先行離去,神經頓時放鬆,捻了一根牙籤略剔牙,精神恢復過來跟老闆娘要帳單後,才發現那個凱子連她的帳也一併付清了。
  老闆娘以為駱旭想追李懷凝,為李懷凝高興,還護著他。「這位先生還真體貼啊!李小姐運氣真好。」
  體貼!體貼他自己的面子才是吧!對於他的大方,李懷凝可沒因此高興,她甚至更討厭駱旭了,因為在她的眼裡,這種沒徵詢過她意見就自作主張的大男人行為簡直就是跋扈!
  她臉色奇差地步出茶藝館,闊著步伐朝畫室邁去,經過古畫店時,她忍不住往裡頭探了一下,忽然睨見駱旭順長的身影在裡頭晃,她想了兩秒也開門進入。
  店裡只有老闆娘和他一人,原本笑得跟一朵花似的老闆娘在睨到李懷凝後,頓時萎縮得像過了夜的曇花,皺紋全部顯露出來。
  「李小姐,上個禮拜才見過你,我今日真沒算到你會大駕光臨。」老闆娘端起一臉的生意面孔。
  駱旭聞言轉過頭來,瞧見是她,開心地露出笑容。「真巧,竟在這裡碰到老師。來來來,我正苦於不知挑哪一幅畫好,就請老師指點一下吧,」他那一口閃閃發光的白牙與勾人靈魂的諂媚笑容讓李懷凝的頭沒來由的發暈。
  李懷凝上前告訴他,「不知道的話,就挑你喜歡的,起碼被騙上當後不會那麼痛心。」
  老闆娘聽了李懷凝意有所指的話,簡直就要拍桌子趕她出去了。「李小姐,你這是什麼話?」
  眼見兩個女人就快進入緊急交戰狀態,駱旭首先安撫老闆娘,「這倒是真的,我以前也買過好幾張贗品,白繳了不少學費,等到有一點常識後,才碰上林老闆,與他真是相見恨晚,我想李老師也是這麼認為的,是不是?」說完,丟給李懷凝一個拜託的眼神。
  李懷凝想了一下才點頭,說:「林老闆是我見過最誠實無欺的人了,我剛才那番話不是衝著林老闆說的,請老闆娘別放在心上。」
  老闆娘這才消了一點氣,但還是不肯給李懷凝好臉色看。
  李懷凝也恨自己魯莽,沒事竟去惹出一個敵人來,好險有駱旭在之間做緩衝。她看了一下他手中的畫,識相地給予駱旭她個人的意見,觀畫時她注意到兩張畫扇,想佔為己有。
  他看出她掐著那些畫不放,竟大方地對她說:「老師先挑好了。」
  李懷凝鬆開手,搖頭,「不,先到的人先挑。」
  他聳肩表示不在乎。「我向來遵行『女士優先』法則。」
  李懷凝直率地告訴他,「這裡沒有女士!」
  話脫口後,看到駱旭往老闆娘那裡一瞄,才知道自己說者無心,卻惹毛了聽者有意的老闆娘。
  這回連駱旭這個社交高手都愛莫能助了,因為挨著櫃台而站的他也忍不往低下頭來撲哧一笑。
  老闆娘氣得七竅生煙,忍無可忍地告訴他們。「你們兩個別動,我進去叫老闆出來。」
  駱旭見老闆娘消失後,低頭在李懷凝的耳邊說:「你害我上了老闆娘的黑名單,這下子我們非得買個東西才出得了這個門了,要不然以後鐵定被列為拒絕往來戶。」
  「你竟怪我!都是你那扯人後腿的一聲怪笑,老闆娘才會誤會我的意思。」李懷凝這下真的擔心老闆娘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他一臉無辜狀,「我知道沒用,要老闆娘知道才有用。你跟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事說來話長,得扯上老闆。」
  他聞言眼睛登時大張,一臉曖昧地笑望她。「嗯,兩女一男的三角關係最精彩了,來來來,快招認一切吧!這事怎麼扯上老闆的?」
  李懷凝受不了他一臉長舌公的模樣,馬上跟他解釋,「林老闆以前追過我母親,老闆娘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是你母親啊,我還以為他在追你呢!」他驚訝地以眼神打量她一圈。
  李懷凝猛地有那種被他污辱的感覺,「你別以為男人跟女人碰頭就一定有事好不好?」
  「是、是,你訓我訓得對,認識你後,我總算相信男人碰上女人真的不見得有事。」
  李懷凝明白他在譏諷她缺乏女人味。在他出現以前,她根本不在乎男人怎麼想她,如今由他口中道出,她總覺得很不是滋味。
  她傾頭看著畫,裝出一副不通不癢的模樣,說:「害我得罪人的人是你,該花錢消災的人也是你。」
  他聳肩,順手掏了腰包,「好吧!我花錢,你消災,老師喜歡哪一張,學生買給你。」
  李懷凝一愣,停下翻畫的動作,扭頭警告他。「你別自以為有錢,就認定我得領你的情。還有,既然你提到錢,咱們就把剛才在餐廳裡的帳算清楚。我欠你多少面錢?」
  「小錢不用擔心。」
  「究竟多少?」
  他想了一下,不答反問她,「你喝我幾杯金桔蜜茶?」
  李懷凝不解地看著他,「我怎麼知道?拚命倒茶的人是你。」
  「但喝茶的人是你,這可賴不掉吧!」
  「那你要怎樣?叫我陪你一壺金桔蜜茶嗎?」
  「,沒錯,我就是要你賠我金桔蜜茶,但不是一壺,是你喝下去的份量。」
  「誰會去記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啊!」
  他聳肩,給她一個「這就是了」的表情。「那你沒理由怪我記不住你欠我的面錢了。」
  李懷凝被他這樣拐彎一繞,血壓一路上升,「你今天下午不想上課是嗎?」
  他忙端起正經面孔,「當然想,我剛才吃麵時還一直期待下午的課,甚至明天、後天、大後天……」
  李懷凝可沒被他的二流演技唬住,輕咳一聲鄭重地對他說:「我向來不佔學生便宜。」說得真冠冕堂皇,光是他送給她的那聯字畫,以她傾後半生的時間去教他作畫都抵不過來了,現在她竟有臉搬出這套清廉說詞!
  如果他對她前不對尾的邏輯有微詞的話,他其實隱藏得相當好。他面帶笑容跟她建議,「這樣算來算去也累人,不如這樣,今天這頓算我請,改日換你請我,不就皆大歡喜了。」
  李懷凝才不想在餐桌上跟他這樣「恩恩相報」,她只想跟他保持距離,一個月後課程結束,凱子少爺可以再找別的消遣打發無聊時光。
  她正要出口反時,林老闆人已走了出來。
  林老闆看見駱旭和李懷凝站在一起挑畫,似乎有些詫異。
  駱旭首先說:「好,李老師沒意見,就這麼說定了。你說我到底該挑哪一張畫好呢?」
  「挑你喜歡的。」李懷凝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其實她心底則是盼望他的眼界低,挑一些花團錦簇之俗作。
  結果他遵照師訓,順手揀了三面扇畫,不想,面面都是李懷凝喜歡的!李懷凝見狀駭然變色,差點就要昏過去。好險他在她未能口吐白沫之前臨時轉念,放下其中一面扇畫,李懷凝的血色才恢復過來。
  她當下把握機會,捻起那張扇畫,快人快語地說:「換我選了吧。」
  「當然,我等一下還想安心上你的課呢。」駱旭擺了一個請便的手勢,逕自退到一旁,和林老闆話家常。
  十五分鐘後,他跟在李懷凝身後回到畫室,見到畫室中央搭起了另一個架子後,自然想挪步一探究竟。他站在畫前歪頭打量由幾何圖形拼湊成的畫,感覺畫裡傳達出兩性濃烈的慾望,可惜不到十秒,一塊大布突然罩了過來,在瞬間遮去了畫。
  駱旭眨著眼,一動也不動睨了站在畫架後的李懷凝,見她面帶防備地護著畫後,知趣地將肩一聳,吹著口哨往自己的畫架踱步而去,問李懷凝,「李老師,我現在可以上顏料了嗎?」
  李懷凝幾乎是抖著音地說:「好,我收拾一下馬上過來指導你。」
  這一堂課,他沒有再發出驚世駭俗的言論,反而認真地為自己的作品上色,李懷凝才有辦法正眼面對他,給他指導。
  一個小時後,他笑容滿面地跟她說:「這堂課我上得很盡興,多謝李老師指導,咱們明兒個見了。」話畢,他滿意地拎著作品,離開李懷凝的畫室。
  李懷凝則是跌坐至長椅,面對新挑的扇畫發呆。她總覺得是他故意放棄這張畫好讓她挑,她還覺得他來跟她學畫是另有目的,當然,李懷凝沒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想追求她,因為他調侃她的時候比讚美她的時候多,而他讚美她時,又是言不由衷的時候多。那麼,他究竟是為何而來呢?
  李懷凝苦惱地坐在原處,因為她發現自己很不喜歡一個現象。
  這個現象就是,這名叫駱旭的男子似乎有辦法掌握住她的情緒,就像耍傀儡似地操縱她,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好像能讀出她的思路。
  是巧合嗎?
  應該是吧!
  她不記得最近得罪過誰了,除了那個慕月先生……不,姓駱的說什麼都不可能是慕月先生。
  雖然百般不願與駱旭正眼相望,李懷凝還是不得不承認,駱旭的外在條件其實很優越,氣質品貌又不凡,桃花運應該不差,不可能對善良女人做出那種強取毫奪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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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51: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自從「肥美」脫手後,李懷凝似乎開始交起好運。
  畫廊經理會親自打電話來,告知李懷凝有客人指定某種風格的作品。
  不是她故意跟自己的荷包過不去,實在是因為感覺不對,她畫不出來,再加上她三不五時狂逛藝廊,每見有喜歡的,不先拿捏自己負擔得起與否,總會預先丟下訂金以免躑躅地打推堂鼓,所以在經濟能力上,她總是入不敷出,即使這個月多賣幾張畫,衣袋裡總像破了幾處大洞,守不住財,至今仍窘迫得緊。
  而她在收到駱旭饋贈的溥心畬的字畫後,總覺得良心不安,三天後,她跑到一家慈善機構,豪爽地以「駱旭」的名字,將同等畫值的金額捐了出去,心才舒暢些,但她同時忘了,她在外旅行兩個月時,積欠羅飛一些錢,這錢她非還不可。
  羅飛當然不會主動跟她要,但在旅行時發生了一些事,讓李懷凝無法不將債還清。
  那兩個月,若強說他們之間沒事,其實有點自欺欺人。有一晚,在沙漠紮營過夜時,突然下了一場驟雨,羅飛的睡帳進了水,為了搶救攝影器材,來不及打包睡袋,睡袋因此遭殃,氣溫隨後在一個小時內急速地下降至攝氏零下二十度,李懷凝於是告訴羅飛,他可以跟她擠一個帳篷。
  羅飛起先不願意,後來瞭解別的同事已避到他人的帳篷當一夜難民,沒預留位置給他時,才勉為其難地住進李懷凝的帳篷,甚至跟她共用一個雙人睡袋。本來他們是分得挺遠的,但氣溫冷得讓人難受,基於求生本能,他們沒有異議地依偎在一起取暖,一夜相安無事,沒想到,錯誤竟在凌晨時分悄然地發生。
  神識末清的羅飛在寤寐之間,差點把李懷凝當成酒吧間對他投環送抱的女子調戲一番,苦非她及時醒來察覺有異,錯誤絕對會發生,因為他幾乎已爬到她身上,只差沒解除她的衣物就可挺身而入了!
