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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晴] [王子夜未眠][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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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49: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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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復旦橋附近,離SOGO不遠,『小熊森林』的那個巷子右轉……」

  「要是當初多熬幾個夜,把教授交代的報告給趕出來,也不至於昨晚寫到天亮,今天還得趕在最後通牒的期限,把這份厚重的實習作業親自交到教授手上。」程莉凡懊惱地想著。

  都已經大四了,還搞這種「留校察看」的飛機,王教授未免太不盡情理了吧。她為自己的「前途未卜」陷入忐忑不安中。

  「喂!等一下!」程莉凡扯開喉嚨,三步並做兩步地衝向電梯口,硬是把自己從即將關閉的門縫裡塞進去。

  「小姐,到哪一樓?」電梯內好心的男士問她。

  她撫住上下起伏的胸口,喘著氣說:「廿—二—樓!謝—謝!」

  那男子居然跟她在同一樓層下電梯,巧的是也往「艾迪兒創意公司」,該不會他也要找David」王吧?

  「David?先生你跟他有約嗎?」總機小姐問。

  「是的,我跟他約三點,談A牌口香糖的電視系列廣告。」那個穿牛仔褲,背影看起來還不錯的男子說。

  A牌口香糖?就是那個酷呆了的廣告,難道是出自他的手筆?程莉凡打量著眼前的男人,崇拜的心情逐漸發酵。還來不及搞清楚,那男子已經進入辦公室了。

  「小姐,請問David王幾點有空?」她詢問櫃台。

  「你哪裡找?跟他有約嗎?」

  「我是他學生,沒有事先預約,我有重要的文件要親自交給他。」

  「那你得等一下哦,David王正在開會,恐怕要開完會,才能見你。」櫃台小姐示意她在會客區坐下等候。

  為了加深王教授的印象分數,報告得親自交到他的手上,所以多等一下是必要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莉凡的眼皮愈來愈沉重,一夜未合眼,加上在台北盆地的烤爐內蒸烤了一下午,漫長的等待真是絕佳的催眠劑。

  朦朧中感覺有人在搖晃她的肩膀。

  「小姐,你怎麼睡著了,David下樓了,他今天不會進來了,你沒看到嗎?」

  莉凡倏地從座位彈起,看著快速電梯的數字急速遞減,一晃眼就從2位數變單位數,她衝向電梯口使勁按下樓鍵,如同她預料的,一樓大廳空空蕩蕩的,王教授已跨入計程車,揚長而去了。

  「怎麼辦?他走掉了,我畢不了業了,完蛋了……」她語無倫次地念著,雙手緊抱著牛皮紙袋來回踱步。正在絕望的時候,在電梯遇到的那個男人出現了。

  「晚上我和David會在片場見面,你要我幫忙嗎?」男人若有所悟地看了她懷中的文件。

  「真的嗎?太好了,求求你一定要記得交給他,這攸關我的生死前途。」莉凡差點沒跪地謝恩。

  「放心,交給我吧!」

  莉凡千謝萬謝地鞠躬哈腰,目送留正浩到停車場,她這才吁了口氣。

  我居然忘了問人家名字,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知道姓名,將來怎麼感恩圖報啊!她輕歎了口氣。

  留正浩將那份「攸關生死」的文件擺到後座之前,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字眼,不覺莞爾。

  「親愛的王教授:

  素仰您的大人大量,您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奧格威(註:廣告大師),您的課我從不曾蹺課,足以證明我對您的瞻仰。

  遲交作業,實非我願,請您高抬貴手、手下留情,讓我能盡早為社會貢獻心力吧!

  祝═家庭幸福、生活愉快、事業順心

  還來不及看署名,聽見有人拍打車窗的聲音,是剛才那位女學生,他搖下車窗問:「有問題嗎?」

  「非常抱歉,請問士林是往哪個方向走?」

  顯然她的路癡症尚未痊癒。

  「這邊!」留正浩用食指示意。「我可以順路載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用了!我騎腳踏車。」女孩語出驚人。

  留正浩這才注意到她牽了一輛紅色腳踏車,這年頭騎腳踏車的人,算是「侏羅紀年代」的稀有動物了。他看著她跨上腳踏車,後背式的雙肩背包還安裝了一個方形反光小燈。

  「難道她從士林騎腳踏車到這裡來!」他不由得欽佩現在的稀有新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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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0:31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程莉凡調整臀部角度,便於以較舒適的坐姿,聆聽欲罷不能的主管晤談。

  「我今天能坐在這裡,擁有專屬的辦公室,全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像我這麼年輕坐上這個位置,難免會遭人嫉妒,對於外面的蜚短流長,希望你和我一樣不要去理會。」

  程莉凡對於眼前這位女經理滔滔不絕的精神講話,有點不耐煩。心想自己只不過是剛進新陽機構的小文案,根本沒機會接收「蜚短流長」,她不明白何以經理會花兩小時談她在這個以男性為主體的企業崛起經過;而且還沒有結束的打算。

  廿八歲就擁有大企業經理頭銜,的確不容易。簡亦芸的確有過人之處。尤其是她那標緻的五官更是無懈可擊,長髮披肩、濃眉大眼,露在迷你裙外的是雙勻稱交錯的雙腿。程莉凡不解的是:為何這樣一個女人,會有如此強烈的不安全感呢?

  「喂——」桌上的專線電話適時響起,簡亦芸用細而綿長的音調拉長尾音。彷彿早已透視電話彼端的那個人。「好,我知道了,馬上來。」那種有別於前一秒鐘的談話神情,就像跟秘密情人交談的羞赧。

  「經理,那我先出去了!」莉凡如釋重負地走出那道門。才踏出門檻一步,突然想起兩個多小時之前進來的目的,是為了討論本周的報紙廣告文案。

  「對不起!經理,這則報紙稿還是請您過目吧!」正拿著粉盒補妝的簡亦芸沒料到她會折回來,驚慌得將粉盒摔到地上。

  這回受到驚嚇的換成莉凡,她連聲道歉,並欠身撿拾抖落一地的彩妝顏料。

  簡亦芸脹紅著臉,好像偷吃糖的小孩被逮到的慌張。「稿子放桌上,我看過後再通知你。」

  莉凡不明白這小小的動作竟會闖禍,吐吐舌頭小心翼翼地走出經理室。正好看見總經理拿著大哥大準備外出,走出大門前,還望了這邊一眼,似乎在等待什麼。

  「莉凡,你昨天上的簽呈,遺漏了廠商估價單,請你補齊後再拿給我。」林秘書似乎已習以為常,只要工作量一膨脹,莉凡總是丟三落四,尤其是這種填發包單,上簽呈等行政上的事務。

  翻遍了堆積如山的文件,終於找到了那份估價單。

  莉凡把簽呈輕放在林秘書桌上,正拿著電話筒的林秘書,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指指總經理辦公室,示意她自己拿進去。

  總經理紅檜木的大桌面上,壓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裡頭的兩個大人、一個小女孩對著她笑逐顏開,一家三口穿著同款式休閒服,顯得好親密。

  莉凡被這一幅和樂融融的景象深深吸引,似乎感染了這股幸福,嘴角微微上揚。「事業成功的男人,未必有幸福的家庭。」莉凡證實了這種論調是不足採信的。

  電視上那些大老闆金屋藏嬌的事,絕不會發生在這位備受員工推崇的大家長身上。

  國父紀念館廣場上,幾個小孩盡情追逐嬉鬧,紅通通的臉頰綻放赤子的無邪。

  莉凡愛孩子是有名的。尤其是哥哥那一雙可愛的兒女,她的辦公桌上貼滿了他們稚氣的容顏。逢人便問:你看我們家娃娃可愛嗎?

  「你再這樣子,會破壞『行情』的。」同事們看她那自我陶醉的樣子,不由得取笑她。她倒也樂此不疲。

  除了每個月幫兩個小蘿蔔頭拍攝成長的紀錄外,依依的Kitty貓玩偶、芭比娃娃;俊俊的小火車、搖控飛機都是她這個做姑姑買的。

  自從哥哥一年前病故後,她發誓要用更多的愛,彌補他們沒有父親的缺憾。

  自小莉凡與哥哥的感情最好,誰要欺侮莉凡,哥哥一定挺身而出。當年哥哥追嫂嫂時,莉凡捉刀寫情書、幫哥哥搭配約會時的穿著,終於在眾多追求者當中,脫穎而出。

  大陸開放後,哥哥執意將公司重心移往彼岸,以因應島內日漸上漲的工資,單打獨鬥兩岸來回奔跑,終因體力透支而瘁逝。

  只比自己大一歲的嫂嫂,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這條人生路好漫長。每每親友試探其再婚的意願,只見她紅著雙眼、沉默不語。

  這也就是為什麼莉凡老是婉拒參加公司假日安排的活動,以便有更多的時間陪孩子們和嫂嫂。

  幾個光復國小的學生,背著書包魚貫穿過眼前。「啊!完蛋了,已經四點了。」看看腕表,莉凡趕緊收起哀傷的情緒,連忙起身。準備回公司解決「迫切的危機」,免得待會兒經理催稿,於是小跑步奔回公司。

  她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對男女正一前一後地走出賓館。「天啊,居然是總經理和簡亦芸。」莉凡的腦袋轟轟作響,原來那張全家福是障眼法,所謂事業成功的標準男人,只是唬唬那些涉世未深的社會新鮮人!莉凡不禁打了個哆嗦,婚姻的保障僅在於合法與非法的分別嗎?

  眼前的這一幕,觸動了莉凡記憶的倒帶鍵,原來上個月公司旅遊的傳聞,絕非空穴來風……

  「好漂亮啊!」

  「總共有九十九朵囉!」

  櫃台前面一群女同事又是讚美又是感慨地聚攏在一大束的紅玫瑰前吱吱喳喳。

  「誰生日呀!」莉凡走過去一探究竟。「恭賀簡經理高昇,並祝永遠青春美麗!」在幾乎佔去櫃台三分之一桌面的花束裡,斜斜地躺著這張署名Stone的心型卡片。

  咦?總經理的英文名字什麼時候改成Stone?!管他的,說不定是秘密情人間的障眼法之一。想不到平常威風凜凜的老總,也有浪漫的一面。

  「如果有人送我這麼一大把嬌艷欲滴的玫瑰,我一定會很感動的。」莉凡不由自主地編織起愛情夢。

  「程小姐,會客室有訪客等你很久了!」在連叫幾聲都沒有回應之後,林秘書刻意提高嗓門。

  透過玻璃牆,她看到那張微側的臉龐,眉宇之間散發著自信的訊息。一襲運動衫、牛仔褲,再加上一隻看得出歲月痕跡的牛皮書包。嘴裡叼根香煙,兀自吞雲吐霧。

  這個側面輪廓,有點面熟……

  莉凡走進了會客室和訪客打招呼,四目交會的那一剎那,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是你(你)!!」

  沒想到當初忘了問姓名的人,居然會在這個場合相逢。真是太意外了!

  莉凡嘴角上揚一秒鐘,旋即又板起臉說:「你差點害我畢不了業,知道嗎?」

  「我……」正浩呆若木雞地瞠目結舌凝視莉凡。

  「你還裝蒜,我的廣告學差點被當了,David說他沒看到我的報告,你答應我的事,根本沒有做到,太差勁了!」莉凡毫不留情地指控。

  正浩淺淺地笑而不語。

  「你為什麼不說話?」唱獨角戲的莉凡,反而有些彆扭了。

  「你現在不是畢業了嗎?」

  「是啊!要不是我平常表現好,王教授才不會通融我呢!」

  莉凡提到「平常表現好」的字眼時,聲音顯得有些微弱,正浩順勢予以戳破。「平常表現好,為什麼報告會遲交呢?」

  「這……」莉凡為之語塞。「反正王教授總算是大發慈悲,饒我一馬了。」

  正浩沒有繼續為自己辯解。的確自己是差點沒完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明訓,那陣子忙著拍A牌口香糖,暈頭轉向的就把小女生拜託的作業給扔在一邊了。兩個星期後車子送廠維修時,才赫然發現這件「生死攸關」的牛皮紙袋。還好他和David私交不錯,才在緊急關頭「刀下留人」。

  「點子影視公司,導演留正浩」他遞出名片,直接切入主題。

  「汐止案的腳本,我已經畫好了,我想先溝通看看,有沒有符合當初設定的主題。」留正浩從牛皮書包裡抽出幾張A4的紙。

  這傢伙也太草率了吧,雖然案子已經簽約,但為了永續合作的前途,至少也該把那幾張看似草稿的紙張,整齊地貼在裱版上吧?莉凡暗自納悶。

  「留導,光從腳本很難推測將來片子完成後的精緻度,麻煩您畫詳細的分鏡腳本,這樣我比較容易掌控品質。」她笑笑地說。

  「嘿!」他語氣輕蔑。「可能我們是第一次合作,你不放心。簡經理找我拍,是因為她相信我出馬就是品質保證。」

  這個自大狂,使她微慍。「那麼,你何必找我談?」她挺直了腰桿,企圖扳回顏面,可是雙腳卻因激動而顫抖。

  「因為你是這案子的負責人,我尊重你呀!」他雙手一攤,一副神色自若的德行。

  「尊重」!這狂妄的傢伙,居然也吐得出這兩個字。

  「好吧!既然你那麼有把握,一切照進度表執行。如果到時候成果不理想,交不了片,可要扣款哦!」

  「一定包君滿意!」顯然威脅不了他。

  莉凡嚥不下這口氣,悻悻然地回座位,正準備將他的名片撕碎洩恨,就在同時名片背面的一小排英文字跳了出來。「S.T.O.N.E」,原來玫瑰花是留正浩獻慇勤用的,還是留正浩是簡亦芸的「外遇」?

  她困惑這飲食男女的供需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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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1:30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門口又多了一雙男鞋。

  這個月已經是第二次了,小玉總是有辦法躲過樓下房東太太的監控,順利地將男朋友偷渡上樓。

  二十多坪的公寓,廚房、客廳、浴室再加上用木板隔開的兩間「雅房」,就是莉凡下班後的小窩。

  「不要嘛!上個月『那個』晚了半個月才來,害我好緊張。」隔壁傳來男女清晰的對話。

  「沒關係,這次我有準備,你放心!」

  接著是千篇一律的情節:燈熄了,男女的對話暫時結束,老舊的床墊隨著激情的起伏,發出咿咿呀呀的節奏。

  電扇在斗室裡搖頭晃腦,卻吹不去滿屋的燥熱。

  也許該建議小玉學學「東京仙履奇緣」的女主角,只要在一樓大門門把上掛把紅傘,就表示有異性密友來訪。暫時迴避。免得我大熱天從一樓爬上五樓,累得氣喘吁吁,還要強迫接收「鎖碼」頻道的音訊干擾。

  房東太太會識破嗎?

  她應該沒看過「東京仙履奇緣」。

  熱死了,出去晃晃吧!莉凡摘下隱形眼鏡,戴上七百度的近視眼鏡,反正也不太可能遇到熟人,尤其是眼睛已有角膜炎前兆,更不能掉以輕心。

  其實莉凡對於逛街的興趣不像時下女孩那般瘋狂。她總能在幾套簡單的服飾裡,搭配出自己的風格,不是名牌卻是焦點。

  「小姐,你眼光真好啊,這個包包在SOGO要六仟伍百塊,我賣你三仟就好了啦!」地攤老闆挺會察言觀色的,看莉凡拿起那個包包背了又背、看了又看,逮住機會促銷。

  「老闆,你看,這裡有刮傷,分明是瑕疵品。」莉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底端極不顯眼處,找到殺價的籌碼。

  也不知怎麼的,莉凡對這個正方形側背包包,有種似曾相識又愛不釋手的感覺。最後竟以一千五百元成交,老闆說:「看你還在讀書的款,算你本錢啦!」

  原來戴ㄘㄨㄜㄘㄨㄜ的大近視眼鏡,也有好處。

  莉凡看看腕表,時間還早,決定到MTV再看一遍「西雅圖夜未眠」。

  MTV裡一對對的情侶簇擁著,莉凡的形單影隻更形突兀。她急急挑到片子送往櫃台結帳。

  「小姐,你不等等你男朋友嗎?」服務生這麼一問。莉凡更後悔來這裡了。

  她低著頭脹紅著臉。「我一個人來!」

  「原來兩位在鬧彆扭。」服務生胸有成竹地將眼光掃向排在後頭的男子。「你們兩個背一模一樣的包包,還要裝作不認識,不要這樣子嘛!」

  莉凡瞪大眼睛,旋即轉頭。

  「天啊,是你?」留正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後頭,莉凡更覺不可思議的是,竟然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包包,這回只怕會愈描愈黑了。

  「走吧。」留正浩猛然拉起程莉凡的手肘,往服務生帶位的包廂方向走。

  她往後退縮,想掙脫這隻手,卻被箍得更緊,礙於眾人狐疑的眼光,她就這樣被拖進包廂。待服務生關門離開,她像一頭性格暴烈的母獅大吼。

  「你這個色狼,你想幹什麼?」她甩開他的手,使盡力氣叫罵。「你憑什麼跟蹤我?你有什麼企圖?我早就知道你行為異常……」莉凡像連珠炮似的發洩她的驚愕與憤怒。

  留正浩非但沒有回答,嘴角還微微上揚地看著她。過了半晌,他說:「從來沒有看見一個女孩子,連生氣的樣子都那麼可愛。」那種帶著笑意的語敢,竟充滿著溫存、誠摯。

  她有些手足無措,他的反應讓莉凡一時不知如何反擊,她垂下睫毛兩秒鐘,隨即武裝起來。

  「告訴我,你用這套方法騙了多少女人?」她抽了口氣。「我不會讓你得逞的。」莉凡掉頭就要走。

  留正浩搶先一步擋在門口。莉凡看著眼前這座高大、結實的男人,心想假如對方要霸王硬上弓,自己一定無力還擊,她因害怕而顫抖,心臟擂鼓似的瘋狂敲擊。剛剛說什麼也不該跟他走進來的,到台北四、五年了,「防身警報系統」從未模擬演習,以致大難臨頭了才想起那些安全守則。這下死定了!

  他俯身貼近她,並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湊向她。

  「這是剛剛你在夜市掉的,還給你。」

  莉凡怔一怔,摸一摸口袋,真的掉了。一定是太專注殺價,鑰匙掉了都渾然不知。

  「喂!你為什麼一路跟著我?」莉凡一手搶過鑰匙,立即又恢復質詢的口氣。

  留正浩愣了愣,這句話適時提醒自己今晚的舉止,有點莫名所以。干導演這一行,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論起長相,程莉凡只能算是中等美女;論個性,那單純的傻勁,在這紛紛擾擾的大都市實在罕見。

  他瞅了她一會兒,彷彿愈看愈入味。鏡片下的那對眸子,是高污染水泥黑森林裡難得的兩口幽井。

  「你盯著我看幹嘛?」她瞪著眼睛問,語氣裡依然帶著挑釁。「我只要喊救命,你馬上成為現行犯。」

  「唉,這年頭拾金不昧,不但沒有得到獎勵,還被栽贓成色狼,看來好人難做哦!」留正浩委曲地說。

  「我!」換莉凡無言以對了。

  「算了,算了,湯姆漢克、梅格萊恩已經在西雅圖等你很久了,快點去做你的美國愛情夢吧!」留正浩摸摸她的頭,看了螢幕一眼,提醒她片子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拜拜!」留正浩轉身跨步離去。

  在片子打出「END字樣的前一刻,男女主角終於在紐約帝國大廈頂樓相遇,故事有了完美的結局,程莉凡有一償夙願的滿足。

  然而一股失落感,卻逐步蔓延。夜色正濃的台北街頭容易讓寂寞的人更寂寞。

  「七夕情人節,巧禮討歡心」櫥窗裡心型禮盒、巧克力,頻頻對她眨眼。躲過了西洋情人節,又有中國情人節、中秋節過去了、聖誕節又來了,這些節日簡直是單身女子的「傷痕紀念日」。偏偏商人們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大發利市的機會。

  跟崔明嘎然而止的戀情,顯然是一道不易癒合的傷痕。時間的藥方,並非每個人都適用。

  前幾天小玉已經苦苦央求,下星期情人節希望她能暫時消失。也好,去嫂嫂那兒陪陪她,畢竟訣別的心痛,是尖銳而深刻的。

  「小凡。」背後傳來幾聲似曾相識的聲音,除了大哥,還有誰會這樣叫我?

  「小凡,真的是你嗎?」曾辛亞興沖沖地跑到程莉凡跟前,如獲至寶般的仔細端詳。

  「你是……」莉凡輕聲問。

  「我是曾大哥,你忘了嗎?」曾辛亞急急解釋。

  「曾大哥,哦,是你,好久不見。」莉凡語氣充滿著久別重逢的驚喜,五年前曾辛亞出國留學前夕,大哥還帶著她一起到福隆海邊為老同學餞行呢!

