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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霓] [恨情]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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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47: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如果版權所有人認為在本區放置你的作品會損害你的利益,請指出,本站將立刻刪除相關內容。

        出版日期:2000-12
身為孤兒的他在被收養後才體會到家的溫暖
然而他們一家人卻在妹妹溺死後陷入愁雲慘霧中
面對他曾疼愛的表妹時只剩下濤天的恨意
她休想以贖罪來掩蓋「殺人兇手」的事實
怎料當年的小可憐已蛻變成美麗堅強的女人
強烈的慾念和憎惡不斷在他心中交戰
受傷時他將她當成女傭使喚極盡羞辱之能事
甚至佔有她純潔的身子好發洩他心裡的恨意
但他沒想到她竟會以投水自盡來抗議他的暴行……
早知道不該回到闊別多年的傷心地
要不是拗不過親人的恩情攻勢又怎會自找苦吃
在見到思女而發瘋的舅媽時滿心的怨轉為同情
然而即使她用心照料他母親仍得不到她的諒解
面對當年的悲劇她承受的痛苦並不比他少
他卻不斷以殘忍的咒罵和冷漠來打擊她的心
僅管離去的念頭始終存在,為了他卻不願付諸行動
在對她徹底絕望後她決定另尋他人生來療傷止痛
不意竟會在此時接到他發瘋的消息……


楔子


  一棟黑瓦大厝坐落在翠竹環繞的山林之中,偌大的典雅古式宅院顯得靜謐而沉寂,唯有位於偏廳的廚房傳來陣陣水聲。

  一個年約五歲的小女孩,以手拉拉正在水槽邊忙著清洗鍋具的婦人,虛弱的說:「曉貞舅媽,我身體不舒服。」

  婦人一回頭,發現小女孩燒紅的臉蛋以及渙散的眼神,心不禁陡然一驚。

  「雪薔哪裡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她忙蹲下身來,以手探著她額上的溫度。

  一定是昨晚帶雪薔到村子裡去,吹了冷風才會感冒的。

  真糟糕!現在所有人都到果園去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況且她還有個才三歲的女兒要照顧,實在走不開。

  「雪薔乖,曉貞舅媽帶你上床睡一覺,等一下你大舅回來,再帶你去看醫生喔!」她柔聲的哄著,將渾身滾燙的小女孩送上了床。

  只是等了幾個鐘頭,眼看床上的雪薔體溫越來越高,逐漸陷入昏睡中,卻仍舊沒有半個人回來。

  不行!看樣子雪薔得的不是普通的感冒,怕是不能再拖了,她得馬上帶她去看醫生才行!

  雪薔是小姑唯一的女兒,要出了什麼差錯,她可難交代了。

  「如萍,媽媽要帶雪薔表姐去看醫生,你要乖乖在家等媽媽回來喔!」徐曉貞蹲下身,朝坐在一旁的女兒叮囑道:「還有外面的池塘你千萬不能去,這包餅乾給萍兒,你乖乖的坐在這吃,媽媽很快就回來。」她將一包餅乾塞進女兒手裡,轉身很快背起床上昏迷的雪薔,急忙往門外跑,匆忙間連大門也忘了上鎖。

  坐在椅子上的小女孩,邊晃著肥胖的小腿,邊抓起餅乾一塊塊的往嘴裡送,不經意,她瞥見窗外的池塘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點點金光甚是漂亮。

  「水……外面有水水……萍兒要去玩水……」

  小女孩放下餅乾,搖搖晃晃的推開虛掩的大門,一步步朝大院外的池塘走去。

  晴朗的湛藍天空飄著一朵朵綿花糖似的雲絮,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水光瀲灩,顯得格外漂亮。

  只是倒映著藍天的湖水中,一張投映在上面的稚嫩小臉卻格外引人心驚。

  「魚……好多魚魚!」小如萍蹲在池塘邊專注的看著水中悠遊來去的魚群,雀躍得直拍著手。

  五彩繽紛的錦鯉在陽光下散發出炫目的光芒,從容自在的神態似乎伸手可及。

  看了好一會兒,小如萍終於忍不住彎下身來,伸出白胖的小手,試圖捕捉一隻浮在水面上的紅色錦鯉,只是一不小心,她竟然失去重心,整個人栽進了池塘,撲通一聲,激起了一道驚天動地的水花。

  「媽……媽媽……快來……媽……」

  在這個陽光溫暖燦爛的春日午後,小如萍痛苦的表情和微弱的呼喊沒有一個人看見或聽見,小小的身軀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沉進池塘底。

  不一會兒,水面上的水花漸漸沉寂,波動也逐漸平止,這一方映著藍天白雲的碧塘,也再度恢復了往日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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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49:09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她終於又回來了!

  黎雪薔拎著行李步下公車,迎面襲來的濕冷空氣結結實實教她打了個冷顫。

  舉目四望,古意盎然的火車月台以及賣著零食雜貨的小店一如記憶,沒有多大的改變。

  她提起行李就想往村子裡走,只是突然間自腦海中浮起的一張冷凝臉孔卻適時阻止了她,讓她硬是收回已跨出的腳步。

  她拎著沉重的行李等了許久,眼看公車站的人已空了大半卻依然不見他出現,她仰長脖子向空蕩蕩的長路盡頭眺望著,開始心急的來回踱起方步。

  她可以猜得出來程牧磊絕不會太高興她的到來,只是她從沒想過他會惡意不來接她,讓她空等一整個下午。

  山裡的天氣多變,不一會兒,白茫茫的霧氣開始從山上往下聚攏,才一轉眼,四周已是朦朧一片,看著山嵐瀰漫,雪薔非但不覺得詩意,反而心慌。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經開始興起找電話亭的打算了。

  「黎雪薔!」

  在這個心急時刻,背後突如其來的招呼聲登時讓她渾身一震。

  她一轉頭,一個抱著孩子的微胖婦人以一種令人擔心的速度衝了過來。

  「果然是你!」婦人拉著她,又驚又喜的嚷了起來。「我就說嘛,天底下除了黎雪薔還有誰會有這麼白的皮膚?」

  「你是……」雪薔難為情的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實在記不起自己曾結識過這樣的面孔與……身材。

  「我是何翠!你的小學同學啊。」婦人無視她的赧然,仍是一臉熱絡樣。「也難怪你忘了,自從你三年級轉學之後就不曾回來過了,更何況我又生了孩子變得這麼胖,你當然不記得我了。」

  像是自嘲的一番話說得雪薔又紅了臉,她不自在的開口想解釋,「不,不是的——」她似乎有必要解釋這種半路相逢不相識的尷尬與誤會。

  「別說了,反正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早習慣了。」何翠爽朗的一笑置之。

  「咦,你結婚了?」雪薔看了眼她懷裡的孩子,好奇的問。

  何翠以前在班上是成績挺好的學生,人聰明,書讀得好那是理所當然,難能可貴的是她還有討人喜歡的好脾氣。

  她並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她喜歡聽她說話、看她的笑容,那總會讓她暫時忘了她的不快樂。

  「唉,高中一畢業沒多久,就被我爸爸叫回來結婚了,連收拾包袱逃家的時間都來不及。」何翠還是笑著。

  「你先生是……」是誰那麼有福氣娶到優秀的何翠,她更好奇了。

  「是你表哥程牧磊小學時的同學陳永章。」

  雪薔傻眼了,「陳……陳永章?」何翠嫁給那個又瘦又矮的陳永章?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孩子,只是俊秀可愛的三歲小男孩卻讓她找不出一絲陳永章在她記憶中的樣子。

  「沒辦法,我爸爸跟他爸爸約好要一起種山,兩家結親比較好辦事。」何翠的口氣像是討論菜價一樣稀鬆平常。

  「你……不反對?」雪薔盡量以含蓄的方式問道。

  「反正大學也考不上,乾脆就回來結婚了。」直到此時,何翠始終笑吟吟的圓臉上才露出些許惆悵。

  原來是以婚姻掩埋失意的沮喪!

  「別光說我,你呢?現在在做什麼?結婚了沒?怎麼會突然回來了?」何翠一下子又恢復了好心情。

  「我還沒結婚,現在在醫院工作,我是聽到我舅媽生病的消息回來照顧她的。」一提及曉貞舅媽,雪薔的笑裡不禁多了一分勉強。

  幾天前,已經多年未曾聯絡的二舅媽打了通電話給媽媽,說是曉貞舅媽生病了,平時二舅跟程牧磊都忙著管理果園,二舅媽又得整理家務、準備三餐,無暇照顧,希望她能回去幫忙。

  多久了?十四年前她頭也不回的離開程家,就再也沒有和他們聯絡,就連外婆的葬禮她也推托身體不舒服硬是避開了。

  自從父親將她帶離程家,他們黎家彷彿就跟程家劃上了一道補不平的切口,原以為十四年的時間早讓傷口結了痂,然而如今經人猛一揭開卻發現傷痕猶在。

  那四年的傷害讓她至今仍難以忘懷。

  「為什麼會特別找我?大阿姨跟小阿姨不也有兩個女兒嗎?」當時乍聞這個消息,雪薔平靜了十四年的心湖再度泛起軒然大波。

  「你二舅媽聽說你是醫學院畢業的,又是自己人,硬是求我幫這個忙,媽媽真的很難拒絕呀。」黎母幽幽的歎了口氣。

  「可是我念的是護理系又不是醫學系,也幫不上什麼忙啊!」

  生病就該求醫,就算是自己人,找她這個只學了點皮毛的護士也不管用。

  「你二舅媽說只要是護士就行了,你曉貞舅媽的病就算是醫生也醫不好。」

  「她……生了什麼病?」

  雪薔下意識不願提及那個讓她痛苦了足足四年的名字,那種不知是怨還是恨的感覺很複雜,一時也難以理清。

  「你二舅媽電話裡也沒說清楚,說是你去了就知道了。」黎母一無所知的搖搖頭。

  「可……可是我需要目前這份工作的薪水。」雪薔在一心逃避下,只能想出這個最糟糕的借口。

  「這個你放心,你二舅媽說會照樣付給你薪水——」

  「既然如此,我可以找我同事,她們一定很願意——」雪薔急急的搶白道。她現在工作的醫院裡想找專任護士工作的同事大有人在。

  「小薔,曉貞舅媽畢竟也照顧過你四年,現在她有困難,你應該去才是。再說你是護士,自己人照顧起來也比較周到,你一向懂事,應該不會讓你二舅媽失望才對,是不是?」

  黎母的一番話堵得雪薔啞口無言,二舅媽的確待她很好,好得讓她覺得此刻說聲「不」都是一種罪過。

  只是,她真的不願意再回到程家。

  或許打內心裡對曉貞舅媽的不諒解是有的,只是大部分讓她退卻的原因卻是程牧磊——她的表哥!

  她實在害怕再見到那雙冰冷如霜的眼睛。

  可是當她發覺自己又胡裡糊塗回到這個她曾對自己發誓永不再回來的村子時,她才恍然驚覺她真的是太感情用事了。

  「是你大舅媽嗎?」何翠試探的問道。

  「你知道?」雪薔驚訝的瞠大了眼。「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曉貞舅媽的病彷彿是個天大的秘密似的,一提到這件事每個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這……老實說,她的神智好像不太清楚,我聽說她會偷偷到村子裡……抱走人家的孩子。」何翠吞吞吐吐的說著,邊偷覷她的臉色怕嚇著了她。

  神志不清楚?雪薔果然嚇著了。

  「怎麼會這樣?」

  對曉貞舅媽愛怨交織的感情緊跟了她十幾年,只是沒想到此刻自心底倏然升起的竟是同情!

  她茫然的盯著何翠,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你跟程家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何翠看得出來事有蹊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有機會再說給你聽。」

  這句話有一半是推托,也有一半是實情,現在她只能擠出一個沉重的笑容以對。

  「說實在的,你歎氣的模樣簡直跟程牧磊一模一樣。」何翠看著她驚歎道。

  「是嗎?」她淡然一笑,深信程牧磊絕不會喜歡聽到這樣的「讚美」。

  「我對程牧磊的印象是不深啦,不過自從他大學一畢業回到山上之後,這幾年來致力於大肆改革你外婆家那片果園,現在可經營得有聲有色,不但電視上做了系列報導,就連農經雜誌都爭相報導他這個傳奇性的人物哪!想不認識這個名字都難。」何翠說得口沫橫飛。「再說,我丈夫跟程牧磊是小學同學,多少也佔了點舊識的好處,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沒事我就會到程家走動,常常看到程牧磊一個人怔怔的望著天邊,有時是站在池塘邊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剛開始我是看在他是我丈夫老闆的份上想跟他拉近距離,可是他這個人個性深沉內斂,冷得簡直像冰塊,實在讓人很難接近。」

  「那就是他。」雪薔淡然一笑,很難形容在聽聞他飛黃騰達後的心情是什麼。

  「雪薔,我可不是在亂嚼舌根,程牧磊他真的有心事喔,我看——」

  「我看你先生現在恐怕已經回到家,你也最好早點回去照顧辛勞了一天的丈夫。」

  背後驀然傳來的森冷聲音讓兩人嚇了一大跳。

  「程……程先生?」

  在人後論人是非,被當場撞見總是尷尬,何翠不自在的叫了聲,摟緊孩子便急忙往村子裡跑。「以後有空再去找你聊,我先走了,再見。」丟下一句話,人影早已消失在小徑上。

  緩緩轉過身,看著睽違了足足十四年之久的程牧磊,雪薔除了怔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變了!

  印象中斯文俊俏的程牧磊,已變成一個粗獷中不失帥氣挺拔的成熟男人,高挑頎長的身材融合著莊稼人特有的結實,曬成古銅色的臉孔嵌著陽剛有力的深刻五官,好看的俊臉上毫無表情,只有一抹教人心驚的敵意籠罩在他探不進的眼底。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兩道總是緊蹙的眉頭。

  他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個渾身充滿著危險氣息,深沉得令人害怕的男人。

  莫名的,雪薔腦中不禁浮現他這張冷峻的臉孔印在雜誌封面上的模樣,她對於這個絕佳賣點的銷售量毫不懷疑。

  「牧……牧磊。」雪薔任由這個似陌生卻又熟悉的稱呼滑出舌尖,翻湧的複雜情緒難以分析。

  她仍未忘記「表哥」這稱呼是他最大的禁忌!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程牧磊板著臉,向眼前身著一襲粉色衣裙,儼然一副城市女孩打扮的雪薔冷然聲明道:「要不是嬸嬸堅持,我打死也不贊成讓你來照顧我媽。在這裡,你最好記得自己該做的工作,要是讓我發覺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你就等著收拾包袱滾出這裡!」

  她以為久別十四年,他至少會有一句問候,看來行事仍憑著一股衝動的她,還是太天真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平靜的點了下頭。「我知道。」

  「上車!」

  他蹙著眉,驀然轉身大步走向路邊的車子,語氣猶如在招呼一隻路邊的流浪狗。

  雪薔提起沉重的行李,默然跟在他的身後,不由自主的打量起他來。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白的牛仔褲以及長袖T恤,濡濕的短髮凌亂的貼在頭上,迎面而來的微風,混合著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肥皂清香,想必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上了車,雪薔看著車窗外一一掠過的熟悉景物,卻不禁開始想起遠在台北的家人。

  想起那日爸媽為她該不該回程家,在情與理之間爭執不下,憑著一股莫名的衝動,她毅然堅持回來照顧曉貞舅媽。

  就在父親不贊同、母親憂喜參半的目送下,她背著行囊離家,就這麼風塵僕僕來到了闊別十四載的小山村。

  至於她為什麼回來,老實說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經過十幾分鐘的車程,雪薔回到了程家。

  提著行李下車,她放眼打量週遭的一景一物,隨即驚覺到程家多年來的改變。

  記憶中,程家是一棟矗立在群山、翠竹之中的古式瓦厝大屋,左邊的偏廳綿延而上是一大片種植金針花的山坡,總在仲秋之際撒遍滿山的金黃。

  右邊偏廳連接的是一片幽深蔥鬱得彷彿探不著盡頭的竹林,每當夏季風盛之際,竹葉搖曳的沙沙聲是最美的天籟。

  只是,往昔記憶中的金黃花海成了被雜草湮沒的荒地,典雅考究的宅院已被一棟華麗的三層樓高歐式別墅取代,就連孩提時玩耍、追逐的大院也成了美輪美奐的歐式庭院。

  然而舊日的人聲笑語已不再,只多了一份壓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沉寂與空曠。

  唯一沒變的就只有那片深遠如海,卻顯得益加幽深沉靜的翠竹了。

  十四年了,往昔熟悉的景物全變了,就連人丁一向興旺的程家也凋零了。

  一向強勢的外婆在五年前去世,隔年大舅也染病匆匆的撒手人寰,只留下始終沉浸在喪女悲傷中的曉貞舅媽。

  如今這偌大的房子只剩二舅、二舅媽、程牧磊以及曉貞舅媽四個人。

  雖然果園的規模日益擴大,這座大宅院卻越來越冷清。

  「雪薔!你回來啦!」

  一轉頭,就見楊玉蘭圓潤的嬌小身影自大廳跑了出來。

  「二舅媽!」

  簡單一句「回來啦」讓雪薔有種彷如回到家般的溫暖與悸動,她迎上前去,握著楊玉蘭厚實的手掌,除了感動更是感慨。

  什麼時候她竟然長得比二舅媽還要高了?

  看著只到自己肩頭的二舅媽仍不改當年的慈愛笑容,她的眼眶濕了。

  猶記得小時候,每當她受了委屈總會躲到二舅媽的身旁,她將她當成了守護神,因為她是程家唯一對她好的人啊!

  「坐了整天的車累不累?」楊玉蘭拍拍她,慈愛的問道。

  「不,看到二舅媽就不累了。」雪薔甜笑著搖搖頭,楊玉蘭熟悉的和藹笑容讓她所有的疲憊與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十幾年不見了,你變得這麼漂亮,幾乎快讓二舅媽認不出來了。」楊玉蘭上下打量著她,驚歎連連。

  她知道雪薔自小就清秀可愛,晶亮的眼、小小的嘴像個洋娃娃似的,只是沒想到長大後會蛻變得如此甜美可人。

  「二舅媽,對不起,這十幾年來都沒有回來看你。」二舅媽始終不變的慈藹讓她深感慚愧。

  「傻孩子,二舅媽瞭解。」楊玉蘭笑著拍拍她的手背。「這次你肯幫二舅媽這個忙,就表示二舅媽沒有白疼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雪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再度因為這番話而翻湧起來,眼眶裡也不禁泛起淚水,只得拚命以牽強的笑容來掩飾感傷。

  「二舅媽,我的房間在哪裡?」雪薔飛快抹去眼角的淚藉以轉移感傷的情緒。

  「你瞧,光顧著跟你聊天,我都忘了你從台北下來,一定很累了。」楊玉蘭有些懊惱的趕緊轉頭吩咐一旁的程牧磊。「牧磊,你帶雪薔到——」當她一轉頭瞥見雪薔手裡的行李時,眉頭頓時糾結了起來。

  「我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雪薔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連個行李也不會幫人家拿,還虧你是做人表哥的!」楊玉蘭滿肚子不高興的訓斥道。

  「我們是請她來做事,可不是請她來當姑奶奶伺候的。」程牧磊不冷不熱的瞥了雪薔一眼,冷冷的譏諷道。

  「什麼伺候不伺候的,說得這麼難聽,只是要你幫雪薔提個東西,你哪來這麼多話好說?」楊玉蘭瞪著程牧磊,惱他壞了和氣。

  「二舅媽,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雪薔勉強扯出笑容,正想打圓場,手裡的行李卻被人不客氣的拿走了。

  她怔然望著逕自提著她的行李往樓上走的冷傲背影,只覺得難堪,她著急的跟上程牧磊的腳步,邊回頭朝楊玉蘭道:「二舅媽,我先回房,待會兒我換件衣服就去看曉貞舅媽。」

  「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吧。」楊玉蘭朝她笑了笑。

  明天?但願今晚她能克制得住一走了之的衝動。雪薔在心中歎了口氣。

  程牧磊大步走上二樓最底端的一間房間,砰的一聲,毫不客氣地將她的行李往房間地板一丟。

  「你就住這間房間。」程牧磊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謝——」走進房間的雪薔轉頭想道聲謝,卻差點撞到遽然甩上的房門。

  雪薔捧著胸口,怔怔的望著房門好半天,才恍然回過神。

  她悵然的扯出一抹笑,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那顯然有增無減的敵意。

  空蕩冷清的房間,映照著從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的殘餘薄暮,森冷與孤寂的感覺如同空氣般向她聚攏而來。

  提起地板上的行李,上面依稀還留有程牧磊的餘溫,她一樣一樣拿出行李袋中的隨身物品與衣物,竭力維持平靜,不讓心湖因他而波動,更不讓自己對他的敵視有所感覺。

  整理好帶來的衣物後她走到窗邊,打開了落地窗。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陰鬱竹林,暮色沉沉,晚風在林梢間拂動。

  只是,那陣風竟也莫名的將她的心撩得一陣一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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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0:26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夜裡風聲颯颯,竹葉摩擦的聲終夜未歇,對雪薔而言這是一個難眠的夜。

  山中的夜晚的確寂靜,然而深夜風大霧寒,落地窗外樹影搖動卻也讓人悚然。

  睜眼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的雪薔,難以尋回曾在這度過四載寒暑的熟悉感,仍失眠直到天色微亮,才慢慢睡去。

  一大清早,樓下傳來的吆喝聲驚醒了她,她匆忙起身盥洗後,便換上保暖的羊毛衫、牛仔褲步出房門。

  一下樓,便看見閒坐在客廳裡的程坤平。

  「二舅!」她開心的喊著。

  昨晚她睡得早,沒見著晚歸的二舅,今天自當早些起來打聲招呼。

  「雪薔,好久沒回來,才一晃眼,你都長這麼大,已經是個漂亮的小姐了。」程坤平掛著笑,免不了又是一番打量。在這同時,雪薔也不免悄悄打量起多年不見的二舅。

  二舅老了!霜白的鬢髮與額上的皺紋刻劃著無情消逝的十四年歲月。

  「二舅,你的頭髮白了。」雪薔很難不感傷。

  「唉,老。」程坤平無限欷吁的歎了口氣,接著才正色的問道:「去看過你曉貞舅媽了沒有?」

  雪薔無意識的絞著手,搖搖頭。

  「我知道你對你曉貞舅媽心裡有疙瘩,只是這次請你回來也是不得已的,我們平時要忙著果園的大小事務,你二舅媽又沒法子時時刻刻守在你曉貞舅媽身邊,交給外面的人照顧我們也不放心,所以只得委屈你了。」

  「曉貞舅媽怎麼了?」

  雪薔其實心裡已有了底,這一問只是再確認而已。

  「唉,這幾年來她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有時甚至還會一個人偷跑到村子裡去抱走人家的孩子,我看你曉貞舅媽肯定是讓悲傷給磨瘋了。」程坤平的目光投向大廳旁一扇緊閉的房門,幽幽的歎了口氣。

  「為什麼不帶曉貞舅媽下山治療?」雪薔蹙起了秀眉。

  「去過,可是你曉貞舅媽老趁醫院護士不注意的時候偷跑,療養院的人不得已只好用繩子把她綁起來,牧磊去看了幾回,終於還是狠不下心讓她受折磨,把她帶了回來。」

  聽到這,雪薔無言了,自己的母親在療養院裡受那樣的苦,程牧磊自然是捨不得。

  「我帶你去看看你曉貞舅媽。」

  一旁的楊玉蘭拉起她的手,將她帶進大廳旁的一間房裡,不知何時,程牧磊也走了進來。

  步入這個略顯陰暗的房間,雪薔只見一個老婦怔然的躺在床上,細看之下,才發現那竟是曉貞舅媽。

  十四年來夜以繼日的悲傷,竟將漂亮纖柔的曉貞舅媽折磨成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婦,唯一不變的是她對死去的如萍始終放不開的執念。

  「曉貞舅媽。」雪薔輕輕的喚了聲,深怕驚嚇了她。

  一見到房裡來了個陌生人,徐曉貞又慌又急的跳了起來。

  「漂亮的小姐,你知不知道我的如萍到哪兒去了?」徐曉貞以一種令人心碎的語氣,小心而驚恐的問道。

  「曉貞舅媽……」雪薔握著她透著冰涼的手,彷彿能感受到她十幾年來未曾停歇的絕望。

  「我的如萍沒回家,你幫我找一找好不好?」

  從曉貞舅媽茫然的眼神看來,她根本認不出她是誰。

  徐曉貞眼中的惶然讓雪薔忍了十四年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

  多年前對她的怨懟,如今只剩下心酸和一種感同身受的瞭解。

  當年的她不瞭解,每當見到曉貞舅媽眼中的悲與怨時,胸口的那股莫名的酸楚是什麼,直到現在她再見到曉貞舅媽,終於頓悟原來那是心痛!

