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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大俠也認栽][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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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10:09: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簡介)


  為了調養病體,陸君遙離家九年,跟著師父習武。如今再踏上這塊土地,他有
些淡淡的近家情怯,可更教他無所適從的是,當年父親為病弱的他作主,倉促迎娶
,與他拜了天地成了親的妻子──孟心芽。成親時,她還稚氣未脫,突然被丟進陸
家這深宅大院,慌亂的眼裡寫滿無助,只敢傻氣地偷偷對他說心事。如今,她已是
雍容聰慧、獨立自主的當家主母,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對待丈夫卻也如公
事,見了面淨問他要不要納妾、讓陸家多子多孫?唉,沒能陪伴妻子,是他這個丈
夫虧欠她的,但一返家就這麼不解風情,還真教人氣餒!看來,要指望他的小妻子
表現些濃情蜜意,怕是難了;但這也無妨,他現在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認識她
、感動她,與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
鄰裏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
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
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
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裏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
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
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
使、新羅來的王子、金發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
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
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嘆著那個亂茶坊、亂
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
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
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
採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臺上有八名舞伎行雲
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幾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
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發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
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
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臺。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
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
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臺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
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
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臺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
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
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粧,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
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裏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
家夥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
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
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
到了墻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
前的幾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
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
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
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
,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
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
,波斯人愈是掙紮,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
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
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
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
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
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
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
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
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臺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杯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
…」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
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
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
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折
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
」。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嘆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
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
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嘆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
,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
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
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
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
下為她松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
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
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
,急衝衝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凈了之後再還給公子。
」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
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
,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
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
來『長樂坊 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
──舞臺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該是闔家歡慶團圓的日子。

  走出亂茶坊,滿街燈海、煙火,映照得紅光如晝。陸君遙一路走來,不是攜家
帶眷賞燈會,就是小情人相偕幽會,他孤家寡人,漫無目的,在這滿街歡喜、節慶
味兒的街巿中,倒顯得有那麼些許格格不入。

  長安城啊……他該熟悉的,卻又帶了那麼點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

  又怎麼不陌生?那麼多年不曾踏上這塊土地。

  可憐天下遊子心,近家,情怯。

  陸君遙悄悄嘆了口氣。

  亂茶坊那一鬧,讓他想喝點酒,拖延些時刻都不成。

  酒沒喝成,膽沒壯成,想思索點什麼有意義的言語也沒能達成,腦子一片空白
地站在一座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豪門宅邸前。

  不及細想,手已伸出,敲動門環。

  不一會兒,家僕急急忙忙前來應門,見著門外的他,臉帶三分困惑,心想:這
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兒找?」

  他淺笑。「福伯,好久不見了。」

  不等對方響應,徑自繞過他,進門去了。

  咦?他怎麼叫我福伯?

  腦袋敲著大問號,直覺叫道:「公子您別亂闖,要找誰我通報一聲、聲、聲─
─」聲音卡在喉間,堵住的思緒突然暢通起來,結結巴巴地瞪著突然冒出的男子半
晌,這才驚喊:「少、少爺,您是少爺!」只有少爺才會衝著他這麼笑,不是他自
誇,只有他家絕世無雙、俊俏非凡的少爺笑起來才能如此賞心悅目、只此一家別無
分號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爺回來啦──」

  陸君遙不過才眨個眼,那句「少爺回來了」便如雷貫耳,一傳十、十傳百,由
各個角落傳出來,驚動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帶您去見少奶奶,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完全聽不見他任
何微弱的掙紮,抓了他疾奔。

  「你一點都沒老,福伯。」他苦笑。還是這麼行動力驚人啊,看來有一陣子他
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陸家小小少爺成親生子都不成問題。

  穿過前庭、長廊、假山拱橋直達後苑,在跨進偏廳時還被門坎絆了一下,幸而
他及時伸手扶住。

  「當心點,福伯。」

  「是啊、是啊,該當心!」一把老骨頭了,可不禁摔。

  陸君遙一笑置之,抽回手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驚詫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這許多年來,對她的面貌已有些許模糊──畢竟他們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
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從不曾淡忘些許的,卻是那雙眸子。

  明亮,水燦,奪人心魂。

  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記憶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沒有更多時候去
相處,培養他們之間應當要有、並且獨一無二的感情。每當憶起,湧上心頭對她最
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個措手不及與他拜了天地祖宗,結了發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擊出聲響,再滾落地面。

  「你──幾時回來的?」

  「沒一會兒。」

  「娘?」這廂,小人兒臉龐由碗中抬起,仰起圓圓的眼兒,來回在母親與這名
陌生人之間打量。

  細細的叫喚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愣住。小丫頭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五歲,他一時竟不知該怎麼響應
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兒,以及她的……身分。

  「娘,我還要。」那廂,男孩遞出碗,胃口著實好得過分,完全不理會旁人。

  對了,還有兒子,一個九歲的兒子,與拜堂成親一般,同樣來得措手不及,在
他做好準備之前。

  此舉總算將她思緒抓回。

  彎身撿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來,接著,為兒子再添一碗,所有動
作沈穩流暢,口氣溫淺而鎮定。「祈兒,盼兒,喊爹。」

  「咦?原來我們真的有爹耶,哥哥。」還以為娘誆她的呢!

  一掌不客氣地往妹妹後腦勺呼去。「廢話,不然妳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嗎?」真
是笨妹妹。

  居然當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陸君遙很懷疑,妻子是怎麼滿足他們好奇心的?無論如何聰明早熟,身為製造
者,他認為九歲稚齡接觸這等話題,實在是太早了!

  「不是這樣嗎?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當,想當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問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惱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
女兒啦,帶回去教好!」

  「祈兒,不準欺負妹妹。」低斥一聲,接過婢女送來的新碗筷。「吃過沒?要
不,吃碗面蠶。」今兒個上元,總要應景吃碗面蠶的。

  陸君遙不置可否地點頭,在她張羅好的位置落坐。

  「對對對!一家人總算團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
了一張嘴,忙不迭地退出來,把空間留給聚少離多的小兩口。

  接過瓷碗時,不經意碰觸妻子指尖,是冰涼的。

  陸君遙仰眸,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異樣。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對於他的歸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自是不會如福伯一般,天真以為她會很高興地歡迎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
在這個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麼,是否有他,對母子三人而言,也
就不會是太重要的了。

  於她而言,他幾乎只是個名為「丈夫」的陌生人,給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後懷
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閨,忍寂寥,與寡婦無異。

  他甚至不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該心滿意足了,怎還能指望她歡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

  他們,終究不曾開口喊上一聲「爹」。

  * * *

  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僕人打點一切,有條不紊,沉著而無一絲遺漏,真的……有當家
主母的架勢了。

  直到現在,他們都沒能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

  猶記得,她剛嫁進來時,什麼都不懂,突然被丟進家大業大、深宅大院的陸家
,慌亂的大眼睛裏寫滿無助,什麼都做不好,只能挫敗地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沈睡
的他哭泣……

  那時,她才十五歲,純真而花樣年華的歲月,多愛對著他說心事,傻氣地以為
他聽不見,於是放心地抒發心事。於是往後分離的歲月裏,深烙在他腦海的,總是
那雙無助帶淚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長了。沒丈夫在身邊計量的女子,總要自己學著成長、茁壯的,
否則,在這豪門深院中,人吃人的貪婪人性,會先將她啃得骨頭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會再是那個在夜裏對著他掉淚說心事的女孩,只是,她還保留了記
憶中的純善性靈嗎?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計量,要比誰都多了……

  撫著輕暖舒適的枕被,他幽幽嘆息。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以為又是她差僕人送什麼進來了,也沒回頭。

  她很細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無一遺漏。

  「擱著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餘光瞥見還冒著熱煙的水盆,他淡淡說道。

  點了下頭,擱上鐵架。「那,我不打擾了。」

  這聲音……他迅速回頭,沒料到妻子會親自為他送來梳洗用的熱水。

  「芽……芽兒!」他有些生疏地,張口喊住她。

  背身的纖影,微微顫動了下。

  「這九年,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以為,我們只有祈兒一個兒子。」那盼兒─
─怎麼來的?

  「你介意?」

  他微澀地輕扯唇角。

  離家九年,回來之後發現妻子多了個五歲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呢?但是
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你累了,改天再談。」

  她在回避問題!

  從見面到現在,他實在讀不出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歡欣之意。

  「妳,不樂意我回來嗎?」這麼問是很失禮的,但他必須知道。夫妻間,沒什
麼不能談的,是吧?

  如果她還將他當成她的夫的話。

  「……」她沉默了好一陣子。

  這問題,果然太勉強了。他苦笑。

  「……沒的事。」好一會兒,輕輕淺淺的嗓音飄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諒我這麼說,我只是無法不這麼想。」從踏入家門到現在,除了初見時摔
落了碗,稍稍顯示出驚愕之外,其餘的,她情緒幾乎是無波無瀾,他看不透,也無
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

  也許,他的歸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了。

  她偏著頭,似是很困擾地在思索什麼,又似斟酌著詞匯,有些生硬地擠出話來
:「──這是你的家,不是嗎?」

  他的家?

  她指的,是這座他生長的屋宅,還是他們母子身邊?

  「你,早點休息,不要想太多。」開門,離去,步履依舊沈穩,實在聽不出話
中是否純屬安撫,抑或有那麼幾分真心。

  「芽兒──」房門關上前,他及時送出話:「這些年,辛苦妳了。還有──對
不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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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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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10:11:05 |只看該作者
  「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
大濃粧,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
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麼重的脂粉味兒,爹怎麼會喜歡呢?你要
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後,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
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
裏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裏凈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
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裏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
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並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麼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
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分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
,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瞭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及,
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裏,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
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準挑嘴。」母親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
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兇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
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發絲。「那盼兒想吃什麼?」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我吃粥。」

  敢情這兩只小鬼達成了什麼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
好抵禦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後,她說要去鋪子裏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
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後離情
」。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裏的僕人走了舊的
,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裏的格局,大致上是不
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
。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
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
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
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
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
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閒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
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
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凈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
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衝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
,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凈凈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
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係。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裏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
峰回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
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裏,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
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
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
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發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托到他手中的一
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於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餘,終於掙紮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
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殷勤持家,等他
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
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
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裏。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
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回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
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
滿,迫切想把她給鬥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
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後,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裏
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
犧牲,胡亂嫁給馬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
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
娘,我以為我還算了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
…」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
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裏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
蒙在鼓裏。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拋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
聽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
眼裏,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
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後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
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麼、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姨娘的好意,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麼處
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
不成問題。」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麼臺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
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臺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於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沉著地說完,他跨出步
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

    (第二章)


  鋪子裏的工人來回報,孟心芽今天要巡視幾家商鋪,不回來用餐了。

  一直到晚膳時刻過後,一本書冊都看了過半,她才回來。

  「聽底下的人說,你找我?」孟心芽站在書房門口,沒走上前,隔了段距離望
住半靠臥在長榻上的丈夫。

  「嗯。」陸君遙坐直了身,合上書冊,抬眸審視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

  「有事?」她問,步伐不動。

  「不急。來,先告訴我,妳吃過沒?」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沒。」

  他輕咳,披衣坐起。這打娘胎以來的孱弱體質,就算大有改善,這輩子也難如
正常人健康,無法過度疲累。

  長指揉揉輕微犯疼的額角,先推開門吩咐下人備些飯菜過來,然後才走向她,
輕扶著她的肩一同在桌前坐下。「這裏有些糕點,先吃些墊墊胃。」

  她似乎有些閃神,陸君遙順著她的目光,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他隨意擱下的書
冊上,淺笑著解釋:「許多年前看的,那時精神不大好,斷斷續續看,也沒看完。
我沒想到它還保存得那麼好,今兒個閒來無事,就把以前看過的書找出來再看一遍
。」

  也不曉得她聽進去了沒,手捧著糕餅發愣。

  他凝思了會兒,又道:「今天,我遇到爹納的那幾房妻妾,她們──對我說了
不少話。」

  咚!

  他看著掉落到桌面的糕餅,而她──正瞪著他。

  那群女人會對他說什麼,何需懷疑?

  這就是他要和她談的?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不必轉述!」聲音沈下,帶著幾分冷意及疏離。

  「芽兒,妳不必──」

  「我不解釋!」

  「我也沒要妳解釋──」他試圖想說點什麼。

  「你想休妻就休,我自認無愧於心。」她站起身,退開數步。

  他明白,她拉開的不只是距離,而是在心上,隔了一道防。

  「怎會?」他訝然。「妳以為,我會聽信片面之詞,而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嗎?
芽兒,妳反應過度了。」

  她神色微緩。「你不休妻?」

  那群女人可一天到晚嚷著,要她走著瞧,等他回來,絕對把她休到天邊去,教
她再也得意不了……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我的,但妳必須學著信任我,一如我信任妳一樣。

  「九年前,一個將死之人,妳願嫁;九年來,這個家,妳替我守著,這等恩義
,豈容旁人三言兩語輕易抹去?不論當初,妳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嫁我,今生今世我
確實愧負於妳,除非妳主動開口求去,不願做陸家婦,否則,今生今世,妳必會是
我陸君遙的妻。」

  她沉默著,他走近一步,又道:「我很遺憾,妳嫁進門時,沒能多瞭解妳一些
。那時我無法自主,以至於成親九年後,我們依然不甚熟悉,但是,如今我們好不
容易能夠自主,妳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我並不想。」

  胸口有些悶,他輕咳了聲,倒杯滋脾潤肺的藥茶壓壓嗓,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
:「這就是我今晚想跟妳談的,我想如一般的夫妻,過正常的生活,從現在開始,
一點一滴,慢慢補回那段空白。」

  「正常……夫妻?」什麼是正常的夫妻?正常的夫妻,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
?她從來不清楚,也沒過過。

  「是。例如,妳在外面遇到挫折或不順心的事,可以找我說。」

  她只記得,他病弱的那些時日,昏睡總是比清醒時多,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對
著沈睡的人自言自語。

  「也或許,是天冷了,為妳添件衣裳。」

  她輕撫由他身上,移到她肩頭的柔暖衣料,發怔。這上頭,猶有他殘留的餘溫
與氣息。

  「更或者,是在妳倦累歸來時,陪妳用個餐。更甚者──」輕啜口藥茶,壓下
淡淡的不適。「妳可以將一切交給我來扛。」

  孟心芽微微一震,抬眸盯視他,而後,起身遠遠退開。

  「芽兒?」

  「說到底,你還是認為我專斷霸道、大權獨攬,虧待了你陸家的人、強佔你陸
家產業?是不是?!」

  陸君遙愕然。「我沒──」

  「你敢說,沒人這麼對你說?」

  「是有。」他無法昧著良心扯謊。「但是芽兒──」

  她不讓他靠近,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他嘆氣,不再試圖親近。「我這麼說,傷到妳的心了,是嗎?」

  怎會有如此冷硬的防衛呢?他心底的無奈更深了。

  「我並不是要強迫妳什麼,妳是名正言順的陸家人,陸家的產業由誰掌理,不
都是一樣的嗎?這些年沒有我,妳依然做得很好,我並沒有非接手不可的堅持,我
甚至覺得,妳比我更有經商才能。

  「我只是想告訴妳,妳不是寡婦,妳的丈夫就站在妳面前,妳不必再凡事一肩
挑,累了、倦了,記得隨時有我,我們可以一起分擔的。」陸家大片產業,要扛起
並不輕松,她進門時,一身掩不住的疲倦,他看在眼裏,心口發酸。

  這些年,她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嗎?強撐起一切,累了,也不許自己倒下。

  他是基於那樣的心情,去說那些話的,並非真質疑她、或防她什麼。

  孟心芽注視著他,似在打量什麼,也或許是在衡量他話中的真心有幾成。

  而後,她生硬地別開臉,背過身去,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夜。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會讓步。」她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望住她僵直的背影,他淺淺嘆道:「沒關係。」如果這樣會讓她比較有安全感
,或者,給她自信與成就的話,他不勉強。

  這是他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寵愛她的方式,希望她懂。

  夫妻間,是不該有那麼深的戒心及防衛的,否則朝夕相處,日子很難過下去。

  拾起掉落地面的袍子,再次攬上她纖細的身軀。

  她想了想,像要強調什麼,連忙補充道:「除此之外,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
會反對……」努力想了想。「像是……納妾。如果你有合意的人選,可以告訴我,
我會安排得妥妥當當,還有、還有──」

  「停停停!」丈夫才剛回來,她就在想納妾的事,就算他在她心目中再怎麼地
位全無,也不需要如此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來吧?

  陸君遙苦笑。「如果我說不納妾,妳會不會生氣我辜負了妳的好意?」

  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丈夫當得比他更失敗了,她可真懂得怎麼打擊他!

  「不納妾?」像是多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滿臉困惑。「為什麼?」

  他愕笑。「原來不納妾也需要理由,我以為妳是不喜歡那些二姨娘、三姨娘的
,咱們一家子清清靜靜過日子,不是挺好?」

  「可是、可是……」她垂下頭。「爹希望陸家能多子多孫,他臨終前,我已經
答應他,正室要有容人大度。」

  「妳可以不必那麼誠實。」再嘆一次,瞧見她困惑的眸,知道她是真的不懂。
「好吧,要多子多孫,也不一定非得納妾,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咱們多努力便是。


  他的意思是……要她生?

  「我以為……我生祈兒,已經夠了。」他,還會想再碰她?

  「如果妳不願,我自是不會勉強。」

  一陣沉默──

  接著,她動作生硬地──解開胸前盤扣。

  她是陸君遙的妻子,只要他想,她便責無旁貸。

  陸君遙約略猜出她的想法。這女子,究竟將責任感看得多重啊?

  「好了好了,我想我可以把它解釋為妳是願意的。」抓住她的手,笑嘆道:「
我們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來。」

  要也不是現在,她累了一天,晚膳也沒吃,硬邦邦又沒半分情調,她是不看時
機的嗎?

  他傷腦筋地發現,他這妻子恐怕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天分,活似辦公差,目的只
在於給個孩子便成。

  不知怎地,這樣的發現竟讓他胸口悶悶地,泛起些許疼意。

  能說什麼呢?陸家確實虧待了她,自私地只想傳承香火,將她當成生子工具,
不曾顧慮到她的將來,教他現在羞愧得連辯解,都沒那個立場。

  「芽兒,我可以……抱抱妳嗎?」

  她似乎被他過於溫柔的請求嚇到,他也沒等她回應,張手輕柔地將她納入懷抱


  長久以來獨身慣了,不習慣男子的擁抱,她在他懷裏,身子顯得直挺僵硬,手
不知該怎麼擺,連吐息都不自然了。

  書房的門被推開,端著飯菜進來的婢女「呀」了一聲,他倆趕緊退開,臉上各
自浮現些許困窘,活似偷情被逮著的男女。

  「那個……飯菜冷了,我再回頭去熱熱,少爺夫人繼續、繼續啊,當我沒來過
……」這丫頭機伶,相當機伶,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簡直機伶得……讓房內兩人羞
愧無言。

  「……我先回房了。」孟心芽低垂著頭,走幾步,遲疑地頓住,將衣袍遞還,
低不可聞地咕噥兩句,走出書房。

  陸君遙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反復低回她留下的那句話。

  「穿著,你身子骨不好,會受寒。」

  事實上,已經受寒了,今晚已略感不適,她是否,也留意到了?

  他斂眉凝思。妻子或許比他以為的,還要再多關心他一點。

 * * *

  轉眼間,返家已月餘。

  這段時間,足夠他瞭解許多事情,知道孟心芽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不
遜於爹尚未離世時,也將兒女教養得極好,甚至是府裏也打點得井然有序。

  他不得不暗自佩服,這樣的芽兒,可惜了生就女兒身,否則,要在男人的天下
闖出一番光景,又豈是難事。

  也難怪,她會給人作風強勢的錯誤認知,但他看到的,卻是她對自己有足夠的
自信,在處理事情時才能果決明快。私底下,她其實沒有想過要以氣勢壓過夫君。

  他懂得的。

  除了堅持掌理家業之外,他說的每一句話,她從來不曾否決過。

  他說,希望她可以將心事與他分享,她就固定在每日歸來時,將今天做了什麼
、發生些什麼事,清楚交代一遍。

  溫馨的互動?沒有。

  暖暖的關懷?沒有。

  更別提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夫妻間該有的擁抱、倚偎、相契相知什麼的……
基本上,他發現她從不對任何人說出心底的感覺。

  原本該是極貼心的一件事,讓她做來,一板一眼,簡直像例行公事似的,完全
謹遵他的「吩咐」。

  於是一個月來,他們之間最大的進展,就是「報告」一日行程。

  他內心的挫敗更深了。

  他家的芽兒,有點不解風情呢,要想指望她成為知情識趣的女子……唉!怕是
難了。

  更讓他嘆氣的是,孩子們對他,仍是極度生分。

  芽兒要他們喊爹,他們會聽,但也僅止於此了,他們注視著他的眼眸裏,隔了
一層藩籬,防備而疏離。

  實在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孩子出生至今,他不曾抱過,不曾付出一丁點為人父
的關愛,又怎能指望他們視之如父地敬他愛他呢?

