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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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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戀戀魔發師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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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6:39:10 |只看該作者
         ☆         ☆          ☆
  佟青雲十七歲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無意中走過外公家老厝附近一間僅六、七坪大的「阿秀梳妝」家庭理發裡頭。
  當時理個五分頭只消五、六十元便可打發,所以一般理發小姐都是拿著一把剃刀往諸多漿糊腦袋瓜的正中推三下,邊緣各理了兩道就算交差了事,簡直比他老父老母還要「公務員」。
  但敬業的理發小姐丁秀卻用一把剪子細心且慎重地為他剪頭,結果給她剪出來的頭髮不僅時髦有型更有格調,回學校給教官檢查,教官覺得不夠拙,狐疑之下拿尺一量……嘿!不僅合格,還硬是比規定的五分短了兩分;教室自討沒趣吃癟後,只得摸著一鼻子灰找下一個替死鬼去。
  就這次機緣讓佟青雲對理發萌起興致,每每放學後便背著書包騎著近一個小時的腳踏車去找丁秀,請她露兩手瞧瞧。
  丁秀瞧他年紀輕,身上背著穿著的皆是名校的書包和制服,縱然他有滿腔熱誠,恐怕也是三分鐘熱度,維持不過幾周,因此不太搭理他。
  於是,他像飽嘗冷落的小媳婦般,坐了好幾晚的冷板凳。熟客進進出出,見了這場面便議論紛紛;為他講情的有之,勸他打消念頭的更多,甚至還有些青蛙蛤蟆對丁秀嚼舌根,誣他是別有居心,要她小心提防。
  他在旁聽到後,心直咒這些大人不僅倚老賣老,思想還邪惡得緊,一句廢話也沒吭,當下拎起書包扭頭便往店門踱去,不打算再來這家店受氣。
  不巧,一個哭鬧厲害的小女孩一路朝店門跌跌撞撞而來,擋去他的去路,其後還跟著一個神情緊張的中年歐巴桑。
  小女孩兩頰燒紅,轉著淚汪汪的眼珠,積極的目光才剛瞟過他身後,整個小骨幹便朝丁秀那雙腿撲抱了過去,抽搐地叫媽媽個不停,直到丁秀放下手邊的工作把她抱起,她這才息了「警報」。
  真可惜他們住在萬華,而非萬里,要不然這場賺人熱淚、感天動地的「萬里尋母記」之--母子重逢一景,就真是現場實況轉播哩!
  並非他佟青雲缺乏同情心,實在是被好事者評頭論足,捉弄好幾晚後,又被硬安上一個「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莫須有罪名後,他已沒有那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耐性去搭理一個使性子的小囡兒,還是打道回府方為上上策。
  反正大台北裡不乏擴大招生中的美容學校,只要花錢註冊,老師即刻教授,強過在這兒看人臉色。
  心既已定的佟青雲跨出店門,幾步來到停放腳踏車的牆壁,他正開著鎖時,一陣更大的騷動又從店內傳將出來。這回沒了女孩童稚的哭聲,反倒在諸位喘吁吁管家公、好事婆的七嘴八舌裡軋進了丁秀不常有的驚慌聲。
  但他無動於衷地握緊龍頭把,左腳踩了踏板,右腿一跨便上了單車,直往夜市街頭騎去,十五分鐘後,大概是夜風把他的怒意吹涼了幾度,他腦子一轉,總覺不安,當下掉轉車頭加速踩輪,人隨單車在五分鐘內飆回理髮店。
  出乎他意料之外,店裡除就老闆娘一人清掃地上的落發外,二十閒雜人等全做了鳥獸散。
  他訝然問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老闆娘也不嫌犯忌,心直口快地對他說了實,「丁秀抱著『阿香』上醫院去了!」
  他大惑不已,「上醫院!上醫院做什麼?」
  「除了破病去看醫生外還能做什麼?」老闆娘理直氣壯,一臉「本行苦楚,不足為外人道」的表情。「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仔不能這麼好強,阿秀不願教你也是有苦衷的。若你的形貌,家裡的狀況應該是不壞,供得起你念大學,何苦來這裡當學徒?如果這行好做也就罷了,可是偏是苦又沒前途……」老闆娘話匣子一開,就像颱風天石門水庫洩洪一般,會教人滅頂的。
  他趕忙從中打斷她的話,「你知道她們上哪一家醫院嗎?」
  「應該是大馬路口的那-家。就近嘛!」老闆娘將掃帚往剃頭椅背一擱,從頸上解下一條金鏈子遞給他。「你把這條金煉交給阿秀,若危急要用錢時先拿去當了再說,我看阿香慘嚎抱肚的模樣,可能沒吃壞肚子那麼簡單。」
  佟青雲劈頭反應是,「你不怕我拿著鏈子落跑嗎?」
  「死囝仔脯!名字和學號都給我記下來了,還怕你跑得遠!」說著她掃帚一提,便將他掃出了店門外。
  當佟青雲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丁秀母女時,已是半個鐘頭後的事,只見丁香瘦弱的身子橫躺在急救床上,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
  丁秀緊握女兒的小手,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瞟了他一眼。他則是動著不甚靈光的舌頭,問著情況。
  丁秀呆望了足足一分鐘後才啟齒解釋,醫生診斷丁香是盲腸發炎,必須即刻動手術,但她們沒有兩萬元保證金,所以好心的護士小姐暫時給丁香注了一劑鎮定劑,讓她睡一下。
  佟青雲聽了後既沒跳腳,亦沒去拍護士長的辦公桌,只是轉身去找公共電話。
  十分鐘後他回來便對丁秀說:「馬上辦轉診手續,我找到願意幫你擔保的人了。」
  丁秀不吭一聲,只是靜望著他,擺明不信他有這種通天本事。
  他只好解釋,「我大哥佟玉樹……他是醫生……他在台大服務……」話還沒說完,即見丁秀空洞的雙眸陡地燃起希望,教他把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勒在牙關裡。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將大哥那邊擺平,是因為他讓大哥誤以為是他騎車撞傷了丁香。
  當時這個語焉不詳的謊是扯得有些離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輛腳踏車能在瞬間將一截闌尾撞到發炎,更別提去說服身為專業人士的老哥。
  不過嘛,病人最後還是推進了手術房,因為披著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著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於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發創作上可說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隨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於藍地躋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將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干髮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週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隨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發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歷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適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這事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不成的話……佟青雲寬肩微聳,最起碼他試過,結果不近人意是怨天不得。
  他歎了口氣;盯著手中的行動電話,遲疑兩秒才鍵入電話設定碼。
  鈴聲一長聲後,線路便接通了。
  寧霓的聲音清晰地自收話器傳出,佟青雲隨即附耳應聲,「是我,佟青雲。抱歉我昨天沒跟你解釋清楚就把你趕上出租車,因為出了一點問題,不解決問題會擴大……嗯,沒錯,是丁香……」
  他稍停幾秒靜聽她說話,婉轉拒絕道:「對不起,我目前不想談她,因為一談起她就令人頭大。不成,我今晚脾氣糟透了,恐怕會是個差勁的舞伴,毀了你的耶誕舞會可不好……我知道你不介意,但這麼做對你不甚公平,我想還是過些時曰吧!不,這個禮拜天我受到齊放的邀請,得到紐約一趟,舊歷年前才會回來,屆時我再掛電話給你,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保重了。」
  佟青雲將機子一收,訝異地發現,他心上對寧霓的愧疚,竟不如電話上聽來的情深意切。
  他在教室轉了一圈後,重新撥通電話,對著話筒開腔了,「老大,是我,青雲。咱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談談?我最近考慮過眼睛的事,想聽聽你這個醫師的意見,另外,也想跟你談談一對母女的事……是誰我們見面時你自然知道……那麼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
          ☆         ☆          ☆
  寧霓將電話筒掛了回去,面對著精雕細琢的桃花心木化妝鏡發愣,長歎一聲後才拿起沾了蜜粉的粉撲繼續上妝。
  看著鏡中那張細緻的臉龐,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漂亮,身材成熟誘人,肌膚則是玲瓏剔透,她知道自己若不跟人實說年紀,沒人會猜她已二十二歲了,這全是拜她前夫多金之賜,讓她能每天上美容院作保養,保養過程雖瑣碎費時,一旦習慣後,一天不做就像沒臉兒人似的,這朱門酒肉臭的俗麗貴婦生活像染上鴉片,癮頭只有愈來愈重的份,沒得減半的。
  四年前她之所以下嫁姓曹的,多少也是抱著跟佟青雲賭氣的成分在,因為他將事業擺在第一位,遲遲不願跟她定下來,加之姓曹的看來體面光鮮,三天兩頭便以鮮花、寶石猛烈追求,時刻把她捧在心上疼,若換做是天女,恐怕也難不被他的繞指柔挑動凡心。
  寧霓知道自己琵琶別抱後,佟青雲雖試著和少數幾位談得來又看得順眼的女性交往過,但不論女方再怎麼委曲求全、配合他忙碌的作息,他總無法定下來,因為他依然是個工作狂,想當他老婆,就得忍受跟一堆假美人頭打交道。
  寧霓別嫁兩年,兩人偶然在一社交場合相逢,佟青雲的事業已達無人可動搖的地位,他沒有以尖酸的態度對待她,反而爽快地和她敘舊,這讓她忍不住對佟青雲訴苦,吐露自己與姓曹的這樁金玉良緣並不如外界所傳的圓滿,因為姓曹的早在一年多前就搞起婚外情了,其外遇對象是一次比一次年輕,她無親近可訴,只好跟他這個老情人提了。
  她雖錦衣玉食,生活卻空虛得很,本以為這輩子有個真心疼她、在乎她的男人可靠,誰知嫁得竟這般無奈。
  寧霓這才瞭解,人生就像是在走一遭捲上的尋寶圖,你走得慢,那圖就攤得慢,你走得快,那圖就攤得快,無論快慢與否,在岔口上所選的道路總是被有知所迷惑,被未知所牽絆,正待恍然大悟,回首已尋不著來時路。
  打那次偶遇,佟青雲對寧霓的諸多不諒解便一點一滴地從心上抹了去,他給她心靈上的支持,一直到姓曹的入土後的兩個月,兩人才算舊情復燃。
  連月來,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兩人一碰頭,開口不到十句話,就是談他的公事,她盡可能去配合對方的時間,希望雙方除了語言上的溝通以外,能有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寧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慾求不滿的風流寡婦,小動作頻出卻羞於啟齒。
  她不瞭解,他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她回心轉意嗎?