  她沒賞他巴掌,只是在他的肩頭上重重一咬,這才將他咬醒。
  儘管羅飛事後愧疚地跟她道歉,她仍對他持有戒心,不是因為怕他真的故意侵犯自己,而是她終於瞭解他對她真的放進了真感情。而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回報他對她的關注,因為她始終把他當成有通財之義的好朋友對待,所以,欠羅飛的錢是非還不可的。
  因此當畫廊的經理到她的住所挑畫,看中她最新完成的幾何抽像作品時,她咬著牙,足足蹙了一分鐘的眉頭,才低聲地說:「要就拿去吧!」
  只三天,經理便通知她去領酬金,問她想不想知道買畫人的來歷,她向來把賣出的作品當丟掉似的,再加上心情低落,根本對金主沒興趣,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有償債能力,不必欠羅飛了。
  「李老師,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這顆樹幹總是畫不挺!」駱旭對著在旁發呆的李懷凝喊了一句。
  「喔!」李懷凝醒過來,取過他手上的毛筆示範給他看。「筆得這樣切著走,樹幹才會挺勁有骨氣……」
  駱旭已跟著李懷凝上了十堂的課,這些日子他偶爾會講一些不好笑的笑話,倒沒有製造讓李懷凝處理不來的意外事件,只除了第十堂下午,天氣燥熱,再加上停電,他熱得將襯衫一脫,打著赤膊畫畫。
  李懷凝當時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狀,私底下卻把他上身的每一條泛著晶汗的肌理都輸進自己的腦海裡,等三點下課他人一走,馬上掩門抓起炭筆,將他健康的體魄轉移至紙上。
  光是他碩實有力的肩頭就取了前景、側景和背景三張,平滑的胸膛與結實的腹部各兩張,至於頸背至腰背則因為她都是明目張膽地站在他身後觀賞,印象特別鮮明,所以畫了五張。
  李懷凝好訝異,因為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男體過,在學校素描人體時,也是偏愛女體多過男體。每次有男模特兒來教室擺姿勢時,別的女同學總是臉帶羞容與好奇地瞪著模特兒的男性特徵瞧,而李懷凝則是半點感覺也沒有,只顧著動筆將所觀之物記實地描繪出來。有個法國教授總是批評她的男體作品很死,放到停屍間供奉著比丟進紙簍裡恰當。
  她才不甩那個法國教授怎麼刻薄她的畫,因為當時的她對男體完全沒興趣,對她來說,男人的生殖器充其量不過是掛在肚臍下方十寸的一截腐肉罷了,腐掉沒用的東西不放停屍間冷凍,還能放哪裡?
  話說回來,正當李懷凝打算把駱旭當成她新作品裡的中心主角人物時,駱旭卻差人打電話告訴她,他有一個禮拜抽不出空來上課,當然錯在他,她日後並不需要幫他補課,直接算他缺席就好。
  李懷凝失望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她不太確定他的膚色究竟是棕櫚色,抑或是古銅色的……她得再見他一眼才能確定,而這得等上七天才會知道答案。
  偏偏李懷凝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等,無異於叫她罷工。
  但她終究等了。
  一個禮拜後,駱旭再回來上課時,他告訴李懷凝他想改學國畫,李懷凝有些失望,但沒有試圖改變他的決定,唯一令李懷凝高興的是,她總算可以確定他的膚色是古銅色的。
  不過她發現一件詭異的事,儘管他不刻意展現,他握筆的手會在無意間洩露出他其實寫得出一手好字的秘密,但他對繪圖卻一副外行的模樣。想想,這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李懷凝雖畫得出獨樹一幟的好畫,但她寫的字在行家眼裡簡直就是滿紙四處爬的蝌蚪文,所以常有愛才心切的書法家長輩念在與她母親李清歡的舊日情份,熱中為她的畫提字落款,怕的就是被她自己的「真跡」玷污了好作品。
  駱旭停下筆,不確定地回頭喊她一聲。「李老師……」
  李懷凝從冥思中轉醒,先嗯了一聲,才慢慢地將目光從他頸項間收了回來,習慣性避開他的目光,改盯在他的畫上,問:「什麼事?」
  「老實說,我有一點累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好不好?」
  李懷凝像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這才與他的目光接觸,「你為什麼想到此為止……」她瞄到手錶的短針指著「2」,瞭解她足足晚了兩個小時下課,於是胡亂抓了一把頭髮,旋身走到自己的工具桌,低聲道:「抱歉,我竟不知道已過午兩點了。你如果想走的話當然可以,畫具我幫你收就好。你明天……會來上課吧?」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俯首看著她那對仰視詢盼的目光,給她一記暖笑,「會的。」
  她的唇間突然綻出一記難得一見的笑容,然後低頭整理東西。「那明天見了。」
  駱旭沒走,反而拉過一張圓凳,在她身旁坐下。「你難道不會想吃中飯嗎?」
  李懷凝很直率地告訴他,「我並不覺得餓啊!」
  「難道你都是在餓感襲身時才找食物吃嗎?」
  李懷凝想了一下,發現自己不能否認,於是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駱旭忍不住對她搖頭,給她一個不僅不對,而且很糟糕的表情,「人跟野生動物不能比,餓肚子時才進食,難怪你的脾氣好不起來!」
  李懷凝頭一次沒嫌他多事,反而問:「喔,這怎麼說?」
  「食物轉換成熱能得花上一段時間,你若總在飢餓邊緣的話,會先耗掉脂肪,再由肝分泌出肝糖,以維持生命體力,如此長久以往,肝功能就會受到影響,你的肝火一旺,人也跟著浮躁,脾氣自然好不起來。」
  「你在誆我?」李懷凝半信半疑地睨著他。
  他不否認,「如果這樣動嘴皮撒謊可以把你騙去吃頓飯的話,其實挺划算的。」
  吃飯?跟他!嗯……李懷凝拿不定主意,順手拉下束在馬尾的橡皮圖,以手梳理亂髮,一邊考慮他的提議。
  「這樣好了。」他起身繞到她身後,捧起她的長髮建議道:「你慢慢考慮,直到我幫你打完辮子後,你再告訴我決定。」他的指腹順著她的頭皮輕柔地梳著她的發。
  李懷凝頭次擔心自己不修邊幅讓他見笑,尤其當他的長指卡在她打結的發尾時,她恨不得拿剪子把頭髮除去。
  駱旭倒是滿不在乎地繼續為她梳理,替她扎辮子,等到他躬身跟她要橡皮圈時,他才問一句,「你拿定主意了沒?」然後將她的辮子擺到她胸前,一手輕搭在她的肩上,微微地撫弄她的棉質衣料,等著她的答案。
  李懷凝能感受到他手上的熱力正透過衣料傳滲到她的肩頭。她啞著喉頭問:「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貓耳朵專賣店,很好吃,這回算我請,好嗎?」
  「真的嗎?貓耳朵!」豬耳朵他吃過,貓耳朵倒頭遭嘗試,眼睛不由得醒亮,喜出望外之餘也不與她爭辯,兩手改搭在她的臂膀,扶她起身。「看在我沒吃過貓耳朵的份上,就由你請吧。」
  李懷凝點了兩碗貓耳朵和幾道小菜後,駱旭護著李懷凝在狹隘的桌椅與食客間鑽動,好不容易來到角落裡僅存的一張空桌,李懷凝坦然入座,等到駱旭也坐下時,她倒變得不坦然了,因為他的膝頭無可避免地觸上她的,兩人四目迴避,敏感地拉了一下椅子,對著餐具抱歉,同時警覺地將腿側開,不料,他們竟側向同一邊,這下他們不得不互望一眼,會心一笑了。
  李懷凝難得尷尬地道歉,「我圖地宜之便,竟忘記這裡不是長人國的樂園。你這樣縮著,一直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坐過去一點?」
  他將竹筷子和小湯瓢遞給她,並跟她保證,「放輕鬆點,我這樣坐很好,沒事。」
  但她就是輕鬆不起來,邊說邊咬著小指關節。「我想你一定習慣上豪華館子。我不是故意裝吝嗇,但我目前真的只能請你吃這種價位的食物……」
  「我瞭解,你真的不需要解釋那麼多。我小時候在大陸老家。跟村伯鄰人上山獵來的珍奇野獸可能會嚇著你。」
  「喔!」李懷凝愣了一下,「譬如……」
  「譬如猴腦、穿山甲、蛇肉、野豬及熊掌。」
  李懷凝望著他不語良久,才將上身朝他傾去,面色凝重地低聲問:「滋味如何?」
  他也依樣畫葫蘆的湊上前去,與她頰貼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簡直妙不可言。」
  「這不是很殘忍嗎?」
  「以進化人猿的文明角度看當然殘忍,但以大自然的角度來說卻是天然。你沒聽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嗎?」
  李懷凝見他眼裡泛起頑童般的笑意,知道他分明是嗜食珍奇異獸,才搬出冠冕堂皇的說詞,於是也見招拆招地問:「那天然萬能的你們都是怎麼烹調那些『芻狗』的?」
  「現在講,等下老闆送餐上來會害你吃不下。」
  「不用替我擔心,我太餓了,聽聽噁心的事也許可以緩和消化功能。」
  「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於是,他把怎麼擒捕猿猴,如何在猴腦上鑿洞,如何在發現穿山甲時對獵物撒砂以防止它們蜷縮起來,之後就談如何狩獵野豬的歷險記,也將如何煮蛇湯、如何烤熊掌的過程一一道了出來。
  「打野豬一定得讓它當場斃命,若沒的話,它發瘋起來可難收拾,我就親眼看過一頭野豬腸肚子都被剖出來了,它竟有辦法用前蹄將腸子塞回去,並精力無窮地追著人跑,還刺中幾個大人的肚皮,直到血流止盡才歸天。」
  「還有一回,我到同學家住,隔天上山賞玩。大人都說,我們武夷山裡的蛇個個粗得像千年精怪,毒性又強,而且特別愛挑童子肉吃。我和同學剛走進樹林,才止步,一條我見也沒見過的大蛇就垂下樹幹,大口一張咬了一下我同學的耳朵,我同學當下大叫一聲,『好兄弟,你只管砍下我的耳朵!』我得到許可,小刀一操,輕輕一劃就削下他的耳朵,然後兩人合力將蛇打了下來,回村後剝皮丟進湯鍋裡。
  「我們老家那裡有個傳說,總說蜈蚣愛吃蛇肉,所以蛇也最怕蜈蚣,因此延伸出一項禁忌,煮蛇湯時,千萬要挑廣場大空地煮,不可在有屋樑的室內進行,因為蜈蚣愛吃蛇,一聞到蛇香,全都被裊裊上升的香氣吸聚到懸樑上,又因為吃不到猛滴口水,蜈蚣的毒唾液便滴入湯鍋,人若飲了蛇湯後也要跟著出事,所以這件『蛇咬童子耳朵事件』讓我瞭解,原來是我同學的三姐保住了我的耳朵。」
  李懷凝不解,「這怎麼說?」
  「要不是她在前一晚破了我的童子功,被攻擊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然後賣乖地對她露齒一笑。
  李懷凝呆坐在那裡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是說真還是說假,她覺得他像一個複雜難懂的三體迷宮拼圖,引人思忖,但她卻不想深入探索,因為她怕入了迷陣後,失陷的會是自己。最後她決定不動聲色地轉變話題,「也就是說,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
  「可是你的口音……」
  「我知道,非常泛台灣化對不對?」他笑了一下,接著以北京腔、山東和上海腔道出那句,「所以你不相信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
  李懷凝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你挺有語言模仿天分的。」
  「相信我,這跟語言天分無關,而是為了爭取更悠然的生存空間的關係。我長年在外經商旅行,已瞭解有時說同一種語言還不夠,非得用同一種地方腔交談才能打破成見,製造出地緣性,彼此同聲共氣先顯露自己的意識型態合念與否再談下文。所以,我學精了,練就出鸚鵡的本事,到哪裡就跟著哪裡的人說話。」他話到此,睨到老闆端了兩隻碗走過來,興致勃勃地扳開竹筷子,討好的說:「同樣,跟你學畫就得跟著你吃貓耳朵。」
  老闆將兩碗貓耳朵和小菜擱在他們面前後,便忙自己的事去。
  李懷凝餓得荒,撒了胡椒和鹽,就要下箸飽餐一頓,忽地瞄到對面的駱旭皺眉夾起一小瓣由白麵團揉出來的「貓耳朵」送到眼前瞧個究竟,忍不住關心問:「有問題嗎?發現了不該在碗裡的東西嗎?」
  他說:「的確,我記得你剛才明明跟老闆點了貓耳朵,怎麼我這碗裝的竟都是雲朵般的麵食。」
  「這就是貓耳朵沒錯啊!」李懷凝話剛脫口,見他一臉失望上當的模樣,終於明白駱先生期待的是貨真價實的貓耳朵,忍不住大笑出來,「貓兒見了你這個大老饕,可要溜之大吉了。」
  「還說呢,大街小巷多得是脆骨豬耳朵,我到沒聽說豬閃人過。」聽聽他的口氣,多麼委屈啊!
