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5-4-12
- 最後登錄
- 2025-2-21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44741
- 閱讀權限
- 250
- 文章
- 27221
- 相冊
- 1
- 日誌
- 20
    
狀態︰
離線
|
<凶命>之章
“鄭聖耀﹐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
“我要當漫畫家。”
放學後﹐國小低年級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與小女孩背著書包﹐等著雙方家長接他們回家﹐他們是同班同學﹐住的地方也不過隔了兩條街。
男孩跟女孩舔著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向學校福利社的歐巴桑買的。
男孩一直喜歡女孩﹐上課時他老盯著女孩那兩根小辮子發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當橡皮擦﹑淘氣阿丹貼紙等小東西﹐他最喜歡的時間就是放學後﹐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時刻﹐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常常很晚來接他們﹐晚到其他小朋友幾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愛女生﹗”這類的嘲笑也跟著走光了。
所以﹐他們總是可以盡興地亂聊。
女孩心裏也喜歡著男孩﹐雖然他常常看起來一副靈魂出竅的呆呆模樣﹐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歡看他餵流浪狗的專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麼責罵男孩﹐男孩總是將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著餵狗。
她注意到﹐男孩餵狗時並不將火腿片丟在臟臟的地上﹐而是將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兒咬去﹐這種貼心的小動作溫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畫圖畫得比我差耶﹖”女孩說。
“我會努力練習啊﹐那你呢﹖”男孩問。
“我爸爸叫我當老師﹐可是我想當女太空人。”女孩嘟著嘴。
“當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說﹐吃掉最後一口甜筒。
一條流浪狗拾階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屯律頭﹔它叫做麥克﹐是男孩為它取的名字﹐它剛剛啃過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時也是麥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光。
“今天最後一次了麥克﹗”男孩說著﹐將書包交給女孩﹐把麥克抱在懷中滑下長長的溜滑梯﹐麥克興奮地大叫。
女孩看著溜滑梯下的男孩與正在傻笑的麥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種非說不可的感動。
“那以後我嫁給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嚇到了﹐但他的臉上盡是隱藏不住的喜悅。
“好哇﹗”男孩小聲地說﹐頭點個沒完。
在小學二年級﹐一個叫聖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愛情﹐那時他坐在溜滑梯下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頭叫麥克的快樂流浪狗在他的臉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著﹐拿著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覺得自己很幸福。
但﹐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女孩最後並沒有有嫁給男孩。
那天聖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後﹐過了半小時﹐女孩的家長著急地打電話詢問聖耀女孩的行蹤﹐聖耀嚇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該留下女孩一個人的。
從此﹐女孩一直都沒在校園裏出現﹐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翹翹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聖耀很傷心。
有人說﹐小女孩被綁架撕票了﹐但聖耀根本不相信﹐因為小女孩的家裏一點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而且﹐女孩自己說要嫁給他的啊﹗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點。”聖耀的爸爸這樣說﹐拍著聖耀的肩膀。
聖耀的爸爸是個溫柔的大傢伙。
“嗚……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來……”聖耀哭著﹐站在佳芸破舊的小房子前﹐希望牆上的尋人啟事能夠早日撕下。
那時﹐聖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運。
那時﹐他還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運開始牽繫著他﹑糾纏著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聖耀的爸爸也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聖耀的爸爸去了哪裏﹐也沒有人在河邊﹑山上﹑竹林裏發現聖耀爸爸的屍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樓﹐不再被依靠。