  如今她自動回到他身邊了,他卻不想盼到更深一層的接觸!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愈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留住他,他就愈遙不可及。
  尤其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抱著她從深吻回到現實,她心滿意足地仰頭回望他時,卻發現他一臉愕然地瞪視自己,彷彿依在他懷裡的女人不該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還是繼續帶她出去吃有情調的晚餐,席間溫和有禮,到午夜之鐘敲過後,反倒扮演起待字閨中的灰姑娘角色,將她往家門一推,出租車門一拉,便要司機倒轉車頭離去。
  是了,他心中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
  會是於敏容嗎?聽說她早在六個月前就搬進他的公寓住了。
  不,不可能是於敏容,依寧霓認識佟青雲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心底愛著一個女人時,竟能和另外一個女人交往,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
  想到此,寧霓的心突然地絞了起來,她大概知道是誰佔據他的心了!
  在跟她舊情復燃前,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意向,所以他能無所忌諱地跟她提工作情況及教學進度,直到七天前,他開始拒絕與她有過分親密的舉動,也不再提起丁香的名字,只要寧霓一問起丁香的狀況,他便說她的名字令他頭大,現在,她總算瞭解他所謂的頭大是大到何種地步了。
  他教學多年,從日本到台灣,暗戀他的學生之眾有如過江之鯽,讓他深感不便,也因此他為自己設了一道不搞師生戀的防線。
  如今,他愛上自己的學生卻不自知,他終究對自己的學生動了情,她終究要失去他了!
  寧霓抬眼面對鏡中的自己苦笑,失魂地撒掉身上這套本是為了佟青雲而訂做的知性套裝,改穿上一件綴了銀線的性感黑色小禮服和鑽石首飾後,空虛迷惘的心底才覺得有了一丁點的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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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6:41: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臨近清晨,突然雨就來了。
  夾著寒意的雨,冷冷打在窗上,大珠小珠從半掩的紗窗搶濺進房來,驚擾酣睡中的丁香,她緣臂摸索薄毯,把自己從頭到尾包得緊緊,凌空來一個翻身後,打算把頭匿進厚軟的枕頭繼續補眠。
  但雨點打在窗帷上的噪音吵得她掀開眼皮,睜著一隻朦朧的眼,對著窗外微熹的天光發愣,足足十秒後,才意識屋外下著傾盆大雨,室內則飄起橫飛豆雨,靠窗的桌面濕漉漉,羅馬瓷磚地板也遭池魚之殃,她的視線落在散了一地的紙張上,整個身子不禁彈跳下床,也顧不得冬夜透涼,不加外衣便彎身搶救被風雨席捲到地板上的樣圖。
  「糟!」
  眼看挑燈畫了好幾夜的作品一張張糊掉後,丁香失望地將圖往紙簍一扔,傾身冒著斜風勁雨將窗關上,然後迅速倒退三步,以免瞄到窗外景物產生相對高度後,引發恐懼而昏厥過去。
  她赤足站在一攤水裡,偌大的室內靜得教人害怕,被擋在外的邪風在窗縫邊打轉徘徊,想要進來的決心令她心上起栗,她忙地抹臉,彈掉睡衣上的水珠,往門外搶去,兩腳才剛落在長廊上,便被一室的溫暖明亮給刺得炫目。
  她半瞇著眼走近客廳,滿心以為是於姊,怎知卻是佟青雲,他身著一襲睡袍,捧著一杯熱飲倚窗沉思凝想。
  丁香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倒縮回去,但耳尖的佟青雲已轉過頭來,犀利的目光恰巧落在她的臉上。
  她無法忘記咋晚發生的事,彆扭地挪開臉,往廚房走去。
  「也被雨吵得睡不著嗎?」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
  丁香生硬地點了一下頭,不自然地附和一句。「嗯。」
  佟青雲佯裝作沒看見她哭得紅腫的眼袋,找著話題道:「我禮拜天又要出國一趟,為期二十天左右,如果你想回老家,利用我出國的這段時間再恰當不過。還有,你若今天不想上課也沒關係,就當補昨天的聖誕節好了。」
  「知道了。」丁香只應了一句後,靜靜地穿過廚房門準備早餐,兩秒後,她退後兩步,兩手各拎著一片吐司,探著一顆頭問:「我要烤吐司,老師要不要也來兩片。」
  佟青雲掩下一臉的受寵若驚,思忖片刻,正色回道:「好。」
  她接著問:「老師要什麼口味的果醬?」
  這可難倒鮮少開冰箱的他了,他高高地佇立在一端,單眼微瞇地啜著熱飲,不確定地問著,「你有什麼口味的果醬?」
  丁香糾正他,「是『你』有橘子、草莓、葡萄和杏桃口味的果醬,另外加上花生巧克力醬。」
  「嗯,聽起來都很可口,不如每樣郁抹一點吧。」為師的難得不挑剔。
  她卻板著瞼,沒好氣地應了一句,「這樣吃會拉肚子的。」
  佟青雲伸指搔了一下鬢角,忍住不衝她冒出「雞婆」兩字,兩掌一抬投降道:
  「隨便,你抹什麼,我就吃什麼,這可成了吧?姑娘。」
  一聽到他又用那種揶揄的稱呼喚她,丁香惱極地迸了一句,「姑娘我抹泥巴、大便,師父你吃不吃?」沒等他那張老臉轉綠,一頭便栽進廚房,烤起吐司來。
  五分鐘後,她緊繃著一張臉,將兩盤盛了五片塗滿各種口味吐司的盤子端到餐桌上,不等他加入,便自行吃起早餐了。
  佟青雲踱著慢步走近餐桌,以沒帶任何鏡片的裸目略瞄橫躺在自己盤上正中間那片詭異的土褐色吐司麵包後,眉頭攢作一團,匪夷所思地問了一句,「這是哪門子的果醬?」
  丁香連頭都懶得抬,遑論去回答他的蠢問題。
  最後是佟青雲自己理解了。「喔,原來是花生巧克力醬,不錯吃嘛。」
  但那醒目的顏色真是教人不敢恭維,但為了求得停戰協議,只好勉強吞下。
  他單手支著腮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丁香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在她正要起身離座時,適時出聲了,「我們談談好嗎?」
  丁香睨了他一眼,遲疑一秒才跌回原位,緊掐著手裡的馬克杯,說:「我有說不的餘地嗎?一半晌不聞動靜,她以為自己惹毛他了,方抬眼往他掃去,才發現他兩眼深邃地盯著自己。
  佟青雲慢慢將眸子自她噘起的紅唇挪開,不著痕跡地掩飾自己失常的舉動,伸指比了一下自己的右下唇,以提醒丁香拭去殘餘在唇間的奶漬,直到她倉卒地以手背抹去牛奶漬後,才開口。
  「我將你昨天的話再三想過後,覺得你有充分的理由生我的氣,甚至不屑我這個老師的教學方式。不善教學這點我承認,沒適時給你掌聲是我小氣,但我否認對你過嚴是件壞事。」他停下來等著對方的意見。
  丁香想了好久,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時常覺得自己在老師眼裡一無是處,也搞不懂老師的動機,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挑中我?」
  「因為我認為你行。」
  丁香扯著頭,頑抗地反駁他的話,「不,我不行!我連一個小小檢定都沒辦法獨自擺平,如何去應付更大的場面?我永遠沒有辦法達到你的標準。」
  拐來繞去又回到舊話題上,這妮子為什麼老是往壞的方面鑽?或許,這就是她一直在進步的原因吧。
  「丁香,你知道我為什麼很少示範造型給學生看?」見她不吭氣,他接著道:
  「因為我不希望學生把我當成惟一目標,我要你們超越我和其它前輩,自己去摸索一條新路出來。我有許多學生剛開始時抱持很高的理想,到頭來皆只想從我這裡學得一些刀剪染燙的皮毛技藝,至於理念則是假裝苟同而不放在心上。
  「當我親眼目睹你在實習課上剪出別出心裁的造型時,我告訴自己這女孩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然後你上台北實習,也許受到諸多干擾,剪燙技藝雖進步神速,創作力卻減低了,直到最近正式替顧客服務後,才有超越的水準。
  「我想那是因為你當時心上沒有包袱,你把顧客的需求和自己的創作理念放在第一位,至於我這個老古董怎麼想已不重要了,所以在這樣的過程中,你超越了我,也成就了自己,直到你抱了一個乙級證書回來後,咱們這幾個月的成果又都歸零了。我這樣說,你懂得我的用意嗎?」
  丁香一點也不懂。「既然如此,我只要為顧客服務就好,不一定得透過比賽來證實自己的能力。」
  「話是沒錯,不過參與比賽有砥礪作用,勝利者把獎座搬回家,失敗者則是贏回經驗和希望。少有人一次叩門就功成名就,我就是愈挫愈勇型的。」
  「是嗎?」丁香看著他,戳破他所佈的幻影,「可是於姊跟我講的卻不是這樣?他說你是少年得志型的,出道不過兩年便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你聽那老女人在吹牛!他隱忍大聲咒罵於敏容的衝動,捺下性子鼓勵道:「你也可以是,丁香。只要你願意,在你過二十三歲生日前也可以摘下桂冠頭銜。」
  丁香聽著他這番話,忍不住想起阿奇的姊姊雅珍,他是不是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是的話,難怪阿奇的姊姊會死心蹋地的追隨他。
  她半信半疑地問:「是嗎?」
