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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把刀]愛九把刀系列-媽,親一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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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0:11 |只看該作者
2004/11/22


  這會是一個完美結局的故事,而媽將替我寫序。

  現在陪在媽媽身邊,時間2004年11月22日,晚上八點四十四分。

  輪到我跟爸。


  今天是媽住院的第一個晚上,病因是急性脊髓性白血病。中午檢查報告出爐時,醫生大踏步走到病床前,對著正坐在我媽腳邊的我宣佈這個噩耗。

  當時我正捧著便當,嘴裡都是豆芽菜跟燒肉,盤著腿坐在病床上展現我的好食慾給媽看。醫生說出病因那瞬間,我發現病房只有媽、我、弟弟,我頓時成了最高指揮,但我無法承受。


  「等一下,我叫我哥過來聽!」我匆匆放下便當,衝出病房找哥。


  媽病倒後,哥便是家裡的支柱,無數親戚都經由他關心病情。多虧他大學念的是藥學系,碩士念的是生藥,博士則攻癌症治療。更多虧他就是一個哥哥該有的樣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冷靜告訴他我們原先祈禱的「僅僅是嚴重貧血、積勞成疾」的想法終告幻滅,然後在大廳攔住醫生詢問接下來該怎麼做。

  醫生人很好,什麼都不直說。我的腦袋盤旋著google搜尋引擎與一個醫生網友,以及一個前幾年母親因同樣病症過世的老友。


  醫生說完轉身,我的腦子一面空白。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表情一震,說:「怎麼辦!」


  怎麼辦?當時我們都還沒從震驚裡回魂,眼淚還縮著,心中浮起幾支該打的電話。爸、外公、舅媽、二姑、三姑、三叔、小舅......


  回到病房,哥倒是老實跟我媽說明了病情,畢竟媽媽年輕時是護理人員,什麼都騙不了她,今早還在等候位上翻著剛買的臨床醫學診斷分析,精明的很。


  三個兄弟看著媽。


  「通通都不可以哭。」媽說。我則蜷在媽的膝蓋上,偷偷摳掉眼淚。

  「當然不可以哭,現在發現的早,絕對可以要撐過去。」哥鼓舞大家,弟附和。


  說是發現得早,或許是真的。媽在四月份因為身體不舒服,自行到檢驗所抽血檢查,關於血液的各項數據並沒有透露什麼,直到上禮拜。


  「媽,妳是我們最重要的人,真的不能沒有妳。」我握緊媽的手:「在網路上我是公認最自大的小說家,自信大得亂七八糟,所以妳一定也要有自信可以撐過化療。」

  「知道了啦,那個是遺傳。」媽勉力笑道。


  之後,每個人都輪流到醫院外的電視區偷哭,然後分配接下來的工作。

  身為一個自由作家跟延畢碩士生,我決定從板橋租處搬回彰化,黏在媽媽身邊寫小說。哥則緩下研究室的步調,用一台十二年老車瘋狂來回台北與彰化。老三是最忙的研二,只能囑咐他排除所有不必要的外務,多回彰化陪媽。


  因為是媽媽。家裡最重要的人。


  一直到躺在病床上,媽都還不放心我們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忘了把錢先給你們,記得自己從家裡拿五千塊再上台北!」一想到媽說這句話時的著急神情,我就無法克制地大哭。


  大家彈掉眼淚,振奮精神,回到病床旁跟媽談笑。說是談笑,其實媽的氣色很虛弱,只是想讓大家放心。勸了幾句,媽開始嘗試閉眼睡覺。

  然後我未來的大嫂來了,眼睛也是通紅。

  趁著哥跟弟跟未來大嫂坐鎮,我決定坐計程車回家補牙,然後將快要長成菌菇的頭髮剪乾淨。


  說也奇怪,昨天下午我在用牙線掏牙縫時,不知為何右大門牙後邊崩落了一塊,那是以前鑲瓷填上去的,牙線掏著掏著,就掉了。掉了當然不能用,因為缺口邊緣有新的蛀牙,要將缺洞鑿更大補上新的。


  躺在牙醫診所舒服的床上,算是偷了點閒,喘口氣。在差點睡著的當口,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以前曾看過的命理節目說過,如果在夢中門牙掉落,現實世界裡父母便會有嚴重的病痛。正是昨天的狀況。而節目也提到,這是可以補救的。


  我心下釋然,好險我決定及時補牙好多吃點東西照顧媽,通過命理法則,媽絕對可以康復。


  補完了牙,去了理髮店。

  一坐下,在小姐舒服的按摩下將眼睛閉上,開始回想關於媽的一切。

  媽喜歡紫色。卻很少真的買紫色的東西。

  媽喜歡夢想買新房子。這個夢想我們在上個禮拜剛剛實現,用力跟銀行貸了近乎全額的屋款,即將在下個禮拜我媽生日當天搬進去。

  媽喜歡我們喜歡的東西。包括狗,包括女孩子。


  對於愛情,我不是家裡最早熟的,但對於把愛情掛在嘴邊,我應該是獨一無二。


  家裡的浴室與廚房只隔了道垂布,有幸來過我們家洗澡的朋友都覺得很不自在,覺得隱私會隨沖澡聲洩漏出去。但就因為如此,我們三個兄弟從小就很喜歡隔著這塊布,一邊洗澡,一邊跟正在煮菜的媽說話。


  時間大部分是放學,剛好瞎說些學校的雜事,媽的鐵耙子翻炒熱菜的畢剝叭響與我們的沖澡聲混在一塊,但絲毫不會打擾母子間的對話。熱水蒸氣從簾布下不斷冒出,我想這是媽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我很喜歡在洗澡時跟媽說「我決定將來娶誰當老婆」或是「我好像快把誰誰誰追到手」這類的話。從國小到大學,我信誓旦旦中的女主角換個不停,但那塊簾布只換過一次。


  「你這個年紀不要想太多!把書念好就對了啦!」媽總是這麼回應,但從來沒在語氣中表露她的認真。


  偶而居然吵了起來,我頭頂毛巾、氣呼呼拋下一句「吼!以後不跟妳講了啦!」

  走出浴室,就會看見媽在端菜上桌時偷偷掉眼淚,每每歉疚到想媽賞我幾巴掌。


  也許媽很喜歡兒子對愛情的嚮往,更可能是單純沉浸在與兒子的日常對話裡。


  想著想著,我想替我媽寫些東西。

  或者,替我們家留下共同的美好記憶。


  這段記憶該起什麼名字好呢?坐在理髮店裡的我幾乎立刻看見媽小小的身軀牽著腳踏車,靦腆地回頭看我的畫面。


  鏡子前的我,根本不敢張開眼睛。


  媽,妳一定要好起來。


  晚上九點半。

  爸走了,待會要換洗完澡的弟弟過來。病房只剩下我一個人陪媽。


  「呵呵,妳現在應該最緊張了。」我打開ibook,靠著牆,坐在伴床上。

  「為什麼?」媽奇道。

  「因為剩下的是最沒用的一個兒子。」我自嘲。在日常生活上我各方面都很邋遢,這是事實。

  「不會啦,你有時候非常細心。」媽說的時候,大概發現我偷偷用ibook蓋子擋住眼淚,說著說著將頭別了過去。


  所以我一點都不細心。


  我敲著這故事,一邊跟媽聊我在網路上抓到的一狗票關於白血病的資訊。


  「媽,我發現急性比慢性的還好治療耶,又幸好不是淋巴性而是脊髓性,第一年的存活率有60%,妳一定可以撐過去。」我提醒媽。

  「我會啦。」媽說,一隻手靠放在額頭上,像是遮擋多餘的日光燈。這個姿勢是媽的招牌動作,我總覺得這著姿勢引隱含著痛苦的成份。


  然後我跟媽說我補牙的事,關於命理節目那段記憶,我提醒她那是我們一起看的,當時的主持人還是況明潔。


  「所以我說真的,我做了補救,所以一定會好起來。媽我再說一次,妳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人,我們生命的意義都是為了妳。」我說。

  「知道了啦。」媽的眼睛閉了起來。


  雖然我家跟大多數傳統家庭一樣,並不習慣把愛掛在嘴邊,但有些時刻的感動並不能通過心靈交會達到。我不懂為什麼要白白錯過這些感動。


  媽躺在床上,不時注意血漿滴落的速度。她正在展現專業的護理判斷,然後喚來護士。果不其然,血漿快用罄了。


  我看著身子小小的媽,她又漸漸睡了。


  幾個小時前,弟弟說了一句很混蛋的話:「媽,妳這輩子都沒睡過一次好覺,就趁現在好好休息吧。」不知怎地,當時很想叫他閉嘴,雖然這是個很辛酸的事實。


  我看著媽睡著,輕輕勾著媽插上軟管與貼滿膠布的手。媽睡覺的姿勢歪七扭八,並將這一點毫不保留地遺傳給我。

  突然皺起眉頭,媽的手指掏了耳朵幾下,然後繼續未完的、不安穩的眠。


  媽喜歡掏我們的耳朵,卻不讓我們掏回去。說到底也是正常,畢竟媽掏耳朵的功力神乎其技,我還親眼看過一個鄰居跑過來請她幫忙,結果掏出一塊黑沈沈的耳屎,對方再三道謝離去。


  我的耳屎是三兄弟裡最多的,有個成語叫「層出不窮」當很應景,但論記錄則是哥首次被爸逼「站著洗頭」第二天早上掉出來的巨屎。


  媽掏耳朵時習慣問問題,我們則被迫伊伊啞啞地模糊回答,每挖出一小片,媽都會刮在我們的手臂上,有時還會將超大的耳屎用巴掌大的塑膠套裝好,交給我留作紀念或到處炫耀。但幾乎都沒真的留下,有幾個被我以前養的魚吃了。