  李懷凝告訴他,「好吧,算我誤導你好了,你再叫別的吃行嗎?」
  他將失望打包,展顏道:「不,既然是李老師推薦的,就算這碗裝著的是貓兒大便我都不敢拒絕。」結果,他一口接一口地將貓耳朵嚼入肚,還不忘套上一句當地語,「當真是香Q帶勁。」
  李懷凝見他終於眉開目笑起來,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她搞不懂,他怎麼可能上一秒才老成冷酷得讓人害怕,下一秒卻能像孩子那樣談天說地。
  李懷凝兩眼直視他,忍不住問了。「你找上我真是想跟我習畫嗎?」
  駱旭反問她,「除了習畫以外,我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呢?」
  「我不知道。我覺得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的畫上面,所以才問你。」
  駱旭再次將唇湊上她的耳際,輕聲跟她招認。「我想你沒錯,我跟你學畫的確是別有用心。我不是慕名而來,而是慕你的人而來。我想我對你一見鍾情,喜歡上你了。」說完,他直接叼住她的耳垂不放。
  李懷凝被他突來的舉措嚇到,回神後將頭往後縮,撫耳斥責他一句,「你找別人開玩笑好不好?」
  他看著她,目光透著前所未有的認真。「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的確是喜歡上你了,我在一見到你的自畫像後,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絕境。」
  李懷凝顫著音問:「什麼自畫像?」
  「那張你自貶為『肥美』的自畫像。」
  李懷凝不可置信地喊了出來,「你……是你,是你將那幅畫買走的?」
  「沒錯,」他接著擺出一臉自尊心受創的模樣,「難道你對買你畫的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沒有。我每賣一張畫就當丟掉一雙襪子,至於是誰撿到襪子穿,不關我的事。」
  「聽來好大方無情,但我卻認為是你怕感情放得過重,到時守著作品,一張畫都不肯賣。」
  心中事被他一語道破,李懷凝很不是滋味。「有些畫我就是不想賣。」
  「也包括你那幅最新的『幾何結合』嗎?」他問。
  李懷凝一聽,瞭解是他收購了『幾何結合』後,無奈地掃他一眼。「我不想賣的作品只有兩件,怎麼兩件都在你手頭上?」
  「也許我運氣比較好。」
  「或者你該說,你是個出手大方的好客戶,畫廊經理不願得罪於你,甚至在你的指示下,自願當個走狗,嗅著鼻子找上我?」
  他雙臂環抱,一臉趣味橫生地聽著她的指控,然後聳肩說:「你也算得上有收藏癖,如果你跟我異位而處,也該會這麼做才是。」
  李懷凝沒有否認,因為她的確會這麼做,甚至做得比他還絕。
  「如何?」他問。
  「如何什麼?」她反問。
  「我能追求你嗎?」他客氣地道。
  她卻不客氣地告訴他。「不可以。」
  他沒露出失望的表情,堅定追究答案。「能給我你的理由嗎?」
  李懷凝本想昧著良心告訴他,她對他沒興趣,但她臨時改了主意,找了一個老掉牙的說詞。「我是師,你是徒,違反倫常,所以不可能。」
  「這問題容易解決,你現在將我踢出師門不就得了。」
  李懷凝的毒與酷似乎在一碰上駱旭後就度假逍遙去了,她找不到更好的藉口,只能拿更蠢的藉口搪塞他。「你沒聽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嗎?」
  他伸出大手,蓋在李懷凝擱在桌沿的手,意有所指地說:「在你的例子,只要你我皆有心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母』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他大膽地跟她表明,「我們未來孩子的母親。」
  李懷凝聽到他這番唱戲般的話,總覺得他瘋了!
  她都還沒準他追她,他竟想到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更何況為人妻已不可能,為人母更是會要她的命。她將手自他的掌下抽回,粉碎他的奇想。
  「我恐怕自己的母性過低,能生不能養。」
  他擺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有現成的兒子讓你習慣一下。他現年十歲,很漂亮乖巧的一個男孩子,你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他的。」
  她沒他那麼樂觀。「我連自己的骨肉都沒把握養得活,怎麼可能善待別人家的小孩!」她將會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後母,甚至比她自己的後母都沒愛心到令人齒寒。
  「如果你真對孩子沒興趣,我不會強迫你跟小強同處一室。」
  李懷凝忍不住在他面前揮揮手,「嗨,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沒醒嗎?以你的條件,你大可把心思花到別的女人身上,卻在這個麵店裡對著我猛作白日夢,這不是有一點奇怪嗎?」
  「你體會不出我花費在你身上的心思,才遲鈍得奇怪呢!」
  李懷凝覺得好冤枉,衝口對他吼說:「心思?什麼心思?你那麼大的歲數,想追女人卻只說不做,還怪我遲鈍,簡直就莫名其妙。」說完,她忘了這餐其實是該她請的,起身後落荒而逃地撇下他,疾步往店外走去。
  此時過午三點,天空下著傾盆大雨,她在轉眼就被淋成一身濕。
  五分鐘後,他在十字路口追上她,她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挑了天橋走,同時厲聲警告,「你別跟來,否則我撞車給你看。」
  他當然不信她會撞車,但決定給她幾分鐘冷靜的時間。
  又十分鐘後,李懷擰踏著滴著水的草鞋踩上階梯回到畫室,見淋成落湯雞的他靠在門前,情緒更壞了。
  他解釋他必須回來的原因。「我回來取畫。」
  李懷凝甩都不甩他,低頭撈鑰匙開門,結果鑰匙不合作,又一次讓她在他面前丟臉。
  「我來,行嗎?」他輕聲詢問,大手朝她一伸。
  她諷刺地說:「行行行!你是萬能無敵的超人,最行了。」接著無禮地將鑰匙遞給他。
  誰料,他順手牽住她的手,將她扯進懷裡,箝制住她後,不由分說地傾頭給她一個吻。他的吻充斥著霸氣,蛇蠍般的舌尖不時在她精緻的五官上遊走,偏就是不願佔有她的唇。「為什麼你的脾氣總是這麼壞?壞到能讓鮮乳在一秒內發餿!」
  她氣憤地掙出那只握了鑰匙的手,摑他一掌。
  她的肩頭因為受到約制,那一掌的力道如綿,於他根本不痛不癢,倒是他的頰被鑰匙齒端刮出一道細痕,乍現的血漬在轉眼間汩了出來,這激起他心裡的怒潮,猛地扣住她的身子,像大鷹銜雀似地往她嫣紅的唇啄來,不顧她頑抗的拒絕,再度給她一個吻。
  這回他直往她的喉間攻去,讓她根本無招架之力,她甚至連呼吸的本能都別他熱辣狂亂的求愛方式給放逐了。他與她如此近地貼著,兩人的氣息逃逸進彼此的官能裡,繁衍出更多的慾念,生平頭一次,李懷凝有那種想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覺,不再設防,不再保留,她闔上雙目,蹙起眉頭,浮現在她腦海裡的竟是他赤裸的肩胛背影,渴望他的強烈感覺讓她發出哽咽的哭泣聲。她鬆開拳頭,兩手垂掛在他肩上,無力地靠在門板上,任他擺佈。
  短短數秒的光景,駱旭已將李懷凝濕透的棉衣與樸素的胸罩解開,這時他才意外地瞭解,骨瘦如柴的李懷凝並非缺乏女性特質,她全身上下的脂肪大抵集中到她的胸前與臀部,急邃的呼吸引爆劇烈的起伏,自成美不勝收的畫面,他微傾著頭,情不自禁地在她的鎖骨間落下唇印時,隱約可以聽到她戰悚擂鼓般的心跳。
  他吻上她,大膽地對她說:「我要你,讓我們現在就進畫室。」
  「不行……」她固守最後的一絲理智,當她感覺到自己的棉褲被他往下拉,他磨人潮熱的唇舌已不請自來地在她的肚臍與下腹間游來晃去時,驚詫地說:「不行……真的不行在這裡。」
  「為什麼不?」他問,兩隻毛手卻沒閒著,真沒想到李懷凝瘦歸瘦,該有肉的地方絕肘不偷工減料。她把這副特優身段藏躲在這破布袋似的棉衣裡不見天日,無異是暴殄天物。
  偏偏駱旭這個人的作風雖新但觀念老舊,憐香惜玉慣了,見不得好東西被糟蹋,他竟突生那種想將她妝點成天仙公主的慾望,但一想到綾羅綢緞下冒出一雙唐突的草鞋後,覺得還是別干涉這個女人的穿著好,畢竟,她這麼邋遢都能勾起他的佔有慾,再強迫她投已所好,不啻自找沒趣。
  他性感的唇尋著她的耳垂,再次嘶啞地垂詢,「難道你真不想要?」
  李懷凝不答,側過頭去,只柔弱地吐了一句,「下一段時間是我朋友租用的,他隨時會到……不行……」
  「那就跟我走,我住的飯店就在這附近,去我那裡,好不?」他膩語如絲地哄著她。
  「不可以。」
  「否則就在這裡了?」他發出警告,把她的身子緊緊貼上自己的慾念中心。
  見她沒答應,也沒拒絕,他把握時間鬆開她的身子,急速地將她的衣物大致整理一下,順過她的亂髮,執起她的手,拉著她往一樓走去。
  李懷凝像木偶似地任他一路引著,微寒細雨非但沒把他們的情火澆熄,反而讓他們更靠緊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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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5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十五分鐘後,他們來到豪華的飯店,穿過大門,經過大廳,搭乘電梯上樓,只要碰上他們的門衛、工作人員無一不禮貌地跟駱旭打招呼,而且皆好奇地瞥了外觀堪稱奇特的李懷凝一眼。
  李懷凝旁若無人地跟在他身後,直到他開門拉她入房掩上門後,她才大夢初醒,但只維持了三秒,便又迅速地墜入更難理解的旖旎夢境裡。
  他很快地為她卸除濕掉的衣物,膜拜似地將她體態完美的嬌軀徹頭徹尾地打量一圈,而她也要求他如此做,並依樣畫葫蘆地梭巡他偉岸的軀殼。
  她的目光滯留在他的下腹間,暖流在體內醞釀。他則明顯地以行動告訴她,他渴望與她肌膚相親。
  在他熟稔的引導下,她第一次體驗到與男人肌膚之親的奇異感覺,她享受著他的愛撫,接受他大膽的作風,也樂意以行動回報他的溫柔,並以嶄新的視覺去填補她這些天來見不到他的遺憾。
  對李懷凝來說,情感的收與放只隔了一道閘,閘一旦被人撬開了,就注定傾身付出,即使腳下有萬丈淵谷,仍是沒有絲毫挽留的顧慮。被情慾煎熬著時,李懷凝耳邊響起了母親的聲音,「阿蒂蜜西雅,見到『夏吐西』時,你要逃,逃得愈遠愈好……」
  當初她不瞭解,現在她才體會出母親當初道出這段話時的無奈心情,而她竟跟母親的命運一樣,也碰上了一個『夏吐西』——多情多金又闊氣的鑒賞家之代名詞。
  無奈李懷凝已不能自拔了,她不打算臨時抽身,只想把握現在,讓他點燃自己的慾望,直到他們筋疲力竭為止。
  繾綣後,李懷凝累得像只懶貓似地抱著棉被趴睡在駱旭的胸膛前,好似她已習慣這樣的睡姿。
  駱旭則兩目圓睜,清醒地瞪著天花板,大手輕柔卻無意識地順著她的頭髮,想著剛發生的事。
  她太熱情了,熱情到讓他欲死敬仙之後,不免多疑起來。她究竟遇過多少個男人才練就出這麼好的床上功夫!
  當然,根據韓菁最近的報告,李懷凝的入幕之賓名單裡,並未少了那個意大利攝影師,她之前跟他出去旅行兩個月不就說明了兩人的關係不尋常?