  佟青雲看出她眼裡的懷疑,輕吐一句,「你得自己去試才知道。」
  丁香沒有正面答覆,想了一下,說:「老師,可不可以跟我談談你的比賽經驗?」
  「陳年舊事有什麼好談的?」佟青雲見她不悅地將臉別過去後,清了喉嚨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揀重點說。」
  於是他把自己苦學的經驗慢慢道出來,他告訴她,除了個人的手藝外,能不能在賽場上脫穎而出,人為外在因素引響很大,譬如試題的選定、評審的品味偏好和素質,尤其在大型賽場上,所挑選的模特兒夠不夠引人注目在賽前簡直主宰了四分之一的定局。
  另外,區域性的流行也有牢不可破的頑強防線,走日本線的設計師在歐洲吃得開,但到美國後卻並不見得受重視,在美國的頂尖理髮師一挪到歐洲,施展的空間卻有限。為什麼?因為審美標準不同,流行角度不同,文化差異作祟,但就是因為如此,流行變化才會如此豐富、有趣及變化多端。
  從他刻意避開誇耀自己的「戰功」,丁香感覺得到他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種攀著名利不放的人,要不然他的髮廊、學校和住家裡早該放滿諸多獎座才是。
  「丁香,你想出去開開眼界嗎?」佟青雲天南地北兜上一圈後,把話題引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上。「去歐洲、美國或日本闖一闖,如何?」
  丁香甘願當個不可與之語冰的夏蟲,實在的說:「我負擔不起。」
  「如果有人肯贊助你呢?」
  她瞥了他一眼,毫不動心的說:「還是不想。」
  「為什麼不想,很多人巴不得這個機會呢。」
  丁香聳了一下肩,理不出頭緒來。「為什麼我說不上來,大概是我怕思鄉、怕牽掛吧。」
  「只要你想家,撥通電話給於姊便有現成的機票。」
  她沒有被他的話軟化,反而輕聲問了一句,「老師那麼希望我出去嗎?」
  佟青雲很詫異自己竟因為她這簡單的問題遲遲不能開口,他深吸口氣,考慮該不該對丁香透露自己的眼疾問題,但思及自己無法再把她當成尋常學生來調教後,平淡地說:「這事我不勉強,你若改變主意的話再跟我提吧。
  還有,那綾這女孩你該記得吧?她目前已結束了模特兒的專業集訓,成績斐然,我打算這趟回國後,讓你和那綾組成搭擋,爭取三月在日本由潘婷公司所贊助的亞洲大賽,你得好好加把勁了。」
          ☆         ☆          ☆
  佟青雲在新歷新年時搭機赴美,他人不在台灣的這段日子發生了幾樁事。
  一位資深助理恰巧遷調到台中,位於溫州街的台北單身女宿舍便有了空缺,於是在於敏容的協助下,丁香於尾牙結束後正式搬進宿舍,除了必須跟小妹共享衛浴設備外,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空間,下班以後還能和同年紀的女孩嚼舌根、溝通工作心得,這比住在佟青雲的豪華公寓來得愜意。
  唯美中不足的是,她遷入宿舍以後不到一個禮拜,早晨有形跡可疑的色狼在女生宿舍附進徘徊的耳語便流了出來。
  一名女孩道:「喂,跟你說,我今天早上去對街買蛋餅時,好像有看到你們說的色狼耶!」
  「是不是高高壯壯,墨鏡上的右眉尾巴有道魚骨白疤的黑衣男子?」另一名女孩問。
  「對、對、對。」
  她好奇地問:「他那時正在做什麼?」
  「坐在燒餅店理吃鹹豆漿油條配甜粽。」
  「呃!早上吃得這麼噁心,準不是好人。我們應該報警嗎?」
  「我看還是通知於姊讓守門警衛知道好了。」
  於敏容起先也是被她們的繪聲繪影弄得緊張,沒去深思色狼通常是晝伏夜出,便拿著望遠鏡在女生宿舍靠街的窗前枕戈待旦,守了三個早上才搞清狀況,她跟女孩們解釋,該名男子姓雷,跟佟老師有交情,偶爾想到時,還會到店裡光顧、整修門面,她並且刻意避免提及對方其實也是東區赫赫有名的大哥大大,這才平息了一場虛驚。
  丁香認出這個雷先生就是她實習第一天所碰到的「睡獅」時,愈看他就愈不像壞人,思及他從沒抱怨自己生疏的動作,因此與他正面而過時,總是對他抱以友善的笑容,他反倒一臉不自在,扶正墨鏡快步離去。
  白天上課時,丁香對於沒有佟青雲在背後盯哨,覺得格外輕鬆自在,但不到三天卻頻頻想起他的教學了,當她在第五天意外接到佟青雲的越洋電話時,振奮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不認得,此後他不定期的來電,或三天或一個禮拜。
  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約、保留、公式化,彷彿擔心有人監聽似的,除了課程討論外,就只有聊「天」。
  他說:「米蘭陰天,巴黎、紐約下雪,倫敦起霧下冰雹。台北呢?」
  「跟昨天一樣,陰陰的。」她回答。
  一陣悶得令年糕都要發霉的沉寂後,他總是急於離去似地斷了線,丁香則是沉靜地將電話筒遞還給坐在櫃台後面長豎吝耳朵的小妹,不改顏色地回到工作崗位,面對假髮美人頭傷起腦筋。
          ☆         ☆          ☆
  自從住進宿舍後,為了不與上班族擠公車,丁香總是早一個小時出門,趁店未開張前跑到附近的聖瑪莉喝早茶,或翻閱各家雜誌,或觀察形形色色的來往行人,以便梭巡靈感。
  不及一周,便在咖啡店門前巧遇全身散逸著淡淡幽蘭香的寧霓。
  裝扮世故與高雅的寧霓本和又樸又拙的丁香搭不上調的,但流露和藹笑容的她一認出丁香後,馬上堅持她們應該共桌聊上一聊。
  第一回時,氣氛有點半生不熟,兩人把大半時間花在跟對方傻笑,解釋自己進來坐坐的原因,誰也不敢提佟青雲的名字,彷彿他是個禁忌話題似的。
  第二回時,大概是有了心理準備,彼此自然的打過招呼,丁香點一客奶茶,她要了一杯咖啡後,尊重地問:「我抽根煙,希望你不介意吧?」見到丁香搖頭,她從精緻的皮夾裡拿出一隻打火機和煙盒後,對丁香眨了一下眼,說:「別跟你師父提,他這個人雖然趕時髦,思想卻一點也不前衛,受不了滿嘴煙味的女人。」
  丁香覺得她對佟青雲的描繪是一點也不誇張,莞爾-笑,笨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你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寧霓聞言詫然一秒,紅著臉,優雅地抖掉煙灰,不自在地說:「是嗎?
  我們都年近三十了,恐怕沒你想得那麼浪漫。」彷彿不堪丁香探問如此隱私的話題,她很快地改變了話題,「你師父出國這段日子,沒他在一旁嘮叨,你一定不習慣了。」
  「是有那麼一點,不過功課還是很重,不減反增。」
  「代課的王老師那麼嚴啊!」
  丁香聽寧霓對自己的上課情況瞭若指掌,想必早和佟青雲達到某種默契了。她應該為他們高興的,但不知怎麼地,她就是無法坦然正視寧霓。
  「不是,是我師父會打電話來盯人,三不五時就電傳資料回來要人家『學而時習之』。」
  寧霓眼裡充滿笑意。「真的啊,他時常打電話給你?你想必是非常與眾不同了,因為我知道他出國後,一向很少打電話給學生。他一定很疼你了。」
  丁香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趕快地糾正,「老師盯我,是因為我懶散得無可救藥。」
  寧霓眨了一下上著藍色亮膏的睫毛,爽快地承認,「疑神疑鬼是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你可別取笑我。」
  怎麼可以不笑!丁香心裡想,像寧霓這麼美麗的人也會怕心上人移情別戀,原來愛情在情人的眼裡真是容不下一粒砂的。
  思及此,丁香忍不住伸指輕輕撫觸自己的唇,那被人吻過、自己急欲忘卻的烙印說著燙灼起來。事發當時,她因為哭泣不及反應,現在猛然回想起那一幕,不禁臉紅心跳,讓她頓時瞭解,對佟青雲來說不帶任何意義的一吻在她身上所產生的效果竟強烈得教人害怕。
  她改端起涼透的茶啜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心焦,然後顧不得失禮,唐突找了一個借口,丟下寧霓自行離去。
          ☆         ☆          ☆
  接下來的幾天,心上伏著罪的丁香刻意逃避寧霓,不料寧霓卻帶著一名三十出頭的女伴找上店門,預約指名丁香做造型,還親切地跟她寒暄,問她的課程進度,尤其是丁香把寧霓的朋友變造得更有青春活力後,寧霓對她的手藝更是讚不絕口。
  但丁香知道自己的作品有瑕疵,為此,於敏容乘機把丁香找進辦公室問:「丁香,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寧霓,老師的朋友。」丁香這麼對她也對自己說著。「今晚得出席一項義賣晚會,她要我幫她的女伴設計晚宴造型。」
  「我認識她,知道她的身份,我要問的是,你是怎麼跟她熟絡起來的。」
  「我們在聖瑪莉不期而遇兩回,同道喝茶就熟起來了。」
  「是嗎?」於敏容的眼底帶著懷疑,「你們都聊什麼?」
  丁香不瞭解於姊為何反應過度,莫非於姊也知道那晚錯誤之吻的事,想提醒她別跟寧霓提,以免壞了佟青雲的好事!「嗯……不太記得了,都是不重要的事。於姊為什麼問,不信任我幫寧霓的朋友做晚宴造型嗎?」
  「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於敏容打住話,以研究似的眼神打量滿臉狐疑的丁香半晌,才洩了氣似地說:「我以為又有人要找你的麻煩,想來我是多擔心了。」她從桌上拿起一份資料夾遞給丁香,「這是你前天傳給你師父的設計樣圖,他批完後今早傳回來。」
  丁香將樣圖接過後,原地翻了一下,發現五張晚宴作品裡,就有四張被他打上雙叉的記號。上面還有他的眉批,斗大的刺眼--成功的造型,除了賞心悅目以外,該是能教男人與女人心動的,前者因愛慾,後者則是因嫉妒與受威脅!
