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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痞子蔡]夜玫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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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18: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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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夜玫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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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19:22 |只看該作者
一個離開家鄉到台北工作的水利工程師柯智宏

一個深居簡出在台北生活的寂寞女孩葉梅桂

一隻有著孤單眼神的狗狗小皮

在五光十色的台北,交織出屬於他們的傾城之戀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以色列民謠 — 夜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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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19:4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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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著紙上的地址,來到這條位於台北東區的巷子。
嘗試了四次錯誤的方向後,終於找到正確的地方。
按了七樓之C的電鈴,沒人接聽,但兩秒內大門就應聲而開。
電梯門口貼上「電梯故障,請您原諒。多走樓梯,有益健康」的字條。
只好從堆放了八個垃圾桶的樓梯口,拾級而上。
爬到七樓,看見三戶人家沿直線排列,中間那戶的門開了五公分左右。
我走了九步,到門口,推開門,走進去。
我看了一眼,陽台鐵架上的六盆植物。
夕陽從西邊斜射進來,在陽台走道和盆栽的葉子上,塗滿金黃色。
轉過身,然後屈身脫去皮鞋,走進客廳。

『打擾了。』我說。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客廳的擺設,一條黃色的長毛狗,向我撲過來。
我雙手馬上護著脖子,蹲下來。

「小皮!不可以!」耳邊傳來女子的低喝聲。
然後,我感覺那條狗正在舔我的右手掌背。

「你在做什麼?」女子應該是問我。

我緩緩放下雙手,站起身,摸了摸正跟我搖尾巴的狗。
客廳有五張藍色沙發,左、右各一張,中間三張。
沙發成馬蹄形,圍繞著一個長方形茶几。
女子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右腳跨放在茶几上,看著我。

『自衛。』我回答。
「這樣為什麼叫自衛?」她又問。
『一般的狗都是欺善怕惡的,會採取主動攻擊的狗很少。』
「是嗎?」
『嗯。所以當狗追著妳吠時,妳轉身向牠靠近,牠反而會退縮。』
「如果你轉身靠近,而牠並未退縮時,怎麼辦?」
『問得好。這表示妳碰到真正凶猛的狗,或是瘋狗。』
「那又該如何?」
『妳就只好,像我剛剛一樣,護住脖子,蹲下來。』
「為什麼?」
『很簡單啊。除了脖子不要咬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咬。』
「你這小子有點意思。」她坐直身子,收回跨在茶几上的右腳,笑了起來。
『小子?』
「我通常叫不認識的男生為小子。」
『喔。』

「請坐吧。」她指著她左前方的沙發。
『謝謝。』我坐了下來。

「小皮好像很喜歡你。」
『應該吧。』
「可是牠是公狗呀。」
『公狗也可以喜歡男生啊。』
「那母狗怎麼辦?」
『這跟母狗有關嗎?』
「當然囉。如果公狗都喜歡男生,那母狗不是很可憐嗎?」
『母狗不會可憐,因為母狗可以罵人。』
「怎麼說?」
『母狗的英文叫bitch,外國人常用bitch來罵人。』

「小子,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她微蹙著眉,雙手交叉抱住胸前,眼睛直視著我。
『我是來租房子的啊。』
「那你為什麼一直跟我談狗呢?」
『大姐,是妳一直問我狗的問題。』
「大姐?」
『我通常叫不認識的女生為大姐。』

原本坐在地上聽我們說話的小皮,開始走到我腳邊,聞著我的褲子。

「小皮真的很喜歡你。」
『嗯。』我又摸摸小皮的頭。
「你也喜歡小皮吧?」
『嗯。這隻狗很乖。』
「什麼叫“這隻狗”?牠對你這麼親近,你卻不肯叫牠的名字?」她提高了音量。
『是是是。』我趕緊補了一句:『小皮真乖。』
「所以我決定了,房間就租給你。」她站起身說。
『可是我……我還沒看到房間啊。』
「哦?房間不都長一樣?都是四方形呀。」
『我還是看一下好了。』
「你真不乾脆,枉費小皮這麼喜歡你。」
『大姐……』
「別叫我大姐。我叫葉梅桂,梅花的梅,桂花的桂。」
『那月租呢?租屋廣告上只寫:月租可商議。』
「這裡共有兩個房間,房東開的租金是一萬五,所以我們各七千五。」
『妳不是房東?』
「不是。我住這裡兩年多了,房東在國外。」
『既然月租已定,那還“商議”什麼?』
「水電費呀。」
『喔。水電費怎麼算?』
「嗯,我是覺得,水電費由我們三個均分。你覺得呢?」
『三個?』
「嗯。你、我、小皮。」
『小皮要付水電費嗎?』
「牠也是這裡的一份子,為什麼不付?」
『可是牠畢竟只是一隻狗。』
「狗又如何?我們都要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不能偏袒。」
『說得好!牠當然要付。』我豎起大拇指,敬佩她的大公無私。