  近兩年我才開始想辦法幫媽掏耳朵,但技術遠遠及不上媽,媽又對我粗糙的手法心存畏懼,常常喊痛作罷,並堅持剛剛的攻堅並沒有向我口中說的「媽,那個真的很外面耶!」。

  我以前無聊時胡思亂想,要是媽媽老的時候眼睛看不清楚了,我的耳朵該給誰掏?有時我自己拿著耳耙試探性摳摳,卻總是不得要領。光這一個小細節,媽便是無可取代的。


  弟來了,我交棒。

  今天他睡醫院陪媽,明天他回台北,換最糟糕的我上陣。


  「媽,我正再寫一個關於妳的故事。等妳好起來了,記得要幫我寫序。」我收好電腦,穿上外套,在格擋病床的簾子後揮揮手。


  媽有些高興地笑著,我刻意不去看她眼睛裡的淚光。


  明天,是媽第一次化療。

  我很怕痛,這點也是遺傳。我很恐慌明天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慘況。


  甫抵台北的哥剛打電話給我,說他恨不得有好幾個兄弟可以一起幫助照顧媽,我腦袋想的,卻是電影the symbol「靈異象限」裡的預知設定。


  「我一直在想,也許媽生三個兒子是有用意的。三個也很好。」我說。

  「我知道。」哥說,結束了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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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1:13 |只看該作者
2004/11/23 

  我碩士班念的是社會學,第一篇小說「恐懼炸彈」也隱含著社會學的意義,這是當初該系列的寫作目的。恐懼炸彈這故事說的是符號之於世界運行的重要,所以我安排一個大學生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語意不明的世界,耳朵聽到的全是亂七八糟的噪音,文字全部變成扭曲的雜塊,招牌、書本、貨幣、電視,全是錯亂的影像。然後大學生瀕臨自我分裂的瘋狂。


  會這麼架設故事的時空條件,是因為想獲悉某個東西的重要性,最快方法莫過於「抽掉它」,讓它不存在。一個東西若不存在了,就會發覺這個世界運行的軌道漸漸偏離,或是嚴重失衡,經由一種茫然錯漏去體會那東西之於自身存在的重要意義。


  如果上天讓媽罹患重症的目的在此,我只能說,未免也太多此一舉。

  媽的重要,根本不需要任何輔助的證明。


  現在是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媽進醫院第二天。


  上午我來接替弟弟,帶來媽擦澡用的水桶跟小佛像。許多親戚都來了,三叔、三姑、三姨夫婦、哥未來的岳丈夫婦,我想這是很普遍的看病高潮。一旦等媽化療後白血球數目遽減,免疫系統變弱時,到時就要開始下逐客令保護媽媽了。


  我看著媽一直跟親戚講解自己的病情,再三強調自己的心理準備,逐一安慰來訪的親人。媽很堅強,我暗自祈禱自己身上軟弱的基因是「為了成為情感豐沛的作家」產生的必要突變。


  親戚潮來潮去,現在又只剩我一個人。

  下午媽接到爸的電話,又開始指點爸家中物品擺設的地點,還有一些藥品在架上的位置,鉅細靡遺的用字,可以輕易想像爸在電話那頭找得茫然的表情。


  爸是個很依賴媽的男人。所以爸不會煮飯洗碗,不會洗衣燙衣,不會清理打掃,半夜腰痠背痛時要媽搥打按摩,睡前常開口要吃宵夜。標準的、上一代的幸福台灣男人。我們家沒有錢,一股債扛了二十多年總還不完,但爸過得很好,因為有媽為他打點勉強收支平衡的帳,去年甚至買了台新休旅車。


  「你晚上飯前飯後的藥吃了沒……薑母茶粉就放在我們泡咖啡的那個玻璃櫃裡後面一點……那個電話我抄在……」媽在病床上,還是遙遙監控爸的生活。


  除了在生活上,爸對媽的依賴還有藥局的生意。

  家裡開的是藥局,媽幫忙打點藥局生意的程度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媽很用功,常看見她抱著一本超級厚重的藥品全書翻查資料,靠著以前當護士的專業知識不斷補充最新的藥品用途,還會叫我去網路幫她找幾個關鍵字是什麼意思。即使年紀大了,戴上老花眼鏡,還是一如往常。


  所以儘管許多客人、鄰居、親戚,身體一出了毛病,都很喜歡找媽詢問該怎麼辦、該去哪間醫院。媽儼然是社區最受推崇的大咖,藥局也成為附近人家的資訊轉運口,各種無聊的八卦都自動找上門來。


  「媽,我敢說妳如果出來選里長,一定可以選到!」我曾提過。

  「對啦對啦。」媽沒當一回事。對她來說,把家顧好是唯一重要。


  護士拿來許多關於化學治療的宣傳小冊,裡頭是化療後的副作用如嘔吐暈眩掉髮掉齒等,以及如果化學藥劑滲出血管等很合乎邏輯的疏失。總之內容充滿恐嚇(笑)。


  媽坐了起來,跟我一起看這些恫嚇性文宣,我看到裡頭提到喝檸檬水或含薑片,有助於排解接下來的嘔吐感,於是趕緊打電話叫爸晚點送來。


  「不要怕啦。」媽很在意我很害怕,因為我什麼情緒都無法藏住。

  「可是我真的很怕痛,一想到妳做化療的時候只有我在這裡,我就很慌。」我坦承,不斷揉著媽的腳掌。

  然後媽反過來不斷開導我,我真不愧是最差勁的看護。


  直到哥哥的電話打過來,說他下午到工研院面試完就會回彰化,我才勉強鬆了一口氣。哥嘛,就是很可靠。


  在想像裡,癌症病人接受化療後吐的一塌糊塗、痛得哭天搶地的畫面,我是無法獨自承受的。又很希望電視都在唬爛人。


  護士過來為媽打了鎮定劑跟防暈劑,然後設定機器,開始注入二十四小時的化學藥劑,明天或後天可能要在媽的鎖骨附近埋一條人工血管,方便日後施放藥劑。護士與媽討論著這條人工血管的必要性,而媽以非常愉快跟堅定的語氣說:「沒關係,只要對我的病情有幫助,我都會很盡力配合,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奮戰了。」


  然後媽又開始說我們三兄弟的事。一貫的,從哥念博士,今天要去工研院面試國防役炫耀起,然後是我,強調我雖然很不可靠,可是很會寫小說(好謎的關聯性啊),最後是弟弟,正在師大念研究所,明年會回來彰安國中實習。然後強調三個兒子都快要論文口試、都要畢業了。


  「所以我一定要好起來。」媽很輕鬆地說。


  是啊我就說我爆炸性的自信其來有自。


  鎮定劑發揮效果,媽開始覺得有些朦朧。我說我已經在網路上同步貼出關於媽的故事,媽好奇地問了幾句,我說大家覺得感人,我有機會輪回家就將稿子印出來給她看。


  媽漸漸睡著,嘴巴微微打開。

  我用沾溼了的棉花棒潤澤媽的嘴唇。頗有感觸。


  小時候生病發燒,什麼東西吃進嘴裡都狂吐,媽會偷偷在家裡幫我們打點滴,因為喝太多水會反胃,我們嘴唇乾裂,媽會拿棉花棒沾溼,放在嘴裡讓我們吸吮,然後抹抹嘴唇。一直到前年我因為疝氣住院,媽還是將棉花棒沾溼溫開水,放進我的嘴巴裡。


  但我一直到昨天深夜,才猛然想起我們並沒有帶棉花棒去醫院。早上出門前我才問奶奶拿了包棉花棒。


  媽最細心。

  又或者,媽的愛總是最多。


  哥快來了。


  我們常常在南往北返的車上聊媽。

  一直以來我們都很慶幸沒讓媽失望,我們很清楚身為媽的驕傲,身上一定要有各自的光芒。哥說我的成就來得最早,媽總是很開心跟別人說我出過書,據說在網路上很紅,每次去書局買醫療相關的書籍,都會像糾察隊檢查我的書有沒有放在架上。


  我總是期待將來有什麼大眾文學獎等我去搶,站在台上發表講演時好好謝謝我媽。


  媽常說,我的文學細胞來自於爸,然後提起爸以前寫給她的情書。這樣說也沒錯,小時候每週末日記本上的作文功課,三兄弟總得乖乖擬上一份草稿交給爸批閱,反覆修改後才准騰在日記上。如果爸很忙,圈改的句子少些,我們就爽得一塌糊塗。


  但再三修改後的句子,就算湊一千句也組不出一篇好文章。


  小學四年級末的暑假,媽突然興起讓我們兄弟去國語日報社學作文的念頭,於是牽著腳踏車,帶我們到國語日報社報名「補作文」。在那裡,每次都得完成一篇文章才能離開,所以並沒有誰改完了才作數的情況,所以我盡情地寫,認真地寫,寫出了極興趣。


  不能不認真,不能不盡興,因為媽媽幾乎是榨盡每一分力,想辦法讓我們才華洋溢。


  但在當時我是挺錯愕的,雖然小小年紀,卻已模糊知道家裡的債務狀況,媽努力湊錢讓我們三兄弟都能補習英文,現在又多了作文,讓我感到錯愕又內疚。每次老師將牛皮紙袋遞上要我拿回家裝學費,上面的數字都讓我很心虛。


  一想到媽決不在教育費用上皺眉頭,我的鼻子就會酸到出水。


  國小四年級初,在「丁老師美語」上課的三個年頭中,媽會買空白錄音帶讓我們去錄,好回家複習。有時媽會閒閒跟著我們聽,如果被她聽到我們在上課時吵鬧或亂開玩笑,媽的臉色便會一沉,逼著我們下次上課時乖乖跟老師認錯道歉,還會打電話親自跟老師確認。我想這多少對一個人的搞笑才能有所壓抑,但有哪個父母會希望孩子應該學英文時鍛鍊搞笑功力?