  沉浸在悲傷中的曉貞舅媽不知守候在她身旁的丈夫已經去世,仍終日尋找她失落的女兒。

  這十四年來,曉貞舅媽仍活在虛無的心碎裡、日夜懊悔著那一場沒人來得及挽救的意外。

  誰也救不了她,除非她自己願意走出那個悲劇,而此刻曉貞舅媽最需要的不是醫生更不是藥,只是親情的慰藉。

  當下,她作了個大膽而瘋狂的決定。

  「我……就是如萍。」

  此言一出,一旁的楊玉蘭不禁驚訝得瞪大了眼,而程牧磊冷冰冰的眼底更遽然興起怒氣。

  「黎雪薔!你以為你在做什麼?」程牧磊扯住她的手臂,憤怒的低吼道。

  「曉貞舅媽太苦了,我們阻止不了她的悲傷,但是我們可以安慰她。」雪薔平靜的說。

  「我媽今天會這麼苦全是你造成的。」程牧磊毫不掩飾對她的譴責。

  當年要不是她,他們不會演變成今日的慘況!

  楊玉蘭尷尬的瞥了雪薔一眼,很快轉頭喝斥他:「牧磊!」

  雪薔悲憤的瞪著那張冷硬的臉孔,幼時在程家的點點滴滴驀然湧上心頭。

  他又要把不屬於她的過錯往她身上推了嗎?

  當年五歲的她不懂得反抗,但並不表示現在的她還會任他在她身上加諸無謂的罪名。

  她寒著臉,一言不發的繞過程牧磊身邊,準備收拾行李去搭公車,離開這個她根本不該來的地方。

  「你又要像十四年前一樣,一聲不吭的逃走了嗎?」

  她才到門邊,背後就傳來程牧磊冷冷的嘲諷。

  「我沒有逃,只是認清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罷了。」雪薔緩緩轉身,不甘示弱的仰視著他。「而且,你也搞錯了一件事,當年我不是逃走,而是背棄了程家。」

  倏然凍結的空氣在一片令人驚悚的死寂中流動,房間裡只聽得見徐曉貞沉重的呼吸聲。

  「你變得很有膽子。」程牧磊端詳她半晌,冷冷的笑了。

  是啊!她真的是變了!

  小時候總是垂著眼淚,像個小可憐似的雪薔,變得敢這麼狂妄的對他說話了。

  不只膽子變大了,就連模樣也變了。

  他沒料到雪薔長大後會變成這樣一個令人不敢逼視的美人。

  幼時總是一頭及耳的短髮已經蓄至腰際,漆黑如子夜,一張圓圓的小臉也被眼前這張精緻絕美的臉龐所取代,亮如星鑽般的眼眸清澈而明亮,挺俏的鼻與小巧的殷紅雙唇組合起來,竟恁是獨特而動人。

  她很美——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美麗的禍水。

  「回來假扮如萍是你報復的手段之一嗎?」程牧磊瞇起眼,凌厲的目光彷彿想將她看穿。

  他相信她肯定懷著不為人知的陰謀!

  「既然你們要求我來照顧曉貞舅媽,就必須聽我的。」她不理會程牧磊存心的挑釁,仍平靜的說道。

  「你最好有能力承擔後果!」

  她異常的平靜惹惱了他,丟下一句話,他扭頭就走。

  房間裡的氧氣彷彿一下子全被程牧磊帶走了,雪薔頓覺呼吸困難。

  「雪薔啊,牧磊就是這個怪脾氣,別理他。」楊玉蘭見他一走,便急急安慰她道。

  就算對程牧磊有再大的不諒解,看在二舅媽的面子上,她還是嚥下了氣,畢竟從小二舅媽最照顧她、也待她最好,她不願讓她為難。

  「二舅媽,你放心,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輕言離開,反正牧磊討厭我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了。」雪薔悵然的笑了笑,用一種說來不知是何滋味的心情自嘲道。

  楊玉蘭聽她這麼一說,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在一旁陪笑。

  雪薔輕吁了口氣,繼而將注意力轉回一旁正望著她發怔的徐曉貞身上。

  「媽,你記起來了嗎?」雪薔在她跟前蹲下身,鼓勵的一笑。

  「你是……如萍?」徐曉貞小心翼翼的上下打量起她。

  「對,記不記得?我就是最愛膩著你撒嬌的小如萍啊。」雪薔輕聲的哄著。

  徐曉貞狐疑的來回看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不對,你不是我的萍兒,我的萍兒只有這麼大、也沒有你這麼漂亮,你不是。」她舉起手比畫著。

  「媽,我長大啦。」雪薔仍不放棄的繼續說道。

  「長大了?」徐曉貞蹙起眉,認真咀嚼著她的一字一句。

  「是啊,時間都過了十八年了,如萍已經長大了。」

  過了許久,徐曉貞像是被觸動什麼似的,雙眼驀然圓亮,顫巍巍的伸出了手。

  「你這孩子!你是到哪兒去了?媽找了你好久,你為什麼都不回來看媽?」徐曉貞的眼底閃著淚光,「從小就跑得不見人影讓媽找不到你,現在都長大了才回來看媽媽,你真不乖!」她將雪薔攬進懷中,臉上有著重獲幸福的滿足。

  「媽,對不起!」雪薔緊緊的反抱住瘦得只剩骨頭的徐曉貞,隱忍許久的淚終於忍不住流洩而下。「如萍不乖,以後我不會再到處亂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你一定要好好的養病,別讓我擔心了。」

  「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徐曉貞像是沒聽見她的話,只是閉著眼,滿足的反覆喃喃念著。

  此情此景讓雪薔感傷的鼻酸,再也尋不著當年懷恨離去的悲憤。

  年幼的她不懂得二舅媽口中的「無奈」是什麼意思,現在卻有些懂了。

  她一直以為她會恨曉貞舅媽一輩子,然而一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在這場天定的人生悲劇裡她怪不了誰!

  原本生長在一個和樂家庭的她,究竟是怎麼進入程家?在程家的四年裡,她領悟了人生所有的悲歡離合,這樣的悲劇又是怎麼開始的?

  她記得,那是很不尋常的一天……

  甚少來黎家的程葉金枝,今天竟意外的出現。

  她偕同雪薔的大舅的太太,也就是徐曉貞,站在門外跟神色凝重的黎父低聲交談,不知在商量些什麼。

  「那雪薔就交給媽跟大嫂照顧了,等事業穩定,我們一定會盡快把孩子接回去。」黎尚年凝重的聲音中滿含不捨,「還有,雪薔這孩子還小不懂事,要有不是的地方就請你們多擔待些了。」

  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來了。一想到這兒,黎尚年益發的不捨年幼的女兒。

  要不是為了往後的生活著想,他哪需要丟下這麼小的孩子,夫妻倆到外地去做生意?

  「照你這麼說,好像我們會虐待雪薔這孩子似的。」程葉金枝揪起眉頭,不滿的瞪著他。

  這個身無恆產的女婿讓她越看越厭煩,就算他跟自己的三女兒結了婚,她始終對他沒有好感。

  「媽,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啦,好啦!孩子我先帶回去了,你們也快去做你們的事吧!」程葉金枝牽起一臉懵懂的小雪薔,不耐煩的揮手催促道。

  「媽,雪薔她身子骨比較弱,盡量別讓她吹風免得著涼,還有雪薔晚上睡覺會踢被子,就請媽多費心——」

  「你們幾個都是我一手拉拔大的難道是帶假的?這些事要你來吩咐我?」程葉金枝微慍的回頭白了女兒一眼。

  「媽,我——」

  「好啦,再這麼多廢話,你今天就別想走了!」

  「我們馬上就走了。」從黎程美月的神情看來,不難看出她對母親的畏懼。「雪薔,爸爸跟媽媽要走了,你跟外婆回家要聽話,不可以吵喔,知道嗎?」她轉身在女兒面前蹲下,柔聲叮囑道。

  「爸爸、媽媽,你們要去哪?」小雪薔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們。

  雖然昨天黎氏夫妻已對女兒解釋過原因,但是才五歲的她一覺起來,早把昨天的事都忘了。

  「爸爸跟媽媽要到城裡賺好多錢,讓雪薔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好的房子住啊!」黎程美月回頭瞥了丈夫一眼,有些心酸的扯出笑容道:「等一會兒,你跟外婆還有曉貞舅媽回家以後,就可以跟牧磊表哥和小如萍一起玩了。」

  「好棒!我要去、我要去!」一聽有的玩,小雪薔隨即雀躍的跳了起來。

  在這個年紀,雪薔並不懂什麼叫「離愁」,她只知道她很快就能跟最喜歡的牧磊表哥一起玩了。

  牧磊表哥——她總這麼喚他。

  從懂事起,回外婆家就是雪薔小小心靈中唯一的期盼。

  外婆家就住在離小村莊約半公里遠的山脊上,除了一望無際的蒼翠竹林外,就只有終年繚繞的薄霧為伴。

  紅艷的桃李、滿山遍野的雪白花海、以及外婆家親切的牧磊表哥,是雪薔最深刻的記憶。

  牧磊表哥是大舅的兒子,大她三歲,有一次她曾無意中聽到大人說他是領養來的,據說,曉貞舅媽曾因為結婚多年未懷孕差點被外婆趕出家門,後來在愛妻心切的大舅力爭之下,才到孤兒院裡收養牧磊表哥而解決這件紛爭。

  沒想到當年才三歲的牧磊表哥來到程家一年後,曉貞舅媽竟奇跡似的懷孕了,隨著小如萍的出生,被視為福星的牧磊表哥受寵愛的程度也如同如萍一樣水漲船高。

  「領養」是什麼意思她不懂,她只知道從她懂事起他就已經在程家,他的笑容好好看,人也親切好脾氣,每次她來他總是笑瞇瞇的帶她四處玩耍,所以她最喜歡他——甚於程家所有的一切。

  就這樣,心懷期盼的小雪薔一手抱著背包,一手拉著外婆粗糙厚實的手掌,連一滴不捨的眼淚還不及掉,就胡裡糊塗的來到了程家。

  來到程家後的小雪薔,有了幾個孩子為伴,日子過得甚是快樂而愜意,除了外婆莫名的淡漠之外,程家的每個人都待她好得不得了,讓她快活得幾乎忘了該有的思親情緒。

  然而好景不常,來到程家半年多後的某一天,小雪薔竟莫名染上麻疹,躺在床上高燒不退,幾乎陷入昏迷。

  誰也料不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會就此扭轉了眾人的命運。

  「我看得帶雪薔去看醫生才行。」

  徐曉貞知道丈夫跟其他人全到果園去了,家裡連半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情急之下,只得獨自背起雪薔往門外跑。

  「如萍,媽媽帶你雪薔表姐去看醫生,你乖乖在家,不要亂跑,媽媽很快就回來。」

  丟下一串囑咐,徐曉貞開著車子便往村子裡去,深怕晚了一步。

  趴在徐曉貞柔軟溫暖的背上,小雪薔的意識始終昏沉,就連醫生把尖銳的針管扎進她纖瘦的手臂上,她尤自昏睡著。

  連最後她是怎麼回家、又睡了多久全然沒有記憶,只覺得她似乎睡了好長的一覺。

  只是,她怎麼也料不到,醒來後迎接她的竟是這樣一個丕變的情況。

  「曉……曉貞舅媽……」

  足足昏睡了一個星期的小雪薔,困難的從床上爬起來,發現房裡空無一人。

  叫了好一會兒,卻沒有半個人進房來看她,肚子餓得發慌的她只好勉強撐起軟弱無力的身體走出房間。

  踏進大廳,只見所有人都身著白衣,圍在一隻火盆前,面無表情的往火裡丟著黃紙。

  眼前凝重僵滯的氣氛教小雪薔打從心底不安。

  「你們在做什麼?」她怯生生的問道。

  眾人聞聲倏然轉頭看她,卻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只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她,現場的氣氛是一片死寂。

  外婆淡漠的表情一如往昔,看不出悲喜,只是一向笑瞇瞇的曉貞舅媽,獨有的美麗笑容早已隱藏在斑斑的淚痕之下。

  曉貞舅媽在哭?

  她是擔心雪薔生病嗎?還是牧磊表哥跟小如萍不乖,讓曉貞舅媽生氣了?

  她茫然的環顧眾人陰晴難測的臉色,突然在站立的人牆中看見他。

  「牧磊表哥。」小雪薔眨著清澈眸子,喜孜孜的喚道。

  往昔親切的笑容消失了,他也不再熱絡的跟她打招呼,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大舅身邊,漠然的神情有如看見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像是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那陰鬱的眼神和冷漠的神情,絲毫尋不到記憶中的開朗與和氣。

  「雪薔身體好啦?二舅媽可擔心死了。」楊玉蘭很快恢復過來,她走向她微笑著輕拍她的臉蛋。

  她為什麼要來?她根本就是存心要害死如萍的!

  站在離雪薔不遠處,程牧磊恨恨的瞪著那張無邪的稚氣臉龐,一股滔天的恨意就此狂肆蔓延。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當甜美可愛的小如萍冷冰冰的自池塘裡撈上來,那恐怖駭人的模樣讓他的心好痛!

  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該有的是像眼前這個罪魁禍首一樣活蹦亂跳的生命,而不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她!

  要是她不來,媽媽也不會為了帶她去看醫生而疏忽了如萍,讓他最疼愛的妹妹掉進池塘裡。

  對!是她!這個錯全是因她一人造成的。

  「曉貞舅媽,你怎麼了?」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讓小雪薔害怕,她走到一向照顧她的曉貞舅媽身邊,怯怯的拉了拉她的裙擺。

  對此刻美麗溫柔全失,只剩纖弱與憔悴的曉貞舅媽,她的懼怕是有的。

  「都是你!要不是因為你,我的萍兒也不會……」徐曉貞厭惡的一把拍掉她的手,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徐曉貞憤恨的神情嚇壞了小雪薔,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感覺到她的曉貞舅媽跟牧磊表哥不再像以前一樣喜歡她了。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哭也沒用,我們程家還得過下去,別這麼不識大體。」程葉金枝拉開徐曉貞,慍怒的罵道。

  「我的萍兒!萍兒不會再回來了……」徐曉貞的哭泣讓人鼻酸。

  如萍……是啊,大家最疼愛的小如萍上哪去了?或許她可以讓曉貞舅媽不要再那麼傷心難過了。

  「如萍呢?」不知情的小雪薔環顧眾人,傻傻的問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眾人紛紛抽了口冷氣,目光遽然全轉向掩臉痛哭的徐曉貞身上,只有楊玉蘭驚慌的連忙開口阻止她。

  「雪薔,別多話!」

  小雪薔的話像是狠狠揭開徐曉貞血淋淋的傷口,她驀然抬眼狠狠瞪著她,壓抑的情緒一下就爆發開來。

  「你要是不來,萍兒也不會死,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一向溫柔恬靜的徐曉貞像是發狂似的,倏然衝過來抓起瘦小的雪薔,拚命搖晃著。「為什麼你這掃把星要來?為什麼你偏偏要挑這個節骨眼上生病?你是煞星、剋死我女兒的煞星啊!」

  「你這是幹什麼?」程葉金枝拉開她,忍無可忍的甩了她一巴掌。「孩子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你簡直是無理取鬧!」

  「我的孩子沒了,沒了啊……」

  徐曉貞哀慟的哭嚷著,猶如一株失去生命的植物,頹然的癱軟在地。

  「媽!曉貞她心裡難過,您就別再為難她了。」程坤良扶著妻子,於心不忍的開口央求道。

  「我何時為難過她?沒了如萍,她還有牧磊這孩子啊,事情都發生好幾天了,怎麼還老想不開?」程葉金枝毫不留情的怒斥道。

  「她是我的孩子,我身上的一塊肉、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啊!」一向溫順的徐曉貞像失去理智似的狂吼著。

  一旁的程牧磊見狀,心竟有如撕裂般的痛,恨不得能替母親扛下所有的悲與痛。

  她不是他親生的母親——這個他很清楚。

  孤兒院出身的他來到程家時才只有三歲,但是她卻視他如出,總是給他吃最好、穿最好的,她對待他慈藹溫柔得讓他每每都不禁要懷疑自己真的只是個養子嗎?

  自從來到程家之後,他竟不再恨那個將他丟在孤兒院的母親,因為若非如此他怎能有個這麼好的媽媽?

  她的愛填補了他的怨與恨,她的細心關懷與照顧帶領他走出哀傷的陰影,他發誓這一輩子會傾盡全力回報她的恩情!

  而如今他眼見妹妹死去,而母親又遭受這種痛苦,他對雪薔簡直是恨之入骨。

  他知道他原本可以獲得的美滿與幸福全被她破壞了,這些悲傷與災難也全是她造成的!

  「我會勸勸曉貞。」說完,程坤良扶起幾近崩潰的妻子進房。

  「我恨你!」一見母親進了房,程牧磊終於忍不住丟下一句怒喊,心碎的逕自跑開。

  無辜的小雪薔站在人群中,怔然望著他憤然離去的身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一回頭,只見眾人都以滿含悲憐的眼神看她,就連一向對她愛理不理的敏芳表姐都怔怔的盯著她看,眼神裡滿載同情。

  「雪薔,別理牧磊,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哪懂得什麼叫恨哪?」楊玉蘭不忍,扯出笑安慰她道。

  他恨她!她知道。

  小雪薔雖然不懂什麼叫恨,但是她卻能清楚的感受出他眼中深刻的憎惡。

  「我不要待在這裡了,我要回家!」隱忍了許久,小雪薔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行!誰教你那沒出息的爸爸是個窮光蛋,養不起你這個小討債鬼!」程葉金枝不由分說的抱起一腳已跨出門檻的雪薔,冷然的說道。

  被抱在手裡,早已哭得聲嘶力竭的小雪薔,不斷揮動雙手掙扎著,她絕望的轉頭望著那條通往回家的路,在淚眼中已越形遙遠與模糊。

  想起離家那日揮手道別時,爸爸糾結的眉頭以及躲在門邊哭腫了雙眼的媽媽,她終於知道自己作了一個多傻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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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1:38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孩子畢竟是孩子!

  一連哭了幾天,小雪薔終於還是在幾塊糖以及眾人的哄誘之下,慢慢的不再成天嚷著回家了。

  而迫於程葉金枝的壓力下,表面上徐曉貞似乎對雪薔不再排斥,然而私底下,她的態度則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但不許小雪薔喚她曉貞舅媽,態度更是冷淡疏遠,儼然就像看待一個陌生人。

  對小雪薔來說,外婆的淡漠、曉貞舅媽眼神中的怨懟,與眾人刻意維持出來的平靜,都讓她感到不舒服。

  她知道有些事不對勁了,曉貞舅媽、牧磊表哥還有每個人,可是她卻說不出來個所以然。

  以前如萍還在的時候,曉貞舅媽總是笑瞇瞇的,對她也好得不得了,她打心底喜歡她。

  可是現在如萍不見了,曉貞舅媽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不但對她冷冰冰的,成天也只會躲在房間哭。

  一定是如萍不在,曉貞舅媽因為想她才會這麼傷心,可是如萍到哪去了呢?

  她問二舅、二舅媽,也問外婆,卻沒有人願意告訴她,只隨口敷衍著:「以後你就會知道。」

  她終於忍不住找上始終對她不理不睬的程牧磊,決心問個究竟。

  「她死了!就在這個池塘裡。」站在池塘邊,程牧磊冷冷的目光讓人心寒。

  死了?