  「小丫頭,女大十八變,愈來愈漂亮哦!」曾辛亞把一隻手搭在莉凡肩上說。

  可不是嗎?當年那個「天塌下來,有大哥撐著!」的小女孩,已經學會獨立自主了。以前,程一凡在世的時候,旁邊經常跟著的女孩,若不是一樣姓程,大伙准認定是他的女朋友。

  洪彤還沒出現前,程一凡經常帶著妹妹參與同學間的聚會,表面上看似讓死黨們見識程家的美人胚子,事實上,程一凡擔心單純的莉凡遇人不淑。希望哪個有眼光的朋友,能代替他照顧妹妹一輩子。可惜他自己先一步了。

  「聽說我剛出國,你哥就結婚了,有孩子了嗎?」曾辛亞眉飛色舞地問著。

  「是啊,一兒一女。」莉凡神色頓時黯然。

  曾辛亞沒有捕捉到莉凡眼底掠過的哀傷,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這傢伙,結婚搶第一,生孩子也不落人後。想必也事業有成吶,一凡現在哪兒高就?」

  「哥,他已經……」莉凡眨了眨眼皮,試圖掩飾激動的情緒,然而一串串豆大的淚珠,自兩頰落下。

  「小凡,怎麼啦?發生什麼事?」曾辛亞慌了手腳,急急地問。

  莉凡把頭垂得低低的,雙肩不斷地抽搐著。辛亞遞給她手帕,擦拭那一波波的淚珠。

  「一凡出車禍?生病?還是……不可能的,他的心腸那麼好,那麼樂觀進取的青年,不會的、不會的。」辛亞緊蹙著眉,想著最壞的答案。

  「哥,去年生病走了!」莉凡哽咽地說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辛亞連連往後跌了幾個踉蹌,這晴天霹靂使他的四肢發軟,跌靠在路旁的轎車引擎蓋上,愕然的神情久久才回過神來,他憐惜地將莉凡擁入懷裡,紅著眼眶輕拍她的肩膀安撫著,腦海裡不斷浮現一凡的身影。

  大學四年一凡總是逮到機會就向人吹捧,他家妹妹長得有多標緻,尤其是那些還沒有女朋友的「活會」,起初辛亞是毫不在意的,總覺一凡的妹妹一定行情跌停、滯銷退貨,才會有做哥哥的,這麼大張旗鼓地喊著,一直到出國在福隆海水浴場遇到她……

  回憶如潮水般湧上辛亞的心頭。

  「哥,你快來看這是誰煮的『巧克力』飯?」莉凡對著一鍋燒焦的晚飯,捧腹大笑。

  夏夜的星空迴盪著青春笑語。

  這個原先是離別的場合,因莉凡的出現而不同。

  一凡和辛亞躺在營火旁邊,喝了幾口小酒,討論著男人之間的話題,海風徐徐吹來,莉凡光著腳丫沿著沙灘隨著浪花忽起忽落,前前後後地奔跑。不時,她也會彎腰撿拾小貝殼放進透明玻璃罐內,不一會兒,五顏六色的貝殼就將整個玻璃罐妝點得繽紛亮麗。

  「曾大哥,送給你。」莉凡笑嘻嘻地跑過來將裝滿貝殼的罐子遞給辛亞。「這可是美國找不到的,『海內』貝殼哦!」

  「『海內』貝殼?」辛亞聽得一頭霧水。

  「曾大哥到了美國就是到了海外,那麼在家鄉海邊撿到的貝殼,當然是海內貝殼嘍!」莉凡一本正經地詮釋她的自創名詞。

  「那麼說我得帶著它漂洋過海,想家的時候才聞得到家鄉的味道哪!」辛亞心領地笑著。

  眾人呵呵地笑。

  「你別看小凡傻里傻氣的樣子,她的鬼點子可多哩。」一凡要開始談他的妹妹經了。

  「哥,不准你糗我。」莉凡噘著小嘴,撒嬌地警告一凡。

  「放心啦!你哥准把你形容得跟小仙女一樣,又聰明又靈巧,又美麗又大方。」辛亞根據以往的經驗法則,插嘴說。

  一凡一隻手輕輕攬著剛走過來的洪彤,一隻手指著莉凡肩上斜背的牛仔布背包說:「你看得出來嗎?那個背包是我穿破的牛仔褲改裝的。就這麼車車剪剪、拼拼湊湊,卻也能化腐朽為神奇。」一凡說。「其它像桌中、窗簾,也都是她DlY的傑作。」

  「小凡那麼嫻慧,洪彤啊太能幹的小姑會把大嫂比下去的,你得小心哪!」辛亞故意調侃依偎在一凡身旁的洪彤。

  不多話的洪彤,臉上兩朵紅暈,頭垂得低低的。

  「彤姊的好處除了我大哥,一般人是很難察覺的。」莉凡一副算定洪彤會成為大嫂的樣子。

  一凡微笑深情看著早已羞紅臉的洪彤。

  「走吧!小凡咱們去烤肉!」辛亞識趣地帶開莉凡。

  「好哇!我們賽跑,看誰先跑到林子裡。」

  綿亙無垠的沙灘,留下兩串混亂的腳印。

  小凡一馬當先跑在前頭,輕快的身影在海邊韻動,短短的髮絲飄呀飄的,辛亞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欣賞這青春的小精靈,她的典型是不同於洪彤的沉靜典雅。

  莉凡發現辛亞沒有追上來,氣喘吁吁地大喊:「曾大哥,不准偷懶,快來追我。」

  辛亞愣了一下,心想:洪彤被一凡追去了,也許我該改追莉凡!

  這個念頭旋即打消,辛亞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飛往另一國度了,三年、五年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又何必興起這荒謬的念頭呢!於是兩人的緣份又擦身而過。

  辛亞好不容易從回憶中驚醒,他溫柔地看著莉凡,全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生命力。圓圓的小臉,滿溢著幸福感。

  他發現台北的夜色竟非昔日的灰澀,他有一絲的留戀,甚至一廂情願地期盼這一刻永遠凝止不動。

  「如果能早一點認識她該多好!」辛亞歎了口氣。

  嵌在夜幕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地做出虛弱的回應,辛亞潛藏已久的情意,因兩人再度相逢而燃起火苗……

  今夜星光燦爛,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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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3:14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第一會議室門扉緊閉已逾三個小時了。裡頭只有兩個人:簡亦芸和留正浩。

  留正浩緊瞅著簡亦芸從頭到腳仔細打量,高綰的頭髮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金絲邊眼鏡擋不住那一對銳利的眼神;一襲意大利阿瑪尼套裝紅得火辣辣;腕上金黃色的鑽表、十指間紅寶石、藍寶石、鑽石戒指,除了把她襯托得艷光照人外,更在她與留正浩間築起更高的牆。

  他確定這個曾經很熟悉的陌生女人,不是當年熱烈追求過的清秀佳人。

  是什麼改變了她?

  珠光寶氣的排場供應者?攀上巔峰的成就感?

  留正浩心知肚明簡亦芸平步青雲、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本領,只是這改變未免太快了吧!

  「正浩,論交情,我們之間也不是一朝一夕了,為什麼請你幫個小忙,你卻遲遲不答應呢?」簡亦芸手中的金筆,不斷敲擊桌面。這回可碰到對手了。

  留正浩口氣十分堅決。「亦芸,交情歸交情。要我報假帳,這點違反我的職業道德。我做事向來憑實力,該是我拿的一毛也不能少,不該是我的,我一分也不取。」他私毫不讓步。

  她始終沒料到,正浩的倔脾氣依舊沒改,當初向業主力薦,是因為「自己人」好講話,沒想到這步棋還真走錯了呢!

  簡亦芸站起來,兩隻手撐著玻璃桌墊,上半身半趴向留正浩,以極為親密的距離靠近他。她期望用那傲人的身材,挽回頹勢。

  「正浩,你上回送給我的玫瑰,真的好漂亮。我好高興,你還是沒忘了我。其實,我們可以再繼續的。」她試圖挑逗他。

  半露在低胸領口的乳房,因近距離的關係更一覽無遺。那股蕩漾的春色,簡直要讓他窒息。留正浩不得不承認男人的自制力是經不起考驗的,何況是簡亦芸這號尤物。

  他為了掩飾內心的波動,起身佇立於落地玻璃窗前,藉著目光的移轉,緩和即將被點燃的激情。

  「送你玫瑰花是因為恭賀你高昇經理。基於我們相識一場,我是該向你祝賀的。況且送花給你的,一定大有人在。」他緩緩地說。

  這倒也是事實。那些媒體AE、廠商,消息打聽得比誰都快。

  「別人送的,怎能跟你相提並論呢!他們是希望我在撥廣告預算時,不要忘了他們。但是你送的花,對我們有特殊的意義呀!」簡亦芸努力塑造留正浩與眾不同的形象,藉以拉近彼此距離。

  留正浩雙手環抱胸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開始迷惑自己對簡亦芸的免疫力是否失效?

  這一刻的靜默不語,讓簡亦芸窺出了究竟,她踩著紅色細高跟鞋婀娜地向留正浩走去,從背後緊抱著留正浩,兩條手臂像鉗子似的緊緊扣著他挺直的腰桿,臉不斷地磨蹭著他堅實的背部。

  一股山雨欲來的熱浪,自腰際緩緩上升,留正浩心頭一震,試圖掙脫她的媚力束縛,一邊撈開腰際的枷鎖,一邊強作鎮靜地說:「亦芸,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結束了。請你不要這樣?」

  簡亦芸聞言竟嚶嚶啜泣,留正浩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他雙手握著簡亦芸的香肩,緊張地說:「怎麼啦!我說錯話了嗎?」

  「人家……人家……」話說不到兩句,簡亦芸撲向留正浩懷裡,哭得他胸前一片淚漬。

  留正浩輕輕撫著懷裡的淚人兒,千頭萬緒湧上心頭。當年他們是系裡人人稱羨的班對。簡亦芸來自公務員家庭,半工半讀完成大學學業,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穿了四年,兼家教、餐廳打工、擺地攤……各種能賺錢的行業,她都涉獵過。那股不服輸的個性,深深地擄獲他,但他始料未及在他服完兵役後,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完全社會化的簡亦芸,滿腦子的生財之道。相形之下,他那濃厚的學生氣息,使兩個人站在一起竟顯得突兀。

  他看著賓士300接她上下班;眼看著她身上的套裝要花他兩個月的薪水。他們之間已經找不到交集,她再也不需要為了省錢,要他幫她剪頭髮。

  其實,不用等簡亦芸提出分手,他也明瞭這段感情已成昨日黃花。

  「你以為我甘心跟宋總偷偷摸摸過一輩子嗎?」她絕不可能向別人坦承這段地下情,留正浩是唯一的例外。「爸爸腦中風住院,是他幫我付龐大的醫藥費。我一個女孩子能做什麼?我拿什麼還他的人情?正浩我再也不要回頭過苦日子,我害怕啊!」

  「我說過只要你等我,我一定會讓你過好日子。但是一切都變了。」他說。

  「我不要等待虛無縹緲的未來。兩個人相愛又怎樣?沒有麵包的愛情,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

  正浩愣愣地看著她,他知道一切都變了。他擦乾她眼角的淚痕,平穩地說:「謝謝你給我一段美好的日子,我們的價值觀現在已不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了。」

  是徹底心死的時候了,留正浩這次是真的確定了。當初簡亦芸要他來提案,他著實掙扎了一番。舊情人成了客戶,關係曖昧不明的。要不是簡亦芸在電話裡三番兩次請托,再加上自己的不甘心作祟,才答應她的。

  簡亦芸垂下眼皮,吸一吸鼻子,柔和地說:「我過好日子,也不會忘了你的。你看,我不是把這人人搶著拍的好案子給你了嗎?正浩,我知道你心裡不諒解我,我會用各種方式彌補你的。」她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會議室大門,並順手將門反鎖。留正浩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她的企圖,她已經反手將身後的拉鏈拉開,瞬時一身火紅的洋裝攤在腳邊。

  無肩帶奶罩將她原本的豐胸高高托起,隨著她的呼吸上上下下波動,粉紅色的乳暈若隱若現地向他招手。她注意到留正浩明顯的生理反應,跨步走向他,他們之間近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眼前的這副嬌軀,曾是他魂縈夢繫的,但僅止於熱吻、愛撫,從未突破男女關係的最後一道門檻。只為了證明他是真的愛她,不是因為她妖嬈的身體。

  他低頭看那兩座山峰間深陷的峽谷,一顆心劇烈地跳到喉嚨,僵直的下半身堅挺得要衝破牛仔褲拉鏈。

  簡亦芸坐上會議桌,張開的雙腿還掛著黑色網狀吊襪。玲瓏的腰身往前款擺,惹火的身材燃燒著留正浩即將崩潰的意志力。

  「證明我們愛過,來吧!」她微仰著頭,雙眼迷濛,紅唇半啟。

  留正浩緊握著雙拳,生理需求與心理意志力激烈地交戰,未分高下。

  她一手環勾住他的頸子,一手迅速地解開他禁錮的外在防線。

  他終於抵擋不住這致命吸引力,將她身上僅剩的單薄衣片,一一拆除。

  簡亦芸像蛇似地緊緊纏繞他,她的舌拚命地深入探索,他擁吻著曾經摯愛的女人,他回應她緊扣的雙腿,理智頓然拋至九霄雲外。他原以為她在耳邊的嗡嗡細語,是愛慾的呻吟,起初不以為意,直到那內容像擴音器般地敲擊著耳膜——

  「親愛的,簽了那張一百萬的估價單吧!」她在耳邊吹氣似的呢喃。

  留正浩像是被百步蛇噬了一口,觸電似的推開前一秒還翻雲覆雨共赴溫柔鄉的蛇蠍美女。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他鐵青著一張臉,驚愕地問。

  懊悔、生氣加上激情過後的汗水,混雜地涔涔流下,源源不斷。

  「親愛的,我需要那卅萬的差額繳房屋貸款,只要再卅萬就夠了。你該為我高興,房子在內湖,是樓中樓。有好棒的view,我終於在卅歲前買房子了,再也不用一家人擠在又破又小的公寓了。我的夢想,有你的一份努力,不是很完美嗎?我——」

  「住口,住口!」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斥喝,額上的青筋暴起,眼睛圓睜睜地怒視她。「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金錢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你不惜用你的身體換取物質的享受。為什麼要作踐自己,為什麼要讓我幾乎不認識你。為什麼?為什麼?」他雙手奮力地捶著桌面。

  簡亦芸點起一根煙,向天花板吐了好幾朵煙霧。出奇的鎮定。彷彿是一名經驗老道的馴獸師,無畏於與猛獸同籠。

  「女人的青春有限,一旦我年華老去,宋總自然會棄我如敝屣。我得趁年輕多掙點錢。這個現實的社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冷漠地說。

  留正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逼視簡亦芸,搶走她手指間的香煙並捻熄它。

  「錢、錢、錢!你滿腦子除了金錢,就沒有別的東西嗎?你享受榮華富貴、每天錦衣玉食又如何呢?這世上有很多真情是金錢買不到的,當你寂寞空虛的時候,財富只是一堆廢紙而已!」他緊鎖雙眉說。

  「哼!自命清高的人已經不屬於這個社會。你沒聽說過,『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萬萬不能。』嗎?再說我離那種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日子還遠得很呢!況且那些建商業主多半是暴發戶,他們的不義之財多得難以數計,區區卅萬只不過九牛一毛而已!」簡亦芸非常不屑地反駁。

  「這個案子我不想接了,你另請高明吧!」留正浩絕望又憤怒地說完,俯身準備拾起散落地面的衣服。

  簡亦芸搶先一步踩住他手裡的衣物,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臉上閃過一絲陰險的笑意。

  「你想要離開,得在這張估價單上簽字。」她手裡不知何時握著一張早已打好字只缺簽名的估價單,遞在面前晃了晃。

  留正浩一把抓住她懸在半空中的手,重重地撂開。

  「辦不到!」他言簡意賅回答,拾起衣服穿上。

  簡亦芸赤裸著身子,轉身走向門邊做出開門狀。

  「你在幹什麼?」他愕然間。

  「我只要打開這道門,你馬上變成強暴犯,賴都賴不掉,想試試看嗎?」她訛詐地說。

  「你!卑鄙!」他瞪大眼睛,咬牙切齒地說。

  留正浩恍然明白方纔如癡如醉的纏綿全都是圈套,自己竟一步步掉入她的局。現已陷入泥沼,只得任其擺佈。簡亦芸再度把一百萬的估價單連同筆放在桌面上,等待留正浩的下一步動作。

  他匆匆地簽字,這是第一次他這麼痛恨自己的名字。

  早上七點三十分,鬧鐘準時嘩嘩催促莉凡起床。她伸手按掉擾人清夢的聲響,繼續未圓的夢境。待她怔忡起身,鐘上的指針已指向八點五分,她才像火燒屁股似的,從床上彈跳下來。

  這下鐵定完蛋了!就算有雙翅膀也飛不到公司打八點卅分的卡,只好硬著頭皮接受眾人的注目禮了。才衝到公寓門口,依稀聽到背後有人對她呼喊。莉凡只思考了一秒鐘便佯裝沒聽見,直奔馬路邊攔計程車,背後摩托車的引擎聲卻緊隨著她。

  「小凡,你怎麼這樣橫衝直撞,要小心車子呀!」背後的聲音懇切地說。

  「曾大哥,你怎麼會在這兒。」莉凡猛然回頭,又驚又喜,真是天助我也,救兵來得正好。

  「要遲到了對不對?快上車吧!」辛亞答非所問。

  莉凡也顧不了這許多,立刻一跨而上,雙手緊圈著曾辛亞的腰。摩托車一瞬間即隱沒於車陣裡。

  「不行啦!曾大哥,基隆路最塞了,不可以走這邊!快左轉從另外一條巷子鑽出去。」她慌張地說。

  辛亞畢竟離開台北好幾年了,從他完全無法掌控台北路況可知一二。

  好不容易在混亂的交通裡,把莉凡安全送抵公司門口。車子還沒停穩,這丫頭已經衝到半闔閉的電梯旁,兩隻手用力地扯開那一絲門縫,硬是把自己塞進去。

  卡上的數字是完美的八點卅分,莉凡滿意地笑了笑。會議室內的主管早餐會報看樣子還沒有結束的打算。從她的座位正好可以斜斜地瞄見會議室的一部分。

  宋總口沫橫飛地比手劃腳,圓滾滾的啤酒肚懸在吊帶褲外。真搞不懂簡亦芸這麼如花似玉的女人,怎會看上略顯流氣的中年男人。何況他是有家室的。

  坐在宋總左手邊的正是他的紅粉知己——簡亦芸。她用慣常的四十五度仰角、抿嘴微笑,宛若專情女子似的凝視她的男人。聽到自認為精彩的部分,還帶動鼓掌表示認同。桌底下的玉腿幾乎要蹦出迷你裙外,盤在另一隻大腿上的腳朝著宋總的小腿頻頻晃動。難怪他愈講愈起勁,原來是有人「暗中」予以鼓勵。

  莉凡覺得一陣噁心,看不下去了。這才注意到玻璃缸內的金魚浮上水面,一張嘴開開合合,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丟了幾顆飼料餵飽貪吃的魚兒,她的胃開始咕嚕嚕地向她抗議。她望了望會議室,見門關了起來,想必有重大議題待長時間會商,趁此機會溜出去吃早點,正是時候。

  才步出公司大門,莉凡差點就撞上迎面而來的曾辛亞,他手上的豆漿、包子、燒餅油條差點沒打翻,兩個人呆呆地杵在那兒,彼此愕然地望著。

  「曾大哥,你怎麼還在這兒。」莉凡先開了口。

  「我看你早上匆匆忙忙地出門,一定沒吃早餐,我正準備幫你送上去呢!」辛亞說。

  「這怎麼好意思呢!況且你一口氣買這麼多,我看我連中飯都甭吃了。」莉凡噗哧笑出聲。

  辛亞低頭看著自己拎的兩大包早點。再看看嬌小的莉凡,態度靦腆地笑了笑。

  「我看這樣吧!你一定也還沒吃,我們到公園分著吃。」莉凡提議。

  找到蔭涼又不顯眼的角落,避開了可能被同事逮到的危險——畢竟是上班時間,過於明目張膽總是不太好。兩個人這才安心地吃了起來。

  「曾大哥,你早上怎麼會經過我家?真好,要不是你我今天一定又遲到了。」

  莉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其實,辛亞從早上六點卅就在她家門口等了,為了彌補五年前的遺憾,他積極地展開行動。

  「反正順路嘛!以後我天天來接你,這樣你就不會遲到了。」辛亞說。

  「不用啦!不用啦!這樣我會有壓力的。」莉凡連連說不。

  「是不是怕男朋友誤會?」辛亞小心翼翼地試探。闊別五年,誰敢保證她沒有追求者呢!

  「啊!男朋友?!」莉凡吃到一半的小籠包差點噴出來,她捧著肚子呵呵地笑。「哪來的男朋友,現在『行情』下滑,沒人追。」

  辛亞聞言彷彿吃了顆定心丸。

  「這樣就沒有什麼顧忌了,除非你嫌棄曾大哥的摩托車不夠拉風——」

  「怎麼會呢?摩托車是趕時間的最佳工具,大街小巷穿梭自如。比起那又熱又擠的公共汽車,好上千倍!」不待辛亞說完,莉凡緊接著插嘴。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會找時間勘察地形,找出車子少又便捷的途徑,每天護送你上下班!」辛亞不讓莉凡有反駁的機會。

  辛亞今天早上騎的摩托車是一部中古老爺車,放在家裡後院好幾年了。其實他原先是以轎車代步的,為了在交通尖峰時段送莉凡上班,他著實練了一整天的摩托車。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莉凡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多點時間接觸他,也可以多點機會促成他和大嫂,簡直是一舉兩得。

  莉凡躡手躡腳回辦公室,沒有人找她,沒有留言條,看來真是個幸運的早上。

  「這是誰的鑰匙?」小妹手裡拿著一串鑰匙到處詢問。莉凡好奇地探出頭去。

  「是你的嗎?早上清掃會議室,在桌腳撿到的。」小妹向他解釋。

  莉凡接過手來,仔細地端詳一番,皮革的鑰匙環上鐫刻著「stone」。她「哦」了一聲,為它找到了主人。

  「交給我吧!」她說。

  居然有如此湊巧的事,算是平白撿到一個扯平的機會,鑰匙還給他就誰也不欠誰了。她翻出名片,在電話鍵上按入七個號碼,電話嘟、嘟、嘟、嘟的響了老半天,居然沒人接。她不信邪,以為撥錯了,仔仔細細地對著名片,一個字一個字地按,話筒依然是嘟——嘟——嘟——的空響著。

  「下班後再將它送過去!」莉凡這麼想。

  留正浩把自己鎖在工作室裡,試圖找到方法埋葬他和簡亦芸那段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出現的純真愛情。

  煙霧繚繞、酒氣薰天,桌上煙灰缸滿滿的煙屁股,地上啤酒瓶滾滿一地,他的形容蕭索,眼珠滿血絲,彷彿病入膏肓。

  垃圾筒裡有一張撕裂的照片,年輕的男孩摟著笑臉盈盈的女孩,翠綠的草坪將他們襯托得更為青春、健康、亮麗。

  正浩把頭埋進雙掌裡,腦袋裡掠過兩個簡亦芸的影像,一個是清純可人的大學生;另一個是風情萬種的千面女郎。她們不斷地在呼喊他,最後竟成一道道的海浪把他吞噬。

  兀自跳動的電視機,傳來片片段段的歌聲:

  「人說情人總是老的好

  曾經滄海桑田分不了。」

  「雖然我不能和你常相守,

  但求你永遠在心中。」

  他像只被惹惱的鬥牛,隨手抓起桌面上的煙灰缸,往電視螢幕上奮力擲去。

  「去你的老情人!謊言,一切都是謊言!」他像瘋了似地怒吼。

  莉凡閃過了迎面擲來的不明物體,小心翼翼地在滿室碎片中躑躅。屋內唯一微弱的光源——電視機,已經在前一秒被殲滅了。她覺得自己躡手躡腳的樣子,活像個闖空門的,竟感到些許的不安與心虛。

  「哎喲!」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手上的鑰匙也跟著拋了出去。這下「證物」不在手上,人家怎麼會相信自己是來還東西的。

  她蹲下身子,在烏漆摸黑的地面上,張開十指企圖撿回那把刻有stone的鑰匙。她的手指在牆角邊碰觸到一具男人的軀體,伴著一股薰天的酒氣,莉凡嚇得跌坐地上。

  「你是誰?」她搗著胸口,壯起膽子問。完全忘了自己是不速之客。

  蜷縮在牆角的男人,絲毫沒有反應。

  會不會死了?糟糕,這屋子裡全是我的指紋,我不成了殺人嫌疑犯了嗎?