  回到作文課。離題再忝不知恥地回防,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很清楚在爸的嚴格調教下,我的文章在同儕中出類拔萃,只是學校的學科成績普通,遇到作文比賽時老師老是叫前三名的「好學生」擔綱重任,我沒有機會也沒有特別的動機證明自己除了繪畫圖外的第二專長。在國語日報社學寫作,其實沒印象學到什麼,只是卯起來寫。每次發回的卷子都很高分,評語也好,所以老師推薦我去考作文資優班。我資不資優不知道,但就這麼有模有樣考進去,整整又上了兩年所謂的資優作文課。


  上了國中後,我不只會寫,還多了鬼扯式的幽默,每次亂寫的週記都在班上傳閱。只要作文課的題目訂得有點鬆散,我就開始借題寫小說。上了高中,週記胡說八道的程度徹底脫離常軌,已傳到隔壁班輪閱,到了禮拜五才會回到我手中。然後我當了六年的學藝股長,幹了六次國一到高三的教室佈置。他媽的。


  媽很驕傲,並開始適應我「搞笑/ 大而化之」的個性,常常在親戚面前把我糊塗丟東掉西的個性搬來搬去。對於我後來立志專職寫小說這件事,她也給予近乎豪賭的尊重,並沒有一直用世俗的職業觀貶抑我、逆向激勵我、或是過度擔心。雖
然我的個性充滿太多的破綻。


  兩年前我第一次投稿小說就得了彰化縣磺溪文學獎,次年再得一次。媽超高興,

  認真地將小說看了一遍。媽總是這樣,不管我寫了多奇怪的題材,她都會戴起老花眼鏡,若有所思地慢慢翻著,用很辛苦的速度。


  「我最喜歡等一個人咖啡,因為裡面的主角講話根本就是田田你嘛!」媽說過。

  那個故事是媽最快看完的,也最喜歡。

  「等一個人咖啡的主角......是女生耶。」我愕然。


  但想想也是。

  也只有媽媽跟我說過這樣的評語。在所有的人都沒有發現的時候。


  「媽,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送我進國語日報那天,妳戴著帽子、牽著腳踏車的樣子。」我說,不只說了一遍。


  每次一本實體書出版,每得一個獎,我都會再說一遍。

  什麼導演來找我寫劇本,什麼製片來找我合作,大陸眾多出版社來邀書,小說人物要做公仔,受邀到哪裡去演講等等,我都會用超臭屁的表情跟媽說,然後欣賞媽替我高興的樣子。


  因為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會對我的熱血成就感到羨慕或嫉妒的人。我想讓媽深刻知道兒子與她之間的美好聯繫。


  一個作家的三元素。情感,靈感,與動力。

  我的生命裡,媽媽對我灌注的愛,三者兼具。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二十四,化療的劑量還剩321。媽交代我鉅細靡遺記錄下各個時間點的藥劑餘量與她的身體狀況,好幫助醫生判斷。


  家人都很擔心媽不日後移到隔離病房免得遭到感染時,將獨自忍受的寂寞。哥跟爸很捨不得媽,我則非常的慌。


  「媽,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家裡最脆弱的一個,所以妳一定要堅強,好好鼓勵我。」我錯亂說道:「我最擔心的不是妳待在隔離病房會很寂寞,而是我看不到媽會很寂寞。」


  媽又睡了。還是很奇怪的姿勢。沒有人學得起來。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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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1:40 |只看該作者
2004/11/24

  現在是凌晨五點三十八分。  


  一個小時前,我正做著關於監獄格鬥技的熱血夢(誰會做這種夢?),房間照明燈忽然大亮,媽跟我被一連串護士急促的說話聲給吵起,然後是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搭響聲。


  我原以為是天亮了,預計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終要離開,仔細一聽卻是緊急急救聲,伴隨著病人家屬的詢問。但是跟電視裡看到不一樣的是,護士們並沒有相互報告什麼數據,而病人家屬的詢問也不焦切,而是茫然跟呆滯。


  聽聲音,是斜角的病人。


  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邊揉著媽的手,一邊拿起藥師佛照,念起藥師咒。


  藥師咒是我們家每個人琅琅上口的咒語,小時候生病躺在床上,媽媽總會帶領我們闔眼念咒,然後跟佛菩薩講話。有時藥粉太難吃也念,打針也念,一次吞太多藥丸也念;彷彿念了咒,那瞬間的痛苦就會消失似的。


  我反覆念著咒語,逐漸讓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釋在每次呼吸間。聽清楚了護士在叫嚷些什麼,我爬上媽的床。


  「媽妳別想太多,護士說是腫瘤壓迫到大動脈,然後什麼什麼的才會大量出血。這個妳比我清楚,不用騙妳妳也知道我們的病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的狀況就是一場血液成份的比例、跟感染的作戰。這不一樣,這不會發生。」我擔心媽的情緒,但我說的都是真的。


  然後那串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搭響終於停住,所有多餘的聲音都消失了。


  「今天還聽他說做了什麼檢查哩。」媽感嘆,然後雙手合十念佛禱祝。

  「媽,真的別想太多。我背過那麼多經跟咒,唯一不用複習就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藥師咒了。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齒輪彼此咬著,我只會念藥師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說「打噴嚏」最後三十六個畫面。


  病人被推了出去。每個人離開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種,醫院只是其中一個。


  媽仍有點驚魂未定,畢竟衝擊來得突然。

  我亂捏著媽的腳,說著這幾天原本接了王導演的劇本構思,卻因為這場驟變給忘了,一直到晚上鄺導打電話跟我談別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紹起王導跟這次劇本構思我無能為力的原因,然後補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妳閉著眼睛聽就好了,反正妳只要用聽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媽當然同意,乖乖閉上眼睛。

  「如果妳覺得有發燒一定要說喔,妳的感覺一定比護士量體溫來的快。白血球數目快速減少一定會發燒,很正常,不可以因為發燒不好就不說。妳一發燒,我們就立刻提高隔離的層次。」我提醒,雖說過了好幾遍。


  媽點點頭,還問爸跟奶奶晚上過來探望時有沒有帶幾盒口罩,顯然已經專業地冷靜下來。

  肚子餓了,記錄下化學藥劑殘量,181。

  開了罐蜜豆奶,寫下這段很小說的現實。


  早上回到家,換哥哥在醫院陪媽。


  為了避免細菌感染,我換上專門跟puma玩的衣褲,抱著牠舒服地在床上補眠。

  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媽生了病,乖了不少。


  睡了兩個小時,我將幾件瑣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轉寄網友們寫給阿拓父母的信,買明天上台北的火車票等。然後決定晚上還是我去陪媽,讓哥多些時間休息。洗了澡,換上去醫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幾聲討抱,我用眼神解釋了幾句,puma懂了,於是縮到椅子下睡覺。


  想寫些什麼,卻寫不下約好明年要在租書店連載的獵命師。我想我還得讓腦袋緩衝幾天,讓腦袋可以裝下虛幻的熱血敘事。


  毛打電話來關心,囑咐我要勇敢。

  前幾個禮拜毛跟我又經過不少風雨,但她很了解媽對我的重要。


  「我覺得我現在寫的東西不是疾病文學,是陪伴文學。我覺得我在寫我媽媽的故事時,情緒獲得紓解,勇氣也不知不覺生了出來。」我說,意識到其實是媽陪伴著我。


  想起了周大觀。

  人在進行創造活動時會帶給自己力量,也會帶給旁人力量。至少我是這麼期許自己的作品。

  陪伴在媽身邊寫些這個家的回憶,除了排遣我的愁緒跟不斷壓抑的、對媽的心疼,我更希望這份彼此陪伴的回憶能帶給媽力量。對一個完全以這個家庭為重的媽來說,這份陪伴書寫能讓媽知曉她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意義」,而不是一個模糊的、形而上的「重要」。


  然後我想,應該解釋我一直提到的,我媽的腳踏車。


  媽不會騎機車,不會開車,只會騎學生時代學會的腳踏車。而媽的個子小小的,只有145公分,要煞車時一定得輕輕跳下,在路上十分好辨認。


  「媽,打勾勾,如果我考上國立大學妳就要學騎機車。」弟弟是家裡最後一個考大學的兒子,成績不上不下,使他跟媽的約定包羅萬象,有騎機車、下象棋、玩撲克牌、打麻將等等。


  後來弟弟突破實力考上了師大工教,媽也真的嘗試學騎機車。

  但就在第一天練車的深夜,媽在家門口前的小街道上努力駕馭鐵金剛似的名流一百,一個煞車不及,慢慢地撞上一台計程車。媽只受了點輕傷,但從此不敢再學。


  所以媽還是騎著她的腳踏車。


  記憶中媽的腳踏車從未新過,媽沒坐在椅墊上的時間比真正踏輪子的時間要長。

  國小時,如果爸偷懶,媽就牽腳踏車送我們兄弟走路去上學。其實我們家離民生國小並不遠,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媽就是不放心,尤其當時的「陸正綁架案」震驚了每個台灣母親。


  輪流坐在媽牽的腳踏車上,我們慢慢經過彰化最有名的兩間肉圓店,穿過一條專賣過時衣服的成衣街與車站附近的小吃集,走著走著,看見牛肉麵店左轉,然後小心翼翼穿過大馬路,進入靠近學校的兩條小巷。書包在媽的腳踏車籃子裡晃著,此時我的心會開始扭捏。

  那個時期的小孩子多半都很畏懼「在同學面前丟臉」,讓父母接送上下學意味著自己被溺愛、不夠成熟。跟媽越靠近學校,我就越怕被同學看見,簡直是提心弔膽,於是一定不會在靠近學校時坐在腳踏車上。儘管彆扭,但我很清楚媽的愛,所以從沒像同儕用大吼大叫斥退父母的溫馨接送,只是將羞得將拳頭捏緊。


  矛盾的是,媽送我們到校門口時,我們會很自然地朝媽的臉頰親一個。


  「媽媽再見。」我們親親道別。

  「要乖啊,不要再讓老師寫連絡簿!」媽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幾乎都是針對我。

  我的國小就是在不斷被老師寫連絡簿的恐懼中幹他媽的渡過。


  民生國小有三個門。每個兄弟因為各差了兩歲,所以離開媽的地點也不同。記得我剛上五年級不久,哥已上國中,弟又先進學校另一個門。那關鍵的一天,媽獨自送我到正門口時,囑咐我幾句就轉身牽腳踏車要走。


  「媽,還沒親?」我愕然,有點不知所措。

  「長大了啦,不用親,快進去。」媽說,有點靦腆。


  我眼眶驟然一紅,淚水噙滿了視線,幾乎要哭出來地走進學校。

  忽然,媽叫住了我,我淚眼汪汪地朝媽踱步。


  「好啦,過來。」媽說,終讓我在她的臉頰上啄了兩下。


  後來那個瞬間成為媽不斷向親戚說嘴的經典畫面,也是我記憶中最動人的一刻。


  後來哥哥上了高中,將掛有籃子的水藍色淑女車除役後,媽就接手,往後又在上面搖搖晃晃十多年。籃子經常裝滿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時重的不可思議。