  「死了的意思是……萍兒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嗎?」小雪薔仰頭傻傻的問他。

  「你就是這麼希望的是不是?」程牧磊瞪視著她的森冷目光令人寒到骨子裡。「一定是你這個壞心眼的人故意生病,好害萍兒掉到池塘裡去!都是你、都是你!」他一步步逼近小雪薔,前所未見的兇惡神情簡直把她嚇壞了。

  都是她害的!自從意外發生後,這個原本平靜快樂的家就變了。

  他最喜歡的妹妹萍兒死了、爸爸不再笑了、媽媽也成天緊鎖著悲鬱的眉頭!要不是她來了,他的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沒有、我沒有!」小雪薔拚命晃著小腦袋瓜,委屈的眼淚忍不住又冒了上來,程牧磊一夕之間遽變的冷漠與敵視,讓她害怕無措。「我不是故意要生病的,萍兒掉到池塘裡也不關我的事……」她抖著聲音抽噎著。

  程牧磊眼裡閃著怒焰,瞪視著眼前不及他肩膀的小女孩,內心的憤恨與不平抹殺了昔日曾有的疼愛之情,讓他只想殘忍的傷害她,就像還諸媽媽所受的苦一樣。

  「你別以為你能接替萍兒的位置,過著人人疼愛的好日子,我告訴你,我爸爸媽媽討厭你、我更恨你!」他毫無預警的伸出手,想將站在池塘邊的小雪薔推下水。「你為什麼要來?要不是你這個禍星出現,萍兒絕不會死掉,你應該代替萍兒去死!」

  「不要!牧磊表哥!」小雪薔驚懼的緊抓著他的手臂,不敢去看身後深不見底的池塘。

  「我不是你表哥,不准你這麼叫我,聽到沒有!你只准叫我的名字!」程牧磊憤恨的掐著她的脖子,將她一步步往後推。

  「牧磊!你在幹什麼?」

  程坤良的聲音在絕望的時刻及時出現,那股欲將她往下推的巨大力量也隨之解除。

  好不容易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她一抬頭,被大舅緊抓在手裡的程牧磊,森冷如冰似的目光正直直瞪著她。

  「她該死!」

  「你說這是什麼話!」一個巴掌隨之印在那張曾是雪薔又敬又愛的俊臉上,卻打不去他眼中令人寒顫的深切恨意。

  大舅罵了什麼話,她一句也聽不見,只覺得渾身好似被刨空似的空蕩蕩。

  她木然轉身一步步往屋裡走,滾燙的淚幾乎撒滿衣襟。

  她的心冷了!

  那種想置她於死地的無情與恨意讓她徹底明白,牧磊表哥……不,應該叫程牧磊,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一心疼愛她、對她好的人了。

  小雪薔年紀雖小,卻漸漸瞭解自己在程家的處境,她不吵不鬧,還學會了看人臉色,像一株牆頭草得在夾縫中求生存。

  她瞭解,惟有以卑微包容程牧磊的恨才能獲得解脫。

  初夏時節,幾個月前開得熱鬧繁盛的梨花終於謝盡了,程家掩飾在台面下的悲傷卻仍持續蔓延著。

  徐曉貞美麗的容顏跟暮春的梨花一樣日漸凋謝,而往日表兄妹間和樂的情景,也隨著如萍的去世驟然消失。

  在程家,小雪薔跟程牧磊是絕不會有交集的。

  在大廳裡,只要他在,她就別妄想加入,否則他會一走了之。飯桌上,只要有她,程牧磊就不會上桌,除非等她走了。

  他不屑再看她一眼,也不曾再跟她說話,狠心將往日曾有的快樂回憶抹殺了。

  而所有程家的人也都在忙——忙著忽略她這個不該來,也是引起這場遽變的外姓人。

  四年了,這四年來,程葉金枝的冷淡依舊,而徐曉貞無所不在的怨,也足以在兩人之間築成一條鴻溝,程牧磊對她的恨不必多提,更是隨著歲月累積加深。

  她終日期盼著來接她回家的父母,離開這個容不下她的地方。

  只是春去冬來,眼看她已穿上制服、背起書包進小學唸書,黎氏夫婦依舊沒有出現。

  日子在她的不快樂中一天天過去了,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上天終於替她黯淡的生命帶來一線曙光。

  這天放了學剛踏進家門,乍然瞥見客廳裡那兩個衣著光鮮亮麗的身影時,雪薔著實有些不敢置信,她怔怔的瞪著客廳裡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半天說不出話來。

  睽違四年來,她的爸媽連一天也沒有來看過她,血濃於水的親人此刻在她看來竟是那樣遙遠與陌生。

  「雪薔!我的孩子,媽媽想死你了。」

  還不及反應,小雪薔就被擁進一個溫暖馨香的懷抱裡,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是有怨,只是當媽媽灼熱而滾燙的眼淚滴上她的臉頰之際,卻莫名撫平她多年來心裡的痛。

  她無法自抑的抱住母親的頸項,驚天動地的哭了起來。

  「二嫂,謝謝你這些年來照顧雪薔。」黎尚年不自在的眨回眼底的淚光,轉頭誠懇的致謝道。

  「說什麼謝?不都是自己人嗎?況且雪薔這孩子又乖,要不是你們來帶她,我還真捨不得她走呢。」楊玉蘭看著被小姑牽在手裡的小雪薔,有些惋惜。

  「大嫂跟媽……」黎尚年看了眼空寂的大廳,遲疑了好一會兒。

  「她們大概在忙,沒法出來送行。」楊玉蘭不自在的扯謊道。

  「那就煩請二嫂幫我們夫妻倆道聲謝了。」黎尚年也客套的說,即使這個借口兩人都心知肚明。

  岳母對他的不諒解他是早知道的,而從楊玉蘭的口中,他知道了如萍遽逝的消息,也瞭解徐曉貞對雪薔的不諒解,雖然替女兒不平,但明白她失去孩子的痛,他也不願深究。

  黎尚年接過雪薔的行李,點頭道別道:「那我們走了。」

  「好吧,敏芳、俊璋、牧磊,雪薔要走了,來說聲再見——」楊玉蘭拉過一旁的兒子、女兒,繼而左右張望著找人,「咦?牧磊呢?這孩子剛剛明明還在這兒的,這會兒又跑哪去了?不好意思,這孩子老愛鬧彆扭。」她又羞又惱的忙致歉。

  「沒關係,孩子嘛。」黎尚年客氣的笑了笑。

  接下來大人們說了些什麼,雪薔全聽不見,她低著頭,木然的盯著自己的鞋尖,雖說不在意,然而早已麻痺的心口還是隱隱泛疼。

  他的避而不見是她早已預料到的,她知道,他就在某個地方暗白慶賀著她的離去。

  就這樣,歷經了四年磨難的小雪薔終於回到了父母身邊。

  然而十四年來,程家卻始終是雪薔不願提及的記憶。

  來到程家的第三天,雪薔早早就起床,昨夜驀然憶起那場幾乎埋藏心底多年的陳年舊夢,害她連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

  她踏出房門四處看了看,並沒看見程牧磊,嘴裡雖說不在乎,卻又忍不住詢問正在後院植姜的楊玉蘭。

  「二舅媽,牧磊呢?」

  「他們一早就帶著工人到市區買藥去了,牧磊說是李子樹長了蚜蟲什麼的,我也不懂,他大學學的是農,懂得比我們老一輩的人多,現在經營果園的大小事務幾乎都是他在管。」楊玉蘭說著,忙碌的手仍未停。

  雪薔蹲下身來,幫楊玉蘭將姜撥成小塊,邊佯裝不經心的問道:「牧磊不是喜歡畫畫嗎?為什麼會突然去學農?」

  她不曾忘記他幼時對畫畫的狂熱與夢想。

  「難得你還記得。」楊玉蘭含笑抬頭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是一歎。「自從你外婆去世後,程家就散了,放著這一大片果園沒人管理,光靠你二舅一個人也做不來,所以後來牧磊就自作主張轉念農經系,唉!也難為他了。」

  「牧磊怕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雪薔淡淡的說道。

  「是啊,雖然他不是你曉貞舅媽親生的,但他的確是為程家做了很大的犧牲。」楊玉蘭停下動作,感慨的長歎了口氣,繼而一揮手,又恢復了開朗的笑容,「哎呀,不說這個了,你曉貞舅媽呢?」

  「我剛出來的時候她還沒醒,我現在就回去看看。」

  想起了那天程牧磊在公車站的那番威脅,雪薔趕緊拍淨雙手,起身朝屋裡頭走。

  「雪薔。」

  她才走了幾步,楊玉蘭卻驀然叫住了她。

  「嗯?」她狐疑的一轉頭,卻驚見她凝重的神情。

  「牧磊太苦了,你別怨他。」楊玉蘭的話有些難懂,雪薔正想問清楚,她卻又低頭繼續忙碌起來。

  「我不會的。」

  雪薔低聲應了句,便匆匆往屋裡走,一心掛記的是她的失職會不會被程牧磊撞個正著。

  她一回到屋裡,就見徐曉貞正一個人滿屋子轉著,像是在找東西。

  「媽,你在找什麼?」

  雪薔在她身後輕聲的問著,深怕嚇著了專注的徐曉貞。

  「我在找——如萍?」徐曉貞轉頭一見到她,就驀然衝過來緊抱住她。「太好了,我以為你又突然丟下媽媽走了,害我擔心死了!」

  徐曉貞如釋重負的表情與渴切欣喜的語氣讓雪薔不由得心酸。兒時的她不瞭解曉貞舅媽的心情,所以才會有怨,如今回首一想,卻只有不捨與心疼。

  「媽,我不會走的,如萍會永遠陪在媽身邊。」雪薔緊抱著她,激動的承諾道。

  「如萍,我的乖女兒。」徐曉貞閉著眼,滿足的微笑漾在唇邊。

  「媽,你餓不餓?我去煮稀飯給你吃。」雪薔趕緊眨掉眼角的淚,急急問道。

  「好啊,我要吃如萍煮的稀飯。」徐曉貞像個孩子似的,一臉期待的頻點頭。

  為免徐曉貞一人四處亂走,雪薔將她帶到飯廳,便進廚房張羅早餐,打開冰箱,卻見裡頭擺著她二舅與程牧磊吃剩的稀飯與菜。

  雪薔端出一盤醃漬的醬瓜,不自覺蹙起了眉頭。

  「我要吃醬瓜,還要稀飯……如萍,給媽,乖!」徐曉貞遠遠見到她手裡的醬瓜便吵著要吃。

  「媽,這醬瓜對你的身體健康不好,我重新準備其他營養的菜,你再等一下喔!」雪薔將醬瓜倒進垃圾桶,邊安撫她道。

  「營養的菜?好,如萍給媽準備營養的菜。」徐曉貞點點頭,又乖乖的坐回椅子上。

  看著以往一向溫婉美麗的徐曉貞,如今卻像個無知的孩子似的,讓雪薔又不禁難過起來。

  收拾起感傷,雪薔到後院找了把空心菜,拍了幾塊蒜頭,便熟練的下鍋炒。

  青菜起鍋之後,她又炒了盤蛋,淋上些許番茄醬,看來色香味俱全,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端出楊玉蘭原先準備的肉鬆跟花生麵筋,雪薔幫自己跟徐曉貞各添了一大碗稀飯,便催促徐曉貞動筷。

  徐曉貞坐在餐桌旁,望著桌上幾道冒著騰騰熱氣的菜,高興的誇道:「如萍真棒,煮了這麼多好吃的菜。」

  「媽如果喜歡的話,以後如萍一定天天做。」雪薔肯定的保證道。

  「好、好!」

  看徐曉貞認真而又滿足的吃著她所做的菜,雪薔捧著熱騰騰的稀飯,只覺得心口似乎比手上的稀飯還要溫熱。

  當天中午,雪薔特地準備了中餐,等著她二舅一夥人回來吃飯。

  才剛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從窗外就遠遠見到楊玉蘭神色慌張的跑回來。

  「雪薔,不好意思!我忙得太晚了,你一定餓了,我馬上就煮菜——」

  「二舅媽,別忙了,我已經煮好了。」雪薔含笑幫她接過手上的斗笠,掛到廊邊的牆上。

  「你煮好了?」楊玉蘭狐疑的探頭朝飯廳張望了一下。「才幾年不見,你變得這麼能幹了?」她有些詫異的上下打量她一眼。

  「反正曉貞舅媽需要多吃些營養的食物,我看以後三餐就由我來準備好了。」

  雪薔在學校曾修過營養學,有信心讓徐曉貞很快恢復原有的健康與豐腴。

  「唉,幸虧有你來。」楊玉蘭拍拍她的手,欣慰的歎息道。

  還來不及添完飯,一群人便自果園回來了,大聲喧嘩的往飯廳走來。

  「二舅,你們回來啦。」雪薔的目光觸及程坤平身後的程牧磊,心顫動了一下。

  「你看!這些可全是雪薔做的哪。」楊玉蘭迫不及待向丈夫誇耀。

  「雪薔做的?看不出來雪薔除了唸書拿手外,也煮了一手好菜。」程坤平笑開了一張黝黑的臉,頻頻稱讚道。

  「是啊,雪薔一來,可減輕了我不少負擔。」楊玉蘭也以滿是欣慰的語氣道。

  「你就是黎雪薔?」站在一旁的幾個工人中突然有人出聲驚喊道。

  「你是……」雪薔好奇的轉頭望向出聲的人,男人有著高壯結實的身材,爽朗和氣的相貌讓雪薔有莫名的好感。

  「我是陳永章啊!你不記得了嗎?有一次我在學校撞傷了你的下巴,你還因此在家休息了兩天,你不記得了嗎?」陳永章熱絡的提起兒時往事。

  「你是陳永章——何翠的丈夫?」雪薔認真的上下打量他,不禁要對歲月在他身上的改變,感到驚歎。

  他再也不是小學時,那個人稱「矮冬瓜」的陳永章了。

  現在的他,高壯的身材幾乎跟程牧磊不相上下,弱不禁風的瘦弱早已被結實黝黑的肌肉所取代。

  「沒錯。」陳永章笑開了一口白牙,那毫無防備的熱誠教雪薔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你變了好多。」她搖著頭,難以置信。

  「四年前我當完兵回到山上來時,何翠看到我的第一眼也是這麼說哩。」陳永章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不過你也變了好多,漂亮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有著驚歎。

  「吃飯了!」

  在兩人相談甚歡之際,程牧磊粗暴的一把拉開椅子落坐,毫不客氣的打斷此時融洽的氣氛。

  他無意、更無心管黎雪薔的事,只是面對陳永章閃閃發亮的雙眼,心口劇烈翻騰的情緒讓他難以分析。

  「對,我們吃飯了。」楊玉蘭眼見情況尷尬,急忙吆喝著眾人入座吃飯。

  「我給曉貞舅媽送飯去。」雪薔急忙捧起托盤往外走,只求能及時止住眼淚。

  進房陪著徐曉貞吃飯,看著她安詳的面容,雪薔波動的情緒才逐漸緩和下來,鼓足了勇氣,她才又回到飯廳。

  回到自己的座位,雪薔端起白飯毫無滋味的吃著,心口像是梗到什麼似的十分難受。

  席間,程牧磊也沉默的低頭吃著飯,直到每個人都離開餐桌到大廳去休息,偌大的飯廳裡只剩他們倆之際,他終於開口了。

  「我是請你來照顧我媽的,不是請你來當小丑表演雜耍,討大家歡心的。」

  程牧磊冰冷無情的嘲諷將雪薔一整天的心血與努力,全敲成了碎片。

  她幾乎不敢相情自己耳朵聽到的,他竟將她辛苦準備的這一餐說成是小丑的雜耍?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

  雪薔心碎得幾乎語不成聲,她只是單純的想為程家、為曉貞舅媽做些什麼,他怎能用這麼可怕的話來打擊她?

  「在程家,你最好認清自己該做什麼,別試圖干涉太多閒事。」程牧磊毫不戀棧的轉身,只拋下一句凌厲得幾乎割傷人心的話。

  雪薔好不容易才剛放晴的心頭,隨即因為一句話又罩上了層層烏雲,對於程家的種種,她是否仍太樂觀了呢?

  一向陰鬱多霧的山上今天意外的放晴了。

  陪徐曉貞吃完早餐,雪薔牽著她在大院四周散步,好讓蒼白的她多曬點太陽。

  一早程家所有人全到果園去了,大宅院裡空蕩蕩的,就連呼吸聲都隱約可聞。

  雪薔扶著徐曉貞在後院的石階上坐下,仰頭望著燦爛的晴空,好心情的道:「媽,今天天氣真好,是不是?」

  來到程家已快一個星期了,照顧曉貞舅媽的工作極為簡單,早上起床後陪她吃完早餐,就帶她到宅院附近散步,中午吃過飯曉貞舅媽會午睡,這時她會一個人在大宅子四周逛逛,直到她醒來。

  陪著曉貞舅媽散步說話,以及料理三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雖然沒有醫院工作的緊湊與忙碌,然而在程家的生活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這讓她幾乎要懷疑她原本就該是屬於這裡的!

  「是啊,只可惜後院的金針花全沒了。」徐曉貞望著屋旁那一大片荒廢的空地,若有所思的喃喃說道。

  「媽,你還記得!你也想看金針花是不是?」雪薔興奮的握著徐曉貞的手,像是挽回了一些被遺忘的過去。

  「是啊,那時候這山坡上全開滿了金針花,你就在花叢間調皮的鑽來鑽去,看起來好可愛。」徐曉貞望著那片曾有過美好回憶的山坡,不禁出神了。

  「那我們來種金針好嗎?當秋天來的時候,媽就能看到滿山坡的金針花了。」雪薔渴望讓她再次綻放笑顏。

  「好啊!」望著「女兒」漂亮的臉蛋,徐曉貞笑了。

  雪薔轉頭凝望著那片荒蕪了不知多久的小山坡,嘴角緩緩揚起了笑,彷彿已經能看到那染遍滿山金黃的美麗景象。

  「那,這是我跟媽兩人之間的秘密,可不許告訴任何人喔!我們要給他們一個驚喜。」雪薔喜孜孜的模樣像極找到寶藏的孩子。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頑皮。」徐曉貞仰起頭朝她寵溺的一笑。

  雪薔睜大了眼,突然怔住了,因為她的目光全被徐曉貞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的白色髮絲吸引住。

  曉貞舅媽的發上何時增添了這麼多白髮?不只原本美麗的臉龐憔悴了,就連佝傳僂削的身材也尋不回往日娉婷婉約的風采。

  「媽,你的頭髮……白了。」

  雪薔撫著那泛著銀光的髮絲,只覺得心痛。曉貞舅媽才幾歲?竟然被悲傷蹉跎了青春,磨白了發。

  「媽老了。」徐曉貞無奈的笑了笑,不自覺抬手摸了摸自己從未曾注意的頭髮。

  「不,你不老!你永遠像我記憶中一樣溫柔美麗。」雪薔哽咽,卻忍不住激動。

  「萍兒……」徐曉貞有些怔然的凝望著雪薔,繼而緊緊抱住她,宛如她是只隨時會自手中飛走的彩蝶。「我的萍兒!」

  雪薔心中對曉貞舅媽僅存的最後一絲陰影,終於在她這個溫暖的擁抱中消失無形。

  她的目光越過徐曉貞的白髮,凝望著那片山坡,暗自在心底對自己發誓。

  除了滿山金黃的金針花,她也要找回屬於曉貞舅媽的美麗!

  當天晚上,雪薔作了個夢,後山山坡上開滿了一如記憶中燦爛耀眼的金黃,而站在花海間的竟是含著甜笑,一如當年美麗婉約的徐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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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2:54 |只看該作者
第04節


  雪薔原本計劃第二天就要到村裡買金針花的種子,沒想到一大早,何翠突然來到程家。

  「何翠,你怎麼來了?」

  在這深山林中有朋友來訪,自然令雪薔高興。

  「永章最近咳嗽得厲害,我給他送中藥過來,當然最重要的是來看看你在這裡過得好不好。」何翠笑著晃了晃手中的保溫瓶。

  雪薔招呼何翠到大廳坐下後,忙從廚房端了碗綠豆湯讓她解渴。

  「你大舅媽呢?」

  何翠端著綠豆湯唏哩呼嚕、毫不文雅地喝起來,兩眼還不住的朝房裡溜著。

  來過程家幾趟,她對於雪薔那瘦骨嶙峋而又陰沉的大舅媽,實在害怕得緊,就連孩子都不敢抱來,深怕被神志不清的她搶了去。

  「她在庭院種花。」雪薔瞥了眼屋後,溫柔的笑著。

  「種花?」何翠兩眼登時瞪得有如銅鈴般大。那個模樣委靡、眼神怪異的女人在……種花?

  「是啊,她最近突然喜歡上種花,常常要我帶她到後山、竹林裡去找些山蘭、野花回來種。」雪薔指了指小茶几上的那盆開得正盛的深紫色蘭花。「你瞧,這是她自己種的呢!」她的眼神、話氣裡全是掩不住的驕傲。

  「你……不看著她,不怕她偷跑到村子裡?」何翠偷覷她一眼,不露痕跡的提醒。

  「不會的,她的萍兒在這裡,她不會走的。」雪薔放心的笑著。

  「萍兒?她是誰啊?」

  雪薔將何翠驟然蹙起眉頭表情的全看入眼裡,她笑了笑,解釋道:「萍兒就是她死去的女兒,為了讓她的病情好轉些,我佯稱是萍兒,暫時瞞住了她。」

  「這件事我是聽人說過,只是她不懷疑?沒識破你?」何翠愣愣的捧著碗,瞠目結舌的模樣有些好笑。

  「這十幾年來,她想念萍兒想得快瘋了,一旦有了情感的依托,她連自己也瞞住自己了。」

  「什麼叫自己也瞞住自己了?這句話可教我搞不懂。」何翠歪著腦袋瓜,一頭霧水的嘟囔道。

  「別研究這個了,何翠,你今天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什麼事?」何翠狐疑的揚起了眉。

  「下次你來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從村裡帶些東西過來?」雪薔為難的笑了笑,解釋道:「我二舅媽平時要忙果園的事,而我要照顧曉貞舅媽又走不開,只好麻煩你了。」

  「好啊,反正明天我還要給我丈夫送中藥過來,要什麼?」爽朗的何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麻煩你幫我到雜貨店去買一包金針花的種子。」

  「就這些?」何翠有些意外的問,她以為她會買些女性用品什麼的。

  「我看起來還缺什麼嗎?」雪薔反過來調侃她。

  何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一個丈夫!」

  「好吧,如果到村子裡有看到,就幫我買一個回來吧。」雪薔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說。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何翠忍不住驚歎道。

  「哦?」雪薔好奇的低頭審視自己一圈,眼底閃著疑問。

  「我記得你小時候個子小小的,又好安靜,總是皺著眉頭,好像有滿肚子煩惱似的,每次我一轉頭想找你說話,你就羞怯得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跟現在開朗自信的樣子完全不同。」何翠仔細的審視著她,彷彿想找出這個遽變的原因。

  「人總是會變的嘛!」

  提到了過往,雪薔的笑容不再自在了,她打馬虎眼的笑了笑。

  「別想敷衍我,說真的,你跟程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也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你若存心隱瞞,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何翠不禁板起了臉。

  「好,你別氣,我說就是了。」

  雪薔淡淡的笑了笑,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緩緩的敘述那件十八年前的意外。

  「你在程家過得不好對不對?」

  何翠光用膝蓋也想得出來,若非歷經磨難,當年小學時才幾歲大的孩子,眼底會有那樣深沉得彷彿解不開的憂鬱。

  「你大舅媽跟程牧磊不喜歡你對不對?」她看著雪薔欲言又止的表情,進一步大膽猜測道。

  「我……」雪薔遽然抬起頭,想回一句有力辯駁,然而一接觸到何翠瞭然的目光,她雙肩霎時垮了下去。

  算了,她想騙誰呢?