  「喂!你還活著嗎?」她伸手過去,推推他。「喂!求求你說說話呀!別嚇我。」

  她使勁地搖晃這個一動都不動的男人。

  「嗯!」他氣息微弱地發出聲音。

  謝天謝地還活著。莉凡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稍微心安。原來是喝醉不省人事了。

  「有人在嗎?」莉凡試圖喚醒這屋內可能存在的其他人。連續呼叫幾聲後,她確定自己必須留下來善後。剛剛進來時,門也沒鎖,外人是很容易闖入的。

  她扶著牆尋找電燈開關,香汗淋漓地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重見光明後,滿室的凌亂一覽無遺,更令莉凡觸目驚心的是,那個牆角的男子居然是自負的留正浩。

  「簡亦芸!」莉凡拾起那張撕裂的照片,瞪大眼睛凝視那個對著她燦爛微笑的女子。

  原來留正浩之所以酩酊大醉,是為了她。真沒料到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他這般心力交瘁?莫非他至今才知道簡亦芸和宋總的秘密戀情?真是可憐的男人,女朋友對別人投懷送抱了,自己卻最後一個才知道。

  莉凡不由自主地想起崔明,為了那個懷孕三個月的女人而走入結婚禮堂的無緣人。那段日子崔明無故地逃避她,打電話也找不到他的人,突然地搬家、離職。一個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從這地球消失了一樣。直到他結婚的前一天,他終於出現了,而帶給她的卻是一段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即使他一再歉然地表示,他完全不愛他的新娘,那是一場酒後意外。莉凡卻無法原諒他對感情的不忠實。

  「阿芸!阿芸!」正浩的喃喃自語,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走過去彎下腰來,想攙扶他到沙發上躺好。

  「你這個愛慕虛榮的賤女人。」他憤憤地罵。

  莉凡好不容易才把他壯碩的手臂駕上自己的頸項,被這莫名其妙的叫罵,震愕得把自己摔向留正浩的胸膛,原本肩上的那條粗壯的手臂,就這樣橫放在她身上。

  她正要站起身子,卻一陣天旋地轉被壯碩的軀體反壓在下面。

  「讓我起來,你這隻豬!」莉凡喘著氣說。

  「我愛你,阿芸。」他歇斯底里地說。

  她倏然警覺這個男人,已經把她當成簡亦芸了。莉凡揮舞著雙拳,捶打他。

  「起來,我不是簡亦芸。」她怒沖沖地說。

  滿臉鬍渣、滿口酒味的留正浩,完完全全精神錯亂了,他的臉就要貼上她的了,她急著閃他,卻被他狂亂地抓住,那粗暴的吻從額前、鼻子、耳根一一橫掃,她感到一陣暈眩,薰天的酒氣直奔喉嚨,他深深地吻著動彈不得的她,莉凡朝他狠狠咬一口。

  一陣劇痛讓正浩的酒意消了一半,他甩甩頭、眨眨眼,定神看著眼前衣衫不整、滿頭亂髮的女子,他踉蹌起身,抹抹嘴角滲出的血水。

  「你來這裡幹嘛?」他劈頭就問。

  莉凡抓著胸口已被打開的前襟,像被針刺到似的,直剌剌地跳了起來。

  「你這隻豬!人家好心送鑰匙來還你,你卻——」她激動得哭了起來。

  正浩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知道自己可能侵犯了她,馬上修正自己的態度。

  「抱歉!我喝醉了,請你原諒。」他滿臉歉然地說。

  莉凡扣好衣襟,斷斷續續抽搐著。

  正浩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旋即又縮回來,不知如何是好。

  莉凡抬起頭凝視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實在沒有必要對一個滿是傷痕的人苦苦相逼。何況自己也沒什麼大損失。

  「算了!不要緊。」她說。「倒是你的鑰匙不知道丟在這屋裡的哪個角落。」

  鑰匙,對了!她剛說來還什麼鑰匙來著。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你不是掉了一串鑰匙嗎?可能是昨天掉的,早上公司的小妹打掃會議室時撿到的。」

  她東張西望的,試圖把它從這堆垃圾山裡翻出來。

  正浩的眉又鎖了起來,昨天不愉快的回憶全都湧上心頭。

  「賓果!找到了。你看是不是你的?」

  莉凡在一堆啤酒罐裡找到了鑰匙,興高采烈地把它遞向正浩的面前。

  「噢!」他摸摸口袋,真的把家裡的鑰匙搞丟了。「謝謝你。」正浩伸手接過它。

  她怎麼會知道是我的?莫非簡亦芸有了新的遊戲規則,把昨天的事對眾宣告?還是這丫頭看見或聽到什麼?

  「你一定在懷疑我怎麼知道這串鑰匙是你的,對不對?」擅於察言觀色的莉凡,洞悉了他的心事。

  「你的鑰匙圈上頭那塊咖啡色的皮革,刻有你的英文名字呀!跟你名片上的一樣嘛!」莉凡接著說。

  「是這樣啊!」正浩吁了一口氣。真是個細心的女孩。

  「既然已經物歸原主,那我要回去了。」莉凡背上包包,準備離開。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誠懇地說。

  莉凡看看牆上的鐘都已經過了十點了,果真是快餓扁了。

  「先吃飯再回家,好不好?」她坦率地脫口而出。

  「沒問題!」他笑了笑,之前的陰霾消失了一大半。

  才走到門口,莉凡突然想起什麼要緊的事,停下腳步,認真地問。「你——確定清醒了嗎?」

  「放心,安全送你回家沒問題的。」他保證。

  這麼晚了,許多商家早就不供應餐點了。莉凡提議到通化夜市吃鐵板燒。夜市裡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擁擠的人群使他們兩個緊緊挨近。

  短短的一條街,竟每隔幾步就有傷老殘弱的行乞者,多數人總是繞道而行,視若無睹。莉凡卻一一地將口袋裡的銅板分送給他們。

  「這是你的習慣嗎?」正浩注意到她從包包內拿出一袋零錢包。

  「我不喜歡自己大快朵頤的時候,就在你身旁幾公尺的人,卻可能要吃一頓像樣的飯都覺得奢侈。我的力量有限,只能略盡綿薄之力。「她淡淡地說。

  這算大快朵頤嗎?比起那些夜夜交際應酬的大老闆們,這點小錢登不了報、上不了電視,他們還不願施捨呢!正浩凝視著這位沒有心眼的單純女子,原以為心死的情海,竟激起一絲絲波紋,只是他沒有留意它的存在。

  「你還適應工作環境嗎?」正浩擔心她淪為簡亦芸的受害者。

  「說不上來哦!大公司人多,人事紛爭自然免不了。有點煩。但是沒關係,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應該不會有事的。」她說。

  「你知道嗎?我的英文名字叫Simple。『S』『i』『m』『p』『l』『e』,我哥哥幫我取的,好像隨時提醒別人他有個頭腦簡單的笨妹妹。不過這樣也好,這個名字反而成了我的護身符,大家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我沒有攻擊性,反而容易跟我接近。想想還真好用!」她天真無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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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4:42 |只看該作者
  「在這社會上工作,要適時地保護自己。千萬不要讓工作的不愉快,影響你的生活。」他還是不放心。

  這番話語重心長,莉凡看到他臉上深沉的憂鬱,雖然她不懂為什麼,但真的很感謝他的提醒。

  「我會照顧自己的,你放心吧!」她給他陽光般的笑容。「你也要『努力』地生活哦!」

  「努力!」他不解為何要用這個字眼。

  「湯姆漢克在『西雅圖夜未眠』裡說過這麼一句話:我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努力』呼吸,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我很感動,他對死亡愛妻的懸念,但我不贊成一個人對於逝去的戀情過於執著,積極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才是正面的『努力』。」她藉此機會安慰他。

  「喜歡看電影?」

  「嗯!在黑暗的電影院,好像自己是別人人生的旁觀者,可以自在地喜、怒、笑、罵。戲結束了,好的片子卻可以一再咀嚼。」

  是個還在作夢的女孩,是個讓人想捧在手心呵護的蓓蕾。跟當年的簡亦芸還真有某些地方雷同。不!不能再讓她的影子縈繞不去,心頭的傷口再度被撕裂,再加上宿醉未消,正浩頭疼欲裂。

  莉凡發現到他的心事重重,碰巧路邊有人在賣吹氣式的大鐵槌,她掏錢買了最大的一把。

  「諾,給你。心情不好,用力拿它敲牆壁!喝酒傷身、摔東西還不是回頭要整理。你不要笑我幼稚,真的會讓你心情舒坦的。」她不吝嗇地分享經驗予他。

  「好,謝謝你。」他看著她笑,她也跟著笑。

  辛亞真是急瘋了,公司的人說莉凡五點就提早下班了,打電話到住的地方卻說還沒回家,連洪彤那兒都找過了就是沒她的影子。眼看過十二點了,一個女孩子在街上遊蕩多危險呀!

  他站在莉凡租的公寓門口,盯著她的房間看看燈光會不會突然亮起。會不會她身體不舒服提早回家休息?不然怎麼說好下班要去接她的,人卻走了呢!

  一部白色的轎車在他對面停住了,打開車門出來的人竟是莉凡。駕駛座上的男人,長得英挺俊秀。這是怎麼回事,她早上明明說沒有男朋友的呀!怎麼會短短一天不到,事情會變了卦。

  「莉凡。你整個晚上去了哪裡呀?」辛亞焦急地對剛向車上人道謝的莉凡問。

  莉凡在電線桿下找到聲音的來源,怔了一怔。

  「曾大哥,是你呀!你怎麼會在這兒?」她驚訝地問這個神出鬼沒的人。

  「這要問你呀!我在這兒已經等了四、五個鐘頭了,害我擔心死了。」辛亞微慍。

  「啊!有什麼事嘛?是不是家裡出事了?還是俊俊、依依怎麼了?」她緊張得抓著辛亞的手臂。

  「不是,不是,每個人都很好,別緊張。」看她那頓時蒼白的表情,使辛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這才把語氣放緩地說。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寬心地說。

  「那——你怎麼站在這兒四、五個小時,有急事找我嗎?」她接著問。

  「我下午在你公司門口等了你老半天,都沒看到你下樓。我以為你出事了呢!早上不是說好下班接你的嗎?是不是忘了?」

  辛亞看她無辜的表情,猜想她根本忘了這回事,讓他又好氣又好笑,卻拿她沒轍。

  「哇!真糟糕,我忘記了。因為臨時有事,我提早半個小時離開辦公室,對不起,請原諒。」她打躬作揖賠不是。

  「剛剛送你回來的是——」辛亞決定追根究底。

  「他是公司配合的一個導演。下午去找他,因為出了點狀況,所以稍微晚一點回來。」

  莉凡像是跟長輩報告行蹤般的,向辛亞解釋。這感覺像是多了個哥哥,莉凡覺得心頭暖暖的,很久都沒有這麼舒服的感受了,然而,這並不是辛亞所期望的。


第04節


  一大早洪彤家裡的對講機就傳來辛亞興奮的聲音。

  落地窗外的天空藍藍的,陽光暖洋洋的,依依、俊俊已期待動物園之旅許久。

  今日果真是個郊遊踏青的好天氣。

  辛亞穿了件米色麻料圓領T恤、同色系休閒褲、腳底穿了一雙休閒鞋,煞是好看。只是背後的大背包塞得鼓鼓的,不像是去動物園,倒像去登山。

  「辛亞,你包包裡裝些什麼東西,不嫌重嗎?」洪彤不解地問。

  「呵呵!」辛亞傻傻地笑,他拿下後頭的背包,解開拉鏈,讓眾人用眼睛找尋答案。

  礦泉水、乖乖、口香糖、麵包、乾糧、遮陽帽、相機、V8……莉凡瞪著這些東西,看傻眼了。感覺上他還沒有做爸爸已經很像爸爸了。她內心竊喜不已。

  「哇!有辛亞與我們同行,一定輕鬆多了。」莉凡說。

  「走啦,看大象啦!」俊俊已經迫不及待了。

  在車上,莉凡刻意讓洪彤坐駕駛座旁的位置,好讓他們更為接近。她故意跟兩個小朋友說說笑笑,可是辛亞卻透過後視鏡猛瞄莉凡,偶爾眼神交會,莉凡總是匆匆閃開,逃避那雙欲言又止的眼神。

  動物園裡人山人海,好像在辦什麼活動,有一些帆布搭起的攤位。大部分的人都是爸爸媽媽帶著孩童一起出遊。像他們這樣的組合真的有些奇怪,但若莉凡不算,辛亞和洪彤還像極了一家人。瞧辛亞肩上扛著俊俊,洪彤手牽著依依,好一幅天倫樂呀!

  由於沒趕上往烏園的巴士,只得走上好一段距離才能到林旺爺爺住的可愛動物區。一路上太陽不斷散發熱力,莉凡覺得頭昏眼花,手腳發軟,再加上可遮蔭的地方極少,大呼受不了。然而小朋友卻興致高昂,精力充沛,她不得不佩服辛亞的好脾氣。

  汗水涔涔地從額上源源不絕,俊俊在他肩上又叫又跳的不說,冰淇淋更因溫度上升,不斷地滴向辛亞的臉頰。他卻堆滿一臉的笑意。

  「河馬的鼻子、眼睛和耳朵,都長在頭上面,所以你看就算它泡在水裡,也可以很方便呼吸和觀察四周的環境。」

  「袋鼠生下小寶寶以後,都放在肚子的袋子裡撫養。袋鼠看起來很大,可是剛生出來的小寶寶比俊俊和依依的手還小哦!」

  辛亞不但有耐心而且懂得還真不少,每看到一種動物就耐心地一一解釋。不但小朋友聽得津津有味,連洪彤和莉凡都聽得入神了。

  「先生,太太,歡迎贊助慈心兒童基金會募款活動。這是本活動的資料,請參考。」一位穿著黃色背心的義工,走到他們身邊發送傳單。

  辛亞和洪彤兩個人同時脹紅了臉,辛亞拿過單子佯裝閱讀;洪彤則垂下眼,低頭不語。

  「我過去看,是什麼活動。」莉凡找到借口,讓他們「一家四口」單獨相處,培養感情。

  這是一項為育幼院兒童辦的募款活動,園遊會義賣是系列活動之一。莉凡走到賣捏面人的攤位看得入神。擴音器裡傳來磁性而低沉的男性嗓音,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她循著聲音的來源,定睛瞧瞧。

  是他。留正浩。

  「各位親愛的朋友,請支持慈心基金會兒童募款活動。讓其他小朋友跟您的孩子一樣,有健康快樂的童年。謝謝您的贊助,謝謝!」

  他的聲音因用力嘶喊,已經略微沙啞。前襟的汗水,已經濕透了一大片。

  莉凡感動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向每個路過的人鞠躬致意,遇到駐足停留的人則耐心解說,沒有一絲的煩躁。謙中有禮、溫和儒雅,是他給莉凡最新的印象。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愈來愈不確定了。但可以確定的一點,她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了。

  「喝口水吧!」她走向他,並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是你?怎麼會在這兒呢?」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興奮的澎湃情緒,悄悄地淹沒他。是緣份吧!才會有那麼多的不期而遇。上帝,讓他徹底失去簡亦芸,又碰到如此可人的莉凡。不!現在不適合談感情。免得舊疤未消,新傷又到,他真的累了。至少要確定自己的新感情裡,不會有舊回憶,這樣對莉凡才算公平。他整顆心,七上八下地心慌意亂。

  「我帶小侄子來玩的。不像你這麼有愛心,來這邊當義工,真的很難得。」她崇拜的眼神盯著正浩說。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得到。你不是說過要『努力』生活嗎?這是我生活的部分。」

  他們在一處樹蔭下坐著聊。莉凡仔細地閱讀關於這個基金會的一系列活動。

  「電視宣導廣告?是你當導演嗎?」莉凡抬起頭很有興趣地問。

  「是啊!不過連腳本都還沒定案。最近,實在太忙了,沒辦法靜下心來好好構思。」他懊惱地說。

  「我對這類的公益短片很有興趣,我可以幫忙出點子的,如果你不介意!」莉凡訥訥地問,此時她的腦海浮現了第一次在公司碰面,正浩不屑的口氣。她不瞭解,那是正浩保護她的方式,他瞭解簡亦芸對功高蓋主的屬下,會採取排擠的手段。

  「當然沒問題,我還要謝謝你呢!」他愉悅地回答。

  「真的,太好了。留導演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莉凡喜形於色地接過正浩給她的參考資料,彼此留下各種聯絡方式,約定日後再討論。

  陽光將莉凡的髮絲照耀得閃閃發亮,那是一頭健康的髮質,她雀躍的背影,更是不折不扣的陽光仙子。是的,她就是陽光仙子,無論何時見到她,所有的陰霾即一掃而空,令人捨不得她的離去。

  是個難得沁涼的夏夜。沒有咖啡、沒有酒使正浩的腎上腺素上升。但他卻無法入睡。整個腦海呈現的全是莉凡的神情。

  他手裡握著一張便條紙,手心的汗水讓原子筆字跡變得有些模糊。一整個晚上,他就這樣看著紙條上的數字,猶豫不決地來回踱步。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裡跳,看過以後眼淚垂。」

  以前乍聽這首歌,無法體會何謂「忘了我是誰」的意境。直到她出現眼前,才明瞭那種心裡都是你的相思苦。

  他能嗎?撥了這七個數字後,就必須在心底承諾對這份感情的執著。可是……

  正浩踱到話機旁,拿起話機撥了幾個數字,又重重地放下聽筒。然後又來回踱步,再重複一樣的動作。

  終於在那張紙成為廢紙前,他清晰地按下那幾個接近模糊邊緣的號碼。

  嘟——嘟——嘟——,一聲、二聲、三聲,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嘟——嘟——,四聲、五聲,還是沒有回應,他同時聽到話筒裡的嘟嘟聲還有自己胸膛愈來愈烈的戰鼓;嘟——嘟——,六聲、七聲,太晚了,如果她睡了豈不成了冒失鬼。

  他失落地把話筒離開耳朵。

  「喂!」在掛上前的瞬間,他掉入谷底的心情又意外地被喚了上來。是她!還帶著喘氣的嗓音。

  「我是留正浩。」他柔聲說。

  「哦!」靜默了一秒。

  剛從浴室衝出來的莉凡,喘得更急了。她呆愣在那兒,像蠟相般地披著浴巾,目光呆滯。除了誇張的心跳,她活像被點穴了。

  真的是他,沒聽錯嗎?

  正浩後悔極了,早知道她如此漠然,我就不該打通這電話。直到一世紀之久後才聽到她開口。

  「真的是你?」她怯怯地回應。

  「嗯,是我。你睡了嗎?」他被鼓勵,於是往下談。

  「還沒。我通常都很晚睡。」她回答。「我剛在洗澡,沒聽到電話鈴響,所以……」為了解除他的罪惡感,她補充說。

  「哦!」這回輪到正浩沉默了。

  「我——」兩人異口同聲。

  一陣尷尬的笑聲之後,「你先說——」再一次非經排練的默契。

  「我睡不著,我想——」最後由正浩打破僵局。

  「你想討論兒童公益短片的腳本,對嗎?」莉凡插嘴說。

  「嗯,我想請問你明天有空嗎?」正浩順著她的話鋒轉。其實,他真正的動機是:我想你。然而他沒有勇氣說出內心真正的思緒。

  「明天下班後,我去你那邊。」

  「好,一言為定。」他爽快應允。

  莉凡手握著聽筒,良久良久不肯放下。而另一端的正浩也捨不得就此話別。

  「你先掛。」

  「不,你先掛。」

  「那我們數1、2、3,然後一起掛。」莉凡提議。

  雖然他們在彼此互道晚安後,一起掛下了電話。但是綿亙萬里的相思才正甜蜜地發酵著。他們各自抱著綺麗的夢想,輾轉整夜。

  愛情釀的酒,竟如此醉人。

  星期一是所有紊亂的啟始。但上班族常難逃劫數的「星期一症候群」,莉凡卻免疫了。她從昨晚就一夜未合眼地等待今天的到來,尤其是下午六點以後。

  一個案檢討會議,就是一貫地業務部、企劃部的責任推諉戰。業務部說:案子銷售停滯不前,是廣告方向出了狀況;簡亦芸身為企劃部的新官當然不認輸,她氣勢凌人地反擊業務同仁銷售不盡力。

  莉凡對於這樣毫無建設性的議程,疲倦得快要死掉。她的心思早就飄到這辦公室之外。

  「莉凡,剛才開會你怎麼不發表意見。我在幫你NB428!要不是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業務專案,早就吃定你了。好好跟我學開會技巧……」簡亦芸滔滔不絕地對她說教。

  莉凡佯裝聽懂,點了點頭。心裡卻咒罵這個像江青的女人,正浩竟會為她心碎,令人不解!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慢吞吞地拖著牛車,她懷疑自己的手錶有問題,經她一一查證,才發現連報時台的時刻報告,都被不知名的幕後黑手操縱了,不然,為什麼全世界的計時器都變得遲鈍緩慢。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正浩的工作室在靠近大安森林公園的某條巷子,有台北人最奢侈的view,公園內的動態,一覽無遺。

  門沒鎖。彷彿等待她的來臨。她逕自推門入內。

  屋內的景致與先前那次截然不同。在明亮的光線、不同的情緒對照下,顯得柔軟舒適。明亮落地玻璃、流線辦公桌,黑白色系搭配出神秘高貴,沒有冷峻陰森的敗筆。幾株隨興擺設的綠色盆栽,都在顯現生命力。最特別的是石臼裡的長尾金魚,樸拙的田園景色在這兒一點也不唐突。莉凡迭迭讚歎。

  「這是低頭哲學。」

  莉凡看得出神,不曉得正浩何時出現。

  「平常人家養魚都把它們養在玻璃水族箱,可以很輕易地從各種角度觀賞。但是要看石臼裡的金魚,你必須學會低頭,才能看到它最美的姿態。我用它來提醒自己,學習謙卑地做人處世。」

  這一番道理聽得莉凡頻頻點頭。她眼裡洩漏了心動的秘密。

  「你真是個很精彩的人!」程氏用語又出籠了。

  「精彩?」他問。

  「是啊,就像看劇情片,愈深入瞭解,愈欲罷不能。」她微笑說。

  「那你說我是輔導級、普通級還是限制級?」正浩使壞地看她。

  起初莉凡耳根熱熱的,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接著她機靈地說:「當然是限制級,而且是三級片。」

  正浩呵呵笑得前仰後翻。

  「好哇,居然敢說我很煽情,看我饒不饒你。」正浩追莉凡兜圈子想搔她癢。

  「不要嘛!救命啦。下次不敢了。」莉凡尖叫求饒。

  正浩一把摟住她。他再也不逃避了,這麼可愛的小東西怎能輕言放棄,拱手讓人呢!他緊緊地擁她入懷,兩張臉好近好近地注視彼此。

  忽然間,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撼動著她,她的唇微微顫動,旋即被兩瓣濕熱的唇密密蓋住。一瞬間,天旋地轉、神魂顛倒,他們像磁鐵般,黏在一塊、難分難捨。

  「討厭,你好壞!」她顫動長長的睫毛,嘴裡這麼說,卻把整個臉往正浩的胸膛扭動。

  「你這磨人精,害我想你想得整夜失眠!」正浩撩了撩她尖挺的鼻子,甜蜜地抱怨。

  莉凡勾著他的頸子,甜膩膩地說:「你這煽情王子,沒事半夜打電話到人家家裡,害人數羊數得羊都累斃了,還睡不著。」

  她機靈的反應,讓正浩好生愛憐。他覺得自己好幸福。他輕撫著她的頭髮,有一陣子,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依偎著。

  「在想什麼?」她嬌嗲地抬頭問。

  「想你。」他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你呢?」他反問

  「想吃飯。」她慧黠地眨眨眼。

  這個無厘頭式的答案,害得正浩哭笑不得。他像征性地捏捏她紅潤的臉頰,牽起她的手出外覓食。

  原本今晚要討論的腳本,只有擇期再議了!