  於敏容提醒她,「對了,你師父要我提醒你,題目的場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學會,也不是嘉年華會。你看過後若有意見的話,可以掛個電話給他。」
  丁秀馬上搖了頭,「不,我沒意見,找拿回去修改。」說著她抱起資料夾,轉身就往門外奔了出去。
          ☆         ☆          ☆
  翌晨,丁香坐在聖瑪莉餐廳的角落,對著四張改了又改的設計樣圖發呆,搜索枯腸一晚的結果依然不盡人意,那種無力感就像擅長人物寫生的畫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點睛一般,她唉了一聲,把自已的臉埋進攤成一桌的圖裡,敲起額頭來了。
  「怎麼一早就咳聲歎氣呢!」
  丁香聞聲倏地抬頭挺胸,大眼圓睜地若看明艷動人的寧霓端坐在自己對面,好心地建議,「說看看,我也許沒法幫你解決問題,但解解悶總行的。」
  丁香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作品往她那頭遞了過去,問;「請你告訴我你對這些造型的看法。」
  「我不是專家,說得不對你可要多包含。」寧霓說完,細細將丁香的作品-張又一張地翻看後,慢聲評道:「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它們不僅清新又富朝氣,從這幾張看得出來你是結合中國與西洋風味,既大方又摩登,我覺得很好啊,另外這兩張造型充滿風華絕代的感覺,端莊賢淑極了,不知道你為什麼沮喪成這樣?」
  丁香聽了她的贊語,不樂反哀。「我的作品缺乏感情,與真實的世間女子有一段不成熟的距離,我想把那距離縮短,卻不知怎麼做。」
  寧霓聽完她的話後,一味地衝著她笑,好久才說:「丁香,我想你還沒戀愛過吧?」
  丁香迷惘地看著她將煙點燃,不解地問:「我是沒有,你為什麼問我這個?」
  「因為我想這就是你在找的答案,」寧霓話到此,優雅地以右手拿起銀匙放入剛送上的咖啡,緩緩繞著杯緣攪動那黑潭般的水,左手持穩地注進奶水,直到泛著濃郁香氣的熱液呈現出一團順時鐘而轉的金棕色漩渦後,才將調好的咖啡往丁香那頭一遞,以過來人的口氣說:「牛奶加咖啡,豈止是酸鹼綜合而已,它們還意味著陰陽結合。你不妨喝看看?」
  丁香不自在地接過她調配的咖啡,吞了一口,馬上將杯子擱回碟上,眼睛鼻子攢聚一堆,伸舌吐了一聲,「苦。」
  寧霓見狀美目一挑,語帶弦音說:「你嫌咖啡苦,那是因為你沒嘗過愛情的苦澀滋味。」
  丁香有點受不了這樣意識型態的談話方式,直率地問了。「這跟我的工作有何瓜葛?」
  「當然有,我認為好好去愛-場可以幫助你衝破這道瓶頸;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不全是廣告詞。」
  丁香匪夷所思地看著寧霓,三秒後晃著腦袋,說:「我沒有戀愛對象。」
  寧霓以一種責難的眼光斜睨她一眼。「像你這麼可愛又有才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人追?我看是你眼光太高了。」
  丁香的腦底浮起阿奇濃眉大眼的俊俏臉孔,但持續不到一秒,另一張惱人的成熟面容便把稚氣未脫的俊臉給排擠掉了,她忙搖了好幾下頭,像甩蒼蠅似地逃避佟青雲若即若離的影像,倉卒地回答,「有是有,只是我覺得彼此個性不合,長期交往不得。」
  「個性不合?現代的年輕人談戀愛都是轟轟烈烈的,你還年輕,又不是一輩子得拴在一個男人身上,」寧霓停下來後,緊追著她沉思的臉龐,緩慢地補上了一句,「就像你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你師父學藝一般,個性不合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力。」
  丁香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馬上抬眼瞅了她一眼。
  寧霓坦然迎視,將作品還給她。「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因為酸甜苦辣是成長的必然結果,要不然,你的晚宴仕女作品永遠跳脫不出無菌、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佳人。
  「這型的女人在國際美容美發競場上,已隨著奧黛麗赫本的香消玉殞而沒落了,這點你師父心裡有數,我只奇怪他為什麼不早跟你攤明,這樣拖拖拉拉的行徑委實不像他的作風。」
  丁香幾乎是搶在寧霓說完話之前離座起身,她將檔案夾橫抱在胸前,躊躇幾秒,才正眼回視寧霓那雙世故的美目,冷漠地僵著語氣說:「老師只管我能不能跟上教學進度,可不是我的心理醫師。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給我你獨到的見解,但我想我不是你,無法隨便找個男人上床就能解決問題。所以打明天開始,我不會常來這裡,就算來,也不會是這個時候。」話音甫落,她抓起帳單,扭頭到櫃台結帳而去。
          ☆         ☆          ☆
  台北的冬天像是被施了咒,陰陰冷冷的,教人提不起勁來。
  小過年那天中午,離台一個半月的佟青雲終於扛著一袋輕便的行李露臉了,剛抵台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雲霓美人」。難得雜亂無章的頭髮斜垂在眉宇間,鼻樑上的玳瑁眼鏡取代了隱形眼鏡和墨鏡,白色棉襯衫再配上一條洗到幾乎泛白的牛仔褲讓他看來像個輕狂少年。
  以至於當他巧無聲息地走進員工休息室,跟低頭坐著用餐的丁香打招呼時,她因為始料未及,忘了口裡尚有殘留飯粒,當下倒喘一記,本該嚥下的飯粒與酸水遂奔竄上鼻頭,教她只能兩手緊捂著鼻與唇,睜著一雙無助的大眼回瞪他。
  最後是佟青雲先遞出一條手帕替她解了困,並且解釋他必須從北到南至分店發放年終獎金,無法挪出時間來指導丁香,然後順手將一隻尋常的紅包袋放在桌前,以稀鬆平常的語氣祝她新年快樂,二話不再多說,便把注意力放到其它員工身上去了。
  對此,丁香不得不承認失望,心中也頓時揚起備受冷落的感覺。她告誡自己,佟青雲旗下有那麼多仰他鼻息的學生和屬下得照顧,並不是她私人專用的顧問,更沒理由得對她特別關切。
  這麼想是成熟理性的,然她可以瞞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因為她那顆殷切見到他的心已被餵過毒,毒性潛伏在血液裡,隨著循環一丁一點地滲透進她腦細胞,於是她的思想染上了色彩,心情也隨著彩光濃淡而起起落落。
  當丁香稍後上工為顧客洗髮時,她強迫自己把精神集中顧客的頭上,不聽使喚的目光卻可惱地在工作鏡裡緊追他頎長的身影,尤其在他走近阿奇的位子,神采奕奕地同阿奇、桂姊和左右的顧客聊天時,泰半在場女性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該處去然而丁香卻再也看不下去,她停下動作,乾澀著喉嚨帶領客人去沖水,五分鐘後回到原位時,已遍尋不著佟青雲的影子,她的壞心情這才算是跌到了最谷底,因為要再見到他,起碼得等到年初四開課後。
  除夕那晚,店門照慣例提早打烊,於敏容約了包括丁香在內三位不回家過年的員工到她的獨身公寓吃年午夜飯,幾個懷春少女和於敏容這個大女孩在電視機前面嗑著瓜子、喝著啤灑,打了好幾十場的撲克牌守歲,一直熬到凌晨四點後才一個接一個地束起雙手,爬進睡袋跟睡蟲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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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6:41:58 |只看該作者
          ☆         ☆          ☆
  翌晨十點,滿眼惺忪的丁香與其它兩位要去看早場電影的女孩在於敏容家門口分道揚鑣,由於車班少,她在近當午時才沿街踩過滿地的鞭炮屑來到宿舍門前,她低頭掏翻出鑰匙,抖瑟的手試了兩回依然對不准大門的鎖孔,頭疼腦脹的她方才意識到身旁多出了一道人影,不多想便揉著太陽穴,將鑰匙遞了出去,說:「對不起,你可不可幫我開一下大門鎖。」
  鑰匙被人接過去後,大門說著就在一秒之內被推了開來,丁香含糊地道聲謝、就要取回鑰匙時,對方反而退栘一步,以懷疑的口吻問:「於敏容昨晚到底給你喝了什麼,讓你醉成這個樣子?」
  她聞聲緩緩地抬眼仰視對方,花了五秒的時間揉搓眼皮、調正焦距後,方才認出佟青雲那張撲克老臉。
  她不瞭解他為何會在這裡,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露出一臉吃人的凶相,難道他一天不凶她會死嗎?