而且小皮如果也要付水電費,我就只需付三分之一,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考量到小皮目前還沒有經濟能力……」
『經濟能力?』我張大嘴巴。
「所以小皮的份,由我們兩個人幫牠分攤。」
『這不公平!』輪到我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你竟然跟狗計較水電費?」
『這不是計不計較的問題,而是……牠是妳的狗啊。』
「但小皮也喜歡你呀,你不覺得,你該報答牠的喜歡嗎?」
『妳說來說去,水電費還是只由我們倆人均分。』
「呵呵,小子……」她笑出聲音,指著我:「你終於變聰明了。」

小皮這時突然站起,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張開嘴,吐出舌頭。

「你看,小皮也同意了。依照資本社會的民主法則,已經二比一了。」
『牠這樣未必叫同意吧,搞不好是同情。』
「同情什麼?」
『同情我啊。』
「好啦,男子漢大丈夫別不乾不脆的。就這麼說定了。」
『大姐……』
「我說過了。」她打斷我的話,「我叫葉梅桂。」
我還沒開口說話,她轉身進了房間。

沒多久,她從房間走出來,拋給我一串鑰匙,我在空中接住。
「你隨時可以搬進來。」她右手一指:「你的房間就在那裡。」
說完後,她又轉身準備進房間,走了一步,突然回過頭: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什麼意思?』
「夜玫瑰。」說完後,她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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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20:0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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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黃的燈泡亮光,略顯刺眼的白色水銀燈柱,
映著廣場上圍成一圈跳舞的人,臉孔黃一陣白一陣。
音樂從一台老舊的收音機中傳出,雖然響亮,卻不刺耳。
旋律不是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樂,像是民謠。
曲調非常優美,聽起來有種古老的感覺。
這跟我們這群20歲左右的年輕男女,似乎不相稱。
樂聲暫歇,隨即響起一陣鼓掌聲,眾人相視而笑。
不知是拍手為自己鼓勵?還是慶幸這支舞終於跳完?

「請邀請舞伴!」一個清瘦,嗓門卻跟身材成反比的學長,喊出這句話。
我突然覺得刺耳。看了看四周,熱門的女孩早已被團團圍住。
有的女孩笑著搖搖手;有的則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表示答應。
學長們常說,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樣,愈甜則圍繞的蒼蠅愈多。
我只是一隻小蒼蠅,擠不贏那群綠頭蒼蠅。
只得效法魯迅所謂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說甜食會傷身。
然後緩緩地碎步向後,離開廣場中心。
邀舞的氣氛非常熱鬧,我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2-2

我,28歲,目前單身。
從台南的學校畢業後,當完兵,在台南工作一陣子。
後來公司營運不佳,連續兩個月發不出薪水,之後老闆就不見人影。
同事們買了很多雞蛋,我們朝公司大門砸了兩天。
第三天開始灑冥紙,一面灑一面呼叫老闆的良心快回來喔。
當同事們討論是否該抬棺材抗議時,我決定放棄,重新找新工作。
沒想到正值台灣經濟不景氣,一堆公司紛紛歇業,也產生失業荒。

在台南找工作,已經像是緣木求魚了。
徬徨了一星期,只好往台灣的首善之區 - 台北,去碰碰運氣。

我很幸運,在一個月後,我收到台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錄取通知。
於是收拾好細軟,離開了生活20幾年的台南,上台北。
上台北後,我先借住在大學時代的同學家中。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曾幫他寫過情書給女孩子。
他很慷慨熱情,馬上讓出他爺爺的房間給我。