過了兩年﹐聖耀的媽媽絕望了﹐她帶著年紀小小的聖耀改嫁到一個有錢的醫生家裏﹐那醫生是聖耀媽媽高中時的男朋友。
醫生對聖耀很好﹑也盡量照顧到聖耀思念親生父親的心情﹐醫生很體諒聖耀遲遲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聖耀始終相信他親生父親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能跟他們母子見面。
但是﹐聖耀對醫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為他知道醫生叔叔一直努力爭取在聖耀心中的認同﹐但聖耀一直到國中一年級﹐還是只稱呼醫生為叔叔﹐聖耀生怕他一旦開口稱呼醫生叔叔為父親﹐他的親生爸爸就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而今天﹐在這個特別的節日﹐聖耀終於決定給醫生叔叔一個特別的禮物。
“今天是父親節﹐這是送給你的。”聖耀拿出一個黑色的帶子﹐裏面裝了一顆深灰色的名牌保齡球。
“謝謝﹗叔叔好高興﹗”醫生叔叔笑得合不攏嘴﹐他是保齡球的業餘高手。聖耀在父親節送他禮物﹐這還是三年來頭一遭﹐其中的深意他當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沒有鑽洞。”聖耀說﹐他看見醫生叔叔開心的模樣﹐他自己也跟著愉快起來。
“謝謝﹐我愛你。”醫生叔叔親吻了聖耀的額頭﹐令已經國一的聖耀耳根發燙。
“我也是。”聖耀囁嚅地說。
那一天晚上﹐醫生叔叔開著賓士轎車﹐喜孜孜地去運動用品店鑽保齡球的指洞後一小時﹐聖耀的媽媽就接到一通醫院的緊急電話﹐電話的那頭傳來醫生叔叔的死訊。
醫生叔叔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被酒醉駕車兼逆向行駛的混蛋撞個正著。
唯一慶幸的是﹐因為有安全氣囊保護的關係﹐所以醫生叔叔還來得及說完幾句遺言﹕
1﹑好痛。
2﹑別動那裏。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劑量的嗎啡。
5﹑好痛啊。
6﹑謝謝你﹐聖耀。
聖耀就這樣失去第二個父親﹐就在他認同這個溫柔的男人為父的那一天。
“你怎麼這樣倒楣﹖”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聖耀嘆了口氣﹐在桌子上亂涂亂畫。他雖然已經不想當漫畫家了﹐但他還是有一雙靈巧的畫手。
今年聖耀剛上國三﹐雖然他補習課排得滿滿的﹐但他的功課卻未見起色﹐總是在班上的最後幾名打轉。
“後來呢﹖你媽媽不是又嫁人了嗎﹖”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問道。
她叫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她的命運正與聖耀的命運產生某種聯繫。
“對啊﹐她嫁給開計程車的王爸爸﹐後來又嫁給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聖耀說﹐關於這個答案﹐他自己也很無奈。
“又嫁了兩次﹖”女孩眼睛睜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說我媽媽有克夫命﹐讓我媽媽很難過﹐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實是我害死了三個爸爸。”聖耀說﹐他對自己的命運開始有些模糊的揣測。
“為什麼﹖不要這樣想啦﹗”女孩安慰著聖耀。
“是真的。”聖耀把頭輕輕敲向桌子﹐敲著敲著。
第一個爸爸失蹤了﹐第二個爸爸跟第三個爸爸都在聖耀認同他們為父的日子橫死﹐這令聖耀懷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負著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對他多好﹐聖耀都冷漠以對﹐深怕張叔叔又給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學後你有補習嗎﹖”女孩突然問道﹐臉紅了。
“有啊﹐不過不去上也沒有關係。”聖耀說﹐拿著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鴉。
女孩幫忙聖耀將擦屑撥到桌子下﹐又說﹕“那我們去拍大頭貼好不好﹖我發現有一臺新大頭貼機器在我家路口。”
聖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歡這個女孩的。
“嗯。”聖耀笑說﹐女孩看到聖耀臉上的笑容﹐也在心中舉起勝利的手勢。
隔天﹐聖耀背著貼有女孩跟他大頭貼合照的書包﹐騎著腳踏車愉快地來到學校﹐但旁座的女孩卻沒有出現。
到了中午﹐禿頭導師帶來一個令人難過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學回家時﹐遭街頭警匪槍戰的流彈誤擊﹐經過一夜的急救卻告失敗﹐請同學為她默哀一分鐘。
聖耀傻眼了﹐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鉛筆盒上的大頭貼上。
大頭貼上的兩人臉貼著臉﹐旁邊寫著“乾哥乾妹firstday﹗”﹐聖耀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絕明白。
因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陰暗魔手。
“為什麼會這樣﹖”
聖耀自己問自己﹐他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各佔一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過了一個月﹐學校要畢業旅行了﹐目的地是墾丁﹐聖耀帶著滿腹的苦悶坐上游覽巴士﹐嘆息女孩無法同大家玩樂。
聖耀的三個摯友知道他心情惡劣﹐沿途刻意跟他談天說笑﹐四個人擠在車後打牌﹐從梭哈﹑大老二﹑撿紅點﹑二十一點﹐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輪﹐大家的臉色卻頗異樣。