  「程牧磊討厭黎雪薔」這件事早在小學時,已是人盡皆知,而要剛失去女兒的曉貞舅媽能平心善待別人的孩子更是難上加難,像何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她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這程牧磊太可惡了!怎麼忍心欺負你呢?看他人模人樣、勤奮認真,我還以為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男人,沒想到竟是人面獸心的傢伙。」

  「他沒有欺負我。」只是用日益加深的恨凌遲她罷了。

  「你——」

  「更何況,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幽幽的歎了口氣。

  「你還替他說話!」何翠扯著嗓子怪叫道。「還有你那大舅媽小時候不善待你,現在你竟然還願意回來照顧她,你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做這種傻事!」她不平的指著後院,難掩朋友被委屈的憤慨。

  「曉貞舅媽真的很可憐。」雪薔又歎了口氣。

  「瞧瞧你這是什麼話?一個是『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一個是『她很可憐』!簡單的兩句話,你就輕鬆替他們脫罪啦?難道你就不可憐,活該倒霉受罪?」何翠義憤填膺的嚷著。

  「何翠,事情真的不是像你所想像的那樣。」

  如果一個悲劇可以用對錯論斷這麼簡單,又何來那麼多悲傷?

  「你的心腸就是這麼軟,難怪被程家的人吃定了。」何翠無力的重吐了口氣。

  「我知道該怎麼讓自己不受委屈,別擔心我。」

  雪薔擠出笑,端過她手中的空碗,快步走進廚房,臨去前那深沉憂鬱的眼神卻教何翠怔住了。

  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她敢發誓,在雪薔眼中看到的,可完全不是她嘴上說的那回事!

  「我走了!明天再幫你把東西送過來。」何翠心煩的將保溫瓶放在桌上,粗聲朝廚房內喊道。

  像這種一廂情願的事,除了她自己以外,是誰也勸不開的。

  她這個只能乾著急的外人,鬱悶總可以吧!

  何翠不等自廚房急急追出的雪薔,便逕自氣悶的踏著大步離開了程家。

  徐曉貞午睡的兩個鐘頭是雪薔唯一自由的時間。

  雪薔喜歡趁著陽光正暖的時候,到宅院四周走走,一個人散步能讓她細細重溫在這裡曾有過的回憶。

  沿著蓊鬱的林間小路走著,陣陣沁人心脾的涼氣讓人神清氣爽,緩步踩在鋪滿枯黃竹葉的小徑上,竹葉碎裂的聲音,像是天然的美麗音符有節奏的在林間迴盪著。

  沉醉在自己製造出的節奏與音符中,待雪薔猛一回神,回頭望著來時路,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走遠了。

  也罷,好久沒有去果園了,趁曉貞舅媽還在午睡,她想看一看農經雜誌大力報導的果園是何模樣。

  出了竹林轉進一條斜坡小路,再拐個彎,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佔地甚廣的果園。

  果園裡隱約可見數十名工人正在忙著,所幸不見程牧磊的蹤影,讓她今天這趟心血來潮之行總算安心了些。

  正忙著的幾個工人看了她一眼,又自顧自忙起來,只有陳永章兀自熱絡的朝她揮手打招呼,顯然對她意外出現在這裡感到驚喜。

  雪薔不敢打擾他們工作,只微微報以一笑,便往另一頭的果樹走去。

  果園的樣子跟她小時候的記憶有很大的出人,以往總是四處長著雜草的果園變得乾淨而整齊,在不同區域還用紅色粗繩來圍出界限範圍,顯然是用來區分成熟程度,以方便采收李子用的。

  矗立在果園旁的一間白色磚房在滿山遍野的青綠中格外顯眼,看來應該是程牧磊辦公休息用的。

  果園中大部分是種植李樹,只在後半部種了一畝的粗梨。

  看著煥然一新的果園,雪薔十分的佩服,程牧磊不僅振興了這個即將荒廢的果園,還將它管理得如此有聲有色。

  雪薔站在李樹下,不經意抬頭仰望,卻被枝丫間結實纍纍的紅艷李子,震動了心弦。

  這麼快?才三月,滿樹的白花竟然全都凋謝,果子都結得這麼大了。

  被微風輕吹的紅色果實在陽光中閃著誘人的光澤,一下子就觸動了她的記憶,恍惚中,她似乎看見幾個在李樹下奔跑追逐的小小身影。

  「我要吃李子!」那是四歲時仰頭站在李樹下垂涎紅艷果實的她。

  「要吃你自己去摘,我們要去玩了!」身後的俊璋表哥以及敏芳表姐,笑鬧著一哄而散。

  雪薔直勾勾的盯著高懸在樹上的果實,嘴裡隱隱泛起那酸中帶甜的難忘滋味,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的撩起裙擺,吃力的攀住粗大的樹幹準備往樹上爬。

  「你要做什麼?」一雙手臂驀然環住她,不由分說的將她抱下來。

  一轉頭,那是七歲的程牧磊笑意吟吟的帥氣臉孔。

  「我想吃李子。」雪薔雙眼仍掩不住渴望的直往樹上瞟。

  「牧磊表哥上去摘給你。」

  才一晃眼的工夫,他已經爬到樹上,將一顆顆又紅又大的李子揣進兜起的衣服裡。

  雪薔站在樹下,兩眼發亮的看著程牧磊替她摘下一顆又一顆的肥碩李子,他臉上和煦的笑容是那麼好看而溫暖,連樹梢邊的烈陽都為之失色。

  那是四歲的她一心崇拜、喜歡的牧磊表哥呵!

  不知何時他已經跳下樹來,將滿衣服兜住的紅李子全往她懷裡塞,她吃力卻開心的抱住那堆李子,上面有著濃郁的成熟果實香氣,以及牧磊表哥的溫暖。

  「別吃太多,小心肚子疼。」程牧磊揉揉她的短髮,不忘叮嚀嘴饞的她。

  「嗯!」雪薔咧著小嘴,用力的點了下腦袋瓜。

  只要是牧磊表哥的話,她都聽!

  嘴裡咬著柔軟多汁的李子,邊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她已經暗自下了決定——她要喜歡牧磊表哥一輩子!

  只不過才隔了一年,人事卻已全非!

  牧磊表哥不再對她微笑,有她在的地方他絕不靠近,只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用一雙含恨的眼看她。

  程牧磊對她的恨她是知道的,只是在老天爺的捉弄之下,每個人卻無辜得讓她狠不起心腸去怪罪誰。

  雪薔滿心惆悵的輕步往果園的深處走,赫然發現還有一株還余留著些許殘花的晚熟李樹,她一手輕撫著粗糙不平的樹幹,不禁出神。

  「走開!」

  毫無預警的,一聲巨吼伴隨一個強大的拉力,將雪薔往後推倒在地。

  「好痛……」

  雪薔狼狽的跌坐在地,轉頭一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鐵青臉孔。

  委屈的淚水灼得她雙眼刺痛,激憤的情緒在心底鼓噪、翻騰,她撐起灼痛的雙掌爬起來,使盡此生最大的力氣喊道:「你恨我、恨得連我碰你的樹你都無法忍受嗎?我當年只是個生了病的孩子,你卻要將命運造成的錯歸咎在我身上,這樣是否公平?難道經過這十四年,你的恨絲毫沒有減少嗎?我回來是為了在我五歲前,曾經親切和善對待我的牧磊表哥跟曉貞舅媽,而不是回來繼續背負這不屬於我的罪!」她終於一口氣喊出這番隱藏在心底十四年的話。

  「公平?你這個天之驕女在肇下大禍後竟揮揮手一走了之,如今卻頂著天使的光圈,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回來跟我討論公不公平的問題!」程牧磊冷峻的臉孔驀然升起怒氣。「當如萍一個人冷冰冰的躺在池塘裡的時候你是否想過公平?當我母親心碎悲慟的在暗夜裡哭泣的時候,你是否也想過上天究竟有沒有給她公平?」他一反平日的冷漠寡言,熾怒的狂吼道。

  「我不是故意生病的,你不能歸咎於我!」或許這些不幸是因她而起,但是她又何嘗願意這個悲劇的發生呢?

  「你以為一句不是故意就能彌補如萍早逝的生命、我母親的傷痛與心碎、還有我對你的恨嗎?」他惡狠狠的瞪著她。

  「我走!帶著你對我的恨走得遠遠的!」雪薔捂著即將出口的啜泣,支離破碎的低喊著。

  青白的神色在程牧磊臉上交替著,他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才毅然轉身邁著大步離開。

  一直到那清晰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聽不見了,雪薔才哀戚的將臉埋進膝間,痛徹心扉的哭出聲來。

  直到哭累了,雪薔才吸著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準備回去收拾行李離開這裡,臨去前,她忍不住又回頭瞥了眼那棵李樹。

  然而,在淚眼模糊中,樹幹上盤著的一條綠色的長蛇卻教她怔住了。

  她急忙擦乾眼淚,再次定睛細看,這一看卻差點嚇壞了她,樹幹上盤據的竟然是一條蛇。

  原來程牧磊推開她是為了救她!

  當下,雪薔立刻感到懊悔不已,都怪她太衝動,事情沒有弄清楚就亂發了一頓脾氣,還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來。

  回想起程牧磊臨去前的臉色,她知道他一定氣壞了,好意被曲解的憤怒她能夠體會。

  她一定得向他道歉!

  她急忙朝程牧磊方才離去的方向追去,果然在果園旁的辦公室裡找到他。

  「牧磊。」雪薔在他桌邊停住腳步,遲疑的喚了聲。

  他的身體驀然頓了一下,卻頭也不抬的繼續手上的工作。

  「牧磊,我很抱歉,我以為……」雪薔羞慚得不知如何表達歉意。

  然而程牧磊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仍自顧自的忙著,任她尷尬的呆立原地。

  「是我誤會你了,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求你不要不說話。」雪薔低聲下氣的哀求道。

  「牧磊——」他可以罵她、怪她,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滾開!」

  「我知道你剛剛是一時心急怕我被蛇咬到,才會把我拉開,我很抱歉誤會了你,還說出那番亂七八糟的話來,我是誠心想來道歉的。」雪薔嚥下酸楚,懇切的說道。

  「向一個恨你入骨的人道歉有何意義嗎?」程牧磊冷冷瞥她一眼。「更何況我拉你一把,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的果園裡罷了,如果是在果園以外的地方,我不會有那閒工夫為你黎雪薔浪費力氣。」

  他的話無情的抽光了雪薔所有的力氣,只剩心口的痛楚,朝四肢百骸無盡的蔓延。

  即使早就知道程牧磊厭惡她,如今聽到他親口說出來,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泛疼。

  她早該知道,她的道歉他絕不會希罕!

  她木然的移動腳步轉身朝果園外走去。

  曉貞舅媽就快醒了,她得快點回去、她得快點回去……她刻意忽略心口的痛楚,拚命強迫自己這樣想。

  一路上,頰上的淚冷了,又馬上被一道滾燙的熱淚所取代。

  殊不知身後有一雙陰鬱難懂的眸子正凝望著她飄然遠去的背影。

  哭了一整夜,當清晨破曉的第一聲雞啼響起之際,雪薔終究還是打消了回台北的念頭。

  姑且不論與程牧磊之間的爭執與不快,目前徐曉貞還需要人照顧,她無法自私的就此一走了之。

  更何況,倔強的天性也不容許她輕易認輸!

  雪薔決心遺忘昨天那段不愉快,她知道要能在程家好好待下去的方法,就是跟程牧磊保持距離,扮演好一個沒有聲音的角色。

  接下來的日子,她安靜沉默,盡責的照顧徐曉貞,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

  她用心設計營養的菜單,知道徐曉貞挑食、食量小,還特地以少量多餐的方式督促她一天五次的進食。

  每天早晚,她會帶著徐曉貞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舒展她長期鬱結的心胸,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的恢復健康與豐腴。

  眼看著徐曉貞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雪薔雖欣慰,心底卻一點也不快樂。

  程牧磊的存在總是一再刺痛她早已傷痕纍纍的心扉,並提醒著她,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只是一種不受歡迎的入侵。

  錯身而過是他倆交集的底限,他不對她說一句話,也不會正眼瞧她一眼。

  在程家她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隱形人!

  白天,果園是他的王國,晚上,房間則是他的天地,全是她無法介入的世界,他徹底的將她摒除在外,就像是月亮與太陽,誰想接近誰都是夢想。

  經過這十幾年來,她以為自己不會在乎他的冷漠與敵意,然而心口一天比一天加劇的痛楚卻提醒她——她在欺騙自己。

  事實上,她還是一心渴望他的友好,期盼他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哪怕是短暫得讓她不及捕捉。

  而後山坡上曾與曉貞舅媽有過的約定,也成了遙遙無兌現之日。

  那片耀眼金黃的夢想,早已被絕望壓進心底深處,她知道自己該做的是照顧好曉貞舅媽,而不是試圖去尋回往日無法回復的記憶。

  話雖如此,然而夜夜縈迴在她夢中的依然是那片燦爛的金針花海,以及兒時在花間奔跑的歡樂笑聲。

  每當早上她帶著曉貞舅媽外出散步時,目光總不自覺去凝望那片依舊光禿的山坡,而後惆悵低吁。

  夜半時分地會盯著那包何翠替她買來的金針花種子,而後徹夜難眠。

  然而壓不住的,卻是那份對燦爛金黃的渴望,這天晚上她躺在房間裡終於想通了。

  她為何要跟一包金針花種子嘔氣?

  無關乎悲喜,她就是想再見到那鋪滿後山的金黃花朵,她的曉貞舅媽也想,不是嗎?

  幾個星期的抑鬱心情,至此終於豁然開朗。

  人生真是奇妙,心情的好壞竟然全繫於一念之間。

  懷著醞釀了一夜的激昂心情,第二天一早待所有人全到果園去了之後,雪薔立即換上一身輕便的T恤、牛仔褲,荷了把鋤頭,帶著徐曉貞到後山坡去了。

  「媽,我今天要開始種金針花,你坐在這曬曬太陽,我去除草松土喔。」雪薔柔聲囑咐完之後,隨即自空地一角開始動工。

  雪薔做得很專心,早晨的陽光以及費力的工作一下子就讓她汗流浹背,一道道鹹鹹的汗水沿著她的髮際,滑向她的臉龐。

  過了好一會兒,雪薔停下動作,直起身擦去臉上的汗水,才一抬起頭,她就見到不遠處,一個同樣手持鋤頭的身影。

  「媽!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哪來的鋤頭?」雪薔大驚失色的連忙上前搶下她的鋤頭。

  「我到倉庫拿的,媽也要幫如萍的忙。」徐曉貞忙要拿回她手中的鋤頭。

  「媽,不行!你不能做這種粗活,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雪薔萬分擔心的望著她連站立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的瘦弱身體。

  「可是媽媽看如萍流汗了,好捨不得。」徐曉貞心疼的伸手抹去她頰邊的汗水。

  「媽,不會的!」雪薔搖搖頭,感動的將頰邊那雙冷涼的手緊握進手中。「如萍不累,我要種好多漂亮的金針花給媽看。」這句話像是一種堅定的承諾。

  「媽知道你乖,可是媽媽看你這麼辛苦好心疼,讓媽一起做,喔!」徐曉貞哄著。

  「媽,要不這樣好了,如萍松土,你就幫如萍撿雜草好不好?」眼見說服不了徐曉貞,她索性找了項較輕鬆的工作哄她。

  「好,媽幫如萍撿雜草。」徐曉貞欣喜的忙點頭,隨即開始蹲下身認真的撿起草來。

  看著徐曉貞專注的模樣,雪薔忍不住笑了,有了她的參與,她做得更加起勁。

  短短一個早上下來,一塊三十坪大小的山坡地,也整理好了大半,要不是礙於還有午餐必須準備,雪薔還真不想休息。

  她多希望今天撒下的種子,明天就能開出燦爛的花。

  放下鋤頭,雪薔帶著徐曉貞回到宅子,她一頭鑽進廚房忙碌起來,不多時一頓豐富的中餐已經上桌,當所有人吃飽了又回到果園,徐曉貞也午睡了之後,她再度拿起鋤頭到後山坡繼續未完的工作。

  日落時,雪薔已經整理到庭院旁的一小方地了,火紅的落日照在一大片已翻松、整理得煥然一新的土地上,反射出一種奇異的顏色。

  雪薔看著自己滿佈著水泡的手掌竟笑了,一直以為自己的手只是雙會寫護理紀錄、拿針筒的手,沒想到除了下廚做飯、她還能墾荒犁田!

  連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雪薔不經意的抬頭望向山邊的落日,然而一個修長的熟悉身影卻隨著絢爛的夕陽落入眼中。

  那記憶中總是陰鷙、狂霸的程牧磊,正以一種小心翼翼的腳步,走向大院外的池塘,那樣虔敬的謹慎彷彿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雪薔下意識的將目光收回,低頭繼續手中的工作。

  她不想也不該去關心任何有關他的一切,對她來說,他們唯一維繫的就只有「表兄妹」這個有名無實的關係罷了。

  然而,不由自主的,她還是停下了動作,抬頭望向那個襯在火紅落日中的身影。

  程牧磊的腳步在池塘邊停了下來,背對著她的身影讓人看不清表情,卻流露出無比的蕭瑟與孤寂,她對他縱使有怨有不諒解,卻無法不同情他。

  程牧磊凝望著池水彷彿有一世紀之久,那動也不動的身影連她站在這麼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悲傷。

  他在哀誰?悲誰?

  是哀恨自己乖戾、不平的身世與命運?還是悲憐那個曾經三年形影相隨,卻命薄早夭的小女孩?

  她可以確定在他滔天的遺恨裡,絕對沒有她黎雪薔的存在。

  如果可以,她多想看穿他隱埋的心事,她想知道在那張冷傲得激不起一絲情感的臉孔下,隱藏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心事。

  但是隔著遙遠的距離,她知道兩人之間橫亙著的是一道誰也跨不過的鴻溝。

  她甚至懷疑,終其一生這道鴻溝會有消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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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4:25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在必須讓新翻松的土地曬上幾天太陽的日子裡,雪薔決定幫徐曉貞染髮。

  趁著陳永章中午來程家吃飯之際,雪薔悄悄托他從村子裡帶一瓶染髮劑回來。

  「記得回去先繞到村子裡買,商店很早就關門了。」雪薔深知村裡商家的作息,特別囑咐他道。

  「放心好了,說話不行,提到我的辦事能力,可是連你那挑剔的表哥都誇哩。」陳永章笑亮了一口白牙,炫耀著。

  看著陳永章粲然的笑容,突然有個荒謬的念頭浮上雪薔的心頭,要是程牧磊也像他這樣笑,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然而那樣的記憶早在她五歲那年絕了跡,再也無從回溫。

  隔天中午,陳永章拎了一個袋子交給她。

  「永章,謝謝你!」雪薔喜不自勝的謝著。

  中午待徐曉貞午睡起來之後,雪薔將一干用具全搬到客廳裡,小心的確認過步驟後便準備進行。

  「媽真的會變年輕嗎?」徐曉貞有些不安。

  「當然會,就跟十八歲的小姑娘一樣。」

  雪薔笑了。最近曉貞舅媽越來越在意外貌,常常一個人端坐在梳妝台前,無比專心的看著自己。

  一個女人會關心起外表,不再將自己的情緒封在象牙塔裡,顯見她的情形已經大有改善了,這個進步讓她高興。

  雪薔邊看、邊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一個一個步驟做,手忙腳亂的情形像是第一次練習打針的情況。

  所幸在傍晚之前,原本一頭白髮就像變魔術般,成了一頭漂亮的如瀑黑髮。

  「媽,好了,你的頭髮又跟以前一樣又黑又亮了。」雪薔將鏡子遞給她。

  「真的?」徐曉貞急忙抓過鏡子,小心翼翼的照著。「咦?的確變黑了,如萍好能幹。」驚喜的笑容在她臉上粲然盛開。

  雪薔沒去驚擾徐曉貞的自我陶醉,只是靜靜的梳理她的一頭長髮,當她開始幫她綰頭髮的時候,一陣腳步聲突然自大廳外傳來,雪薔知道是他回來了。

  當程牧磊走進大廳,雪薔正將最後一綹髮絲夾進徐曉貞的耳後,他瞥她一眼卻沒有閃避,因為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

  「媽,我回來了。」程牧磊輕聲喚道。

  「小磊,你看,媽這樣好不好看?如萍幫我染的。」徐曉貞難掩喜悅的直拉著程牧磊,展示一頭黑髮。

  彷如夜空中絢麗的煙火,一抹從未在雪薔面前展現的微笑躍上了他英挺的臉孔,他緩緩在母親跟前蹲下來。

  「好漂亮!」程牧磊抬起手輕輕摸著徐曉貞黑亮的頭髮,眼神是前所未見的溫柔。「媽簡直就像二十歲的女孩子。」雪薔從來不知道程牧磊會說那樣好聽的話,陣陣像針般的刺痛扎得她的心好難受。

  「小磊好乖,等一下媽媽買糖給你吃!」徐曉貞慈愛的拍拍他的頭,又轉回鏡前喜孜孜的照著。

  「您始終沒有變,始終都是小磊心目中漂亮的媽媽。」程牧磊凝睇著她,輕聲低喃道,那樣渴望的神情像個乞求關愛的小男孩。

  徐曉貞聞言忽然轉過身來,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頰,溫柔又疼惜的瞅著他。

  程牧磊溫柔而專注的凝望著母親,對於一旁的雪薔根本視而不見。

  那兩道交接的目光持續了多久雪薔不知道,只覺得她彷彿一下子掉進冰冷的深淵,耳朵也嗡嗡作響的不停鳴叫著。

  她不知道身上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程牧磊專注的眼神好遠、好深,深得讓她無從探究情緒,又像是在她心底挖了個窟窿。

  難道她在……嫉妒?這怎麼可能?簡直太荒謬了!她竟然會嫉妒曉貞舅媽?