  莉凡才離開座位,上洗手間,分機就響了。

  接電話的是簡亦芸。正浩認出了她的聲音,想掛掉電話,卻被耳尖的簡亦芸聽出來了。

  「正浩,是你呀!我的分機是五三八,你怎麼忘了呢?還好我經過這邊,聽見電話響,拿起來聽。否則,可得折騰好一陣子,才能轉給我呢!」她很驚訝在經過那段「仙人跳」事件後,正浩還會找她。簡亦芸完全沒料到,正浩要找的人根本不是她。他也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

  「沒什麼事,問候一聲而已。」正浩淡淡地說。

  簡亦芸可不這麼想,明明難捨舊情,卻故意裝作不在乎。哪個男人能躲得過她的媚力輻射線?!

  「我很好啊!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有空來坐坐,聊聊天嘛!」她慵懶地說。

  「再說吧,再見!」正浩匆匆結束夢靨般的對話。

  掛上電話,簡亦芸露出一種狐媚的勝利笑容。但隨即變得驚愕蒼白。她的手鏈不小心勾開了莉凡的抽屜,擊垮她自以為堅固城堡的是平躺在那兒的金屬。

  是正浩家裡的鑰匙。她曾經熟悉如今不屑的鑰匙,竟會像把利刃,如此明目張膽地向她挑釁。

  她顫抖地把自己鎖在辦公室。

  莉凡回到座位,看見半開的抽屜,一股「東窗事發」的不祥預兆襲向她。

  分機急促地響起,簡亦芸口氣裡有重重的疑雲與興師問罪的火藥味。「程莉凡,進來一下,有話問你。」

  她極少連名帶姓稱呼自己。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莉凡怯生生地端坐在簡亦芸前面,等待這場即將來的暴風雨。

  「你跟留導演很熟嗎?」簡亦芸質詢的口氣,彷彿是精明幹練的婆婆在審問偷漢子的媳婦。

  「我……我們僅止於工作上的溝通而已,談不上很熟。」她生硬地回答,正浩交代過的答案。然而,她實在不適合說謊。她是那種連測謊機都派不上用場,就當場不攻自破的人。

  「我看不止吧!」簡亦芸咄咄逼人,一點都不放鬆。「你們的關係一定相當深入,否則怎麼會有這個在你抽屜裡呢?」她拿出鑰匙在眼前晃了兩下。

  「那是小妹打掃會議室時撿到的。因為一直沒有人認領,所以——所以她要我幫忙問問是不是客人掉的。」莉凡支支吾吾地掰出還算合乎邏輯的答案。

  「是這樣嗎?」簡亦芸半信半疑。「物歸原主,我跟正浩很熟,我會拿去還他。」她故意將留導演的稱呼改成「正浩」,分明是警告莉凡,他是我的,你別想越雷池一步,跟我爭寵。

  「噢!那正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正浩,快點救救我,我快招架不住了。莉凡在心裡吶喊著。

  簡亦芸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上上下下朝莉凡身上打量著。決心一不做、二不休。「不瞞你說,正浩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連我穿幾號的內衣都知道。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們絕不是那種牽牽小手、親親嘴的關係了。」

  即使莉凡知道是事實,但從簡亦芸挑撥的語氣裡講出來,總是不好受。

  「經理,這是你們之間的私事,我沒有必要知道。」她垂下眼說。

  「唉!莉凡哪!這年頭男人多的是。」她挨近莉凡,摟著她的肩。「我是以過來人的經驗提醒你,免得你遇人不淑,悔不當初啊!」簡亦芸的話裡帶槍夾刺的。「你看留正浩長得多稱頭呀!通常那些小女生都被他迷得團團轉。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說起來你一定不會相信,有好幾個女孩子被騙失身,他到手後,就把人家給甩了。最可憐的是那個懷孕的,哭著求他負責,他卻矢口否認。還好我早就看穿他,他的那套騙術只適合玩玩像你這種涉世未深的女孩。小心哪!」

  簡亦芸真是說唱俱佳,莉凡起初百般不相信,但心裡卻又湧起了強烈的不安全感。

  不要,千萬不要傷害我。正浩,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熾烈的情愛,正面臨一場大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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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7:00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我想找一位童星飾演這部廣告片的男主角,這樣可以藉著童星本身的知名度,迅速把募款活動的訊息擴散開來。你覺得呢?」

  他們約在一家充滿地中海風格的咖啡館,討論慈心兒童基金會的腳本。

  午後的陽光從天井灑向淙淙流泉的人工水池,白色粉牆參差地冒出幾株嫩綠的不知名植物。穿透性的空間設計,使得屋內的采光充足。年輕的服務生,穿著色彩鮮艷的花圍裙,笑容燦爛地親切穿梭。

  可是,莉凡的心卻沒有如此透徹明亮。簡亦芸的話像魔咒般在心裡盤旋不去。

  「好幾個女孩被騙失身,他到手後,就把人家甩了。」這句話像空谷回音,不斷敲擊著耳膜。

  「莉凡!」

  「莉凡!」

  正浩握著莉凡的肩,輕輕搖晃心神不寧的她。

  「哦!」她恍惚虛應。

  「生病了嗎?」正浩將手貼著莉凡的額頭,焦急地測試她的體溫。

  「沒,真的沒生病。」莉凡握著他的手,輕聲說。

  「嗯!我不認為找童星拍,會具有說服力。為何不找真人實證呢!真實的描述才能真正打動人心。」

  莉凡勉強地敘述自己的觀點。說完後,眼神又恢復了先前渙散的模樣。

  正浩將桌面上的紙張一一收拾好,放進牛皮紙袋。

  他托起莉凡的下巴,好讓她仔細看著自己。

  「莉凡,你的喜怒哀樂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事。從現在到永遠,你的每一根神經都牽動著我。不要這麼自私,讓我分享你的歡樂、分擔你的憂愁好嗎?」他誠懇地說。要不是遇到極大的難題,屬於他的陽光仙子不會如此憂愁。

  她凝視正浩專注認真的明眸,裡頭沒有耍詐的線索。不該作繭自縛的。

  「我相信你,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相信你。」她堅定地說。

  「別人?」他疑惑。「別人是誰?你聽到什麼?」他迭迭發問。

  莉凡雙手環抱西班牙手工制玻璃水杯,抿一抿嘴角,企圖緩和正浩的情緒,她緩緩地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把你給我的鑰匙亂放。結果被簡經理發現了,她——她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

  「她說什麼?」他切切地問,兩眼變得灼熱,他害怕的事就要發生了,簡亦芸終於拿莉凡開刀了,他要瞭解這個惡毒的女人要使出什麼手段傷害他的陽光仙子。

  「她說你玩弄女孩子的感情。」莉凡囁嚅地說。

  正浩握著水杯的手在顫動,恐怕再稍微使勁,玻璃就要破碎了,他咬著嘴唇,極力壓抑心底的那座火山。

  「還有呢?」他咬牙切齒問。

  莉凡第一次看到正浩令人害怕的表情,嚇得臉色都發白了。

  「還說你始亂終棄,害人家懷孕了,卻不肯負責任。」她艱難地說。

  「你相信她說的話嗎?」他緊握那只發抖的小手。

  「我不相信。可是我害怕會失去你。她說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你,有一天我不再年輕了,你會不會不要我?」莉凡皺攏著雙眉問。

  「小傻瓜!」他一手把她摟在懷裡,親吻她流瀉的髮絲。

  她像只驚弓之鳥,好想就這樣躲在他結實的臂膀裡,不理會外頭的風風雨雨。

  「莉凡,從我第一次在公司見到你,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不同於簡亦芸、不同於任何一個女人。你的單純、你的天真、你的脫俗、你的伶俐……完全征服了我。哦,莉凡——」他溫柔、誠懇地輕喚她。

  「可是……我不漂亮又不懂得那些時髦的遊戲。」她囁嚅地說。

  「如果你要苛求自己像電影明星那樣,一出場就引起眾人的目光,那你是眾人的情人,不是我的,你的漂亮在於沒有矯飾、沒有虛偽,就像是未雕琢的璞玉,那麼真誠動人。不需要名牌服飾、名貴首飾,遮掩你與生俱來的魅力。」他正經地說道。

  她羞赧地垂下眼,脹紅著臉聆聽正浩對自己的款款深情。她低聲問:「你是認真的?」

  「我認真地愛你。」他的嘴唇湊在她耳邊溫柔地說。

  他把她箍得更緊了。她快不能呼吸了,她的頭緊緊靠在他肩上。但願就此天長地久,沒有人能改變。

  幼稚園門口一群媽媽、奶奶級的婦人,等待接孩子下課。只有辛亞是不搭調的,他是來接朋友的小孩。他倒不覺得是苦差事,因為依依真的很討人喜歡,只是他很想念莉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

  「曾叔叔!」依依稚嫩的嗓音從校門口傳來,接下來是親膩地往他懷裡跳。

  「曾叔叔我好喜歡你喲!」依依甜甜地說。

  「真的,為什麼呢?」

  「因為,我就不用待在幼稚園等媽媽,每次都剩下我一個人,別的小朋友都回家了。一個人好無聊!」她嘟著嘴說。

  辛亞心疼地摸摸依依的頭。

  「我和弟弟也很喜歡留叔叔。」依依繼續說。

  「留叔叔又是誰呀?」辛亞問

  「就是姑姑的留叔叔呀!他好棒啊,才一下下就把錄影機修好了。這樣弟弟又可以看獅子王了。」

  姑姑的留叔叔?辛亞的心揪在一起隱隱作痛。

  這個姓留的到底是誰?難怪莉凡不讓他接她上下班,原來她在支開他。

  天啊,絕不能這麼輕易失去她。

  可是,連對手的底細都沒搞清楚,怎麼跟他公平競爭呢!

  對了。洪彤一定知道,該去問問她。

  辛亞今天很反常地留下來吃晚餐,洪彤就猜準辛亞一定有話要說。

  吃完晚餐,辛亞陪兩個小孩喧鬧一陣後,終於開口問:「洪彤,莉凡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嗯!那男孩叫留正浩。聽說是拍廣告片的。」她微笑地說,意圖軟化他沉重的情緒。

  「他們……配嗎?」他艱澀地問。

  「那個男孩看起來挺不錯的,看得出來莉凡很喜歡他。而且他也蠻體貼的。」

  洪彤每說一個字,辛亞的心就往下沉。

  「這不會是真的?」辛亞喃喃地說。

  「辛亞,你那麼體貼、有耐心,一定能找到好女孩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加油!」她看到辛亞眼裡的神采逐漸黯淡無光,鼓勵地拍拍他的手。

  辛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洪彤看穿他欲哭無淚的感受,卻也愛莫能助。原本她也認定辛亞和莉凡是極為相稱的一對,奈何莉凡總是推拒他於心門外。

  「曾叔叔,俊俊要聽故事。」俊俊打斷他們的談話。孩子們愈來愈黏辛亞了。

  拗不過俊俊的吵鬧,洪彤只好讓辛亞抱起俊俊到陽台講故事了。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以往若有男同事要來家裡,洪彤總是礙於自己的處境,加以婉拒。可是,對於辛亞卻是另一種全然的放心。對她而言,他是正人君子;對孩子而言,他是耐心的大朋友。

  辛亞哄孩子的方法,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就像他現在正跟俊俊講鯽仔魚娶媳婦的故事,可真是唱作俱佳。俊俊難得如此安靜盯著辛亞看。

  「西北雨,滴滴落

  鯽仔魚要娶媳

  魷魚兄打鑼鼓

  媒人婆土殺嫂

  天色暗找沒路

  趕快來火金姑

  做好心來照路,

  西北雨,滴滴落……」

  辛亞把這首台灣童謠,當成催眠曲般一遍遍地唱著。俊俊竟在他懷裡入睡了。只是他仍然重複唱著「西北雨,滴滴落……」,因為他的心情正在飄雨……

  今晚辛亞已經揉掉了第八張建築圖。這是件大案子,麗城建設留董非常在意這個百貨公司規劃案,但是,無論他怎麼修改,總是不能令自己滿意。唉!原來這就是心有雜念。

  在他的書桌右前方,擺了一張相框,框內彩色相片的女孩一直對著他笑。他握著相片輕撫女孩的臉頰,透過玻璃片的冰涼感,那是混著美麗與哀愁的綜合感受。

  辛亞把這張在動物園拍的莉凡獨照,放入抽屜,過不到一刻鐘又拿出來,他不明瞭這愛笑的女子為何有如此強大的魅力,就像他從未搞清楚蒙娜莉莎的微笑,有何玄機。他一直都認為蒙娜莉莎跟巷口賣菜的歐巴桑好像。

  「曾大哥。我想是我太老了。」辛亞嘴裡唸唸有詞。走到鏡子前面,仔細端詳自己的臉。

  「留正浩。」他又喃喃自語。

  長這麼大碰到姓留的人沒幾個,偏偏今天就讓他碰到兩個,真是太湊巧了。會不會他們之間有關係呢?搞不好是父子。這樣的想法只閃過一瞬間,就被他自我否定了。留慶明是不允許他的兒子做什麼導演的,憑他龐大的家族企業,要做總經理還可以做好幾個呢!況且也未曾在第二代企業家的風流軼事裡,聽過這號人物。

  有錢人就是這樣,把花花草草當成家常便飯。財富跟妻妾成正比,不入境隨俗彷彿成了怪胎。留慶明即是箇中高手。

  梅雨季來了。

  天氣不確定什麼時候放晴,莉凡這幾天也被室友小玉,弄得不確定愛情真諦。

  前一陣子,小玉竟然在大熱天感冒,動不動就嘔吐。小玉的男朋友憂心全寫在臉上,就算人不到,電話也很密集地打。

  後來,小玉捧了一堆衛生棉條給她。起初,她以為是試用品,要小玉自己留著用,因為她不習慣用那種產品。

  「給你。我要十個月後才用得到。」小玉欣喜地說。

  「為什麼要等十個月。」莉凡聽得一頭霧水。「更年期提早到啊?不對呀,為什麼十個月以後又用得到。」她以為小玉在逗她。

  「我要當媽媽了。」小玉喜孜孜地公佈。

  「你——你是說懷孕了?」

  莉凡驚愕的表情,像是自己未婚懷孕的樣子。

  雖然才兩個月,小玉卻穿起寬鬆的蓬蓬圓裙,一副准媽媽的樣子。

  「可是你沒結婚啊!」莉凡急切地問。

  「阿中他答應跟我結婚。過兩天,他要帶我見他的父母。以後,你要負擔全部的房租嘍!」

  也許對小玉是件好事吧!她對阿中百依百順的,就怕被甩。阿中要是兩天沒打電話來,她整個人就像世界末日般的恍惚度日。

  「房租事小,大不了我也找人嫁了。不過,真的恭喜你。雖然未婚媽媽正風行,但你可別學人家,自己都養不活了,還養孩子。幸好,阿中答應結婚。」莉凡替小玉鬆了一口氣。

  然而,隔了兩天,阿中沒有來。小玉開始緊張。

  一個星期過去了,阿中像消失了一樣,對小玉不搭不理。小玉哭得淅瀝嘩啦。

  兩個星期後,小玉憔悴得像生了場大病。她要求莉凡陪她去墮胎。莉凡沒有勇氣單獨一個人去參與謀殺小生命的行動,於是拖著正浩一同去。

  「我絕對不會讓你因為跟我在一起,日子過得恐懼不安。」在手術室外,正浩給予莉凡承諾。

  然而莉凡卻有些搖擺了。

  她不相信當初開始熱戀時,阿中沒給過小玉承諾。崔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活生生的例子。

  小玉沒敢讓家人知道,於是莉凡把她的小窩置得像坐月子中心。向洪彤詢問了經驗後,她自己熬麻油難,悉心地照料小玉,她沒法彌補小玉心裡的傷痕,卻要全力地讓她的身體復元。

  「愛情是盲目的遊戲,運氣好蒙對了路,是祖上有德,像我一樣選錯了人,只有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小玉消極頹喪地說。

  「不會啦!快樂的人才會有好運氣,你要讓自己快樂起來,才對得起自己。」

  莉凡拼出一番道理勸小玉,自己的心情卻起起落落的,沒有安全感。

  原來,她以為天氣霪雨霏霏影響自己的心境。但是,接下來卻讓她脆弱的感情在風雨中苟延殘喘。

  久違的太陽終於在雲縫裡露臉了。

  莉凡好滿意,因為今天是正浩的生日。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個兩人共同慶祝的生日。

  她破例上了淡妝,使她迥異於以往的學生氣質。莉凡打開衣櫥,取出所有的外出便服,搭配挑揀,在穿衣鏡前穿穿換換不下十次。

  紅色圓領碎花洋裝——

  領口太開了,鎖骨一清二楚,看起來單薄。

  藍色水洗絲短褲套——腿不夠直,自暴其短。

  麻紗背心——太稚氣了。

  兩件式蘋果綠套裝——又不是去作簡報提案,太正式了。

  粉橘長裙搭配同色系T恤——腰身突顯出來,平胸也無所遁形。絕不能讓正浩取笑我是洗衣板、飛機場……之類的。

  ……

  整張床散落了一堆衣服,莉凡花了兩小時,卻沒挑到滿意的。

  眼看著再不出門,就買不到新鮮的作菜材料了。莉凡最後選了一件白紗小洋裝,並在脖子上繫了同質感的細蝴蝶結,使她整個人更顯白皙、飄逸。

  莉凡提著菜籃在市場裡一攤一攤地為正浩的口腹之慾而精挑細選。

  「揚州豆腐——蝦仁、香菇、蛤蜊、火腿、青豆、海底雞。另外還有鮮蝦粉皮卷、豬腳腰花、高麗苗培根……」她覺得自己像是家庭主婦,拿著備忘菜單逐一採買。這是她花了好長時間翻閱食譜,精心計算每一道菜的熱量後,擬出的菜單。

  「老闆,我跟你買這麼多,給我一條姜啦!」她現學現賣,把家庭主婦那套貪小便宜的心態,用生澀的台灣國語表現出來。

  提著滿滿的菜籃,莉凡又轉往迪化街選桌巾、窗簾布料,再到花市買了一大束的香水百合。

  莉凡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自己連同大包小包提上沒有電梯的五樓。但一點也不覺得累,原來愛情是這般甜蜜的負擔。

  她掏出了正浩為她重配的鑰匙,開啟留家大門,她決定當一天稱職的留家女主人。

  前半天她在抹布、吸塵器、洗衣機間打轉。

  洗衣籃內有堆積數日的內衣褲、襯衫、臭襪子,因為是正浩的味道,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有異味。

  後半天,她為今晚的生日晚餐而忙得不亦樂乎。由於有洪彤先前的技術指導,所以減少了許多錯誤動作。揚州豆腐、鮮蝦粉皮卷、豬腳腰花……跟預期的賣相所差無幾。

  換上了水藍窗簾、鋪上紅白格子桌巾,再點上漂亮的燭光、一瓶紅酒,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她脫掉工作服,換上早上出門前的那套洋裝。在鏡前補妝,把白天操勞的黃臉婆搖身一變成白雪公主,期待王子別讓她等太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敢看電視、開音響,擔心任何一點高過於轉動門把的分貝,會讓她錯過了給正浩驚喜的機會。

  等待是難熬的。

  她緊盯著門把、耳朵也不敢怠工。

  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她清晰地聽見鑰匙轉動的卡嚓聲。

  理理頭髮、拉平裙子,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

  「Suprise!」

  驚訝的不只正浩,包括莉凡本身。還有正浩身邊的簡亦芸。

  正浩瞠目結舌地愣在原地。

  簡亦芸的手,不知何時已挽著正浩的,她只頓了一會兒,隨即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莉凡像挨了一計重拳,理不清頭緒,她的腦袋除了空白還是空白,錯愕得不知如何開口。

  天啊!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心裡吶喊著,眼睛起了一層薄霧。

  她覺得自己竟如此寒傖!在簡亦芸的艷光逼人比照之下,無所遁形。

  黑色低胸晚禮服、白色亮片披肩、綰起的頭髮、「最佳女主角」式的噴火身材……沒有一項是自己比得上的。他們多麼匹配,充其量自己只不過是留家請的女傭,煮好晚餐等待男女主人回家用餐。

  她想奪門而出,但是雙腳卻不聽從指揮,渾身抖得更厲害。

  自作多情!原來簡亦芸說的是真的,自己跟其他昏昧的受害女人一樣,被這偽君子欺騙了。

  「莉凡,你怎麼會在這兒?」正浩沒料到莉凡為了他的生日忙碌了一整天。直到他瞄到燭台旁邊的蛋糕,才明瞭這一切,他若有所悟地露出感激的笑容,正要開口卻被簡亦芸截斷了。

  「這麼豐盛的晚餐呀!真是可惜,我們正要赴宴呢!看來只有莉凡你一個人好好享受嘍!」她的語氣像刺蝟,充滿了攻擊性。

  「我們?」莉凡被這字眼提醒自己是多餘的。

  正浩焦急地想甩掉簡亦芸煩人的手臂,她卻整個身子挨近他。

  「親愛的,快進去換套像樣的西裝,否則會遲到了。要我幫你打領帶嗎?」

  簡亦芸視若無睹地摟著正浩的腰桿。

  莉凡的眼淚因絕望而潰堤,她狠狠地望了正浩一眼,狂奔奪門而去,連鞋都沒有穿。

  他怎能這樣待她?他居然連虛偽都可以不留瑕疵地讓她感動,他怎麼辦到的?還是自己太遲鈍了,以致莫名其妙地意亂情迷,分不清楚真偽,至此痛徹心扉。

  入夜的台北街頭,雨絲紛飛。一個白衣女子心碎地在雨夜東飄西蕩,天空的淚水洗掉了她的彩妝、弄亂了她梳得飄逸的長髮。她完全不在意路人詭異的目光,兀自讓痛楚爬滿之前未癒合的傷口、一點都不留情地撕碎自己。

  雨愈下愈大,她渾身簌簌發抖,心如刀絞。正浩與簡亦芸依偎的影像,不斷地在她體內翻騰奔流、怒濤澎湃。她就要被吞噬了。

  不知過了多久,碎石子把她細嫩的腳丫子,戳得血跡斑斑。她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辛亞。

  辛亞發現莉凡倒臥在住處門口,已經是第二天早晨。

  莉凡傷心欲絕地跑出留家後,正浩與簡亦芸起了激烈的衝突。

  「你敢追出去,我就將你和我做的『好事』抖出來,讓她認定你是個花花公子、多情種子。」

  簡亦芸斥喝一腳已跨出門檻的正浩,她的目光灼灼像瞄準獵物的兀鷹。

  「你這是幹什麼?」

  正浩暴跳如雷地抓起簡亦芸的手臂,恨不得將她捏碎,他的臉因憤怒而扭曲。

  「我在幹什麼?」簡亦芸挑高了眉毛,往前邁了一步,充滿心機地逼視正浩。「應該是我們在幹什麼,不是嗎?我們在互蒙其利、各取所需。我滿足你生理的飢渴、你幫我賺點蠅頭小利,我們是密切的工作夥伴哪!千萬不要起內鬨哦!」她眼睛飄來飄去輕佻地說。

  簡亦芸的妒火正一步步地燒盡莉凡與正浩初萌芽的情愛。莉凡的清亮,使她不得不看見自己的世故狡獪,令她心虛。更難以忍受的是正浩居然喜歡上莉凡,那個不起眼的含羞草。她要踩碎這株驚不起風雨的小草。

  「你不要得寸進尺!」正浩用力把簡亦芸摔向沙發,激動地大嚷大叫。「這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圈套,不是我心甘情願的。你賣弄風騷、扭曲事實,你恬不知恥!」

  「我是不知羞恥,我下流,那你呢?你不是就喜歡這股騷勁嗎?不然你怎麼會如此渾然忘我地投入。哼!少自命清高了。」

  她被激怒得從沙發上跳起來,僵硬著身子,惡狠狠地直指正浩的弱點。

  「你要的,我都辦到了,求你放了我!」

  正浩稍微軟化了態度,攏皺著眉頭,放下身段求她別來攪亂他的生活。

  今晚稍早,簡亦芸突然一身華麗地出現在他面前,說是要正浩陪同參加某大樓完工落成啟用的晚宴。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正浩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陪她參加業主公司的晚宴!