  說他落伍、思想舊式,甚至有雙重標準皆行,反正有過波麗這個性觀念開放老婆的不愉快經驗後,他實在不想和一個「性不性由我」的女人糾纏不清。也許這就是報應,一個風流的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倒怕自己在乎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有牽扯,當真是現世報……
  想著這碼子事,駱旭好不容易撇去醋意,淺眠地睡去,凌晨一點時,竟被腳邊的震動吵醒了,朦朧之間他用腳趾將李懷凝擱在床尾的袋子勾到手邊,掏出抖震不停的機子,打算替她關機,昏暗間一不小心,壓到了收訊鍵,語音信箱自動開啟,告訴他有三通留言。
  他看了一下熟睡的李懷凝,不知怎地,很想知道是誰會在半夜撥電給她,於是開啟留言。聽過後,瞭解三通都是那個叫羅飛的男人打的。
  前一通只報名。
  第二通告訴她,他人抵台北。
  第三通則解釋,他想見她,同時跟她道歉那一夜自己神志不清,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聽到這裡,駱旭的情緒已被搞壞,他關機後將機子往她袋裡一丟,還是無法平復。但他累了,鼻頭猛有打噴嚏的感覺,想是昨日午後那場大雨讓他著了涼,他連連打起呵欠,闔上眼,把問題留到明天再說。
  清晨起來時,見不到李懷凝的身影。她走了,只在一張便條紙上胡亂地寫下——
  老友訪台邀我相聚。
  Call me,
  屆時再敘。
  駱旭知道她去會羅飛,她勤奮地挑這個鳥兒都還懶得醒的時段,讓他心裡頗不是滋味,再加上頭昏腦脹喉嚨癢,頑劣的情緒簡直就在火山爆發邊緣,就連秘書來電,徵詢他幾項美國總公司的決策指示,他也是要死不活的調調,後來她突然冒出一句話,「對了,董事長,古小姐從加拿大寄了明信片給你。」
  加拿大?他不動聲色地問:「明信片上怎麼說?」
  「她說她現在人在溫哥華那裡修英文課程,同時謝謝你的慷慨。喔,她還留了一個通訊地址。」
  他聽到這裡,心念一動,交代Tracy,「我改變主意決定親自赴美解決問題,你先幫我訂赴美的機票,我這就回公司。另外,再幫我打通電話去跟李小姐請假,她的資料在保險箱裡,你自己翻一下。」
  掛不掛電話給女人向來都是他決定,李懷凝不等他起床就溜去會另一個情郎,他會讓她稱心如意才有鬼。不睬她一、兩個月,看有沒有辦法制住她的氣焰。
  六周後
  李懷凝送走最後一個小徒弟,慢踱至畫室窗口,彎身抵在窗台上,漠眼打量車水馬龍的街道,容許浮華噪音吞噬自己的知覺,一分鐘後,才拉上窗子,走回自己的畫架,掀開遮塵的布塊後,仔細一筆一落地修飾即將完成的作品。
  畫裡的主角其實就是駱旭。她把他的四肢五官與軀體全部拆解開來,像失去重力、遺落方向的肉塊,黯沉沉地飄浮在帆布上。
  作品是她在一個半月以前著手的,也是他們在飯店過夜的後一天,而自從那夜之後,他就再也沒上畫室報到。
  過去他再忙,都會在上課前一分鐘撥電給她,告知他不能上課,他沒有多解釋,她也不問原因。
  自那夜起,情況不一樣了,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這回是差人來電跟她請假,對方只說出國洽公之後連通電話也沒有,人呢,更是銷聲匿跡,兩個禮拜的課程遂在她期待與空等的情況下拖過去了。
  她沒有他的聯絡電話,也不知道他在哪裡高就,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他下榻的飯店,但他久不現身已清楚地點明一件事,他對畫畫的興趣就只有這麼多,去找他只是自討沒趣。
  駱旭這個人雖然出國了,她在畫廊裡的畫仍是有人收購,只是當她問經理買畫人的大名時,經理卻推說:「我以為李小姐不想知道,所以連問也沒問。」
  要不然就是,「對方付現,資料沒有登記下來。」
  當李懷凝發現她再也無法信任那家畫廊經理時,也就不再將畫拿去那裡賣,所以這陣子她主要的收入便停了。
  眾多師朋好友勸她找別的畫廊另起爐灶,但她總怕新畫會輾轉落入他的手中,所以始終扣著畫作,不願積極行動。
  多謝趙燕麗定期抓一些有錢朋友來購畫,要不然再繼續欠房東小姐租金下去,房東小姐即使沒異議,她也沒臉待在這個豪華寓所。
  李懷凝還是常經過古小月的攤子,但攤子已易主,古小月的人也早在她決定跟大富翁過日子後幾日就搬家了。
  李懷凝對於她一吭不響的離去有些失望,但想想也許還是該怪自己,不該自作主張寫那封信給「慕月先生」。他應該是把信拿給小月看,小月才不願見她吧!
  咳,人家的感情真的還是少管為妙。
  看看天空,明天大概又是萬里無雲,她決定放自己一天假。不教課,也不作畫,打著拉房東吳念香上外雙溪的主意,一來逛廣故宮請她喝茶散心,二來跟她暗示,她這書孟宗竹有可能得另尋住處。
  結果,陷入情網到一蹋糊塗的吳念香寧願守在家裡等「一八五」的電話,趙燕麗卻自告奮勇陪她。
  李懷凝當場不樂觀地掃了趙燕麗的高跟鞋,說:「好,你換雙鞋我就讓你跟。」
  趙燕麗豪爽地說:「換就換,本姑娘又不像你就一雙草鞋。」
  「,話別說得太快,我可是還有一雙雨鞋的。」
  趙燕麗不屑地低聲說:「對,鞋外下大雨,鞋內鬧水災。」
  李懷凝不悅地看著趙燕麗,「我看我明天還是自己一個人去好了。」
  駱以馱在長子駱旭與么子駱偉的陪同下,逛完故宮的收藏特展後,體力已不支了,見及二子融洽相處的友愛場面後,精神竟又振奮起來,一出了故宮大門,馬上用枴杖朝就近一家茶藝館指去,建議,「喝個茶歇歇腳吧!」
  駱偉望了哥哥一眼,老實地說:「我待會兒有事,只能待個十分鐘,哥呢?」
  駱旭爽快的說:「我整個下午都沒事。」
  駱以馱兩臂一伸,擁著兒子們的肩頭道:「既然如此,我們先進去坐下來再說。」
  當年,駱以馱在太太強力反對的僵局下,將駱旭從美國招來台灣,公開宣佈他是駱家的一份子,誰若有異議,可搬出家門過一下那種「落葉不得歸根」的日子,關獨裁到將大部份的事業移交給駱旭掌管。全家人雖不敢反對,但他知道他們只做表面功夫,心底則是百般地不服氣。
  熟料,駱偉是全家最快接受駱旭是大哥的事實,讓他份外欣慰。
  在駱以馱心中,駱旭最令他牽腸掛肚,無奈命中卻也注定無緣。而駱偉則是他心上的一塊肉,能幹聰明卻沒計較的心眼,也就最得他的疼愛。
  他這次北上,除了探望兒子們,邀工作忙碌的他們來這裡散心聊天以外,主要是探他們口風,打聽兒子有無成親的對象。
  怎知大兒子幫他倒了一杯茶,笑笑說,「沒有。有的話絕對跟『老闆』說。」
  駱以馱臉一轉向,看著小兒子。
  小兒子竟也皮皮地咬了一塊綠豆糕,有樣學樣,「還在找。找到的話一定上報『太上皇』。」
  顯然兩子暗中較勁誰最狗腿之後,竟像打過商量似地快速轉移話題。
  駱偉將糕點吞入腹,猛灌一口茶後,問:「駱旭,上禮拜那場音樂會你去了沒有?」
  駱旭知趣地接口。「沒有,我人在美國忙了一個多月,前天才回台北。精彩嗎?」
  「簡直棒呆了,我還特別買了一片CD,喏,送你。」
  「謝謝。」駱旭將CD封套打量過,收進衣袋裡,同時拿出另一張拆了封套的CD片交給胞弟,「這是你上次提過的西貝流士,送你。」
  駱偉喜出望外地接過手,驚訝地問:「這一片我問了好多唱片行都找不到,上『亞馬遜』問才知道已絕版。你哪裡弄來的?」
  駱旭隨口說:「跟朋友調的,對方剛好多一張。」
  「謝謝,太棒了。」駱偉真情流露地跟大哥道謝,瞄了一下手錶後,跟父親道歉,「爸,我跟朋友事先約好,非走不可。這樣好不好,我晚上再跟你們碰頭。」
  駱以馱抬手揮了幾下,要兒子寬心。「不用,你儘管去會朋友,爸臨時上台北沒通知你,這不是你的錯,去吧!別擔心。」
  見父親明理,駱偉這才放心離去。
  駱以馱見小兒子步出店門後,回頭挪揄大兒子。「就跟你上回編過有朋友要換音箱,決定把B&W音箱賤賣給小偉的理由一模一樣,是嗎?」
  「沒到一模一樣,最起碼CD是舊的,音箱是新的。」
  「我也想聽周璇初版灌制的唱片,重溫舊夢一下,你有空幫我問問你所謂的『朋友』,他的收藏裡是不是也正好多一張。」
  「爸,別鬧了。」駱旭乾咳一下,笑著解釋。「不編個藉口,駱偉鐵定不會收的。反正那片CD我已聽熟了,送給自家兄弟同樂一下,不是很好嗎?」
  駱以馱欣慰地說:「小旭,爸爸見你和弟弟相處融洽非常高興,只可惜小遠不願親近你。」
  駱旭聳了一下肩,「他有他的政治理念,不願和我走得太近,這我能瞭解,怪不得他。」話畢,拎壺將茶注進駱以馱的杯子裡。
  「對了,駱旭,我有一件事想問你,你前陣子是不是捐了一筆錢給育幼院啊?」他說出育幼院的名字。
  駱旭一楞,拿壺的手杵在半空中。「沒有,我這半年來一分錢也沒捐,有的話也是公關室以公司的名義捐的,而且我不記得批公文時有批到你所說的育幼院過。」駱旭的記性一向拔尖,他既然說沒印象,就表示沒有。
  駱以馱匪夷所思了。「那就奇怪了,那個育幼院院長怎麼會找上我來詢問你的下落呢?」
  「他們找我做什麼?」
  「邀你到育幼院參加小朋友的結業典禮,而且觀看小朋友為你編的舞台劇。」
  駱旭想了一下,問父親,「那個院長說我捐多少錢?」
  駱以馱將數字報出,駱旭想了幾秒,靈光一閃後,點頭道:「我心裡有底了。」
  「誰捐的?」
  「應該是朋友以我的名義代捐的……」駱旭忽地打住話,目光定在對角一桌女客身上,對方那頭亂髮與一身的布袋與草鞋依舊掩蓋不了靈秀的氣質。
  當真說曹操,曹操就到!駱旭思忖片刻,掏出手機跟父親說:「爸,我現在就打電話找我朋友問問。」
  「一份鐵觀音,外加兩份芙蓉餅,多少錢?」李懷凝等服務生報出數目後,拿捏一下,既而點頭找出荷包,無視於服務生與趙燕麗怪眼相襯,自在地將一荷包的銅板子兒攤在桌上數起來,嘴上念著,「一、二、三、四,」還不忘提醒服務生,「你先回去吧,我數完再通知你。」
  服務生沒意見,倒是趙燕麗丟不起這個臉,直嚷,「我這裡有錢,你讓我付好不好,這樣當眾數錢,你不覺得丟臉,倒讓我好尷尬!」
  「總比當街搶錢來得好看吧!」李懷凝回堵室友一句,繼續數,「二十七、二十八……好,這裡有二十八個一元銅板。現在數五元的,一、二、三……」
  趙燕麗歎了口氣,抓起自己的小腿按摩一番。
  「七、八、九……」李懷凝數錢時還不忘說句風涼話,「警告過你換雙鞋的,你偏不聽,還故意換了三寸高跟涼鞋跟我作對,現在自食其果了吧,十三、十四……」
  這時一陣怪響從李懷凝擱在榻榻米的袋子裡傳出,響了五長聲李懷凝還是不接後,電話自動斷訊,趙空姐忍不住提醒她,「喂,孟宗竹,你電話響了,接一下好不好?」
  「我在數錢,你沒看到嗎?十七、十八……」
  趙燕麗覺得丟臉死了,頸子摸摸,頭一斜,來個長髮半遮面。
  不一會,電話又響了,趙燕麗見李懷凝仍像一隻錢鼠縮在桌前熱中數銅板,還是沒打算接電話的意思,忙抓過朋友的袋子,幫她接聽了,「喔,你等一下。」趙燕麗看向李懷凝,「一個姓駱的找你買畫。」
  「二十三……」李懷凝愣了一下,說:「叫他等,二十五、二十六……」
  趙燕麗只好把話代傳出去,三秒鐘後,她告訴李懷凝,「他說他時間很多,不介意等。」
  李懷凝只停了一秒,不動聲色地繼續數錢,而且似乎刻意放慢動作,等到終於數出欠服務生的帳款,姑娘竟起身說:「我先去付帳。」
  「我來、我來。」趙燕麗簡直就是用搶的將那些銅板接過手,還瞪了李懷凝一眼,催她,「你接電話吧,對方起碼等了三分鐘。」
  李懷凝等趙空姐離座後,才慢條斯理地接聽電話,不耐煩地說:「我是李懷凝,你找我最好有重要的事。」
  駱膽的聲音在她耳際響起。「當然有,想問你一筆款子。」
  他的聲音冷得教人心寒,跟他有過關係的女人聽了可要哀傷了,但不是李懷凝,她可是名副其實的酷女,感情的收放只隔一道閘,目前閘是關上的,她甚至可以否認那一夜跟他之間的親密關係。
  「款子?什麼款子?你缺席六個禮拜不請假是你的事,現在課程早結束了,可別妄想我會把溥心畬的字畫還給你。」