  什麼時候開始她竟會產生這種不可原諒的情緒?

  她以為那樣曖昧不明的感覺,早已被她遺忘在過去的記憶之中,沒想到如今猛一回首,才發現它早已如影隨形跟隨她十四年之久,而且益形深刻。

  至今她終於認清那竟是……愛!老天!她竟愛上了程牧磊——一個恨著她足足十八年的男人!

  雪薔震驚的摀住嘴,一步步的向大廳門口退去,直到腳跟觸到門檻,才遽然轉身飛奔出門。

  像發瘋似的,雪薔衝出大廳往大院外奔去,一直到池塘邊才停下來。

  池面平靜無波、幽深難測,卻因她滴落的淚掀起漣漪。

  離開程家的那一天,她曾對自己發誓,此生絕不再為程家掉一滴眼淚,這麼多年來,她還真以為以前那個膽小怯弱的雪薔已經消失了。

  沒想到她只是在欺騙自己,她黎雪薔的心始終還掌握在程牧磊的手中,一如往昔脆弱而不得自由!

  「別以為你這麼做能改變些什麼。」

  幾步之外傳來的冷言冷語讓她陡然一驚。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雪薔背著他,狼狽的抹去淚水,始終不敢回頭。

  「你該做的?你以為你在騙三歲小孩嗎?」程牧磊冷哼一聲,在她身後來回走著。「我看你分明是心虛,你的良心受到譴責,想為自己贖罪!」他一口咬定她的罪名。

  「我是想贖罪,看天上有哪個神願意寬恕我犯下的罪。」她閉上眼,木然的說。

  「劊子手是沒有資格要求寬恕的!」他冷冷的丟下一句。

  「我不是劊子手!」

  當雪薔忍無可忍的跳起來,衝到他的跟前狂嚷出這句話,才驚覺自己的衝動。

  「強辯改變不了事實,即使你將自己掩飾得有如救難的天使一樣聖潔,仍然改變不了你是個劊子手的事實。」程牧磊瞇著眼冷冷審視著發怔的她半晌,驀然捏住她細緻的下巴。「山下是不是有很多男人被你這張天使面孔騙了,被你迷得團團轉?」

  「我沒有……」受制於他,雪薔只能發出微弱的反駁。

  「你總是這麼善於佯裝無辜,從小,你就懂得裝成脆弱無助的小綿羊,成功騙取所有人的同情,但是又有誰同情過冷冰冰的躺在土裡的如萍?」一思及此,他的手指不自覺更加用力。

  雖然他只是個跟如萍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子,但是養母對他視如己出,而如萍更是他看著出生的,他們的感情早已超越一般親兄妹。

  為了早夭的如萍、為了這十八年來日夜沉浸在悲傷中的母親,他該恨她!

  「我本來就是無辜的,用不著佯裝。」他粗暴的手勁,讓她疼得連眼淚都掉了出來。

  「你的膽子真的變得很大。」他冷酷的勾起笑,欣賞著她痛苦的表情。

  「折磨我真的會讓你好過一點嗎?」她的淚沿著蒼白的雙頰緩緩流下。

  她知道她不該哭、不該在他面前表現脆弱,只是他眼中深刻的恨意扎得她的心好酸、好痛。

  程牧磊聞言驀然一怔。

  折磨這個他曾經疼愛過的女孩,他怎會好過?他只是不甘心,只是遺恨啊!

  雖然他一再告訴自己她是如何的不可原諒,然而她微顫的紅唇、眼底晶瑩的淚卻莫名刺痛他的心,他究竟是怎麼了?

  他怔然的轉頭凝望著腳下那閃著暮色餘光的池水,彷彿又看到小如萍冷冰冰的被撈上來的情景。

  他怎能忘了那一天?又怎會該死的對她心軟?!

  剎那間,他猶豫的眼神倏然一變,除了漫天的恨意外再無其他。

  他毫不溫柔的鬆手,任由雪薔跌落在地。

  「你等著吧,我會想出如何從你這個劊子手身上,討回該償還的公道。」

  他陰鷙的看著她,冷冽的語氣讓雪薔身子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知道他是說真的!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報復她,不讓她好過!

  眼看著他轉身大步離去的冷然身影,她的淚怎麼也止不住的拚命奔流著。

  跪倒在池邊的雪薔任由串串淚水無聲的滑進水裡,望著水中模糊而慘澹的倒影。

  她第一次悔恨,為什麼十八年前掉下池塘的不是她?

  世界絕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悲傷而停止運轉。

  含悲持續哭了好幾夜,然而每天天一亮,雪薔依舊得頂著浮腫的雙眼起來準備早餐。

  「雪薔,你的眼睛怎麼了?」

  這天,楊玉蘭在廚房晃了幾回,終於瞧出她的異樣。

  「睡不飽,揉的。」雪善連說話都顯吃力。

  「去、去、去!你再回去睡個覺,其他的二舅媽來就行了。」楊玉蘭心疼的忙將她推出廚房。

  「二舅媽,沒關係,這是我該做的。」

  「什麼你該做的?」楊玉蘭板起臉,可不高興了。「自從你來了之後,你曉貞舅媽的病好了大半,恢復得幾乎跟以前一樣,讓我也沒了後顧之憂,你忙這忙那,還成天爭著煮三餐,你是存心讓二舅媽過意不去是不是?」

  「二舅媽從小就最照顧我,做這點事也是應該的。」雪薔低下頭,幽幽的道。

  「傻丫頭。」楊玉蘭無奈的歎了口氣。「你的心意二舅媽知道,只是你這樣實在讓我心疼啊!你要是不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教我怎麼向你媽交代?」

  她不是累,而是心碎……雪薔低著頭仍是無言。

  「好啦,今天二舅媽不到果園去了,三餐就交給我,你回房間盡量睡,非得躺到骨頭酸痛才准你出來,聽到沒?」

  雪薔不知道自己竟還笑得出來,然而這番話的確讓她好過多了,幾天累積下來的鬱悶也像是隔夜飯,酸冷得讓她不想再去嘗上一口。

  十幾天來,過得有如行屍走向的她,總算因為楊玉蘭窩心的關懷,而有了些溫暖,她知道起碼在這裡自己並不是孤立無援的。

  聽話的回房睡了一上午,雪薔紅腫的雙眼總算消了點,到了中午吃飯時間,她刻意等程牧磊回果園工作後才出房門。

  雪薔一下樓,就見到徐曉貞正安靜地坐在大廳裡,一見她下來,落寞的臉上登時散發出光彩。

  「如萍,你起床了。」

  「媽,你怎麼坐在這?」雪薔難掩意外。

  「阿蘭說你身體不舒服,叫我不可以去吵你,所以媽媽在這裡等你起來。」徐曉貞認真的表情像個聽話的學生。「你身體好一點了沒有?」她滿含期待的問道。

  「如萍好多了。」雪薔以一個大大的微笑佐證。

  「那如萍又可以陪媽去散步了,如萍不在,媽媽好孤單。」她喃喃訴說著委屈。

  雪薔心疼極了。

  悲傷了足足十八年,曉貞舅媽心裡所承受的苦又豈是她所能體會的。

  雖然十八年前的那件意外錯不在她,但是造成曉貞舅媽的自責與悲痛,她自認難辭其咎。

  如今她該做的,就是極力去彌補她多年來的傷痛,不論程牧磊對她有多深的恨與不諒解,她都得撐下去。

  至此,雪薔算是釋懷了,這天晚上她睡了一個多月來最安穩的一覺。

  第二天一早,雪薔拿出梳妝台上的那包金針花種子走到後山坡,將種子種下後,又找來灑水器小心地澆著,深怕水沖走了細小的種子。

  她正在忙著,前院那一端傳來何翠獨有的大嗓門叫聲。

  「雪薔!」

  「何翠!我在這!」雪薔出聲喊著。

  不一會兒,就見何翠慌慌張張的跑過來。

  「你好久沒有來了。」雪薔轉頭對她一笑。

  「孩子最近老是生病,讓我成天忙著往衛生所跑。」何翠無心的匆匆應了句,像是有話想說。「呃,雪薔……」

  然而專注的雪薔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何翠異樣的神情,仍好心情的來回重複裝水、灑水的動作。

  「我在種金針花喔,以後要是開花了就送你一大包,讓你回家燉湯。」

  這時候何翠哪有心思管她種什麼,她的眼睛不住的往大院那邊瞧,終於忍不住湊近她身旁,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問道:「雪薔,那是你大舅媽嗎?」

  「是啊。」雪薔跟著往她身後瞥了眼,含笑點點頭。

  「怎麼變那麼多?!」何翠雙眼定定的盯著徐曉貞瞧,難以置信的驚嚷道。

  那個沉靜的坐在庭院前,綰著典雅髮髻,臉色紅潤面帶微笑的秀麗女人,真是她曾在村子裡看過,陰沉瘦弱得讓人心驚的程家大媳婦嗎?

  「我曉貞舅媽本來就很漂亮。」雪薔睨她一眼,像是嘲笑她的大驚小怪。

  「可是……這怎麼可能?」何翠還是詫異得直呼不可思議。

  丈夫前些日子就跟她提過,程牧磊的母親變得很不一樣,她本來還不當一回事,沒想到今日一見,果然讓她驚訝得合不攏嘴。

  「有了如萍的安慰,她恢復得很快。」

  雪薔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她不得不擔心,將來要是她離開了,曉貞舅媽該怎麼辦。

  雖然曉貞舅媽現在的健康狀況好了許多,體重足足增加了八公斤,精神狀態也堪稱平穩正常,但就醫學評估的角度看來,她的病還是沒有好。

  因為她始終將她當成她死去的女兒——如萍。

  「雪薔,很多事是無法強求的,你已經盡了力了,你總不能讓如萍死而復生吧?你能做到這種地步,程家人就該立銅像、頒匾額感激你了。」何翠頻頻回頭打量徐曉貞,仍忍不住嘖嘖稱奇。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一個那樣的人……喂喂!能不能改天也對我施展奇跡,讓我瘦得連我丈夫也認不出來?」她萬分期待的看著地。

  「我只會讓人變胖,要變瘦我恐怕無能為力。」看她急切的模樣,雪薔實在忍俊不住。「況且你這樣也很好啊,跟我不相上下。」

  「你沒說錯吧?你拿輕航機跟航空母艦相比,還說不相上下?」何翠一副想拿石頭砸她的表情。

  晴空白雲之下是兩人開朗的大笑聲。

  從此何翠不再那麼怕徐曉貞,也漸漸敢把孩子帶到程家來了。

  少了托人帶孩子的困擾,何翠往程家走得更勤了,有時甚至一早就會跟著陳永章來程家,直到他下班才一起回家。

  有了率直開朗的何翠陪伴,也多了孩子的笑聲,深幽的程家大宅似乎不再那麼空蕩孤寂了。

  很快的就到了采收季節。

  程家每個人天天忙得不可開交,就連楊玉蘭也每天一大清早跟著到果園去監督工人采收的情況。

  這是程家一年中最忙碌也是最重要的時刻,一天之中除了午餐時間,幾乎看不見程牧磊的身影,就連天黑之後,他都還不放心的拿著手電筒到果園巡視是否有野鼠趁夜來啃食果子。

  為求一勞永逸,程牧磊差幾個工人在果園裡常有動物出沒的地點設置了捕鼠夾,以減少李子的損失。

  看著程牧磊每天摸黑到果園,雪薔總是擔心,果園裡地勢陡峭不平,天色又黑,萬一不小心踩到隨處散置的捕鼠夾,那……

  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這天中午吃過了飯,程牧磊手裡又提了幾個捕鼠夾,準備到果園去工作,雪薔立在廚房門邊,望著他壯碩的背影,戒不掉的心軟促使她開口了。

  「牧磊,你不應該在果園裡放那麼多捕鼠夾的——」

  「為什麼?」程牧磊不客氣的截斷她的話,陰鷙的瞪著地。

  在他炯炯目光的注視之下,雪薔到嘴邊的話全又吞了回去,她相信她的擔心只會徒惹他的訕笑。

  「反正那些動物只是吃些果子維生,應該不至於影響收成,你拿這麼可怕的東西去捕獵它們,實在太殘忍了。」雪薔低著頭,隨便找了個借口應道。

  一瞬間,雪薔幾乎以為程牧磊的眼底升起了怒氣,然而一定眼,除了冷漠,那片結若寒霜的眸裡連一絲波動的情緒都沒有。

  「幼稚!」程牧磊瞟她一眼,只冷冷丟下一句話,便逕自起身往門外走。

  她跟小時候一樣的軟心腸,在他眼裡看來只是愚蠢。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雪薔不服氣的緊隨在他身後,一片好心竟被說成幼稚,讓她煞是氣惱。

  「我說你蠢!」程牧磊遽然轉身,怒氣騰騰的罵道。「你不記得嗎?小時候,有一次我媽在廚房裡抓到了一隻老鼠,當時每個人都在討論該怎麼弄死它,你卻含著眼淚說它可憐,還趁著大家不注意時放走了它,可是接下來那隻老鼠做了什麼?它咬了你一口!這個傷痕沒讓你學會教訓嗎?」他憤然翻過她的手,要她看清自己白皙的手背上那塊月牙形的疤痕。

  只要受了傷就能學會教訓嗎?雪薔怔然看著自己手上的疤痕,心酸得發疼。

  要是她真學會了教訓,何以十八年前程牧磊狠心在她心底烙下傷痕,如今她還義無反顧的回到程家?

  就因為這麼一句——我們需要你?

  程牧磊說得對,她的確傻得可以。

  「隨你的意吧!」雪薔再也無話可說,漠然一笑,轉身走進廚房。

  她最該同情、關心的是自己,不是別人,為什麼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她還想不通這個道理?

  「你去哪裡?」程牧磊粗聲的問道,打死不願承認她唇邊那個冷淡無心的笑容讓他難受。

  「去廚房放捕鼠夾。」雪薔淡淡回他一句,隨即隱沒在兩片紅簾後。

  程牧磊瞪著她消失在門簾後的纖細身影,手上的捕鼠夾頓時彷彿沉重得讓他握不住。

  他殘忍?是的!從如萍走後的那一刻開始,他對待她的方式就只能用「殘忍」這兩個字來形容,而她就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總是默默的承受他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然而,現在的她不同了,她不忍耐、不再委屈,她用她的固執和倔強跟他相抗衡。

  她以為這樣就會使他不安、難受嗎?

  不,她錯了!她不會使他難受,他對她的感覺始終只會有恨,一如他過去十八年來所堅持的。

  握緊了手裡那幾副沉重得似乎提不動的捕鼠夾,程牧磊毅然轉身,邁開大步往果園走去。

  對待任何東西都不需要感情,那只會讓他心傷!唯一明哲保身的方法便是讓自己的心堅硬如石,不帶感情。

  因為石頭沒有心,絕不會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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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5:36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說不在乎,她卻仍忍不住擔心。

  風大的夜晚,躺在房間裡的雪薔聽見程牧磊開門出去的聲音,知道他又上果園去巡視了。

  他不該去的!今夜風這麼大,天氣還那麼冷。

  聽著窗外蕭蕭的風聲,忙了一天的雪薔早該合眼休息了,然而,心底一股莫名的擔憂卻讓她始終難以成眠。

  輾轉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放棄睡覺的念頭,自溫暖的被窩爬起,隨手抓起一件羊毛外套,躡著腳步下樓來到前廊。

  程坤平夫婦依鄉下人慣有的作息早睡了,大廳裡燈光全暗,只留下廊前一盞小燈,等待晚歸的程牧磊。

  雪薔站在廊前,遠眺著遠方,天邊的冷星與明月襯著闃黑一片的林間,此情此景不見詩意,卻反倒像是某種詭異的壞兆頭。

  山中夜晚寒意正濃,夜露沾濕了排列在廊前徐曉貞所種的蘭花,細長的葉片在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澤。

  拉緊了肩上的羊毛外套,雪薔輕搓著雙手藉以驅逐寒意,在一口口呵出的白色霧氣中,她終於看到了闃黑林間有一個自遠方黑暗中逐漸清晰的身影。

  是程牧磊!她下意識就想轉身逃回房間。

  然而他那不自然的步伐卻教她起疑,直到他的身影漸近,她清楚看到他糾結得死緊的眉頭和死白的臉孔。

  精確的職業直覺讓她的目光本能往他腳下梭巡,當她的目光觸及他腳上那怵目驚心的鮮血時,心臟倏然緊緊一抽。

  「你的腳……被捕鼠夾夾到了!」

  雪薔倏地靠向他的身邊,顫著手幾乎不敢碰觸那個卡在他腳上的駭人金屬。

  「我看到了。」程牧磊冷冷的語調像是譏諷她毫無價值的關心。

  程牧磊的傷早已讓她無心去計較他的敵意與冷漠,她轉身就想去喊人來幫忙。

  「我去叫二舅跟二舅媽來。」

  「不准你去!」他粗聲喊住了她,直到瞥見她臉龐驚惶又無措的神情,聲調才勉強軟了下來。「別去驚動他們。」

  「可是……」她猶豫的看著他冷硬的臉孔,又看看大廳,終於點點頭。「那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用不著,我擦點藥就行了。」程牧磊說完,便就著微弱的燈光,眼眨也不眨的扳開了卡在腳上的捕鼠夾。

  「牧磊!」她花容失色的驚叫一聲,接著一股無法遏止的噁心感倏然自喉頭冒起。

  「如果你想將所有人都吵起來,就儘管叫好了。」始終面無表情的程牧磊因為她的反應而皺眉。

  「我……」她怔然看著他,一時之間也愣住了。「那我先扶你回房間。」她不容他拒絕的逕自攙住了他的手臂。

  這驀然的接觸讓程牧磊渾身倏然一僵,然而為怕與她爭執會吵醒程坤平夫婦,他只得不情願的配合她。

  「你坐一下,我進房去拿藥。」扶他來到他位於三樓的房間後,雪薔便趕忙奔回房取出帶來的藥箱。

  來到這醫療設備不足的山上,雪薔早有準備的帶了一個醫藥箱,裡面有抗生素、外傷、感冒用藥,甚至連破傷風、止痛針劑都一應俱全。

  拿著藥箱回到程牧磊的房間,在明亮的燈光下,他被捕鼠夾夾出的撕裂傷口一覽無遺,比方纔還要嚇人。

  雪薔勉強鎮定心緒,取出一小瓶止痛劑用針管抽出,先替他打了一針,她知道這種傷口所造成的疼痛會有多磨人。

  「我早叫你別再放捕鼠夾了。」雪薔見他傷得嚴重,不免心疼。

  程牧磊聞言抬起頭,卻驚見她眼眶中泫然欲落的淚,「你放心,夾到的是我的腳不是野鼠。」他面無表情的反諷道。

  這句話讓雪薔握著食鹽水的手顫了一下,半晌,她才將食鹽水倒在他的傷口上。

  然而隨著不停往下滴的血水,她的手竟然不聽使喚的抖著,深怕他的血會隨著食鹽水流光。

  「你真以為我在乎的只是野鼠嗎?」她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掩飾心痛。

  「什麼意思?」程牧磊驀然蹙起了劍眉,緊盯著她。

  「不論是動物或者人都是條寶貴的生命,不該受到這種殘酷的傷害。」除了這樣她還能怎麼說?坦然向他承認她的難過與心疼嗎?

  「所以我說你幼稚!」程牧磊又毫不留情的扯出冷笑。

  「我是感情用事,但我還不至於傻到讓自己受傷。」她抬頭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佯裝無辜來保護自己這一點,你做得比任何事都還要成功。」他嘲諷的扯了下唇。

  聞言,她忍住回嘴的衝動,她有絕對的專業倫理,去尊重、忍受病患病痛時的無理取鬧與情緒化。

  「忍耐點。」她熟練的邊以棉花棒沾取優碘,塗抹他的傷口,邊平靜的叮囑道。

  雖然他說話很不中聽,但是優碘一沾傷口,就會讓人說不出話來的痛卻也讓她於心不忍。

  即使腳掌上的傷口刺痛得厲害,程牧磊卻一聲不吭,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嘗過比這傷口還要多上千倍的痛——就在他八歲那年!

  然而雪薔冰涼的小手,在他傷口旁紅腫灼熱的皮膚上輕柔移動著,竟讓他感到莫名的舒服。

  看著那雙在他腳掌上來回移動的白皙小手,他驚訝的發現它竟微微的顫抖著。

  一抹輕得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笑,躍上了他的嘴角。

  無論她的模樣變得如何美麗動人,但是骨子裡她依然還是那個膽怯的小雪薔。

  「你在害怕?」程牧磊對她顫個不停的手,比自己駭人的傷還感興趣。

  「我從來就不喜歡看到這種鮮血淋漓的場面。」她平靜的說道。

  「原來你是個膽小的護士。」出乎意料的,程牧磊竟然笑了。

  他坐在床邊,凝望著她專注的漂亮臉龐,竟不由自主想起她小時候紮著辮子的可愛模樣,幼時的影像也一幕幕像跑馬燈似的掠過腦中。

  她從小就膽小、愛哭,每次跌倒了、找不到玩伴就只會哭,而且膽子小得就連一隻小小的毛毛蟲都能讓她嚇得放聲大哭。

  還記得有一次她用後山坡的金針花,編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花環,興致勃勃的交到他手裡。

  「牧磊表哥,我長大後要跟你結婚,你現在先幫我戴上花環,這樣你才不會忘記。」

  他猶記得當時她那認真的神情,與稚氣柔嫩的嗓音——

  停!不准再想了!程牧磊痛苦的喝令自己。

  他怎麼能讓自己又想起任何有關她的事情?他該要恨她的!她是破壞程家一切的元兇,他絕不能心軟!