  近來他最苦惱的,就是怎麼拉近與孩子們的距離。

  初春暖陽灑落窗臺,難得不算太冷的天氣,他推開房門,沿路緩步而來,不遠
處清靈的笑語吸引住他的步伐。

  他家小盼兒,在放紙鳶呢。

  純真開懷的笑容綻放在甜甜的臉兒上,那是真正屬於五歲孩童該有的無憂純稚
,只是,不會在他面前展現罷了。

  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他定住步伐,沒再上前,靠坐在樹底下遠遠看著。

  福伯也在,一老一小玩得可開懷了,那畫面頗有些含飴弄孫之樂。

  福伯從年輕時就待在陸家了,他等於是福伯一手帶大的,全府上下沒人將他當
成下人過。父親初掌家業時,他是爹的得力左右手,後來由芽兒翔實的「報告」當
中,也知曉在他離家的這些年,福伯著實幫了她不少忙,只是近一年來,較少管事
了,閒來逗孩子居多。

  於是,外頭便又盛傳,福伯功高震主,當家主母排除異己,架空他的權力,兩
代老臣有志難伸……

  有志難伸?盼兒仰著臉兒,讓福伯拭汗,瞧福伯笑得可樂了,哪有一丁點有志
難伸的樣子?他女兒都沒對他這麼笑過呢,想來真吃味。

  福伯轉身離開,不曉得忙什麼去了,他撐著下顎,繼續看他活力充沛的女兒跑
跑跳跳,這樣的午後,也別有一番趣意。

  紙鳶卡在假山上頭,盼兒噘嘴扯了扯,弄不下來,索性拎著小裙往上爬,他也
不急著幫忙。聽芽兒說,孩子有習武,他想看看女兒身手有多了不起,方便他閒來
無事拿來崇拜一下。

  她一步步爬,眼看就要構著紙鳶,腳下小鞋松脫,一個踩滑,他唇畔笑意凝住
。在小小身子疾速下墜的瞬間,他同時飛身而起,越過假山流水,下一刻嬌小人兒
已穩穩當當落入他懷中。

  「盼兒,妳想嚇死我嗎?」幸虧他平日輕功從不馬虎,女兒差點害他一顆心由
胸口跳出來。

  小丫頭愣愣地張大嘴。「爹……會飛……」

  「那叫輕功。」他失笑,足下輕點,躍上假山頂端坐,探手取來紙鳶給她。「
怕高嗎?」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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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10:11:29 |只看該作者
  「不怕。」女兒驚訝地眨眨大眼。「娘沒說……爹好厲害……」

  抱牢女兒,欣賞高處風景。「妳娘明明也說,妳有習武,想當俠女啊?」那明
明就不是俠女該有的身手,他指控感情遭受欺騙。

  「習武的是哥哥,他想當好厲害、好厲害的大俠,但盼兒不愛,盼兒想學娘一
樣,很會做生意,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很會做生意?還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身為陸家的男人,聽到這等宏願,實在是該羞愧的。他家的盼兒,很不一樣呢
,不挑花,不刺繡,不撲蝶,更不坐閨房,反而想學男人做生意?

  「盼兒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我要賺錢養娘、養哥哥、養福爺爺、養娟兒、養阿武、養池裏的鯉魚……」
扳著手指頭,好努力地細數著,連貼身丫鬟、池裏的鯉魚都抓來湊數了。

  他很沒廉恥之心地勾起唇。「不養爹嗎?」

  「也養爹──」興高採烈說到一半,似乎驚覺自己透露太多,笑容收了住。

  陸君遙察覺到她的變化,輕問:「怎麼不說了呢?」

  圈在父親頸間的小手收了回來。「……我、我要下去了。」

  這麼欺淩幼小有點無恥,但仗著身在高處她逃不開,陸君遙摟回女兒。「盼兒
,不喜歡爹嗎?」

  「那爹……喜歡盼兒嗎?」

  這是什麼鬼問題?「妳和哥哥,都是我的孩子,怎會不喜歡?」

  「可是……可是外面……」她收嘴,不論他再怎麼誘哄,就是打死不再開口了


  好,問題出在外面。

  外面又是外面的哪裏?這是小丫頭的心結?或者說,是兩個小家夥的心結。

  打定主意,他道:「盼兒陪爹出去走走好嗎?」

  「我、我……」小丫頭極度苦惱,看得出想拒絕,又不知怎麼說。

  「盼兒不願意,爹一個人也無妨啦,只是好久沒回來了,要是走遠,找不到路
就糟了。」表情滿是體諒,卻又壞心眼地存心加深小人兒的為難。

  爹要是找不到路……又好久好久才回來,那娘一定會很傷心吧?

  「我陪爹去。」

  「那怎麼好意思,這不是太麻煩盼兒了嗎?」得了便宜,還不忘無恥賣乖。

  「不會……盼兒……很樂意陪爹。」極不情願,硬是擠出話來。

  「這樣啊,原來盼兒這麼喜歡爹,我都不知道呢!」

  「你們父女倆真好的興致,在上頭賞風景啊!」端來點心的福伯,在底下中氣
十足地喊叫。

  「抱牢嘍,盼兒。」蹤身一躍,頃刻間已輕巧落地。

  「好俊的身手,少爺九年沒白白浪費掉啊!」

  「哪裏。福伯,我帶盼兒出去逛逛,晚膳前回來。」順手捏了盤中兩塊糕餅,
孝敬到女兒嘴邊。

  「爹,我自己走……」

  「爹抱著妳,不好嗎?」單手抱她,另一手嬌寵餵食。

  「可是,我長大了……」

  「爹知道妳長大了,但是我想把以前沒抱到的,慢慢補齊,這點小小的心願,
盼兒都不願成全嗎?」聲音漸輕,慢慢低垂下頭。

  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耶……

  「盼兒給爹抱,爹不要難過!」

  「謝謝,盼兒真是個好孩子。」似是無比脆弱、又無比感動地將臉埋入女兒肩
頭,感覺到一雙小手很安慰地拍撫他的頭,他肩膀顫動更厲害了。

  「爹還是……很難過嗎?」

  「還有……一點。」

  等等等……「還要傷心很久嗎?」

  「再一會兒。」千辛萬苦忍住,確定不會泄出一絲笑意,這才抬起頭。「走吧
,逛街去。」


    (第三章)


  長安城大街一如往昔的繁華熱鬧,商鋪、街邊小販林立。

  「爹不放我下來嗎?」每隔一段時間,盼兒就會問。

  她記得娘說過,爹身體很不好的,她那麼重,會造成爹的負擔吧?

  「人多,爹抱著,才不會走散。」

  他這樣,真的好像、好像一個疼愛女兒的爹,將她放在手心上捧著、寵著、護
著,爹真的,會一直把她當女兒來疼嗎?

  「喜不喜歡?」陸君遙搖搖女兒的手,笑問。

  盼兒這才發現,腕上不知幾時套了串銀煉,上頭串著白白的珠子,還有銀亮的
小鈴鐺,只要抬起手動一動,清脆的叮當聲就會響起來。

  她又搖了搖手。叮叮當、叮叮當──

  「呵、呵──」好好聽的聲音哦。

  搖啊搖,再晃啊晃,新奇、有趣,玩得不亦樂乎。

  「客倌,這是您的千金嗎?」

  「是啊,我家的掌上小明珠。」長指撥動垂晃的小鈴鐺小墜飾,與女兒共樂。

  「生得真好,您有福氣啊。」

  「多謝金言。」付了銀兩,又流連幾個攤販,見著素雅的碧簪,上頭沒有多餘
的墜飾,只刻了對比翼雙飛的蝶,栩栩如生,彷佛活脫脫要從簪子上飛出。

  這令他想起了芽兒。沒有多餘的花俏點綴,素凈而清雅,總令人舒心暢意──

  他付了銀兩,將碧簪收入懷中,然後低頭問盼兒:「咱們給哥哥買些什麼好呢
?」

  「哥哥喜歡吃那裏的蟹黃包子。」小手一指,前頭招牌寫著「廣福樓」。是老
字號了,與他們陸家茶樓君子之爭已久。

  「自家開茶樓,還去捧對手的場,這樣扯妳娘後腿,當心被打死。」輕捏女兒
鼻樑,她呵笑著躲到他肩窩。

  緩步上了茶樓,他挑了二樓靠窗的雅座,將女兒安置在內側,低聲串供:「如
果教娘給逮著,就說我來查探敵情,知己知彼。否則捧著銀兩給對手賺,娘說不定
會罰我們不準吃飯。」

  一路開開心心玩鬧下來,完全將「防衛」二字給丟到九霄雲外的盼兒,正親親
愛愛地靠在父親懷裏,格格笑地直點頭。

  「聰明的孩子。」讚許地拍拍她,這才抬起頭。「麻煩你,小二,給我一盤瓜
子,再來壺桂圓茶。」桂圓茶是給女兒暖身,瓜子是他要用來測試牙齒硬度的。

  悠閒的午後時光,父女倆喝茶、嗑瓜子,好不愜意。

  日漸西斜時,不見跑堂小二,想必是在樓下忙了,他只好勞動自己起身。「咱
們要回家嘍,爹去會帳,盼兒乖乖等著,別亂跑,知道嗎?」

  「知道!」

  得到允諾,他安心下樓去。

  到掌櫃那兒會了帳,接過打包好的蟹黃包子,掌櫃「咦」了一聲,打量他幾眼
。「您不是陸府那少東家嗎?您幾時回來的?」

  此話一出,他察覺到由各個角落投射而來的打量目光,他的名字有這麼人盡皆
知嗎?

  陸君遙禮貌頷首。「上個月十五。」

  「這樣啊。您家夫人有才情,將生意打理得風風光光,店鋪子愈開愈大,咱們
都快沒飯吃了。」

  「您見笑了。」

  「瞧您氣色挺好的,身子骨都好了吧?」

  「託福,好轉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否則尊夫人一介婦道人家,在外頭拋頭露面的,總是……
辛苦了些。」

  口頭上寒暄了幾句,假裝沒發現各處異樣的打量目光,緩步上樓。

  然而,他是習武之人,聽力自是比一般人靈敏些,那些個耳語,字字傳入他耳
中。

  「那個就是病得快要死掉的陸家少爺啊?看起來好得很呀。」

  「那是現在,你沒瞧他以前那病弱蒼白的樣子,要不是有幾個錢,哪家姑娘肯
嫁呀,怕過門沒三天就守寡了,也難怪陸少夫人守不住寂寞……」

  「也是。女人家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裏,美其名談生意,私底下誰曉得談了些
什麼好事?那陸家少爺都離家九年了,還能有個五歲的女兒嗎?這明眼人一瞧……
」話頭一起,就再也停不了,挖出陳年的街坊耳語,硬要湊個興頭。

  「我聽說的還不只這樣呢。她那公公沒死前啊,待她可好的,上哪兒談生意都
帶著她,這搞不好……那小孩……」未竟之語,人人有底。

  「那……這陸家少爺認的是女兒,還是妹子呀?真可憐。」

  最後下了一致的結論:「這些富貴人家真是淫亂呀!」

  是富貴人家淫亂,還是尋常人家捕風捉影、製造話題?

  沒證據的事,也能說得有頭有腳,這年頭,連流言都眾口鑠金了。

  真是太平盛世,人人閒得慌,都沒事做了,凈嚼舌根,道人長短。

  明知不該與低俗的街坊小話一般見識,然而他就是感到莫名氣惱。

  如果連他都處在流言之下,那芽兒的處境,豈非更不堪?

  然而這一個月來,她對他說了每天發生的事,卻絕口不提一句關於辱她名節的
閒言閒語。

  緩步上樓,靠窗的位置引發小小浮動,細細的哭泣聲傳入耳中,那是──盼兒


  「走開、走開!你亂講,我才不是雜種,我有爹,爹會買好看的叮當給我,爹
好疼我,才不會像你講的那樣……」

  「得意什麼,他要是知道妳不是他的女兒,就不會疼妳啦!」

  陸君遙心下一震,快步奔去,將脹紅了臉、無言又無措的女兒摟進懷中。「小
兄弟,你爹娘是教你這樣待人處事的嗎?」不過才八、九歲,怎麼言語如此咄咄逼
人,他家盼兒哪裏惹著他了?

  標準的欺善怕惡,見大人來為她出頭,胖小子氣勢立刻弱了下來,結巴道:「
我、我爹是這麼說的……她本來就……連爹是哪個人都不曉得……」

  「臭小子,別胡說。」見自家孩子闖了禍,前桌客人趕緊來領回胖小子。

  「她是我的女兒,叫陸盼君,陸家的二小姐,乳名盼兒,你可以喊一聲陸二小
姐,熟一點可以喊盼兒,就是不叫雜種。她的爹會疼她很久,還會疼到她長大,為
她尋個如意郎君,準備豐厚的嫁粧,風風光光嫁出去。她若嫁得好,我會比她更開
心,要是她夫君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我頭一個不饒他,夠清楚了嗎?」他一句句,
緩慢而沈篤地說道,不是和一個孩子計較,而是說給孩子後面的大人聽的。

  抱起委屈兮兮的盼兒,轉身前輕輕淡淡、不慍不火地留下一句:「稚童何辜?
謠言止於智者,望君自重。」

  * * *

  回家的路上,盼兒出奇地安靜,沒再嚷著要下來自己走,不哭也不鬧,安安分
分窩在他懷中不敢亂動。

  「去洗把臉,晚一點娘回來,要用膳了。」小手任奶娘牽著,他說什麼,她就
做什麼。

  奶娘幫她洗了澡,換過幹凈的衣裳,又梳理好頭發,還說:「真好看,像個人
見人愛的小公主。」

  真的嗎?可是爹看到了,沒誇她。她其實沒那麼討他喜愛吧?因為她不是他的
女兒……

  好多人都這樣說,爹聽到了,就不會疼她了。雖然娘說是,她問了好多遍,可
是爹呢?他會不會不相信?

  偷瞧了眼爹不說話的表情,悶悶地低頭猛扒飯。

  陸君遙若有所思,晚膳吃得不多,不自覺地替坐在身旁的女兒挾些菜。有些許
小挑食的盼兒,竟反常地吃個精光。

  「別吃太快,當心噎著。」順手帶下嫩頰一顆飯粒。

  孟心芽留意到父女倆怪異的互動,思忖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每當陸君遙專注於思考什麼時,就會格外安靜,話不多,連東西也吃得極少,
如果九年沒改變這習性的話,那他此刻是在想什麼呢?

  臨睡前,是他們夫妻的「談心時刻」。陸君遙端坐書房,等待妻子的到來。那
是一整天下來,他們唯一能夠獨處的時光。

  其實也未必會說什麼,有時是他靠坐在臥榻上看書,而她端坐桌前看賬本,整
個晚上沒交談上幾句,但目前為止,他還挺能滿足於這種寧馨相陪的感覺。

  言語,有時並非絕對必要,那種有共識的相互為伴,有時也能暖心。

  今晚,她抱了一迭賬本進來,心想她大概有得忙了,也就不耽誤她,靜靜在一
旁看書,免得她看完那堆賬本,今兒個又要少眠了。

  對完一本帳,順手迭放一旁,在取來下一本攤開前,目光一揚,接觸到前方的
夫婿。書冊被擱在一邊,他輕斂眼眉,陷入沈思中。

  他今夜,真是有心事。

  回來時,聽福伯說,他今日帶盼兒出門逛街,是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嗎?會不
會是……

  心房一陣揪沈,約略明白了什麼。

  仰眸,發現她正望著他發愣。

  有時,他會不經意捕捉到她那樣的凝視,不甚明白那樣失神的打量代表什麼。
疑惑?探測?還是其他?

  他不懂,卻有些明白,她起碼不是無視他存在的。

  「不是看帳嗎?怎麼凈瞧著我?」

  孟心芽回神,瞅著他不語。

  他立起身,走向她。「那,咱們來談談孩子們,如何?」

  她一震。果然!

  「不要。」那些不堪的耳語,她一點都不想拿出來和他談論。

  起身想避開,卻教他握住了細腕。

  「恐怕不行,芽兒,我們得談。」輕捧她細嫩雙頰,面對他。「孩子們不快樂
,而我的歸來,更造成他們的壓力,妳比我更清楚原因的,不是嗎?」

  她抿緊唇,不吭聲。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還不習慣生命中突然多出個父親,需要適應,所以我也
讓自己放慢步調,瞭解他們、融入他們的生活。直到今日,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
單純,他們對我並不是生疏,而是害怕、敵意,隔起了一道墻,不讓我靠近,妳不
會不清楚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吧?」

  她無言。

  「難道妳希望,他們一輩子用陌生人的態度與我相處嗎?我需要妳的支援,否
則我一個人無法辦到。」

  「你……要我做什麼?」

  「告訴我,盼兒的身世。」

  她盯著地面,好半天才吐出字句:「那是祈兒撿回來的。」

  「撿?」小孩又不是貓狗,也能用「撿」的?

  「五年前,爹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帶祈兒出門裁些冬衣,一不留神,他就不見
了,回來之後,手裏抱著剛出生的小嬰兒,也不曉得打哪兒撿來的,只說有野狗要
咬小娃娃。我瞧她一身臟汙,幾乎只剩半口氣,帶回家找大夫醫治,從鬼門關前救
回一條命,之後就養著,與祈兒作伴。」

  「盼兒的爹娘,沒找過她嗎?」

  她搖頭。「或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生了養不起。」終於抬眸,凝視他深思的
表情。「你相信我嗎?」

  他回眸。「為什麼不?」

  由她驚訝的表情,他讀出深意。「妳以為我會受那些街坊耳語的影響?不,芽
兒,這事只消細細思量一遍,就足以瞭解盼兒不會是妳生的。或許我沒有足夠的時
間,將妳懂得太透徹,但我明白妳是個懂分寸的人,雖然妳對我並不存在風花雪月
似的男女之情,但就憑著夫妻之義,只要妳身上還冠著陸夫人頭啣一天,妳就不會
令我難堪。關於這點,芽兒,我是要謝謝妳的。」

  「……」她雙唇動了動,好似低噥什麼,他沒聽分明。

  「什麼?」

  「沒。」

  他沒深想,接續道:「所以,不管妳是由什麼方式得來這個女兒,既然妳說盼
兒是妳的女兒,那麼也就是我的,身為女兒該得到的驕寵,我絕不會少給。」

  「我不是防你,」她悶聲道。「我只是……怕盼兒知道。」

  他拉著她,一同在臥榻邊坐下,指腹柔柔地挲撫著握在掌中的柔荑,給予安撫
。「如果妳不想她知道,我會幫著妳一輩子瞞她。但是芽兒,孩子們不信任我,他
們不相信我會一直待他們好,以為我會和旁人一樣質疑他們的身世。直到今天我才
明白,他們是害怕被傷害,寧可守著母子三人原有的平靜生活,不敢輕易接納我。

  「領悟到這一點,我很難受。我不曉得孩子們有這麼復雜幽微的心思,渴望父
愛,卻又擔心我給了之後轉眼又要收回,寧可不去期待。芽兒,那是我們的孩子,
我看了心會疼,失職的是我,錯的也是我,小孩何辜?如果不能改變現狀,那我實
在沒資格讓他們喊這一聲爹。」

  「……」

  「嗯?」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她輕聲反駁。

  他笑了。「我很高興妳沒埋怨我。」伸手,將她壓向胸口,感覺懷中嬌軀僵直
,卻沒推開他。他掌心輕輕拍撫,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芽兒,我需要妳的信
任,如果連妳都做不到,孩子更沒辦法跨出這一步。」

  不知往哪兒擱的手,不自覺揪握住他前襟。「我、我……相信你啊。」一直都
信。

  她知道他會活著回來,知道他不會忍心拋下他們母子,於是替他守住家園,安
於等待的歲月。

  「嗯。」他不再多說,摟住她,半躺臥在長榻上,寧馨地兩相倚偎。

  「你……說完了嗎?」等了許久,不見他再開口,忍不住問。

  「完了。」

  「那……」怎麼還不放開她?

  陸君遙假裝沒聽懂,雙臂環過嬌軀,將小手也密密包覆在掌中。

  「我、我賬本……還沒……還沒……看完。」結結巴巴,提醒他。

  「嗯。再一會兒,我有點冷。」

  他在……取暖?