  但我們一個個都比媽媽高、重,再也不會坐在腳踏車上頭,讓媽慢慢牽著了。


  那些溫馨接送的日常畫面雖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說過,這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齒輪般緊緊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對關於媽的記憶特別鮮明,必是為了保存那些動人的時刻。


  十點藥局打烊,爸來了。

  爸見到媽很開心,然後一愣一愣請教媽許多東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戀的表情。


  「真想把妳抱回家,實際操作一下。」爸感嘆,親暱地與媽親親抱抱。


  這次媽身體出狀況,來醫院檢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媽眼淚也無法收住。

  但爸的眼淚對媽來說意義重大,媽在爸的生命裡留下最辛勞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護媽,靠著微弱的光線,慢慢讀著尋秦記的最後幾章。

  此時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課的弟,有些擔心他。


  弟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台北, 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覺的時候一定特別難熬。

  想著想著,弟就打了電話過來跟媽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慶幸能留在媽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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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2:15 |只看該作者
2004/11/25

  早上哥來換班,我坐火車上台北。


  下午跟北醫約了做核磁共振,檢查我坐骨神經痛的程度是不是達到「替代役體位」的程度。明天要去板橋租處將機車與冬天衣物寄回彰化,後天則要去師大座談會上說點東西。如果有好事發生,周日會多留台北一天。


  然後我今天還是忘了打電話給王導,金害。更嚴重的是,我現在想起來了,也沒有勁去做。


  這幾天奇變陡起,心理的負擔使身體變得很容易累。坐在來台北的自強號上,我罕見地停止維持了三年的手指慣性,沒有在膝蓋上飛快寫小說,我一路呼呼大睡。


  到了北醫掛了號,塞了耳塞,開始我只在電影裡看過的核磁共振檢查。我安安穩穩躺在時而寂靜如空明、時而轟然吵雜的密閉空間中,漸漸的又想大睡一通,可惜我無聊至極張開了一次眼睛,察覺到自己身處一個機八透頂的窄小空間,雖立刻闔眼,但無法忍受的窒息感立刻漲滿了我的身體。


  我好像動一動,叫一叫,好想衝出去透透氣。


  這時我才明白檢查前要填的單子裡,「如果患者無法安靜平躺的話,請事先告訴護理人員」這一個看似可笑的選項所謂何來。原來不是指「對不起,我很頑皮,所以無法照辦」,而是「我是個密室恐懼症俱樂部高級會員」的意思。


  我害怕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的一生彷彿在發現、累積驚嚇自己的東西。


  怕高,怕鬼,怕別人不相信我,怕puma闔眼時我沒抱著牠,怕價值兩億的雙手斷掉,怕割自己或別人的包皮。


  但我可以確定,我最怕沒有媽媽。


  「你們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媽最後有沒有好起來。」媽昨晚吃稀飯時突然這麼說,害我劇震了一下。


  吼,媽妳不要一直嚇我。


  回看昨天的陪伴書寫。從弟弟跟媽的約定中,可以知道媽的興趣很少。


  但媽興趣很少,其實是因為太過操勞,使得培養興趣的時間變得太珍貴。居然有空閒,媽也會選擇睡覺。媽說沒有什麼比得上好好睡一場覺。


  媽真的很需要休息。

  這次的衝擊其實不無預警,媽容易頭痛,沒有食慾,胃痛,全身酸痛,半夜無法安穩入睡,手顫......將這些痛苦的畫面拆開來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勞累病,很容易靠簡單的成藥就將痛苦緩解,所以便容易忽視,但若將這些痛苦全部組合起來的圖像背後真相,竟是如此驚悚。又或者,演變得如此驚悚。


  最讓我們兄弟內疚的,是病痛後的真相還是靠著媽的警覺、與行動力,才將危機提早揭開,要不實在難以想像。


  我深深體悟到,為人子的,應該將關心化為實際的行動。

  爸媽一有不對勁,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頭關心,而是該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醫院做檢查。這種浮濫的小故事大道理聽到聽膩了,身體卻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簡單的夢想可以開始實踐,而不該放在「可見的未來」。未來

  如果可見,就失去未來的真正定義。


  一直想帶從未出國的媽去哪裡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諸實現。

  媽總是說藥局生意忙,多一天顧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傳統、很實際的想法。

  對負債一直以百萬計的我家來說,媽一直身體力行節儉。這樣的對照常讓我感到內疚,尤其看見媽一雙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買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禮卷,想說錢都先花了,媽總願意買雙新鞋了吧。結果拉著媽到阿瘦皮鞋店裡挑鞋,才發現媽的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小,小到整間店找不到合適的尺碼。


  「沒關係,我們有提供尺碼訂做的服務喔。」店員小姐親切地建議。

  「謝謝,不用了。」媽婉拒,轉頭跟我說:「這個禮卷還是留給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後真被老三用去。


  有時跟毛約會,吃著外面的簡餐吹著冷氣,我便會想,改天該說服媽跟兒子約個會,吃個館子。但媽只要吃到麥當勞跟肯德雞就覺得滿足。真要開口請媽吃個貴一點的東西,我反會怕被媽責罵而不敢開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時我會因此背脊發冷。


  「媽,以後妳跟我住的時候,每天只要負責看HBO跟睡覺就可以了。」我在家裡寫小說時,偶而跟媽這麼說。

  「好啦好啦。」媽一貫的回答,掛著笑容。

  「媽,那些負債根本就不算什麼,好加在妳生了三個兒子,所以什麼債通通除以三,就變得很簡單了。只要過幾年我們都畢業當完兵了,一下子都還光了。」我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安慰我媽:「然後我們就可以買新房子了。」

  媽似乎沒有懷疑過我的話,很欣慰我們兄弟的團結。


  但距離媽享清福,我在咖啡店寫小說,媽在一旁翻雜誌的日子到底還有多久?

  如果只有計畫,卻沒有「現在就開始的衝動」,就只能一直停留在計畫。


  人生有太多事夠資格成為藉口,要上課,要打工,要上班,要談合作,要回信,每一個藉口都是正經八百,都是所謂的正事。一如預料,大多數的人選擇與奉獻錯過,然後不自覺纏在自己結吐出的內疚的繭,永困不出。


  有兩種極端的情緒會糾纏人一輩子。

  一種是自尊心被剝奪的困窘,另一種則是不斷沈澱的內疚。

  以小說的用語,這兩種一剛一緩的極端情緒,會各自製造出兩種很極端的人。若發生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情況......我很難想像淚要怎麼收止,也很難想像我是否會因失落過多而失卻大部分的情感。但這些失落都比不上無法滿足媽追求的幸福。


  所以我必須破繭。每個子女都該破繭。

  但大多數的人看了這篇文章,察覺到觸手可及的繭,還是不會撥個電話回家。

  因為總是有正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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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2:26 |只看該作者
2004/11/28

  在台北的事告一段落,晚點說些在師大演講與百萬小說頒獎的感想。


  明天是化療第一個療程的最後一天。一般人的單位白血球大約是一萬,媽生病時飆到兩萬,而藥劑發揮作用後,現在只剩下六百。


  也就是說,媽現在免疫系統的抵抗力很薄弱,守在媽身邊必須很小心,不能讓媽感冒或遭到任何細菌感染,紙口罩跟殺菌液是必備的裝甲。這樣的情況必須謝絕看護之外的親戚朋友來訪。所以想要親自用能量治療法近距離幫助我媽媽的網友,還得等些時日。


  當然,保護的對象也包括自己。弟弟雖然也回到了彰化,但不幸感冒,家裡登時少了一個可以調度的看護。當然是不准苛責弟,但還是請他「別再犯了」。


  這幾天人在台北,寄了機車與兩大箱冬天的衣服回家,然後等待禮拜天的「可米百萬電視小說獎」在世貿三館的頒獎。而彰化的哥傳來很機八的消息,讓我既擔心又憤怒。


  為了阻絕可能的感染源,媽在我上台北隔天就已從四人房換到雙人房,想說比較安靜、公共空間的集體使用也較少,但結果適得其反。同房的老先生一直在狂吐血、急救、沒有間斷過的呼吸器壓縮聲,讓空氣瀰漫著隨時發生危險的緊張氣氛,雖然不可否認影響到媽的心情與睡眠,但生病的人要互相體諒,沒什麼好置喙的。


  然而老先生的家屬群卻是超級沒品的死台客,在小小的病房裡舉辦大聲公演講比賽,對醫護人員吆喝通屎、指揮急救的程序,在手機裡跟親戚聊與病情絲毫無關的五四三,還亂幹我們買在洗手間裡的潔手液。據哥說,連在半夜也是一樣沒有節制,讓媽血壓升高,心情壞透。


  因為對方總是在吆喝,所以老先生的情況哥跟媽都很清楚。老先生幾乎要病故,但病人家屬一直在等良辰吉時出院回家,想說人還是往生在自己家裡的好,所以儘管老先生失去意識、大量出血,死台客還是不為所動;急救一穩定,良辰吉時就這麼錯過了,就要繼續等下一次;晚上也不能出院,因為不吉利。


  媽難受,哥更受不了,但與同房病人家屬交惡是最笨的情況,哥彬彬有禮地提醒對方媽需要休息,然而對方卻開始冷嘲熱諷,說什麼「如果怕吵,不會去住單人房喔?」、「這裡是醫院耶!醫院怎麼可能都不講話!」......然後越來越大聲、放肆,叫護士過來,他們卻嚷著「我們又沒有怎樣,是他們太龜毛」等等。


  然後一個小孫女開始在昏迷的老先生旁邊大叫「阿祖!阿祖!」個沒完,聲嘶力竭,卻沒有一點悲傷。


  這種事我沒有親眼看到就一肚子火。要不是看在媽的份上,哥很想活動一下筋骨。如果哈棒在,我也想請他老人家照顧一下這些死台客。要不就是拿一張白紙自己畫表格,有模有樣地走過去問:「不好意思,請問第二屆醫院盃大聲公比賽是在這裡舉行麼?啊!你不是上屆冠軍?」


  幸好我們申請的換房要求快速通過了,媽在弟的攙扶下換到一間很安靜的雙人房,而哥也象徵性對這些死台客大罵幾句。後來我們前腳搬出,後腳搬進去與死台客共用病房的病人,第二天又搬了出來。或者說,逃了出來。