『這怎麼好意思,那你爺爺怎麼辦?』我問。
「我爺爺?你放心住吧,他上個月剛過世。」
我無法拒絕同學的好意,勉強住了幾天。

每天晚上睡覺時,總感覺有人在摸我的頭髮,幫我蓋棉被。
後來想想,長期打擾人家也不是辦法,就開始尋找租屋的機會。
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中意的房間。

我其實不算是龜毛挑剔的人,可是我找的房子連及格都談不上。
環境不是太雜,就是太亂,或是太髒。
而且很多房子跟租屋紅紙上寫的,簡直天差地遠。

例如我曾看到寫著:「空氣清新、視野遼闊、可遠眺海景。」
到現場看房子時,我卻覺得即使拿望遠鏡也看不到海。

『不是說可以看到海景?』我問房東。
「你看……」他將右手不斷延伸:「看到那裡有一抹藍了嗎?」
『是嗎?』順著他的手指,我還是看不到海。
「唉呀,你的修行不夠。」房東拍拍我肩膀: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啊?』我還是莫名其妙。
「來住這裡吧。這裡的房客都是禪修會成員,我們可以一起修行。」
『有沒有不必修行就可以看到海的辦法?』
「你還是執迷不悟。」房東嘆了口氣:「我們抬起頭就可以看到月亮,但這並不代表我們離月球很近,不是嗎?」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能用肉眼看東西,要用“心”來看。」

他盤腿坐下,閉上眼睛,緩緩地說:
「來吧,執著的人啊。請學我的動作,先閉上眼睛。」
接著雙手像蛇,在空中扭動,畫出幾道複雜的曲線,最後雙手合十:
「摒除雜念,輕輕呼吸。看見了嗎?夕陽的餘暉照在海面上,遠處的漁船滿載著晚霞,緩緩駛進港口。聽見了嗎?浪花正拍打著海岸,幾個小孩子在海堤上追逐嬉戲,有個小孩不小心跌倒了在叫媽媽。而沙灘上的螃蟹也爬出洞口彼此在划拳……」

我不敢再聽下去,趕緊溜走。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關門的聲音?
隨著晚上睡覺時被摸頭的次數愈來愈多,我愈心急找新房子。
昨晚睡夢中,好像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小心著涼」。
結果今天早上睡醒時,我發覺身上蓋的是紅色的厚棉被,而非入睡前的黃色薄被。
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到新房子。

「雅房分租。公寓式房間,7坪,月租可商議。意者請洽……」
那是一張紅紙上的字,貼在電線桿上。
我把上面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
雖然這是我今天抄的第八組號碼,但我決定先試這個。
這份租屋廣告寫得太簡短,連租金都沒寫,表示出租的人沒什麼經驗。
通常有經驗的人,會寫上交通便利、環境清幽、鄰里單純、通風良好…之類的話。
我還看過寫著:歡迎您成為我們的室友,一起為各自的將來共同打拼。
更何況這張紅紙就貼在環保局「禁止隨意張貼」的告示上面。
這表示出租的人不僅沒經驗,而且急於把房間分租出去。
應該可以“商議”到好價錢。

於是我打了電話,約好看房子的時間,然後來到這裡。
也因此,我認識了葉梅桂,或者說,夜玫瑰。
但當我聽到她說出「夜玫瑰」時,我突然像被電擊般地僵在當地。
因為夜玫瑰對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
就像看到自由女神像,會想到紐約一樣;
在我回憶的洪流裡,夜玫瑰就代表我的大學生活。
那是最明顯的地標,也是唯一的地標。

葉梅桂走進房間後,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
我依她右手所指的方向,來到我即將搬進的房間。
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櫥,嗯,這樣就夠了。
書桌靠窗,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陽台上的綠意,還有一些藍天。
走出房間,來到廚房,廚房裡有冰箱、電磁爐、瓦斯爐還有微波爐。
廚房後還有一個小陽台,放了一台洗衣機,葉梅桂也在這裡晾衣服。
客廳裡除了有沙發和茶几外,還有一台電視。
除了室友是女的有些奇怪外,其他都很好。

臨走前,敲了敲葉梅桂房間的門,她似乎正在聽音樂。
『我走了。明天搬進來。』
小皮汪汪叫了兩聲後,她隔著房門說:
「出去記得鎖門,小子。」
她又叫我小子,我覺得有些不舒服。
『葉小姐,我也有名字。我叫……』
話沒說完,她又打岔:
「叫我葉梅桂,別叫葉小姐。別再忘了,小子。」
算了,小子就小子吧。