  「挽救幾顆李子,真的比你的生命還重要嗎?」雪薔抬起眼看他,眼中那抹閃爍教人看不真切。

  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他自八歲起就不去想這個問題了。

  自從如萍跌進池塘裡冷冰冰的被撈起來,而母親也從那天就不曾再展露笑容之後,他就知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跟著一同死去了。

  「你哪懂得什麼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程牧磊冷著臉,語氣不善的諷刺道。

  「你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討論這個問題。」

  雪薔無法不難過,因為程牧磊願意開口跟她說話竟會是在這種時刻。

  「哦?你又要使出你最擅長的逃避伎倆了嗎?」他鐵青著臉,顯然不滿她絲毫不動怒的沉著。

  「明天你得好好躺在床上休息,盡量少起來走動,傷口才容易癒合。」她不理會他存心的挑釁,仍用對待病患的細心交代道。

  她慎重的叮囑卻引來程牧磊嘲諷的一笑。

  「我會聽你的話才有鬼。」他故意跟她作對。

  「你的傷很嚴重,就算你想起來也很困難。」雪薔一點也不擔心,她知道這樣的傷需要多久的時間復原。

  「我是個硬漢!」程牧磊傲然的宣稱道。

  「你……」要是腳傷不養好,留下後遺症,你就什麼也不是!雪薔想對他大吼,可是她咬著唇,沒把話說出口,她知道等明天一早止痛劑的效能消退後,他會認清楚自己就跟個怕痛的孩子沒兩樣。

  無意浪費口舌跟他爭辯,她包紮好傷口,再替他打了針破傷風,便準備拎著藥箱離開房間。

  「怎麼?不說話,這麼快就認輸了?」程牧磊一把扯落她手上的藥箱。「你以為這幾塊小小的繃帶和藥布就能弭平你的罪?簡直是異想天開。」

  「你到底想怎麼樣?」雪薔開始有點無法忍受他的無理取鬧。

  「討回你應償的公道!」

  他一伸手便將她甩上床,緊接著整個人壓到她身上。

  「你……你的傷……」他身上好聞的氣味與溫熱的氣息讓她結巴。

  「放心,除了腳不能動,我全身上下全是好的。」他嘲諷的勾起嘴角。

  「我……我可是你表妹,你別亂來!」

  「表妹?」他驀然仰頭狂放的大笑起來。「我程牧磊跟你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你這麼稱呼不是過於一廂情願嗎?」「你不——」

  不給她反抗的機會,程牧磊倏然噙住地冰涼的唇瓣,粗暴的蹂躪著她的柔軟,一雙手也毫不溫柔的將她身上的棉質睡衣扯至腰際,而後欺上她柔軟的酥胸,用力的揉捏著。

  雪薔絲毫感受不到一絲溫柔與暖意,只覺得自己的尊嚴正被狠狠的踐踏與羞辱。

  她憤怒,卻也害怕程牧磊在這個失去理智的時刻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來。

  她奮力的掙扎著,卻只讓身上的程牧磊壓得更緊、貼合得更加緊密,隨著他的大手扯開她的胸衣,低頭噙住她的堅挺,她的淚再也忍不住湧出眼眶。

  「你這不只是在傷害我,同時也在傷害你自己,你會後悔的。」雪薔試圖喚醒他的良知。

  「後悔?你似乎搞錯了對象,此時此刻該後悔的應該是你。」他抬起頭對她邪笑著,一雙侵略的大手慢慢的往她下腹滑去,恣意的享受她臉上驚恐的表情。

  「求你不要……不要這樣……」她強忍著淚水拚命搖頭,卻發現聲音早已哽咽。

  「你真的很倔強!」他噙著笑,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程牧磊雙眼一瞇,扯出一個邪惡的笑容,一隻手沿著地嫩白的酥胸緩緩往下滑,經過她平坦的小腹,而後蠻橫的滑進她單薄的底褲內……

  雪薔絕望的閉起眸子,兩道滾燙的淚水沿著她美麗卻蒼白的臉龐緩緩落下,幾乎是同時,她身上緊壓的重量消失了,只剩下一股逼人的寒冷包圍著她。

  她一張開眼,就發現程牧磊面無表情的站立一旁看著她。

  她抓攏衣襟,試圖遮掩已是青紫一片的肌膚,飛快的從床上跳起,深怕他又會突然衝過來。

  「你現在該嘗到何謂無助與恐懼了吧?那是才三歲的如萍臨死前所承受的,我覺得也該讓你嘗嘗。」他瞇眼看著她臉上的斑斑淚痕,殘忍的扯起一抹笑。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因為失去親人而變得如此憤世嫉俗,沒想到一個恨字卻讓你連良知都賣給魔鬼了!」她痛心的看著他嚷道。

  「閉嘴!你又知道什麼?我失去妹妹的苦、我母親失去女兒的痛,這些你能體會嗎?」他頭一次失去理智的吼著。「我說過我很抱歉,雖然如萍的去世是因我而起,但那並不是我的錯——」

  「夠了!光是這件意外是因你而起,就有足夠的理由讓我恨你。」程牧磊狂傲的大笑出聲。「今晚只是第一步,慢慢的我會讓你嘗到『失去』的痛苦是什麼感覺,現在滾出我的房間!」他的臉驀地一沉。

  雪薔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狼狽的逃出他的房間。

  對渾身充滿了仇恨的程牧磊她是該愛還是該恨?

  這天晚上,擦著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的淚水,她迷惘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剛濛濛亮,程牧磊特有的低沉嗓音就將正在夢中與無數野鼠混戰的雪薔驚醒。

  她奮力的張開失眠大半夜的紅血絲眼,起身下床披上外套來到大廳。

  「牧磊,你腳受傷了,怎能起來?」

  向來心軟的雪薔早已忘了昨晚他的羞辱,反倒大驚失色的上前拉住準備出門的程牧磊,連身上穿著不得體的睡衣也顧不得了。

  「就憑這點小傷?你太看不起我了。」程牧磊輕蔑的撇了撇嘴。

  「你的腳受了那麼嚴重的傷,要是不好好休養,恐怕是沒有辦法癒合的。」

  雪薔擔憂的望著他套著工作靴的腳,彷彿還能看見那個血肉模糊的傷口。

  看來她果然是小看他的耐力了,她還以為一早起來看到的會是一個躺在床上哀號呻吟的男人。

  「面對你黎大小姐如此的關心,我該感激得五體投地嗎?」他嘲諷的朝她揚起了一道濃眉。「還是你至今仍把這種貓哭號子假慈悲的戲碼當作生活的調劑?」

  雪薔擔憂的臉龐遽然刷白。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總要死咬著她心底的傷口不放,每次才稍一結痂,他就無情的狠狠揭開,非要看她痛徹心扉才甘心!

  「受了傷就該休息,這是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該知道的事。」雪薔強嚥下心底翻騰的痛楚,鎮定的說。

  「受傷是我的事,你未免管太多了。」程牧磊滿臉不耐煩。

  兩人爭執不下的聲音,被不遠處的楊玉蘭聽到了。

  「什麼受傷?誰受傷了?」楊玉蘭邊戴著斗笠,邊走過來問道。

  「沒什麼。」程牧磊不自在的笑了笑,敷衍道。

  雪薔眼見他已穿安工作靴準備出門,一急之下只得豁出去了。

  「牧……牧磊的腳受傷了。」她幾乎不敢去迎視身旁那道驀然掃過來的凌厲目光。

  「牧磊的腳受傷?怎麼回事?我看看!」

  「嬸嬸,不用了。」

  「脫下!」

  在楊玉蘭的堅持下,程牧磊只得不情願的脫下工作靴,讓她查看傷勢。

  裹在他傷口上的紗布早已染滿了血,一解開紗布只見傷口因他走動而裂了個大口。

  「你這孩子!傷得這麼嚴重也不說一聲,還想逞強去工作,你是跟自己有仇啊?」楊玉蘭氣得忍不住罵道。

  「嬸嬸,這點小傷不礙事——」

  「要是傷成這樣還不礙事,那醫院裡那些斷手斷腳的人還能起來跳舞呢!」楊玉蘭悻悻然的橫他一眼。「你這幾天就好好給我在家休息,別去果園了。」

  「果園沒有我去怎麼行?」程牧磊十足不放心。

  「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有你叔叔扛著,你就放心的休息幾天,聽到沒?」

  幾句話堵得程牧磊啞口無言,氣憤之餘他狠狠拋給雪薔憤怒的一眼。

  楊玉蘭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命令道:「我走了,你給我回床上好好躺著。」

  程牧磊這才不情願的點點頭。

  「謝謝你的『好心』!」

  見楊玉蘭走遠了,他沒好氣的丟下一句話,隨即一跛一跛的走上樓梯。

  雪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淚水驀地浮上眼底。

  窗外的藍天白雲在她泛著淚的眼中模糊成一片。

  她是不是真錯了?

  愛錯了人,也給錯了愛!

  一向勞動慣了的程牧磊面對突如其來的空閒,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打發。

  剛開始幾天,他實在氣極了雪薔的好管閒事,讓他不但無所事事,還被迫與她整天同在一個屋簷下相處,他硬是賭氣的成天埋在書堆裡,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然而一向動慣了的他怎麼坐得住?不出幾天,他就踏出房門,在屋子四周內外走動,排遣無聊。

  就這樣走了幾天,程牧磊倒也摸清了雪薔的生活習性,每天總會見她牽著母親外出散步個把鐘頭才回來,然後兩人就坐在大院裡悠閒的曬太陽、聊天,下午她則會跑到後山坡去,弄得一身濕答答才回來。

  老實說,這樣的生活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聊,他實在好奇住慣大都市的雪薔怎麼能忍受如此單調的山中生活?

  每天早上,他坐在廊前的搖椅上,總會看見雪薔牽著他母親走出門,那溫婉輕柔的聲音總引得他忍不住側耳傾聽。

  或許她來真是對的,他不得不承認母親在她的照顧下,病況已經大有起色,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然而他卻從來不願、也不曾開口表示過感激,因為他始終堅信這是她欠程家的,理當由她來還。

  只是一種無法解釋的不安與煩躁卻隨著她停留在程家的時間越長,逐漸在他心底肆虐、蔓延。

  即使他總是一再說服自己對她不屑一顧,卻始終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每當他刻意想忽略她,她總會適時出現來提醒他這個不容改變的事實,就像每天晚上當他洗過澡才剛在桌邊坐下,敲門聲就會準確無誤的響起。

  「換藥。」來者總是操著宛如醫院護士般的敬業口吻,輕聲宣佈道。

  他知道是雪薔來了。

  她當然不會是來找他聊天,而是來幫他換藥,要不是礙於嬸嬸的懇求,他相信她絕不願意來。

  他看得出來她怕他,也不想幫他被捕鼠夾中的腳換藥,但是一看到她那張百般不願的臉孔,他就越想折磨她。

  「你膽子很大,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你竟然還敢進我的房間,難道你不知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發生什麼事嗎?」他一派輕鬆的半倚在床上,朝她勾起邪氣的一笑。

  聞言,雪薔專注換藥的手突然震了下,惹得程牧磊一陣大笑。

  原以為腳受了傷,他的生活會是酷刑,沒想到竟會有他意想不到的樂趣。

  有意思!

  「我……我是受了二舅媽的請托才來,否則我絕不會再踏進這裡半步。」她故作鎮定的說,手卻不由自主加快包紮的動作。

  「真的嗎?還是你已被我撩撥出隱藏在寂寞內心下的渴望?欲罷不能了?」

  他湊近她耳際噴著熱氣,那啞症低沉的嗓音撩撥著她的心一陣緊縮。

  「你別這樣。」她強迫自己專心的打著始終綁不好的結。

  「你好像很緊張?為什麼?」

  他貼近她另一邊的耳廓低喃,結實的胸膛輕擦過她的手臂,男性的氣息縈繞在鼻端,近得讓雪薔幾乎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突然一陣熱氣驀然衝上她的腦子,她覺得天旋地轉,臉蛋已不爭氣的漲紅。

  「我沒……沒有緊張。」她的手仍不聽使喚的微顫著。

  「沒有嗎?還是你怕得……顫抖?」他的手指輕刮著她細嫩的臉頰,邪邪的勾起一笑道。

  他喜歡極了她倉皇失措的樣子,不!更正確的說,是欣賞她恐懼的神情。

  雪薔沉默的緊抿著唇,專注著手上的動作,她知道這肯定是他報復的手段之一。

  「我要走了。」

  終於順利的包紮好他的傷口,她如釋重負的起身想離去,突然一隻大掌反擒住她的手腕,惹得她一聲痛呼。

  「別急,你還有個地方忘了上藥。」

  「哪裡?」她忍著痛,勉強轉身問道。

  「這裡!」他的大手一收,她整個人連藥箱全落進他懷裡。

  他趁她張口驚呼之際,狂霸的侵佔她的菱唇,汲取她口中的溫暖與甜蜜,一隻大手也乘機鑽進她的白襯衫,肆虐她柔軟的酥胸。

  這只是報復!程牧磊這麼告訴自己,只是為何她甜美的唇、馨香柔軟的身子卻像是戒不掉的毒癮,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渴望?

  這種感覺只是報復,而不是依戀!他在心底不斷的叫道。

  為了堅定這個信念,他毫不溫柔地重重蹂躪著她的唇,雙手也粗暴的在她身上又揉又捏,刻意在她身上留下殷紅的印記。

  他要她的哀求、她的驚慌,以及悔不當初的眼淚。

  只是當他終於鬆開她的唇瓣,低頭凝睇著她,卻發現她始終緊閉著雙眸,沉靜安詳得有如睡著一般。

  「該死的你!你為何不求饒?」他失去理智的狂吼著。

  「如果這麼做真的會讓你好過一點的話,我願意……願意給你你所想要的。」雖然顫抖著,然而她的眼底卻充滿義無反顧的堅決。

  他錯愕的倒退了幾步,不可思議的盯著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要她驚懼、害怕,哭求著他的饒恕、懺悔自己的罪行,而不是像這樣沉靜聖潔得猶如受難的天使!

  他瞪著她,一步步的向後退,直到瞥見她眼中湧現的淚光,才遽然轉身奔出房門。

  亂了、亂了!為何他的恨一遇見她就全然變了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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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7:35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拿一本雜誌給我!」程牧磊優閒的躺在床上,朝被他喚來的雪薔吩咐道。

  受傷休養的第五天,他又有了新花樣。

  「喔,你等一等。」雪薔遲疑了下便迅速跑出房門。

  不一會兒,她氣喘吁吁的跑進房來,拿著一本今早才寄來的農經雜誌遞給他。

  「誰告訴你我要農經雜誌的?」程牧磊瞪著她,俊臉頓時罩上一層陰霾。

  「可……可是你……」他不是一向都看這種雜誌嗎?雪薔糊塗了,況且他事先也沒說清楚。

  「我要看的是財經雜誌。」他遽然將雜誌丟下床,語氣不善的說道。

  「我……我去拿。」雪薔嚥下喉頭的酸楚,很快又轉身下樓。

  看著消失在門邊的纖細身影,程牧磊的唇邊勾起一抹冷笑。

  這十八年來永無止境的恨,從現在他要開始索討!

  「牧磊,這是你要的財經雜誌。」

  雪薔進房前,再次確認雜誌上寫的是「財經雜誌」四個大字,才敢交給他。

  程牧磊接過書才瞄了一眼,就驀然將書往地板一丟。

  「難道你除了那張美麗的臉孔外,腦袋毫無用處嗎?」他刻薄的譏諷道。

  他的一句話讓她臉上的血色盡褪,只能怔然盯著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有說我要看這一期的嗎?」他朝她勾起冷笑,繼而佯裝無奈的歎了口氣。「我說嬸嬸也真是的,怎麼會請你這種腦袋裡裝豆腐的人照顧我。」

  「你是故意的!」她盯著他許久,才自顫抖的唇中緩緩擠出一句。

  「你的責任就是要照顧我,直到我的傷痊癒為止,至於其他的,你用不著多加評論。」

  她難以置信的緊盯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能如此戲弄、嘲諷她,將她當成傻瓜一樣的擺弄?

  「你不願意?你別忘了,若是讓我嬸嬸,也就是你的二舅媽知道你竟然狠心的拒絕照顧『自己人』,破壞一家人的和氣,她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為難哩!」程牧磊邪佞的朝她挑起眉頭,故意說道。

  「你!」

  她氣憤得緊握雙拳,恨不得在他傷處踩上一腳,讓他也嘗嘗被作踐的感覺,然而她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也注定她該被他當成傻瓜一樣耍著玩。

  她的心軟讓她注定是輸的那一方!

  「我會照顧你,直到你痊癒為止。」她忍下氣,淡淡的說。

  「喔?」他一臉莫測高深的挑起眉,審視她好半晌。「想開了?很好!」

  他笑了,笑得狂放而得意,雪薔盯著他猖狂的側臉,心底卻直淌著血。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傷害她,還是傷害他自己?

  「你不會從我這裡得到任何好處的。」她轉頭凝望著窗外,平靜的道。

  「你放心,我要的不是好處,而是樂趣!」他斜睨著她,冷冷扯出一抹笑。

  看著他眼中掠奪的光芒,雪薔竟有種恍如掉入陷阱中的獵物的感覺。

  而往後的日子雪薔果真成了程牧磊的「跑腿」。

  為了他的一個需要,他會故意讓她樓上、樓下來回的跑,看著她狼狽而氣喘吁吁的模樣,他竟有種說不出的快慰,彷彿他是她的主宰,能隨意支配她的一切似的。

  他刻意忘卻理智發出的警告,盡其所能的刁難她、給她屈辱,一如她當年加諸給他的諸多不快。

  看著她泛紅的眼眶、苦不堪言的表情,他終於獲得一點平衡。

  陽光溫暖的午後,程牧磊坐在三樓的書房裡,專注的看著手上的書,就連雪薔何時進來的都渾然不覺。

  「牧磊,我——」

  「誰讓你進來的?」程牧磊陰鷙的瞪著她。

  「我敲了門,可是你沒有應聲,我以為你睡著了。」雪薔輕聲回答,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我累了,別來打擾我。」他煩躁的丟下書,起身一跛一跛的繞過她往房間走。

  他今天沒有心情捉弄她。

  「牧磊,我燉了鍋魚湯,你趁熱喝吧。」她不死心的尾隨他進房間。

  聞言,程牧磊遽然回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他嬸嬸只吩咐她照顧他的傷,什麼時候連他的生活起居她也一手包辦了?

  「魚湯?」他不懷好意的盯著地。「你希望我的腳傷趕快痊癒,好脫離我的折磨對吧?」

  「不是的,我……」她只是衷心希望他的傷能趕快好起來。

  「你別傻了,我不會就這樣輕易罷休的,跟我所受的痛苦比起來,你現在還算是在天堂。」

  他冷冷一笑,一伸手將她扯進懷中,惡狠狠的吻住她柔軟的唇。

  他緊箍住她手腕的蠻力讓她不禁想張口抗議,然而轉瞬間,他的舌已狡猾的乘機撬開她微啟的牙關,鑽進她的口中肆無忌憚的肆虐起來。

  「不!不要!」雪薔掙扎著自他唇下逃脫,隨即又被他霸道的擄獲。

  他喜歡看她在自己身下掙扎、驚惶的神情,那讓他感覺他的痛苦似乎能在她的痛苦中得到平撫。

  他的雙手也沒閒著的一把扯下她身上的衣衫。

  「你有副很美的身體。」程牧磊將她壓在床上,熾熱的大掌緩緩滑過她裸露的完美曲線與白如凝脂的肌膚。「如果這個美麗的身體被我侵佔了,猜猜看,你將來的丈夫會做何感想?」他邪惡的低笑起來。

  「你不敢!」雪薔的手腳全被他壓住了動彈不得,只能以眼神與他對抗。

  「喔?是嗎?我們何不試試看!」

  一俯首,他的嘴便噙住她殷紅的雪峰,引起她一陣驚叫。

  他的唇舌一路沿著她的身體下滑,直到她嫩白的小腹,他還刻意緩緩的兜著圈子,頓時將她的驚懼提升到最高,而後一路沿著純白內褲的邊緣滑向她的兩腿交會處……

  「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雪薔努力想並緊兩腿。

  「你怕嗎?恐懼嗎?」他輕咬她腿上嫩白的肌膚,好整以暇的問道。

  雪薔閉著眼眸,遲遲不願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

  「你很勇敢嘛!」他發出一聲冷哼,噴在肌膚上的熱氣逐漸往地私密的部位前進。

  「我……我害怕,求你放開我……」雪薔終於在他的冷酷中投降。

  「哼!今天暫且放過你。」猝不及防的,程牧磊遽然推開她的身子逕自坐起來。「現在出去!」他面無表情的拋下一句話。

  雪薔噙著淚狼狽的穿好衣裳,頭也不敢回的匆匆跑出房間。

  在余暮逐漸籠罩的房間內,坐在床邊的程牧磊久久不曾移動身體,此時的他看來有如一專石像。

  許久之後,他終於顫巍巍的伸出雙手,緊盯著自己的手掌良久,而後痛苦的將臉埋進掌中,任一室的孤寂與滄涼將他淹沒。

  在家裡足足休養了兩個多星期,程牧磊腳上的傷終於結了痂,漸漸長出粉紅色的新肉。

  「以後你不用再來了。」

  這天晚上程牧磊冷眼看著雪薔尊注的側臉,狂傲的宣佈道。

  低著頭,正替他的腳擦藥的清麗臉龐依然平靜無波,彷彿他方纔的話只是不小心喘了口大氣。

  程牧磊氣她這些日子以來的沉默,她以為她裝成一副逆來順受的可憐模樣就可以博得他的同情,就此無罪開釋嗎?

  她休想!

  「還裝可憐?進了我房間就用不著再作戲了,嬸嬸不在這裡,看不到你的委屈。」積壓牧磊冷冷瞅著她嘲諷道。

  「我不想跟你吵。」雪薔淡淡的回他一句。

  「你說話的技巧突然變得很高明。」程牧磊緩緩挑起眉。

  雪薔緊抿著唇,努力想隔絕自他口中吐出的冷言冷語,再聽他說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會碎到什麼樣的程度。

  她沉默的將防疤藥膏擠到指尖,繼而塗到他腳背的傷疤上,輕柔的來回按摩。

  他的腳比其他部位稍白一些,寬大厚實的腳掌以及乾淨的腳趾,讓她的手指彷彿中蠱似的不自覺遊走,來回輕撫著。

  這樣的膚觸,這樣的溫度彷若讓她尋回一些往日熟悉的溫暖,是她一心渴望接近的啊!

  「你這是在做什麼?」

  彷若被燙著似的,程牧磊遽然揮開她的手,憤怒的吼道,不願承認她的手已經撩動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對……對不起!」雪薔沒想到自己竟一時分神了,登時難堪得漲紅了臉。

  她怎麼會……忘情的撫摸他的腳呢?明知不可,她怎麼還如此糊塗得一再誤闖禁區?