  丁香想用大腦去想,無奈腦筋正罷工,她只能攢著兩道困惑的眉,撐著時脹時縮的太陽穴,沒好氣地應了一句,「不知道,你何不問她去?」
  丁香說完,抬腳踏上階梯,無奈重心不穩踩了一個空,眼看就要踉蹌跌坐地面,適巧給佟青雲攙住。他緊抿著唇,先檢查她鑰環上的號碼後,將她的身子打橫抱起,往她位於三樓的宿舍前進。
  走進丁香的寢室,佟青雲馬上將她橫放在單人床上,挺直腰桿對半昏睡的她建議道:「我到對街的超商買解酒藥,門會幫你反鎖,」他邊說邊拿起擱在她床尾的被子隨意往她身上攤,想繼續教訓她連人都沒認清楚,就隨便把鑰匙遞出的荒唐行為,「我勸你下次最好看清人的面目再奉上鑰匙。以免引狼入室……」一見她不耐煩地將棉被蓋上頭、翻身面牆後,他嘎然住嘴,扭身走出房門。
  十分鐘後,丁香隱約聽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不過數秒,她意識到自己的身子被半撐起來,強灌下一瓶難喝至極的糖水,當她再次躺回枕上後,她感受到一雙溫柔出奇的大手扒梳過自己的頭髮,沿著鬢角按摩她的太陽穴,為她紆解疼痛。
  半晌後,她撐開眼皮,想將微向前傾的看個分明,但因為他背光而坐,整個上半身的輪廓像散發光芒似的,乍看之下,那雙撐在床邊的寬闊肩頭,神似一對張著羽翼的天使!
  啊,是了,一個不苟言笑的守護天使!丁香逸出一聲滿足的輕歎後,將枕頭揣進懷裡,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皮進入夢鄉。
  約莫兩個小時的光景,丁香悠然甦醒,她靜躺原處,困惑的眼一路游略過紗窗、衣櫥、書架至堆滿作品的桌椅,最後落在床頭邊那雙近在咫尺的二郎腿上,她兩眉一蹙,往上速瞟了那雙腿的主人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後,便好整以暇地偎進枕頭靜靜地欣賞他。
  從他有型的頭髮、端正的五官、V領黑毛衣、貼身牛仔褲到那隻大得像恐龍腳印的黑色皮靴,丁香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他,直到她好奇的目光瞟到她方才刻意忽略的褲襠處,才頓悟他跟她截然不同,這種不同不是在學校上幾堂生理學就能參透瞭然的。所謂男女有別,別的不僅在外型,而是心中動了異念。
  這份認知讓她猛然地別過臉去,心中鄙視自己,因為她趁他不設防時對他做了一次視覺強暴,這比偷窺高級不到哪裡去。
  正當丁香陷入自我撻伐的處境時,他大伸懶腰的聲音像鬼魅似地猛不期然地乍響起來。
  「睡美人終於醒來了!這要冷不冷的季節教人沒事就想打瞌睡。」佟青雲以大手抹去滿臉的昏沉,「我以為以你上回想家的程度應該會回家過年的,見你人還在台北可真是意外。」半晌等不到遇期的反應後,他斜睨抱膝發愣的丁香一眼,皺著眉問:「頭還在鬧疼?」
  丁香的舌頭像是被人打上死結,良久不知如何啟齒。
  他見狀眉一挑,調侃道?「怎麼變啞巴了?如果我沒記錯,巫婆該是拐走美人魚的嗓子,而不是睡美人的。」
  她像是被針扎到似地,忽地飛跳下床,從衣櫃裡抓了一套換洗衣物和浴巾,回頭衝他吼了一句,「無聊鬼沒事才會去翻陳年童話!至於我要在哪裡過年是我的事,不需要勞駕您這個大忙人。」氣發完後,便直往浴室搗去。
  丁香將身後的門一關,氣憤地卸下衣服直接跳進連蓬頭下衝起澡,她仰頭讓水沖去源源滾出的淚水,彷彿受不了自己一身的髒,她以肥皂猛烈地搓洗自己的肌膚,直到她失去痛的感覺才作停。
  三鐘後,一身浥浥的她跨出浴盆,取過毛巾拭去一身的濕,無意間看見鏡子裡的側面裸影,她思索一秒,任浴巾滑落身子,轉身與鏡子裡的女孩裸裎相對。
  她光滑如緞的肌膚因為熱水的澆淋與刷洗略呈玫瑰紅,珠圓玉潤的乳房雖小,形狀卻堅挺飽滿,窄窄的柳腰,曲線漸趨成熟的臀部,與一雙勻稱的腿,綜結起來,這軀體竟是含苞待放似地誘人。
  她閉上眼睛想冷靜思維,耳際竟是寧霓的那番對談--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
  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真值得嗎?
  丁香像石化般地定在原地權衡著,最後她拾起衣褲開始穿戴起來,吹乾頭髮,旋身走出浴室面對佟青雲。
  他像座石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梳洗過後的丁香,梭巡的目光直探入她明亮的眼睛,嘎啞問道:「丁香,告訴我什麼事困擾著你?你悶在心上,沒人知道怎麼做,唯有告訴我,我才能設法幫你解決問題。」
  丁香望進他紫霧的眼眸,那麼誠懇、優雅明亮,她頭一次相信他是真的在乎、關心她,她幾乎就要啟齒把自己的心情傾訴出來,但縈迴在她耳際的卻是寧霓與阿奇兩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前者柔媚蠱惑,如守在情海石礁上以悠揚致命的絃歌教人舟迷行的魔女,後者則充滿厭世與鄙夷,急促如律令地要她別重蹈其姊覆轍。
  她怔怔地望著他走上前,溫厚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以近乎祈求的聲音保證,「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讓她想哭,想求他吻她、抱緊她,甚至教她如何去面對、處理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
  她只能問自己,「飛蛾撲火的後果你能承受嗎?」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不能斬斷自己與他唯一的聯繫,即使是扮演一個敬畏他的學生,也強過被他開除的下場,終於,她忍下椎心的苦,溫靜地轉變話題。
  老師,我沒事,只是過分擔心下個月在日本的大賽表現失常罷了。你來有重要的事嗎?」丁香無所謂的話音才剛落,轉身順勢甩開他的手,像是受不了他的碰觸,踉蹌退避一步。
  佟青雲神色一黯,遂把決定要開刀的事煞在嘴裡,改說:「只是一樁小事,不提也罷。」
  「既然如此,」她走到門邊,將門一拉,強顏歡笑地說:「老師是大忙人,那我就不耽擱您寶貴的時間了。」
  佟青雲文風不動地僵在原地,片刻後才拎起風衣往臂間一掛,雙手扠進褲袋,緊縮著下顎慢步走經丁香,毫無意見地任她輕輕將他身後的門掩上。
  待他兩腳站在長廊間,一陣鎖聲傳來後,才回頭憂悒地瞟了緊閉的門。
  這門裡門外默靜得教人窒息,似乎預言兩人打一開始便多災多難的師生關係終將畫上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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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6:44: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丁香十指順著顧客挑染成型的頭髮,和藹可親的徵詢工作鏡裡那張流露滿意神色的老主顧。「林太太要不要噴點發麗香?」
  「不要,不要,發麗香會壞了你的手藝。」林太太伸指觸了一下新造型,對鏡孤芳自賞三秒後,回頭拉住丁香的手,激賞的說:「阿香啊!你真行,我就知道你值得等。上禮拜來電預約時,小妹說你到香港去比賽,問我要不要讓別的設計師試試身手,我沒答應是對的。你這回和你的搭檔抱了什麼獎座回來啊?」
  「還是剪吹創意獎,沒什麼大變化。」
  「阿香,你別不好意思。我問過于小姐,她說你每次出國都會締造佳績,三月去日本時是第三名,四月到紐西蘭是季軍,五月去巴黎得了新人獎,這回還把香港的冠軍抱回來。你什麼時候要報名參加國內的鳳凰杯啊?」
  「恐怕短時間之內不可能,因為我的年資歷尚不符國內入賽規定。」丁香淺淺回笑,沒有半絲誇耀的意思,將一身華服打扮的林太太護送到櫃台結帳後,轉身走進冷氣強而有力的員工休息室,為自己倒杯涼茶。
  今天是丁香在『雲霓美人』實習滿一週年的日子,一年來,不管是外形與心智她皆成長不少,應付顧客調笑自如,偶爾看到新進員工慌張處理客人的模樣,才會憶起自己也曾這麼糗過,但那幾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像只隔一個冬。
  「阿香,有沒有空?」那綾包著護髮劑的頭從安全門探了進來,慣帶笑容的臉反常地嚴肅起來。
  丁香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答了。「有,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那綾聞言馬上自門縫鑽了進來,將兩袋青蛙下蛋及一盤黑輪擱到桌上,遞過一根木簽,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歡吃蘿蔔湯,跟黑輪老闆『ㄋㄞ』了一大碗來了。」
  她幫丁香盛了湯,綻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後,目光閃爍地逃避丁香的注視。
  丁香看著友誼日漸深厚的那綾,接過木簽往近乎半透明的軟蘿蔔一戳,狐疑地問了句,「你還好嗎?怎麼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有心事?怎麼可能?」那綾丟了一顆小丸子進嘴裡,努力地大嚼起來,閒談一些沒意義的話題。「你昨天幫我用DIY酪梨泥護髮後,好像很有效呢!你哪兒學來的?」
  「嗯……」丁香遲疑一秒,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從佟老師那裡。但我不確定是否需要像蛋黃一樣隔水加溫,或許我該找他問個清楚,只是我起碼有一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你不會剛好知道他去哪裡了吧?」
  「你這個得意門生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丁香聞言不但沒露喜色,反一臉被冒犯的模樣,仰頭連喝好幾口冰水,不作回應。
  這半年來,丁香與佟青雲這對師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上課時兩人關係雖淡,倒也客客氣氣好商量,一到下課,丁香便給他來個烏鴉閃蛋--避不見面,偶爾走霉運在門口或樓梯口撞上他也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對師徒間彷彿裂開一道鴻溝,這溝之深起碼可媲美馬裡雅納海溝,若有不識相之人,沒戴氧氣罩或防毒面具,便橫在這暗潮洶湧的溝間打轉,從中扮演和事佬的話,準會被他們製造出來的真空僵局給憋昏頭。
  所以那綾一見苗頭不對,當下反應像是誤闖紅燈,一個急轉彎登時就把危險話題拐走了。
  「我跟你說,給我上美容學的代課老師真的是很跩,我妝只不過一天忘了卸。
  就被她罵到臭頭,還咒我長青春痘後別去找她,真奇怪,她自己一臉氣血不順的黃疸模樣不知道吞白鳳丸保養,還淨挑人家的毛病……」她說到這裡忽地停了下來,脖子一伸往嘈雜的工作區望了一下。