  人的體溫,是最好的取暖方式。

  想到他容易受寒的體質……她沒再妄動。也許……等一會兒,等他睡著。

  一會兒……真的,再一會兒就好了……

  眼皮緩緩垂下,螓首靠向溫暖的來源,那裏,有一道道沈穩的脈動,那樣的跳
動安撫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陸君遙垂眸,審視枕在他肩窩的嬌顏。

  她睡得好安穩呢,不設防的清恬睡顏,像個孩子似的,安安心心將自己交給他
來守護,倒有那麼一點兒他記憶中十五歲小新娘的影子。

  一根名喚憐惜的弦,輕輕扯動他心房。要愛上她,不難的,真的一點都不難。

  眼角餘光瞥過桌面賬本,再看向她此刻安然沈睡的模樣,他勾出滿意的微笑。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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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過午,陸君遙盤起雙腿端坐床榻,腦中默念內功心法,讓真氣在體內運行一周
天。

  那是每日固定模式了,偏弱的骨底,得靠內力調養生息,才能如今日般與常人
無異。

  叮叮叮──

  清脆的鈴聲隨風送來,飄進他清池般無波無瀾的思緒中。

  又過了半刻鐘,他輕吐一口氣,目光移向視窗。

  一隻小花貓跳過,撞倒了窗臺邊的小盆栽。那是廚房養的,平日小盼兒最愛追
著牠玩……

  他拉整衣襬下床,桌面上已經擺著一盅僕人剛送上的藥膳。

  從他回來之後,這樣的食補藥膳就沒斷過,一日一盅,帖方至今不曾重復過。
打幼時便吃遍各式名藥的他,隨便一瞥便能判斷食盅內每一樣都屬上等食材,有些
藥材甚至稀少得有錢都未必能買到,更別提是最上乘的。

  從以前就是這樣,父親為求良藥,不惜千金。

  陸家就他一株單丁獨苗,陸老爺老來得子,打小對他便驕寵得緊,遺憾他病根
不斷,為了他這身子,爹娘不知求了多少神佛,發願長年行善,造橋鋪路,只求福
蔭愛子。

  或許真是誠心感動了上天,他遇上師父。

  真不知是福是禍,怪人師父老愛煉些奇奇怪怪的丹藥,煉了便往他肚裏塞,也
不管成效如何。那些個日子啊,他真是什麼怪味的藥都吃過了,有時他甚至懷疑,
師父根本不是在救他的命,而是拿他來試丹用的吧?

  也不知是哪顆丹起了效用,總之,吃吃吐吐,睡睡醒醒,能夠再世為人,連他
自己都覺得驚訝,往後,師父授他武藝,主要是為強身,著重於內功心法,這些年
一面吃師父那堆難吃到想吐的丹藥,一面強烈質疑自己被惡整。時隔多年,再回頭
嘗兼具了美味的藥膳,簡直感動到無以復加。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溫暖與關懷啊……無法承歡膝下,已令他十足愧疚,還讓
父親臨死都放心不下遠方的愛子……

  叮、叮鈴鈴──

  清脆的鈴鐺聲擾動他的思緒,證實方才不是錯覺。

  眸光半瞥向窗口,小小的影子一晃而逝。

  他掀開食盅,舀了匙入口,悠然品嘗美食,立刻便判斷出,今兒個的養生藥膳
主要是滋心潤肺,固本培元,應是老少皆宜。

  叮鈴鈴──

  他措不及防地轉頭看向半掩的門扉,這會兒小小頭顱來不及躲,僵在門縫邊。

  「小盼兒,妳真的不進來嗎?再窩久些,我窗前的花花草單就要被妳的小花貓
玩光光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花花……」

  他朝女兒勾勾手。「別管花花了,過來爹這兒。」

  盼兒躊躇了半天,看似無比掙紮,最後還是慢吞吞地移靠過去。他手一張,將
嬌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舀了匙熱湯,稍稍吹涼喂她。「好喝嗎?」

  盼兒皺皺鼻。「不好吃,有藥味。」

  他輕笑。「是不好吃,所以盼兒幫爹吃完它,好不好?」

  小盼兒仰頭。「可是娘說,爹身體不好,要給爹吃的。」

  「妳看,我像身體不好的樣子嗎?」

  端詳半晌──「不像。」

  「所以嘍,爹不愛吃,盼兒以後過來幫爹吃,好不好?」

  「可是……」這樣不會打擾到爹嗎?她本來很擔心的……

  「不可以嗎?」失落的表情,企圖博取純真幼童的同情。

  見他可憐兮兮的神態,善良的幼小心靈好生憐憫。「好。」

  「謝謝盼兒,盼兒真疼爹。」極度感動地,將臉埋在女兒小小的肩頭。

  用疼愛花花的方式,小手在爹親頭上輕輕拍撫,「那爹也會疼盼兒嗎?」

  「當然嘍,盼兒疼爹,爹也會疼盼兒,這是我們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嗯!」盼兒用力點頭。秘密呢!她和爹有秘密了。

  她幫爹喝掉苦苦的湯,然後爹就會疼她,真好。

  挑了較為軟嫩的腿肉去骨,餵食到女兒嘴裏,父女倆一人一口,分享掉一盅膳
食。

  福伯經過,將父女倆倚偎的那股子親昵勁兒看在眼裏,笑咧了嘴。

  「小小姐,原來妳在這兒啊,奶娘找妳半天了呢,妳午憩時間到了哦。」故意
逗人,伸手要抱她回來。要是以往,小丫頭早撒嬌地偎倒過來了,這會兒,貼昵在
父親胸膛的小臉蛋,卻遲遲沒移開。

  始終不敢任性纏賴,怕爹會不高興,現在那麼貼近的感覺,她捨不得放開啊。

  陸君遙又怎會讀不出她眼裏的渴望?想靠近,卻又膽怯,怕被驅離,女兒很喜
歡他呢!

  低頭凝視懷中的嬌小身軀,她揉揉眼,已有倦意。他輕摟著,呵憐拍撫。「盼
兒困了,福伯,麻煩你回了奶娘,就說她在我這裏睡了。」

  「好吧!」轉身前,想起什麼又追加一句:「對了,少爺,你藥膳記得吃完,
別辜負了少奶奶的心意。」

  心頭微微顫動。「等等,福伯,你說──這藥膳?」

  「是少奶奶吩咐的啊,那珍貴的食材、藥材,也是她費盡心思自各處網羅來的
。瞧她那樣拚了命地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花在這上頭的費用,可一點都不吝惜,
夠您吃好些年的了。」

  是她,居然是她!他一直以為,是福伯吩咐的……

  而且是從那麼早以前,就在做準備了,確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一心一意想為
他調養好身子,一擲萬金的心意,比起爹猶過之而無不及。

  略微恍神中,福伯的話斷斷續續飄進腦海。「少爺,您得好好待她,她真是我
見過最難得的傻女人。」

  傻女人?「為什麼不說好女人?」

  「少夫人的好,還用得著我來說嗎?你自己就看得到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好女人。那福伯的意思……是他沒完全看到她的傻
?傻在何處?傻在何事?

  「福伯,我很有空跟你聊聊。」識相的,懂暗示吧?

  「不不不,我很忙的,沒空和你聊。」多活那把年紀也不是活假的,立刻就要
抽腿,他只是要提醒少爺別犯糊塗,聽信那些街坊小話而已,可沒打算多嘴什麼。

  「福伯!」在他竄逃開之前,陸君遙及時喊道:「為什麼──她堅持打理家業
,不讓我分擔些許?」

  福伯頓住身形。「少爺以為,她是戀權之人嗎?」

  「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才覺得奇怪呀。「我曾想過,也許是爹臨終前的
叮囑──」

  「那只是一小部分。」在他發問前,福伯搶在前頭截斷。「有些事情,你得自
己慢慢去發掘、領會,旁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自己感覺到的最重要。」

  只是一小部分?挖掘?領會?

  會意福伯話中暗示,他立刻道:「芽兒時時會找你商討生意上的事吧?我想看
看賬本,多少對家業有個概念,可以嗎?」

  「那怎麼成?夫人可不愛你理會那些事呢。」福伯要笑不笑。

  「關於這一點,我想,絲毫難不倒睿智如福伯你。」

  交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福伯大笑。

  「就衝著這句話,我不當這個幫兇都不成,就算女主人大怒之下將我趕出陸家
,我也認了。」

  「哪兒話,福伯言重了。」甭說底下一幹僕傭,連他和芽兒都敬重他三分呢,
誰敢趕他?

  * * *

  花了不少心神,將帳目大致看過一遍,陸君遙發現,他不得不服她!

  即使心中早有個底,但她做到的,依然遠超出他的預期,不僅將家業打理得有
聲有色,更固定有一筆款項,用來接濟貧苦人家,對那些幫她做事的人,仁厚卻不
失紀律的管理方式,底下的人無不敬她、服她。

  除此之外,他意外地發現陸家產業底下也做藥材買賣,那是在她接手之後的事


  這也是福伯要他挖掘的嗎?而他,該由這當中領會什麼?

  很清楚,答案真的很清楚。

  她做藥材買賣,不為牟利,而是為他。

  她行善濟貧,不為沽名釣譽,也是為他。

  隱隱約約,這當中似有一條線牽扯著,再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想通了──

  「君遙?」每日在書房片刻的寧靜共處,已是他們之間不需言傳的默契。孟心
芽在書房沒見著他,尋至他房裏來,卻見他坐在床上發呆。

  思緒中斷,他回過頭,妻子就站在門邊。

  她依然很忙,忙著早出晚歸,忙著將陸家產業擴大,店鋪子一家開過一家,愈
開愈大,丈夫回不回來,表面上看來似乎並無太大差異,她沒有太多機會與他共處


  表面上。

  是的,他說了,那是表面上,外人看來的。

  他獨特的娘子,是要用心看的。

  她是將他的存在放在心上的,否則不會吩咐下人,定要記得日日為他備上一盅
養生膳食;也不會將他隨口的一句話牢記在心,並且「謹遵吩咐」,不管再忙再累
、多晚回來,都會來與他見上一面。

  骨子裏,她其實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

  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睡著,醒來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還撞到他的頭,卻不
是去揉發紅的額,而是忙著留意她有沒有流口水……那笨拙樣兒,哪像個有能耐獨
力撐起家業的奇女子啊!

  她有十五歲的直率心性,二十歲的柔美體態,二十四歲的雍容聰慧、獨立自主
,而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幸運,不是嗎?

  陸君遙撫額,低低笑開。「進來啊,別站門口。」

  孟心芽依言,想說些什麼,目光卻定在某處。

  順著她視線的落點,他拉好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撫枕賴在他腿上安睡的小
人兒。

  「盼兒不喜歡妳為她請的教書先生,我看以後我來教她讀書識字好了。我們家
盼兒很聰明呢,只是夫子老灌輸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她不愛聽,說想學做生
意,還被夫子訓了一頓……」女兒已對他推心置腹,大小事兒都被他挖出來了。

  他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耳,仍是盯著他腿上的盼兒,神情不經意地流泄
出一絲懊惱。

  沒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繼續談論著寶貝女兒。「其實,學做生意有什麼不
好?就像她娘一樣地聰慧,我相當以妳們為傲呢。嗯,對了,一直都忘了問妳,盼
兒的生辰是什麼時候?我得先想想要送她些什麼好。」他指的是撿到盼兒的日子。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需要我幫忙。」她低道,口氣有些悶,這對父女的感情融
洽得很,看來一點都不需要她擔心。

  陸君遙終於聽出她的不是滋味。「妳──吃味了?」

  她一震。「才、才沒有!」她幹麼要吃女兒的醋?笑、笑話,女兒又不能跟她
搶丈夫,她只是、只是──

  陸君遙笑嘆。「別計較,女兒可是很崇拜妳的,我在她心中永遠排在妳後頭。


  「……」無言。

  有些懊惱自己一整日不受控制的心緒,做任何事總會不期然想起,曾經靠在那
懷抱
的溫暖,甚至是在來時,心房鼓動著連她都不曉得的期待……

  瞪著被女兒佔去的那個位置,悶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芽兒。」怕驚醒女兒,動作小心翼翼,將她移到枕榻上,這才起身走
向她。

  「夜裏風涼,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呢?」順手拎來一件衣袍裹覆住她。她看起來
好嬌小,微溼的長發散落肩背,沐浴過後淺淺的幽香在鼻翼間泛開,撩動他的心神


  沒收回的手,順勢撫上嬌容。這張素凈的臉,不論何時見到,總是不施脂粉,
簡單
綰上代表已婚婦女的發髻,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裝飾。

  她為身旁每一個人都計量到了,獨獨沒費心為自己計量什麼,她所擁有的,實
在少之又少。這樣的發現教他心房微微揪疼。

  取出懷中的碧簪,三兩下俐落將長發盤起,別上簪子。

  「這──」她好驚訝,下意識在發間摸索。

  「別取下,很好看。」拉下她的手,放在唇邊淺淺吻了記,她瞬間脹紅了臉。

  真、真的嗎?在他眼中,她是好看的嗎?

  「謝,謝謝。」結結巴巴,道了謝。

  強勢?大權獨攬?工於心計?那些人真該來看看,此刻的她,和他們口中形容
的那個人,有多大差距。

  雖然她臉上除了淡淡的失措,並沒表現出更多情緒,但他就是知道,她很開心


  這樣的女子啊……小小的示好,就能令她心滿意足,然後為你付出所有,捨生
忘死,真傻。他終於懂得,福伯那番話的涵義。

  掌心貼上嬌容,這一刻,他沒太多想法、只想給她更多的真心、更多的溫情─


  「你──」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她愕然,失聲。

  「噓,感受我。」感受他,也讓他感受她。

  傾身,攫取柔唇上的溫暖,同時──

  「爹……」細細的叫喚,驚醒兩人,他退開,她轉身,假裝很忙地研究門上的
雕飾紋路。

  盼兒並沒醒,只是夢囈了聲,翻身又繼續睡。

  「咳、咳咳!我、我回房去了……」

  她臉紅、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的無措模樣,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沒等到他應
允,雙腳卻還定定站在原地,沒敢隨意離開。

  伸手為她拉攏了披風,係上繩結,柔聲道:「好。」

  他今晚,暫時沒勇氣接續美事了。

  不曉得在慌什麼,她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推開門,又讓門板給絆了下,差點跌
了個顛僕,虧得他眼明手快,伸臂往纖腰一勾,穩住她。

  「當心些。」

  也沒敢再看他一眼,埋頭匆匆而去。

  紅杏出墻,不安於室?呵,這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好笑的笑話了。

  目送她倉促離開的背影,沈潛黑眸,泛開一縷淺淺的溫柔。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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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10:1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要說退休,其實也不盡然正確。更早的那幾年,孟心芽還太嫩,許多要交涉的
事務都是由福伯出面,而她在一旁見習,否則年紀輕輕的她,怕不被啃得連骨頭都
不剩了。

  後來,福伯認為她磨練得夠了,手腕夠圓融,便放她獨當一面,而他則是退居
幕後輔助,也能多些時間逗逗孩子。

  孟心芽在外頭忙,陸君遙在家裏頭可也沒閒著呢。除了忙著收服小鬼頭的心,
也忙著看帳、決策,除了福伯,沒人清楚大權早已移交,真正裁決大小事務的掌理
人是他。

  他的理由是:「如果芽兒由這當中得到成就與快樂,那我會放手讓她去闖,讓
她證明她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
原因讓她如此堅持,但我確實看見了她的疲倦,我不能不管。」

  福伯聽了,欣慰又感動。「這才是我的好少爺,頂天立地好男兒。」在他心目
中,最頂天立地的男兒,就是守護妻兒,給子他們所渴望的快樂。他的少爺,沒教
他失望啊!

  這段時日與福伯合作無間,同時也慢慢由他口中,知道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例
如,父親甫去世時,府裏亂成一團,成群妻妾勾心鬥角,忙爭家產,只有她,安安
靜靜地打點身後事宜,發喪、布靈堂、選棺木、作法事、守靈、送葬,全程沒有掉
一滴淚,顯示出無比的堅強。

  辦完後事,以著極強勢的作風,接掌起家業,不難想像,四面八方會湧來多大
的反對聲浪,一名才十來歲的小姑娘,要如何承受這麼大的壓力?

  但礙於陸家老爺臨終前確實如是囑咐,所有人雖不服,也無話可說,只等著看
她有多大的能耐,等著看她出糗、哭著求饒……

  有好幾次,福伯見她在夜裏躲進丈夫以前睡過的房裏偷偷掉淚,然而天一亮,
依然是無堅不摧的孟心芽,不曾在人前示弱。

  或許,陸老爺早料到會有那麼一天了,所以早早便將她帶在身邊見習磨練,而
孟心芽也確實沒讓人失望。她做得極好,甚至,超出眾人所期望的。

  他還知道,三娘那嫁給小廝的女兒──陸家的六小姐,其實是兩情相悅,偏偏
三娘眼高於頂,看不起馬房小廝,偏要她嫁予富貴人家,兩人甚至計劃好私奔的日
子。

  後來,孟心芽知道了這事,銷毀了他的賣身契,作主這樁婚事,將三姨娘給恨
得牙癢癢,但那時陸家由她主事,三姨娘再不情願,又能如何呢?

  六小姐是嫁出去了,眾人只當她是又解決一個爭家產的人,卻沒人知道,她私
底下替小姑備了筆多豐厚的嫁粧,並對那男人說:「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我
知道你有傲骨、有想法,才會將她許配給你。你要留在京城也好,離開也成,總之
,做點小生意,你若是個男人,就闖出一番天地,證明給你岳母瞧。」

  那日,六小姐感動地抱著她猛哭,直說:「嫂嫂,謝謝妳,謝謝妳──」

  她成全了所有人的幸福,善待他身邊每一個人,獨獨,不曾善待她自己。

  她擁有的,是那麼少,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想什麼、要什麼……

  * * *

  晌午剛過,孟心芽便回來了。

  稍作梳洗,便要到書房處理事務,經過一道房門,便再也邁不開步子,不受控
制地推開眼前的門,跨了進去。

  他睡著了。

  孟心芽籲了口氣,至少不必費神思索要跟他講什麼,心口稍稍安定了些。

  怎麼坐在桌前就打起盹來了呢?他左手支著額,看起來有些倦意,微蹙的眉心
不知在思索什麼苦惱的事……

  拎來外衣為他披上,收不回的手順勢撫上了他眉間。

  他長得,煞是好看。

  這張臉,在世俗公認的標準中算是俊俏了,這她一直是知道的,縱使是從前病
弱時的蒼白,依然不減清俊,祈兒長愈大,愈是好看,她好高興兒子長得像他。

  指掌順著臉容,來到唇畔。

  他的唇,不同於記憶中的冰冷、蒼白。

  不由自主地來回輕撫,那裏,有著健康的色澤,透過指尖,傳來微溫的熱度。
她還記得,那厚薄適中的唇片,曾經無比親密地貼住她的──

  如果那晚沒被盼兒打斷,他會做些什麼呢?

  胸口莫名地鼓噪,由著那股衝動,她傾身,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半夢半醒間,他支著額頭的身子微微一頓。

  「啊!」她捂住唇低呼,連忙退開,懊惱自己饑渴惡狼似的舉止。

  他、他、他──好像要醒了。

  完完全全失了方寸,像作賊似的,心虛而慌亂地竄逃出房門。

  下一刻,陸君遙睜開眼。

  莫說他沒睡著,就算睡了,由她這般撫弄,要想不醒也難。

  他好像──嚇跑她了。

  那實在不能怪他,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止呀!在他面前,她總是僵硬又
不自在,從不曾展現過這樣的柔情。他一直以為,她對這個丈夫還挺生疏,需要再
多些準備去適應的。

  她會主動吻他……這代表什麼呢?

  前一刻,還在苦惱不知她想要什麼,下一刻,她就給他這麼大的震撼。再想起
早些時候將這困擾說給福伯聽時,他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瞪他──

  「若要說少夫人不解風情,我看少爺你,更是呆頭鵝一隻,唉……」猛搖頭離
去時,口中還喃喃直說:「慘了慘了,病有藥醫,笨有沒有得醫啊……」

  他……笨?!

  就因為,他不曉得芽兒要什麼嗎?

  她要什麼?她要什麼?

  這一刻,腦子裏似乎有些模糊的輪廓浮現,關於她這九年的虛擲青春,無怨無
悔……

  * * *

  一路奔出房門,她蹲在鯉魚池邊,急喘著。

  纖指捂住心房,那裏,跳得好快,幾乎要由胸口蹦了出來──

  怎會──像個花癡似的,做出這種舉動呢?

  當時,腦子裏只想著,他昨夜的溫柔,想著他曾經烙在唇上的溫度,想著、想
著被他那樣碰觸的感覺,於是就──

  無盡懊惱地盯視著水中倒影,臉頰紅傃傃的,她捧著發燙的臉蛋,擔心那樣的
熱度一輩子都要退不下來了。

  鎮定點,孟心芽,妳有點出息,不過是一個吻,孩子都生過了,沒什麼,真的
沒什麼的──

  可是、可是──心底有聲音反駁回來,那是不一樣的,當年她嫁進來,並沒有
在新婚之夜與他圓房,她也一直以為,夫妻就只要睡在一塊便成了。

  爹怕是察覺了,要妻妾中入門時日最短、也最為溫順的小姨娘教導她一些閨房
之事,暗示她主動些。

  有哪個當丈夫的,會娶妻半年,連妻子更衣都特別回避的呢?

  他甚至不只一次用言詞暗示她,如果哪一天,他無法與她白首,她就去找她的
幸福,別讓他耽誤了她。

  他在為她留後路!

  她隱約察覺到,他並不想與她圓房,如果她不主動,那麼他們一輩子都會是有
名無實的夫妻了!