  這未免太荒唐了吧!這種場合宋總一定非出席不可,他們不是一直都以工作親密夥伴的形象出席類似的場合嗎?怎麼會找上他,不是頭殼壞掉,就是另有他圖。

  「你找錯對象了吧?一來,我不認識那什麼業主的。二來,我沒有理由當你的男伴。」正浩不屑地回絕她。

  「喲!幾時變那麼薄情哪!」簡亦芸話裡帶刺。她輕擺蛇腰,挨著正浩,這讓正浩渾身打冷顫。「我告訴你,為什麼你最適合陪我參加這個宴會,首先,業主是個肥羊,就是那個會讓我賺進卅萬的凱子。不知為什麼,這老頭最近吃錯藥了,說要縮減預算,我擔心片子拍不成了,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你是這部廣告片的導演,你去亮亮相,說服他看看,專業加上美色,我就不相信他那個草包,會堅持己見。」

  正浩倒是暗暗地高興,最好案子停擺,少做件違背良心的事。

  簡亦芸看正浩沒有反駁自己的想法,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我們是並肩作戰的合夥人,說什麼你都不能讓我孤軍奮戰吧?」

  「抱歉,這都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恕不奉陪。」正浩跨步走開,免得簡亦芸身上嗆鼻的香水味讓他窒息。再說,他吃過一次虧,不得不敬鬼神而遠之。

  「由不得你!」簡亦芸簡短有力地說。

  她已經打定主意,今晚非要氣氣宋凱不可。這陣子,宋凱似乎對他熱度冷卻了,藉故不理她。連這場晚會都堅持不要一起公開亮相。她不甘心,或許正浩能帶給她起死回生的機會。即使發揮不了作用,至少能讓宋凱瞭解簡亦芸一輩子都得當寄居蟹。

  簡亦芸冷地笑了笑,陰森而有把握地說:「你在意它的主人會有什麼反應吧?」她的指尖勾著正浩原先給莉凡的大門鑰匙。

  正浩怔怔地心亂如麻。絕不能讓她傷害莉凡,好不容易取得莉凡的信任,如果再出一點狀況,恐怕要永遠失去她了。

  「她不會相信你編的鬼話,你死心吧!」

  「哦,是鬼話嗎?」簡亦芸再次冷冷地垂抿嘴角,雙手懶懶地托著胸。

  正浩打了個哆嗦,瞪大眼睛看著她。

  「上一回我是編了些無憑無據、半真半假的鬼話,把她嚇得一愣一愣的。可是,這次是有影像畫面的,而且保證精彩。」她從黑色絨布包包裡,取出一卷錄影帶。「這個片名叫做:『辦公室烈火情人』。你是那個慾火焚身的男主角,而我就是讓你欲罷不能的女主角。嘖嘖!真是精彩,你自己可能都不曉得你有演小電影的本錢吧。來!一睹為快吧!」

  正浩一把搶過了那卷黑盒子,他顫抖地將它塞入錄影機裡,迅速地按了啟動鍵。他的專業敏感度告訴他,這是用隱藏式攝影機偷拍的,畫質雖然不是很清楚,焦距也有點糊掉了。但是卻清清楚楚地告知觀賞者,畫面上的一對男女是如何地放浪形駭。

  啪!正浩脹紅滾燙著的臉將帶子拉出扯掉,然後重重地摔在垃圾筒裡。

  「你,下流!」

  正浩雙拳緊握,像是隻猛獸,虎視眈眈地等待時機將一撲而上。然而簡亦芸絕不可能是頭易馴服的羚羊。

  「你摔個夠吧!反正母帶還在我手上,你要幾卷就有幾卷。」她是頭精明的狐狸。「我不會把你逼上死路的,走吧!我陪你換套像樣的西裝,我的男伴可不能穿著破牛仔褲和我站一起吧!」

  他是擔心失去莉凡,才敷衍簡亦芸。沒想到卻栽了個大觔斗。「莉凡,莉凡,你千萬別出事,千萬要給我澄清的機會呀!」正浩憂心地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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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6:58:30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昨夜大雨滂沱,雨勢直至清晨才稍歇。

  辛亞今天起得特別早,日式屋簷還掛著殘留的水珠。全家移民美國了,只剩下這棟老房子和他一個人。選擇留在台灣發展,倒不是「根留台灣」那種口號式的理由,只是這個人十分念舊,台北有他熟悉的小吃,共通的語言和文化,還有他喜歡的女孩。

  日式的老房子雖然寬敞,但一碰到下雨天,屋內就開始滴滴答答下起小雨來。上次依依、俊俊來玩,還說這像宮崎駿卡通「龍貓」裡那個搖搖欲墜的鬼屋。

  「果然又漏水了!」辛亞嘀嘀咕咕地走過客廳、穿過花木扶疏的院子,準備出門吃早點。

  紅色的木門不知怎麼的,今天特別沉重,可能是濕氣使得木頭膨脹了,他使勁推開的同時,外頭門板上躺著的莉凡,也順勢倒了下去。

  「是哪個醉鬼呀,嚇我一跳。」

  辛亞搗著胸口抱怨。直到他俯身試圖叫醒那名「醉鬼」,才赫然發現居然是莉凡。

  這個蓬頭垢面、雙眼浮腫、打赤腳,彷彿從水溝裡撈起來的人,居然是莉凡。

  「莉凡!醒一醒,醒一醒。你怎麼會在這兒呢?那個留什麼來的,怎麼會讓你一個人露宿街頭呢?」

  辛亞搖著她的肩又拍她的臉頰,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她蜷縮在一角,像個受驚嚇又迷路的小鳥。是誰那麼狠心摧殘她,他不由得想起「摧殘」這個字眼,因為她潦倒的模樣,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釋。

  「糟了,好燙!」

  他抱起發高燒的莉凡直奔醫院急診室,也不管自己正穿著拖鞋、短褲。

  醫師診斷是感冒引起肺炎。

  莉凡的意識尚未完全清醒,一直處在昏睡狀態。

  夢裡她看到溫柔的正浩。自己變成小嬰兒躺在他懷裡,正浩在她耳邊唱著好聽的情歌。微笑地、溫柔地看著她。她覺得自己像天使那般飄飄然。

  她不肯閉上眼睛,盯著他看,突然他的臉變得好猙獰。他的臉居然是可以穿戴的面具,他變成一匹狼,舔著垂涎三尺的舌頭、眼睛變得好邪氣。他的口水一直掉在她身上,最後竟形成一條湍急的險溝。她拚命地掙扎,在暗潮洶湧的漩渦裡載沉載浮,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她拚命舉起右手求援,正浩卻冷眼旁觀。

  簡亦芸出現了,她美麗的臉龐卻變成青面獠牙的吸血鬼,她一把抓起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扭斷她的脖子,吸乾她的血。

  她用剩餘的一絲力氣,發出石破天驚的聲音。「哥哥,救我!」

  她的眼睛還是沒有張開,只是微微地顫動。

  有人向她靠近,但她沒辦法分辨是誰,他溫暖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她想退縮卻被抓得更緊。那股安定的感覺,好熟悉。是哥哥,他來救她了。她的眉頭不再那麼糾結在一團,她說:「哥,我好想你。我就知道你會保護我,我……我……」她又莫名哭了起來。

  洪彤掩面而泣。

  「小凡,哥哥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你。你要好起來,依依、俊俊好想你。」辛亞撫摸著她的額、她滾燙的面頰。

  她掙扎著要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好重,額頭上有塊冰冷的東西,這是哪裡?一定是天堂,有哥哥的地方一定是美麗的天堂。可是,依依和俊俊怎麼也會這兒呢?她的心緒又糾結在一起了。她喃喃地問:「天堂,是天堂嗎?」

  「莉凡,你不要去那兒。你太年輕了,這裡有那麼多愛你的人,爸爸、媽媽、俊俊、依依,還有辛亞、正浩……」洪彤嚎啕地呼喊。

  正浩?正浩,不要有他。天堂裡怎麼會有感情騙子?她呼吸急促,雙手揮舞。

  「走開!走開!留正浩你這個感情騙子,不要來招惹我。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哥,趕他走,趕他走。」她歇斯底里地喊。

  「他走了,哥把他趕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別哭、別哭。沒有人會再傷害你。」辛亞明白了怎麼回事。

  他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哥會像從前一樣保護我。……她沉沉地睡去。

  她醒了。在昏睡將近一天之後。

  是辛亞,他怎麼會在椅子上打盹呢?她環顧四週一片白茫茫的,這裡是醫院,我躺在醫院?怎麼回事。

  「辛亞!」她舉起沉重的手,推醒辛亞。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洪彤、洪彤快來,莉凡醒了。」他欣喜若狂地大呼小叫。

  她專注地看辛亞,懷疑他是不是在演鬧劇。落腮鬍長滿了整個腮幫子也不刮,這太不像他了。而且臉色好難看,他跳到門口時,竟然發現他穿著短褲、拖鞋。

  「辛亞,你怎麼了?怪裡怪氣的。」

  她又恢復了以前慣有的說話方式,太好了,不會有問題了。

  「太好了。你終於正常了,還好腦子沒燒壞。」辛亞欣喜得連失言都沒察覺。

  「莉凡,你躺著好好休息。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幫你下樓買。」洪彤從外頭進來,微笑問。

  「我生病了?」

  「是的。」洪彤牽著她的手,摸她的額頭,好溫柔好溫柔。「是感冒引起的肺炎,不過,不礙事的。醫生說再休息幾天,頂多一個月就可以完全恢復。」

  才說不礙事,卻要一個月才可完全恢復。她的頭開始發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她想起了自己怎麼像生了場大病般地心力交瘁。她的頭側向一邊,咬著嘴唇,輕輕地啜泣。

  「不要怕,有我在,我來保護你。」辛亞堅定地說。

  「俊俊是男生,俊俊要保護姑姑。」小侄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伸出小手幫她拭淚。她一把摟著俊俊,擠出一絲笑意,淚水卻汩汩地流了雙頰。

  辛亞驀然心痛,他對自己承諾,要一輩子保護她。

  從那個晚上之後,正浩就失去了莉凡的消息。他每天都去她住的公寓門口,等待她的出現,他準備了好多話要跟她說明白。他不能讓她以為自己是負心漢。可是一個月都過去了,她還是沒出現。室友小玉也搬走了,後來他看到另外一個新房客搬進去了。公司的同事說她都沒來上班,連簡亦芸也不曉得她的屬下身在何處。

  起初,他還以為莉凡在那個被惡魔詛咒夜裡,遭到意外了。他到警察局查詢意外傷亡的名單,報上每一則車禍、強暴的消息,都讓他心驚膽跳。

  後來,他想起了洪彤,這是他最後也是唯一的線索。這天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找洪彤。他的機會即使像泡沫般隨時可能幻滅,卻別無選擇。

  她客氣地請他進到屋裡談話,那股幽雅而成熟的丰采,讓他覺得愧疚。她沒有責難,沒有咄咄逼人的審判式的問話,只是悠悠地說:「莉凡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孩,她的感情總是放得太快下得太重,以致不能承受打擊,尤其她在這方面,曾經跌過跤,所以再一次的傷害,她是難以承受的。」

  「我不是存心要傷害她,我真的在乎她。」他激動地表白。「她現在在哪裡?好不好?讓我跟她解釋,讓我看看她。」

  「她現在很好,正在養病,你還是請回吧!現在不是你表白的時機,恐怕你的出現會讓她情緒更不穩定。」洪彤下了逐客令。

  生病?她生病了。

  「大嫂,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一家醫院?生什麼病?要不要緊?」他錯愕地追問。

  「大概是淋雨淋了一整夜,感冒引起肺炎,不過最危險的時間已經過了。因為,莉凡的呼吸系統不太好,平常受點風寒,就得拖個十天、半個月的發燒感冒。所以這次才會那麼嚴重。不過,你放心,她在朋友家靜養,現在已經不礙事了。你如果對她還有心,就讓她平靜一陣子再說。」

  天哪!他成了劊子手了。淋了整夜的雨,是多麼絕望悲慘的心情呀!他想起了那一桌豐盛的晚餐,那個原本是美好的生日燭光晚餐,卻讓她心碎地倉皇逃走,自己太不應該了。他無法原諒自己。

  「我——」話尚未來得及講,就被打斷了。

  「媽媽,什麼時候要去看姑姑?」是莉凡常提起的小女孩。

  「請回吧!」洪彤沒有馬上回答依依的問題,反而轉過頭來,對他說。

  「麻煩你告訴她,我是真的愛她!」

  他看了小女孩一眼,捕捉到最新的靈感,就起身告辭了。

  洪彤帶著兩個孩子,拎著一個保溫餐盒,走出了公寓。正浩等他們上了計程車後,再緩緩地將車從轉角的巷口駛出來。

  計程車在木柵的一棟日式房屋前停了下來。正浩把車子靠路邊停靠,看著他們按電鈴。不久,一個男子走出來單手抱起小男孩後再把洪彤手邊的保溫盒提進去。

  正浩懷著興奮又期待又怕傷害人的矛盾心情,靠近那棟房子,他自巷口走到巷子尾,再從巷子底端盤回巷子口。他始終不知如何讓那扇門打開之後,屋子裡的人仍能維持之前的平和氣氛。

  門裡面有小孩追逐的笑語,有男人與女人的對話。他聽得出來那個女人是洪彤。他們可能在院子裡曬太陽,所以才能這麼清晰地聽到說話內容。但,那熟悉的聲音,卻遲遲未出現。

  難道她根本不在裡面?是他判斷錯誤?那唯一的線索豈不是又斷了!

  他的胸口揪得疼痛。

  有些東西錯過一次,就等於錯過一輩子。他錯過了這輩子可能不再出現的感情。他懊悔地倚著木門。

  「依依,到姑姑這邊來。」

  是莉凡,雖然聲音不若昔日精神奕奕,但那確實是他的莉凡。

  他的心又開始活了起來。他用拳頭敲擊紅色木門,不一會兒,那個男子出來開門。正浩眼睛四處搜索莉凡的影子,透過辛亞杵在前頭的身子。

  「喂!先生你要找誰?」辛亞被這個東張西望的陌生男子惹得有點不悅。不但沒禮貌且賊頭賊腦的。

  他看到那名牽著小女孩的女子自客廳走入房間的側臉。是莉凡?不可能,那女子雙頰凹陷、臉色蒼白,臉色那樣沒有元氣。

  「先生,請你出去,你找錯地方了。」

  辛亞見他不回答,就要把半開的門關上。

  「留叔叔!」俊俊還記得他。

  留叔叔?是留正浩,他居然還敢找上門。辛亞憤憤地將門關上。

  「莉凡!莉凡!求求你出來,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開門,開門哪!」他用手掌拚命擊門。像是受冤的百姓,千里迢迢地來到開封府般的擂鼓鳴冤。

  辛亞慌張地一路跑出來,還頻頻回頭看屋內的莉凡有沒有動靜。

  門急急地打開了,辛亞跨出門檻把門帶上,將眼前發瘋似的男人逐出邊界。

  「別這樣,求求你讓我進去看看她,我是——」

  他的話被辛亞打斷了!

  「你是留先生,到處留情的留,我早就久仰大名,你不用浪費唇舌,介紹你自己。我的家不歡迎你踩進來。如果被揍,別怪我沒提醒你。」辛亞真的捲起袖子。

  莉凡一定傷得很重,不然這個男人不會如此生氣。她一定恨死我了,否則她不會悶聲不響地躲在裡頭。

  「謝謝你幫我照顧莉凡。但是這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請你讓我們自己解決。或者,請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她,我在外面等她。」他緊鎖眉頭峰。

  「別作夢了!她說過永遠不要見到你。你膽敢再來騷擾她,我真的對你不客氣。如果你不想讓她再走一趟鬼門關,就請你積點陰德。從今爾後,莉凡由我照顧,姓留的,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傷害她。」溫和的辛亞竟像刺蝟般地武裝起來。這都是因為莉凡。

  她真的放棄他了!而且她已經找到避風港了。這個就要一輩子照顧他的男人,看得出來是肯為她拚命的。

  「是的。我沒有資格再傷害她。」

  他想起自己和簡亦芸的那段混亂錯雜的孽緣,都尚未理清呢!況且,就算莉凡相信他,那個不擇手段的簡亦芸,必定會想出新花招來拆散他們。他不忍心莉凡愛他愛得遍體鱗傷。

  「請你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知道我來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打擾你。」他悵然地說。

  辛亞看著他垂著頭出去。「喂!說到做到哦!」對他補了這句話後,辛亞得意地進入屋內。

  莉凡陪著依依心平氣和地說故事,屋外的風波沒有殃及她。辛亞信守承諾,沒有告訴她,留正浩剛來過。

  醫生說莉凡的病情,已經大致康復了。可是她的話卻少了,「微笑標誌」也不知遺落何處。

  她原本想回鄉下休養,但嫂嫂執意她留在台北。主要是怕雙親憂心,她也認同這想法。可是住在嫂嫂那兒,一定會被找到,思前想後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拗不過辛亞一再的邀約,她住進來了。

  暖暖的初秋早晨,她坐在院子角落,跟草皮一起曬太陽。

  「蓋著吧!免得著涼了。」辛亞從屋內拿了一床薄毯,輕放在她的腰圍。

  「辛亞,別忙了。這陣子麻煩你的地方太多了,這樣我好內疚。」莉凡歉然地說。

  「一點都不麻煩。我正在燉麻油雞給你補一補,這是我拿手的哦!」

  「我又不是生孩子做月子,你怎麼煮產婦吃的補品給我吃呢?」她搖搖頭地笑說。

  「先吃吃看好不好吃,合不合你的味口。這就像是食品市場調查,先研究消費者的喜好程度,不斷地試驗,總有一天會發展出老少咸宜的暢銷產品。可是,『曾記麻油雞』只有我曾辛亞的老婆,才有這個口福……」

  辛亞的笑容碰觸到莉凡黯沉的面容,他趕忙收斂起飛舞的神采和空中的手勢。

  「我——進去看看火有沒有忘記關小。」

  辛亞尷尬地進入屋內。

  結婚,生兩個家baby,男的穿棒球裝、女孩穿傘狀洋裝,這是她自少年時期就開始編織的夢想。

  可是,她開始畏懼退縮了。真愛難求啊!

  陽光的角度已經將原本舒適的綠蔭吃掉了,她擦抹去額上的汗珠,端起椅子正要回屋內,辛亞已經走過來幫她端了進去。

  辛亞真的好體貼。可是她總是無法將心裡那種「曾大哥」的印記擦抹去。

  客廳的方桌上,一鍋香味噴鼻的麻油雞已然做好,靜待女主角品嚐。如同以往,辛亞待她坐定,即盛好一碗放在她面前。莉凡對這樣無微不至的呵護,有點不習慣,甚至反感,但她不敢坦言。

  午間的電視節目,除了幾支配檔的廣告影片有可看性之外,實在乏善可陳。她低著頭喝湯,卻從新鮮的對白裡輕易地判斷,今天有一支新的影片上檔。

  她抬頭看了一眼,即像吸盤式地緊盯著這六十秒廣告,她被撼動得僵直背脊。

  畫面上是日本最紅的女童星安達佑實主演的「無家可歸的小孩」。小女孩空洞的眼神,超過實際年齡的冷酷外表,是引起爭議的話題,她無雙親依靠卻得獨自面對生活的現實面。「同情我,就給我錢!」廣告片用這句話開端,小男孩關掉電視,對著鏡頭露出缺了門牙的嘴,靦腆地說:「我不喜歡自己變成這種小孩,我想要快樂地長大。」幕後的男聲磁性地發出呼籲。「如果只是同情,請把支票收回。慈心兒童募款基金會,歡迎您不記名捐款。」王小文,六歲,民國八十年被遺棄,就在這排字幕的後頭,她觸目驚心地凝視那排小字——義務製作:程莉凡·留正浩。

  他辦到了。他把構想付諸實行了,他們還是有共通的事件彼此聯繫。他們的名字還是無可避免地連結在一起,不只是那六十分之一秒,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放不下他。他的名字像烙痕般刻在心頭。

  「這個小女孩好可愛呵?」辛亞說。

  她眨眨滿眼的迷霧。怔怔地盯著早已跳至美體瘦身的美女廣告。

  「千萬別去減肥哪!那些都是騙人的伎倆,就是抓住女人天生愛美的心態。你看,那個女的到底肥在哪裡,還要減肥,你若減肥,風一來就跌得四腳朝天了。」

  辛亞討好她的時機,老是不對。

  沒有人能像他這樣懂自己。但為什麼卻如此愛恨交織地糾纏?他為什麼讓自己似懂非懂?

  「早知道愛會這樣傷人

  情會如此難枕

  當初何必太認真

  早明白夢裡不能長久

  相思不如回頭

  如今何必怨離分

  ——情難枕」

  又是一個難枕的夜。

  數不清是第幾個夜晚,老是這樣瞪著天花板眼睜睜地看著黑夜送走白天。她的感情不就是像極了黑夜和白天的更替嗎?短暫的相逢、匆匆的告別,一旦分離就無法回頭。「愛情的視覺不是眼睛,而是心靈」,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意識在跟她兜圈子,在每一分每一秒地纏繞著她。

  她下意識地凝視窗隙微弱的曙光,彷彿有什麼朦朧的物體靜臥在窗台上,偶爾有幾點晶瑩剔透的水珠在閃爍。那是什麼?她怔忡地起床走近它。是好大一把紫玫瑰,含苞待放、羞澀地不敢正視她。

  「小凡:

  從第一眼在福隆海邊遇見你,

  我就知道自己逃不了。

  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我愛你,生生世世

  嫁給我。好嗎?

  辛亞」

  她凝視這張粉紅色的卡片,心裡沒有待嫁女兒般的雀躍,昏沉的腦子被憂心佔據了。

  有個人影在花園裡閃過。是辛亞,他在等待莉凡的反應。她深抽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是躲不過的。

  辛亞猛抽著煙,這是極不尋常的。她從不曾看他如此神情緊張。抽不到兩口,他就把煙捻熄,重新再點一根。煙灰缸裡插滿了夭折的香煙。他的另外一隻手,一會兒插進口袋、一會兒擦拭茶几:他站起來,又坐下,走到院子、又走回客廳。

  「辛亞!」莉凡終於出來了。

  他仍然藉抽煙來掩飾緊張的情緒。莉凡透過那層煙霧,看到他抽動的嘴角。她好害怕傷害這張善良的臉。

  「謝謝你的紫玫瑰,好漂亮。」

  她刻意迴避核心問題,只好見機行事。

  「噢!」這句開場白,讓他有點意外。「你喜歡嗎?」他也跟著講無關痛癢的話題。

  「我好喜歡!」

  「你喜歡就好。」

  他懊惱自己的詞窮。生氣自己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跟她求婚,她一定不喜歡這種扭扭捏捏的方式。還是卡片掉了,以至於她沒看見……他用眼角的餘光,四處找尋可能躺在某個角落的卡片。

  他的神魂不定絞痛了她的心臟。但她還是用發顫的聲音說:「我——我一直都把你當大哥看。」

  轟!辛亞覺得整個人沉入又深又冷的深淵。他沒有辦法思考,所有的意志突然凍結了。「大哥」,不要只是「大哥」。大哥不能和妹妹結婚。為什麼還是「大哥」,不是早就說好不當她的大哥嗎?