  丁香見狀也回頭察看情況,「好像有新進員工報到。」
  那綾臉色一變,緊急地拉著她的手起身,說:「阿香,我頭皮好癢,你陪我上去沖一下頭髮好不好。」
  「好,但先讓我把桌子整理乾淨……」
  「沒時間了,等會兒再清吧!」那綾奪下她手上的紙盤,將她拖離椅子。
  兩人才跨出第二步,於敏容專業過頭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這間是員工休息室,為了衛生起見,整個店面除了提供冷熱飲的廚房和員工休息室外,其它區域一律禁食,有任何問題嗎?莊亦青。」
  一腳已跨出安全門的丁香聽到「莊亦青」這三個字突然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掙開那綾的手,回身探個究竟,一眼就認出於敏容身旁站著的時髦少女就是她就讀南雅家事的同班同學時,臉上堆起難得一見活力的笑容,幾步來到於敏容和莊亦青的面前,面帶驚喜地握住莊亦青的手說:「莊亦青,你也來台北實習嗎?」
  身材勻稱的莊亦青被動地任丁香牽著自己的手,嘴角掛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解釋,「是啊,跟你一樣。畢業前夕,佟老師找到學校來,問我要不要跟他上台北學藝,一聽到是由他親授,我當下就應允了。我們挺有緣的,不是嗎?在學校做了兩年的同學,畢業後又在這兒碰上,只是這回我位居下風,得喊你一聲學姊,日後還請你多多照顧。」
  「啊,是嗎?」丁香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只是眼神已顯露出倉皇,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突生的事實,她不確定地看了神色冷漠的於敏容一眼,再轉到滿臉關懷與同情的那綾身上,快速將莊亦青的話思索過後,這才有了全面的認知。
  於是,她含糊地道了句歡迎詞,慢慢縮回手退到那綾身邊,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亦青,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一下。」於敏容對不明所以的莊亦青做了建議後,轉身對那綾使了一個眼色,後道:「至於那綾,你不是該上樓上課了嗎?」
  等於敏容確定莊亦青和那綾皆離去後,敲著高跟鞋來丁香面前,先深吸了口氣,才軟下聲音道:「很抱歉,我們應該事先讓你知道,你好有心理準備。」
  「這是誰的決定?」丁香直率地問,口氣難得的激進。見於敏容遲不作答,她潰敗似地掩住耳朵,猛搖著頭,反覆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哪裡做錯,他要這樣擺脫我?」
  「他沒有擺脫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到國外學些新知。
  丁香,你已經自成一格了,他把三年的課程壓縮成一年,甚至將一身絕活都傳給你,你得知足。況且,佟老師不是屬於你一人的,其它學生享有和你相同的權益。」
  「這我清楚,我從沒想獨佔老師的意思,於姊,」忍了好些時日的丁香,心像被抽空似的瞬間崩潰。「我不想離開『雲霓美人』。」
  「你想留在『雲霓美人』繼續工作也是可以,因為我們天母分店正好有個缺,只不過你要認清一點,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不,於姊,你不懂……我只想繼續跟著老師……」丁香話到一半,不禁語塞,無助地扯著頭髮,想把自己的感情訴諸於言詞,無奈思慮紛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於姊冷誚地問;「既然如此,這半年來你為什麼總是對他一屑不顧、要理不睬的。你既然敬重他,為什麼上課時總是姍姍來遲、不敬業樂群?為什麼他愈是對你容忍、讓步,你就愈是理所當然地把他的自尊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於敏容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沒見他這麼苦不堪言,對學生付出這麼多心血過,更別說像你這樣一號不知輕重、不知感激的黃毛丫頭。你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香淚眼婆娑地看著氣急敗壞的於敏容,激動地辯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好壓抑下去,我想我是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了,我喜歡上老師了,我怕他知道後要輕視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甚至趕我回南部。」
  「所以你就耍這一笨招,不屑以正眼看他?」於敏容深吸了口氣,緩聲說:「你有苦衷,並不表示你有傷人的權利。丁香,你傷他傷得很深,你知道嗎?這幾個月來,當他看著你時,所流露出的關懷只要是明眼人瞧了都知道那是愛,而你卻冷酷地用他無條件的愛回傷他,然後無辜地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甚至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就跟雲一樣飄忽,我抓不準他的個性,猜不透他的想法。」丁香對於敏容的話充耳不聞,整個身子往牆角一垮,抱頭蜷縮,怔然想著他大年初一對她說的話--「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她原本有機會的,是她心盲固執,錯失了機會。
  於敏容不但不同情,反而重聲道:「你們之間一來一往的敏感關懷我看得很清楚;你被情所困,希冀他是那個先開口表白的人,只要他一天不說,你就一天不給他好臉色看。老天!姑娘,趕快長大吧!難道那三個字那麼重要?為什麼你不肯從另一種角度看待這件事,體諒他的苦衷?
  「想想他怎麼待你、關心你,他以實際行動表達他對你的重視,這比動動嘴皮更具證明力,而你呢?只知蒙著心眼,一味索取,卻吝於付出感情,你甚至不願去瞭解他、探究他裡足不前的原因,你這種幼稚的愛教人怎麼忍受得了?」
  丁香愀然抬頭,凝聽於敏容為佟青雲說公道話,半晌後,鼓足勇氣問:「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於敏容直言無諱地拒絕。「現在恐怕時機不對,因為目前他無法見你。」
  丁香困惑地看著她,不解地說:「我不懂,你說他無法見我是什麼意思?」
  「丁香,三年前他在日本北海道滑雪時,因為雪的反光差點導致視網膜剝落,此後他的視力隨著閃光的增加與日俱減,醫生告訴他,眼角膜摘換手術可以改善情況,但根治率仍是只有八成,因此他告訴自己要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的理念傳散出去。一個月前,醫生通知他已尋獲到一對合適的眼角膜時,他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不吭一聲地進了手術房。包紮的紗布三天前才拆除,他目前還是得戴著墨鏡。」
  「我完全不知道,」丁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椎心地傻在原地,無限懊悔頓時上湧。
  「我和他的家人也是手術結束後才知道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受不了人家過分關心他。我以為他過舊歷年時有去找你,跟你私下解釋過,看來他臨時改變主意了。」於敏容見她一臉悔不當初的可憐模樣,無奈地搖了頭。
  「你們喔,真是麻煩。」
  丁香沾著淚的睫毛不由自主的搧動起來,瘖啞著喉嚨懇求,「於姊,他到底在哪裡?告訴我好嗎?我發誓不再使孩子氣了。」
  「跟我發誓有什麼用?你最好親口跟他說去,順便解釋你蹺班的原因。」
  於敏容從裙子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和IC識別卡,叮嚀道:「他剛從父母親家搬回自己的公寓,為了好讓他靜養,我們把他的電話和門鈴都安了靜音裝置,你得用鑰匙才得入門。」
  丁香順勢給於敏容一個擁抱,如獲仙丹似地接過鑰匙和卡片,連工作服也等不及換,轉身朝安全門奔去。
          ☆         ☆          ☆
  踏著輕盈與沉重的矛盾腳步,丁香走進睽違多時的棲身之處。
  入門所見,原本該是陽光普現的寓所,如今幡然成了他療傷的陰暗洞窖,所有能透光的落地窗皆被一重又一重厚重的深藍色天鵝絨窗簾遮蓋住,導致室內能見度相當低,足足有半分鐘的時間,她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黑暗。
  丁香四下巡了空蕩蕩的客廳,不太確定地喚了一聲,「老師,你在嗎?」
  沒人響應,於是她再噢一聲,結果依然如故。
  她原地猶豫半晌後,鞋頭轉向越過客廳、穿進長廊,面對那扇曾連著好幾晚練功的房門前,她左手揪著胸前的衣襟,右手高抬往門輕敲下去,又是那句,「老師,你在嗎?」
  依舊鴉雀無聲,這教緊張過度的丁香,牙齒不住地打顫,啃起指甲來了,足足又耗掉一分鐘,心底暗數了三次賴皮的一、二、三後,才深吸口氣開門探究竟。
  丁香的目光依著微弱的光線,落在房中那張略微伏著丘壑人形的大床上,一陣節奏輕緩的鼾聲從床頭邊緣傳來。
  她不敢驚擾他,輕掩上身後的門,踞著足尖,學著貓兒踩上橡木地板,躡手躡腳地趨近擱置在他床邊的圓椅墊,慢慢滑坐了進去。
  佟青雲睡地趴在床上,沒戴眼罩的半張臉偎進枕裡,凌亂的被單蓋及腰際,露出結實漂亮的背脊,隨著呼吸一起一降。
  丁香注目細細地看著他安詳的睡姿,心中的侷促不安便漸漸退了去,目光大致地將房間審視一圈後,落在身旁櫃上插放了好幾束鮮花的玻璃瓶,其瓶底散放著二十來張各式各樣的慰問卡,其中還有掉到地面的。她見了不假思索便伸手拾起,無心瞄到寧霓的大名,隨即像是被燙著似地,將卡片連同櫃上的整理好擱回原處,接著將東歪一束、西橫一團的花瓶重新插過。
  等她重新跌坐回位子上,卻發現自己早已被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給盯住了。
  丁香曇花一現地衝他笑了一秒,忐忑地問:「老師什麼時候醒來的?」
  佟青雲不應聲,隨手拉過被單,慢慢翻身坐起,將背抵在直立豎起的厚枕上,繼續蹙眉,目不輕睛地看著她,好像她是打外層空間來的生物,剛登陸地球。
  「今天吹了什麼風?」他撐開兩臂,交放在腦勺後,口氣沒帶嘲諷,真訝異的成分居多。
  丁香尷尬地僵坐原處,不知如何是好,一張未施脂粉的小臉寫滿愧意,眼眶裡的淚忽地說來就來,三十秒一滿,自動滑了出來。
  他見狀突然挪回一手蓋住眼,無奈地笑出聲,「你是怕我,還是討厭我?