  難道她關心的只是那些死人的畫?這跟拜金女郎愛錢有何差別?但他心裡知道,的確是有差別,要不然她不會把為數不小的款子捐出去。
  他理智地忍下心中怒火。「別緊張,我沒要你還畫。我只想問你,你最近是不是以我的名義捐了一筆錢出去?」
  李懷凝不答腔。
  他冷靜地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高興。就這麼簡單。」
  「你氣我沒聯絡你嗎?」他問。
  李懷凝滿不在乎地反問他,「你沒有聯絡我的必要,我何需生氣?」
  呃……小姐當真不把那一夜的事放在心上!溥心畬的那聯字畫不過百萬,能跟身價億萬的駱旭相比嗎?不幸,酷小姐眼界低,不僅覺得綽綽有餘,還讓他枯等了三分鐘才接聽,這種沒有經濟概念的女人,大抵是不會欣賞他賺錢的藝術。
  反倒是駱旭,發現她缺乏經濟概念到替他捐錢出去時,竟沒來由地欣賞起她花錢的藝術,有時候,他還真想在她身上實驗,看看送她一筆巨款後,她會是怎麼從大富婆貶值成窮光蛋的。
  「你不說話,我要斷訊了。」
  他想了想,才說:「在你斷訊前,請把眼光調到一點鐘的位置。」
  李懷凝聞言,警覺地照辦,金色的目光一與他的接觸後,頓時冒出熾焰。她冷冷地隔著兩張桌子,咬牙瞪視他,「真倒楣!你也上這裡,茶還可以嗎?」
  「不壞,但可以更好,跟我每次『了事』以後的感覺一樣。」他抱以冷絕的態度問候她,「最近有新作品嗎?」
  李懷凝氣呼呼地說:「有也不賣你。」
  他聞言不吭聲,停了幾秒後,說:「明晚在我的收藏室有一場聚會,你能到場賞光嗎?」
  「沒空。」
  他佯裝沒聽到她的回答,逕自道:「聚會主題是我父親與我個人收藏的李清歡畫作。」
  李懷凝一聽到母親的名字,當下沉默不語。
  想來真是夠悲哀,她雖是名畫家之女,身旁卻連母親的作品都沒留到半件,思及此,她的眼眶不禁紅了起來。
  他遠遠地觀察她,知道這臨時想出的主意已成功地打動她,便慢條斯理地道:「你不用現在決定,考慮後若改變主意,明天傍晚時直接找上我的收藏室就行了。」他順手掏出名片,寫下一個地址後,攔住服務生,請他挪幾步將名片交到李懷凝手裡,確定她接下名片放進袋子裡後,才默然地自動收線。
  他一收線,趙燕麗人也回來了,劈頭就念她,「你多數了一百元給人家!」
  李懷凝死不認帳,「多一百元算小費有罪嗎?」
  「有!當你一窮二白時就有罪!」
  「別囉唆了,你到底想不想回家?」
  「想啊。」
  「那就調轉屁股,目光直視前方向外走。」李懷凝建議。
  當她們經過駱家父子所佔據的桌子時,李懷凝一臉無動於衷,倒是趙燕麗眼睛雪亮,瞄到老少帥哥後,忍不住跟對方笑了笑,那個小的,回她一笑後竟還輕輕晃手跟她打招呼哩。
  出了茶室,她照實說給李懷凝聽,並多疑地想著,「我覺得那個年輕的帥哥好面熟,但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
  李懷凝不想扯出自己的私事,於是問:「飛機上嗎?」
  「嗯,這很有可能,但我總覺得……」
  李懷凝不感興趣地關上耳朵,回到家後,趙燕麗拉著吳念香,興奮得像一隻咕咕叫的鷓鴣,猛談今天看到了什麼,當然,忘不了「數銅板」那一段。
  李懷凝則悶聲不響地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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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54: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李懷凝本來是不想理會駱旭的邀約的,但他的收藏室恰巧離她住的地方很近,走路竟然十分鐘就到了,去與不去,成了她一下午的大難題,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想親近母親的畫,臨時改變主意,依著他給的名片赴會了。
  來到他告知的名人大廈前,李懷凝因為一身特立獨行的模樣,被擋在警衛室門前,儘管她遞出駱旭的名片,對方還是不願放行,只要理不理地說:「我打電話問一問駱先生。」
  等到他接到駱旭的指示,確定李懷凝真的是駱旭的貴賓,而不是擅自闖關的神經病後,臉色才和緩了些,但他對先前的無禮態度仍是沒有絲毫歉意。
  李懷凝覺得她沒必要上這裡受這種罪,轉頭就想走人,終采駱旭及時現身,親自把她迎上頂樓。
  入門後,才發現他所說的收藏室是百來坪大的樓中樓公寓,室內除了幾張零落分散的古董太師椅外,沒有一點居家的氣息,無數面被乾隆印璽破壞好意境的古畫作品掛滿了牆,各種材質的雕塑與古玩則是有規劃地擺在各處角落,這裡儼然成了他私人的陳列室。
  她沒有看到半張母親的畫,直率地問:「我母親的畫呢?」
  他交臂看著她道:「都在樓上,我特別清出一間房,就等你準備好。」
  「其他人呢?」
  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皆有要事纏身,趕不來。」
  顯然她是被他騙來的。她悶悶不樂,略持戒心地問:「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騙你,你母親的畫真的都在樓上。你若擔心我耍伎倆,我可以待在這裡,你自己上樓任意逛好了。」
  李懷凝接受他的提議,於是循著指示上樓,走進另一間飄放國樂的小型陳列室,眼見牆上掛滿一聯聯母親的作品,而且以年代早晚,完整地依續排列下去,她慢慢走進室內中央,往一張三百六十度旋轉的皮椅落坐,身子蜷曲地靜默凝視那些作品,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起來,心中亦泛起一種見畫如見人的喜悅感,體會寧靜安詳的氣氛,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竟在椅子裡睡著了。
  當她再醒來時,音樂已歇,早先的照明燈也被調轉至暈黃,單薄的身子多了一件大外套,她起身披著外套下樓,見他坐在臨靠落地窗的椅上閉目養神時,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細細品味他的收藏物,才發現除了客、餐廳以外,另外三間大房都擱置了不同風味的藝術品,第四間則是塞滿了細心打包起來的物件,至於第五間房的大門緊掩著,意識到有可能是他的寢室後,她敏感地過而不入。
  她不禁想問他,他是怎麼處理她的作品的?
  她滿臉疑思地轉身打算下樓,卻在廊間碰上他。
  她真心誠意地向他道謝,「謝謝你邀我觀賞我母親的畫,當然還包括其他的……總之,你的收藏非常可觀,我這回算開了眼界就是了。」
  他沒有露出絲毫的得意,反而問她一句,「難道你不好奇我是如何處置你的畫?」
  「我想你有格調,應該不至於把我的畫拿來當靶練鏢。」
  「是與不是,等你看過再決定好了。」駱旭說完,搭著她的肩,將她擁至她方才過而不入的那間房,開門請她跨步進去參觀。這時她才瞭解,裡面除了一張白色的床以外,陳列的都是她的作品。而她的那張肥美,則被固定在白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憤世嫉俗地往下俯瞰著。
  她走到床邊,仰著頸子看看她自己的畫,問他,「你讓我吊在那裡多久了?」
  「不算久,一、兩個月而已。」他答完,雙手撫上她嫩白的頸項,湊上唇沿著她的脈絡,溫柔細密地親吻著。
  她抓著他的手臂撐持著身子,呼吸急促地告訴他,「我這樣仰著很難過。」
  「那就躺下去,我保證你會舒服些,」說著,便順勢將她的身子緩緩推壓至白床上。
  她無力拒絕他的求愛,只能哀傷地問:「你是不是每跟一個女人上過床後,習慣性地要把女人吊起來折磨一、兩個月?」
  他知道她在指責他之前混蛋般的行徑。「這次不會了,我保證。」
  「你的保證不能讓我心寬,我想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以往交往的女人中,沒人膽敢開口跟他要解釋,撒嬌賣弄姿態是有的,但疾言厲色地跟他要理由卻只她李懷凝一人。
  他考慮片刻,才抖出那晚她睡去後自己心境上的變換始末。同時希望她能告訴他,她這一生裡只有他這一個人,即使他知道答案不可能是真的,最起碼,她肯呢噥軟語地討好他,能讓他補回一點自尊自傲。
  但她沒有,她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我和羅飛之間很單純,你犯不著吃醋。」
  吃醋!這個不受歡迎的字眼他躲了一個多月了,她竟不知趣地當著他的面點破!
  這讓他萬分不是滋味,瞇眼掃視身下這個美艷的女人,不得不垂首承認,儘管一個半月了,他還是想念她,懷戀她發怒的樣子,為她異香異氣的身子所迷倒。
  他對她,已不似對其他女人的渴望,別的女人,包括古小月在內,皆是可取代的,唯獨她例外:這點是駱旭試驗過後才瞭解的事實。
  回台前兩日,駱旭曾聯絡上古小月,古小月在電話上透露她對駱旭仍是有情,如果他願意的話,她不會再拖延拒絕了。
  駱旭當時抱著「凡是女人皆可取代」的想法,於是飛去加拿大和古小月碰頭,結果才進入古小月的住處,罪惡感便在心上竄起,更別提下一步了。
  最後,駱旭很快地飲去咖啡,趁古小月進廚房準備糕點時,放下杯子,起身悄悄離去。
  如今,與她面對面,他只想把她挽留下來,根本不在乎她以前跟多少男人有過關係,至於未來呢,他會想盡辦法不讓別的男人跟她有關係。
  於是,他開口跟她求婚,這次可不像上次鬧著玩。「嫁給我,只要你嫁給我,我所有的收藏都將是你李懷凝的。」
  她聞言只眨了一下眼,無動於衷地告訴他,「你這樣無條件的示愛等於拿錢誘惑一個乞丐,得到有條件的愛後能讓你高興嗎?」
  他想著她的話,收斂了狂人狂語的調調兒,謙聲問道:「那麼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嫁給我?」
  「你只要簡單俐落地將方纔的話重複一次就好。」
  「你會點頭嗎?」
  「不試你怎麼知道?」
  最後,他誠惶誠恐地試了。
  而她沒有刁難,簡簡單單的一個「好」字便讓他如願以償了。
  駱旭在李懷凝說好的第二天,就嚷著要帶李懷凝去挑訂婚戒指,因為李懷凝的興致不高,他也就打消念頭,但心裡已打定主意非送她個價值連城的珠寶不可。
  至於何時成婚這事,他們卻有歧見,他要愈快愈好,她剛覺得沒有急的必要,更何況,她想見見他兒子小強。
  不用三天,他就派人將他遠在美國托朋友寄養的兒子叫來台灣。
  小強跟李懷凝一樣,有一半西方血統,中英文流利,斯斯文文、白白淨淨地甚是乖巧伶俐,唯獨喜歡玩芭比娃娃這個嗜好讓駱旭傷神,他曾跟李懷凝提起他心上的疙瘩,「小強什麼都好,但一個十歲大的男孩子不拿槍弄刀,竟玩洋娃娃,怎麼辦才好?」
  李懷凝反問他一句,「難道會比一個成熟男人淨玩真實血肉的芭比娃娃來得奇怪嗎?」
  他想了一下,反諸己身,檢討自己以前玩弄女人的缺德手段後,無法駁斥她的話,只拜託她一件事,「姑奶奶,求你見到我兒子後,別做出火上澆油的事,以免我日後頭大。」
  小強見到李懷凝時,非常討人歡喜地給她一個吻,讓他爸爸高興得眉開眼笑,結果才轉個眼去洗澡後,小強馬上變了一個嘴臉,不客氣地告訴李懷凝,「我不喜歡你,我老爸以前的女朋友,隨便揀一個出來,都比你漂亮、乾淨有氣質,我搞不懂他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李懷凝不以為忤,反而大笑出來,因為現下的情況,不正好應照了當年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意大利繼母時所冒出的話嗎?