  後來才知道,那些死台客原本住的是單人房,但大概是費用太貴,所以輾轉進了雙人房,而大吼大叫多半是他們趕走其他床病人、使房間成為單人房的一種粗暴策略。


  說實話我很同情老先生苟延殘喘的悲慘,是否應該繼續急救下去我也沒有意見,醫生跟護士怎麼被指揮我也只能感到尷尬。但我絕不能認同把醫院當看病派對的混蛋。


  生病沒有人願意,家屬更該互相體諒。病人需要休息,即使不是你家的病人。欺負我媽,我並不介意你家的老先生那台呼吸器突然故障。


  同情心不是什麼高尚的品德,而是一個人靈魂最基本的善良起點。做不到,就該去垃圾桶翻找自己的分類,看是可燃還是不可燃,總是不是可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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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2:42 |只看該作者
2004/11/29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AraC藥劑殘量是98。

  幸福地坐在醫院伴床上,換哥回家睡覺休息。


  媽睡得很不是很安穩,翻來覆去的,偶而還睜開眼睛。媽的食慾降低,排便不順。我想血液裡的成份失衡是一點,但久臥病人的困倦感也是原因。所幸媽很配合,有在努力吃東西,也開始喝補充高蛋白營養的的安素。


  家裡已經很久沒有好消息了。

  所幸媽醞釀在我血液裡最滾燙的成份發揮了決定的性作用。


  三個月前,開始準備投稿可米的百萬電視小說獎。可米這獎金超多的徵文比賽在七月才公佈,收件日期卻在很倉促的十一月初,字數限制是八萬到十三萬,第一名獎金一百萬,並會拍攝成偶像劇,第二名十萬,第三名八萬,佳作五名。原本我想用正在進行的「愛情,兩好三壞」去比賽,但可米已經很喜歡那個故事,有意思要評估拍攝,而我又是可米剛簽下的作家,我想這樣搞起來若是得獎,簡直是作弊中的作弊。


  但我因為只想得第一,不想得其他的名次,研究一下手底下其他未發表甚至未創作的作品輪廓,愛情類型的很少很少,而偶像劇幾乎都是走愛情路線,於是我便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偶而還會發發第二名跟第一名的獎金條件相差太多的牢騷。


  直到八月底,我才開始「少林寺第八銅人」的創作,以一天五千字的速度攀山越嶺,在十月中旬結束,字數是十二萬九千多字,幾乎破表。這故事越想越有趣,也找到滲透進愛情元素的縫隙,重點是,我已連續寫了三個愛情故事,膩了,要換換手氣。


  這個「少林寺第八銅人」的故事架構原本在五十萬字以上,我放棄幾條很有趣的、對支線的精緻描述,才勉強精簡到十三萬字的規模,但我很有自信,若是功力高深的編劇看到這個故事,應該可以發現這些被精簡的支線的可發展性,動動腦,那些被刪減的劇情就會源源不絕爬將出來。


  但支不支線也不是重點,不管是投稿任何的獎項,我對寄出去的東西只有一個要求:「好看!」

  所以我既不是採取劇本式的寫法,也沒有加入大量的對話,而是按照自己一貫的「漫畫 + 電影」的分鏡哲學去說故事。我說故事的本領之所以出色的一百個理由裡,我特別在意一點:「如果將對話全部抽光光,這個故事還會不會好看」,也就是用「遠鏡頭」去觀覽整個故事是否充盈飽滿,而不是根本沒有劇情只有用嘴巴打屁的爛貨。


  不是,當然不會是。

  這故事打了一場何其激昂豪邁的好拳。


  除了熱血,我翻找了許多關於武功與歷史的資料,在不斷穿鑿附會下,終於誕生一個在歷史巨大裂縫中凜然而立的小人物英雄。我最喜愛的手法,非常九把刀。寫到後來我熱淚盈眶,心中一直惦念著:「啊,真想讓大家知道,我的根性還是很熱血的啊,愛情只是美好的假象呢。」


  然後我接到了可米的通知,要我在禮拜天到世貿三館領獎。毛跟我提早到一旁的紐約紐約,這才買了件像樣的襯衫穿上,之前總是一副邋遢。原先我以為受邀到場領獎的人至少也有入圍佳作,但到場後才發現到了十五位,也就是說將有七張凝重的臉坐在底下。


  我不認為我會是其中之一,但我也不認為拿到冠軍之外的名次值得高興。


  見到了昨天在師大一起演講的蘋果鳥,與初次見面卻久仰大名的皇冠百萬小說得主謬西,我們三人正好坐在一起,蘋果鳥在我左邊,謬西在右邊,毛毛狗在後面亂摸我。


  見到蘋果鳥很高興,忍不住跟他談到昨天去演講的遺憾與感想。我看過蘋果鳥的小說,文字用的真好,也從在師大座談中意識到蘋果鳥的深度與氣質。蘋果鳥是個頗真誠的人,當我說:「既然來到這裡,唯一的打算就是擒王」,他並不會裝謙虛應道:「入圍就是肯定」這樣狗屁倒灶的話,而是愣了一下,欣然同意。


  謬西給我的感覺則是「啊!厲害的大叔!」,肯定是個既菸且酒的創作派。謬西散發出一份很自然的驕傲,當他直言不諱:「我覺得這個獎如果不能拿第一,乾脆就別拿了。」我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果然厲害的人都是這麼想的」的敬意。


  台上的頒獎還未開始,蘋果鳥跟我都摩拳擦掌,根本坐不住,手中都拿著一瓶礦泉水猛灌,灌到差點失禁,還勞煩謬西幫我們看位子去解手。我提議當簫薔上台頒獎時,雙雙拿橡皮筋射她美好的胸部,當簫美人憤怒在人群中找兇手時,我倆再嫁禍給謬西大叔。


  頒獎一開始,我們三人就成了敵手,我則開始搓手緩解情緒。暗中觀察謬西,這位大叔一派的冷靜,真是羨慕他的鎮定,果然不愧是拿過一百萬大獎的狠角色。


  蘋果鳥首先上台,是佳作,作品是「那一張美麗的圖畫」,評審給的評語很棒,缺點只有人物比較不立體。我腦中一片火熱,只好持續不懈地灌水。謬西老神在在,雙手插在口袋裡。


  結果謬西是第三名,由簫薔宣佈。作品是「台北愛情物語」。


  「爛!」謬西上台前對我苦笑,吐出這個字。這個苦笑很令我感動。


  謬西這個苦笑包含了對自己的自信,以及真誠。他一定也察覺到我是個能夠以「溫柔的驕傲」溝通的人,而非「造作的謙虛」那一類。所以這份感動也有部份來自於我認為的、謬西對我的肯定。


  謬西站在簫美女旁,不改一臉沒有很高興的樣子,我則開始疑神疑鬼。幸好第二名很快就宣佈,是由夏佩爾與其女友合寫的「波西米亞公寓」。


  在第二名揭曉的瞬間,我對自己的個性又多了一次確認性的了解。


  「我第一名了。」我心中雪亮,極其篤定地開始作伸展操:「沒有別的可能了!」

  這個動作事後還被毛毛狗罵太臭屁,如果輸掉就很可笑。


  輸是有輸的可能,我也不排斥輸。但自信的高昂是無論如何都要保持的,不管怎麼輸、輸幾次,也沒有辦法被剝奪的自信才是真的自信,否則只不過是一個脆弱的甲殼。


  果然,簫薔說,第一名的小說名,非常像什麼藥的名稱......十八銅人行氣散時,我拳頭握緊,非常暢快地走上台,用了一個超白癡的表情拍照。真的很爽,但很不好意思,我已經準備好冠軍的台詞。

  這份台詞,每當有人問我寫作的目的是衝三小時我都會再複述一遍。


  大概是:「感謝媽媽,不管得什麼獎都要感謝媽媽。寫作五年以來,自己的創作目的一直在變動,隨著過程有所不同。但一直到兩年前我才領悟到自己的夢想,那就是期許自己能夠成為台灣中間文學裡最會說故事、能夠說最多故事、能夠用最多種方式說作多種故事的人。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存在,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達成的夢想,但如果一百倍的努力,可以換取與這個夢想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那麼我就會去作,最後被自己感動得亂七八糟......畢竟說出來會被嘲笑的夢想,才有實踐的價值,因為如果失敗了、跌倒了,姿勢也會非常豪邁。謝謝,超爽的。」


  接下來是可米公司的大當家柴姐,尷尬地說了幾句雖然我是可米簽約的作家可是還是沒辦法不讓我得手的公平性論述,此時我心中只有:「啊,我是很強啊。」很想讓這故事快快付梓上市。


  麥克風交給參與評審的導演,導演的評語很中肯,一點也沒有超出一直陪伴我寫作的網友讀者們早就知道的東西。導演說:「這個故事題材看起來很老套,不就是少林寺?但能夠將這個題材用這麼新奇的手法表現......影像感非常強烈,好像已經拍完了一樣......全文沒有冷場,隨時都在高潮......非常厲害」

  嗯嗯,希望早點見到這個很Kuso的故事出現在電視螢光幕上。


  然後所有入選者在台上拍集體照,我不斷作奇怪的表情。


  下台時,謬西超有風度地站在台下跟我握手。


  「現在知道拿到一百萬是什麼感覺了吧?」謬西笑道。


  我笑笑。

  是很爽。謬西說的應該是爽吧?