聖耀已經連續三次從一開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頻繁的相互抽牌裏﹐卻沒有人抽到過聖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沒有。
鬼牌好像黏在聖耀的手指上﹐誰也無法將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聖耀突然說﹐臉色極為蒼白。
“嗯。”千富假裝冷靜。
“好啊﹐玩別的吧。”國鈞也說﹐顫抖地洗著牌。
“看錄影帶啦﹐都不要玩了。”志聰比較膽小。
其實玩什麼都不重要了﹐因為遊覽車在瞬間翻覆﹐速度之快﹐車廂內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應景的尖叫。
等到車子四輪朝天地躺好﹐女生盡情扯開喉嚨時﹐聖耀卻盯著三個血流滿面的摯友發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陰暗命運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奪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聖耀四周滴著。
千富﹑國鈞﹑志聰﹐眼睛睜得大大的呆看著聖耀﹐無言地詢問聖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麼回事﹐聖耀恐懼這樣疑惑又無助的眼神﹐卻又無法迴避好友臨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們。
後來意外過後的傷亡清點﹐更印證了聖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車上所有的師生都只有輕微的擦撞傷﹐只有車後的三個學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絕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親密關係的人﹐都會死掉﹖”聖耀痛苦地問。
“一點也沒錯。”算命先生篤定地說。
“每個人都會死﹐只是遲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為幽默地說。
“乾﹗”聖耀大罵﹐站起來就要走。他不認為自己命運有任何可笑之處。
“年輕人真開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撐起笑臉﹐拉著聖耀請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穿著國中制服﹑滿臉氣憤的小夥子﹐猜測他腦子到底裝些什麼﹐自己應該如何將他身上的錢掏個一乾二淨。
地下道裏還有五﹑六個以算命維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聖耀喚住﹐這筆活生生的生意鐵定飛到別的攤子。
“說完了你的故事﹐該把你的八字給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著毛筆﹐煞有介事地將聖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時辰抄在紅紙上﹐滿紙騰墨﹐他可是這個地下道有名的“王飛筆”。
聖耀期待地看著算命先生的毛筆時而飛揚﹑時而頓挫﹐王飛筆一皺眉﹐聖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點頭﹐聖耀的眼睛就睜大了一分。
“有沒有解﹖可不可以改運﹖”聖耀急切問道。
王飛筆心中嘀咕著﹐他開始懷疑這位命運乖違的少年剛剛說的故事是不是編的﹐要來考驗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盤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無大災大難﹐更時有偏門小財﹐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即科﹐故能立小家小業﹐四十歲許還有機會聚大財﹐就算你把命盤給別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說法。我說你──剛剛的故事是編的吧﹖”王飛筆淡淡地說。
“當然不是編的﹗我為什麼要把錢浪費在編故事上﹖”聖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點是略犯桃花﹐但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缺失啊﹖若說你的遭遇奇慘﹐這也不對﹐你的印堂紅潤﹐絲毫不見發黑現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飛食吟著。
聖耀知道王飛筆並沒有在唬弄他﹐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橫死非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把你的手給我看看。”王飛筆看著聖耀狐疑的眼神﹐開口說道。
聖耀將左手遞給算命先生﹐手掌打開的瞬間﹐王飛筆竟嚇得大叫﹐往後摔倒在地。
“怎麼﹖”聖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害怕的是﹐或許王飛筆看出他命運中某個恐怖的缺陷﹐高興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麼﹐應該就有機會彌補﹗
“不要靠過來﹗”王飛筆嚇得踢翻椅子﹐阻止聖耀將他拉起來。
“我的掌紋很怪嗎﹖哪裏怪﹖”聖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紋﹐甚至不敢看它。
“對不起﹗我跟你說對不起了﹗對不起﹗求求你走開﹗”王飛筆歇斯底裏地叫著﹐眼淚甚至快掉下來了。
聖耀在這樣妖異可怖的氣氛下﹐自己也給嚇得發抖。恐懼彷彿自手掌上擴散開來﹐變成可以觸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長在自己的身上﹗
“我該怎麼辦﹖”聖耀呼吸有些困難﹐大聲問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對﹗”王飛筆哀求著﹐卻不拔腿逃走﹐難道是腳軟了﹖