 

2-3

我正準備穿上鞋子離去,葉梅桂突然打開房門,小皮又衝出來。
這次我只是蹲下來,雙手不必再護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說再見。」
『嗯。』我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進來了。』
「喂,小子。你佔我便宜嗎?」
『沒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說你是牠叔叔?」
雖然有些無力,但我還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進來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順勢站起,又將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小皮這麼喜歡你?」
葉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視線移動的速度太快,還來不及變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還殘存著看小皮時的溫柔。甚至帶點玫瑰剛盛開時的嬌媚。
從進來這間屋子後,葉梅桂的眼神雖談不上兇,卻有些冷。
即使微笑時,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乾,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從眼神中蕩漾出熱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卻不知道井底藏了些什麼。

有個朋友曾告訴我,一個人身上有沒有故事,從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
每個人都可以假裝歡笑憤怒或悲傷,卻無法控制眼神的溫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著小皮時,葉梅桂才像是綻放的夜玫瑰。
我還沒看過葉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問完話後,我發楞了幾秒。

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卻足以讓她的眼神降低為原來的溫度。
「小子,發什麼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我養過狗的關係吧。』
「是嗎?那你現在呢?」
『現在沒了。我養過的兩隻狗,都死於車禍。』
我說完後,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頭。

「你會傷心嗎?」我們沈默了一會,葉梅桂又開口問。
『別問這種妳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有點生氣,同樣是養狗的人,應該會知道狗對我們而言,像是親人。
親人離去,怎會不傷心?
「對不起。」她說。
她一道歉,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該如何接腔,氣氛有些尷尬。
沒想到她也蹲了下來,左手輕撫著小皮身上的毛,很輕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嗎?我以前並不喜歡狗。」
『那妳為什麼會養小皮?』
「牠原本是隻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舉起小皮的前腳,讓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臉頰,然後再抱住牠。
「我去買東西時,牠總是跟著我。後來我就把牠帶回來了。」
葉梅桂顯然很高興,一直逗弄著小皮。

我猜測葉梅桂決定要帶回小皮時,心裡應該會有一番轉折。
由於是初次見面,我不想問太多。也許她跟我一樣,只是因為寂寞。
寂寞跟孤單是不一樣的,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而寂寞卻是一種心理狀態。
換句話說,被親近的人所包圍時,我們並不孤單。但未必不寂寞。

『聽過一句話嗎?』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說。
「什麼話?」葉梅桂也站起身。
『愛情像條狗,追不到也趕不走。』
「很無聊的一句話。」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強。」
『妳還是堅持叫我小子嗎?』
「不然要叫你什麼?」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為什麼要姓蔡?』
「我總覺得,你應該要姓蔡。」
『其實也沒差,因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嗎?為什麼?」
『如果我告訴妳由來,那就是歷史小說,而不是愛情小說了。』
「你說什麼?」
『喔,沒事。總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後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謝謝妳。那我走了,明天見。』

葉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腳,左右揮動。
「小皮,跟哥哥說再見。」
『哈哈哈。』她的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很逗,於是我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仰起頭,瞪著我。
『沒事。只是覺得妳的動作和語氣很可愛。』
「我不喜歡被人嘲笑,知道嗎?」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很認真。
『我不會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覺得可愛而已。』
「嗯。」

葉梅桂和小皮,同時仰頭看著即將離去的我,她們的眼神好像。
『妳是因為小皮的眼神,才決定帶牠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牠獨自穿越馬路向我走來,我突然覺得牠跟我很像。」
她遲疑了一下,接著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很誇張?」
『不會的。』我笑一笑:
『別忘了,我養過狗,我知道狗會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謝謝你。明天什麼時候搬來?」
『傍晚吧。』
「那明天見。」
『明天見。』

葉梅桂抱起小皮,轉身走向自己房間。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從她的身後,看著我。
進房門前,她再轉身跟我揮揮手。
她們果然擁有同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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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20:3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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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到所有光線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裡,坐著喘息。
用誇張的呼氣與擦汗動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順便避開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為,有時這種眼光會帶點同情。
除了圍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這種需要邀請舞伴的舞,我總是像個吸血鬼,尋找黑暗的庇護。
躲久了便成了習慣,不再覺得躲避是種躲避。