  她並不想這樣,她知道陸家娶她進門是要傳宗接代的。

  於是她說:「如果你不要我,大可直接休了我,若當我是你的妻子,就讓我為
你生孩子。」

  他極驚訝她會這麼說,遲疑道:「可是……我也許活不久……」

  「那我就為你守一輩子的寡,不管你碰不碰我都是一樣的,我不是蕩婦,別要
我去勾搭丈夫以外的男人。」

  她說得很直,直得嚇到他了。

  於是他明白,縱然他刻意保留住她的完璧之身,哪天他死了,她也不會改嫁。
她的表情如是堅決地告訴他。

  他們是在那一天,落實了夫妻名分。

  她其實很清楚,他與她親密,為的只是深到無法承載的愧疚,無關男女情愛或
者其他,起碼她懂了夫妻間是怎麼回事,更甚者,給她個孩子和希望,陪伴著她,
若真讓她什麼也不懂,胡裏糊塗守一輩子的寡,那就真的太混帳了。

  那晚,他給過她太多機會,並告訴她,若是後悔,隨時可以喊停。

  小姨娘悄悄塞給她好幾本的春宮書,她努力地看著,努力地學,一心只想當他
稱職的好妻子。他不積極,甚至不刻意撩撥欲望,一心想給她留後路的他,自是不
會有太熱烈的掠奪行徑,於是她不能不主動,挖空腦子裏所見所聞,也不知對或不
對地碰觸、親吻他的身體,撩動情欲。對於一個未解人事的小姑娘,她算是熱情得
過分了,不讓他有改變主意的餘地,也證明瞭她的決心。

  那時的她,只怕他不要她,只怕沒能為他留下些什麼,根本顧不得羞怯或少女
矜持。

  而後,他抓住皓腕,壓住她妄動的身軀,眼神極其復雜。「芽兒,妳──當真
?」

  「你娶了我,卻不碰我,這叫羞辱。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後都在笑我,笑我沒
本事、笑我沒地位、笑我、笑我──」兩顆清淚掉了下來,他倒吸了口氣,這才明
白他自以為是的體貼,傷害她有多深。

  下一刻,他放縱自己,貫穿了稚嫩嬌軀。

  因為他終於明白,對她最好的保障,不是這副完整的身體。她嫁了他,縱使保
有清白之身又能如何呢?在世人的眼裏,她已是陸家婦。

  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鞏固她在陸家的地位,如果能有個兒子,更沒人可以
看輕她,不必擔心有誰會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如果她已打定主意在陸家終老一生的
話。

  這是目前的他,所能給予她,最大的保障了。

  她懂的,她其實都懂。

  他碰她,不是因為他想要她,也不是擔心無人延續香火,而是為了保護她,他
只是換了個方式,在給她留後路罷了。

  他一直,都是她所認定的,那個溫柔寬厚的陸君遙。整個陸家大宅,若說有誰
真正替她著想,那也只有他一個。

  也因此,她可以將自己交給他,為他付出所有她能付出的,以青春歲月為他守
住家園,至今,不曾怨悔。

  就算……再等上幾個九年,耗去她的一生,她想,她還是願意這麼做,只因是
他呵──

  陸君遙。

  短短三個字,在她心湖間,蕩開最柔軟的春潮。

  * * *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細細小小的朗讀聲斷斷續續由樹底下傳來,陸君遙滿意地收回目光。

  晚膳前,盼兒得完整默出文章與意涵。他寵孩子,但在學習上卻是不打折扣的
嚴師。

  可盼兒仍愛跟著他,不只學習書本上的,連決策生意上的細節,也極感興趣,
小人兒算盤撥得響當當呢,看來真是塊姦商的料,也許再多個十年,他就可以享清
福了。

  起風了,留意到天候稍稍轉涼,他起身,到孟心芽房裏想為女兒取件襖子保暖
。他記得前些時候芽兒請了人到府裏來為孩子量身裁了幾件衣裳,就擱置在她那兒
……

  拉開木櫃,淡淡的檀香味兒飄來,這裏頭擱的是她平日穿慣的衣物。他合上,
又拉開另一層,左手邊整齊迭放著祈兒的衣物,右手邊是盼兒,他隨手取了件,關
上。

  臨去前,瞥見最上層木櫃露出一截藕色衣料,他順手拉開夾層,將衣料迭放好
。要再關回時,手肘不經意碰著了什麼,堆棧好的衣物移位,他伸手去扶,因此而
留意到壓在底下的錦盒。

  這盒子……有點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

  好奇驅使下,他打開錦盒,流光燦燦,喚起他熟悉又似陌生的記憶。

  指尖撫過上頭的吉祥繩結,這顆琉璃珠……他想起來了,是七歲時爹送給他保
平安的,十歲那年,他已贈予一名清秀可愛的小丫頭,因為他希望這能帶給她平安
喜樂,永遠保有純善真誠的性靈,無病無痛、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別像他……


  「妳叫什麼名字?」

  「娘喊我丫丫,大夥兒都叫丫頭。」

  「丫頭嗎?」他淺笑,撫弄她長長的發辮。


  於是,他也就喊她丫頭,而她也只管喊他陸哥哥,從沒想過要探問對方實名。

  丫丫、丫丫……芽兒?!是她嗎?

  那麼,她會嫁他,不是偶然?

  這樣的聯想,帶給他太大的震驚。

  身為陸家獨子,傳承家業是他責無旁貸的重擔,三歲習字,四歲熟讀四書五經
,五歲已隨著父親見習……認識她的那一年,他十歲,只知她是商鋪裏管事的獨生
女兒,與她交好是偶然,只因她純凈而不矯飾的真性情討他歡喜。

  像是一股暖流,淺淺流過心扉,那是年少最純凈的記憶。

  於是每回過去巡視商鋪,審理帳目時,總會在那兒待個半日,與她說說話。

  她知道他的身子骨不好,在他身體不適、時而輕咳時,小手會好忙地替他拍背
,透出掩不住的關懷。肩上扛的擔子極沈,要說他不累嗎?其實總會有那麼一點透
不過氣,只是他不能喊累、也沒有卸下的權利,只能扛著。這樣的力不從心,小人
兒看出來了──

  「我長大,也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好
起來。」

  他感動於這句貼心稚語,將掛在胸前的琉璃珠贈她,回報這片情誼。

  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場大病,健康狀態更是大不如前。冬去春回,當他能下床
走動時,與她也斷了訊,問了不少人,都說她與管事父女不知去向,這段僅僅半年
的情誼,就這麼無疾而終。

  他以為,僅僅如此了……沒想到事隔多年,這琉璃珠會再度出現眼前。

  她說,要幫他打理家業,不教他心煩,好好養病,讓身體好起來……再回想芽
兒的堅決,他忽然懂了。

  他的丫頭知道是他,所以在他病弱時下嫁,為他分擔一切,如此情深意重……

  這樣的心意,他怎麼會以為,她對他沒有愛情呢?早在他認識她、甚至不曾對
她動心以前,她就已那樣默默愛他了。

  她不說,又拙於表達,只知一股兒傻勁地做,若是他沒察覺,怕是一輩子也不
會有人知曉,難怪福伯要說她傻。

  他眼眶微熱,動容於她這癡傻的情意。

  悄悄將琉璃珠放回,還原成他沒來之前的狀態。她不說,他便不戳破,默默將
她珍貴的心意收藏在胸臆間,要是哪天她願意說了,他也會笑著承情。

  * * *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寧靜的書房,響起細細的朗讀聲,
小人兒執筆端坐,吟一句,默寫下一句。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陸君遙專注聆聽,低頭審視。「下一句。」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
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一口氣念完成段,仰頭等候父親回應。

  「嗯,很好。」摸摸女兒的頭,不經意仰眸,對上妻子的視線,發現並不是停
留在賬本上。當他露出疑問的眼神,她又收回注視女兒的目光,繼續看帳。

  他不以為意,給了女兒一記微笑。「繼續。」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側耳聆聽半晌,視線由窗外拉回,數不清第幾次,又對上孟心芽恍惚的眼神。

  「芽兒,我們在這裏會吵到妳嗎?」她一直在分心。「要不,盼兒,到我房裏
去。」

  「不!不用……我、我是說……不會影響……你們可以在這裏……」

  陸君遙凝思了會兒。「今天到這裏就好,盼兒,去找奶娘,妳該睡了。」

  「好。」乖巧地跳下椅子,招招手要他彎下身。陸君遙會意,笑笑地蹲身湊上
臉頰,讓她親了一記,互道晚安。

  等盼兒走遠,他才轉身,定定審視她。「芽兒,妳在想什麼?」

  「沒、沒有。」她盯著墨漬飽滿的筆尖。

  「沒有嗎?妳比女兒還不專心。」拿開毫筆,勾起她的臉蛋,細細搜尋臉上每
一分表情。

  她還不擅於展露情緒,所以他得多花些心神,由她臉上讀取心思。

  方才,有好幾次,他在她凝視盼兒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欣羨。她在羨慕盼兒
?又羨慕盼兒什麼?

  定神凝思了會兒,想起許久以前,那名喚丫頭的女孩,總愛聽他用輕柔好聽的
嗓音吟念文章,未必真懂其意,只是用崇拜又仰慕的眼神,無比專注地迎視他──

  她爹會用寵愛又沒轍的表情斥離她,要她別賴著少主人耽誤正事,但他其實不
討厭這種感覺。在念文章給她聽時,暫時忘了肩上重責,心境是無比輕松的,他其
實感謝她給了他片刻寧靜,什麼也不想,單純放鬆自己。

  也因此,每回來總要耽擱上大半天。那是他舒緩情緒的一種方式,旁人不會懂
,只當這家商鋪是怎地,特別賺錢抑或忒教人傷神?

  想起那雙眼神,帶著純真的仰慕……他似是有些懂了。

  「芽兒,妳讀過書嗎?」

  她奇怪地瞟他一眼。「我識字。」不識字怎麼看帳、怎麼做生意。

  他失笑。「我知道。我是問,單單純純享受學習的快樂,像盼兒那樣。」

  她表情微僵。「沒有。」

  識字,是因為生活上必須,不是為了那些崇高的思想。

  她不是那種精於琴棋書畫的才女,若他要那種妻子,恐怕得失望了,她只懂怎
麼當個俗氣的商人,不懂那些風花雪月。

  她不羨慕能讀書的人,只是羨慕……能被他溫柔指導、聽他吟頌詩文的人。

  拉起她,雙臂圈上纖腰。在他努力不懈地親近下,她已不會再為這樣的肢體親
密而頓感無措,左手纏上他後腰,右手掌心平放胸膛,臉容貼近胸臆,她喜歡靠在
他胸口,傾聽他沈穩的心跳。

  「芽兒,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念一首詩給妳聽。」

  他發現了,他送她的簪子,她每天都簪在發上,從沒換過。他給她的,是那麼
少,教她只能在有限的溫情中一再回味。

  於是,他開始會不期然送她一些小東西,有時是女兒家的小飾品,有時是逛街
順手買下的新奇古玩,在路上見著了哪個女孩家衣裳樣式不錯,他會問哪兒做的,
然後也請來師傅為她裁幾件……對了,他還買胭脂水粉。

  猶記當時,她面無表情回他:「我沒空抹胭脂。」

  「我愛看。」

  「……」

  於是,他又留意到,朱唇上淡淡粧點的色澤,教他每每有俯身輕嘗的衝動。

  女為悅己者容啊,她的心思,那樣明顯。

  他心裏明白,即使這一刻她依然沒表示什麼,但他為她念的每一首詩,她必然
會悄悄典藏在心底,獨自一人時才來再三回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淡淡哼吟,唇瓣輕掃過螓首、蛾眉。「歡娛
在今夕,嬿婉及良時。」每念一句,細雨般綿柔的吻便落在嬌容。「徵夫懷往路,
起視夜何其……」

  她有些怔愣,沒料到他吟的會是情詩。

  結發……夫妻。在他眼中,他們算是恩愛嗎?

  淺淺的低吟,代她道出這些年的等待,以及心意。「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隨著益發溫存的拂吻,她恍似受到蠱惑,眼眸緩緩垂斂
,等待承接他的愛憐──

  「長相思。」隨著語句的收尾,淺啄的唇往下壓,四片唇瓣貼合,好似同時烙
下承諾。

  「嘩!」詫異的驚嘆聲自花雕窗口響起,即使是聾子恐怕都聽得分明,更別提
陸君遙這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

  小兩口迅速分開,有志一同地撇頭看往窗外浮出的兩顆人頭。

  第二次了……孟心芽很難不臉紅。

  「呃……這個……」陸君遙清了清喉嚨,試圖說些什麼打破尷尬。「福伯,你
──幾時來的?」

  「剛來、剛來,我什麼都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嘛,我只是路過,當我不存
在。」老人家搖頭擺手,粉飾太平。

  「哪有?福爺爺,我們明明來很久了,還聽爹念完整整一首詩──」小嘴被掩
住,誠實過頭的陸家二小姐立時被「滅口」。

  「我們先走一步了,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盡情發揮,別讓我們給打擾了啊!
」咿唔聲愈飄愈遠,似在抗議壯志未酬。

  「……」房內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了好半晌──「妳要繼續嗎?」當事人總要
給她尊重一下,雖然料到她又會去研究木門的雕鏤紋路。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頭,水眸晶燦動人,直視著他。「如果我說,我想繼續呢
?」

  應該,不會再有人打擾了……吧?

  她不要像上回,那感覺就好像、好像──看到一筆利潤驚人的生意,當下沒立
刻去做,讓別人賺走了,才來懊惱不已……

  她那鼓足了勇氣的模樣,好可愛。他探手輕掬嬌容,用不著她邀請,他也渴望
極了一親芳澤──

  「啊!」這一次,是門縫邊。

  「福爺爺,你擋到我了啦。」

  「噓,不要吵。」

  「那你分人家看嘛。」

  「就是現在了,快,給她親下去!」簡直興奮得過分,只差沒搖旗吶喊助陣。

  「啊啊啊,壓到人家的臉了啦──」

  無力,完全地──無力。

  陸君遙閉了下眼,徹徹底底無言以對。

  居然帶頭胡搞,這、這福伯真是──為老不尊。

  芽兒又閃去研究雕花窗臺了。

  「我建議你們進來看,如何?」無奈,泄氣地拉開門,一大一小的人球滾了進
來,跌在他腳邊。

  「呃、呵呵、這個……路上經過……」

  「這個剛剛說過了。」面無表情地提醒。

  「那、那我掃地、掃地!」

  「……好吧,你慢慢掃。芽兒,我先回房休息了。」

  孟心芽模糊哼應了聲,還抬不起千斤重的頭。

  「啊?不親了哦?」福伯冒出一句,無盡惋惜的嘆氣。

  「……」走人!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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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10:1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午後,柔柔的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幾許暖意。

  道道劍光,如流星般舞動,只見黃葉片片,銳芒點點。

  薄如蟬翼的軟劍,在他掌心揮灑自如,有流水般的柔軟,亦有金石般的剛強,
劍身宛若無形,融入疾光之中。

  枝頭落葉片片,隨流光而舞動,待劍式一收,落了地的黃葉──無一完整。

  能在移動中的葉子上劃出幾刀,需要多高的武學修為?師父說過,移動中的目
標是最難掌握的,尤其愈是輕如鴻羽的事物,更難,因為它們的行進速度無法掌控
,也因為它不像鋼鐵,可用蠻力解決。

  祈兒發怔地看著滿地碎葉。

  這──應該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事吧?

  收了內力,徐徐吐息,陸君遙留意到半掩身在拱橋後的身影。

  「祈兒?過來呀。」

  祈兒考慮了片刻,半猶豫地走近。

  「來多久了?往後來了就進去坐,別站外頭。」

  「我、我只是來找盼兒。」像要撇清什麼,急忙澄清,絕對不承認是被爹好厲
害的功夫給吸引,駐足不去。

  「她在裏頭午睡。」陸君遙也沒深想,率先走在前頭,推開房門。

  小盼兒正安睡在床上,抱著留有陸君遙氣息的暖被,彷佛天搖地動都驚擾不了
她,睡得可安穩了。

  這個……沒節操的小叛徒。

  祈兒一陣氣悶。

  陸君遙擰了溼巾拭汗,每日固定的膳食已擺放在桌上了,掀開食盅,那香味喚
醒了盼兒。

  喝湯湯時候到了。

  自動自發下床,再自動自發爬上父親大腿討吃。

  陸君遙伸手捏捏女兒嫩頰。「小饞鬼。」

  這陣子,盼兒被他給養得連小風寒都沒染半次,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色澤,可
愛到讓人想捏上一把。

  湯匙撈了撈食盅,看清裏頭的物品後,他先是驚訝,而後眼神露出一絲抱歉。
「小盼兒,妳恐怕得失望了,今天這個妳不可以吃。」

  「為什麼?」歪著頭,盼兒小臉滿是疑惑。

  「這是男生吃的。」他可不認為鹿茸、虎鞭、冬蟲夏草等,熬煮出來的東西會
適合五歲的小女孩吃。

  「那哥哥可以吃嗎?」食物不就是給人吃的嗎?還有分男生、女生?小腦袋依
然無法理解。

  陸君遙要笑不笑,瞥了眼一旁神情生硬的小男孩。「恐怕得再過十年,到時,
他的妻子會煮給他吃的。」

  壯陽藥膳──他的芽兒在暗示他什麼了嗎?

  看來,比藥膳食用對象更重要的,是他得問問孩子們,他們對多個弟弟或妹妹
有什麼看法。

  他個人是認為,男人得知情識趣些,壯陽藥膳都端出來了,要再不表示點什麼
,怕芽兒真會誤以為他「不行」了,到時連大夫都請來,那多傷感情。

  「祈兒,坐。」指了指身旁的位置,他單手摟著盼兒,優雅地舀了匙入口──
嘖,實在不怎麼美味。

  一匙,再一匙,終於決定短時間內無法飲下第三匙。他合上盅蓋,發現祈兒的
注意力不在膳食、也不在妹妹身上,目光頻頻朝擱在桌上的長劍瞧……他忽然間理
解了什麼。

  「想學嗎?」記得盼兒說過,哥哥對習武感興趣。

  「不想!我自己就有師父了。」答得飛快,極度嘴硬。

  陸君遙失笑。「我又沒說學什麼。」反應真大。

  「盼兒,我們回去了,奶娘在找妳!」畢竟才九歲,沈不住氣,立刻惱羞成怒
地要走人。

  「等一下,我晚一點會自己去。」擺明瞭還想在父親身邊多賴一會兒。

  叛徒、叛徒、沒操守的叛徒!人家稍稍對她好一點,就被收買得什麼都忘了!

  祈兒極度惱火。「好,妳不走就算了,以後就不要再來找我!」

  盼兒嘴一癟,淚兒汪汪。

  哥哥好兇,她只是喜歡爹而已嘛,這樣有錯嗎?爹真的很好啊,為什麼她不能
喜歡爹也喜歡他……

  陸君遙面色一沈。「祈兒,坐下。」

  祈兒頓住身形,不動,也不說話。

  「你嚇到妹妹了,道歉。」

  「我不要。」本來就沒節操,保護她那麼多年,有好吃的先讓她,有人欺負他
代她出氣,對她那麼好、那麼疼她,居然別人短短幾個月的示好,就把他給取代掉
了,怎麼可能不氣?到時受到傷害,他才不要同情她。

  「陸祈君,你最好記住,你的姓是我給的,你的生命也是我給的,單憑這一點
,你就沒有立場對我無禮。」

  「我才不稀罕,大不了我跟娘的姓。」

  「可以。你去跟你娘說,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娘會傷心。

  他們都非常清楚這一點。

  被踩著了死穴,祈兒氣得跳腳。「專找女人下手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我們
單挑,不要欺負婦道人家!」

  到現在,祈兒依然認為他會傷害他們,兒子對他的成見,極深呀。

  然而,他保護身邊最親的兩個女人,那樣的急切和心意,卻令他感動。

  感動到──和他耗上了。

  「你想姓陸或姓孟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打算再為盼兒添個弟妹,要姓陸多
得是機會,我不稀罕一個不認我的兒子。」

  「娘……才不會被你騙了。」

  「要不要試試?如果我沒記錯,你娘似乎並不反對,你最好有本事阻止我和你
娘生孩子。」

  挑釁,這絕對是挑釁!

  祈兒脹紅了臉,死瞪著又開始喝湯的陸君遙,那態度簡直、簡直從容悠哉得讓
人吐血!