  如果是怕我才來的話,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是討厭我的話,那你更是沒必要勉強自己留在這裡。」
  「都不是,而是你……眼睛開刀這事,沒人跟我提過,要不然,我會馬上來照顧你。」
  「是嗎?」佟青雲任她哭上一陣後,語帶客氣地說,「我口有點渴,你可不可以就近倒杯水給我?」說話時,長指往位於她身後的工作桌上的礦泉水和杯子順勢一比。
  丁香馬上站了起來,兩手慌忙地抹掉淚,順著他的指示為他倒來了水,遠遠地遞出去。
  他沒伸長手臂,只是抬手用食指勾了兩下,要她往前挪幾步。
  她照辦,但只挪兩步。
  於是他又捺著性子勾了兩下指頭,這才算將她勾到身旁。
  他以單手接過她遞上的水杯,另一手順勢握住她的手不放,直到他將水飲盡,把玻璃杯往床頭櫃一擱後,才將她拉進自己,雙眼直視進她幽暗的眸子,鄭重地重新問了一次,「你來這裡做什麼?」
  丁香回視他詭譎多變的目光,鼓足勇氣照實說:「來看你。」
  他不自然地笑,悶哼道:「現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她這回沒有逃躲,反將臉挪近他,勇敢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可是我想留下來,永遠的,不帶條件的。」
  佟青雲對她的表白聽而不聞,將臉別開,無可無不可地說:「謝謝你的好意,目前我的傷口處已復原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照顧。」
  丁香被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刺得瑟縮了一下,等到重新將文字在腦裡先排列過後,才近乎絕望地對他做了告白,「但我需要你。」
  他先是一臉無動於衷,幾秒後才將臉慢轉回來,緊迫盯人地問:「是嗎?
  你知道這意謂著什麼?」
  「知道。」丁香見他仍是一臉難纏,僅遲延一秒,便將身子偎近他,溫熱的小手大膽地撐在他光滑結實的胸膛上,悄然他在他耳邊道出藏了好些時候的心話,「這意謂著我要你、愛你、敬你,直到天荒地老。」
  佟青雲彷彿被人施了咒,愣坐原地好幾秒,說:「丁香,我不是浪漫的男人,無法像鐵達尼號裡的李奧納多抱著凱特溫斯蕾在船首那樣朝著『世界未日』乘風破浪。」話畢,他才將她提抱到胸前,密密地環住她的身子,一手撫著她如雲的秀髮,珍視地看著她說話。
  「無所謂,反正我有輕度懼高症,校醫建議我高的地方少去為妙。還有更正你一點,他們不是朝世界末日,而是夕陽餘暉。」
  「瞧,我這個快三十而立的直線腦筋就是不及你們年輕人浪漫。」理智讓佟青雲刻意強調「年輕人」三個字,但他脫韁的感情早已放縱自己,溫熱感性的唇滑過她的眉、睫毛、雙頰,一觸及她天鵝絨般的唇瓣,便毫不遲疑地探進去,深深吻著她,好久好久才冷不防地放開她的唇,為的不是呼吸,而是爭看她一臉春情盛放的嬌艷模樣。
  丁香急促地喘著氣,說:「再好不過,如此我們才不會笨到栽進海裡。」
  但他沒那麼輕易被說服,鄭重其事地說:「丁香,我無法再以老師的身份指導你。」
  「我瞭解,但你可以另一種身份來指導我,」她兩手來到胸前,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解開襯衫鈕扣,接口道:「譬如說,以情人的身份教我如何愛你。」
  佟青雲聞聲失笑地斜睨她一眼,見她一臉認真的模樣,才知她不是在說笑,遂不贊同地大搖其頭,「我想這種事還是得按部就班的來,尤其是當老師的人不想馬馬虎虎傳教。」說著正襟危坐地就要幫她把衣服扣好。
  但被丁香躲開了,「對不起,這回課程由我規畫,我說今天是開課日,由不得你變更。」
  她掙開他的擁抱,跳到大床的另一側,旋身背對著他輕手輕腳地解下衣裳,直到成熟嫵媚的曲線畢露,只留一雙純棉白襪後,才在離他有兩尺之隔的床緣坐下,慢掀起被單一角,曲肱、靜靜地側躺在偌大的床上;從頭至尾,她都是背向著他,態度不卑不亢,只有對愛的包容與執拗。
  佟青雲微挪過身挨著她橫陳的背,在她如凝脂的肩上印下一吻,心知她主意已定,自己無法、也不想改變她的決定,唯一讓他躊躇不前的,是一件非常不浪漫、卻必防的事。
  他就事論事地問:「丁香,你是安全期嗎?」
  他的話似冷水,一頭就將兩人間氤氳熱情的氣氛澆息了,空氣頓時充塞著緊張,他依稀可以聽到她急促、亂了調的氣息,貼在他身前那片柔滑細緻的背脊霎時像滿張的弓弦,緊緊地繃著,彷彿一彈就要斷。
  他方才明瞭,她是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克服自己的靦腆,走到這一步。
  思索片刻後,佟青雲將丁香拉向自己,沿著她修長的頸項一路輕吻上她的耳際,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得依我的方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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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6:45:20 |只看該作者
         ☆         ☆          ☆
  臨近黃昏。
  臉上浮現慵懶愛意的丁香沉沉地在佟青雲的臂彎裡睡了去,他在她香汗淋漓的額上輕啄了一下,翻身下床,走進浴室的蓮蓬頭下,痛快淋了一場浴,待他套上浴袍,繫上帶子步出房間,打算到廚房泡杯咖啡時,才注意到整個烏漆抹黑密不通風的客廳已被無孔不入的鮮味雞湯包圍了。
  他當下走到皮沙發椅邊往下探,見到一名穿著連身運動服的女子盤腿而坐,不文不雅地捧著一隻碗公,大啃雞腿肉時,不禁挑眉訝異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有二十分鐘了,剛巧趕上一場生香活色的A片,比史塔的小柯彈劾上訴狀還精彩。不過只見女主角大享安全性愛歡愉,卻見男主角百般容忍,讓我這個做姊姊的人見了好生難過,恨不能到轉角的7-ELEVEN買保險套給你。
  她多大年紀了?是要娶來當老婆,還是Onenightstand?」
  佟青雲當下刷白了臉,不甘示弱地回敬對方,陰沉沉地道:「沒你的事!