  「沒關係,我們算是有共識。你儘管不喜歡我好了,那麼我也不必因為自己不喜歡你,而覺得對你爸過意不去。」
  李懷凝不痛不癢,懶得討好更不賣乖的態度叫小強登時愣住了。咦!這奇裝異服的婆娘當真跟他爸爸以前交往的女人不一樣嗎?他決定再試一試她。
  於是他從背包裡拿出芭比娃娃,一個一個地打理整齊後,將七個娃娃排列在沙發上,私底下觀察她的反應。
  她沒大驚小怪,也沒倚老賣老地笑他玩娃娃的嗜好,反而問他,「你除了這七仙女以外,還收藏了幾個芭比?」
  「幾乎都齊了,獨缺郝思嘉芭比。」
  「為什麼?」李懷凝知道駱旭不會小氣到連這點錢都捨不得花。
  「爸爸說郝思嘉這女人脾氣太剛烈,我已經收集了那麼多洋娃娃,缺她一個,指頭不會少。」
  李懷凝看出小強眼底的遺憾,壞壞地勾引他的渴望,「真的不會怎樣嗎?」
  小強嘟著嘴,坦白道:「才怪。你如果看到郝思嘉芭比,你就會知道我的感覺了。她的那一身綠絨袍多漂亮啊,當然,我不是說別的芭比就比她遜色,她們各有各的美處,只是那種感覺就跟我收集火柴盒跑車,各家廠牌都有,卻少一輛法拉利一樣,有很不完美的感覺。」
  「那種感覺我們大人叫『遺珠之憾』。」李懷凝被小強那一句「很不完美的感覺」打動了,她笑著問:「我不知道你有收集汽車的習慣?」
  「我有啊,別人只注意到我收集洋娃娃,卻不記得我也收集汽車、郵票和藏書票。我不懂,爸爸肯花大錢幫我在網路上四處追一本有馬克吐溫親手簽名的書,為什麼就不肯讓我用自己的零用錢去買郝思嘉芭比呢!」
  「我想他會改變主意的。」李懷凝給他一個保證的笑容。
  隔天週末早上,駱旭帶兒子上華納威秀影城,下午則帶小強回台南拜見爺爺、奶奶與叔叔、姑姑們,李懷凝乘機到百貨公司的玩具部觀察郝思嘉芭比的造型,隨後跑了十幾家婚紗禮服店,終於在愛國東路上找到一件像樣的綠色晚禮服,抱了一袋的衣物,順道上髮廊請造型師幫她弄出一個「郝思嘉頭」。
  回到駱旭的名人寓所後,李懷凝泡了一盆滿滿的香花澡,趴在駱旭的床上小眠一下後,再睜眼已近深夜十點了。
  她查看電話留言,聽到駱旭的聲音,瞭解他目前人已搭上往台北的飛機,大概再二十分鐘就會進門。
  於是她趕忙對鏡淡掃蛾眉,換上一襲深翡翠的絲絨禮服,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被枕頭壓塌的發恢復彈性,等她確定全身上下沒有破綻後,臥室的門也在這時被人扭了開來。
  她旋身面對站在門框內的駱旭,看他一臉目瞪口呆被她震撼住的模樣後,忍不住得意的笑出來。
  他很快地回復到正常,從上往下打量她的裝束後,似乎知道她這個美麗的女巫想搞什麼把戲,但他不當面揭發她的陰謀,反而裝出一臉訝然,「你改變主意打算提早穿著這襲綠裳嫁我了是嗎?」
  李懷凝見捉弄他不成,有點掃興地對他說:「你為什麼要以大人的角度去看小強呢?」
  「我請你別做這種火上澆油的事過。」他不想聽,轉過身子解了襯衫。
  李懷凝不放棄,「你兒子並非只收集洋娃娃啊!我跟他聊過後,知道他有很廣泛的收集興趣。」
  「我知道他有很廣泛的收集興趣,所以認為缺一個娃娃也無所謂。」
  「好,那我問你,你目前的收藏品裡有沒有一張你認為掉了也無所謂的玩意兒?」
  駱旭板著臉,不客氣地掃瞪李懷凝一眼。
  李懷凝不以為忤,更沒被他陰森森的面孔嚇到,因為她知道,他只有在拿她沒轍時,才會露出這種表情。
  他雖拿她沒轍,但還是不願受她擺佈,於是跟她面對面地保持兩公尺的距離,兩臂環抱,客氣地問她,「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是一個會善待別人孩子的女人。是我記錯了嗎?」
  她才思敏捷地為以前的話做補充,「你沒記錯,但我忘了告訴你,我同時也是一個恨不來別人孩子的女人。」
  他聽了沒吭氣,但眼裡已閃出笑意,伸出指頭朝她勾動兩下,輕聲命令她,「走過來一點。」
  「做什麼?」她沒達到目的,可不依他。
  他還是那一句,「走過來你就知道了。而且你要我點頭,完成小強的心願不是嗎?」
  她這才挪步上前,仰鼻問他,「可滿意了吧?」
  他快速啄了她的鼻頭,說:「把裙子撩起來一下。」
  「你少來。」李懷凝忙地要往後退開一步。
  他及時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安撫她。「別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你腳下穿了什麼鞋?」
  李懷凝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我穿什麼鞋跟我們談的事有何關聯?」
  「是沒關聯。只不過我已決定了,你若穿對了我中意的鞋子,我就答應小強的心願。」
  李懷凝這才懊惱地看著他,「那你恐怕要得意萬分了,因為我腳下還是那雙草鞋。」說著將裙子一持,露出自己的腳趾跟他打招呼。
  不料,他伸指摸摸她皺起來的眉頭,佯作不解地問:「你已穿對我中意的鞋子了,為什麼還將眉頭皺成這副德行?」
  李懷凝聞言,一雙眼睛睜很大大的。「我這樣穿,你沒異議嗎?」
  他將她擁進環裡,開始為她寬衣解帶,在她耳邊呢喃。「與其試著改變你的穿著,不如先說服我自己早日接受原本的你,畢竟,你太有『內在美』了,穿得邋遢一點,省得別的男人糾纏不清。」
  李懷凝被他吻得頭重腳輕,人已倒在床上,想讓他寬心,「我沒有別的男人。」
  「我不信。」天賦異稟的女人他還沒碰上幾個!他半威脅半疼愛地哄著。「你快照實說,否則我讓你一夜無眠。」
  「真的沒有啊。」李懷凝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悅地伸出手來,打算將衣服拉正。
  他這才知道自己無理霸氣,為了消除她的反感,他將行動放溫柔,竭盡所能地討好取悅她,結果,一夜無眠真是一語成讖,只不過他也樂在其中,抱怨不得。
  小強在台南與爺爺、奶奶住了一個禮拜後,又上來台北和駱旭在一起,之後父子兩人一起返回大陸福建,探望親生奶奶。
  駱旭臨行前連哄帶騙,好話壞話都用盡後,李懷凝才不情不願地點頭,答應只要他帶小強回美國再抵達台灣時,絕對會給他一個確切的日子。
  這段時間,李懷凝週遭發生了好多事。
  早先已減肥成功的房東吳念香小姐傳出戀情,沒多久戀情竟慘遭滑鐵盧的命運,整個人的飲食與睡眠因此失序,後來因為嚴重嘔吐而發生脫水現象,在李懷凝和趙燕麗跟吳伯伯通風報訊後,被送進醫院裡急救掛點滴。
  房東小姐一條傻命是撿回來了,卻患了厭食症,也好在她的心上人「一八五」及時趕回台灣,在她病床前認罪,成就了一樁好事。
  現在他們小倆口已飛到美國,就等雙方家長決定婚期了。
  趙燕麗呢!可就奇了,以往趙小姐的屁股後不是有一堆叫「王道瓊」或「張加權」的總經理,就是「錢日經」或「林恆生」之流的凱子董事長在追求,現在,她竟然肯委身下嫁一個只干到經理的男人!
  愛情,可真會改變一個人呢!即使連賭定天下男人皆一無是處的李懷凝也逃不過愛神調皮搗蛋的一箭。
  李懷凝漸漸地看清駱旭的外在條件很優越,與他同在大庭廣眾下時,她清楚過往的行人會把他當焦點注意,有時甚至連近身的男人都感受到威脅,要被他洋溢散發的男性魅力給比下去。
  在李懷凝的眼裡,駱旭並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然而,從沒想過自己會陷入情網的李懷凝根本也不知道理想的男人該生成什麼樣?
  有時,她覺得駱旭的醋意重,佔有慾過強,讓她有受到囚禁的感覺,總想飛出窗外,躲避他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關切。
  好險他忙於公務,一人得掌管好幾家規模不小的企業,三天兩頭上飛機奔東轉西地參與會議,她因此有了獨立思考的時間與空間,可以安心作畫。
  雖然他們成了戀人,有獨特藝術鑒賞力的他從不干涉她創作的事,但李懷凝對於他以前擅自發表有關她個人畫風的意見還是耿耿於懷,好幾次她詢問他的意見,他倒守口如瓶不願多說一個字,想是說得不好,怕得罪於她。
  她心下則明白,他對她的山水畫抱持了不太樂觀的看法,因為她曾在無意中聽到他批評另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時,說過這樣同體兩面的見地。
  「和尚求空,一個重重的『空』字卻掛在心中,空得了嗎?同理可證,徒有藝能,心境沒到那裡,畫出來的作品只不過是個靈魂出竅的骨架,留世不久的。」
  但當他談及現代畫時可又不一樣了。
  他認為,「現代畫的特質在於表現當代的特性,畫家本身的繪畫底子好不好是一回事,作品本身的畫意美學價值又是另一回事,但若作品的背後沒有一個聳動的意象與驚人的聯想,讓人一見便拍案叫絕的話,很難異軍突起。
  「更何況這是一個講功利、求速成,慾望與金錢橫來縱去、到處充斥的世代,本來就是新新人類,若學古人終其一生去古法煉鋼反而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跟自己過不去……」
  李懷凝知道他最後那些話是針對她這樣新新人類的藝術家說的。
  她六根不淨是事實,愛恨嗔癡起來皆是大走極端,只是她對山水畫有無名的眷戀,明知這樣下去可能走投無路,她還是不打算放棄。
  李懷凝歎了一聲,梭巡著公寓,偌大的空間裡就只有自己一人守在這裡,等到她嫁了駱旭,必定得搬出去,屆時會是什麼樣的人住進來呢?
  李懷凝將多愁善感打包起來,想起今天是駱旭返台的日子,心情頓時暖了起來。
  電話鈴正巧響起,李懷凝忙去接聽,原來人一無聊時,竟連接電話都變勤勞了。
  可惜來電的人不是駱旭,而是趙空姐。她劈頭就說:「孟宗竹!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什麼?別嚷得那麼大聲。」
  「我想起來上次在故宮旁的茶室裡遇上的那個男人了!」
  「喔,他是你以前航空公司頭等艙的常客對不對?」
  「不對!他是那個想包古小月的大富豪!」
  「你說的會不會是年紀大的那一位?」
  「絕對不是。記不記得我以前提過曾在國家劇院前撞上古小月和一個男人?那男人不超過四十歲,很英俊,所以絕對是他,錯不了!」
  李懷凝默不作聲地聆聽著,想起駱旭當初在她生命中出現得太突然,太沒道理,也太詭異了,現在,她總算明白,駱旭就是「慕月先生」。
  李懷凝啞著喉頭問:「你怎麼……突然想起來的?」
  「我正在幫一家育幼院募款啊!前陣子有人以駱旭的名字捐錢,接著就走得無影無蹤,我接手後看了一下捐款名單,懷疑他就是那個海運集團的老闆,乘機拿他的名字做募捐宣傳廣告,結果以前雪中送炭的沒幾個,一聽到他也贊助育幼院後,錦上添花不斷。所以,我們院長就想盡辦法邀請他到院裡會會小朋友,本以為他不會來的,沒想到他竟現身了,身旁竟還站了古小月!有電視台記者來採訪哦,我問過了,他們已放在午間新聞裡報導,你等一下轉一下新聞台,絕對看得到。」
  不用等一下,她當下開電視,但她心情紛亂沒頭緒,台號按來按去始終按不到她要的新聞台。
  好不容易她終於找到了,那家她捐款過的育幼院登時躍上螢光幕,因為攝影角度與剪輯的關係,駱旭一個人就搶足了風采。他受訪致詞時,只說一句話:「『愛』將我引來這裡,也將領引諸位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短得連剪輯師都懶得抬手剪掉。
  她怔然地望著電視畫面上的他,猛然體會出他竟是如此地出眾不群,而陪他出席的古小月則是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後的人群中鼓掌。
  李懷凝靜靜地看著她,覺得她胖了些,人卻更漂亮了,除了她的身材以外……因為古小月平坦纖細的腰肚竟然凸了出來!
  原來古小月沒發福,而是她懷孕了!