  「你確定嗎?」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掙扎地問。

  「我——」莉凡愕然地吞了口水。「我喜歡你,是那種妹妹對好哥哥的敬愛。我真的感激你對我這麼好,但是,那畢竟是兄妹之情。」

  「如果我不是一凡的同學,你不是一凡的妹妹,你是不是就不會混淆了你的感覺?」他緊盯著她,追問著。

  「我很清楚,我沒有混淆——」

  「胡說!」他輕叱著。「你被蒙蔽了,你被自己感情的缺口,弄得分不清真偽了。」

  她驚愕地定定看著他。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移動……是的,他的話點醒了她,自己分不清楚感情的真偽,才會蜷縮在黑夜的角落。她要去找正浩,去確定感情的真偽,她的表情,堅定而執著。

  「曾大哥!」天哪,她怎麼忍心再叫他曾大哥。他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你知道為什麼那個下雨天的夜晚,我會倒在你家門口嗎?從小到大,我最無助的時候,哥哥就會出現,他會幫我扛下一切令人厭煩的事。那天,我絕望地在雨裡奔跑,我不知道能躲在哪兒,腦海裡全是哥哥的樣子,他在對我笑,要我堅強。可是,我抓不到他伸出的手,後來,他的臉慢慢變成你的,一樣地溫暖安定,於是,我下意識地跑到你家門口,而後整個人就癱掉了。」她真誠地握著他微顫的雙手。「你是我絕處逢生的一線光芒。」

  「我懂了。你心裡還是牽掛著那個渾小子。你並沒有死心,早知道這樣,上次應該讓他進來,讓你們當面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給搞定。」他把煙蒂丟向煙灰缸,陰鬱地說。

  他來過。什麼時候?為什麼沒人告訴她。

  「正浩他來找過我,他說了什麼?」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久違的火焰再度燃起。

  果然!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渾子小。他又捻起了煙,用手支住昏脹的額,他吐了一圈煙霧,沙啞地說:「大概兩個月前,他要我好好照顧你,而且要我不讓你知道他來過。」

  她暈眩地靠近沙發。只有這樣,他只為了把她交給別人,才來辦交接典禮。

  她看起來蒼涼而沉痛。

  「嫁給我!」他溫柔地攬著她。「我不會讓你擔心受怕,我不會讓你楚楚可憐!」

  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而後,低頭不語,淚水又不爭氣地滾出來。

  他沒有得到答案,但卻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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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1-24 06:59:57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嫁給我吧?」男主角深情款款地注視女主角。

  「我願意。」女主角含羞帶怯地點頭。

  「眸!再來一遍。」

  短短的兩句台詞,NG了十幾遍。問題不在於男女演員身上,而是導演失常。

  「留導,我都照你的要求盡心盡力地演了,再下去我演不出來了。」男演員不悅地抱怨。

  「OK!最後一次。大家再辛苦一下,馬上可以收工了。」正浩意識到自己的移情作用,影響了專業素質。

  她現在應該是幸福的小女人了。自己早就喪失思念她的權利,然而談何容易,總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莉凡再度踏入正浩的公寓,表面看來不像上回大包、小包,把自己搞得氣喘吁吁。然而,腳上卻像綁了鉛塊似地舉步維艱。

  她掏出那串即將解開心鎖的鑰匙,微顫的手縮了回來。她倒抽一口氣,眼皮合上半晌。無論待會兒看到什麼,都要心平氣和、保持風度。她給自己打氣。

  由於一些的陌生,一絲的恐懼和一點點不確定,她選擇按門鈴,緩和可能面對的衝擊。

  「叮咚!」沒有人應門。

  「叮咚!叮咚!」裡頭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他不在?該不會!該不會搬家了。如果換了男主人,或是多了一名女主人,也許連鎖頭都換了。她開始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她下了賭注,重新拿起鑰匙,主動開啟,自己找命運的答案。門鎖輕易地轉動了,至少解開了其中一個謎題。

  屋內一片闃黑。她靈巧地找到了開關,滿室的明亮瞬間點亮了塵封已久的記憶。燭台、紅白格子桌巾、水藍窗簾還有香水百合……一切都跟正浩生日當天晚上一模一樣,要不是那盆盛開的香水百合,她差一點就以為他也在當晚消失了。

  他在乎她的,他還是愛她的。幸好沒有錯過他,幸好有這一切為證。

  她輕撫著每一個與他共處的角落,他們共同的記憶,又鮮活而美好地上映,她的眼又開始迷濛了。

  一本沒有戒備的日記,隨意地擺放在案頭。莉凡顫抖地掀開它——

  「今天遇上了一個女孩,很特別。

  她不是艷光四射、明艷照人的那一型。卻有陽光的味道,我猜她是城市中失落的精靈。

  程莉凡,連生氣的樣子都很可愛的陽光仙子。」

  「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樣沒煩惱

  像個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

  ——「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才跟莉凡道別,就開始想她了。這首歌一語道破我現在的心情,她像個孩子,有赤子的無瑕,卻不無理取鬧。

  莉凡,只要你願意,這一生我將捧你在手心。

  「我有股預感,簡亦芸會成為我和莉凡之間的劊子手。一個鋒利、一個脆弱,當她們彼此相遇,莉凡必定體無完膚。

  莉凡,請你一定要意志堅定地相信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愛你的心不動搖。」

  「我終於失去了你,在這狂亂的夜晚。

  天哪,我怎麼會犯下這荒謬的錯誤,讓簡亦芸玩弄於股掌之間。

  莉凡,你一定恨透了我,以為我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你現在是不是相信那些謊言?

  簡亦芸瘋了,她要所有的人陪她一起玩金錢慾望的遊戲。我們都成了道具玩偶,尤其是因為你認識了我,更無可避免地成為妒火的靶心。

  你絕望地在雨中消失,任憑我千呼萬喚,卻得不到一絲回應,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嗎?」

  「莉凡,你瘦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錐心刺骨。

  他說你生了場大病,都是我不好,沒法兒好好保護你,讓你飽受驚嚇。

  那個即將陪你走一生的男子,看來對你用情至深,他能給你我所沒有的安全感,可以無後顧之憂地盡情迎向陽光。這段感情的歷史,長存我心……」

  莉凡讀到這裡已泣不成聲。她把整本日記壓在胸口,緊緊握住「這段感情的歷史」。不!這不會成為歷史,它的過去因為懵懂而蒙塵,現在她要陪他一直到天荒地老,不管什麼後顧之憂,她只知道正浩是愛她的。

  早上出門時明明記得熄燈的,怎麼屋內會有光線呢?正浩邊開門邊納悶地想著。也許是最近通宵達旦的工作,把自己搞得丟三落四、神情恍惚。

  他甫踏入客廳,被眼前所見弄得驚慌失措:飯桌上擺了燭台,燭光柔和地閃耀,使得每一道菜色都像加了柔焦處理般地引人遐思。他怔了一下,揉揉眼睛,以為誤闖別人家,抑或是單身漢的海市蜃樓?

  「正浩!」

  「正浩!」

  是莉凡!他愕然回頭,果然是她!站在他面前的莉凡,一襲白紗洋裝,頸上系的也是和上回一模一樣的蝴蝶結。他朝思暮想的莉凡,就這麼從天而降了。

  「莉凡,真的是你?」他瞪大眼睛,癡癡地問。

  「是我。我回來了。」她流著淚,溫柔地說。「你瘦了。」他的神情落寞、雙眼凹陷、臉色蒼白。

  「真的是你,我好想你。」他撼著她的雙肩,緊盯著她。

  「我也好想好想你。」她緊緊圈住他的腰、戰慄地把臉貼進他的胸膛。

  「哦,莉凡!是我不好,是我害你生病,是我害你傷心痛苦。」

  「別這麼說,是我太愛鑽牛角尖,太沒氣量。」

  「莉凡。」他再輕喚。「你讓我好慚愧,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補償你。」他用下巴輕搓她的額。

  「不要談什麼補償。」她抬起頭,用食指觸他的唇。「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從今天開始,過去的就讓它隨風而逝,我們一起牽手將遺落的那一端再串聯起來。求求你別把我硬生生地塞給別人。我的世界如果沒有你,一定會黯淡無光。」

  「那——那個男的呢?」她的話讓他想起了辛亞。他微蹙眉頭問。

  「嗯!」她嘟嘟嘴。「哪個男的?」她促狹地裝傻。

  「就是那個說從今以後你將由他照顧,要我不要再接近你的那個人,你們……你們……」

  「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是我哥的同學,我把他當成大哥。請你不要瞎猜啦!」她笑笑地說。

  「那你還會回去嗎?」

  「哦!」她佯裝不悅。「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你要趕我走啊!」

  「不是,不是,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你是說,你要留下來。」正浩又緊張又驚訝地支支吾吾。

  「是的。從今天開始,你每天都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你回來。」她愉悅地說。

  「不只這樣,如果只有普通的飯菜可以吃,我不會滿足。」輪他故作沉重地說道。

  「那你還想吃什麼山珍海味不成?」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餚,問他。

  「山珍海味哪比得上美人魚。」他的眼映著燭光,兩簇灼熱的火焰熊熊燃起。

  「美人魚?」她佯裝不解地瞪他。

  「對,沒錯,是美人魚。而且今天晚上就要,現在,馬上。」

  他攬著她俯下身來親吻她。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他的規律和鳴。她陶醉在他的愛、溶化在他的情裡。而那些「後顧之憂」似乎不再成為真愛的絆腳石了。

  早晨的陽光已從落地窗斜射進來,在昨晚曾經熱鬧的雙人床頭形成一束金色光帶。

  正浩的眼皮微顫,翻身繼續香甜入睡。這已經是長久以來未曾有的好夢,連廚房裡平底鍋吱吱喳喳的煎蛋聲,都吵不醒他。

  莉凡端著一杯牛奶、兩片烤麵包和荷包蛋挨近他。

  「小懶豬,太陽曬屁股了,快起床!」她哄著。

  正浩牽動一下嘴角,不為所動。

  她彎下腰,在他的頰邊輕印一記,不忍心叫醒他。

  「鈴——」電話聲響起。

  莉凡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拿起聽筒。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卻一長串的話語,堵塞了喉頭。

  「不准掛我電話。」命令式的開場白。「上回那卅萬沒賺到,煮熟的鴨子飛了,唉,真是可惜。不過,最近又有一個新案子快到手了,好人做到底,再幫一次忙。至於酬勞可以商量,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莉凡愣愣地握著話筒,臉色一陣白一陣青。

  「是哪個冒失鬼,一大早打電話來。」正浩自她背後搔著頭問。

  她杵在原地,沒有回答。

  「喂!喂喂!你在跟誰說話?」話筒裡傳出迭迭詢問的聲音。

  他怔一怔,搶過話筒放回原位。

  「莉凡!是簡亦芸,她又跟你胡扯什麼?快告訴我。」他握著她的肩,瞪大眼睛問。

  莉凡回過神來,出奇平靜地說。

  「是她,但是她再也左右不了我的意志。」她深情地凝視他。「只要你快樂,我就跟著快樂,我說過我相信你。」

  正浩把她摟入懷裡,托起她的臉。「噢!我的好莉凡,我必須對你坦承一件錯誤。雖然是簡亦芸布下的圈套,但是我卻克制不住衝動,導致一連串禍事。我一定是中了什麼符咒,才會這樣。」他痛苦得肌肉都扭曲了。

  「你只要告訴我,錯誤是發生在我們相愛之前,還是之後?」她溫柔地問。

  「是你看見我喝醉的前一天。」

  「那就忘了它吧。」她堅定地說。

  「可是——」話被打斷。

  「每個人都有過去,包括我在內。既然你曾經愛過她,就當做是感情債,還清了就罷了。不管那是件多難堪的事,我們都把它忘了。」她給他一個信任的笑容。

  「嗯!」他抿著嘴承諾,把她摟得更緊了。

  「別只顧著懺悔,快嘗嘗我為你做的早餐,吃飽好上工了。」她把他推開,甜蜜地說。

  他攬著她一起分享陽光下的早餐。

  砰!簡亦芸辦公室的門被正浩突然打開又摔上。

  她錯愕地抬起頭,原本惱怒的神情一瞬間化成喜不自勝的邪惡笑臉。

  果然,沒有人不愛金錢。

  「嗨!我就料到你會來。」她提高嗓音對門口喊。「小妹,端茶!」

  「不用麻煩。我只是帶幾句話給你,馬上走。」一臉漠然。

  簡亦芸睨了他一眼,走到百葉窗前將簾子閉合。

  「說吧!」

  「我想跟你談條件。」他盯著她。

  「哦!這事好辦!只要你有合作的誠意,我可以少賺一點,分給你。」

  「我不是說這個!」他的表情嚴肅。

  「那你想談什麼條件?」她疑惑地問。

  「宋總找過我。」

  簡亦芸倏地跳起來。「他找你幹嘛?」

  測試成功!她還在乎宋凱的想法,正浩得意地撇一撇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向我打聽你我之間的關係,像是在找什麼線索似的。」他煞有介意地說。

  「怎麼會呢?」她面露憂色。「你怎麼跟他說?」

  「我什麼也沒有說。不過他一點也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好像掌握到證據的樣子。」

  「這個死鬼!他還真的想甩掉我。」她嘰嘰咕咕地自言自語。

  她靈機乍現,急急地拉開底層上鎖的抽屜,拿出一卷錄影帶,盯著它喜孜孜地說:「幸好,沒有被偷走!」

  「有沒有可能被別人看見?或是聽見?」他再度戳她。

  「不會吧?那天我交代林秘書,無論誰來找我,一律不得來打擾。所以,我們在會議室『辦事』才能不受干擾,你放心好了,那間會議室啊!比銅牆鐵壁還安全。」她十足把握地說。

  「你這麼有信心?」他反問。

  「哈!宋凱那個變態狂,他以為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以為我們每次都上旅館嗎?在公司開『房間』才方便。」

  她甚是得意這段剃刀的地下情,愈說愈得意。聽得正浩耳根燥熱。

  「既然如此,除了你我是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這件事嘍?」

  「當然。除非我們之中有人告訴他,否則,他抓不到我的辮子。」

  真是荒謬!第三者對於「外遇」,竟也急於掩飾。

  「如果,我把這個拿給他看呢?」

  正浩也取出了另一卷帶子,亮給她瞧。

  「你敢?」她怒目相向。

  「有何不敢!你不是要拿著它到處炫耀你的戰果嗎?這卷春宮片不是你予取予求的護身符嗎?」

  正浩拍了一下桌子,氣焰毫不遜色。

  「我——」她為之語塞。「你說要怎麼談條件?」

  「把母帶給我,當場湮滅證據,我保證不會在宋總面前說半個字。」

  「你別作夢!我不會讓別人從我手中把你搶走。」她斷然地回絕。

  這個可憐的女人,被自己束縛得失去感情的重心。她走入迷霧森林,但他卻無能為力。

  「宋總在辦公室等我。你自己想想,你要給我母帶,還是砍倒你的搖錢樹?」

  「鈴——」

  簡亦芸桌上的分機響了。

  「好,我會告訴他。」她掛上聽筒。

  「是宋總催我?」他問。

  他跟林秘書預約和宋凱的會面時間,已經超過15分鐘。宋凱要外出,所以請林秘書催促他。預約談話內容無關簡亦芸,而是他年底競選立委需要的形象廣告。

  「嗯!他請你馬上進去他辦公室。」

  兩人沉默了半晌。

  「我走了!」正浩拔腿預備離開,將錄影帶緊扣腰間,朝宋凱方向跨步。

  「等一下!」簡亦芸起身留住他。

  他懸在半空中的心,因窺伺了她的不安,而沾沾自喜。

  「給我吧?」他把掌心伸向她。「我是個窮小子,不值得你為了一棵朽木,而放棄一片森林。」

  他的眼緊盯著她微顫的手,一塊塑膠盒子,竟像千斤重擔般難以提起。

  「拿去吧!滾開!」她把黑盒子摔入他的手心。

  他確定這卷帶子是令他志忍不安的罪魁禍首,終於釋懷。

  回家的路上,正浩扯碎帶子,將它毀屍滅跡。連同他手中那卷空白錄影帶。

  簡亦芸驀然憶起當初給他的帶子,早在她親眼目睹下被他毀壞時,為時已晚。

  時序進入了秋季,是個適合出遊的季節。洪彤帶著孩子們回苗栗鄉下看爺爺奶奶,辛亞堅持載她們母子回家。莉凡也要求正浩陪她一起回憶成長的時光,於是儼然成了六人同行。

  車子一過造橋收費站,山巒高低起伏,阡陌縱橫,綠油油的稻禾隨風搖曳,其間民房錯落,好一幅截然不同於台北的原野風光。

  「等我們老了,來這邊養老好不好?」正浩側頭問莉凡。

  「當然好啊!你養牛、我種菜。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像是神仙眷侶。」

  「神仙眷侶是不問世事的,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個老頭,成天無所事事,不修邊幅在你面前晃呀晃的,你呀,不煩死才怪呢!」他開心地逗她。

  「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個老太婆,滿臉皺紋、彎腰駝背的,成天在你耳根囉哩囉唆、大眼瞪小眼,你一定懶得理我。」她蹶嘴說。

  正浩親暱地拉起莉凡的手,親了一親。她輕倚他的肩頭,一份甜蜜的滿足油然而生。

  兩個小傢伙一見到爺爺、奶奶,興奮得又親又摟,惹得老人家眉開眼笑。

  辛亞載她們母子平安到達目的地,稍作寒暄,即要離去。依依拉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走。

  「曾叔叔,不要走嘛,留下來陪我們玩嘛!」依依仰著小臉乞求。

  「留下來陪我們玩嘛!」俊俊這一陣子像是鸚鵡似的,老是喜歡學姊姊說話。

  辛亞左手被依依拉著、右腿讓俊俊給抱著。果真是左右為難。

  莉凡看在眼裡,解開辛亞的心結,誠懇地說:「留下來過中秋節嘛!你一個人在台北也無聊,大家一起多熱鬧啊!」莉凡看了洪彤一眼,洪彤低頭不語,她再向母親求援。

  「辛亞,你是一凡的朋友,也就是程家的朋友。聽莉凡說你在台北很照顧她和她大嫂,就不要客氣了。」程媽媽說。

  「曾先生不會是嫌咱們鄉下地方太寒傖了,住不習慣吧?」程伯伯用激將法幫腔。

  這一說可把辛亞弄得手足無措。

  「程伯伯,你千萬不要這麼說。我怎麼敢嫌棄呢?這裡的空氣連聞起來都是甜的,每一個人都那麼和善、那麼好客,叫我這個城市人大開眼界。我喜歡得不得了,可是……」辛亞仍顯猶豫。

  「辛亞,既然爸爸媽媽這麼有心邀請你,反正這兩天剛好放連假,不急著回去就留下來吧!」洪彤見公公、婆婆不介意她帶「男人」回家,也釋懷地幫忙勸留。

  辛亞看看洪彤、看看莉凡、再看看正浩,每一張臉都溢滿著溫情,不由得他拒絕。

  「如果你堅持要回台北,看來我也不好意思留下來了。不如我們一起回去過兩個男人的中秋節吧!」正浩也軋上一腳。

  「好吧!那只好留在這裡打擾各位了。」辛亞搔搔頭,憨憨地說。

  「哇!太棒了!」俊俊和依依高興得往他身上跳。

  八月十五的月亮高懸掛在四合院的中央,遠處青蛙與不知名的小蟲奏起月光曲,莉凡提議去河邊看看小時候的螢火蟲還在不在,於是一票人充滿期待往河邊去。

  「不見了,都不見了。獨木橋、竹林都變成水泥橋和堤防了,螢火蟲滿山滿谷的盛況,再也不會出現了。」莉凡傷感地感慨。

  「現在只有人工螢火蟲了,除非是深山裡面,才有可能找到你童年的成群螢火蟲。」正浩也有同感。

  「姑姑,你看那是什麼?」依依指著對岸草叢裡閃爍的光點。

  「出現了!依依、俊俊看見沒有,那是螢火蟲哦!它的屁股會像小電燈泡一樣,一明一滅的好漂亮喲!姑姑小時候……」莉凡欲罷不能地講,小朋友竟也聽得目瞪口呆。

  正浩攬著莉凡,眼光中自然流露愛慕的情意,不時攏她的髮絲,為她披上衣服。辛亞看在眼裡,頗不是滋味,靜悄悄地轉身離開。洪彤看出他的心事,悄悄地跟在後頭。

  「這月色真美!」洪彤說。

  「哦!」辛亞轉過身。「是啊,平常關在大樓裡,還真是難得欣賞這麼美的月色。」

  「你今天不想留下來,是怕面對莉凡和正浩?」她輕聲細語試探。

  「嗯!」他垂下頭。「一時之間,還很難接受。看他們卿卿我我的,難免觸景傷情。」他幽幽地說。

  「你應該為她高興呀!她找到了幸福,恢復她原有的青春活力,你總不希望見她鬱鬱寡歡、憂愁度日吧?開心點,不要讓她有壓力,覺得對你愧疚,好嗎?」洪彤耐心地勸他。

  「他會真心對她嗎?」

  洪彤握著他的手肘,月亮打光的臉龐愈顯得柔和。

  「會的,你放心,我看出他是真心的,把莉凡放在你的心裡面吧!」

  他將目光調至河岸邊,莉凡依偎在正浩的臂膀,雙腿抱在胸前,兩個小孩圍繞著他們兜圈子。

  「我祝福他們!」辛亞回過頭對洪彤說。

  田埂邊傳來田園交響曲,辛亞和洪彤靜靜地聆聽幸福的樂章。

  中秋節過後,辛亞開始忙碌地投入工作。麗城的案子,已進入最後的修訂階段。麗城老闆留慶明要親自看他畫的建築圖。

  他特別挑了件寶藍色的西裝,打上領帶,在發上抹厚厚的發油,讓自己顯得成熟點。因為,在之前他早已耳聞留董的古怪脾氣,他要是瞧你不順眼,接下來的事就得百般煎熬了。辛亞都已經走到門口了,還折回來噴了幾滴古龍水,再看看鏡中的自己,微笑地出門。

  「曾先生,你稍坐一會兒,董事長有客人在裡頭。」艷麗的秘書小姐,從嬌艷紅唇裡吐出這些字眼。

  沒想到這麼一坐就是兩個小時,辛亞坐立不安地看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想到還有一個客戶正在公司等他,就不由自主地頻頻看表了。

  「秘書小姐,麻煩你幫我通報一聲,說我約十點,能不能報告留董說我就在外面等著,他可能忘了這件事。」辛亞實在按捺不住了,走到秘書桌前說。

  「這恐怕不太好,留董習慣讓客人『等一下』。」秘書小姐訥訥地說。

  天哪!這是哪門子有錢人的壞習慣呀!辛亞的好脾氣都快磨光了。

  「曾先生,董事長請你進去!」

  這句特赦令,解除了辛亞的痛苦。

  留慶明偌大的辦公室,簡直就像博物館,觸目所及儘是象牙、豹皮、古董……之類的絕跡擺飾,原來,他除了搜集美女之外,另有別的嗜好。

  他盯緊眼前與自己面對面的富豪排行榜名人,高大魁梧、吊帶褲掩不住凸顯的啤酒肚,打量人的眼神使他顯得有些流氣。不過,那眼神倒是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遞出名片後,他戰戰兢兢地把建築圖平放在那上臘反光的桌面,留董看了一眼,抬頭專注地凝視他。

  「留董,哪裡有問題嗎?我可以修改。」辛亞像坐在針山上,手心冒冷汗問。

  「你今年多大啦?」這突兀的問話,把他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哦?」辛亞愣了一愣。「都快三十了。」

  「跟我兒子年紀相當,不過,你看起來聽話多了。」

  他竟然用「聽話」形容自己,枉費花了一個早上打點儀容,還被像「娃兒」似地看待,真是恥辱。

  「咳!留董,關於這個案子,我有幾個概念想跟您做詳細的報告。」辛亞故意把語調降低,顯得穩重些。企圖提醒留慶明,他是個專業人仕。

  「不急,不急,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用心的年輕人,我對你的東西有信心。」

  留董竟把建築設計圖捲起,擺出促膝長談的模樣。這回可真是遇上怪人了。

  「請用茶!」

  秘書小姐端茶進來,古瓷杯底壓著一張照片。裡頭有兩個男人,坐著的是留慶明,笑得合不攏嘴;而背後站立的年輕男子,笑容僵硬,似乎有點不情願。即使泛黃的痕跡看得出這張照片的歷史,但辛亞一眼就看出那個高中生模樣的影中人,是留正浩。

  「他就是我兒子。」留慶明發現他對照片有興趣,更一發不可收拾地發表兒子經。

  「這是我和正浩唯一的合照,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倔了點。我們父子已經七、八年沒見面了。」

  七、八年沒見!留正浩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有個顯赫的家世,卻與父親形同斷絕關係。莉凡跟這種人一起,怎麼叫人安心呢!