  抓起藥膏,她頭也不回的跑出了他的房間。

  她的愛果真是出了界了!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平淡冗長的山中時光總過得讓人不知是何月何日,在這封閉的山中,雪薔的一天開始變得難以打發。

  帶來的幾本書全看了三遍以上,宅院四周能走能逛的也全讓她走遍了,每當徐曉貞累了回房休息午睡之際,就是她難以打發的一段無聊時光。

  坐在廊前的搖椅上,雪薔望著天邊飄動的雪白雲絮,忍不住又想起程牧磊那張冷峻的臉孔。

  直到她恍然驚覺自己思緒已越了界,她才猛然回過神來。

  雪薔使勁搖搖頭,想將他的影像揮出腦海,她驀然站起身,準備將房子大肆清掃一番,好藉著忙碌忘卻纏繞心底的身影。

  拿著掃帚步上三樓,她輕步走過程牧磊門扉虛掩的房間,卻忍不住駐足,探頭往裡望。

  這是他的房間!

  心頭遽然急促的心跳與奔騰的血液促使她移動雙腿,跨進那道如同禁忌的門檻。

  程牧磊一早便開車到山下的水果行收款了,看來一時半刻應該還不會回來。雪薔回頭看了眼門外,這麼告訴自己。

  悄聲踏進房間,鋪著核桃木的地板依然光亮,一張大床靠在能看見滿山竹影的窗邊,各種有關植物病蟲害、果樹栽培的專業書籍整齊的排列在書架上,一張偌大的書桌凌亂的攤放著幾本書。

  在他受傷的兩個多星期,她曾經熟悉這裡的一切。

  她小心撿起躺在地板上的白襯衫,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裡,想感受些許殘餘的溫度,而後她忍不住拿起襯衫湊近鼻端,閉起了眼,貪婪的吸著屬於他身上獨有的好聞氣息。

  依依不捨的將襯衫掛回椅背,雪薔順手翻著他桌上幾本攤開的厚重精裝書,裡頭寫的全是有關於植物如何防治病蟲害的方法。

  突然書架上一本類似畫冊的本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的抽起那本冊子,打開一看,果然如她所料的是本畫冊。

  雪薔一頁一頁的翻著,驚訝的發現原來他還是未曾忘情畫畫,畫冊裡一張張生動的素描讓她驚歎。

  畫紙上凝露的梨花、初綻的李花,還有許多姿態靈動的不知名鳥兒,彷彿被賦予生命似的栩栩如生,更教雪薔打從心裡佩服。

  看來,程牧磊無師自通的繪畫技巧更上一層樓了,只可惜他這一身才華卻教這座山給埋沒了。

  不經意的翻到畫冊的最後一頁,一張細膩生動的女人畫像教她心裡倏地一驚。

  那是她!

  右下角有著程收磊的英文簽名,日期赫然是他休養的那段日子。

  程牧磊畫她?這代表什麼?

  雪薔怔怔的以指尖輕撫著畫紙,就連身後的腳步聲她都沒有察覺,直到手上的畫冊被遽然抽走。

  她又驚又懼的一回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盛怒的鐵青臉孔。「牧……牧磊!」

  「你為什麼未經允許進入我的房間,還膽敢偷看我的東西?」程牧磊陰鷙的怒視著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看著他手中的畫冊,雪薔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個理由。

  程牧磊不經意低頭瞥了眼,發現畫冊被翻到她的素描畫像那頁時,原本高張的怒火更熾了。

  「你總是這麼喜歡入侵,破壞原有的一切安寧嗎?」程牧磊怒吼著,失去理智的將畫冊一頁頁的扯下,徹底撕個粉碎。

  「牧磊,不要!我求你別撕了!」雪薔不顧一切的抓住他的手,想阻止他瘋狂的舉動。

  「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如何處置,你管不著!」程牧磊反手一甩,將雪薔摔到了地板上。

  「牧磊……」雪薔噙著淚,強撐起被撞痛的肩胛,自地板上爬起來。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證明什麼?」程牧磊毫不憐惜的扯起她,將她壓向牆邊,惡意的吼道:「我畫你,沒錯!我是該死的畫你,但這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去恨你,你還想知道什麼?」

  眼前這張美麗的臉龐、微顫的紅唇與漾在明眸中波然欲滴的晶瑩淚水,美得幾乎擰痛他的心。

  一定有哪些事情弄錯了!對,他對她的感覺肯定只是一時的錯覺,絕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他該恨她、怨她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她楚楚可憐的神情揪痛了心,讓她日夜縈繞不去的影像搞混了神智。

  「你的一切、我想知道所有有關你的一切……」雪薔緊盯著他的雙眼,無意識的喃喃說道。

  他英挺帥氣的臉孔就在咫尺,溫熱的氣息呼在她的臉上引起肌膚一陣戰慄,直到現在,她終於清楚知道無論他如何羞辱、折磨她,她始終恨不了他。

  怎麼會這樣?明知不能愛,她卻還是不可自拔的愛著他。

  「別再說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眼中燃燒的赤裸感情燒痛了他的心,他驀然鬆開了她,轉身逃避她的目光。

  「好傻是不是?我竟然愛上了一個恨不得我下地獄的男人。」

  「住口!住口!我叫你別說了!」程牧磊赤紅著雙眼大叫著。「你搞錯了,那是不可能的!」

  老天!眼前的情況完全走樣了!

  他們之間怎會有愛、有感情?他們這輩子注定只是相互仇視的敵人哪!

  「我愛你,從很久很久以前這份感情就已經悄悄埋在我心底,即使你的怨、你的恨已將我的心挖得千瘡百孔,我還是愛著你。」雪薔淒楚一笑,幽幽的傾訴著自己的心聲。

  「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程牧磊毫不留情的譏諷她。

  「不!求你別這麼說,我對你一直……一直……」泉湧般的淚水模糊了雪薔的雙眸。

  那顫動的紅唇和美顏上淒楚的神情,竟讓程牧磊的心感到隱隱作痛。

  痛?那是多少年來,他如槁木死灰般的心不曾有過的感覺。

  不,他絕不容許自已被她這個始作俑者攪亂了心緒。

  毫不考慮的,他驀然欺上她的唇,狂霸的搜括她所有的甜蜜與氣息。

  只是她甜美柔軟的唇卻絲毫安撫不了他心底的慌亂,反倒像是解藥,一絲絲滲進他心底,將他禁錮多年的悲喜釋放。

  程牧磊刻意忘卻理智,瘋狂的掠奪地的所有,眼前他只想以這副溫暖得不可思議的身軀來止痛,擺脫纏繞心頭已久的困擾。

  他飢渴的探索她的每一寸肌膚,以不可思議的熱情來引燃地潛藏的慾望。

  雪薔恍惚中只覺得身體裡彷彿有一把火,隨著他的每次喘息與每個觸摸而熊熊燃燒起來。

  禁錮在她心底深處不為人知的渴望經他這一撩撥再也抑止不住,她主動環住他頸項,回應他狂霸的需索。

  她是這麼靠近他啊!雪薔緊閉雙眸歎息著。

  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感覺到他身上的溫暖,也近得幾乎快碰觸到那顆她始終無法靠近的心。

  她知道有某件事情即將發生,但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後悔!

  幾個星期、甚至是幾個月後當她離開這裡,她會有個最美的回憶留駐心底。

  他的喜悲、他的聲音、他的氣味都會一一被她小心保存在心底深處。

  當衣衫盡褪、彼此裸裎相見,程牧磊心醉的凝望著她雪白如凝脂般的肌膚和玲瓏嬌軀,眼前的美景讓他忍不住將自己壯碩的身軀與她熨貼,在一聲低吼之後徹底貫穿了她。

  未經人事的雪薔未能體會到交融的美好,在他狂霸的佔領下只覺得痛,然而,緊攀著程牧磊的她卻幽幽的歎息了。

  飄零了十幾年的心,終於在這一刻尋到棲息的港灣,她拋開所有的矜持與理智,將自己完全交給了他。

  窗外微風拂動,翠竹相擊的清脆聲響傳入房內,更攪動一室持續攀升的熱情與暖意。

  一把熊熊的慾火將兩人徹底燃燒,直到火苗逐漸消退、平息,僅剩理智。

  他做了什麼?!

  當程牧磊終於自激情中恢復理智,望著床上讓人怵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他霎時怔住了。

  這就是他要的報復嗎?

  為何看著她失去貞節的證據時,無比沉痛的感覺竟自心底升起?

  究竟是哪裡弄錯了?他懊惱的揪著自己的頭髮,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付出了你想要的代價,這該讓你忘卻多年的恨意了吧?」雪薔坐起身,無比平靜的說。

  「不!這個恨永遠不會結束,不會結束!你聽到了嗎?」他將自己心底的那道痛楚當成是未消的恨意。「別以為你犧牲貞操,就能抵得上如萍的生命,我告訴你,這還不及你該償還的十分之一!」他失去理智的朝她吼著。

  聞言,雪薔絕望的閉上眼眸,熱淚淒楚的沿著她的臉龐緩緩落下。

  她早該心死的!

  程牧磊對她除了恨不會有其他,早在她回來之前就該看清一切的。

  她不發一語,只是悄悄地下床穿好衣服,靜靜的走出房門。

  程牧磊抬起頭,錯愕的望著她離去的纖柔身影,只覺得他的心似乎被挖空了一大半。

  他總算奪取了她最重要的東西,為妹妹的冤、母親的怨討回了公道,他理應感到高興、得意才是,可是他的心為何痛得如此難受?

  不!他絕不能心軟!

  他閉起眼,強迫自己回想當年失去妹妹以致孤單夢碎的他,當時滔天的恨與怨。

  是的!他奪取的一切全是她該償還給他程牧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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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這天是個難得陽光清朗的午後,雪薔扶徐曉貞進房間午睡後,獨自來到門前的這一小方池塘。

  她挑了顆光潔的石頭,在池塘邊坐了下來。

  粼粼的水中倒映著白雲飄飄的碧藍晴空,稀疏的浮萍飄在水面上,幾隻半大不小的綠蛙也停佇在葉面上,享受這難得的午後陽光。

  就山上陰雨多霧的氣候常態來說,今天這個晴朗的好天氣確實難得。

  雪薔閉起雙眸,仰頭讓燦爛耀眼的陽光照射在臉上,只是溫暖的陽光卻照不進她佈滿陰霾的心底。

  她到底還在等什麼、盼些什麼?

  程牧磊始終視她如仇敵,曉貞舅媽的病也已經恢復許多,她早該離開這裡了,為何她還要苦苦守在這個不會有希望的地方?

  望著清澈水塘中的浮萍,陣陣微風吹皺圈圈漣漪,此情此景美得讓人心醉,卻是十八年前無情奪走一條無辜小生命的地方。

  小如萍的生命果真一如浮萍,脆弱飄零而終無所依。

  從那天開始,曉貞舅媽的怨與程牧磊的恨也宛如一張糾纏不清的網,牢牢困住她。

  如果上天公平,就不該讓原本不屬於程家的她硬生生闖入這個世界,也不該讓如萍意外身亡,讓曉貞舅媽承受這麼多的哀與怨。

  如果一切能再重來,她不挑那天生病,小如萍也不會跌進這個池子裡,那麼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因而悲傷、遺恨……

  望著深不可測的水塘,她不禁出神。

  恍惚中,她似乎聽到撲通一聲,有重物摔進水裡的聲音,一道濺起的雪白水花平息之後,赫然是一個三歲大的小女孩在水中痛苦掙扎的身影。

  「媽媽……哥哥……」微弱的呼喊飽含臨死前的恐懼與絕望。

  「不,如萍——」雪薔瘋狂搖著頭,驚懼得忍不住尖叫。

  如萍這一走,曉貞舅媽的悲、程牧磊的恨全跟著她的死而衍生,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往後延續十數年的悲劇發生,她要救如萍,她不能讓她死!

  如果不幸是她死了,所有人只會有遺憾,而不是無可挽救的悲傷。

  一心想挽救如萍的雪薔不假思索的脫下鞋子就縱身往下跳,激起的水花迅速吞沒了她的身體,池子裡的浮萍被這個巨大的衝擊激得不停的晃蕩,葉面上的蛙兒也不知驚逃到哪裡去了。

  她在清澈的水底隱約見到一隻雪白纖瘦的小手臂,在水裡無力的蕩著,她吃力的划動雙手朝它靠近,而後緊緊抓住了它。

  她救到如萍了!

  心裡充滿狂喜的雪薔,未曾意識到自己已陷入危險的情境中。

  她拉著如萍,拚命想往頭頂上燦爛的光源游去,只是一向就不是泅水高手的她,在水中卻漸漸感到無力,身體沉重得像是拖了鉛塊似的筆直往下沉,怎麼也浮不出水面。

  緊閉著氣的口鼻逐漸灌進了水,意識彷彿逐漸脫離了,然而即使巨大的痛楚一波波的向全身蔓延,她依然不肯鬆開緊握在手中的柔弱臂膀。

  奇怪!幾十年的池塘竟然還如此清澈!

  在逐漸渙散的意識中,她仰望著水面緩緩下沉,隱約見到了水面上反射著耀眼的粼粼光影,在閃動的波光中,那碧藍的天甚至比坐在池塘邊看見的還美。

  不知當年如萍跌進池塘時,是否也曾這樣目睹自已逐漸與生命拉開距離?

  程牧磊走在果園裡檢查著今早工人接枝的果樹,然而不知怎麼的,一整個下午他卻老感到心神不寧,抬頭望著天邊,一大片烏雲不知何時已掩住了半個天邊,看來也快飄往這裡,屆時勢必會有一場大雨了。

  也罷,就回去吧。

  「大伙們,雨快來了,今天可以提早下工。」程牧磊朝果園另一頭的幾個工人喊道。

  在工人們一陣雷動的歡呼聲中,程牧磊轉身就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了家,他一如往常往母親的房間走,令他意外的是房裡只有呆坐在床邊的徐曉貞。

  「媽,雪——不,如萍呢?」程牧磊仍舊不習慣這麼叫雪薔。

  「不知道,我午睡起來後就沒見到她了。」徐曉貞一臉茫然的搖頭。

  「這該死的女人,放著人不看,竟然給我偷懶!」程牧磊遽然起身,氣急敗壞的準備往外衝。

  「牧磊,別罵她,如萍只是一時貪玩,你說說她就好了,別把她罵哭了。」徐曉貞急忙拉住兒子。

  「媽,我不會罵她。」程牧磊安撫的笑了笑。

  「真的?」徐曉貞還是不放心,如萍可是她的心肝寶貝,她怎麼捨得她挨罵。

  「嗯!」程牧磊再次肯定的點頭。

  他會罵她?不,他會給她一次難忘的教訓!

  迅速走出房間,程牧磊屋前屋後四處尋找雪薔的身影,然而除了仍在姜園裡忙的楊玉蘭外,偌大的屋子、庭院裡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他沒驚動他嬸嬸,悄悄舉步往屋外的池塘走去。

  她最好是在那裡,否則他一定會叫她這個不盡責的護士立刻收拾包袱滾蛋。

  程牧磊走在陰霾的天色中,遠遠就見池塘邊空空如也,沒有她的蹤跡,登時滿腹怒火燒得更熾了,他下意識轉身欲往回走,卻突然被一雙掉落池邊的淡藍色涼鞋吸引了目光。

  他遲疑的停住腳步,猶豫了好半晌,才終於舉步往池邊走。

  當他來到他邊,探身往池塘中一看,那件熟悉的淺紫色外套竟漂浮在水中,顏色鮮艷得猶如一朵盛開的蓮花,讓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是雪薔的衣裳!不!老天爺怎能在十八年後再次開這樣的玩笑?!

  他想也不想就縱身躍下池塘,奮力撈起水中的雪薔,困難的將她拖上岸。

  程牧磊喘著氣,看著仰躺在地毫無生氣的雪薔,青紫的臉色讓他心驚,他顫著手一探,早已鼻息全無。

  「不!」程牧磊倏然跪倒在地,痛徹心扉的吼著。

  一陣驚天動地的大雨就在此時傾盆落下,豆大的雨滴不斷落到程牧磊在臉上、身上,然而心底那股深沉的絕望與痛楚卻讓他毫無所覺。

  「你這是在向我抗議嗎?你有什麼不滿自己起來跟我說,你以為用這種方法報復我,我就會心軟嗎?」程牧磊驚懼的看著眼前毫無生氣的軀體,臉頰早已濕成一片。「你休想威脅我,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他憤怒又不甘心的喊著。

  程牧磊緊捏著雪薔的鼻子,將一口口新鮮的空氣吹進她的嘴裡,希望能重新喚回她的生命。

  雨仍舊不停的下,雨水沿著他的髮梢、臉頰滴落,只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雪薔仍舊毫無動靜。

  他顫著手,小心翼翼的撫摸她緊閉的眼、冰冷的臉龐,而後停在她緊抿的唇瓣。

  在他指下的這兩片唇瓣曾經溫暖熱切,曾經在他身下喘息、呻吟、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如今卻冰冷蒼白,再也沒有了氣息。

  他是恨她的!如今她走上跟如萍相同的命運,他不該覺得如此心痛與不甘心的,然而他卻悵然若失,像是弄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她怎能如此殘忍?!

  竟以這一副冰冷的軀體來杜絕他根深蒂固的恨意,償還她對程家的虧欠。

  「你別想一走了之!你欠我們程家的還沒有還清,你聽到了沒有?!」程牧磊瘋狂的搖撼著地軟弱的身子,悲痛的狂吼道。

  為何經過十八年之後,殘酷的命運再度擺弄了他?

  雪薔……雪薔……

  誰在叫她?

  一聲聲恍惚縹緲的聲音忽遠忽近,教雪薔無從尋覓。

  她被囚在一片無盡的白色迷霧中,找不到出口,也無從逃脫。

  這是哪裡?她驚懼的四處尋找人跡,邊打量這片陌生詭異的環境。

  雪薔……雪薔表姐……

  究竟是誰在叫她?雪薔驚慌的四處張望,然而霧茫茫的四周,除了一片讓人寒顫的森冷外,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然後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她前方的霧團中逐漸浮現。

  「雪薔表姐。」立在她跟前的赫然是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

  雖然對眼前這張慧黠可愛臉蛋的記憶,早在她五歲那年已停格,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但是這怎麼可能?

  「你……你是誰?」雪薔下意識拒絕相信眼前的人會是如萍。

  「我是如萍呀!」她一如兒時般純真無邪的臉蛋綻著甜笑。

  「你怎麼復活了?」雪薔驚悚得忍不住瞠目。

  「不是我復活了,是你死了。」如萍依舊笑嘻嘻的看著地。

  「我……死了?」雪薔聞言倏然一驚,連忙低頭檢查觸摸著自己的身體。

  她的手……雪薔駭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能穿過她如雲霧般透空的身體,她不敢置倍的抬起手,又驚又怕的端詳著。

  她的手竟然也變成透明的,透過透明的手竟然還能看見自己赤裸的腳。

  「我怎麼會……會死了?」「死」這個字眼讓雪薔驚駭不已。

  「你掉到池塘裡啦,跟我一樣!」

  雪薔茫然的抬頭看著笑得毫不在意的如萍,只覺得頭皮發麻。

  倏然,她腦中閃過掉落池塘的小女孩,以及在水底她隱約見到的細白手臂。

  「池裡的人是你?」雪薔感覺自己像是被某個障眼法引進了預設的圈套。

  「不過是開個玩笑。」如萍頑皮的吐了吐舌。

  「開個玩笑需要讓我死嗎?」雪薔忍不住蹙著眉道:「再說,當年你怎麼不聽勸告,趁著曉貞舅媽不在的時候跑到池邊去,而後就這麼一走了之,留下曉貞舅媽跟牧磊為你痛苦十幾年?」

  「這是命啊!這輩子我是注定不屬於程家的。」如萍幽幽的歎了口氣。

  「命?」雪薔不敢置信的盯著她。「你將這件因一時大意,而造成這麼多人因而受苦的錯誤稱之為命?」

  「表姐,你別生氣——」

  「我怎能不生氣?你走得倒灑脫,卻讓我無辜的背了十幾年的黑鍋,不只曉貞舅媽怨我,就連牧磊也恨我。」雪薔早已忘卻自己也成了一縷亡魂的事,只想盡情抒發積壓了十多年的委屈。

  「哎呀,反正這種命運的事一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總而言之,老天爺這麼安排自有他的用意就是了。」雖然只有三歲的模樣,然而如萍的神態、語氣卻像極了大人。

  「我的確是不懂,在你去世之前,牧磊對我還那麼的——」雪薔感傷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所以我才來補償你呀。」如萍眨著慧黠的大眼,偏頭瞅著她。「你喜歡我哥哥對不對?」

  「你……你在胡說什麼?」雪薔不自在的別過頭掩飾心虛。

  「你喜歡他,所以在意他對你的感覺對不對?」

  雪薔自以為隱藏得當的心事,被她狠狠的掘開,登時不禁語塞了。

  她都已經死了,還需要費心掩飾這些怕「人」知道的事實嗎?

  「沒錯,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他了,直到我再度回到程家以後,我才終於弄清,那種感覺已不只是喜歡,而是愛!」雪薔苦澀一笑。「但是他對我恨之入骨,這份感情……這輩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麼奇妙,不可能的事卻往往會成真,而人的愚昧就在於看不清事實的真相。」如萍無視她晦暗的臉色,仍快活的說道。

  「真相?什麼真相?」雪薔一臉懷疑的緊盯著她。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如萍樂不可支的笑著,「老天爺是公平的,曾虧欠過你的,就一定會在另一個地方彌補你,回去吧。」

  「不!既然來了,我就不會再回去了。」

  如果她的死能換來程牧磊兩滴真心哀憐的眼淚,也好過他對她始終耿耿於懷的恨。

  「喚你來,不過是想證明一件事,如今事情弄清楚了,你也應該回去了,這裡還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你想證明什麼?」雪薔不解的看著他。

  「天機不可說!」如萍神秘的一笑,「去吧。」她伸手輕推了她一把。

  「我不要!你一定要把話說——啊!」

  雪薔無法自制的隨著狂猛的漩渦,被捲進無盡的黑暗之中。

  我愛你!從很久很久以前這份感情就已經悄悄埋在我心底,即使你的怨、你的恨已將我的心挖得千瘡百孔,我還是愛著你。

  程牧磊坐在床邊,雙手緊握著雪薔冰冷的小手,哀戚的看著她沉靜得有如睡著一般的臉龐,心裡一次次的浮現那日她幽幽訴說這句話的神情。

  他以為他的怨與恨能在她走上與如萍相同命運後畫上休止符,然而看著她毫無生氣的小臉,他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什麼時候他對雪薔的那份恨意已變了質,那團渾沌不清的情緒連他自己也難以理清。

  對於她究竟是存有什麼樣的感覺,他已經想不清了,他只知道失去了她,他的心好沉、好痛。

  他將雪薔冰冷的小手貼上自己的臉頰,眼眶無法自制的再度發熱。

  「如萍!不要!」

  一片死寂的房間裡驀然響起的聲音,讓程牧磊猛然驚跳起來。

  雪薔沒有死?