  李懷凝這才情不自禁地狂笑出聲,並自嘲地道:「明知遇上了一隻『夏吐西』,你卻忘了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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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55:0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因為憤怒於父親的多情不專,李懷凝躲避父親這樣的男人也快一輩子了,始終不想深究為何父親能同時愛上眾多女人,更不瞭解為何母親逆來順受地忍氣吞聲。
  如今,李懷凝終究逃不過命運的安排,碰上了一個這樣的男人,諷刺的是,她不瞭解駱旭為何能同時面對她和古小月後還能照常吃飯過日子,卻體會出母親當年苦不堪言的心酸了。
  李懷凝像一個無所適從的遊魂在外閒蕩了整整一天一夜,那雙草鞋走過了成百條街,路過了上千家店,腳趾走到磨出了血痕仍是不甘心歇腳,因為她知道歇腳後的結果絕對會是一蹶不振!
  可悲的是,她竟無力去恨他!
  走了一夜,李懷凝對整件事有了自己的看法,於正午時回到自己的窩前,意外地瞥見一個高大男生背著狀似女人體態的中提琴,在她的公寓門前晃。
  識出來者何人時,她情不自禁地快步上樓,奮不顧身地投進對方的懷抱裡,低泣道:「懷慚,我再也受不了了。」
  李懷凝頹喪著臉,花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跟弟弟李懷慚解釋自己生活與事業上的概況,卻獨獨省略與駱旭感情上的煩惱,聊到最後,她竟掉下了淚,說:「對不起,我們難得聚在一起,這次一見面卻對你大吐苦水。」
  李懷慚仔細地端詳姐姐,將姐姐一把摟進懷裡,疼惜地為她拭去淚,輕聲地應了她一句,「精靈向來是不流淚的,唯有落入凡世、為情所惱時例外;你談戀愛了,對不對?」
  李懷凝在弟弟懷裡愣了一下,輕推開弟弟的手後,佯裝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沒的事。」然後倉猝地起身,拉著弟弟往門外走去。
  「你一定餓了,我們出去吃個飯,就吃你最愛吃的貓耳朵吧……不,那家麵店前些日子倒了,我帶你去吃自助餐吧……」
  李懷慚站在屋裡,將跨上陽台的姐姐抓了回來,「不,我很累,你可不可以問一下吳姐和趙姐,我借這客廳上的沙發躺一晚好嗎?如果不行的話,我再去住這附近的朋友那裡窩一下。」
  李懷凝知道弟弟口中的朋友是個大富翁,但因為那個大富翁和強生家族的關係頗親近,她自始至終不想深入瞭解太多。
  為了留下弟弟,李懷凝直率地道:「房東小姐現在在美國,趙空姐也找到另一半,搬出去住了。我想即使她們還住在這房子的話,應該不會反對的。畢竟她們去年和前年都同意讓你過夜了……」
  「你幫我打通電話到美國問吳姐一下好嗎?」
  李懷凝在弟弟的央求下照辦了。
  結果當然不意外,吳念香這個好好小姐不僅高興地說好,甚至答應他這個懷慚弟弟愛窩多久就窩多久,起碼做弟弟的肯入廚燒幾頓道地的意大利和奧地利佳餚,他那個做姐姐的懶人酷姑娘才不至於餓死。
  什麼話嘛!她已經很久沒餓肚子過了,只因為駱旭在台灣時,堅持她得定時定量地跟著他吃山珍海味,否則她那阿修羅的壞脾氣無法改善。也因此跟駱旭私定終身的這些日子,她只可能因為暴殄天物的罪名被雷公劈,根本不可能有餓死的機會。
  既然她與駱旭之間的事無人知曉,如今就要散了,她更沒必要到處張揚,所以她在線上憋著不跟吳念香提,直到掛了電話後才鬆了一口氣。
  當夜十一點時,披頭散髮的李懷凝持著一隻鈴聲大作的手機,匆忙地走到呼呼大睡的李懷慚身邊,彎腰將他搖醒,臉色凝重地央求著,「懷慚,你幫我接一下這通電話。」
  「為什麼……」李懷慚一手抹著臉,沒好氣地從沙發上坐起來。
  李懷凝順了一下弟弟又鬆又長的黑髮,堅定地催促,「先別問,幫我接下就是了。」
  李懷慚莫可奈何地接下電話,腰一扭,清了一下喉嚨,睡意猶濃地對話筒重重地「哈羅」一聲。
  對方沒應聲,兩秒後才寒著音,不客氣地問:「你他媽的是誰?」
  李懷凝沒報上自己的大名,反而懶洋洋地幽了對方一默,「你他爸的又是誰?」
  「李懷凝的未婚夫。」線上的人繃著聲帶,顯然沒心情欣賞李懷慚的笑話。
  「未婚夫!」李懷慚吃驚地重複來電者的話後,如丈二金剛般地將手機朝身邊一臉慘白的姐姐遞去,並放意大聲地說:「這個沒禮貌又報不出爹名的傢伙說是你的未婚夫呢!」顯然是說給來電者聽的。
  李懷凝鎮定地接過話筒,逕自挪步朝陽台跨出去,不太熱中地對話筒問了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人在哪裡?」
  「昨天早上,剛好趕上育幼院小朋友的結業典禮,目前人在名人大廈歇著。」儘管滿腦子猜忌,駱旭沉住了氣,聰明地不問剛才的事。「對了,我從昨天下午就一直試著打電話給你,不知啥原因就是撥不進去。你住的地方和畫室我都去過了,偏偏碰不上你的人。」
  李懷凝瞄了一下身邊被她拔斷電源的電話,坦然地答道:「我的手機忘了充電,電話線又不巧地被我拔掉了。」
  他「喔」了一聲,不動聲色地說:「原來如此,難怪我找不著你。你現在人在哪裡?跟朋友在外面聊天嗎?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有沒有三餐照時吃?你胖了還是瘦了?已近午夜了,要不要我現在去接你過來,咱們聚一聚?」
  李懷凝聽不出他話裡的關心,盲目地以為他在探她的口風,而她不介意他往壞處想去。「不用,因為我人目前在家裡,而且我有朋友來訪。」
  駱旭沉默了三秒,再開口時,微僵硬的聲音已透露出不悅。「這麼晚了,你還留朋友啊,我以為你住的公寓是男賓止步的?」
  「問過房東小姐了,她說好。」李懷凝平穩地解釋。
  這樣的答案對駱旭而言仍是不夠好。「那你現在人在哪裡?客廳嗎?」
  「不是,我的房裡。」李懷凝撤了謊。
  他忍不住語帶權威地問:「你朋友呢?」
  她佯裝沒察覺到他話裡的醋勁,刻意隱瞞懷慚和她之間的姐弟關係,仍是不在乎地說:「他人也在我房裡,事實上,是我的床上。你想不想再跟他文明地聊幾句話?」
  好久好久他都沒吭聲,但李懷凝明白他還在線上。
  他再開口時,聲音透著霸氣。「是那個叫羅飛的攝影師嗎?」
  「不是,這回是個拉中提琴的。」李懷凝若無其事地回答。
  「有特別的原因他必須在這個時候待在你房裡嗎?你可不可以好心地為我解答一下。」
  「好。」李懷凝深吸了一口氣,爽快地說:「我剛剛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恐怕不會想娶我了。」她一說完,等待他說出不堪入耳的話。
  他起初毫無反應,隔了三秒瞭解她話裡的弦外之音後,音沉如鐵地道:「我早該猜到,你這個女人的褲頭的確比我還松!」隨後「砰」地一聲巨響後,線路便斷了。
  李懷凝怔然佇立原處,耳裡充斥著他鄙夷銳利的聲音,整顆心像是被他親手活活地掏挖出來。
  她蒼白著一張臉,慢條斯理地轉身踏入客廳,對弟弟抱以萬般無奈的笑容。「懷慚,我等一下有客人造訪,你能迴避一下嗎?」
  「是剛才那個沒禮貌的傢伙嗎?他真的是你的未婚夫?」
  「他是我未婚夫沒錯。」李懷凝照實說,但隱瞞他將不再是的消息。
  懷慚問:「難不成就是這個無禮的傢伙害你傷心流淚的?」
  「不是,全都怪我自己不好。」李懷凝這回自動地承擔下錯誤。如果當初她沒干涉小月的事,這一切皆不可能發生。
  懷慚說:「八成是那個狂妄的傢伙把你惹哭的。我非但走不得,還得會一會他,掂掂他的斤兩,必要時賞他幾拳。」
  李懷凝將提包遞還給弟弟,「如果你真的為姐姐好,請你照著我的話做。」她遞出一筆錢,說:「附近有旅館,聽我的攝影朋友提過,還滿清潔的,你先住一晚……」
  李懷慚接過自己的提包,將姐姐的手塞回衣袋後,說:「放心,我朋友也住這附近,他應該不介意我現在去騷擾他,只不過他那個守大門的警衛很難搞定……」
  李懷凝聞言,馬上聯想到駱旭所居的名人大樓的那個警衛,但一來覺得不可能那麼巧,二來是她有預感醋罈子重的駱旭不會就此饒過她,而且很快就會殺來這裡找她算帳,於是提供唯一的經驗。「不如在警衛室打電話通知你的朋友吧!如果不成的話,再到我說的旅館去,所以……你還是將錢拿著,」她說著將錢塞進弟弟的外衣口袋,打趣的說:「希望你的口袋不像我的,到處都是洞!」
  李懷慚笑了,大手扣住姐姐的頸背,給她一個鼓勵的吻。「保證沒洞,因為我會定時檢查,逢洞則補。你確定你不會有事?」
  她昧著心,不動聲色地說:「確定。」
  「好吧,那我明天一大早再回來看你。」
  李懷慚才跨出寓所不到兩分鐘,李懷凝的門鈴便響了。
  鈴聲寂滅後,睡意盡撤的她停在門前不動好半晌,直到一聲重重的敲門聲響起,他以低啞獨特的方式喚了一聲,「懷凝,讓我進去。」
  她才上前開銷。
  門被拉開後,一身高碩的他在轉眼間便把大門堵得滿滿的,他如鷹般的目光緊迫地逼視她,氣勢與怒意皆銳不可擋。
  她強迫自己別去靠近他,他反身鎖上大門後,一語不發地向她逼近,直到在她眼前站定,才挪眼將客廳掃了一圈,目光盯在凌亂的沙發上,瞪視著一條被單和枕頭良久,嘴一揚,側身問李懷凝。「你朋友人呢?」
  「他走了。」
  他滿臉嘲諷地問:「你滿意他的表現嗎?是不是比我還行?」
  李懷凝忍無可忍地警告他,「你說話適可而止一下好嗎?」
  「適可而止,」他把她抓到眼前,大掌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這世上最沒資格跟我談這個字眼的人就是你。既然你答應我的求婚,就該看在我的份上,試著控制你的情慾,而不是淨幹這種人盡可夫的事,事後又理直氣壯地回頭指責我說話過份。」
  李懷凝無言地承受他的指控,然後輕聲說:「我已說過,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想娶我,我願意無條件地跟你解除婚約,願意退還你送我的任何物件。」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問她一句:「我對你的愛與關心呢?你還得起嗎?」
  她撇過頭去說:「我是還不起。但我相信如你這麼大方博愛的人,一定給得起的。」
  他將她拉回身,冷冷的問一句,「你這話別有用意,什麼意思?」
  「你一向多心,一句話總要當兩句話聽,一顆心也可以好幾用。」李懷凝無意解釋,只是扭開他的手,說:「反正我跟別的男人有染了,你若不接受,那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好說的。」她篤定他嚥不下這口氣,絕對會跟她分手。
  沒想到他出人意表地說:「我還沒決定好。畢竟我還沒碰過在床下比你還冷,但在床上卻更騷的女人過。」
  李懷凝聽了真想賞他一巴掌!但她揪著袖子,原地不動。
  駱旭見她沒反應,開口了。「我只問你一件事。你究竟愛不愛我?」
  李懷凝沒反應,也不說話。因為她已決定要跟他決裂,愛他與否一點都不重要。
  「你答不上來,那就是不愛了。好,你要跟我了斷關係可以,但可不可以幫我倒一杯水呢?我喝下肚後,也算可以將你我這場愛戀的火焰澆熄。」
  李懷凝愣住了,感覺他在耍花招,想了一下,如果他真打算做出任何不智的事的話,她其實無力阻止。
  於是她點頭應允地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清涼白開水,再回到客廳時,已不見他的人影,梭巡一圈後,她注意到她臥室的門晃動了一萬,於是忐忑不安地端著水來到自己的房門前。
  他背對著她而立,手裡拿著那張她將他的軀殼分解過後的裸畫,目不轉睛地端詳一番,直到意識到她現身後,才將畫擱下轉身走向她,端過她手中的水杯,逕自飲一口,隨即送到她的唇邊,強迫她也嘗一口後,直接拉開她的棉衫,將剩的水從她的頸領往裡倒。
  她愣了一下,無知覺地瞪著他,數秒後,一陣沁涼的感覺在她胸前往下腹擴散開後,她猛地想扭開身子,他卻一把抓住她,將她的衣服扯開,並將她壓在門板上,開始從她的唇聞嗅她的氣息,並一路從頸部、胸部、腹部,甚至下滑至她的私處。
  他將一指深深地探入她溫暖潮熱的私處時,李懷凝語帶恨意地警告他。「你敢這樣非禮我,我不會原諒你的。」
  他冷眼睨了她一眼,動作是停了,指頭也拔了出來,可是令李懷凝訝異的是,他竟把手湊近他的鼻前聞嗅一番。
  她起初不懂,以為他有什麼變態的癖好,等她瞭解他的用意時,他已一把將她抱到床上,用毯子密密實實地包住她,大掌撫著她的頰,嚴肅地說:「以前我沒把握,但我不懂你為什麼騙我你剛剛跟別人有染?我睡過你、嘗過你、要過你太多遍了,你若跟別人有染,我絕對嗅得出來。」
  李懷凝咬著唇看著他,腦裡飛轉地找著答案,心裡卻把他咒了好幾十遍,他不僅霸道,還很原始野蠻,野蠻到連動物的本能都戒不掉!