此時地下道裏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過來﹐他們很好奇一向飛揚跋扈的王飛筆怎會倒在地上鬼叫﹐難道是拐錢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飛筆幾乎慘叫。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仙眯著眼說﹐向冷汗全身的聖耀看了幾眼。
一個胖大光頭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畫符鎮邪是他的專長﹐說﹕“再可怕也不過是七衰九敗﹐要不就是死煞聚頂﹐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飛筆慘白著臉﹐並不答話﹐只求得逃離現場。
“請幫我──請幫幫我──”聖耀緊張地打開雙掌﹐平舉齊胸。
“操你媽﹗”胖八卦大吼﹐迅速從懷中掏出一疊鬼畫符撒向聖耀﹐往後急躍﹐一顆胖光腦袋砰然撞到牆壁。
“我的掌紋很恐怖﹖快救救我啊﹗”聖耀幾乎要暈了﹐尤其在這翩翩飛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個閉目誦經﹐一個瘋狂在額頭上結各種密宗手印﹐一個倒真的拔腿就跑﹐雖然他邊跑邊跌倒。
唯一堪稱冷靜的﹐就是瘦高的年邁算命師﹐他儘管雙腳發抖﹐卻還像個高人模樣。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聖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仙大吃一驚﹐急忙大喊﹕“千萬別跪﹗我幫你看看﹗”
“真的﹖”聖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仙嘆了口氣﹐引聖耀來到他的小攤子前﹐說﹕“我這個老傢伙也沒什麼了不起﹐本事並沒有比其他幾個同業高明﹐只是勝在我一把年紀。”
聖耀心想﹕年紀大一點﹐果然比較有世外高人的風範。
“老傢伙少活幾天也沒什麼了不起﹐哈。”老算命仙乾笑﹐其實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腸﹐他不忍心這年輕人孤單地面對可怖的凶命。
“我──我到底﹖”聖耀的嘴脣發白﹐擦了擦眼淚。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麼壞蛋﹐憑什麼要帶著這麼恐怖的機車掌印。
“你沒有掌印。”老算命仙捧住茶杯發顫﹐茶杯還未就口﹐茶水已濺出杯子。
“我有啊﹗”聖耀眯著眼﹐害怕地確認了自己的掌紋。
掌紋四平八穩地躺在掌心﹐理絡分明。
“那不是掌紋。”老算命仙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
“不然那是什麼﹖”聖耀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是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的假牙發顫。
空蕩蕩的地下道﹐頓時刮起陰風陣陣。
聖耀張大了嘴﹐汗水吧嗒吧嗒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潤了潤朱砂筆﹐示意聖耀把手掌打開。
“這個掌紋活脫就是一張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用朱砂筆在聖耀的手掌上﹐順著掌紋的脈絡畫出一個極其恐怖的魔鬼臉。
聖耀的左手劇烈發抖﹐鮮紅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喚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過﹐小子﹐我們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你打開手掌的時候﹐有種很絕望又恐怖的氣息從手掌中竄流出來。”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筆﹐閉上眼說道﹕“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過幾年靈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覺﹐所以大家才會那麼害怕啊﹗”
“有救嗎﹖我──我還有多少──多少日子好活﹖”聖耀咬著嘴脣。
“要死﹐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筆折斷﹐丟在一旁的紙錢簍裏﹐又說﹕“但﹐小子﹐這麼絕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卻還沒能死﹐可見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沒什麼道理﹗”聖耀完全無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說﹕“說說你的事﹖任何你覺得應該說的事。”
於是聖耀便將自己悲慘的一生匆匆簡述一遍﹐還加上自己歸納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邊聽邊發毛﹐他這輩子聽過的怪事莫此為甚﹐比起什麼厲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說完了。”聖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說﹕“我有救嗎﹖還是我乾脆自殺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這裏擺攤擺了二十多年了﹐對於這樣的凶煞掌紋﹐還有這樣的人生﹐都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算命仙誠實地說﹕“也許這幾天我翻翻幾本掌譜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測﹐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測相互印證。”