  「媽,我剛剛撿到一百萬,妳放心把身體養好啊!」我在電話裡告訴媽這個好消息。媽很高興,接下來整晚都在看電視,希望看到她兒子臭屁的樣子。


  可是爽只是一瞬間的衝動性情緒。我最明顯的感覺其實是鬆了口氣。


  家裡目前負債五百萬,三個兄弟都還在唸書,而媽的醫療費用則才剛剛開始。

  我很慶幸這一百萬是我的,並沒有對所謂的敵手多生什麼感觸。彷彿聽見上帝偷偷拉著我的衣角,附在耳邊說:「喂!好好照顧你媽啊!」


  是啊,還用得著你說。


  現在是下午四點十分。今天是媽化療第一個七天療程的最後一天。

  媽的胃口開始不好,但還是很努力在吃東西,少量多餐,以媽的喜好為準。鼻子有傷口需要注意不可受到感染,左手的軟管有滲血現象,護士等一下藥過來換藥,偶而處於快要發燒的狀態,冰枕換了兩回。剛剛提了半桶水幫媽擦澡。


  媽讓我將窗簾拉開,讓自然光透進來,朝氣些。

  我將師大演講後,默陌網友的打氣卡片拿給媽看,並提了有網友自告奮勇近距離發射光球的事,也建議媽癒後不妨練個氣功,長生功等等的。當然也跟媽說起昨天頒獎的過程跟我的謝辭,正好評審之一的春子也打了電話過來聊天,所以也跟媽說了大致的評審辯論內容。


  雖然我很強,但大概還是從媽肚子裡迸出來的關係,媽最得意的,還是她寵壞掉爸跟奶奶這件事。


  奶奶很多年都沒真正煮東西了。媽生病不在家,七十八歲的奶奶自告奮勇下廚打點,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今天早上我在刷牙時,看見奶奶正把一沱飯倒在加熱的鍋子裡,靜靜地看著它被烤焦。我強自鎮定繼續刷牙,奶奶不為所動,仍舊像個考古學家般研究飯的滅亡過程。


  很厲害的奶奶。幾天前我還吃過奶奶牌的炒菜,那是一塊我無法定義的黏稠物,綠色的,生前必是一棵活潑潑的菜,現在它躺在盤子上,既稠又膠的綠色裡頭裹著很多油,但確定有熟,比昨天吃到超堅硬蘿蔔湯的弟弟還要幸運許多。


  媽看見我在笑,問我為什麼。

  「我在寫奶奶被妳寵壞、都亂煮菜的事。」我答。

  媽莞爾。

  「那你要多寫一段,寫奶奶平常在飯桌上都在教我這道菜應該怎麼煮、哪道菜我煮的方法不對......」媽說著說著,也笑了起來。


  是啊,自從媽嫁進來的第二天,廚房便交給媽了。

  奶奶是那種心腸好,可是還是忍不住要用挑剔的方式好維持婆媳階級的那種老一輩。近幾年,奶奶跟全台灣的老人一塊變成民視親戚不計較、飛龍在天、長男的媳婦、不了情等的忠實觀眾,成為汪笨湖的教徒,非常幸福地遊走各親戚家。


  媽病了,正好得到多年欠缺的休憩,而奶奶則在家裡瘋狂地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想趕在食物過期前通通嗑掉。晚上弟弟送晚餐來,說奶奶一次煎煮了好幾十個粿給大家吃,結果惹得哥大怒,說東西不是這樣吃的,奶奶則辯稱:「我不是因為想趕在過期前通通煮來吃掉,而是我很喜歡吃。」哥哥更怒了,說就算喜歡吃也不是這種吃法。一想到輪到我回家休息時,要面對那些堆成山的粿,我就歸藍趴火。


  除了粿,奶奶還將香腸煎成鋼鐵般的、據信也被歸類成食物的東西。這個小故事大道理告訴我們,只要有心,每一條香腸都可以變成很硬的香腸。


  這段期間雖然奶奶堅持照顧大家的心意讓人感動,但生病的媽媽有賴大家健康有活力的照顧。阿彌陀佛。


  「爸,奶奶煮的東西不是很營養,大部分都是澱粉類的,只有熱量,我建議一天至少要吃一次外食補充營養。」我這麼跟爸說。

  「好啊。」爸說,正在電腦前輸入健保處方籤的資料。

  「那我去樓上跟奶奶說這個想法。」我說,就要起身。

  「我看不如就從這一餐開始吧。」爸嘆道,若有所思。


  而早上見識到奶奶與烤焦飯粒對峙的畫面,我咬著一顆從冷凍庫裡拿出來熱的菜包,興高采烈地逃出家,直衝醫院。


  究竟是誰吃了那一鍋神祕的焦飯,就交給金田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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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2:52 |只看該作者
2004/11/30

  早上十點,藥劑殘量206。

  媽的胃口還是不好,早餐一顆饅頭沾著米漿吃,也沒能吃完。


  剛剛王醫生來,說下午準備移床到保護隔離病房。護士解釋著加強隔離後的控管,比如空氣只出不進、限制訪客(謝天謝地)、穿戴護頭跟特殊的衣服、買兩雙乾淨的拖鞋、只能吃煮熟的食物跟削皮的水果、一次只能一個人陪媽(糟糕)。


  「當然不能帶寵物啦鮮花啦這些東西,如果不知道能不能帶就先問一下護理站。」護士說,戴著口罩只剩下眼睛的她似乎在笑。

  「可以帶電腦進去麼?」我忐忑不安,指著一旁的ibook。

  「可以。」護士說。好險。


  如果不能在陪媽時寫小說,出版社一定很想死。而我則會被迫成為博極群書的超級閱讀家。我已經買好達文西密碼、李昌鈺的犯罪現場、魚的義大利旅行。我想我還欠幾本推理小說,反正我現在有的是耐性。


  哥不久前打電話問我,說晚點要去三角公園的觀音亭拜拜,要跟神明許諾抄經書做功德給媽,問我覺得應該抄幾遍。


  「那也得看要抄什麼吧?」我腦中浮現出幾篇很長的經文,有些緊張。

  「當然是心經啊。」哥說。


  我很猶疑,畢竟人類活在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要作,抄經明顯會佔據我的時間,而且極大量,說過了我希望保持一個很好的平衡。


  我篤信鬼神跟各種世界奇妙物語,「功德」這種事我相信有,但抄經這個發願似乎沒有惠及他人,只是一個勁的抄,我實在難以將「抄經 = 功德」這個公式擺在我的價值衡量裡。


  「那就一百遍吧。」我還是答應了。


  如果不算功德,起碼看看能否孝感動天。

  爸有糖尿病,剛剛也來彰基看診,當然也過來看了媽。我也開始收拾房間裡的東西,想像隔離病房裡的世界長什麼樣子。


  一次只能一個家屬在隔離病房裡陪媽,並減少進出次數,否則視同放棄隔離,必須轉回普通病房。這個規定立意良善,不然隔離就失卻意義。但我還是難免預知到將至的寂寞。


  下午正式搬進隔離病房前,媽說要洗頭,清爽些。於是兩人坐電梯到五樓,彰基附設的美髮部探險。


  媽的身子小小,小到洗頭的時候踩不到椅子底,要曲著腿靠在椅子上,我則在一旁幫拿點滴。雖然精神不好,略微有點發燒的跡象,媽還是跟洗髮的小姐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告別普通的雙人房,進入隔離病房,心中祈禱共住的室友很好相處,別又是大聲公比賽的冠亞軍。


  穿著粉紅色制服的護士親切地指導我保護隔離病房的規矩。


  首先換上新的乾淨拖鞋,洗手十五秒,戴綠色的頭罩與口罩,穿上很色的隔離衣,用腳底板控制每道透明玻璃門的開關。


  從聲音與眼睛的表情,我想這位護士年紀應該比我小一些,並不會擺出護士特有的忙碌模樣,小小的,很可愛的樣子,會跟病人哈啦,會幫我提電腦。很好的護士。如果我媽好起來我想送她一本書。


  然後我胡思亂想。醫院裡醫生與護士間的戀愛一定很有趣,大家都戴著口罩在走廊盡頭摸來摸去,用眼神跟聲音談情,但太忙了沒時間去外頭約會,也許要等到結婚那天兩人才會見到對方的模樣。啊,好色!


  媽的室友也是個媽媽,叫黃太太,也是白血病患者,進醫院化療第四次了,精神很好,整天都在看電視。今天我們看了重播的天地有情、鳥來伯與十三姨、意難忘。等一下還會繼續看。


  黃太太跟她的老公黃先生很喜歡聊天,所以媽也振奮起精神聊個沒完。我想這樣很好。我很喜歡看媽狂說話的樣子。


  在不著邊際的亂聊中,意外發現黃太太與媽媽都是同一天 12/05 生日,好巧,人的相遇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會好起來。


  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這份陪伴文學也跟著複雜了起來。


  上週六到了師大,參加由師大國文系與bbs無名小站濯夢文學館合辦的活動,這個活動有書展、有座談會,我因為心急要陪媽,所以取消了第一場的出席,僅來到第二場。


  由於記錯了時間,提早到了兩個小時,於是找了一個不起眼的樓梯角落,打開電腦寫些東西。隨時隨地都可以寫是我的理念,只要屁股是坐著的。對於寫作,這樣的謙卑構築了我謙卑後的、過度狂放的姿態。但誰知道呢?多數人只會見我臭屁的一面,不會過問理由。


  座談會的主題是關於網路作家與出版社與讀者之間在衝蝦小,我覺得題目很平面,所以就隨手帶開了。由於我是一個經常意識到「自己為什麼寫」、「為什麼要用這樣子的方式來寫」等問題的人,所以面對任何關於網路或寫作的問題,大抵都能侃侃而談。我說話的習慣老是從遠方講起,脈絡性地讓聽者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講的理由。


  在參加座談會的過程中,聽見其他講者所說的話,我又一次確認前兩個禮拜接受遠見雜誌採訪時自己所說的話。可是我覺得很可惜。


  或許他們覺得不重要,但絕大部分的網路小說作者都沒有建立自己的書寫論述。許多網路作者對自己的看法都依附在出版社所構繪的「自我貶抑性的」、「供給需求式的」的消費性論述,欠缺自己的主張。聲稱有,常常也不過是沒有發現自己的依附狀態罷了。


具體來說,就是有以下的聲稱或行動,但不見得會同時擁有:

1.認為自己的創作動機很純粹,只是喜歡寫而寫。

2.覺得自己寫愛情小說是一種暫時性的策略,贏得群眾後將來有意弘揚大道理。

3.覺得非輕文學甚或非愛情題材無法擁抱廣大的讀者。

4.覺得有人批評網路小說大都寫得很爛,便是意味著網路小說該被打壓,於是過度防衛。

5.我寫的是一種「感覺」。


  但這樣的純粹其實一點也不純粹。只要擁有條件一以上,就會處於自相矛盾的狀態。但聲稱條件一能讓自己處於「你打我啊?!」的慵懶姿態,對許多創作者來說是最方便的包裝。先自我貶抑,彷彿就能置身於批判似的。


  我絲毫沒有看不起為了填飽肚子而創作的書寫族群,也不認為消費性論述不妥當,例如訪談蔡智恆的經驗中,蔡的論述便十足消費化,卻也很有一套看待自己完整的想法。但多數創作者都是人云亦云、彼此採借書寫論述、或共同依附這樣的書寫論述,就看不見所謂創作者的風采。將出版社對自己的消費定位當作真實,久了,就回不到原來的自己。


  創作者何妨創造自己的書寫論述?還是畏懼自己創造的論述不被接受?還是認為除了創作之外,其餘對於自己、對於創作物的想法或定位都是多餘的?