  「你、你不要太得意,我──會告訴娘,你的真面目。」

  「哦?」他擺出「請便」的姿態。「那得看你娘是信你還是信我了。」

  張口、閉口了半天,發現找不到更有力的威脅詞匯,祈兒懊惱地轉身。

  「你對我抱持怎樣的態度是另一回事,但是你的行為已經令盼兒難過了,現在
傷害她們的,是你不是我。」

  身後,不疾不徐地傳來幾句話,祈兒繃著臉,不吭聲地離去。

  袖口遭人扯了扯,拉回陸君遙深思的目光,垂眸問:「怎麼了,盼兒?」

  「爹──在生氣嗎?」小臉怯怯地,帶著不安。

  「盼兒覺得像嗎?」

  「哥哥不是故意的,爹別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小丫頭在代兄求情呢。「哥哥剛才那樣兇妳,盼兒不生氣嗎?」

  「不生氣,哥哥是為我好。」她知道的,哥哥只是不相信爹是好人而已。

  陸君遙笑了,揉揉女兒嫩頰。「既然盼兒都看得出來,爹又怎會不清楚呢?放
心,我沒生氣。」

  「可是剛才──」爹說那些話,就是生氣的樣子啊。

  「我逗他的。」

  「逗?」

  「盼兒不覺得,哥哥氣得跳腳,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好可愛嗎?」

  「……」

  「如果可以撩撥到他頭頂冒煙、頭發豎起來,不也平添一番生活樂趣?」

  「……」

  「盼兒不想看嗎?」

  「……」徹底無言。

  她現在不覺得爹是好人了,哥哥好可憐……

  * * *

  沐浴過後,孟心芽打理一頭長發,將它輕攏在胸前。

  身後有雙手伸來,接替她的舉動。

  孟心芽怔愣著,透過菱花鏡映照出他梳發的溫柔。

  擱下篦梳,他傾身,頰畔與她親昵相貼。

  「好香……」淺淺啄吻她頸際,引起她身體一陣輕顫。

  「君遙,你……」隱約察覺,他今晚的意圖。

  「準備好了嗎?」他柔問,輕輕扳過她的身子。

  「我、我不知道。」九年當中不曾與男子親密,她緊張得快昏厥了。

  「試試如何?」花好月圓,清風如水,挺適合成就美事,他可不想辜負她那盅
藥膳的美意。

  她僵硬地點點頭。

  更早之前,他解讀為勉強,但現在他明白,她只是青澀,拙於應對。

  「別緊張,我會慢慢來。」蝶棲般的吻落在她唇際,淺嘗,輕啄,一手伸向她
後背,輕輕挲撫,讓她放鬆緊繃的情緒,慢慢跟上他的步調。

  就在她忘我沈醉,下意識啟唇迎接他探吮的柔情──

  砰!

  她錯愕,急忙閃出夫君的懷抱,然後才發現……「祈兒?」

  怎麼莽莽撞撞的?連門都不敲──更正確地說,是破門而入。

  她完全傻眼,不知該怎麼反應地瞪著被撞壞的門。

  陸君遙的訝異只有片刻,旋即便反應過來,似笑非笑地挑高眉。

  「我、我……來跟娘道晚安。」結結巴巴,硬是擠出爛到極致的理由。

  道晚安也不必……拆她的門吧?

  「祈兒,說實話。」

  「……娘,妳太老了。」

  「啊?」冷不防被羞辱,錯愣當場。「陸祈君,你最好為這句話解釋清楚。」

  「爹要孩子,找別人生去,妳不適合再生了。」

  「……」臉紅。說得好像她不服老,纏著男人下種似的。

  「怎麼會呢?你娘一點都不老。」伸臂往纖腰一攔,帶入懷中,陸君遙悠然笑
道:「這個年紀剛好,不會太青澀,又有成熟女子的嫵媚風情,我愛極了呢。」

  ……愛?

  他、他說……愛她?!

  失速的芳心,正因他不經意的一句話而狂跳,連兒子在她耳邊呱呱啦啦說了一
長串,她一個字都沒聽進耳。

  瞧娘忘了今夕是何夕的模樣,分明已被爹迷得暈頭轉向。祈兒又氣又急。「娘
!妳有沒有聽到!」

  「呃,啊?你剛剛說什麼?」

  陸君遙抿緊唇,費力收住快泄出的笑意,垂眼故作失落。「看來兒子不歡迎我
,芽兒,我是不是回來錯了……」

  這不像是陸君遙會說的話!

  孟心芽奇怪地瞥他一眼,再看看兒子悶到快內傷的表情……

  「沒有、沒有,娘,妳別聽爹胡說,我很歡迎的……」

  「是嗎?」陸君遙露出質疑。

  「是是是,我愛爹和娘一樣多。」

  「可是你從來不讓我抱,人家盼兒……」

  祈兒簡直快嘔死了,硬著頭皮上前抱他一下,同時捕捉到他小人得志的眼神,
好似在說:活該,誰教你要送上門來讓我玩!

  小人、小人、這個地道的陰險小人!他明明一點都不稀罕這個兒子,才不會管
他怎麼想呢,就會在娘面前裝可憐!

  「很好。」左抱抱、右揉揉,終於決定自己抱夠了。「晚了,去睡吧。」

  可惡!他覺得自己被人耍著玩。

  看著兒子很悶地離開,孟心芽困惑不解。這對父子在搞什麼鬼?

  陸君遙悠閒地為自己倒了杯水,輕啜兩口。「我相信兒子很歡迎我了,芽兒妳
呢?我相當期待妻子的歡迎。」他暗示,朝她張開雙臂。

  紅潮再次往臉上聚集,她緩慢移動步伐,才剛跨出,便讓他一把帶入懷中,烙
下深吻。

  「啊──」她驚呼,教他趁隙竄入檀口,唇舌糾纏──

  「對了!娘,夜深了,門壞了,所以──早點睡吧!今晚真的不適合做太劇烈
的事。」冷不防,去而復返的身影冒出來,嚇得孟心芽二度彈開。

  「就這樣,晚安。」

  陸君遙瞪著小小勝利一回,神情得意的兒子,好似在告訴他:你這色老頭要是
不死心,我會一晚來數回,嚇都嚇死你!

  「……」

  「什麼?」孟心芽忙著臉紅,沒聽清楚他的話。

  「我說,孟心芽,我們當初為何要努力生他,好教日後被忤逆至死?」

  * * *

  這兩只小鬼頭……氣氛挺怪異的哦!

  陸君遙敏感地發現,以往感情好到不可思議的兄妹倆,近來不太愛說話了。祈
兒一臉愛理不搭的,盼兒也不再動不動就哥哥長、哥哥短,反而一天到晚住院裏護
衛的獨生子那兒跑。

  好像……叫小武吧。

  只要關乎到兒女的事,他都甚為留意,大大小小沒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

  莫非,是因為他的事,還在鬧別扭?

  「哥哥最討厭了……」不遠處,小人兒還在嘟囔著抱怨。在祈兒那裏不開心,
總是會習慣性地找上小武傾訴,而這小武雖然不大愛說話,卻總是會耐心傾聽,默
默為她添衣倒水,那樣的呵護與照料,並不太像是下人對小姐。

  信步走來,練武場上,祈兒對著木樁打拳,那拳法微亂,顯示出主人浮躁心緒


  他看了看遠處亭子,再將視線拉回眼前。

  這三人的發展啊,挺耐人尋味。

  他沒有門第之見,將來這三人會如何發展,全看盼兒芳心歸處。

  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靜靜觀拳。

  待他收了勢,才悠然冒出一句:「陸祈君,你功夫誰教的?真爛。」

  祈兒一愣,冷不防遭人羞辱,火大地轉身要走。

  「那記遊龍出水,精髓在於以虛代實、出其不意以致勝,你招招強硬,充其量
不過是濫用蠻力的莽夫;狡龍破雲則是氣勢萬千,制敵於一瞬,你出力點不對,弱
得連蚊子都打不死……虛不虛、實不實,自己情緒浮躁,拿練武當發泄亂打一通,
你師父不是這樣教你的吧?」

  精闢而一針見血的評論挽住了祈兒的步伐。他知道陸君遙沒有無的放矢,繃著
小臉任他攻擊。

  「還站在那裏做什麼?再打一次,再不會別怪我罵你笨蛋。」

  他用詞實在稱不上溫和,甚至有些刺耳,向來自尊心甚強的祈兒,也不曉得自
己為什麼會那麼聽話,居然乖乖將那套拳法重新演練一遍。

  「上身打直,左拳偏了,腕心向內……對,出拳!」陸君遙一面看,適時糾正
。「下盤不夠穩,出拳勁道不夠,視線集中在一個定點,很好,出拳……」

  也許是傲氣作祟吧,祈兒不堪被父親批評得一無是處,在一句句的糾正下,努
力想達到最好,讓他心服口服。

  收了拳,他轉身,等待父親發言。

  不一會兒──

  身後的木樁傳來「喇、喇、喇」的聲響,愣然回頭,木身竟寸寸碎裂,垮在地
上化為無用木堆,祈兒驚呆得回不過神來。

  「過來,這裏坐。」

  他還在發傻,下意識坐到陸君遙身畔。

  「你還太小,學不會合宜地控制力道,看來明天得請人來多立幾個木樁了。再
過幾年,你會懂得氣蘊內斂,收放間將內勁拿捏得宜,運用自如。」

  祈兒微訝,用奇異的眼神瞧他。

  這是那個滿口說著不在乎他、不將他當一回事的父親嗎?

  指導他練武、還要多打幾個木樁供他練習……雖然是很隨意的幾句話,但是他
真的感受到其中的用心。

  「祈兒,你很喜歡盼兒吧?拿她當妻子看待?」

  冷不防的一句話,立刻將才冒出頭的一絲絲好感打碎,他驚跳起來,大吼:「
盼兒是我妹妹,我不準你懷疑娘,娘沒有對不起你,你敢傷害娘,我會和你拚命!


  「陸祈君,你給我坐下,少臉紅脖子粗地對我叫囂,我該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
教訓。這麼沈不住氣,我敢將女兒嫁給你嗎?」

  「……」

  「你最好明白,你是我的兒子,不代表你就佔有什麼優勢;相對地,沒有血緣
關係的女兒也不代表我會犧牲她的幸福來成全一己私心,如果你不能令她快樂,我
會替她辦場風光的婚事,將她的手交給她想託付的那個人,聽懂了沒有!」

  「……盼兒,是我撿回來的,與娘無關。」好半天,他擠出話來。

  「我知道。」會主動解釋,表示祈兒敵意已沒那麼濃厚。他信任他,相信他不
會拿盼兒的身世來傷害誰,不是嗎?

  「所以我才會找你說清楚。我不會枉顧盼兒的意願,更不允許你挾恩求報,雖
然盼兒是你帶回來的,但你的權利也只能要求到兄長身分的敬愛與感恩,要想成為
夫妻得看你怎麼做,那不是仗著身分能達成的,例如你最近的表現,就非常不合格
。一個會令我的女兒傷心得去找別人哭訴的人,我不會考慮將盼兒嫁給他。」

  「我、我不是……」他想為自己辯解,他只是──護她心切,怕她受到傷害,
更氣一個突然冒出的人,就把他這幾年的呵護給比了下去,他不是滋味啊!

  「我令芽兒哭泣了嗎?」一句話,堵死了他。「除了早些那幾年必須離開她,
讓她日子熬著日子委屈等待之外。身體病痛尚且無法自主,但令自己的女人受苦就
是不對,所以我沒有怨言,早有準備去承受你的敵意與她的恨意。起碼我自認能夠
自主後,不曾讓她為我掉一滴淚,而你,以保護之名,行傷害之實,陸祈君,你又
比我強到哪裏去?」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對話,他不將對方當九歲孩童與兒子,字字句句教祈兒啞口
無言。

  能夠當他的女人……原來,娘很幸運,難怪,娘說什麼都要等他回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不得不看清、並且承認這一點。

  「我……才不稀罕仗著身分達成什麼目的,你等著,我一定會讓盼兒親口告訴
你,她要嫁我。」

  「哦?」宣戰嗎?陸君遙笑了。「我等著。」

  好半天,父子倆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暖風徐徐,熏人欲眠──

  「其實,娘沒恨過你,她很喜歡你……爹。」

  陸君遙偏頭,半入眠狀態的兒子,頭靠在他肩頭咕噥。

  他笑了,為那句真心的呼喚。「我知道,笨兒子。」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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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27 10:12: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娘沒恨過你。

  我的名字,妹妹的名字,是娘取的。

  祈君,盼君。

  她祈什麼?她盼什麼?祈君平安,盼君歸來,如是而已。

  如此顯而易見的心願,他豈會不知?

  坐在孟心芽房中,耐心等候她歸來。稍早時,商行叫人傳話,她今晚與侯氏少
東會談,不回來用膳。

  自從每晚固定的夫妻之約後,她已經甚少晚歸,不想讓他等待,也因為珍惜每
日難得的共處時光。像今晚這樣,是極少見的情況,應該是特別重要的事吧!

  打發時間翻了房裏幾本賬冊,房門被推──噢,不,是撞開,身後還跟著亦步
亦趨的婢女。

  他挑高眉,不能說不驚訝,他家芽兒居然喝醉了。

  「不要扶我,我自己可以。」撥開婢女伸來的手,堅決自己走。

  「怎麼回事?」當然不指望走路跌跌撞撞的人回答,他問的是後頭的丫鬟。

  「福總管有一道去,兩人回來時,夫人已經是這樣了。」

  陸君遙點頭表示瞭解。「妳先下去吧,我會照顧她。」

  關好房門,再回到她身邊。她一手撐住身體,不太穩的右手試圖為自己倒水,
他接過,另一手順勢圈住纖腰。「我來。」

  秀眉一蹙,揚掌正欲推拒,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後,改為攀纏上頸際,仰頭就是
一記火辣辣的纏吻。

  「呃!」打翻了杯子,幾乎無法適應她這樣的熱情,柔軟而溼熱的小舌探入唇
腔,撩撥得他一陣火熱。

  這──真是他家芽兒嗎?他幾乎要不認識了。

  她從不主動親近他,即使是他的靠近,她也總是有幾分的羞澀,不像現在,熱
情、主動,柔軟的身段幾乎融化在他懷中。

  幾杯黃湯下肚,有這麼大的差異?

  吻與吻的間隙,他喘息問道:「芽兒,認得出我是誰嗎?」

  「認得。」宛如溫馴貓兒,偎膩在他懷抱,貝齒、唇瓣磨蹭著,無盡依戀地吮
咬。「陸君遙,我的最初,我的唯一,我的夫君,我──很早很早就愛上的男人。


  陸君遙一顫,收緊了手勁。

  從沒想過,一份來自於他的妻,純凈而又直接的戀慕,會如此地教他怦然心動


  「有多早?」他問道,聲調微啞。還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打算說了。

  「我──好困。」答非所問。

  張手一攔,將她抱坐在床上,倚偎著。再問:「有多早?」

  「我想吻你。」依然答非所問。

  「好,讓妳吻。」持續問:「有多早?」

  像個討到糖吃的孩子,她開心地伸舌舔弄她的糖──呃,不,是她的夫君。

  被她誘人的粉色小舌給撩逗得氣喘吁吁,陸君遙呻吟了聲,狠狠吻住她磨人的
小嘴。無法滿足現狀,指尖挑開外衣,探入柔軟嬌軀撫弄,早忘了自己問過什麼。

  她倒也大方,任他寬衣解帶,還動手幫忙。

  「還困嗎?芽兒。」大家談清楚,免得到時給他睡著,那就傷感情了。

  「不困。」

  「很好,陪我做點事。」

  「很困難嗎?」

  「不難。」長指挑下床帳,逐步寬衣解帶,直到赤裸肌膚再無阻隔地貼觸,他
滿足喟嘆,沿著水嫩冰肌寸寸吮吻而下。

  她細細呻吟,喃喃喊著,彷佛那是唯一刻在心上的名,沒有遲疑,如此堅定。
「君遙、君遙、君遙……」

  淺吻的唇,在她可愛的肚臍眼兒打轉。這兒啊,曾經孕育過他的骨血呢,多麼
奇妙。他胸口流竄一股暖流,無由地感動,令他們的親密與歡愛,無比聖潔了起來
。這是他的妻啊──

  他極盡溫柔地,深入柔暖禁區,耳邊是她軟膩的嬌吟,那宛如處子般的緊窒與
純真反應,勾起他深沈的疼惜,擁緊了她,堅定深入,有如一體,挑動男與女,最
原始的情纏旋律。

  她不曾閉上眼,自始至終凝視著他,染上情欲的美眸,在極歡中氤氳迷蒙,凝
著水氣掉落下來。「我以為……我嫁不成你了。」

  他一頓。「嫁我,很好嗎?一腳踏入棺材了。」

  「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可能娶我?很不應該的,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好高興
我有理由嫁你了,不是妄想、不是暗戀,我真的嫁你了,我抱得到你……」

  他心憐,回應地輕吻她。「妳應該早點說的。」

  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從不曉得,早在九年前,落實夫妻名分的那一
夜,她是用這樣的酸楚柔情在付出她的所有。

  激情加溫,他用最深的憐惜,給予歡快,以及承諾。

  合而為一的身軀,安了她的心,靈魂找到歸屬,不再惶然,他們是夫妻,名實
相符。

  親密過後,原以為她應該倦了,擁著她合眼小憩。孰料,她不安分地蠕動,爬
到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看著、看著,一會兒露出稚氣而滿足的笑容,一會兒
偏頭思索。

  「有多早呢?很早、很早吧,在你還不是夫君,只是陸哥哥的時候。」

  他先是一愣,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問題。

  「嗯,妳說,我在聽。」放柔了嗓音,輕撫她發絲。

  「爹說你不會娶我,那時候,我還不是很清楚門第觀念是什麼,但是它讓我嫁
不得你,我決定要討厭它。」停了下。「你要不要?」

  握住她停在頰邊的柔荑,無盡縱容。「好,我們一起討厭它。」

  「那時候,我最快樂的日子,就是等待你來。喜歡你用溫柔的嗓音為我念書,
教我識字,記得嗎?有一回,我生了場大病,你嚇了一跳,將那顆漂亮的珠珠給我
。你說,生病很苦,身不由己更苦,你要我健健康康,永遠別嘗到你受的那些苦。

  「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清楚地記著。我不知道那顆珠子很貴重,只
當是你給的訂情信物,小心保留著,就算你給顆石頭,我也會很寶貝的。

  「所以當你病得最重的那一年,昏睡時候多過於清醒,老爺發現我總是在你房
門外偷偷看著你,發現了我的心事,找我談這事時,我連想都沒有就答應了……我
不在乎你會死,真的不在乎。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會再喜歡別人,能夠成為你的妻
子,就算只有一天,我都會很開心。」

  「傻瓜!我以為妳和爹談了什麼條件交換,若早知真相是如此,我可以更早響
應妳的感情。」

  「我才不要說。你沒認出我,就代表心裏沒有我,說了、說了……你更是打死
不會娶我了。」

  沒錯,他是不會容許自己利用一名女子的癡心,誤她一生。

  「一開始,只是祈求你能好起來,這樣就夠了。後來,等久了,我好想、好想
你,開始盼望你能回來……再後來,你真的回來了,看得到你,心反而變得貪了,
我開始渴望能擁抱你、碰觸你,甚至希望,你能有一點點喜歡我,一點點就好──
我是不是真的太貪了?」不安的眼眸抬起,詢問。

  「一點都不貪。」在眉間落下一吻。「妳還可以更貪心一點。」

  「可是──聽到你說,你不要納妾時,我真的偷偷高興了好多天,這樣,還是
不貪嗎?」

  「不貪。」

  「可是,門第觀念,我記住的。你會娶我,是情況特殊,爹不說,我也一直都
是知道的,我配不上你,如果不是那樣,全京城想嫁你的閨女多得擠破頭,現在你
好了,我還可以獨佔你嗎?這真的太貪心了,不用誰說我都知道。」

  「不只人,連心都給妳,可好?」他微笑。就怕她不說,她若肯要,他有什麼
給不起?

  「真的嗎?」她好輕、好輕地貼上他心房,傾聽胸腔之內,那顆心的律動。「
好奇怪,他為什麼會喜歡我呢?我好平凡,沒有國色天香的容貌,也沒有亮眼的家
世,要說才情,又庸俗得除了賺錢什麼都不會。我以為,我留下來至少可以幫你持
家,這樣就可以理直氣壯繼續留在你身邊了,可是他……他居然也不要我替他賺錢
,他說他單單就是要我這個人,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君遙,他是不是好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她不知道她多珍貴,有眼睛的男人,懂得挖掘她內在的美好。

  陸君遙警戒地瞇起眼。「那個他是誰?」

  「那你要再讓我吻一下。」討價還價。

  陸君遙湊上唇,由著她又親又咬了半天。她心滿意足道:「侯少豪,侯記藥鋪
的少東。我本想和他合作的,侯記是老字號,經手的珍貴藥材很多。」

  原來醉後的芽兒這麼好商量,只要滿足她的要求,問什麼她都會乖乖告訴你,
像個孩子似的。

  「不要跟他合作。」

  「好。他今天跟我說那些話,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醋味竄上胸房,嗆得他一臉酸。「他對妳不禮貌了嗎?」

  「沒有,他還算君子,可是我討厭有人對我說那些話。我不要別人愛,就算丈
夫一輩子也愛不了我,我也不要別人愛。」

  「我以為,妳和人家把酒言歡呢,喝得那樣醉。」持續蔓延的酸味,潑到她臉
上去。

  「沒有,我自己喝的。他叫我離開你,說我的丈夫不愛我,他會珍惜我……我
很生氣地拒絕他,可是,想到他說的話……丈夫不愛我,我不知道沒有丈夫的愛,
只有恩情,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多久……」

  原來她心裏,藏著這樣的惶然,卻從來不說。

  看來,他以後得偶爾灌她個幾杯了,否則她什麼都不肯對他傾訴。明明可以理
直氣壯擁有的東西,還擔心要求會不會過多,要他說,他會覺得再也沒有比她更不
貪的女人了!

  無妨的,來日方長,他會讓她知道,她能得到的,比她想像的,還要更多!