  「雪薔!雪薔!」程牧磊難掩激動的低喊,衝動的伸出手想碰觸她蒼白的臉龐,然而終究還是克制的緊握成拳,垂放在身側。

  兩排濃密如扇的睫毛動了動,原本死白的臉龐也慢慢恢復了紅潤的血氣,程牧磊顫著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她的氣息略嫌微弱卻穩定而溫熱,這讓他已死過一回的心再度活了過來。

  當雪薔終於睜開雙眸幽幽轉醒,他迅速掩飾住自己的悸動,毅然決然的離開床邊,換上一副毫無表情的臉孔。

  「我……我在……哪裡?」雪薔張開雙眸,恍惚的低喃道。

  「你在人間。」他寒著臉,面無表情的瞪著她,「你以為死了就能擺脫我對你的恨嗎?就算到地獄,我無所不在的恨也不會讓你好過!」

  他到底在幹什麼?他不應該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她奇跡轉醒的喜悅。他萬分矛盾的罵著自己。

  只是他卻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擔心與恐懼。

  「我不是自殺,你太高估我的勇氣了。」雪薔有氣無力的扯出一抹苦澀的笑。

  「別告訴我你是到池塘裡去摘浮萍。」程牧磊將一把好不容易自她手中拿下來的浮萍,湊到她眼前質問道。

  雪薔努力想從方纔那場不真實的夢境中清醒過來,她撐起虛軟的身子坐了起來。

  「當然不是!我……我只是看到了如萍。」雪薔發現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她仍然畏懼那雙猶如寒冰的眼,她不自覺的低下頭,看著自己絞緊的雙手。「她落水了,在池塘裡喊救命,我一心想救她就跟著跳了下去。」

  「你瘋了!」他譴責的眼神凌厲而炙人。

  「我沒瘋!」胸口奔騰的衝動促使她開口。「我只是不想讓曉貞舅媽因為失去如萍而終日悲傷,也不希望你討厭我,即使是賠上自己。」

  「你無法改變什麼。」程牧磊遽然別開頭望向窗外。

  是嗎?那方才在池塘裡乍見溺水的她,以及這幾個鐘頭來,哀痛的守著失去氣息的她時,心頭深刻如撕裂般的痛楚又是怎麼一回事?

  對她的感覺難道真如自己所極力宣稱的只有怨與恨嗎?

  經過這件事之後,他發現這些借口已不足以說服自己,雪薔已經讓他徹底的迷惑了。

  「那是悲劇,一樁你我能夠阻止的悲劇,只是我們卻全被牽著走,這麼多年了,所有人該從陰影中走出來了。」

  「從陰影中走出來?你說得倒容易,我母親失去女兒的悲痛、我失去妹妹的苦,你能瞭解嗎?你總是這麼一廂情願,說幾句無濟於事的話就自以為能撫平眾人的哀傷,現在又莫名其妙的跳到池塘裡去,說是要挽救我們的痛苦,你真是可笑得無可救藥。」

  程牧磊的冷笑教雪薔打從心裡發毛。

  「你為什麼要救我上來?」假若她就此消失在眾人的記憶中,對大家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我說過了,在別的地方我不管,就是別死在我程家的土地上。」他絕情的轉過頭去。

  麻煩?是的!打從她五歲來到程家之後,她帶給他的或許就只是永無止境的麻煩,對他來說,她什麼也不是……雪薔想哭,然而眼眶裡卻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來,只能惶然的轉頭望著窗外迎風搖動的竹影,徒然發怔。

  「我的雪薔,你怎麼會出這種事啊!」就在此時,楊玉蘭哀戚的哭號聲自門外一路傳了進來。

  不一會兒,房門被遽然打開,楊玉蘭雙眼紅腫的走了進來。

  「牧磊,雪薔的後事已經聯絡妥當了,也已經通知你姑姑、姑丈了,還有——楊玉蘭垂著淚,對站立在窗邊的程牧磊說了一大串,目光不經意往後一瞥,愕然發現坐在床上的雪薔。

  「雪……雪薔?」楊玉蘭愣了愣,隨即用力擦了擦眼,再度往床上看去。「你……你醒過來了?太好了!老天爺有眼哪!」她又哭又笑的衝向床邊,不敢置信的上下審視著她。

  「二舅媽,對不起,讓你白擔心,我沒事了。」雪薔自仍有些蒼白的臉上擠出一抹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楊玉蘭既驚且喜的頻拭著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簡直是奇跡啊!」

  「我也不知道,迷述糊糊的張開眼睛,就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了。」

  與其說這是個奇跡,不如說是場玩笑,如萍該帶走她的,而不是讓她成為死而復生的傳奇人物,任人探問。

  「雪薔啊,你老實告訴二舅媽,你是怎麼會掉到池塘裡去的?」楊玉蘭拉著她的手,關心的追問道。

  雪薔遲疑的望著她寫滿關心的臉孔,心想要是說出真相,就算她不把她當成瘋子看,恐怕也會把她嚇壞。

  「我是到池塘邊散步,一不小心腳滑了才會掉進去的。」雪薔垂著首,避重就輕的描述著,卻隱約能感覺到身旁那道凌厲的目光。

  「那裡真是太危險了,以後你可千萬別再一個人到池塘去了,知道嗎?」楊玉蘭嚴厲的囑咐道。

  「我知道。」雪薔順從的點點頭。

  「嗯!」楊玉蘭滿意的點點頭,繼而轉頭朝程牧磊吩咐道:「牧磊,你趕緊去跟你叔叔報告這個大好的消息,順便通知你姑姑、姑丈,就說一切已經沒事了。」最後一句她是噙淚含笑看著雪薔說的。

  程牧磊點點頭,臨去前瞥了雪薔一眼才走出房門。

  雪薔的目光不自覺的追隨著那個頎長的身影而去,即使那最後的一瞥,流露出的是足以讓她心碎的冷漠。

  如萍,教教我!我該怎麼辦?

  你口口聲聲說一切自有上天安排,為何不告訴我上天究竟打算如何安排我?

  既然你連我的命都不肯要,你總該教我如何走出謎團吧!雪薔身心俱疲的合上眼,在心底無聲的呼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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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07:59:56 |只看該作者
第09節


  雪薔當然不會傻到以為自己跌落池塘重生後就能改變些什麼,只是與以往相比,程牧磊對她的冷漠卻明顯加劇了。

  他對她不聞不問、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彷彿她是個隱形人般。

  日復一日,天際的浮雲來來去去、午後山林裡的霧氣起了又散,雪薔終於明白,再苦守下去只會讓自己撕心裂骨,步上曉貞舅媽的後塵,也無法換到他的正眼一瞥。

  程牧磊說得對,她無法改變什麼、也無法做些什麼,就像如萍說的,他們誰也違抗不了上天的安排,這輩子她注定只是一個他窮究一生都怨恨的劊子手。

  她早就該認命,也該走了,只是為何心裡始終還會有不甘心與……不捨?

  每天來到屋後的山坡上,望著遍地翠綠而生氣蓬勃的金針花苗,她心裡遺憾著恐怕是見不到它們金黃燦爛的時刻了。

  刻意挑了徐曉貞不在餐桌上一起吃飯的晚上,她終於提出心中擱置許久的決定。

  「二舅、二舅媽,下個星期我想回台北去了。」

  當她宣佈時,程牧磊依然無動於衷,連眉頭也未曾抬一下,這讓雪薔已死的心再度刺痛了一下。

  「回去?」楊玉蘭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也對,你來這麼久,也該回去看看了,沒關係,你儘管回去吧,過一陣子再回來,這裡有二舅媽照顧著,你用不著擔心。」

  「是啊,把你留在這裡這麼久,再不讓你回去看看,你爸媽都要怨起我們兩老了。」程坤平也跟著笑了。

  「二舅、二舅媽,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要離開這裡,不回來了。」雪薔不敢抬眼接觸他們滿含期盼的目光。

  「雪薔,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還是工作太累了?沒關係,以後這些事讓二舅媽來做就可以了,你只要專心照顧你曉貞舅媽」楊玉蘭放下碗筷,急忙說道。

  「二舅媽,不是的,來了一年多,我也該回去了,醫院的工作在等我回去復職,更何況,我沒有辦法在這裡留一輩子。」

  「這……你說的二舅媽都知道,我也知道強留你下來實在太自私了些,不過,二舅媽實在捨不得你走啊!」說著說著,楊玉蘭的眼眶忍不住泛紅了。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有空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我保證。」雪薔強忍哽咽,好言的安慰他們。

  「可是二舅媽真是捨不得啊!」說著,楊玉蘭又想掉淚了。

  「二舅媽……」雪薔強忍著淚,為難的喚道。

  「嬸嬸,她要走就讓她走,用不著留她,我們程家沒有她,不會過不下去的。」一旁始終沉默的程牧磊突然開口說話,但語氣卻冰冷得駭人。

  「你這孩子怎麼說這種話?」楊玉蘭大驚失色的驚呼著。

  這一剎那,雪薔彷彿清晰的聽見自己已殘缺不全的心,徹底碎裂的聲音。

  心底的痛楚在他如寒冰般的目光下,一圈又一圈的擴大、加劇,直到她胸口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二舅媽,沒關係,牧磊說得對,我再待下去也不見得能幫上多少忙,就讓我走吧。」雪薔靜靜閉上雙眸,無力的說。

  「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古怪了,那一次雪薔掉到池塘裡昏迷不醒,只見你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臉色難看得像是少了塊肉似的,怎麼現在又說這種話!」楊玉蘭氣得忍不住對程牧磊罵道。

  「關心她?我不會做這種傻事,我是怕她死在我們程家,弄髒了房子!」程牧磊冷酷的譏諷道。

  「你這孩子……」

  接下來的話雪薔再也聽不見了,只覺得被絕望推進了冰冷的深海底,她刻意摒除自己的意識,不想讓自己的心碎得無法拼湊。

  沒有了希望,她真的該走了!

  她的心死了,世界也該毀滅了吧?

  隔天雪薔一早起床,來到門外看若依舊晴朗的藍天和碧綠的遠山,不禁怔然了。

  她的心這麼冷、這麼痛,何以世界還是繼續的運轉著?難道除了她自己外,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傷與絕望嗎?

  雪薔難掩落寞的沿著鋪滿金褐色竹葉的小徑走著,竟不知不覺一路來到果園。

  站在樹下,放眼望去滿天雪花片片,微風捲起白雪飄落到她的臉上、身上,帶著濕意的雪花冰冷得幾乎要滲進她的心底。

  好奇怪!她的心竟冷得下起雪來。

  一抬頭,卻發現是迎風展校的梨花抖落的片片雪白花瓣,跟著她臉頰上的淚一同在風中飄揚墜落。

  可笑呵!她竟天真的以為這裡會下雪,這就跟她以為自己來到這裡就能改變什麼一樣傻!

  回到這裡,果真是她這輩子最傻的決定!

  程牧磊心中的怨與恨,竟然深到連歲月也沖不淡,即使賠上她的身、她的心,卻也絲毫改變不了他的恨意。

  她的確該離開了!

  或許早在她跌入池塘之時,所有的愛意與希望也隨之淹溺在水中了,只是程牧磊救起了她,卻忘了一併撈起她失落的愛與心。

  或許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這裡是上天早替她做好的安排。

  三天後,在一個微雨的清晨,雪薔提著一如來時簡單的行李離開了。

  刻意支開了徐曉貞,程坤平夫妻蹙著眉站在廊前朝她揮手道別,程牧磊一如預料始終未曾出現。

  堅持不要任何人送的雪薔只要了一把雨傘,就提著行李緩緩走進雨中。

  這一次,她勇敢的不曾再回頭。

  她告訴自己,這回她會徹底的走出程牧磊的恨與怨。

  「唉!雪薔走。」

  自從一個星期前,雪薔離開程家回台北之後,楊玉蘭每天總免不了如此長吁短歎。

  「她走了我們程家才能得到寧靜,有什麼好難過的?」程牧磊坐在廊前不冷不熱的說。

  「你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念舊情,好歹你們也算是自小一塊長大的,這次雪薔又幫了我們這麼個大忙,你怎麼還老拿她當仇人看待?」楊玉蘭免不了又是一頓叨念。「我知道你難過如萍的死,但你把如萍的死和你媽精神錯亂的過錯全推到她身上,根本就不公平,更何況這件事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也該忘了。」

  「自小一塊長大、幫了程家的一點忙又如何?她害死了如萍是事實,要是她不到程家來,如萍也不會死,我媽也不會像今天這個樣子了。」程牧磊激動的喊著。

  「你這孩子怎麼會這麼固執?當年雪薔只是個孩子,她也不是故意要生病,你何必拿她當仇人看待?」

  「總之她該為當年的那件意外負起大部分的責任。」程牧磊惱怒的自廊前的搖椅上起身。

  「唉,當心一個恨字不僅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啊!」

  楊玉蘭語重心長的話追隨他的腳步一路進房間,直到他緊閉起房門,這句話仍在他耳際迴盪。

  他該恨雪薔的!

  這句他自八歲起就不斷提醒自己的話,何以隨著每多見她一次就越形薄弱?

  他還恨她,果真是如此嗎?

  那為何當他從水中撈起毫無氣息的她時,會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怕再繼續深究下去,會挖掘出心底深處最真實的秘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正視的真相。

  對!工作,惟有工作才能讓他忘卻一切。

  亟欲藉著工作麻痺自己的程牧磊,瘋狂的衝下樓,急急的往果園走。

  「牧磊!天快黑了你上哪去?」楊玉蘭自廚房裡瞥見他急忙奔出的身影,探出頭問道。

  「去工作。」程牧磊匆匆丟下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衝出大院。

  楊玉蘭怔怔的看著逐漸被暮色淹沒的頎長背影許久,一股莫名的心酸竟陡然冒上心頭。

  這個有著孤寂絕望背影的人,真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冷傲、不可一世的牧磊嗎?

  後山坡的金針花開了,就在秋風輕拂的季節裡,燦爛的金黃鋪滿了屋後的山坡。

  程牧磊這天中午自果園回來後不經意走過屋後,乍然瞥見那片讓人驚悸的金黃花海時,不禁怔住了。

  那是……金針花?

  原來以前雪薔成天在屋後忙碌,是為了將這片連他都不願意看上一眼的荒地變成美麗的花海。

  突然,他想起了她那如同金針花般耀眼燦爛的笑容,眼前的花海觸動了長久以來強自壓抑的酸苦心事。因為他的冷血,而扼殺了那樣單純而動人的美好笑靨!

  她離開有多久了?半年?一年?

  在她走後,最困難的不是該如何向母親解釋「如萍」到哪去了,而是怎麼才能讓自己不再想起她。

  原以為將自己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就能忘記她,然而他發覺自己錯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盤據在心底的影像卻益加深刻,每當深夜他躺在床上,她的笑臉總會浮現腦海,想她的情緒也日漸無法控制。

  每天他總會想著雪薔現在好不好、在做些什麼,一想到她可能幸福的依偎在某個男人的懷中,他的心就像被強酸腐蝕過似的。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該在乎她的,只是為何一想到有關她的種種,他的心就會不自覺的紛亂、焦躁起來?

  程牧磊坐在花圃邊,痛苦的將臉埋進掌中。

  「這是我半年多前種的,你瞧,都開花了。」

  在一片寂靜中驀然響起的輕亮嗓音讓程牧磊彷彿被電到似的,渾身不禁一震。

  雪薔?這是雪薔的聲音!

  程牧磊的雙眼登時發亮,他遽然跳起來四處尋覓著她的身影,在花海中,他終於看到那個日思夜想的纖細身影。

  是她!她果然就在那兒。

  站在一片燦爛金黃中的雪白身影格外的亮麗可人,她的俏臉上漾著甜美的笑,低頭嗅著花香的專注模樣格外動人。

  他的雪薔竟然回來了!

  「雪……」一個衝動,他開口想喚她。

  「小薔,我好高興能擁有你。」

  不知何時竟出現一個高大英挺的男子深情的擁住了雪薔,而她則沉靜的偎進他懷中,小臉流露著幸福與滿足。

  不!弄錯了!他一定是在做夢!對,這只是個荒誕不經的夢境罷了!

  一轉身,程牧磊拔腿便往屋子裡奔去。

  他狼狽的衝進房間,將自己鎖了起來,焦躁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期望這場惡夢趕緊結束。

  「牧磊?你在裡面嗎?」

  正在心焦之際,房門外倏然傳來楊玉蘭的敲門聲,他遲疑的打開房門,她笑瞇瞇的站在門外。

  「牧磊,雪薔來了,還帶了個客人,你趕緊下來一起吃飯。」說完,楊玉蘭隨即高高興興的下樓去了。

  原來他不是做夢!方纔所見的一切全是真的!

  他踩著不穩的腳步,搖搖晃晃的往飯廳而去,直到他看到雪薔與一名斯文俊逸的男子相偕而坐的身影,他才恍然驚醒。

  「牧磊,快來吃飯。雪薔今天帶了男朋友回來,我們很快就要有喜酒可以喝了。」楊玉蘭邊添著飯,邊喜形於色的回頭對程牧磊說。

  「這是什麼意思?」他瞪著雪薔與那名陌生男子,驟然蹙起了眉。

  「我跟駿傑準備下個月訂婚。」雪薔鼓起勇氣,抬頭迎視他凌厲的目光。

  「是的,我跟小薔已經交往半年多了,我實在等不及要將她娶回家去了。」尚駿傑凝睇著她,深情款款的說。

  訂婚?

  一記悶雷轟得程牧磊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的瞪著雪薔那張絕美的臉龐,再也無法思考。

  「是啊,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叫雪薔無論如何一定得帶她的男朋友給我們兩老瞧瞧,你看,駿傑還是個醫生,可是青年才俊呢!」楊玉蘭笑瞇瞇的補充。

  「二舅媽,是你太誇獎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內科醫師而已,將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小薔,不讓她愛一點委屈的。」尚駿傑一派謙遜有禮的說著。

  雪薔就要帶著曾受過他的心、曾給過他的身體嫁給別人?

  隨著這個念頭反覆閃過腦海,程牧磊的心有如撕裂般的抽痛著。

  他從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更沒料想過這天來臨時,他的心竟會酸苦得令他幾乎無法承受。

  直到這一刻,他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對她只是莫名的情愫作祟這麼簡單而已,而是他愛上了她!

  早在她因他受了傷而無怨無悔的照顧他時,他就發現自己已愛上了這個他一直以為全心恨著的女人。

  每當看著雪薔因他無情的傷害而流淚、痛苦的模樣,他的心就有如刀割,然而他就是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錯。

  或許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心底早已產生了劇烈的變化,為了掩飾那股異樣的情緒,他以冷漠武裝自己,強迫自己相信對她從未休止的恨。

  然而,隨著日復一日,她的一顰一笑不禁挑動了他的心弦,在理智與感性的交戰下,他只能用冷漠與敵視去抗拒她。

  怕的就是那顆深受吸引的心再次沉淪而無法自拔啊!

  直到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程家,他才發現一切都已經遲了。

  她走的那天,刻意在林間迴避的他看著她孤單離去的身影,他的心彷彿被掏空了。

  也不知是何種情緒作祟,讓他衝動的跟在她身後,隱匿在滂沱的雨勢中,隨著她走了一大段蜿蜒的山路,直到她坐上公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她終於走了,只留下悔恨給他!

  他失神的站在路旁,眼睜睜的看著在他生命中佔有大半記憶的雪薔,再次走出他的視線。

  那天下午,他淋了一場有生以來最冰冷的雨。

  到現在他才終於弄清楚,對她沒有怨更不再有恨,有的卻是他始料未及的愛啊!

  只是這一切再也來不及了。

  「恭喜你們。」他面無表情的說出這句話,便遽然起身走出大門。

  雪薔怔怔的看著他決然離去的身影,眼底的淚忍不住湧上了眼眶。

  她早知道他不會在乎也不會關心的。

  早在決定將自己托付給另一個男人時,她就該想開了。

  面對這份一廂情願的感情她該徹底死心了,只是為何心還會這麼、這麼的痛呢?

  程牧磊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天,就連雪薔離開的那天他都緊閉著房門,未曾踏出一步。

  三天來,他腦海中始終縈繞著雪薔那張清靈雅致的臉孔,嘴裡喃喃念著的滿是對她的抱歉與悔恨。

  他知道她走了,跟另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遠遠的離開了這裡。

  只是,除了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外,他還能怎麼做呢?

  老天爺究竟還想怎樣折磨他?

  從如萍遽逝、父親病故、母親久郁成病、還有他毅然放棄理想回到這偏僻的山上、一直到雪薔兩度離他而去的種種,鬱積在程牧磊心底多年的不平與憤恨終於讓他崩潰了。

  他瘋狂的仰天狂吼著,接著衝進廚房,不顧楊玉蘭的阻止,抓起一瓶酒就往嘴裡灌。

  「牧磊!你這是在做什麼?哪有人喝酒是這樣喝法的?!」楊玉蘭氣急敗壞的叫道。

  「我要醉死!現在立刻就醉死,看上天還能怎麼折磨我?!」程牧磊以袖子揩去嘴邊的酒漬,眼神狂亂的大嚷道。

  「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楊玉蘭見他情況不對,著急的想拉他。

  「我要喝!不論是誰再也不能左右我了!」程牧磊狠狠灌下一大口酒,狂肆的大笑起來。「沒有人、沒有人!哈哈哈……」

  「牧磊,別這樣嚇嬸嬸呀!」

  看他這樣,楊玉蘭的心幾乎快碎了,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我的痛苦你瞭解嗎?我心裡的苦你明白嗎?」他惡狠狠的吼著。

  「嬸嬸不知道——」

  「反正我的心已經死了,空留這副麻木的身體又有何用呢,倒不如讓我早點解脫吧!」程牧磊淒惻一笑,隨即轉身朝門外狂奔而去。

  「牧磊!牧磊!」楊玉蘭望著他搖搖晃晃的狂亂身影,淚忍不住落下。

  老天爺啊!他們程家究竟是造了什麼孽?竟然連牧磊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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