  在謬西身上看見很驕傲的氣質時,我心中是很高興的,也直接了當告訴謬西自己很欣賞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創作者如果能夠有一份自信,不管夠不夠資格擁有它,該有多好?


  我對自己的論述仍在改變中,但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找到書寫的理由跟方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畢竟「寫著寫著,忽然之間就成功了」這種事其實很遜,非常不浪漫。在有意識的努力下艱辛得到的成功,才夠深刻,才聞得到汗水的鹹臭味......才有男人的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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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4:10 |只看該作者
2004.12.02


  昨天早上哥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內容嚇死了我。


  哥在洗手間外等媽上完廁所,結果等蠻久的裡頭都沒動靜,哥有些警覺地開門進去,發現媽竟倒在地上,身體成蝦子狀顫抖,口中喃喃有詞,左邊額頭上有一道傷口,血流不止。

  哥大慌,但還是儘可能冷靜地拉下急救鈴喚來兩個護士,將媽的額頭傷口處理好。


  幸好媽沒鎖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應該是姿勢性貧血。」哥猶疑道,卻又補充:「下午你跟爸拿媽的睡衣去收驚,看看要不要再去觀音亭拜拜,有空就幫媽念藥師咒。」


  哥解釋,有人說之所以有癌症,其實是因果關係裡前世的冤親債主來討東西,所以要請觀音菩薩作主化解。這種話出自一個明年畢業的準博士之口,我無法反駁,而且越聽越怕。


  洗了個熱水澡後,就跟爸一起去拜拜,爸吩咐我們兄弟多跟地藏王菩薩請求,畢竟地藏王是個出名的孝子,比較能夠溝通。下午則跟奶奶帶著媽的睡衣去鄰里的小宮廟收驚,收驚的大嬸手中拿著一小疊米,口中不斷重複又重新組合的語句:「最近運氣不好都睡不好哩?是走痛運啦,要收收驚比較好睡,人才會卡有精采。」並以上這句排列組合五次。


  而今天早上在醫院陪媽,媽上大號,我在裡頭陪,當媽巍巍峨峨從馬桶站起時,又感到一陣暈眩,全身顫抖,立刻蹲下喘息。我趕緊念起藥師咒,才念三遍就飛快迴向,免得錯過黃金時間。


  媽說,身體這迷亂的感覺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樣,好像摔進黑色的洞裡。我不由得聯想到哥說的冤親債主。


  昨天下午跟毛講電話,毛語重心長建議我加入她虔信的日本宗教「真如願」,兩人從冤親債主越講越遠,扯到宗教的意義上頭。


  說過了我幾乎什麼都信。

  外星人、尼斯湖水怪、殭尸、吸血鬼、狼人、花子、裂嘴女、伊藤潤二在十年將把靈魂賣給惡魔、貓王其實沒有死等等。對於鬼神我不是寧可信其有,而是根本就五體投地相信。


  但矛盾的是,我的腦中其實還是存在實證主義。以上我什麼都信的這些奇怪事物,都有人舉證歷歷。


  而毛口中的真如願,是從日本飄洋過來的教派,據稱是佛教密宗中的一支,因為創始者是日本僧侶,所以持念的咒語也是日本話,毛跟著眾修行者念誦時都看著注音符號。至於毛為什麼入教,是因為一起在國小教書的老師中有人信了真如願,個性轉變得很善良、人生變得順遂,於是積極帶領毛試試看。


  簡單說說我所了解的真如願的宗教理論。我對近代宗教的理論都極感興趣。


  真如願認為人在世上的一切都與祖先是否積福修德有關,所以超渡祖先是必要的,念經迴向給祖先也是重要的。為什麼要加入真如願?因為神無法看顧世上每一個人行善,如果我做了十件善事,神大概只會看見了我做一件,我所得到的功德的價值比(CP值)就只有十分之一。而真如願是佛教密宗,能引領人進入神所特別看顧的法門,做一件善事就是一件功德,十件便是十件,價值比是百分之百。


  真如願裡一切的收費都是區區五十元、一百元的,要說它斂財其實說不過去,也不強迫信徒非得參加什麼活動等。不論一個宗教是否真有所謂的「法力」存在,只要不搞斂財、教義良善,我就覺得沒有什麼不好,也贊成毛去修行,有時還會開玩笑問毛:「妳現在法力有沒有很強了?」

  然後被瞪。


  在媽生病後,毛的心腸好,建議不要只由她填表代媽超渡媽的祖先(收費僅五十元),這樣功德會被她吸收掉部份,而不是由媽完整接收,依照功德理論,媽的病會好的比較慢。最好我也加入,我的行善才會被神明完整看到,而不是偶而不小心瞥到。


  「如果填個超渡單就有功德,會不會太簡單了?」我將狐疑搬上檯面。我甚至不必自己誦經。


  並非針對真如願,近代宗教之所以大量興起、跟隨者眾,跟「修行的捷徑」的研發大有關係。都市的節奏繁忙,人貢獻給宗教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若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得到「功德」,誰不心動?


  有些宗教只要捐錢就有功德(還能按照進度修建西方極樂世界的宮殿),有些只要練氣功就能長福份,有些只要每天持咒就能修成正果,更簡單的就是站著瘋狂左轉就行了。我看過轉法輪一書,裡頭教主李洪志便強調自己將修煉的法門極簡化,信徒只又有心,就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拔高道德與能量。


  我跟毛開始討論功德的計算方式。說實話,我打心底覺得有空念佛不如好好幫助別人,看看報紙哪裡有比我們更需要援手的人家正在缺錢,匯個幾百幾千塊過去都比較「踏實」。


  對於真如願「進入密宗做好事才會全部被神看見、加持」的說法,我直說:「這個神的法力好像不怎麼大哩,眼睛也比較小。」


  毛則回應:「我相信神也有人的特質在啊,誰比較信祂,祂就比較幫誰。」


  但這跟我對大乘佛教的定義認知,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真如願對於因果的解套,重要的方式便是念經超渡。但我認為因果是無法解套的。若因果可以解套,因果就不足以為懼。或者,不再具有恫嚇性的意義。


  小時候我很愛看各式各樣的故事書,抗日英雄、佛教的故事都是最愛。我對釋迦牟尼佛對因果的解釋印象很深。


  有天,釋迦牟尼跟弟子走到一條河邊,看見一根木頭,便示意弟子好好觀察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那木頭突然惡狠狠地衝向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佛不管怎麼閃躲、甚至運用神力飛衝上雲霄,那根木頭還是死咬著祂,最後還是刺傷了祂的腳底。


  釋迦牟尼解釋,因為他某個前世殺害了一個曾經幫助他的老婆婆,老婆婆如今化身成一根木頭,在河邊等待回敬祂的時刻。如今他了悟因果成佛,卻依舊無法擺脫因果糾纏,足見因果的力量有多大,要弟子們引以為鑒。


  我被這個故事嚇到了。

  所以對於劉德華與張柏芝合演的「大隻佬」中,對因果無法改變的觀點相當贊同。除了承受,我們只能從現世開始作好自己該做的,期許不再種下惡因。


  毛一向很清楚我這些想法,所以也沒有太積極說服我,她只是出於一片好心。


  「所以真如願的創始者研發出的咒語真強,馬上就贏過釋迦牟尼了。」我承認語氣很衝。

  「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真如願講求 <先做,再去了解> ,反正也沒損失。」毛說。


  我也了解。


  任何宗教講究的是「信不信」,而非「證不證明」。

  又或者,「證明」只在「已經信仰的人」的心中。連西方的基督教也是一樣,無法以邏輯去度測神的法力、準則、器量。吩咐人不能摘蘋果卻卯起來種了一堆樹的傢伙,跟不信祂就會得到毀滅的那個上帝,都是同一個人。信就什麼都合理,不信就什麼都好像在唬爛人。


  我很希望所有傳說中的神祉都是存在的,有很多很多,將天上擠得水洩不通。然後,分一個神照顧我媽媽。


  「那就照妳說的吧,幫我、我媽跟我爸填入教資料,然後幫我媽做超渡。我想現在的抗拒都是自尊的關係,都很多餘、無聊,我很希望妳說的功德理論是成立的。」我說。


  拜倒了。


  小插曲。

  下午媽發燒,我隨便跟媽亂聊。

  「媽,打勾勾。」我神祕地說:「勾完了再跟妳說個祕密。」

  「什麼祕密要打勾勾這麼神祕?」媽有些興奮,伸出手。

  勾勾。

  「媽,其實曉薇早就懷孕了,而且偷偷生了。」我鄭重地說。曉薇是我的準大嫂。

  「亂講。」媽不信。

  「真的,其實 kurumi 就是哥跟曉薇生的,他們也很苦惱,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們才會先寄在阿和家,而不是送給阿和,最後曉薇還是會把kurumi 拎回去自己養。」我皺起眉頭。Kurumi 是無緣進我們家門的那隻拉不拉多。

  「你都在亂講,還騙我打勾勾,吼,你的腦袋都在裝什麼東西。」媽哭笑不得。

  「真的,曉薇自己也很幹,想說怎麼會生出一隻拉不拉多。」我很認真:「妳這樣說她會很傷心。」

  「以後我不要再跟你打勾勾了啦!」媽亂笑。最後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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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1:24:36 |只看該作者
2004/12/04

  下午毛要來彰化,可惜不能來看媽。保護隔離病房進進出出的,就失去了意義,我想用數位相機的錄影功能,讓毛說幾句話跟媽隔兩面牆打招呼。


  昨天將一位網友捎來的信件列印給媽看,希望讓媽得意一下。僅節錄部份:



  標題:報告,我是刀媽的粉絲

  ......每天在家裡面對三個蘿蔔頭,常有失控抓狂的時候。看了您的「媽,親一下」之後,使我興起「好媽媽當如是」的偉大抱負。希望自己能像刀媽,教養出像刀大家三兄弟一樣,體貼,自信,團結,愛媽媽的兒女......請求刀大,多寫一些刀媽教養方法的文章......想請問刀媽如何以大智慧面對婆媳問題等等。