  「是什麼原因,讓他不回家呢?」辛亞問。

  「這——」留慶明面露難色。「是一點誤會,導致他對我這個做爸爸的不諒解。」

  「怎麼可以這樣子呢?為了一點小事就跟父親斷絕往來,留正浩太不可靠了!」辛亞想到莉凡,不自覺地提高音量,義憤填膺地忘了自己是誰。

  「不要激動!別提他了,看圖看圖。」留慶明急急把圖攤開,轉移敏感話題。

  辛亞也留意到自己的失態,沒再追問下去。留慶明竟沒有為難他,使建築設計圖順利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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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7:01:13 |只看該作者
第08節


  辛亞忙了幾個月的設計圖終於搞定了。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如釋重負的舒坦,他躺在床上又開始抽煙。

  他噴了幾朵煙圈,思緒飄到那年夏天的海灘:莉凡那張無憂無慮的笑臉,她對他笑、同他說往事、送他「海內」貝殼。命運真是捉弄人,幾載的分離,讓他再度與她相遇,他卻仍然是她命運的配角。而留正浩卻後來居上地佔據了他日夜渴望的位置。

  留正浩,這名字掠過心頭,帶來酸澀的苦楚和一抹不放心。為什麼從不曾聽莉凡提起留正浩的家庭背景?難道連她也不知道!他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不,他要阻止莉凡再受一次傷害。

  他抓起床頭的電話撥給莉凡。電話連續響了幾聲,就在掛斷的前一秒,莉凡接電話了。

  「喂!找哪位?」她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是我,辛亞。」

  「辛亞,對不起,我爐子裡在煮宵夜,待會兒正浩回來要吃的,我去把爐火關小點。你再等我一下。」

  她語氣是那麼的幸福、那麼的喜悅、那麼的滿足,他怎堪叫她夢碎呢!

  「喂!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她又回到電話邊了。

  「你現在好嗎?」他自知是多此一問,卻不知如何打開話題。

  「嗯!我現在都快成了老媽子了。每天待在家裡燒飯洗衣,等正浩回來。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他感受到她是全天下最快樂的老媽子,生活完全以正浩為重心,這正是他所擔心的。

  「莉凡,我昨天見到正浩的父親了。」他迂迴地試探。

  「正浩的父親?」她怔怔地問。「他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呀!」

  果然是個騙子。

  「他是個騙子,莉凡,他說謊。」他著急地說。

  「辛亞你怎麼啦?」

  「留正浩他欺騙你。你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嗎?是赫赫有名的留慶明。」

  莉凡愕然地握著話筒不出聲。過了半晌,她說:「你是說那個常上電視新聞的留慶明?」

  「沒錯!他家家財萬貫,留慶明的花名遠近皆知。有錢人玩女人的花招多得數不完,你得小心點,別吃虧上當,還是……」

  「不要說了,我相信正浩,他不會騙我的。」她激動得打斷他的話語。

  莉凡回到廚房,任憑一鍋湯沸騰鼎沸,握著麵條怔怔地站著。

  「在想我嗎?小美人。」正浩不知什麼時候回來,自背後圈住了她的腰。

  莉凡陡然一震,麵條灑了一地。

  「對不起,嚇著你了!」正浩彎下身來,幫忙拾起麵條,他碰觸到那雙飽藏心事的大眼睛。

  「你有心事嗎?」

  「沒什麼。」她的眼神閃爍,明顯地用肢體語言告訴正浩她的不安與焦躁。「麵條都弄髒了,我下去買。」

  「我不餓,不用忙了。」

  正浩把爐火關了,望著她的臉問:「你在擔心什麼?告訴我。」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麼的認真、那麼的柔情萬千,找不出一絲隱瞞的線索。

  「正浩,你會愛我多久?」

  「這是什麼傻問題。我當然愛你一輩子,如果有來世,我願意生生世世做你的丈夫。」他在她額上留下一吻。

  莉凡像個石膏美人似的,僵在那兒。她的表情,使得正浩神經緊繃。

  「到底今天發生什麼事?」他緊握她的手肘。

  「我——」她側過頭去,把話嚥下去了。

  「又是簡亦芸!一定是她又跟你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對不對?」他口氣變得暴躁。

  「留慶明是你什麼人?」莉凡答非所問的方式,讓正浩無從招架。

  留慶明,這個憎惡的名字,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莉凡怎麼知道他的。正浩放開了莉凡,怔怔地站著,沒有回答。

  「是真的。辛亞說的是真的。」莉凡喃喃地自言自語。她的耳畔出現了辛亞說的那句話。「有錢人玩女人的花招多得數不完。」為什麼他要隱藏真實身份?是一種有錢人的新花招嗎?她覺得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她再也聽不進任何話。

  「莉凡,請你聽我解釋,不要胡思亂想。事情不是像你聽到的那樣!」他急著解釋。

  「留慶明是你父親,這是事實吧?」她冷冷地問。

  「我不是有意要瞞你……」

  「夠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見任何一句美麗的謊言。你連親生父親都可以不承認,那我算什麼!我每天在這裡,百般地奉侍你,只不過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菲律賓女傭。你隨時都有呔舊換新的準備,不是嗎?」她激動得涕淚縱橫。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為什麼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正浩也像被無名火燒著似地激動。

  「我無理取鬧?我口不擇言?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傻呼呼地愛上你,是我活該自動送上門。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話說完,轉頭就往浴室跑。

  她把自己關在浴室,委曲的淚水源源不絕。直到她聽見摔門的聲音,出去看時才發現正浩已經走了。

  她失去重心地頹然坐回沙發上,茫然不知所措。愛情的滋味,竟如此苦澀。

  牆上的指針又往前跳了一格。莉凡在沙發上哭累了,睡著了又醒來了,正浩還是沒有回來。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伴隨著秒針滴答滴答的腳步聲,逐漸吞沒她。她在等他回來繼續未完成的質詢?還是在擔心這麼晚了他會不會出事?或許他根本私毫不在意家裡有人在等他呢!她的心錯縱複雜地糾結在一起了。

  她心裡有個茫然的念頭:逃離這個房子,丟開那些想不透的來龍去脈。她顧不得此刻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她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入夜後的秋風,吹得人涼颼颶的,莉凡卻只穿件短袖家居服。

  「小姐,一個人嗎?要不要一起去玩呢?」

  聲音是從背後尾隨的越野摩托車騎士傳出來的,莉凡這會兒才想起報上社會版劫財劫色的新聞,她不敢回頭,只好加快腳步,而那引擎聲卻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本能地往前跑,摩托車卻一晃眼就橫在她面前了。

  「你想幹什麼?」她顫抖說。

  「我只想載你去兜風,大家同樂同樂,瞧你緊張的樣子,真是逗人。」

  那男人邪眉豎眼,一看就知道存心不良,莉凡拔腿就往旁邊跑,說時遲那時快,那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肘,根本無機可乘。

  「救命啊!救命啊!」

  「你再喊,我叫你死得很難看。」男人用孔武有力的手臂箝住了她的喉嚨。

  「年輕人,你這是幹什麼?」路過的無線電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探頭問。

  「我跟女朋友吵架,關你啥事,勸你少管為妙!」

  莉凡猛跟司機使眼色,打出求救信號。

  「你再不放手,我馬上呼叫友台來包圍你。」

  司機伸手進入車窗,拿出無線對講機。

  「好。算你狠!給我記住,下回最好不要給我碰到。」他撂下狠話後,揚長而去。

  莉凡握著喉嚨乾咳幾聲,慘白著一張驚嚇過度的臉,連聲向司機道謝。

  「不用謝我啦!我看你的樣子也不像壞女孩,怎麼會這麼晚了還在外面不回家呢?」好心的司機用台灣國語關切地問。

  「我……」她想起今晚發生的事情,不禁低頭啜泣。

  「好好好,我不問,那你告訴我要去哪裡,我載你一程,免得待會兒又遇上不良分子。」

  這話可叫莉凡答不上來了,自己到底要去向何處呢?誰能真正瞭解她,聽她說心事呢?洪彤。對了,同樣身為女人的大嫂,一定能為自己分憂解愁。

  她跳上了計程車,前往洪彤的住處。到了目的地,才驚覺半夜時分,大嫂和孩子早就入睡了,這樣莽莽撞撞地來,不是太擾打她了嗎?

  她在對講機旁猶豫不決,眼看對門的狗已開始低吼了,若要回去,好心的計程車卻已走遠,只好鼓足勇氣撳下對講機。過了好半天屋內的燈終於亮了,她鬆了一口氣。洪彤透過對講機的聲音,卻是狐疑害怕。沒有男主人的家,似乎少了靠山。

  「大嫂,是我。對不起,這麼晚了!」莉凡愧疚地解除洪彤的武裝。

  「天哪!到底怎麼了?快進來。」

  莉凡一臉的恐懼和近乎衣衫不整,任誰見了都不得不往壞處想。

  洪彤忙著端熱水給她喝,為她披外套,待她鎮靜點再詢問細節。

  「你有沒有給他機會解釋?」洪彤為莉凡診斷所謂的「有錢人的騙局」。

  「我心裡好害怕失去他,愈是在乎他,就愈怒不可抑,就……」

  「就口不擇言地幫他貼標籤,給他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洪彤說。「莉凡,千萬不要小看語言的殺傷力,愈是在乎你的人,愈容易被傷害。」

  「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樣那麼在乎我?為什麼他要隱瞞身世。」

  「他是真的在乎你。還記得上回你生病住辛亞那兒的時候,他在樓下不知等了幾天幾夜才跟蹤到我去探望你。接著,因為不能再刺激你,他沒有在辛亞家出現。卻每天拎了各式的補品,要我帶給你補身體。莉凡,他如果真要騙你,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我相信他之所以不告訴你留慶明就是他父親,一定是有原因、有苦衷的。你至少該聽聽他的理由,如果不是很深的創痛或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相信他不會這麼做的。」

  莉凡不斷用手指絞動衣襟,為自己的孩子氣志怎不安。正浩會不會就此一走了之呢?

  「回去吧,說不定他已經在家等你了呢!」洪彤說。

  「鈴——」電話響起。

  「這麼晚了,會是誰?」洪彤猶豫一下。「說不定是正浩回家後找不到你,打來的。你快去接。」

  「嗯!辛亞是你。」

  「莉凡,你果然在這兒,留正浩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已經把他安全送回家,你快點回來,我快招架不住了。喂喂!這麼晚了,我去接你好了!」

  辛亞跟朋友去酒吧聊天,卻無意間看到正浩一個人在喝悶酒,滿口胡言亂語,怎麼勸都不理不睬,只好強行把他架回家。

  「莉凡,這就是你所謂的幸福嗎?」辛亞冷眼瞄了沙發上的正浩一眼,不以為然地說。

  「辛亞,謝謝你送正浩回來。我和他有點小誤會,說開就沒事了。」她不再想和辛亞談關於她幸福與否的問題,勉強地撇撇嘴角。

  辛亞走到門邊,回過頭說:「莉凡,只要你需要我,我隨時都會在你身邊。」說完,跨門而出。

  「正浩,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會把身體搞壞的。」莉凡用濕毛巾輕拍他的額頭。

  「莉凡,不要生氣,不要走!」正浩閉著眼,蹙著眉,喃喃念著。

  「好,我在這兒,我不生氣,我不會離開。」她拾起他的手貼住臉頰。

  「媽!媽!」他臉部肌肉揪在一塊,像是痛徹心扉地呼喊著。

  莉凡愣愣地看著他,是什麼原因讓他想起母親,而且如此難過。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負心漢。走開!我永遠不要看到你。」他的聲音充滿了怨慰,揮舞的雙拳,差一點就打到莉凡。

  這是一道倫理親情的難題。她凝視著正浩,恨不得自己是解除魔咒的仙女,讓那些緊箍著他的難題,都幻化成雲煙,可是,她不但做不到,還增添他的煩惱。莉凡深深地愧疚。

  隔天正浩睡到中午才起床。他頭痛欲裂,任憑他用力地甩頭,卻甩不開撕裂般的疼痛。

  「正浩,你醒了!」

  莉凡沏了一杯茶,端給他。

  「現在幾點了?我怎麼會在沙發上睡著了?」他似乎忘了昨晚喝得酩酊大醉的事。

  莉凡挨近他,把茶湊到他唇邊。

  「老爺,現在是下午兩點。你昨晚喝醉了,還讓別人給抬回來呢!」她俏皮地說。

  昨晚喝醉,正浩驀然地想起昨晚的那場爭執。

  「莉凡,你還在生氣嗎?」他挺直背脊,睜大眼睛看著她。

  「你看我像生氣的樣子嗎?」她對他露出天使般的笑顏。「是我不好,我無理取鬧。害你跑去喝悶酒,你罰我好了。」她低著頭說。

  正浩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無限憐惜地說:「我怎麼捨得罰你呢?你是我生命裡的陽光仙子,帶給我那麼多的溫暖、那麼多的快樂,我少不了你,你可不許偷偷溜走哦!」

  「不會。我要跟你緊緊地拴在一起。這樣就算中共真的武力犯台,也拆散不了我們。」她膩著他說。

  「傻丫頭,想那麼遠!」

  正浩捏她的鼻尖,托起她的下巴,兩片熱唇覆蓋著這討他歡心的櫻桃小嘴。

  一陣令人迷戀的暈眩後,正浩張開眼睛,雙手捧著莉凡發燙的臉蛋,他輕柔地對她說。

  「莉凡,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好不好?」

  「嗯!」她點點頭。

  她偎在他強壯的胳臂,聽他娓娓道來。

  「故事是發生在卅年前,秋桂是從南部來台北找工作的鄉下女孩。她長得眉清目秀,很得年輕男子的緣。在眾多的追求者中,她喜歡上了一位花花大少,由於太過年輕,社會歷練不足,她不顧家人朋友的規勸,堅持要與這富家少爺同居。這在當時,是不容於社會道德規範的。於是秋桂的父母跟她斷絕了關係,而她一生唯一的寄托卻讓她心碎了。」正浩垂下眼瞼,停頓了半晌。

  「男的變心了?」莉凡問。

  「是的。富家少爺娶了富家千金,之後便再也沒出現。而這個時候,秋桂竟然懷孕了。她獨自一個人生下孩子,撫養他長大成人。十多年後,那個男人找到了他們母子,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莉凡搖搖頭。

  「因為他的元配患有不孕症,這個流落在外的男孩,鹹魚翻身,竟成了大財團的繼承人。秋桂為了孩子的將來,答應搬到他家。也許是孩子終於認祖歸宗,多年的心願了結,又或許是長年積勞成疾,秋桂沒多久就去世了。」正浩講到這裡,黯然地垂下頭。

  「秋桂就是我母親,我就是那個私生子。」正浩抬起頭,一雙淚眼望著莉凡。

  「天哪!原來你受了這麼多的苦,對不起。」莉凡心疼地攬著他的頸,為他拭去淚水。

  正浩用手支住額,歎口氣說:「我母親生前沒過一天好日子,為了我,她日以繼夜地工作。甚至連到工地挑磚頭這麼辛苦的工作,她都去做了,只為了賺更多的錢,不管烈日當空、颳風下雨,她的生活幾乎被工作填滿了。最後……」正浩激動得掩面而泣。

  莉凡輕拍他的肩,安撫他。「都過去了,不要再難過了。」

  「可是,他憑什麼坐享其成。如果他不是打聽到有我這個人存在,他會千方百計來找我們嗎?他做得再多,也彌補不了這一輩子的創傷。」

  他連父親這兩個字都不願提,怨氣溢滿了胸口。

  「正浩,你母親在世的時候,一定盼望著有一天你能光明正大地姓留。不再背著父不詳的印記。這天終於盼到了。而你卻在她離開後,企圖拋棄她一生所寄托的希望。你想,她在地下若有知,會心安嗎?」莉凡勸他。

  「我沒辦法接受他,更別叫我跟他一起生活。我只要一看到他,就想起母親哀怨的眼神,時時刻刻在提醒我,是他害媽媽沒辦法頤養天年的。」

  「你母親不會希望看見你對自己的父親充滿怨恨的,你身上留著他一半的血液,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生來就沒有選擇生身父母是誰的權利,既然你姓留,就試著讓自己慢慢地去接受這個事實,不要再排斥了。」

  「可是,我……」

  「沒關係,有我陪著你,如果你有心結,怎麼樣也不會快樂,讓我陪著你度過人生的關口。」

  留慶明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慎重其事了。他囑咐府裡上上下下,全部動員將家裡打掃得窗明几淨,廚房的菜單需由他過目,花園的花草也都經過一番修剪。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留家辦喜事呢?

  其實,對留慶明而言,這無啻是件喜事。因為,他失而復得的兒子,今天要回家。

  莉凡勸動了正浩,他答應化解父子間的鴻溝,第一步是回家探望留慶明,但附帶條件是莉凡必須一同前往。

  留家位於外雙溪附近,是一幢獨棟的花園別墅,莉凡第一次體會何謂「庭院深深」。車子剛開到大門口,即有僕人走過來替她開車門,幫忙把車停妥。念佛進了五星級大飯店。

  一條長長的椰林大道之後是圓環式的花圃,五顏面六色的花朵井然有序地綻放。再通過一小段的石階,經過一片竹林,紅瓦白牆的歐式屋宇方呈現眼前。

  「少爺,歡迎你回來。」一位約莫六十歲的老人對著正浩鞠躬哈腰。

  「王先生,好久不見,最近身體可好?」正浩握著老人的手問。

  「少爺,您別叫我王先生,待會兒被老爺聽見不好。您喊我老王就行了。」老人急忙地說。

  「我覺得你好像皇太子哦!」這裡簡直是御花園,我一直以為這種場景,只有在電視劇裡才看得到。我是不是在作夢啊」莉凡碰正浩的手臂問。

  「我是皇太子,你就是太子妃嘍!嗯,你可要好好表現,朕不會虧待你的。」正浩調侃說。

  「我才不要咧,天天關在深宮後院,不見天日。後宮佳麗有三千人呢,輪你想起我,要等兩、三年,豈不是在這裡埋葬青春。」

  「放心,朕是『佳麗三千,只取莉凡』,其它的嬪妃全都在冷宮納涼。」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踏入偌大的客廳,一干傭人羅列兩旁,異口齊聲說:「少爺,歡迎你回家。」

  莉凡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隨即又用手搗口,以免造成更尷尬的氣氛。正浩更是滿臉的不自在,根本不像回到自己的家裡,倒像來面試的。

  整個客廳金碧輝煌,桌椅全鑲上金邊,挑高的樓中樓使置身其中的莉凡,顯得渺小。她覺得財富和品味是不一定成正比的。旋即又說服自己,要摒除偏見,唯有她全心地接納留慶明,才能間接影響正浩。

  留慶明從樓梯迴旋梯上走下來,比起電視上看起來,略呈老態。

  「正浩,你終於肯回家了。」他高興得眼角滲出了淚水,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許久不見的兒子。

  「劉嫂,去泡杯參茶來給少爺。」

  「不用麻煩,我不習慣喝那種東西。」正浩推卻。

  「瞧你,瘦成這樣,一個人住在外面,吃喝都不正常,怎麼會健康呢?」

  「這點你不用擔心,莉凡會照顧我的。」正浩看了一眼身旁的莉凡。

  留慶明這才注意到莉凡的存在。

  「這位是……」

  「留伯伯,您好。我是正浩的朋友,我叫程莉凡。」莉凡站起來自我介紹。

  「是女朋友?」留慶明問正浩。

  正浩握著她的手,向他點頭說明。莉凡微笑地注視留慶明。

  「程小姐,我有話想單獨跟正浩談,能否請你稍坐一會兒?」

  「沒有關係的,莉凡不是外人,在她面前講也沒有什麼不妥呀!」正浩顯得有些焦躁。

  「正浩,留伯伯一定有很多體己話要跟你談,你不要在意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花園裡有很漂亮的花,我到外面去晃一晃好了。」莉凡不願正浩為她而與父親發生爭執,起身向外頭走去。

  正浩眼光盯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花叢裡。

  「嗯,是個識大體的女孩,你打算跟她結婚嗎?」留慶明問。

  「是的。今生今世非她莫娶,這世間再也難尋如此讓我動心的女人。」正浩堅定地說。

  「她的父親在哪兒高就?我們留家向來講求的是門當戶對。」

  正浩聞言,即刻像刺蝟般武裝起來,他憤憤地說:「『門當戶對,就是這四個字害得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委曲求全地過一生,你為什麼還如此執迷不悟。再說,我要娶的人是莉凡,不是她的家世背景。」

  留慶明被兒子喝斥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好不容易盼回來的兒子,可不能讓他再度離自己而去。

  「好好好!我只是隨口說說,你不要再生那麼大的氣。你母親的事,我已經跟你解釋很多遍了。當年我根本不知道她懷了你。我之所以離開她,是你爺爺堅持為我選擇的婚事。如果說我該有報應,這些年的孤獨寂寞確實也讓我嘗盡了風燭殘年的滋味了。」