  而現在,當務之急是──他非常有危機意識。

  「芽兒,我再讓妳親一下,以後不要和他見面,好不好?」完全拐小孩的口吻
,掌握她喜愛親近他的弱點,不惜拿自己當誘餌。

  她偏頭,似在思考這樣的交易劃不劃算。

  「不然,隨妳怎麼親怎麼抱,如何?」賠點本,讓她賺了!

  這回──「好。」答應得很幹脆。

  交易一達成,立刻享用權利,在他臉上親了半天,無法饜足地往下啃咬,用著
他的方式,現學現賣,拿他當糖葫蘆似的舔吮。

  這下──虧大了。陸君遙呻吟了聲。他必須咬牙承認,她該死的會做生意!

  * * *

  「啊!」短促的驚呼聲一起,旋即又被壓下。

  她、她、她……怎麼回事?

  這對其他夫妻而言或許不算什麼,但對孟心芽來說,清晨醒來,與丈夫脫光光
躺在同一張床上,實在是不小的打擊。

  怎麼、怎麼會這樣?他們居然……居然……

  最惱恨的是,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至少要記住一點點的,和他在一起的每一
寸時光,都是如此珍貴……

  該死、該死、該死!早知道就不要喝那麼多酒。

  怕他隨時會醒來,她既羞窘,又無措,作賊似的想不著痕跡離開,誰知她才一
動,他便轉了個身,手臂橫過她胸前,就壓在、壓在──羞煞人的部位。這也就算
了,他連腳都跨過來,完完全全將她困鎖在懷抱之中,動彈不得。

  這樣──她要怎麼抽身啊?

  那樣的肢體交纏令她羞紅了面容,他的臉就埋在她肩窩處,她甚至可以感受到
他每一縷沈穩而綿長的吐息就灑落在她頸際,熏熱了敏感肌膚。

  內心的渴望終究戰勝了羞怯,她由著被蠱惑的心思,微微側過身,凝視他安睡
的面容,長指撫過他好看的面容,帶著似水般的柔情與依戀。

  這男子啊──她愛了好久、好久。順著面容,緩緩撫過他寬闊的肩、溫暖可靠
的胸膛,以指掌記憶他身體的每一寸線條。這樣的機會不多,她癡癡眷眷,只想在
有限的記憶裏,努力儲存更多關於他的片段,以供日後回味。

  仰首,改以唇描繪俊雅容顏,刻印心底。就在碰著了唇的那瞬間,耳邊傳來低
抑的呻吟,來不及思考,腰際已被緊緊圈鎖,相依的身子更是全無空隙地貼纏,來
不及發出的驚呼被吞沒在熱烈糾纏的唇齒之間。

  「真好的興致,一早就誘惑我。」初醒的聲音,帶了些勾惑人心的低啞。

  「我、我沒──」被吻得臉紅心跳,連解釋都說不全。

  「嗯哼。」松開她,稍稍退些,讓她看清身上的「災情」。

  那一身曖昧的紅印、抓痕,擺明瞭就是……

  「這、這我弄的?」

  「自然是妳。」難不成他自己能弄出這等成果?

  任誰看到他這一身「戰績」,都不難想像她昨夜有多饑渴。

  她如此地──如狼似虎?!

  天!孟心芽掩住燒燙的臉蛋,無顏見江東父老。

  她一直都知道,心底是依戀著他的,即使是再不經意的碰觸,都能教她久久低
回,不能忘懷。可是、可是──再怎麼渴望親近他,也不能強了他啊!

  她怎會……做出這種事?

  她真的沒料到,喝醉了之後,心底壓抑得太深的渴望,會爆發得如此不可收拾


  陸君遙坐起身,有趣地支頤,欣賞她青紅交錯的精採表情。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頭垂到抬不起來,連連致歉。

  「嗯?」挑起一邊眉毛,順手把她撈起來,以免她悶死在枕被中。

  「我、我、我不該欺負你的……」

  「哦……」拉長尾音,配合應和。

  「我、我會負責……」挖空腦漿,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彌補方式。

  如果不是她的表情太沉重,他真的會笑出來。

  「怎麼負責?妳要娶我嗎?」

  「我……」頓住。娶他?!

  孟心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

  這會兒,陸君遙真的笑出來了,撈起她,抱坐在腿上。「妳呀,傻兮兮的。」

  「呃……」發現自己正曖昧地跨坐在他腿上,她胸口住著的那只小鹿已經不聽
使喚、四處亂撞了,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

  她很想提醒他,這樣很危險,她可能一不理智,又會強了他……

  醉眼迷蒙,芙蓉頰上泛著嫣紅色澤,這是她動情的反應,昨晚徹夜的纏綿裏,
他已經很清楚了。

  撩開青絲,長指輕輕撥弄她小巧的耳垂,那瞬間泛紅的色澤實在太誘人,他迎
身輕吮,撩逗她敏感的頸膚。

  完了、完了……少之又少的理智正在流失當中……

  她張口,想說點什麼,他舔弄完左邊,換右邊,胸膛不知有意抑或無意地,摩
擦過她胸前的柔軟,她倒吸了口氣。

  「君、君遙……」想叫他住手,卻又捨不得那酥麻而迷醉的感覺……慘了,再
這樣下去,她真的會忍不住撲倒他……

  「妳不是要負責?」他輕笑,將她拉近,貼緊下身,不意外聽見她狠狠倒吸了
一口氣。

  都一個孩子的娘了,自然不會無知到不明白抵住大腿的異樣是什麼。

  「好嗎?」在這當口,他仍不忘尊重詢問。

  「我、那個……我應該要躺下對不對……還是……」她手足無措,緊張到快要
斷氣,有限的實戰經驗,實在沒多大功用。

  陸君遙失笑。「不用,這樣可以。」

  「可、可以?!可是……要怎麼……」

  「如果我沒記錯,看春宮冊的人,是妳才對吧?」看來,他以前真的太一板一
眼了,他甚至可以肯定,她不曾體驗過真正的閨房情趣與歡愉。

  「啊?那個……是爹……呃,不,是小姨娘……啊,不……我是說,我早忘了
……」他幾時知道的?難道她以前半夜摸黑起來,偷偷摸摸翻看的舉動,他都看在
眼裏?丟死人了!

  「沒關係,改天找出來,我們一起研究。」

  「……啊?」他說了什麼?一起研究?!

  「是啊,在這方面我們經驗一致,妳不能對我再苛求更多了!不過無妨,還有
很大的成長空間,我們可以一起學習。」

  他說,他們經驗一致,他不曾有過別的女人,以前沒有,分離的九年間沒有,
往後更不會,這事兒,他只要與她共用……她動容微笑,將這份美麗的承諾悄悄收
進心底。

  陷入激情之前,她及時抓住一絲理智。「等、等等!你的身體……可以嗎?」
他看起來,昨夜被她蹂躪得很慘啊,那現在……

  「……」極低的咕噥聲。

  妳一擲千金,熬的膳食不是熬假的!

  藥膳……他是指養身藥膳嗎?

  她還沒意會過來,他已悶聲哼吟。「芽兒……幫個忙……」

  「呃……」小手不知所措,胡亂摸索。「這、這樣嗎?」

  「天……」她那純真又無辜的表情與動作,比世上任何的催情藥更有效!他無
法再等待,扣緊俏臀移向他──

  「呀!」她驚呼,無法相信那樣的灼熱與充實來自於他。多久了?太漫長的年
歲,她幾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回到他懷中,重溫那難分彼此的溫存,那一瞬間
的感動,幾乎令她淚眼蒙 ──

  「丫頭,我的傻丫頭。」他淺笑,親吻柔唇,不急著宣洩情欲,而是先給她滿
滿的憐惜,感受那密不可分的親昵。

  他、他認出她了嗎?還是……那聲丫頭,只是順口喚出的親昵?

  「咱們再生個孩子,好嗎?我好喜歡孩子,沒親自參與祈兒的生育、成長,是
我心中永遠的遺憾,這回,我會寸步不離地陪在妳身邊,親手抱著孩子來到世上,
與妳一同分享每一瞬間新生命成長的喜悅──

  「我知道懷孕生子會令妳受苦,我會照顧妳,給妳全部的憐惜,為了我,芽兒
,妳忍忍,好嗎?我想要妳為我生的孩子。我連名字都想好了,下個孩子不論是男
是女,都叫陸歲君,願咱們夫妻恩義長存,歲歲長相見。」

  他勾勒的未來,太美好,好似已有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在懷中。如果真能如此,
她不怕受苦,她要為他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好,你想要,我就生,一直生到你不想要。」

  「謝謝妳,芽兒,謝謝!」

  他看起來,好開心。

  孟心芽著迷地望著,為了換他這一記笑容,要她受再多苦,她都願意。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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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1-27 10:12: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陸記茶樓」。

  鬥大的招牌寫著幾個大字,一名俊朗出眾的男子看了一眼,踩著沈穩的步伐邁
入。他既不喝茶,也不談生意,只見他直接朝掌櫃說了幾句話,掌櫃驚異而又帶點
質疑的眼光注視著他,他溫文淺笑,頷首回應。

  沒一會兒,他被恭恭敬敬地迎上二樓。

  「就在那兒了。」掌櫃指了屏風半掩的清幽雅座。

  「多謝。」禮貌回應後,無聲走向角落。屏風內的女子正端坐著,聚精會神研
究今年春茶的採收及交易量。

  今年下了好幾場不是時候的春雨,採收不易,數量比往年少許多,幾家商鋪腦
袋動得快,待價而沽等著賣個好價錢,以致近期價錢有些浮動……

  身後,一雙手溫柔地輕輕環上纖腰,即使陷入沈思,她依然本能迅速地在最快
時間反掌招呼過去。

  啪!

  一掌落下,回身看清來人時,已來不及收回。

  氣氛一陣驚人的死寂──

  「妳動作──真快。」陸君遙聲音幹澀,擠出話來。

  「呃……」懊悔欲死的目光盯著肇禍的手。「你來怎麼不出聲。」

  「我有要說──」只是才剛開口,她一巴掌就招呼過來了,反應迅速得教人驚
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外頭,她一向不讓人太過靠近她,一
旦有肢體碰觸,身體本能地就是會有動作,那是不需要思考的。

  「沒關係,至少這樣我可以很放心,沒人輕薄得了妳。」挖空了腦袋,硬是繞
出這一句,試圖自我安慰,這巴掌挨得值得。

  「……痛嗎?」孟心芽愧疚地伸手,他主動靠去,臉頰輕偎著軟嫩掌心。

  「下回記得看清楚再打就好了。」拉近她,細雨般的柔吻落在嬌容。

  「君遙……」小手抵在他胸膛,拉開些許距離。「我們在外頭。」

  她沒忘記,外頭還一堆客人!

  「有屏風遮著。」

  「可──」

  「我想妳。」

  柔柔一句,教她酥了心,原有的顧忌給忘得一乾二凈,她甚至主動仰起頭,配
合他更為熱切的索吻,完全沈醉其中。

  在他熱烈的侵略下,她神思恍惚,雙腿虛軟得幾乎站不住,若不是他牢牢抱住
她,她早跌坐到地上去了。

  「啊,不行,我們在外頭。」打住幾乎要探入羅衫裏頭的手,陸君遙微微退開
一步。

  此刻的她,面容春潮如醉,眸底波光瀲艷,朱唇紅潤微腫,雲髻上珠簪微斜,
羅衫略起縐褶……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剛剛被縱情憐愛過的模樣。

  滿意地打量完,等她理好衣容,朝她伸出手。「來,芽兒。」

  他走出屏風,半倚坐在茶樓的護欄上,將她抱在懷中。背靠著他的胸膛,不適
應大庭廣眾下的親密,她初始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堅定地圈摟住腰際,倚偎著同看
長安城繁華街景。

  大唐民風開放,又沒人會說她傷風敗俗,露背露胸到乳波隱約可見的女人滿街
是,要他說,他還覺得他們太保守了。

  「芽兒,妳看,那兒有一攤賣小玩意兒的,咱們買些回去給孩子們。妳說,是
紙鳶好呢?還是陶娃娃?」

  「陶娃娃吧!紙鳶盼兒有了。」

  「好,就陶娃娃。那祈兒──有了,我們買玲瓏鼓。」

  孟心芽輕笑。「你別老逗他。」明知祈兒早熟又自尊極強,還故意拿人當奶娃
兒哄,不是存心要氣死人家嗎?

  說走就走!陸君遙當下拉了她下茶樓,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

  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是茶樓上幾名目睹現狀的客人。

  「那……是陸家主子、主母?不是聽說早晚要休妻……瞧他們挺好的嘛……」

  * * *

  夜涼如水。

  孟心芽悄悄坐起身,沒去驚動枕畔熟睡的丈夫。

  自從醉酒失態的那晚後,同床次數一多,極自然便演變成如此,不需刻意去詢
問或商量。他的房間依然在隔壁,然而,他每晚都待在這兒,就算什麼事都沒做,
只是依偎而眠。

  他就算睡著了,仍不忘將她摟在懷中,那全心呵憐的姿態,好似將她放在心底
最柔軟的角落,好生守護。

  拉好被子,不教枕邊人受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開窗。今晚月色極美,柔
柔的光暈襯著圓得沒有缺憾的月兒,一如她的人生──

  思及今日市集的一切,濃得幾乎無法承載的幸福盈滿胸口,煨暖了心。

  他們逛了大半條街,他給祈兒買了護腕,以免練拳時總受傷;給盼兒買了輕盈
好寫的胎毛筆方便習字,至於她──

  指掌撫上胸前,那裏有塊蝶形佩飾,他頸上也有,是一對的,質地溫潤如水,
色澤清透瑩白,毫無雜色,他買下了它,當場為她戴上。

  「那不是陸家少夫人?哪兒強勢啦?瞧那分明是嬌滴滴的小女人。」

  「是啊,人家夫妻可濃情蜜意了,還一道逛市集呢,那造謠的人真缺德……」

  街坊耳語,她隱約捕捉了幾句,他一向細心,不可能沒發現的。

  悄悄審視他,他卻像沒什麼反應,一徑兒關懷她累不累?渴不渴?喜歡什麼…


  夜深人靜後的現下,她一一細想,一一回味,似乎懂了什麼──

  問他為何而來,他總笑而不語。

  只為了陪她逛街?或者──

  他今天,是刻意來找她的吧!刻意做那些事,刻意辟清不利於她的謠言,刻意
教所有人明白,她是他的妻,共偕白首的妻。

  他連她的心,都護著了。

  這男人啊,溫柔得教她連心都痛了,要她豁了命愛他都甘願。

  溫暖雙臂由身後環上了她,掌心迭上她平坦的小腹。「還不睡?」

  她沒回頭,小手覆上他,靜靜品味相依的寧馨。

  「君遙。」她低低輕喚。

  「嗯?」將臉埋在如雲青絲裏,輕嗅那淡淡的發香,沈醉閉眼。

  「我好高興,我嫁了你。」無法開口說愛,別扭了半天,吐出最極致的情意表
達。

  他懂。他的芽兒啊,這些年來,武裝慣了,男人堆裏比手腕、較心機,早已學
會層層掩抑心思,久了,連情緒都忘了要怎麼表達,才會在愈在乎的人面前,愈是
生硬無措。

  「我,讓妳覺得幸福嗎?」終此一生,他只想朝這目標努力。

  「幸福。」一直都是幸福的,能嫁他,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不論是九年前
,還是九年後。

  「那很好。」他多怕辜負了他的丫頭,那個待他情深意重的丫頭。

  這輩子,他都不打算道破。她不說愛,卻比誰都愛他,那樣深刻糾纏的緣分、
那樣重的恩義,說與不說,已不是最重要的。

  * * *

  自從那日之後,凡陸家名下產業,時時可見那位傳說中深居簡出、神秘得不得
了的陸家少主,久了,夥計們對他也不陌生,理所當然地會向他報告鋪子裏的情況
,一件又一件,經手的事愈來愈多,陸家的主事者,已不再是孟心芽。

  當孟心芽發現,那些本以為由福伯經手的帳目,竟全是他時,有一瞬間,心頭
是慌亂的。

  一直認為,這是她最大的存在價值,當年公公訓練她也是為此,如果連這都不
被需要時,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定位自己的存在。

  她怕……她會是多餘的。

  他對她那麼好,她怕,自己沒有那個價值,讓他對她好……

  福伯招認時,陸君遙也在場,那時,她好沉默,久久不發一語。

  「芽兒,妳生氣了嗎?」

  她不語。

  「我知道我不該隱瞞妳,只是當時,我還不是很清楚妳在想什麼,看妳撐得那
麼累,我只是想……做點什麼。後來,我懂妳是擔心我,但我現在身體真的好很多
了,沒有什麼扛不起的,俗話說,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不管什麼事,我們應
該一起分擔的,不是嗎?難道妳要我裝死逃避責任?那不是男人的作為。」

  她還是不說話。

  陸君遙有些不安,這回,他看不透她在想什麼。

  他的解釋,必然不是她要的,但──她究竟要聽什麼呢?為何表情那樣恍惚、
空洞?

  「芽兒,妳說說話,別嚇我!就算要生氣,也出聲罵我幾句啊!」

  孟心芽拉回視線。他蹲在她身前,臉上寫滿憂心。

  罵他?不,她沒有生氣,她只是害怕,怕自己沒有讓他喜愛的理由與條件。

  這,怎麼能說?又該如何說?

  「你──」朱唇微啟,發出聲音。

  「嗯?」他松了口氣,欣喜等待著。

  「若不持家,你要我做什麼?」還有什麼,是他在乎,而她可以為他做的?

  「傻瓜,妳是我的妻啊,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還是我的妻……」見她似乎沒能
理解,得不到確切答案永遠會擱在心裏頭困惑,於是改口道:「嗯,這樣吧,我需
要一個能陪我白頭到老的女人,寂寞時陪著我,天冷時可以抱著取暖,還要為我生
很多很多的娃兒,讓童稚笑語填滿這座過大的宅院,這才是我最在意的,芽兒,做
得到嗎?」

  只是……如此嗎?

  她籲了口氣,稍稍安下惶然飄蕩的心。

  「嗯。」這個,她做得到。


  陸君遙明白,他的妻子不是尋常女子,她有經商天賦,於是也不打算將她關在
家裏挑針刺繡,那太委屈她。真要叫她繡花,怕是會連自個兒的手指頭也一道縫進
去。

  他放手讓她去做她想做的,鋪子裏的事務,兩人總是一塊兒討論,一塊兒打理


  這一天,茶樓裏發生些事端,他出面去處理,而她則是待在米莊裏,發落買賣
事宜。

  陸家的產業,大多以飲、食為主,本有意朝補身食材方面發展,但侯少豪一事
,陸君遙似乎不大愉快,她便打消了念頭。再大的利潤,都不比丈夫開懷重要。

  晌午過後,茶樓的衝突平息,米莊裏剛好派人傳來消息,說是少夫人昏倒了!

  他顧不得多想,立刻直奔回府。

  大夫已然來過,此刻她正安睡在床上。陸君遙放輕腳步,寬衣上床,將她摟進
懷中。孟心芽微微一動,撐開眼皮。

  「吵醒妳了?」指掌心疼地撫上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大夫怎麼說?」

  「沒。最近有些忙,輕微中暑罷了。」她斂眸,盯著錦被上繡的鴛鴦圖,掩去
心思。

  「妳呀,傻瓜一個!網羅了南北珍貴食材、藥膳方子,怎麼就沒想到要替自己
補一補?自個兒身子那麼虛,還凈顧著我。」明天,得吩咐廚子改熬些適合她食用
的湯品膳食了。

  「君遙……」

  「嗯?」等了許久,卻不見她出聲,奇怪地低頭,發現她緊絞著五指,抓縐了
他中衣下襬,那是她心緒紊亂的象徵。

  她,在不安?

  「芽兒?」

  「不,沒事。君遙,我困了。」

  「嗯,睡吧!」掌心輕撫過發絲,她偎靠著他,手臂橫過他腰際,牢牢地環抱
著。

  芽兒,愈來愈像孩子了呢!習慣了棲靠在他懷中入眠,他一抽身,便會立刻驚
醒,再也無法適應沒在他懷抱入眠,那無言的深沈依戀啊……

  他淺淺嘆息。今生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 * *

  芽兒真的有心事。很快地,陸君遙便發現了這點。

  近來,她總是一個人發怔,不知在想些什麼,問她,她也總笑說沒什麼。

  是他瞞著她涉足家中產業的事,她還介懷著嗎?似乎從那天起,她就有些不對
勁了,似乎有些什麼梗在心頭,無法舒心地展露笑顏。

  再然後,這樣的情況益發明顯。有時,她會望著他失神,更怪的是,以往,她
對他的碰觸向來沒什麼招架能力,往往一個吻,就能令她失魂忘我;如今,對於他
夜裏的求歡,卻總是半推半就。

  他知道,她並沒有全心投入,甚至覺得──她只是在勉強自己接受。

  勉強。

  是的,他真的有勉強的感覺。

  芽兒,她到底在想什麼?她不愛他碰觸她嗎?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床榻間他暗示地撫觸,衣衫半褪,順著雪肩撩吮而下,
一面留意她的反應,在他掬吮住雪嫩酥胸時,聽見了她誘人的嬌吟。

  她的身體是動情的,他感覺得出來,可是眼神卻像在掙紮什麼,沒有陷入情欲
中該有的迷濛。

  抗拒的,是心,不是身體。

  得到想要的答案,陸君遙抽手。

  「芽兒,妳若不喜歡我碰妳,可以直說。」就算身分是夫妻,他也不會強行求
歡。

  身子頓失依靠,孟心芽有一瞬間的茫然,硬生生由醉人歡愉中拉回現實。

  「我……」沒有,她沒有啊!想辯解,卻無從說起,滿心委屈。

  陸君遙無奈,他已經不懂她想表達什麼了。「芽兒,妳究竟想不想要?」就怕
她不明白,這事該兩情歡悅,而不是強自忍抑,她若不想,他立刻收手,絕不會勉
強她。

  她說不出口,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面對她無言的凝視,陸君遙點點頭。「我明白了。睡吧,明兒個還有事要忙。


  她無法解釋,背身死咬著錦被,淚水無聲地流,不敢泄出絲毫泣聲。

  一陣靜默過後──

  黑暗中伸來臂膀,將她帶入懷中,低低嘆息。「我怎會忘了,妳現在的個性是
決計說不出口的,我問想不想要,教妳怎麼回答?」

  他……不是睡了嗎?