聖耀按耐不住﹐大聲說道﹕“難道你現在不可以給我一些建議﹖或是畫幾道符貼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給砍下來﹗”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會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沒法子擺脫這個凶命。”
聖耀感到失態﹐說道﹕“對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說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認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場悽慘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親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親朋好友﹐就越會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後茁壯你的凶命。”
聖耀並沒有懷疑老算命仙的話﹐他彷彿已作了這樣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問道﹕“那我媽媽怎麼沒事﹖”
老算命仙皺眉道﹕“或許快了。”
聖耀一驚﹐急道﹕“如果我自殺了﹐我媽媽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萬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凶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凶命。要是你死了﹐凶命還會找上別人﹐直到凶命的使命達成為止﹗要是你能夠跟凶命諧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聖耀大哭﹕“我怎麼可能跟這只魔鬼手諧和一致﹗”
老算命仙篤定地說﹕“你到現在都還沒死掉﹐可見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緣﹗”
聖耀的哭聲不止﹐一個國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怖凶命有某種緣份﹖
老算命仙連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運一定具有某種了不起的價值﹐古來聖王將相皆有旺陽天命相授﹐你的凶命極陰奇敗﹐有說不出的怖怪異﹐但它選上了你﹐可見你將有無比驚人的未來﹗”
聖耀哭得更厲害﹕“那你的腳為什麼一直發抖﹗”
老算命仙涔涔﹐說道﹕“老傢伙時日無多﹐但也對莫名橫死心存畏懼啊﹗”
聖耀幾乎要崩潰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擺脫不掉的凶命﹐卻也不願將凶命拋給無辜的別人。他深刻了解這種不斷失去親朋的悲傷。
但﹐若他不將凶命拋給別人﹐所有跟他關係親密的朋友﹑親人﹐也都將死得乾乾淨淨﹐他們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
“那我該怎麼辦﹖”聖耀的頭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壓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別在這裏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傢伙明天就要歸西了。”老算命仙緊張地說﹐“要是我想到什麼建議﹐你來找我﹐我就把它丟在地上﹐你自己撿起來瞧。”
聖耀點點頭﹐傷心地走了。
“凶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絕配。”老算命仙嘆道﹐看著聖耀的背影遠去。
故事﹐才正要開始。
“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在聖耀的心中盤旋已久。
這樣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可言﹐親人跟摯友即將一個一個死於非命﹐這樣的人生簡直是個屁﹐而且是個孤單的悶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聖耀看著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麼我將不能有新朋友﹐因為新朋友很快就會變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職五專﹐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麼﹖”
聖耀懊喪著自己崎嶇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寬心了。
“乾﹐我要前途做啥﹖我這種倒楣鬼最適合撿垃圾了﹐因為垃圾不會死。”聖耀自我解嘲著﹐但心情還是黑暗一片。
“哈﹐總之我是最不能當總統的人了﹗”聖耀一想到臺灣被隕石砸毀﹐不禁苦中作樂地哈哈大笑。
聖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綁上白色的繃帶﹐繃帶殷紅一片﹔那是聖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劃一個大叉的結果﹐聖耀希望這樣自殘的舉動可以使凶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揀垃圾﹐我還可以做什麼﹖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養活自己﹐又不能靠學歷──”
黃色的床頭燈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裏是一張他跟三個死黨穿著制服的合照。三個死黨真的都是死黨了。
“喂﹐對不起啊。”聖耀愧疚地看著相片。
幾個死黨沒有說話﹐臉上堆滿誇張的笑容﹔但聖耀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的。
國鈞將來要當計程車司機﹐千富要繼承他爸爸的鐵板燒店﹐而志聰國中畢業馬上就要去加拿大唸書。他們的未來全卡在遊覽車上﹐再也無法前進。