  媽很高興,居然有了粉絲。而我則想到了媽去醫院檢查前三天,電視上馬拉松式播放一則四胞胎母親勞累猝死的新聞。


  記得一年多年吧,也同樣在電視上看到四胞胎姐弟一齊進幼稚園讀書的熱鬧場面,當時領著唧唧喳喳喧鬧不停的四個小毛頭的母親,對著鏡頭抱怨著一個人要管四個小鬼超累超吵,根本就很難找到好好睡覺的時間。最後終於心力交瘁,撒手人寰。


  讓我覺得很辛酸的,是記者訪問坐在桌子旁四姊弟:「你們知道媽媽過世了嗎?」時,四姊弟天真無邪地回答:「媽媽她昨天死掉了」、「媽媽咻飛到天上去了」,其中一個還在鏡頭前用手指比出死翹翹的手勢。還不懂悲傷的小孩,不曉得多久後才會感受到倉皇無助的悽苦。


  記者隨即訪問了幼稚園老師,她說曾勸過小孩媽媽不要用打罵的方式管教,可以試著輕聲細語溝通,但那位媽媽說,不行,一次要管四個,如果一有放鬆,就會被得寸進尺,騎到頭上去。那位爸爸寒著臉對記者說,她太太常常跟他抱怨,說真的好累好累,幾年來沒睡過一天好覺,很怕有一天倒下去就起不來,現在終於發生,他會好好負起教養孩子的責任。


  當時哥跟我在台北,看著這新聞。


  「媽也是,這幾年一個好覺都沒睡過。」我感嘆。


  為了照顧爸,媽在半夜還會被喚起,睡眼惺忪地揉捏爸的痛腳、拍擊爸的痠背。

  日子久了,媽的手疲倦到受了傷,還不敢跟爸明說,只說自己的手是因為太用力轉瓦斯桶開關而扭到。

  中午在店裡趴著、或縮在調劑台後睡覺,一有常客來找媽(常客比例超高),爸就將媽喚醒,坦白說並不憐香惜玉。打烊後洗完澡,媽很困倦了,爸只要開口,媽還是煮一些稀飯、熱一些菜伺候。媽的工作量是家裡每個人的好幾倍,珍貴的睡眠一直被中斷,造成媽今日的最大願望竟是好好睡幾個覺。


  當一個好媽媽已經很不容易,要兼任好太太跟好媳婦,就更加困難。

  那就別那麼困難吧。


  但時光若能倒轉,我情願媽多跟爸的不體貼吵架,看看要摔什麼東西都好;多叫幾分外食;甚至多離家出走幾天,讓奶奶早點下廚吃吃自己做的東西。


  媽沒什麼很特別的教養方式,打起人來也不怎麼痛,就是一昧地付出。付出到讓我們兄弟都覺得很心疼的地步。


  曾經在研二時、從彰化通往台北的火車上,因為要準備幾天後的課堂報告,我一邊查字典一邊啃著膝上的英文原文書。我的專注吸引到鄰座一位莫約二十八歲女子的注意。女子越挨越近,讓我開始心神不寧,以為她也對我念的東西感興趣,於是還刻意將書挪過去一些,讓她一起讀。


  半小時後,女子主動搭訕我,她問我怎麼都看得懂這麼厚的英文書。我很訝異:「妳不是也看得懂?我還刻意分妳看哩。」

  她搖搖頭,說:「怎磨可能看得懂,我國中就對英文死心了。」


  她繼續說道,她的工作是幫地下錢莊在路邊發名片、傳單,她在發傳單的過程中感受到這世界的某種懸殊。她看見賓士車,心中就會想,啊!何必發傳單給他呢,他一定不需要借錢。看見菜市場深處,努力為生活鑽營的小人物在窄小的空間、昏黃的燈泡下,她又很感嘆,為什麼這些人辛苦了一整年,所賺的錢也許不如開賓士的人一個小時的所得?她又不忍將地下錢莊的傳單遞上。


  看見我啃著原文書,她很有感觸。覺得生命中是否錯過了什麼,不能成為某個知識階級的一份子似的遺憾。


  「你們家會不會很有錢?」她問。


  我不知道她所期待聽到的答案是哪一個,但我只有一個解釋。


  「剛剛好相反。」我說:「我們家欠了一屁股。」

  「可是你怎麼都看得懂英文?」她好奇。


  我省下 "其實看懂英文的人滿街都是,念到研究生還看不懂英文不如去死一死 "這樣的空包彈解答。


  「我媽對於教育費用,從來就沒省過,因為私校盯得嚴,我們三個兄弟全部都念私立學校,媽還低聲下氣跟許多親戚週轉了好幾次,上了大學,三兄弟繼續用就學貸款一路念上去;媽從不逼我們趕快就業。其實很多媽媽都一樣,希望下一代比他們那一代過得要更好,吃的苦也少。」我說。


  但當時我忘記說一件「除了辛苦砸錢」外,媽整整辛苦七年的特早起。


  因為我國一跟國二都亂念一通,成績超爛,升上國三那年我只好卯起來衝刺,每天都念到半夜才睡。媽開始注意我作息不正常,於是強迫我十二點以前就要上床。


  「你快點睡,媽明天早上五點叫你起床。」媽押著我,將我丟到床上。


  五點一到,媽就會搖搖晃晃,睡眼惺忪拍醒我。


  「田田,五點了,起來唸書。」媽含糊地說。

  「吼,再給我十分鐘,拜託?」我求饒,兀自昏迷不醒。


  尤其在冬天的早晨,硬要爬出縮成一團的被窩,是很殘忍的酷刑。


  「十分鐘喔。」媽坐在床緣,昏昏沉沉,閉著眼睛倒數。


  十分鐘後,媽強行把我挖起來,並佔據我的床繼續睡回籠覺,我則去洗臉刷牙,坐在床邊的書桌上做練習題、背誦課文。


  後來哥哥跟弟弟也變成媽媽在五點時拍醒的對象。我一直到離家讀大學住校,媽叫了我整整四年,弟弟當時才升高二,在離開彰化念師大前,又讓媽叫了兩年。不知讓媽白多少頭髮。


  一晃,媽六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清晨五點辛苦爬起,叫兒子唸書。


  媽總誤解兒子成績好是兒子的腦袋靈光、努力讀書,卻忘記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麼重要角色。


  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自己爬起床。

  但時光無法倒流,所以我很內疚。


  我一直覺得內疚是反省的必要情緒。

  「幸好我書念得好,讓媽的凌晨早起有了回饋」這樣的自我安慰想法其實是推諉,非常惡魔。


  如果連內疚的罪都揹不起,怎麼談後悔?怎麼說真正的感激?


  寫著寫著,就偏離了主題。

  但未來有很多日子可以拉回媽教養我們兄弟的身影。很想再接著寫寫內疚的部份。


  媽住院前兩天,我回到家。那時媽手中只有血液成份的檢驗報告(白血球過多、紅血球與血小板過少),還沒到大醫院抽骨髓驗證是否癌症,每個人都在祈禱媽是嚴重貧血。


  那一晚,家裡內部在討論媽為什麼會突然暈眩、病倒,爸爸跟奶奶都說,是因為住在桃園的外婆罹患胰臟癌,媽兩地奔波照顧才會累倒。我終於忍不住,私下跟爸與奶奶糾正這種荒謬絕倫的去內疚化論述。


  我說,媽百分之百是積勞成疾,是長期以來大家都太倚賴媽......欺負媽的惡果。

  奶奶一直很壓抑自責地說:「她早就在勸媽,不要這麼累,不要這樣一直寵爸」,但她始終無法沒有替媽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理解過為什麼媽有時候忙到沒時間一邊顧店、一邊煮飯。


  都到了這種地步,大家還是盡力不內疚,將病的原因推到媽照顧外婆的奔波上,讓我幾乎要爆發。非常憤怒。


  這幾天大家都很累。媽平日的工作分給所有的人,大家還是忙不過來,或做得很差,又何忍媽去樓上上個廁所,不到一分鐘就被叫下來應付只是來買一瓶米酒的客人?

  幾個月前家裡藥局被健保局開了張罰單,理由是「非由藥師親自受理健保處方籤」,一口氣被罰了十幾萬,現在媽在保護隔離病房吊著點滴、發著燒,才總算輪到爸完全處理藥局的大小事務。媽病了,爸常在親朋好友面前感嘆「我老婆病了,最近我才去二十多年來都沒踏進過的信用合作社處理事情,竟發現我什麼手續都不知道怎麼辦......」這樣的句型,去讚揚媽的能幹。


  我覺得很難過。很幹。

  非常的幹。


  小插曲。

  媽說著夢話醒來,睜眼就跟我討冰淇淋吃。


  「媽,我剛剛出去買早餐回來時,從護理站聽到很恐怖的事。」

  「什麼恐怖的事?」

  「聖誕節快到了,醫院的教會啊,就請來一個簡單的馬戲團為病童表演節目,可是 一大早排練,魔術師養的老虎就不見了......現在在醫院裡偷偷躲起來,大家都找不到。」

  「哎呀,那個是人裝的老虎啦!」

  「是真的!剛剛我還聽到護士在點名,說有好幾個小朋友都不見了。說不定等一下就跑到隔離病房啦!」

  「聽你在亂講。」

  「是真的!我很怕我等一下去買冰淇淋回來,沒看到妳,卻看見一頭老虎躺在床上,肚子鼓得超大就糟糕。」

  「那你就要擔心沒有媽媽。」

  「放心啦,我會用剪刀切開老虎的肚子,把妳救出來。」


  然後媽繼續睡,我打電話問毛搭上火車了沒。


  「毛,跟妳說,很恐怖!」

  「啥啊?」

  「就因為聖誕節啊,醫院請來一個簡單的馬戲團,今天早上那隻老虎居然走失了,在醫院跑來跑去,然後......」

  「吼!你不要說無聊的話啦!」毛掛掉電話。


  果然不愧是毛。

  她常常說,認識我不深的人總覺得我超幽默(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我拐到的),實際上相處久了,才會發現我根本就是個超級白癡的無聊男子。


  我等一下就要出去買冰淇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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