  對上她寫滿委屈的淚眼,他柔柔吮去淚水。「對不起,讓妳哭了。」

  她搖頭,再搖頭。不是他的錯,真的不是,是她不好……

  「讓我換個方式問吧,我想要妳,芽兒,妳願不願意呢?沒有一絲勉強,不因
為我們是夫妻,只單單問妳的心,願不願意接受我?」

  孟心芽連片刻猶豫都沒有,堅定點頭。她願意的,只要他還肯要她,她都願意
──

  「那就好。」他落下吻,接續未竟歡情。


  那一夜過後,他更加確定,她真的有心事!而這心事,沉重到連與他歡愛時都
還沉沉壓在心口,無法盡情釋放自己。

  身體的反應無法騙人,她是有得到歡快的,但是在她忘我嬌吟時,他竟荒謬地
由她眼中讀出了一絲「罪惡感」。

  是錯覺吧?與丈夫歡愛,為何要有罪惡感?她對不起誰了?

  這事放在心頭,困擾著他。他暗想,找個機會得再灌灌她了,幾杯瓊漿下腹,
比較好套話。

  雖然這做法有那麼點兒小人,不過……看在他也貢獻了身體任她「淩虐」的分
上,他可以少些罪惡感吧?

  不知芽兒酒量如何,他從酒窖裏搬來了一大壇。特地挑了貴妃飲,是因為這酒
溫潤,較無嗆辣味兒,好入喉,適合女子飲用。他可不想為了套話,而讓妻子灌上
一壇傷身的烈酒。

  「我們為什麼要喝酒?」

  「氣氛好。月圓人圓,值得喝一杯。」理由一,拐了她飲下。

  「可是我等會兒還要看帳──」

  「先陪我喝兩杯,我心情好。」理由二。

  「你身體──不能喝太多酒。」

  「也是,那妳代我喝。」理由三。

  「……」因為他不喝,所以要人替他喝?這什麼道理?

  「君遙,我不能喝,會醉。」

  「就是要妳醉……」他低噥。

  「什麼?」

  「不,我是說,祈兒今天又打壞一個木樁了。」理由四。

  「這很值得高興嗎?」

  「當然。盼兒的花花生了呢,一胎生五個,只只健康,雖然不是我接生的,但
還是很高興。」該死,怎麼還不醉?快沒理由了。

  「……」這樣也要喝?

  「還有……」不要理由了,直接灌。

  「啊,君──」沒料到他會直接以嘴喂哺,孟心芽飲了酒,也飲下濃情,唇舌
交纏,神魂癡醉,心兒怦怦跳。

  「妳醉了?臉好紅。」

  「沒呀。」那是羞紅的!

  要命!她酒量怎會那麼好?她再不醉,他要先醉了……

  孟心芽托腮,瞅著他。「君遙,你今天很怪。」

  「哪裏怪?」慘了,他真的有些醉意了,再灌下去,先掛掉的一定會是他。沒
想到自己酒量差到極致,丟人!

  「你好像存心要我醉。」直言指出疑點。

  「呃……」要不要承認?「那是因為……妳醉時……比較嫵媚……呃,熱情…
…妳知道的,那個……有時候……閨房間還是要有點情趣,所以……我想……我是
說……我喜歡妳對我那樣……」支吾其詞,硬是說出口──她會信嗎?

  孟心芽一張臉瞬間爆紅。

  他……喜歡她……那樣放浪……強要他?!

  她頭垂到抬不起來,埋首猛喝。

  「芽兒?」

  「……」

  「什麼?」他沒聽清楚。

  「你不是要我醉嗎?」低聲咕噥。

  咦?呃,懂了!

  「別喝太猛,吃點茶。」溫酒還是會傷身的,他溫柔餵食,吮去她唇畔酒漬。

  如果她真的會醉,也絕對不是因為酒,而是醉在他的柔情裏。

  頸畔遭人啃咬,傳來陣陣酥麻,陸君遙微微拉開距離,審視她赤紅的臉頰,再
回頭數數酒盅,一、二、三……愈數愈挫折,要真和她拚酒量,他恐怕早不知醉到
第幾殿去了。

  「芽兒?」他嘗試地輕喚。「認得我嗎?」

  「認得。」纖纖玉手捧住他的臉,拿他當大餐啃吮,陸君遙避開唇,不讓她吻
,她不滿地瞪人。「你很小氣耶。」

  「沒妳小氣。妳心裏有話都不告訴我。」開始逼供。

  「我、我哪有。」

  「沒有嗎?那為什麼最近都避著我?我知道我技巧不至於讓女人欲仙欲死,但
那也是因為沒有太多機會與女人廝磨,還有成長空間的嘛,妳何必嫌棄我。」

  「我才沒有!」用力喊冤。「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我、我…
…」用力吻著,一下,又一下,眸底泛起淚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是因為
太愛了嘛……」

  「很愛,不好嗎?」

  「我愛你的一切,是一切哦!只要是你給的,我都喜歡,可是、可是……這樣
是不行的……想到要分給別人,心就好痛,可是……可是不行……」

  東一句、西一句,毫無章法,他試圖拼湊。「敢把我分給別的女人,妳最好給
我當心點!」

  「我都說了,我沒有要分嘛……」纖指把玩他的袖口,喉間滾動的那顆突起好
像很好玩,她伸出粉舌,輕舔喉結,發現由那兒傳出一聲混濁的呻吟與喘息。

  「別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孟心芽!我不會忘記──」

  「我沒有啊!」自動自發調整好最舒適的姿態,跨坐在他腿上,攀纏著,邊舔
,邊說:「你乖乖的,我就告訴你。」

  「……」陸君遙閉了下眼,很認命地任她上下其手。「妳動手吧,記得溫柔些
,別太粗暴。」

  「嘻!」她已經學會不用躺著的方式了,沒床也困擾不了她。很開心地動手剝
除他的衣物,躍躍欲試地吻遍他胸膛,沒遺漏任何一處。

  感覺貝齒正在咬囓他胸前敏感的那點,他悶哼,分不清痛苦還是快意,尤其意
識到那雙不安分的小手逐漸有往下發展的趨勢……

  「天!」他今晚真會死在她手裏。

  抓住熱情大膽的小手,他氣息不穩,硬是強迫自己抓回少之又少的理智。「先
告訴我,免得妳吃幹抹凈,死不認帳。」

  「我才不會!」為了證明自己良好的信譽,很幹脆告訴他:「是你自己說,當
你的妻子要負責替你生好多、好多小娃娃的嘛,可大夫說,我很難再受孕了,這樣
要我怎麼開得了口告訴你?我很難過、很難過耶……」

  她……難以受孕?!

  「芽兒,妳該告訴我的。」他揪緊了心,她一個人悶在心裏,一定很苦。

  「我說不出口啊,每次看你對我這麼好,我就覺得好愧疚,覺得自己欺騙了你
。你那麼想要孩子,頻頻與我歡愛,可是,我根本不能再生孩子了,我沒有辦法告
訴你……這歡愉是偷來的……是騙來的……我、我良心不安……可是,我真的好愛
你,渴望與你親近啊……」

  「傻瓜!妳這顆傻傻的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麼啊!」居然會認為,與她親密只是
要孩子的手段?

  難怪,耳鬢廝磨,兩情繾綣的當口,總覺她眼神透著愧疚。她在為欺騙他而愧
疚,自覺騙來歡情、騙來憐惜。

  她竟不懂,愛她、憐她,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更不是有條件交換來的。無
法再有孩子,他不能說不遺憾,但那不是她存在的價值,獨一無二的她,才是他所
珍視的。

  想要孩子,是因為在她腹中孕育,結合了他與她的骨血,這才使得全新的生命
神聖而感動,若要別的女人來做,那便失去意義了,他寧可不要。

  他會讓她懂的,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比起她,一切都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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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隔天清晨醒來,兩人沒有意外,是一絲不掛躺在同一張床上;而陸君遙更不需
要意外,仍是被淩虐極慘的情狀。

  「我、有沒有……」見他這模樣,很難不愧疚啊!

  「有。」聲音飽含委屈。

  「我……沒太……『失控 吧?」

  「很粗暴。」都叫她溫柔點了嘛,還餓虎撲羊似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餓了
她多久。

  「……是你自己叫我喝酒的。」

  「別誤會,我沒有抱怨的意思,這點小小姿色妳看得上眼,是我祖上積德,開
心都來不及了,妳可以盡情享用,真的沒關係,我受得住的,大不了牙一咬,就過
去了。」

  「……」這男人的嘴幾時學壞了?

  他沈笑,居然也看穿她的想法。「福伯教的。」

  福伯說,少夫人太正經八百,如果他也一板一眼,那多無趣?要他稍改沈穩個
性,保證閨房之樂樂無窮。

  能讓妻子快樂,那麼偶爾逗逗她,也是不錯的。

  將來的人生路還很長,她會一點一滴瞧出他的真心,摸索出最適切的相處之道
,他一點也不急。

  * * *

  教盼兒習完字回房,孟心芽已先他一步回房,正坐在桌前,盯著食盅恍神。

  「那什麼?我聞到中藥味。」

  「啊!那是──補身用的,你不是要我多補補身子?」突然回房的他,將她嚇
了好大一跳,也不知在慌什麼,喝得好急。

  陸君遙寬了衣,回頭瞧她喝得猛,輕聲叮嚀:「喝慢些,當心嗆著了。」

  「咳、咳咳!」還當真嗆著了。

  拿她沒轍,伸手替她拍背,接手還剩半碗的湯食,一匙匙喂她。

  裏頭有些他不認得,但有些中藥的功能他還認得出,確是補虛涼體質用的。

  「多喝點,健健康康的,才能與我白頭到老。」

  在那之後沒幾天,他忙完鋪子裏的事,回府途中看見孩童用的小玩意兒,忍不
住駐足多看兩眼。嬰孩用的小鞋、繈褓時的小肚兜、金鎖片兒……他輕嘆,這些,
怕是沒什麼機會用到了。

  「陸少爺?你是陸家少爺?」

  他側眸回視。「您是?」

  「我是街尾回春堂的大夫,月前替尊夫人把過脈……她跟您說了吧?」

  難以受孕的事?他點頭。「我曉得,有勞大夫了。」不能生就算了,無妨的,
人沒事就好。

  大夫皺了皺眉。「你沒勸她?這很傷身的,我瞧你挺疼她的,真捨得她受苦?
非要孩子,納妾就是,何必──」

  「等等,傷什麼身?」

  原來少夫人沒說啊!難怪,他看這陸家少爺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

  「少夫人多年前生你家小少爺應是難產,以致傷了身子,如今很難再受孕。少
夫人知道後很難過,隔沒幾日又來找我,堅持要我開個方子給她。」

  「什麼方子?」

  「那個,你知道的,有防孕的藥,當然也有助女子容易受孕的藥。可她那身子
──實在無法承受懷孕生子的負擔了,真要勉強為之,怕是──會傷了根底。我說
陸公子你啊,若想她陪著你白頭到老,勸她打消念頭吧,為了一個孩子,少活個十
幾二十年的,劃不來。」

  這麼嚴重?!陸君遙震驚不已,她居然一個字都沒告訴他!

  想起那幾天夜裏,她喝的湯藥……

  他倒吸了口氣,胸口撞擊著無由的痛楚。「多謝大夫,我不會讓她做傻事的。


  該死!她連這種事都敢騙他,她到底懂不懂輕重啊,孩子會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嗎?他早晚會被她氣死。

  回到府裏,一腳踏進房,見她正舀著湯藥入口,他一把無名火冒上來,掌風一
掃打翻了碗,大吼:「妳還想喝這害死人的藥多久!」

  他知道了!

  孟心芽瞬間感到慌亂。「我──不是,它不會害我,我只是……」

  「只是想生孩子!孟心芽,妳該死的在想什麼?」

  「你、你不是──很想要?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愛孩子──」淚霧浮上眼眶
,只要是他渴望的,她都想給他,賭上命也無妨,她只想讓他開心。

  「就因為我想要,妳便抵上了命來滿足我?」揪緊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那
妳為什麼不問問,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妳只記得我要妳生孩子,為什麼就不記得,
我要妳陪我白頭到老?生了這個孩子,妳還能陪我白頭到老嗎?如果今天我不知情
,不管我要多少孩子,妳都會生吧?就算耗盡妳最後一絲力氣……孟心芽,妳……
妳讓我氣得不知該說什麼了!」

  怎會有這麼傻的女人?只知義無反顧為他,卻忘了多在乎自己一點……他心痛
得無法言語。

  孟心芽捂著嘴,震愕地望著他靜靜滑下眼角的──兩行清淚。

  他,在哭?

  「君遙,你別這樣,我不會有事的,當初生祈兒,不也好好的嗎?所以、所以
──」

  「妳還敢提!生祈兒已經幾乎要去妳半條命了!如果知道妳會受那麼大的苦,
我寧可連祈兒都不生!」

  孟心芽瞪大眼,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不要祈兒,不願納妾,那──他寧要陸
家絕後?!

  她受不受苦,對他有那麼重要?

  從認識他時,就覺得他風雅出塵,氣蘊如詩,他懂好多事情,而她,不懂琴棋
書畫,野丫頭一個,配不上的,雲與泥,永遠無法相提並論,如果不是以祈兒為由
,她要怎麼待在他身邊?可他卻說,寧可不要祈兒,也要她平平安安陪在他身邊…


  「我──不懂,娶我,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嗎?否則,以你的條件,將來可以
娶更好的名門閨秀。」

  「條件再好的名門閨秀,不會有我的丫頭那樣癡心一片,再美的姑娘,不會像
我的丫頭,一徑兒傻氣地為我付出,笨丫頭,妳還要瞞我多久?」

  「……啊?」他知道了!幾時的事?

  孟心芽措手不及,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啞口無言,呆愣愣望著他。

  「我一直以為,妳是因為環境,迫於無奈才下嫁於我。妳讓我欠妳好多,如果
還要再讓妳冒險為我生孩子,我還算是人嗎?」

  他愧疚?自覺虧欠了她,是嗎?

  「不,不是,君遙,你不懂……我、我──」深吸了口氣,她下定決心,毅然
道:「其實,在你大病一場,與我失去聯係的那些日子,發生了一些事。我娘身子
骨不好,為了醫她,要花好多好多的錢,我們的家境,無法像你們那樣一擲千金,
可爹愛極了娘,怎樣也不願放棄,所以、所以──」

  她羞愧得難以啟齒,陸君遙領悟了什麼,低喝:「芽兒,不要說了!」

  「不,我要說。爹確實做了對不起陸家的事,可娘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那一
年,娘去世了,公公也發現了那些事,在同一天晚上,無所執戀的爹,隨娘而去。
是公公不計前嫌,還將我留在鋪子裏幫忙,教我好多事。也是因為這樣,我、我不
敢找你,我怕,抬不起頭來面對你……」

  「所以當爹提起時,妳為了報恩,連考慮也沒有就嫁了!即使那人不是我?」

  「不,不是……」公公之所以刻意栽培她,並不是什麼寬大胸襟,而是為了愛
子,他知道陸君遙與她投緣。

  那句──我長大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
好起來──在當時傳遍了陸家商鋪,人人見了她總調笑喊聲「陸家公子的小賢內助
」,也因為這句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老爺知道她永遠不會背叛君遙,於是有遠見地先為病體孱弱的愛子鋪路,將來
要收房,或者當個左右手輔佐他,就看他意思如何。

  那些年,她每回送帳簿過來給老爺,雙腳總是不受控制地在他房前打轉,暗地
裏偷偷瞧他幾眼,也能知足。

  一年又一年,他的形影在她心版刻得太深,所以當老爺提起時,她沒有第二句
話,當下便應允了。能光明正大待在他身邊,縱使只有一天,她都願意。

  她其實好自私的,為自己找了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有價值,理直氣壯留在他
身邊。她心裏一直都很清楚,是她在高攀,將他強留,如果不讓她做點什麼,她於
心何安?

  她將臉埋進掌中,再也沒勇氣多看他一眼。

  靜默半晌──

  「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

  「啊?」她愕然抬眸。

  「知道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了,妳若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不能不說啊……你覺得虧欠,不願納妾,不願讓我多受苦
,可是……可是那些都是我該做的,是我想留在你身邊的代價……」

  所以說她笨!笨得沒藥醫!別人巴不得瞞上一輩子,她卻怕他愧疚,自個兒忙
不迭招認,真是笨到家了。

  「為什麼妳從來不懂?妳的存在價值,不是由其他事物陪襯,妳就是妳,我寵
妳憐妳,是因為我看到一顆最真、最純凈的心,而這顆心用著最真、最純凈的方式
在對我,我沒有辦法不受吸引,只是這樣而已!即使妳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單單
憑著妳為我付出的那麼多年真心,就足夠妳理直氣壯擁有我的疼惜了,妳還要愧疚
什麼?不安什麼?我愛我的妻子、我憐惜我的妻子,又何需理由?不能生,我就不
可以愛嗎?妳不珍惜自己,就沒想過珍惜的人會有多心痛?我那麼用心地呵護,妳
竟一點都感受不到,妳實在──笨得讓人生氣!」

  他退開一步,說完該說的,已經不指望她究竟理解了多少,她真想不透,他也
無能為力了。

  「妳有妳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堅持,那些藥,妳愛怎麼喝就怎麼喝,我不會再
碰妳。」

  房門在他身後關上,孟心芽跌坐地面,淚水無聲泛流。

  她惹他傷心了,他那麼生氣、那麼懊惱,又那麼……心疼。

  原來在他心目中,她如此重要,重要到足以抵過一切,為什麼她從來沒發現?
她好想追上去,向他道歉,道歉傷了他的心……

  可是,他現在正在氣頭上,還會理她嗎?

  * * *

  想了一夜,無眠到天明,還是想不出該對他說些什麼好。

  沒有他的床,大得好空洞,怎麼也睡不暖,擁著冷寂的鴛鴦被,翻來覆去一整
夜,想著他,掉著淚。

  天明之際,她匆匆梳洗,走出房門時,隔壁門也同時推開,與她對上一眼──
而後,撇開頭,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頭。

  他果然──還在氣頭上。

  用早膳時,飯桌上氣氛怪異到連兩個小鬼都感受到了,頻頻打量父母,眼神來
回傳遞訊息。

  哥哥,你看到沒有?爹好怪哦!

  看到了,娘也是。

  才剛好默契地丟了眼神訊息出去,就看見娘活似中風,筷子抖啊抖的,挾了菜
卻僵在那兒要上不下。「娘,妳手抽筋嗎?」

  這句問話,換來陸君遙眼神淡淡地一掃,繼續喝他的粥。

  呃……他不理她,孟心芽也沒膽去碰壁,難堪地將食物放進碗中。明明只有一
臂之遙,卻沒勇氣遞出。

  「那明明就是爹愛吃的……」祈兒喃喃低噥。

  這樣的怪異氣氛,持續蔓延到商鋪子裏。

  「是不是吵嘴啦?瞧主子板著一張臉,平日掛在嘴角的溫煦笑意都不見了。」

  「八成昨兒夜裏求歡不成,心裏頭不舒坦。」

  「我瞧不是,主母不像會拒絕他的樣子,應該是他自己表現不佳。男人嘛,都
很要面子的。」

  ……

  手持單據正欲到前頭來的陸君遙,很識相地退回後院,不讓場面更尷尬。

  狀態持續了幾天,直言快語的孩子先受不了了!

  「爹,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啊!」

  「嗯哼?」陸君遙挑眉。他要不是男人,今天會有一隻小鬼站在他面前?

  「是男人就別學女人家別別扭扭的。女人嘛,心胸寬大些,別和她們一般見識
就是了,都幾歲人還玩這種把戲,你幼不幼稚?」

  「似乎挺有道理的。」陸君遙支著下巴,慢條斯理地回他:「那你怎麼不叫那
個女人別別別扭扭的?要道歉就快點,挾個菜都活似抽筋,我看不到她的誠意。」

  「是誰說男人不可以讓自己的女人掉淚的?你這樣我怎麼放心把娘交給你?你
最近的表現非常不合格!」居然將他說過的話,原原本本砸回他臉上……這小鬼!