  她說:「我告訴你對方是同性戀你信不信?」
  「同性戀?」駱旭眉微皺了一下,但三秒後立刻掃除疑心。「你前文不對後語,要再騙我不容易。」
  李懷凝幾乎是沮喪地說:「你怎麼知道我騙你?」同時也欣慰他沒就此掉進她臨時設下的埋伏。
  「我第一任老婆曾出軌爬牆過,」駱旭告訴她理由。「經驗告訴我,你客廳沙發上的枕頭、單人被單以人你臥房裡凹陷一邊的床,可完全不像我以前碰上的情況。我請你別再折磨我,坦白告訴我剛剛接電話的人到底是誰?」
  她老實答了。「是我弟弟,他正好從美國來這裡看我,所以我便……」她話到此被闔上了嘴,因為再講也是多,只會讓他更嘔!
  搞懂她今晚沒跟男人勾搭上,駱旭心寬了,但他更不解了。「好,前面的事我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但你究竟為什麼要對我開這種『玩笑』?」「玩笑」二字他簡直就是咬緊牙關說的。
  李懷凝沉靜了好久,才告訴他理由。「我想跟你分手。」
  「你想分手,用嘴說就好,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李懷凝靜躺在床單盯著他看良久,問他,「只用嘴說,你會答應嗎?」
  駱旭沒吭聲,因為他與她都知道,只有他負人,沒人能負他。
  李懷凝歎了口氣,把這些日子裡的心事道了出來。
  「你可以偶爾擦槍走火一下,我卻不可以心有二念。你對我的關心與寵愛是一種恩賜,不管我個人的意願為何,只有接受的份。最叫我疑惑不解的是,你明明渴望我的身子,卻對我太過主動這事有微詞。如果這一切都還構不上分手的理由的話,請聽聽最後一個理由,那就是我知道你跟『慕月先生』的關係,也知道你跟古小月之間保持連繫。」
  駱旭幾乎懊惱地鬆開李懷凝,他兩手插在褲袋裡,來回走了好幾十遍,最後站得遠遠地對她承認。
  「沒錯,我就是你口中的那個『慕月先生』,我當初的確是覬覦古小月的美色,對她做出令你不齒的要求過,會親近你也的確是憤怒你那封自以為是的信,想挫一下你的銳氣。
  「我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導了不少場請君入甕的戲,但是這一回碰上你後,卻完全失算了。我真的愛上你了,儘管我曾發誓不再招惹像你這樣的女人,但還是栽了一個大跟頭。在你之後,我從沒做出你所謂的『偶爾擦搶走火』的事,我不能否認我跟古小月成了朋友,但我和她從沒在肉體上有過接觸,對她的感覺在我確定你在我心目中無人可取代時,就散得無影無蹤了。」
  李懷凝還是不相信他跟古小月在一起時會放棄沾腥的機會。「難道她懷孕這事跟你沒關係嗎?」
  「當然沒有。」她在加拿大跟她語言班裡的同學對上眼時,我人大概在咱們的床上想辦法讓你受孕!」他尋找她的金眸,確定她眼底流露了一些暖意後,再繼續解釋,「還有,我對你的關係與寵愛是發自內心的,絕對不是什麼恩賜!我知道自己妒意重,為了給你一點空間,特別安排自己出國洽公,怕的就是你被我纏到頂。
  「我對你床上的表現好像有微詞,實際上是因為我對自己沒把握,再加上你對自己有所保留的原故……不,我不是指肉體,而是指你的想法、你的思維以及你從小到大成長的過程。這些日子來,我渴望去瞭解你,但你卻愈來愈像一場迷陣,讓我一進去就繞不出來,當我們交談時,你的神思總是轉得好遠,甚至有一種不耐煩的感覺,好像我這一介商人銅臭滿身,不配跟你談藝術!」
  李懷凝起身來到他面前,急切的告訴他,「這不是真的。在很多事情上你有獨道的見解,我常常有那種被你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感覺,轉而愈出地欽佩你的急智與廣博。我的問題在於我無法面對現實罷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嘗試我母親的路子,儘管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還是執意不改。我希望你能給我意見,但一提到這事你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這真的是刺傷我的自尊心。」
  駱旭鬆了一口氣,將李懷凝擁進懷裡。「原來如此,你該早告訴我的。我不談你的畫風是因為我瞭解自己錯得離譜,你雖然擅長西畫,但不表示你得放棄你熱愛的水墨畫,只要你抱定決心,兩者絕對是可以齊頭並進的,而這一點,你得用你一生的時間來證明我這回是錯的。」
  李懷凝與他面對面地談過後,很多埋在心底裡的不解與怨懟就此冰釋了。她看著他說:「你想聽聽我年少時在意大利修道院的故事嗎?」
  「意大利的修道院?」駱旭怪聲怪調地重複。「目前不是很想,因為有聽過朋友說溜嘴,提及他有個離經叛道的孫女在羅馬修道院碰上的事,其中有些細節可能會破壞我目前對你累積了一個半月的遐想。
  「哦!女人,你今晚一下子讓我妒火中燒,一下子又讓我慾火焚身,簡直快把我逼上梁山了。」他說著低下頭在她耳邊廝磨一番,徵詢她的意思。「請原諒我之前口不擇言,讓我好好抱抱你,行嗎?」
  「你得告訴我你朋友的孫女叫什麼名字?」李懷凝鬆開了被單,讓自己的玉體呈現在他眼前。
  他急於飽覽她誘人的身段,以至於他那粒素有「金頭腦」之稱的腦袋竟突然忘了朋友孫女的名字。
  「嗯……剛才還在腦子裡的,現在都溜光了,我沒見過她的人,只知道她是怪人怪性,有個怪名字,很特別,是取自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女畫家……」
  他抱著她,將她修長的腿纏在自己腰上,當他與她緊密地合為一體時,他只能閉眼說:「不行,你害我心思不能集中,再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他的精力只夠他發出這幾個字,之後他拋除所有的煩惱,全心全意地將思緒放在她身上。
  他不再計較她瞞著過去,只想與懷裡的女人共組未來。他渴望她能替他生出一打古靈精怪的娃娃,當然,前題是在徵得她的同意之後,若她抬出母性低的理由拒絕他的話,那也沒關係,這表示她留給他相聚的時間將更多。
  頭一次,駱旭想將一個女人介紹給所有的人認識,跟世人炫耀她獨特的光彩!尤其是他相愛卻無法相聚的親生父母,及愛他的弟弟駱偉,在事業上引導他的美籍義父,以及他名下各大大小小公司的夥伴與全體員工。
  他要告訴他們,李懷凝這個凶婆也許不是每個男人心目中理想的巧婦人選,卻剛好對了他的味。
  當初她疾揮的一巴掌的確是打擊了他大男人的自尊自傲,卻也是上天暗中安排給他的一份驚喜。認識親近她的這些日子,他老舊世故的心再度為愛情激盪起來,他簡直是從愛情墳墓裡爬了出來。
  望著他那副陶然的模樣,她忍不住想讓他快速地到達仙境,於是翻身跨坐到他的身子,如雲的黑髮如瀑布般宣洩在他碩實的胸膛上,她低頭將唇湊上他頸子,挑逗他的咽喉,直到他快到高潮點時,才輕輕地在他耳邊問一句,「你朋友孫女的名字聽來是不是很類似阿蒂蜜西雅·強生?」
  「沒錯,就叫阿蒂蜜西雅!你怎麼知道的?」他沒有停下愛她的動作,只奇異地仰望著她。
  她滿眼得意地俯視他,熱情如火地向他索求愛意,直到他再也忍不下衝動,反將她壓在身下,兩人迎合得恰如其份,在同時間釋放進對方的懷抱裡。
  激情過後,駱旭在李懷凝的胸前回過神,他溫柔地吻著她良久,想起一件事後,仰頭輕聲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朋友孫女的名字?」
  李懷凝的唇邊藏著一抹神秘的笑,說:「因為……我正好就是你口中那個怪人怪性有個怪名的阿蒂蜜西雅!」
  駱旭聽了雖沒傻眼,只覺得事情巧合得不可思議。「你得將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李懷凝主動地將他纏住,吻著他唇上的青髭。「急什麼?我倆又不是沒有明天。」
  「很難說,這年頭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駱旭嘴上雖這麼說,兩臂卻已將她挽入懷裡,「我算有特異功能,一心可多用,你邊說我邊做,這樣一舉兩得可好?」
  「你的嘴為什麼總是這麼貧?」
  「因為老欠你的一吻。」他說著,一往情深地吻住她,好半晌後才鬆開她的嘴讓她呼吸,並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的用一根銀湯匙……嗯,逃離那家吃人修道院嗎?」
  她知道他還不太能接受她的新身份,技巧地試探她。
  她給他一個更完整的答案。「事實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幫我逃離那家吃人修道院的是一枝畫筆。」
  他聞言猛抬起上半身,掀眉問她,「很痛嗎?你那時多大年紀?」
  「十六歲。」李懷凝仰望天花板,然後說,「比不上我跟你的第一次。」
  駱旭這回真的愣住了。「是嗎?那天下午你為何從頭至尾都不吭聲?」
  李懷凝聳肩,道:「牙一咬,痛楚一下子就過去了。」
  他疼惜地啄了她晶汗如星的額,央求道:「告訴我你的故事。」
  「嗯……這得從『夏吐西』這種生在西藏高原的珍奇異獸說起了,插一句話,你和『夏吐西』真是同類,你可別打著嘴饞的歪主意……」
  「放心。我的歪主意全都鎖在你身上了。姑娘向來是快人快語,怎麼今夜特別囉唆,趕快把故事說出來吧!」
  「好吧!你自找的,等我說到古小月那一段時,你會自動來饒地請我閉上嘴。」
  他面有愧色地望著她,然後將鼻子湊上前掌著她的,「別得意,我自有讓你闔上嘴求和談的秘密武器。」
  於是李懷凝一頭烏髮散在他的臂膀間,開始輕聲歌吟起來。
  「從前從前,有一個叫阿蒂蜜西雅的女孩,爸爸是英俊多金的『夏吐西』,媽媽是赫赫有名的畫家,她的媽媽則警告她看到『夏吐西』這種動物時最好腳底抹油,逃得愈遠愈好,她本以為這不是大問題,直到有一天,她真的也碰上一隻『夏吐西』時,她才知道,逃不是那麼一件簡單的事……」
  駱旭打著岔,「你說我是一隻『夏吐西』嗎?」
  「別吵,讓我組續……」李懷凝把他擱上胸前的手挪開。但不到片刻那隻手又往下滑到她的腰身。她閉上嘴,柳眉倒掛地盯著他說:「你不是真心想聽我的故事。」
  他一臉無辜,「我想聽,真的,只是不知怎麼地,我就是無法控制碰你、愛你、要你的慾望。你想……我們可不可以……做了再說?」他的口氣還真的是滿委屈的,但他已翻身將一身雪白的李懷凝抱上自己的腰,在她來不及有異議時,輕柔地進入她的身子,對它傳輸他的愛意。
  她不反對他如此不請自來的舉措,只對著他的胸膛道:「好吧,那你待會兒得專心聽。」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一把將她擁進懷中,沒告訴她,這個「待會兒」可能會待很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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