  大姑娘家雞婆不害臊,淨做些損陰壞德的事造孽,難怪快三十了,還嫁不出去。」
  佟信蟬下巴一仰,也還以顏色,「喲,客氣,你要揭瘡疤,我就陪你抬槓。是誰打十歲時就偷翻看我的日記,然後跑去跟人家張揚的?」
  「我只張揚十分之一,當時不知何以然,」以前佟青雲嘴上雖皮,但心裡總是自責愧疚,如今呢,他是一點也不覺得欠這巫婆什麼,雙手反倒放進寬大的袍袖裡,邪惡地補上一句,「如今才明白留著十分之九是為了儲藏備用,我看你還是對雷干城不能忘情吧,要不要我去跟他攤明,解釋你暗戀他快二十年了,如果當初孩子沒掉,可能也有十二歲了吧?喔,我想爸媽對後者可能比較有興趣,因為他們絕對料不到佟家唯一道貌岸然的蟬寶寶兼乖乖女竟有這等輝煌的前科。」
  佟信蟬不可置信地瞪著一雙青白眼,用力地將碗公放回弟弟珍藏的咖啡桌上,怒不可遏地尖聲威脅道:「你敢!日後我準叫你將來的老婆吃不了兜著走。」
  佟青雲給了她一張笑面虎的齜牙笑容。「我會叫她躲你這個心上長瘤的老巫婆遠遠的,你姑且看我敢是不敢!」
  她能伸能縮,拿捏情勢後,知道她這個拿著剃剪橫行天下的老弟是沒什麼不敢的,當下軟了語氣說:「抱歉我偷窺了你的好事。只是老媽子吩咐我盯著你吃下枸杞雞湯好明目,我進門喊了沒人應聲,只好上房間找人,誰知就這麼不巧,你已有比枸杞雞湯更養眼、滋補的東西在伺候著了。」她無奈地將兩掌一攤,擔保道:「我發誓絕對不跟別人透露,咱們兩造這下扯平了吧!」
  佟青雲沒應聲,瞄了渾沌一團的雞骨頭揚一眼,冷嘲熱諷著,「佟信蟬,中華民國有希望了,因為外交部仗著你,無理也能行遍天下。」
  「佟青雲,我已經在道歉了,你別這麼不通人情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你親姊姊。」
  「這是我的大不幸。」他可是一點都不買帳。
  「去!這麼不可愛的弟弟,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和被大卡車輾碎的『大同娃娃』一起活埋掉!」
  「哈,你的悔不當初,我是感同身受。」絕話說完,他不理佟信蟬,逕自穿著大袍朝廚房蕩了過去。
  等到佟青雲勾著兩杯咖啡和一杯奶茶折回客廳時,自家姊姊早已腳底抹油,不知去向了。他下意識地慢轉過身子,瞄了一下尚未掩緊的大門,這才將沖給姊姊的咖啡隨意往咖啡桌上一擱,回身將門鎖由內閂上,腳跟一轉,折回自己的房裡。
  進門看見丁香不僅甦醒,而且已穿戴整齊站在他的工作桌前看他的作品時,他順手放下杯子,一語不發地走到衣櫥前取出棉衫和牛仔褲,不避諱地卸下浴袍,泰若自然地穿起衣服來了。
  倒是丁香不知所措,兩眼轉開,佯裝認真地解讀他的設計圖,可目光一落在他幫一位電影導演設計的秦漢仕女造型原圖時,兩眼忽見了寶似地猛地一亮,心無旁騖地研究起來。
  直到佟青雲衣衫上了身,光著大腳丫晃到丁香身旁站立好半晌後,她才從圖中回到現實,仰頭掃了他一眼,百味雜險地問:「你永遠都在求新求變,就算給我十年也追不上你,而你卻想把我趕出『雲霓美人』!」
  他聽出她口裡的怨尤,想是跟他另收新徒這碼事脫不了關係,從她手中取回自己的圖往桌上一擱後,低頭快速地在她微張的櫻唇印下一吻,兩手捧著她的臉,以大拇指挲著她溫潤的唇,解釋道:「你需要的是實際操練的經驗,而不是死板板的課程,出去闖一闖對你有益無害。雷蒙和莎夏你該還記得吧?」
  丁香不答腔。
  他拿了一頂尚未設計成形的長髮往她頭上一套,要她坐上工作椅,丁香馬上瞭解他是要她充當他的模特兒,一屁股坐上旋轉圓椅後,不感興趣地看著他將泡沬定型慕司抹上人工纖維長髮,嘴裡銜著十來根髮夾,十指靈活地在她頭頂上變出一團雲髻,繼續道:「五月時,他們在巴黎看過你的競賽表現後,直接跟我接洽上,莎夏欣賞你,希望我能割愛,讓你到倫敦接受專業整體造型的密集訓練。」話畢,他取下一根髮夾固定住花樣。
  「你怎麼說?」
  「我當然贊成,只是這事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知道你是為我的前途作打算,但你難道不怕我出國後移情別戀?長距離的戀情通常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他聞言眉一挑,打趣地看了鏡中的美麗佳人一眼,說:「我以為這半年來,隔在我們之間的鴻溝已有太平洋那麼寬了,即使把你送到外層空間去跟ET修道,我都沒意見。」
  丁香在鏡子裡嗔了他一眼,說著就要把髮夾一根根拆了。
  他及時阻止,「別亂動,這新娘頭後天得交差的。」
  「新娘頭?」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十指抓著裙尾,不確定地問:「誰的?」
  他騰出左手,取過半冷的咖啡湊上唇,啜了一口後道:「寧霓的。」
  丁香整個人被他的話震住,不假思索地問:「你不會剛好就是新郎吧?」
  他聞言差點被冷掉的咖啡嗆了一下,咳了三聲,掄拳往胸口猛捶一記,頭猛地一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道:「老天!你想得太遠了吧。我若後天要跟人拜堂的話,不可能和你上床,更正,不可能跟任何女人上床。」
  丁香板著臉提醒他,「既然這樣,為什麼下床後,我還是處女,你有所保留的動機教人懷疑。」
  佟青雲擱下杯子不答腔,拿起梳子挑出一撮髮絲,用手指繞出型,噴上定型液固定住後,才啟齒,「我是有所保留沒錯,那也是不希望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在事業剛要起步時,就頂個大肚子,站著替人剪頭髮。」
  丁香想到無怨無悔的母親,看見他下顎緊緊地繃在鏡子上,知道他所作所為都是為她著想,而她不是抱怨,就是固執地想排斥,她的確是莽撞、不成熟的;於姊沒錯怪她。
  兩人默默不語好半晌,直到他將新娘造型定型後,突然打破沉默,說:「丁香,我跟寧霓之間早在半年前就結束了。」
  丁香眼睛低垂,靜默不語,良久才說一聲,「知道了,謝謝你的解釋。」
  「不客氣,我想你愈早知道愈好,還有……」他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迷醉地看著她動人的模樣,說:「阿奇已向我請辭了,這個月底一到,他就要離開『雲霓美人』。」
  她好詫異,「他有解釋原因嗎?」
  「他說他失去興致了,正巧有影界人士邀他去試鏡、軋個角,他想試試。
  他還要我跟你解釋,去年小混混找你麻煩是他一手主導的。」
  丁香聽到後並不感到訝異,或許她從頭至尾都有數,只謹慎小心的問:「他有跟你提起他姊姊的事嗎?」
  佟青雲莫可奈何地點頭,憂悒地說:「我不知道他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承認當時自己太年輕,有太多的抱負和理想,一頭熱地要學生精進手藝,反倒忽略了學生的心理狀況。
  「雅珍這樁事我承認自己沒處理好,也不覺得有責任去處理,畢竟我從來就沒對她有過超出師徒的非分情宜,所以當她說要到紐約進修時,我是真的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對她毫無責任,怎知卻釀了一場悲劇。這件事過後,我告訴自己,絕不再重蹈覆轍,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感情的事沒人能夠說不愛就不愛。」
  丁香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雙頰上,將他的頭拉下來,主動地吻著他,告訴他,「知道嗎?你有一雙優雅明亮會說話的眼睛,」她突然覺得不太客觀似地,忙又補上一句,「特別是你心情好的時候。」
  佟青雲聞言為之大笑,臉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我老姊可不會同意你的看法,她總是嘲弄我有一雙閃光、亂視外加會拐人的眼睛。」
  丁香看著他以笑臉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回了一句,「你愛我嗎?」
  他伸出健壯的手臂一把攬上她的腰,咧著一張開懷的嘴,無聲地說了一個『不』,隨即拖著她往後仰倒在床上,將臉栽進她細長的脖子,往她圓潤的耳垂進攻,結束自己未了的話,『是不可能的。』尾聲一彎淡薄透明的月芽從倫敦橋畔悄悄湧出,泛銀的光將周邊靛紫的夜空稀釋成淡藍,人間的霓虹星燈與其映在河面的倒影雙遞交輝,遂把滿斗星光從夜遊河畔的旅客眼裡給驅逐於無形。
  冷謐的河塢汀旁矗立一幢幢龐大的建築物,其中一幢維多利亞時代的紅磚屋,是經由一古舊的紡織工廠改裝而成現代化的大型室內會場,主要是提供給美學流行業界人士,或做成品發表揚所,或做國際公開競賽地點。
  瞧該紅磚屋牆上那一扇普現照明燈的窗欞,即知有一場重大的比賽正在此間舉行。
  霓虹粉飾黝黑的泰晤士河畔,有著趁夜散心的風雅旅者、興高采烈捕捉街景的觀光客與在橋墩上穿流不息的車陣,其頭上頂的雖是同一盤月,但月影下的心情卻有千百種。
  夜是晚了,風開始蕭涼,五月倫敦的夜有時寒得沒道理。
  一對扉尾情鴿棲在一座孤零零的電話亭上,就著霧黃的街燈咕咕地打著盹,驀然,龐碩的紅屋有了動靜,首先是呀然一聲大開的鐵門讓亭上公鴿仰起頸,之後便有人陸續走出,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似海潮一波接一波地來,有大有小,然後一波接一波的消失在暗月下。
  一個女孩從一波新生的洶潮裡突兀脫離出來,她先是倒著走,以便跟友人解釋,之後倏地扭身呵著霧氣朝河畔這座電話亨飛奔而來,她猛拉扯玻璃門的勁道,差一點把屋頂上的母鴿給震到地下,好在它生了對翅膀,啪啪兩下轉陣到街燈上,還不忘探出頭來,瞧個究竟。
  女孩從大衣口袋掏出數枚印著英女王頭的硬幣,將之一古腦兒地投入幣孔,戴著手套的左手緊掐著話筒,抖著右食指開始按下十四個數字鍵,眼看就要連上線時,卻又馬上抬起右手將電話掛掉,只聽得一陣銅板當當掉落在退幣孔裡,她卻將話筒貼在臉上,彎下身子踏在地上喃喃地說起話來。
  「老師,是我,丁香,我剛參加完比賽。我知道雷蒙和莎夏回公寓後會將比賽經過轉述給你,但還是忍不住想跟你報告,我得了剪吹造型新人獎,還拿下晚宴仕女設計第一名。你高不高興?你當然很高興,但我知道我若能拿到冠軍的話,你會更滿意。是,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知道,我知道,得一步一步來。」
  女孩話說到這兒,突然哽咽起來,明亮的眸仁淌出淚光,隨即變調地抽噎道:
  「老師,我現在才知道心上掛念一個人的寂寞,竟會如此難以排解。」
  女孩輕輕地將話筒放回原處,推門走出電話亭,她沒撈取退幣口裡的銅板,反而沒精打彩地以背抵開玻璃門,退走出電話亭。她意興闌珊的身子才旋不到一半,小臉卻意外地裁進一叢淡紫與白色相間的玫瑰花束裡。
  這讓她僵立原地,一動也不動,發直的兩眼盯在正中間的那朵花心上。
  好幾秒後,她抖直雙手撥開花叢,半抬的眼簾怔然望進一潭優雅明亮的紫霧眼眸;它們漾著笑,笑裡泛著數也數不盡的濃情蜜意。
  她,卻哭了。
  他疼惜地將她緊緊地包環進臂彎裡,狠狠地吻去兩人的思念,帶她回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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