  留慶明說著說著無力地垂下頭,轉身面向牆壁。牆上掛著一幅他們父子唯一的合照。那年他高中畢業,留慶明參加了他的畢業典禮,弄得全校轟動。照片還是校長親自拍的。這張父子表情迥異的照片,正浩一張也沒留,可是在留家大大小小的房間,都掛放著各式尺寸的裱框照。

  正浩見那蕭索的背影,引發了孝思,心也跟著軟化了。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沒禮貌。」

  「你什麼時候,才會肯開口喊我一聲:爸爸。」留慶明轉過身來,語氣哀怨。

  「我……」正浩掙扎著叫不出口。

  「我老了,能聽你喊爸爸的機會不多了。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留家龐大的企業體,勢必得交到你手上。我想要布宣退休,由你來接我的位子。正浩,回來吧!不要再離開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著你成功地接管留氏集團,算是我的請求。」

  正浩的眼起了一層薄霧,他居然用「請求」的字眼對自己血脈相連的兒子說話,而且是那麼地低聲下氣、那麼地渴望。這怎麼會是留慶明,他的威嚴、霸氣、呼風喚雨,全都不見了。

  「我會常常來看你。你的身體還那麼硬朗,不要再說喪氣話了。」

  正浩攙扶著他坐下。留慶明被這小小的動作感動得心花朵朵開,這是第一次他們父子最親近的一次。

  「答應我,要常回來。留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當天的晚餐非常豐富,可是這一對父子都吃得很少,連話也不多。凝重的怪異氣氛,使得莉凡也食不下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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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07:02:52 |只看該作者
第09節


  自從留慶明那兒回來之後,正浩夜裡總是難以成眠。枕邊的莉凡睡得正香濃。他躡手躡腳掀開薄被,下床走到客廳。

  秋意愈來愈濃,深夜的寒意從氣窗滑入。正浩不禁打了寒顫。這是個濾過性病毒活躍的好時機。他點亮微弱的夜燈,在這冷清昏黃的空間裡,留慶明佝僂的形影、期盼的眼神,都像在預告一個富有卻心靈蕭索的老人即將出現。如果世間真有因果,那這是他罪有應得:元配夫人早逝、親生兒子不肯相認。但是,為什麼自己會有罪惡感呢?正浩的心裡備受煎熬。

  莉凡在床上轉過身,手邊空蕩蕩的,探尋不著那熟悉的體溫,她睜開眼向客廳的亮光走去。

  「睡不著?」莉凡幫正浩披上外套,坐在側邊。

  「嗯!」他用手支住額頭。「這幾天沒有辦法不去想他,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也許,過些時候會恢復以前只有我們兩個的日子吧!」

  「不會過去的。你已經開始關心他,在意他。雖然你嘴裡不承認他是你父親,可是在潛意識裡你並不否定你們的父子關係。你放不下他,因為你們血管裡流著相同的血液,與其痛苦地掙扎,不如放開心胸接納他。他跟我一樣需要你。」

  「莉凡……」

  電話鈴聲中斷他們的對話。

  「少爺,老先生中風了!」是老王焦急的聲音。

  正浩抓起外套直奔醫院急診室。莉凡緊隨著他。

  「老王,怎麼回事?」正浩快步走向老王。

  「晚上,老先生說不舒服,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半夜,他起床上廁所,我只聽見匡噹一聲,跑過去看,老先生已經倒在地上了。」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可能左半邊會癱瘓,以後行動會不方便,情況輕微的話,拄枴杖就行了,如果不樂觀,就要靠輪椅代步了。」

  正浩一陣暈眩。

  「留慶明的家屬是哪位?」一位護士問。

  「我是他兒子。」正浩第一次那麼爽快地承認自己是留慶明的兒子。連莉凡也頗感訝異。

  「請到櫃台辦住院手續!」

  正浩尾隨護士離開。

  「程小姐,你要勸少爺常回家看老爺呀!老爺身體健康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掛念少爺,現在生病了,更需要少爺在身邊!」老王語重心長地說。

  「放心,正浩會的。」莉凡凝視這位忠僕,給他承諾。「王先生,你先回去休息,忙了一整晚了,一定累壞了。這裡讓我和正浩來就行了。」

  「不行。我要照顧老先生,直到他出院。」老管家固執地說。

  「老先生出院回家還要仰仗您多幫忙呢!如果你現在累垮了,日後怎麼辦呢?」莉凡勸他。

  老王向病房裡頭望了望,終於答應先回家。

  莉凡走入病房,幫留慶明蓋好被子。此刻的他,如同折翼的兀鷹,奄奄一息,失去了戰鬥的力量。

  當天晚上,他們兩個都待在醫院陪留慶明,雖然病人還停留在昏睡狀態。

  「正浩,原諒爸爸!」

  天色微亮,正浩和莉凡分侍於特等病床的兩側,兩人被這無力但清晰的聲音,從半夢半醒間醒來。

  正浩握著留慶明插著點滴針頭的手,留慶明閃動著眼皮,卻又沉沉地睡了。

  「正浩,餓了吧?我去買早餐。」莉凡繞過病床,輕按他的肩。

  她在便利商店買了兩瓶牛奶、兩個包子和一份報紙。報上斗大的標題一個字、一個字地映入莉凡睜大的雙眼:留慶明病危、留氏企業群龍無首,面臨考驗。這些消息靈通的記者真是可惡,唯恐天下不亂,把事情渲染得如此誇張。

  回到病房,正浩看出莉凡表情有異樣,詢問原委後,憂心地說:「報上寫的並不全是謊言。留氏企業正面臨一些經營危機,這些都必須經由爸爸決定經營方針,現在他病倒了,公司的股東沒有他的充分授權,決策性的計劃便無法執行。」

  莉凡聞言竟眉飛色舞起來,她愉悅地說:「正浩,你剛剛說了『爸爸』這兩個字,你叫他『爸爸』了,留伯伯聽到不知有多高興。」

  他先是愣了愣,驚覺自己竟會如此無設防地隨口說出這兩個艱困的字眼。而後搔著頭說:「我真的這麼說嗎?應該是情不自禁吧!」

  「不,那叫真情流露。」莉凡補充。

  正浩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的那段時間,莉凡幾乎以醫院為家,鎮日待在病房,床頭旁每天替換各式新鮮的花朵;留慶明鬧情緒不肯吃藥時,莉凡會暫時把藥放一邊,說些笑話逗他開心,但是總在最精彩時打斷。

  「然後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留慶明像個孩子般地專注,對於故事結局窮追不捨。

  「然後——」莉凡一手拿著白藥包、另一手端著水杯,很得意地說:「然後,你得乖乖吃藥,我才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莉凡這一套對付依依和俊俊的方式,全都派上了用場。留慶明自己也沒想到會讓一個平凡的小女孩折服。這個他認為跟正浩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在無意間拆除了他心中的藩籬。有時候,看到她撐著下巴,在床邊打盹的摸樣,內心也會激起疼惜的漣漪。「是她,讓正浩願意接納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我已經差點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不能因為門第的成見,再釀成不可挽回的錯誤。」留慶明經歷了這場大病,已認同了莉凡未來在留家的角色。

  難得的冬陽,在特等病房外露臉,正浩推著輪椅、莉凡拎著大包小包,辦理出院手續。這一天是留慶明重生的日子,也是正浩成為留氏企業接班人的時刻。

  賓士車在駛入留宅豪門之前,已接受了兩旁停放著各式車輛的注目禮。

  「老王,今天附近有人辦喜事嗎?怎麼突然間多了這麼多車子?」正浩問。

  「不!這是老爺的喜事。」老王邊開車邊說。「經過這次意外,老爺和少爺您重修舊好,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留氏企業總算後繼有人了。」

  「老王,你還是專心開車吧!」留慶明從後視鏡裡使了個善意的眼色。

  車子方停駐在歐式古典雕花的大門,一字排開的傭人之後,簇擁著一探究竟的人們,莉凡小心翼翼地攙扶留慶明步出車門,一腳才踏出門口,此起彼落的快門聲便蜂擁而至。

  「留老闆,聽說你要退休了,跟你的病情有關係嗎?」

  「你的私生子突然出現了?有這回事嗎?」

  「請問……」

  莉凡覺得一陣暈眩,她生平第一次面對如此犀利的詢問。她緊緊扶著留慶明,一方面怕他倒下,一方面是緊張得不知所措。倒是留慶明面不改色。

  「各位記者先生、小姐,有話請進了屋裡再說。留先生對於你們所提的問題,都會一一回答。」出來解圍的是一位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人,應該是留氏企業的公關發言人吧!

  「今天邀請各位到寒舍來,有兩件重要的事,要跟各位宣佈。」留慶明在客廳坐定後,出乎意外地平靜。

  「爸,您不要緊吧?」正浩彎下腰輕聲問。

  「沒關係,你放心。」一隻蒼老有勁的手,覆蓋著他,給他安定感。

  「各位看到站在我旁邊的這位男士,就是我的兒子留正浩。他沒有見不得人的過去,只是這些年來,他都在外頭自食其力,沒有依靠我留某人的關係,是個難得的好青年。」

  正浩瞬間成為鎂光燈的焦點,他忐忑地看著父親、看著莉凡。

  莉凡向他點點頭,給他鼓勵式的笑容。

  「過去我對不起他母親,沒有盡到身為父親的責任,」留慶明黯然神傷地說。「正浩讓我體會了金錢之外的無價之寶——那就是:親情。我留慶明可以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物質享受,但是卻不會再讓我的親骨肉離開我身邊。」

  莉凡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是留家的大喜之日。

  「現在,我正式宣佈:留氏企業第二代接班人——留正浩,從今天開始代替我的職位,請各位稱呼我為留先生,」他拉著正浩的手。「這位才是留董事長。」

  正浩面對突如其來的轉變,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儘管今天太陽難得地露臉,但卻不至於讓正浩的臉頰沁出滴滴的汗水。

  一陣驚愕還未停歇,留慶明又接著宣佈第二項喜訊!「站在我右手邊的是程莉凡小姐,她是我的準兒媳婦,先跟各位報告這項好消息,不久就可以請各位喝喜酒了。」

  這回輪到莉凡成為目光焦點了,這項宣告令她喜極而泣、淚水奪眶而出,她沒料到,老先生竟接受了自己。

  簡亦芸噘著嘴,快步走出會議室。裹在貼身窄裙裡的臀部,已不是三寸高跟鞋所能撐起引人遐想的弧度了。

  她把廣告預算表往桌上一扔,燃起一根煙兀自猛抽,情緒波動使得歲月的紋路更加深刻。

  「哼,許襄理是什麼貨色,憑她也可以砍我的預算。」很顯然的她敵不過那些年輕漂亮又有手段的「後起之秀」。「該死的老宋,竟然也不吭氣,枉費我跟他那麼些年,簡直太沒天良……」

  簡亦芸抓起抽屜內的化妝鏡,微垂的眼瞼加上兩條細長交疊的紋路,著實讓她沮喪,她狠狠地將鏡面摔入層疊的文件山丘的上。

  「AMY!AMY!」她扯著尖銳的嗓音,把小妹喊來。「你到底還想不想做?你沒看我的辦公室跟豬窩一樣嗎?馬上給我清乾淨!」

  小妹低著頭,雙手互相搓摩著。「可是……可是……是您要我別動您桌上的東西,所以……所以……」

  「好啦,別一副小媳婦的模樣!我現在准許你清理它們,請馬上、立刻給我動手。」

  吃了炸藥的簡亦芸,有氣沒地方宣洩,只好胡亂扯個工讀生當出氣筒。AMY經不起一吼,肩膀起起伏伏地抽搭著,一個不留心,過頭高的文件報紙「砰!」一聲全摔回簡亦芸的桌面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別生氣,我立刻收拾乾淨,對不起,對不起!」

  簡亦芸被攤在眼前的報紙,震懾得瞠圓著雙眼。

  「出去!」她頭也沒抬地說。口氣出乎意外的平淡,她找到了轉移怒氣的良方了。

  AMY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滾!」這回她又被惹惱了,她用眼神掃射這個無辜的可憐蟲。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留氏集團後繼有人!」她盯著這斗大的標題,先是緊蹙著眉頭,繼而陰陰地笑著。一項可怕的陰謀正醞釀破壞一樁即將舉行的婚禮。

  而莉凡與正浩卻不知情地沉浸在甜蜜的喜悅中。

  他們跑遍了台北的每一家稍具知名度的婚紗禮服公司。莉凡崇尚簡單隆重的婚禮,但以留氏集團的社會地位,只准「隆重」,不准「簡單」!於一切只得慎重其事地照辦了。

  樣式簡單的,又嫌單薄;設計感十足的,又顯花俏,就這樣穿穿脫脫、挑挑選選了不下二十次。

  「明天再試吧,瞧你累成這樣。」正浩疼惜地摟著莉凡。

  「我不累,只要能成為你最美麗的新娘,再辛苦都值得。都怪我身材不夠好,撐不起那些漂亮的新娘禮服。」

  「你永遠是我今生最美麗的新娘。」正浩在她額上輕輕印上一記。

  「再試一家,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今天就收工了,好不好?」她偎著他,柔聲地說。

  他們選定了愛國東路上的一家婚紗公司,接待小姐眼光甚是獨到,堅持莉凡穿上一襲削肩高腰的歐式禮服,拗不過小姐三寸不爛之舌的再三保證,莉凡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進入更衣間。

  接待小姐隨手將莉凡的發尾綰起,一瞬間頸項流露出極為優美的弧度。

  「看吧,多美呀,這套禮服再適合你不過了。你別看它素素的,有氣質的人怎麼穿都好看,來,再配上這串珍珠項鏈,就更加脫俗了。待會兒,你未婚夫看了,保證眼裡只有你。」

  小姐吹捧功夫真是了得,莉凡抿嘴一笑,步出更衣室,徵詢正浩的意見。。

  原先坐在沙發上打盹兒的正浩,為迎面而來宛如公主的典麗女子驚艷不已,他張大了嘴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皇后。

  半晌,他仍沒有反應。「小姐,我看還是換穿別套好了。」莉凡轉身跨向更衣室。

  「等等!」正浩終於開口了。「就是這套了,你穿起來,美極了。」

  「真的嗎?」莉凡呼了一口氣。

  「當然是真的囉!告訴你啦,我的眼光錯不了的,我做這行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失誤過的啦!」接待小姐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串。

  這一對新人完全聽不見她絮絮叨叨地在念些什麼,在彼此交換的眼神裡,一輩子的允諾從互映的神影裡許下生生世世的盟約。

  選定了禮服,接下來拍婚紗、選日子、印喜帖、訂酒席逐一展開。

  這一天,留氏父子和准媳婦忙著喜帖分發事宜;留慶明展露他鮮為人知的特殊本領——書法,莉凡磨墨、正浩唱名、留慶明在燙金「喜」的紅封套上流暢地蘸墨書寫,滿溢的喜氣在屋內打轉。

  「唉喲,準備發喜帖啦!」簡亦芸一身火紅緊身小洋裝、蓬鬆的大波浪捲發,招招搖搖地走進留家客廳。

  「老王,不是告訴過你,客人來要先通報嗎?這是怎麼回事?」留慶明畢竟見過世面,閱人無數的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不速之客,絕非善類,他的口氣嚴峻、表情不悅。

  「老爺,這位小姐她說要找少爺,我請她稍後,她就這麼硬闖進來,我……」

  「爸,我認識她,我跟她到外面談。」正浩為免擴大事端,決心私下解決。

  「不,就在這裡談。」簡亦芸大剌剌坐入牛皮沙發,一副誰也趕不走的德行。

  「正浩,沒關係,讓她在這兒把她來的目的講清楚,不要擔心。」莉凡拉緊正浩的手,給予精神上的支持。

  「是嘛!人家都那麼大方地把你讓出來了,你有什麼好緊張。」簡亦芸狐媚地朝正浩拋著媚眼。

  「小姐,你有什麼目的,趕快三言兩語說完,我們還有正事要辦!」留慶明下了逐客令。

  「老先生,何必那麼生疏呢!大家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你喊我『亦芸』就可以了!」

  眾人互相交換眼神,表情凜了一會兒,見識這女人話裡的弦外之音。

  「簡小姐,我——」莉凡才開口,就被簡亦芸截斷了。

  「丫頭!」她故意矮化莉凡。「想來你也是自知分寸的人,論資歷,我曾經是你的頂頭上司;論先後,我是正浩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舊情人,你喊我一聲簡小姐,這倒合乎你的身份地位!」

  「簡亦芸,你馬上給我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這種女人來這裡撒野。」正浩激動得抓起簡亦芸的手臂。

  「我這種女人?你把話說清楚,我到底是哪種女人?!」簡亦芸像是一隻發狂的波斯貓,豎起尾巴、弓起身子,準備迎頭痛擊眼前惹惱她的人們。「留正浩,你真健忘,跟我演『小電影』的豪邁男人不就是你嗎?」她從皮包裡翻出一卷錄影帶做為籌碼,一步步逼視正浩。

  正浩伸手過去企圖奪走那段夢魘,不料,簡亦芸躲得更巧。

  「卑鄙!」留正浩從齒縫間繃出他的憤怒。

  「簡小姐,我不管這卷帶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畫面,你儘管拿給各家報章雜誌當作獨家報導,像你這種藉機斂財的人,我見多了。你有辦法證明錄影帶裡的男主角是我兒子,我也有辦法告你用『移花接木』的技巧,涉嫌譭謗,最後你一毛也甭想拿到。」留慶明撂下狠話。

  「我何必『移花接木』做那些把戲,你問一問你兒子,看他有沒有種承認!」她的眼神像把鋒利的刀,準備長驅直入正浩的心臟。

  「就算是他做的,我也不介意。我在乎的是現在的他,以前的種種,我早已遺忘!」莉凡心平氣和地意圖化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正浩看著出乎意料之外平靜的莉凡,益加地疼惜她,他決心不讓莉凡受到丁點傷害。

  「沒錯!錄影帶的真假,對我們並不重要。如果你執意要公佈這卷帶子,也無所謂,我會有辦法讓你吃官司的,你可以試試看!」留慶明果然是商場老將,這招雖然霸道,但畢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果然厲害,我總算見識到留慶明的狠勁了!」

  「說吧,你要多少錢?我也是講道義的,只要是合理的價碼,我還是照付!」

  「先別急著打發我,」簡亦芸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就算你們拿張空白支票給我填,我肚子裡的孩子絕不會同意這樣沒名沒份的!正浩,你希望你的親骨肉在外面流浪嗎?」

  此言一出,留氏父子及莉凡幾乎是同時凝視簡亦芸微隆的小腹。

  「是……是真的嗎?」莉凡愕然地喃喃自語,眼神渙散,像隨時會化去一般。

  這句無心的話,卻引起簡亦芸臉色一懍,她擰身向前,眼淚撲簌簌地掛著:「你們以為我天生就有小腹嗎?我喜歡未婚生子嗎?生孩子會讓我的身材走樣,再怎麼減肥都回不來原先的樣子,我才不要呢!要不是這是我和正浩愛的結晶,我才不會想把他生下來呢!」她捶打著正浩。「你這個沒良心的,自己風流快活,卻要讓我受苦,還要跟別人結婚,『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留家的孫子』怎麼辦?」簡亦芸刻意強調孩子的身份,企圖攻破留氏父子的心防,而這招果然奏效。

  空氣突然凝結,連莉凡悄悄地走出談判現場都沒有人留意到。只有簡亦芸勝利式的嫣然一笑。

  地毯、床上灑落著王子與公主甜蜜的幸福肖像,一幀幀婚紗攝影,竟成了絕佳的諷刺。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幸福的青情怎麼一不小心又飛走了?!」莉凡把自己關在房裡,已經超過了二十四小時,她試圖理清這亂七八糟的思緒,卻始終找不到頭緒。

  她和正浩的種種像是不斷循環的帶子,一直在她的腦海裡播映,只是,這一切會變成紀錄片嗎?莉凡撐著昏脹的腦袋瓜,覺得虛弱得快要死去。

  「姑姑,吃飯飯啦,快開門!」依依輕拍房門。

  「飯飯,開門!」俊俊像只剛學人類講話的鸚鵡,附和著依依。

  孩子,為什麼會冒出孩子來!是誰說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既然是天使,為什麼會破壞一樁姻緣?難道這一切都是老天爺注定的!

  「扣!扣!」門板又響了兩下,這回是洪彤。「莉凡,出來吃點東西,才有體力去面對眼前的難題,躲著不是辦法,問題不會自動消失的,我們一起想辦法來解決,好不好?」

  「好不好?」俊俊附和說。

  「你再不開門,我拿鑰匙開門進去嘍?」

  洪彤話才說完,門扉終於開啟了。凌亂的髮絲、慘白的臉蛋、腫泡的雙眼,著實讓人嚇一跳。

  依依和俊俊不像往常見到姑姑時那般蜂擁而上,反而躲在媽媽身後,緊抓著洪彤的衣角,探出小腦袋,怪異地看著陌生的姑姑。

  「小心一點,何苦把自己搞成這樣。」洪彤上前攙扶莉凡。

  「我的樣子,很嚇人嗎?」

  兩個小傢伙的表情,使得氣若游絲的莉凡,警覺自己的面容憔悴、衣衫不整。

  「要不要拿鏡子給你自己看呢?」洪彤說。「我把菜熱一熱,吃點東西,包準你馬上恢復年輕光彩。」

  洪彤轉身端起餐桌上的菜餚,電話鈴聲響起。

  「我來接!」洪彤似乎篤定知道是誰打來的模樣。「喂……嗯!起來了……你還不要過來,我先跟她談……好,放心吧!再見!」

  「是正浩,他怎麼知道我在你這兒?」

  「他每半小時就打電話過來,我看他也不比你好過。你們的事情,我都聽說了,真是苦了你了!」

  莉凡的臉更加慘白了。

  「放心,你不是一個人,至少還有我跟你一起並肩作戰,該屬於你的幸福,別人奪不走的。」洪彤依著莉凡坐著,給她打氣。

  「大嫂,如果今天我和簡亦芸的角色互換,你認為我該放棄小孩,還是放棄正浩呢?」

  「這……這是不一樣的。」洪彤頓時不知如何回答。

  「小孩是無辜的。正浩從小活在私生子的自卑情結裡,他不會狠心讓他的孩子遭受同樣的際遇,即使……」莉凡吸吸鼻子,忍著盈眶的淚水,不讓它滴下來。「即使我們彼此相愛。即使我們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可是我不夠壞,我沒辦法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過;正浩也沒辦法在我和孩子間作抉擇,只有我放棄,才能讓結局圓滿些。」

  「俊俊,你不可以在上面畫畫,那是姑姑的新娘照片!」

  依依追著手拿彩筆的俊俊兜圈子。

  「俊俊,放下!媽媽要修理人了!」洪彤站起身,斥喝。

  「沒關係,小孩不懂,別罵他。何況那些照片已經不值得保存了,俊俊喜歡塗鴨,就隨他去吧。」

  「莉凡。」

  「真的,我不會有事的。大嫂,我肚子已經咕咕叫了,拜託你幫我餵飽,才有體力面對未來。」莉凡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洪彤才轉身進入廚房,莉凡一顆顆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無從收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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