  「反正你也不大樂意我和你娘在一起,我現在很識相,恭喜你目的達成了。」
就他會報仇啊?兒子是他的,他會鎮不住一隻小鬼?

  「這……」祈兒啞口無言。那是以前啊,現在他看清楚,娘只有和爹在一起才
能笑得那麼開心,他真的相信爹不會做傷害娘的事了,可是……這要他怎麼說嘛!

  祈兒抓抓頭,懊惱、再懊惱,還是擠不出適切的語句。最後他有了結論──爹
真是一個小氣的男人。

  當真惱她、氣她嗎?不,不是的,他只是在等。

  若她懂了,自會明白他在等什麼,她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他以為還得再等一段時間,然而,某日午後,一名意外的訪客,打亂了他原有
的步調──

  那人是祈兒武藝上的啟蒙師父,每隔半年前來探視,總會待上個月餘,指導祈
兒武藝,同時也驗收功夫精進了多少。

  在他還沒回來之前,也曾有過不太好的流言。畢竟,男主人不在,而女主人留
單身男子在府內住下,總免不了會招來些蜚短流長的。

  而後,他發現,祈兒不再勸他去找芽兒求和了,反倒有意無意在他面前提起,
師父的功夫極好,一定比爹強,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一定可以保護好他的女人,
要是娘早些認識他,鐵定是英雄美人的佳配……

  「是嗎?那真遺憾。」他僅是回以一挑眉。

  又說,師父對娘極有好感,還說他心疼娘獨守空閨,嫁這藥罐子夫君真是委屈
了,要是他再晚些回來,娘說不準就帶著他和盼兒改嫁了……

  激將嗎?這小鬼功力還太嫩了。

  「對不起哦,我回來得太早了,破壞你叫別人爹的白日夢。」口氣依然涼涼的


  偏轉視線,意態悠閒地托著腮遠眺,欣賞起園子裏的萬紫千紅。

  嗯,今年花開得真好。

  「瞧,娘在那兒呢,和師父一道賞花談心啊,真好的興致,娘一向不太搭理別
的男人的,和師父倒挺有話聊。爹,你要當心了,一個不小心,娘真會跟別人跑了
。」

  任人在他耳邊聒噪了半天,陸君遙終於捧了人場,表情很認真地對上祈兒。「
陸祈君,你真的很想叫別人爹吧?」

  「沒有啊。」笑得格外天真無邪。

  「那是你娘哪裏得罪你了?」

  「也沒有。」

  陸君遙嘆氣。「那你幹麼不遺餘力地陷害她?」

  「爹就那麼自信,娘不會喜歡上別人?」

  這回,陸君遙連哼應都懶。

  芽兒要是會移情別戀,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能信的?

  激了半天,口都渴了,眼前的男人還是沒什麼表情的死樣子,祈兒終於決定,
他要生氣了!

  「當人丈夫當成這樣,爹,你像不象話啊!」他也太冷靜了,讓人忍不住要懷
疑,他到底在不在乎娘啊?

  「不然你期許我有什麼反應?如你所預料的,暴跳如雷?還是捧醋狂噴?別白
費唇舌了,我說的信任芽兒,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是真的打心底深信,她不會背
叛我。」

  「可,娘不會,別人有那個心,會來搶啊!」

  別人想搶,就一定搶得成嗎?

  「護,就一定得動刀動槍動蠻力嗎?祈兒,我不是莽夫。」

  說完,他緩步走下亭子,熏風吹起衣襬,還真有那麼幾分風雅,意態悠然啊!

  ……氣死人的意態悠然!

  * * *

  天氣正好,心情也不差,正是賞花的好時刻。

  賞花,他真的只是賞花罷了……

  心底默念數遍,靠在曲橋邊,瞇眼望住園內交談的身影。

  一片樹葉落在發上,男子不著痕跡地為她撥下,側身擋著光,不讓陽光直接曬
著她的肌膚,那樣的保護姿態,不會單純。

  祈兒不全是誆他,這男人若對芽兒無意圖,他就不叫陸君遙。

  他對芽兒是有絕對的信心,可信心是一回事,情緒又是另一回事,有人覬覦他
的妻,他不可能無動於衷。

  淡淡的酸味冒上胸口……該死,話說得太滿了,他現在悶火直燒!


  「妳看起來,比我上回來時還不快樂。」

  「……」孟心芽無言。這類「閨房事」,很難對外人解釋。

  「他對妳不好。他回來了,妳卻更不快樂。」孫無涯直言不諱,自認看得夠清
楚了,陸君遙辜負了她一片真心!

  她微愕,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結論。「不,他待我極好。」

  「到現在妳還在替他說話!他要對妳好,會對妳如此冷淡?從我來到現在,見
過他對妳說上幾句話了?這樣叫好?」

  那是……那是她自己太傷他的心,害他擔憂難過,是她不好啊……

  她張了張口,無從說起。

  「有些事,不能看表面。」尤其是夫妻間的家務事。

  「那我該看什麼?以前,妳說他溫文儒雅、飽讀詩書,妳說他待妳溫柔、體貼
,妳說他是妳一輩子的夢,所以妳無論如何都要等他,可是結果呢?妳等到了,卻
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夫君,他根本無視妳這些年為他做的犧牲,值得嗎?如果妳是我
的妻子,我絕不會讓妳受這種委屈!」

  類似的話,他已經暗示過無數遍了,卻沒像這回,如此地直接、熱烈。

  「心芽──」

  「你該喊我陸夫人,我已嫁予陸家。」糾正數回,他總是聽不進去。

  「妳嫁的是陸家,還是他?」這墳墓似的婚姻,埋葬了她大好的青春,她何苦
守著?

  「一樣的。」

  「不一樣!」

  「對我來說,一樣。」君遙屬於陸家,她早已認定與他有關的一切,守著陸家
就等於守著他,一樣的。

  「他娶了妳,卻不珍惜妳,不配擁有妳,但是我可以!」如果陸君遙做不到,
那他就有資格爭取。

  孟心芽退開一步,避開碰觸。

  「孫公子,祈兒敬重你,我只當你是我兒嚴師,感謝你用心指導他武藝,至於
我夫妻之事,不勞費心。」

  「妳為何如此死腦筋?」孫無涯滿心懊惱,失態地扣住她只臂,看能否搖醒她
。「妳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他簡直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頭都裝了什麼


  「放開我!」

  「請解釋何謂『更好的選擇 ?」

  兩道聲音同時交迭。

  孟心芽訝異地望去,趕緊掙開他。「君遙──」

  陸君遙沒看她,目光停在孫無涯身上。「好與不好,如何定義?罔顧她的意願
,強求姻緣,就是好嗎?孫公子,您未免太自以為是。」

  孫無涯被堵得啞口無言。「我……再如何,都比你這一再辜負她的混蛋強!」

  「是她親口對你說我辜負她、在我身邊不快樂了嗎?若無,又憑什麼身分斷言
人家夫妻之事?您,依然太過武斷。」

  「……」他現在相信陸君遙是讀過書的了,他一介武人,論口舌功夫又怎敵得
過?可論武就難說了,這文文弱弱,又天生藥壇子的男人,如何保護她?他連與她
白首都辦不到!

  「我不必向你證明什麼。」聽到這回答,孫無涯才發現他不自覺說出了心裏的
想法。

  「你怕輸!」

  「贏又如何?輸了又如何?」不再多言,陸君遙回眸淡淡掃了眼呆立在一旁,
始終不敢看他的妻子,很輕、很輕地丟下一句──

  「如果妳是想挑惹我的醋意,那麼孟心芽,妳成功了,我現在非常生氣!」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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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1-27 10:13: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生氣嗎?

  有些不舒服倒是真的,但怒氣──還不至於,他並非不明是非之人。

  故意把話說重了,就是想激看看她會怎麼做。僵了那麼多天,也該夠了,他無
法忍受旁人對他的妻子有意圖,而他還溫溫吞吞晾在一旁,又不是笨蛋!

  夠了,他決定到此為止,不想再讓人一天到晚懷疑他不能人道、不然就是指控
他虐待妻子,冤得要死。

  長指輕敲桌面。晚膳過後回房就一直等著,看她哪時會忍不住。

  直到夜深人靜,身後傳來稍亂的腳步聲,他連頭也沒回。「妳來幹麼?我還在
生氣,不打算理妳。」

  「別氣、別氣。」軟玉溫香由身後將他撲抱住,淡淡酒香拂面而來,他微微蹙
眉,回過身。

  「妳喝酒?」

  她步履不穩,踉蹌了下,他及時伸臂扶住,她也大大方方地順勢賴進他懷抱。
「不喝點酒,我沒勇氣來找你啊!」

  才「一點」嗎?連站都站不住腳,分明比以前還要醉,以她的酒量,要喝成這
模樣,怕是得好大一壇吧!

  唉……

  「站好,妳這小醉鬼。」瞧這嬌憨醉顏,他又是氣,又是憐,又是無奈。

  「站不住嘛。」決定不再讓地板晃得她頭昏,雙臂攀住他,一下,又一下地親
吻他的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別亂親,我還沒原諒妳。」

  「那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要怎樣,妳才能不那麼笨?」他沒好氣反問。

  「我不笨,我後來想明白了,你愛我,對不對?」

  「有嗎?」他故意挑眉質疑。

  「有!」雙手貼在他頰邊不讓他躲,偷了好幾個吻。「你很愛我,所以才會那
麼生氣,氣我辜負了你的珍惜……」

  「嗯哼。」本想聽聽她還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生領悟,等了半天,她卻只是盯著
他傻笑。「笑什麼?」

  「呵呵,你說你吃醋……其實我好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表示你很在乎我……


  「我同時也說了我很生氣。」涼涼潑了桶冷水,存心不讓她太得意。

  「沒有關係,你不會氣很久。」

  「是嗎?」那她又何必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才敢來找他?

  「君遙,你真的不要再碰我了嗎?」小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滑動起來。

  「別毛手毛腳。」三言兩語就想打發他?「說清楚,那藥妳還喝嗎?」

  「沒。你那麼生氣,不敢再喝。」

  「那以後呢?還敢不敢瞞我?」

  「不會了,再也不會。」

  「很好。」伸手要抱她,留意到她懷裏揣著東西。「這什麼?」伸手取出,竟
是──春宮冊?

  她微微臉紅。「你不是說,要拿冊子練習嗎?我就──找了很久。」

  陸君遙閉了下眼,哭笑不得。

  他順口說說的,她還當真認真看待他的每一句話?

  * * *

  這一覺,睡得好安穩。

  夢裏,有久違的柔情相伴,有溫暖厚實的胸膛護憐,那熟悉的氣息令她安心,
夢境裏,滿滿、滿滿都是他──

  唇角勾起甜美笑意,下意識裏張手攬住錦被,嫩頰依戀地揉蹭,好似這動作能
夠挽住美夢,在有他氣息的地方裏多待一會兒。

  終於甘心睜開眼,眼前所見,並非自個兒房內的擺設,她坐起身,被子滑落,
露出雪白香肩。

  「啊!」莫非她昨晚又──

  四處張望,不見陸君遙,她急忙下床穿衣。

  「娘、娘──」遠遠傳來焦急的呼喚,祈兒在隔壁房沒找著她,又繞到這兒來
,門推開時她正好披上外衣。

  「怎麼了,祈兒,慌慌張張的?」

  「當然慌,娘,妳快去阻止啊!」祈兒不由分說,拉了她就跑。

  「阻止什麼?祈兒,你得說清楚呀。」孟心芽一頭霧水,兒子做事向來不會這
樣莽撞的。

  「爹、爹和師父打起來了,怕是不見血不會罷休了!」

  她腳步頓住。「你說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打?」陸君遙性情極佳,向來不愛與
人計較,她不認為昨日三言兩語的挑惹就會令他大動幹戈。

  「他們是因為妳才會起衝突。師父說,要爹證明他更有資格保護妳,那他就無
條件退出……」雖然他希望爹像男子漢一點,但這會兒──也太男子漢過頭了,高
來低去、空中交錯的劍影、淩厲的招式,看得人心驚膽跳。果然啊,女人是禍水,
就連不頂國色天香的女人,依然很禍水。

  「胡鬧!」這是什麼笑話?他倆是名正言順、拜過天地祖先的夫妻,有沒有資
格還輪得了旁人置喙嗎?陸君遙怎麼也跟著瞎攪和起來?他的個性向來不會去做那
種無聊事的……

  「祈兒,他們在哪裏?」孟心芽滿腹氣惱,待會兒絕對要好好罵一頓這兩個愛
逞血氣之勇的笨蛋。

  「就在練武場──」最後一個場字方落,孟心芽提著裙襬,人已不見蹤影。


  遠遠地,孟心芽便見到兩道疾風般的身影在空中交錯,忽高忽低。縱使再不懂
武藝之人,都不難看出這場比試裏兩人武學修為之高深,輾轉纏鬥了半個時辰,過
上百來招,依然不見勝負。

  孫無涯冷汗涔涔。打一出招開始,他便驚覺自己嚴重低估了這名看似溫文無害
的男人,然而他話已說了出去,基於俠士尊嚴,他咬牙撐著,不能輸、也不敢輸。

  他招招淩厲、氣勢萬鈞,陸君遙回劍承接,在空中迸出點點火花,同時眼力極
佳地瞥見遠處奔來的纖影。一掌逼近,他避得開,也可以回掌應對,然而在那極短
瞬的轉念間,他移開手,暗運內力承受掌力──

  那一掌,不偏不倚拍落他肩胛處。

  甫趕至的孟心芽,見到的就是丈夫挨上一掌,跌落地面的情景。

  她倒吸一口氣,無以名狀的怒火竄燒心頭,迎面狠狠一巴掌就往孫無涯臉上招
呼過去,沒留意到對方盯著自己左掌,滿臉的錯愕與不解。

  「孫無涯,你太過分了!」

  「我……不是的,我是……」孫無涯有意要解釋什麼,然而怒氣攻心的孟心芽
已聽不進去。

  「我敬重你是祈兒的恩師,你卻傷我丈夫,是誰給你的資格!請你離開陸府,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我──」

  「芽、芽兒……」陸君遙捂著胸口,臉色煞白。

  「君遙、君遙,你怎麼樣?」她急忙上前扶起陸君遙,眼眶盈滿了淚水。「很
痛嗎?我馬上叫人請大夫……」

  「別……哭,沒事的,我沒事……」靠入嬌妻懷中,眉心凝著痛楚,唇畔卻帶
著淺淺笑意。

  「你、你還笑得出來,我、我……」

  「噓,芽兒,我愛妳。妳知道的,對嗎?」他依然淺淺地笑,笑得如許柔情。

  「你、你、你……」緊緊抱住他,臉龐埋向他頸際,淚水直掉。

  呆立一旁的孫無涯,完完全全被遺忘。這一瞬間,他似乎領悟了什麼……

  原以為陸君遙答應比試也是傲氣作祟,如今才看清,他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打算
要贏吧?

  向來為一身好身手而自豪,多年未遇敵手,便忘了人外有人,自以為無敵。為
了好不容易建立的江湖名聲,他輸不起,陸君遙怕是也懂得這一點的,然而,他卻
不在乎顏面,不怕被人笑話,自甘落敗,為對手保住了驕傲,這是怎樣的襟懷?

  這場比試,不為一較高下、不為爭強鬥勝,更不是為了爭取守護孟心芽的資格
,若真要說陸君遙想從這當中得到什麼,也只是孟心芽的憐惜,並且要他看清,他
們夫妻之間的恩深義重。

  很清楚,真的很清楚了,除了陸君遙,她眼裏根本容不下其他。

  孫無涯悲哀一笑,滿心苦澀。

  * * *

  「咳、咳──」才一移動,端了人蔘雞湯進來的孟心芽立刻上前。

  「別動、別動,你別下床,要什麼我來就好。」

  陸君遙失笑。「我只是要倒杯水。」

  「我燉了雞湯,先喝一點。」端來床前,舀了匙吹涼,細心喂到他嘴邊。

  陸君遙順從地喝了幾口,才道:「妳不罵我嗎?那種意氣之爭的行為極蠢。」
受傷其實活該。

  餵食的手一頓──「我忘了。」見他受傷,一顆心已擰疼得難受了,哪還罵得
出半句?

  「聽說孫公子今兒個要離開?」

  「那又如何?」

  「妳當主人的理該送送他。」

  孟心芽臉兒一繃。「不要。」看都不想看到他。

  這招──下得過猛了。陸君遙在心底為孫無涯感到抱歉。

  「我受傷,妳很難過嗎?」長指閒閒無事,挑弄愛妻鬢發。

  「那是當然。」

  「那麼,妳懂我的心情了嗎?」

  餵食的手一頓。「早就懂了。」她要好好珍惜自己,才能愛他好久、好久。

  喂完雞湯,孟心芽端著湯碗離去,沒一會兒,祈兒牽著盼兒一同前來。

  「爹──」小盼兒撒嬌地撲抱上去,他伸手抱上床,笑摟著。

  「笨爹!早說你不是師父的對手了,還硬要討皮肉痛。」這是兒子表達關心的
方式,他懂得,笑而不語。

  「爹還痛不痛?」小手忙不迭揉著他胸口,表情滿是憂心。

  「小盼兒也會心疼爹啊?」傷得真值得。

  「對呀,爹受傷,盼兒會難過。」她和娘一樣,都不想理孫叔叔了。

  「盼兒可以擔心,但是不可以對大人沒禮貌,知道嗎?」

  「可是──他欺負爹!」

  陸君遙笑揉女兒皺成一團的臉蛋。「爹被欺負得很開心啊!」

  祈兒似乎瞧出了什麼端倪。「師父說,以後不需要他再教我功夫了,你可以將
我教得更好。」可他不懂,爹明明輸了啊,師父的武藝在爹之上,不是嗎?

  「哦?還有嗎?」

  「他還說──你擁有真正的俠士襟度,他心服口服。」這句話,祈兒始終百思
不得其解。

  陸君遙拍拍床邊的空位,要他坐下。「祈兒,你一直說,想成為最了不起的俠
士,那麼,要令人折服,究竟以德服人好?還是以武降人?」

  始終鑽研在浮面的成敗上,心又怎能開闊?

  「記住一點,祈兒,沒有人是永遠不敗的,即使你未曾敗過,也不代表絕對不
敗,天下某個角落一定還有你超越不了的人,只是你沒遇到而已,那麼成敗又何需
太過拘泥?你只要擁有不敗的志氣,不需堅持不敗的志向,懂嗎?」

  「……不太懂。」

  「沒關係,慢慢思考,有一天你會懂的。」

  「所以爹,你……敗了嗎?」

  「是啊,我早就認栽了。」不過,是栽在妻子的似水柔情,癡心無涯中。遇上
這樣的女人,想不認栽都不行。

  「祈兒,你很喜歡我那把劍吧?」早看穿兒子眼中流露的嚮往之情。「那是我
師父傳給我的,他曾說,有朝一日我能打敗他的話,就可以離開去找妻兒團圓。現
在,我也要告訴你,哪天你能打敗我的話,那把劍就送你。」

  「真的嗎?」

  「嗯,真的,無論以任何形式。」真正的輸贏,不在形式上的,而在比試人心
中的認定,就不曉得兒子懂不懂了。

  以德服人?以武降人?呵,那都不比紅顏繞指柔!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能令硬
漢折腰,教他一心求勝歸來,也教他自甘挨掌落敗,究竟,這場武藝較量,勝出的
是誰?


    (終章)


  春去秋來,數年光陰已過。

  歲盡迎春的季節裏,冬雪悄悄帶走了舊時月,添上新年歲,也添了新愁。

  「哥哥、哥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嘛!」

  「我沒有!」

  「你都不理我。」

  「我說我沒有!」

  「你看你看!那麼兇還說沒有!」

  「陸盼君,妳煩不煩?!」

  這一吼,氣氛頓時僵凝。

  他傷到她了!那張委屈的臉蛋與他相對,胸口一陣悸痛,他張口正要道歉──

  「不煩就不煩,我去找小武就是了!」轉身跑開的身影,沒瞧見身後懊惱不已
的面容。

  於是,又幾年過去──

  陸祈君武藝益發精深,然而孤零零的身影,再也沒有鼓掌喝採、遞茶拭汗的嬌
小身影為伴。

  成了雙的,是另一方,始終默默守護在女孩身後,那無聲的影子。

  有那麼一回,陸君遙問了:「祈兒,你想贏嗎?」

  「……不願。」從一開始,就失了競爭資格。年紀愈長,思量愈多,便愈是明
白,沒有他較量的餘地。

  「你可以說的,祈兒,我和你娘,不曾反對過。」

  陸祈君搖頭。「不。」

  盼兒視他如兄,兒時的親昵,只是手足情,為了爭取競爭資格,他能不理會盼
兒的感受,毀掉她所依存的小小世界嗎?

  她多愛這個家,多愛她的爹娘,以及──兄長。

  她是陸家的二小姐,永遠。

  他要她,一輩子都理直氣壯地擁有這一切。

  「爹,我現在懂了。」不願贏的心情。

  有時,為了守住更重要的事物,他會願意栽上一輩子,無怨。


                                【完】
終於回到家了~~~~~~~~~~~~疲憊感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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