聖耀在腦中計算著目前死去的親人﹐大前年死了兩個﹐前年死了五個﹐去年死了九個﹐真是屍橫遍野﹐自己好像買了張年年漲停的死亡股票。
“不過今年親戚裏只死了小表弟一個人──不對﹐那是因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聖耀數著數著。
此時聖耀聽見輕輕的敲門聲﹐聖耀趕緊穿上衣服﹐將門打開。
媽媽拿著燉好的雞湯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床邊﹐她心疼地看了看聖耀綁滿繃帶的雙手。
“我們再去找別的算命先生看看﹐說不定不是那樣的。”媽媽的眼睛堆滿了淚水。
“不要那樣子﹐那樣我也會哭的。”聖耀用手上的繃帶拭去媽媽眼中的淚水。
“媽媽知道潭子有個濟公廟﹐裏面的濟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們就去──”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你住址給我﹐我自己一個人去行了。”聖耀安慰著媽媽﹐他心裏也有些許希望。
“媽媽不怕﹐媽要陪著你去。”媽媽哭著﹐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難過。
“那樣我就不去。”聖耀堅持。他不能再失去母親。
此時打開的房門邊﹐躡手躡腳走進一隻黃色的老狗﹐雙腳貼在床緣。
它不再年輕﹐再也無法一躍跳到聖耀的床上。
“麥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離開我。”聖耀抱起麥克﹐讓它四腳朝天躺在聖耀的大腿上。
自從聖耀的國小開始捕狗﹐聖耀就把麥克帶回家避難﹐一避就是五年。
“那媽媽打電話去問住址。”媽站了起來﹐指了指雞湯﹕“要喝光光。”
“知道了﹐麥克會保護我的。”聖耀笑著﹐在媽媽面前他要勇敢。
麥克點點頭﹐咧開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就這樣﹐隔天聖耀搭上計程車﹐一個人前往潭子濟公廟問命改運。
“也就是說﹐弟子沒事﹖”聖耀驚喜問道。
乩童微晃著身體﹐神智迷蒙地點點頭。
“那這個呢﹖”聖耀打開手中的繃帶﹐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臉。
“滾﹗”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頓時清朗無比。
“還是不行﹖”聖耀哭喪著臉。
“滾﹗”乩童嘶聲厲喊﹐跨下的椅子頓時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聖耀落寞地離開﹐從此﹐他不再問神拜佛。
不是因為神佛幫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誤殺了民間信仰。
不過﹐聖耀還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意見﹐至少﹐在他們還沒熟絡起來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裏﹐貼滿了尋人啟事﹑失蹤人口海報﹑各種直銷公司教你發大財的文宣。
聖耀遠遠地看著一個破舊的老算命攤。幸好﹐老算命仙是個大膽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攤子前有個中年婦人滿臉哀愁﹐不斷詢問離家數月的丈夫何時歸來﹐老算命仙卜了個卦﹐歎氣搖搖頭﹐細聲開導中年婦人。
聖耀耐心地站在賣廉價圍巾的攤販前﹐等著老算命仙的指示。
許久﹐中年婦人終於落寞地離開。
老算命仙若無其事地拿起毛筆﹐在地上撿起一張失蹤人口的協尋文宣﹐在背面寫了幾個字﹐揉成一團﹐隨意丟在地上。
聖耀彎腰撿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閉上眼睛﹐專注地聽著收音機嘰嘰喳喳的廣播。
聖耀打開紙團﹐裏面寫著﹕“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這就是凶命的用處﹖
用與生俱來的凶命﹐去殲滅所有的暴力組織﹐這或許真是凶命唯一的用途。
但﹐聖耀知道這個任務一點也不適合自己。他沒有當流氓的天縱資材。
聖耀無法想像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把內臟攪得亂七八糟的狠勁。
聖耀當然更無法想像﹐自己必須跟一大群樂意把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的牛鬼蛇神相處﹐甚至當上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會被砍成什麼難以辨認的模樣﹐這比自殺恐怖太多了﹐說不定凶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亂刀砍死的倒楣時刻。
“不如進立法院吧﹐那裏的流氓比較高階﹐至少不會整天動刀動槍的。”聖耀坐在椅子上想著﹐反覆端詳老算命仙寫給他的紙條。
也許﹐立法院裏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毀掉基層黑社會還要偉大的事業﹐畢竟流氓的層級計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凶殘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錢數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樣也很麻煩﹐況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聖耀總是為他人著想。
況且﹐要當上立法委員﹐恐怕要死上一堆樁腳﹑選民﹑助選員﹑共同參選的候選人﹐自己簡直是踩著鮮血跟冤魂“選”上立法委員的。
“總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暗淡沒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簡直是天生的大魔頭。”聖耀的頭滴滴答答地敲著桌面﹐相當苦惱。為什麼一個國中生要煩惱這種離奇的鳥事﹖﹗
這時﹐聖耀的媽媽敲著門﹐聖耀輕拍自己的雙頰﹐打開了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