「學弟,怎麼不去邀請舞伴?下一支舞快開始了。」

背後傳來不太陌生的聲音,我有點吃驚地回頭。
白色的燈光照在她的右臉,背光的左臉顯得黑暗。
雖然她的臉看起來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認出她是誰。

『學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別不好意思。」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廣場中心:
「這支舞是華爾滋旋律,很輕鬆也很好跳。我們一起跳吧。」

音樂響起: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

 

3-2

我的東西並不多,除了衣物外,只有一台電腦。
原本想自己一個人慢慢搬,大概分兩次就可搬完。
但朋友堅持開車幫我載,可能是因為他聽說我的室友是個女子的關係。
搬離朋友的住處前,我還向他爺爺上了兩炷香,感謝照顧。

我抱著電腦主機,和朋友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又貼了張字條:
「電梯已故障,請您多原諒。何不走樓梯,身體更健康。」

昨天電梯故障時,字條上只寫16個字,沒想到今天卻變成五言絕句。
我欲哭無淚,只好抱著沈重的主機,一步一步向上爬。
終於爬到七樓,我先輕放下主機,喘了一陣子的氣,擦去滿臉的汗水。
然後打開門,再抱起電腦主機,和朋友同時走進。

小皮看到我們,狂吠了幾聲後,突然向我朋友衝過來。
我雙手一軟,立刻拋下手上的電腦主機,蹲下身抱住小皮,安撫牠:
『小皮乖,這是哥哥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不見得是朋友。」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淡淡地說。
『哥哥的朋友,總該是朋友了吧?』小皮仍在我懷中低吼。
「那可不一定。李建成的朋友,可能會要了李世民的命。」
她仍然坐在客廳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看著電視,簡短回答我。

「原來這隻狗叫小皮喔。小皮好漂亮、好可愛喔……」
朋友蹲下身,試著用手撫摸小皮的頭。小皮卻回應更尖銳的吠聲。
「甜言蜜語對小皮沒用的。」葉梅桂轉過頭,看著我們。
「那怎麼樣才有用?」朋友問。
「催眠。」
「催眠?」
「嗯。你得先自我催眠,讓你相信自己是隻母狗。」
「這……」朋友轉頭看看我,顯然不敢置信。
「總比催眠小皮讓牠相信自己是女人,要簡單得多。」
葉梅桂的語氣,依舊平淡。

我們只好先將東西放在七C門口,再下樓搬第二趟。
剩下的東西不多,我一個人搬就夠了。
一起下樓後,朋友倚著車喘氣,仰頭看著我住的大廈。

「你住七C?」朋友問。
『是啊。』
「七C聽起來不好,跟台語“去死”的音很像。」
『別胡說八道。』
「而且你搬進來的第一天,竟然還碰上電梯故障。這是大凶之兆喔。」
朋友低頭沈思了一會:「我回去問我爺爺一下。」
『怎麼問?』
「叫他託夢給我啊。」
『是嗎?他會託夢嗎?』
「會啊。昨晚他就託夢給我,叫我幫你搬東西。」
『真的假的?你不是因為知道我室友是女生的關係?』
「拜託,我是那種人嗎?」
『你是啊。』
「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他上了車,搖下車窗:
「對了。我爺爺說,他跟你有緣,會一直照顧你的。」
說完後,他發動引擎。

『這句話是生前說的?還是死後?』我很緊張。
「死後。」他搖起車窗,開車走人。
『不要啊……』我跑了幾步,但車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懷著驚魂未定的心,一步一步爬上樓。
打開門進了七C,葉梅桂還在客廳看電視。

而陽台上躺著我剛剛匆忙之間拋下的電腦主機,已經摔出一個缺口。
小皮正手嘴並用,從主機的缺口中,咬出一塊IC板。

『唉呀!』我慌忙地想從小皮嘴中,搶救那塊IC板,跟牠拉鋸著。
「怎麼回事?」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葉梅桂,轉頭看著我們,然後說:「小皮!不可以!」
她立刻起身,跑到陽台,從小皮嘴裡,輕易取下那塊IC板。
「小皮,這是不能吃的。來,姐姐看看,嘴巴有沒有受傷?」
「喂!你怎麼把這東西放在這裡?」葉梅桂看著我,有些埋怨。
『我剛剛只是……』
「你看看,這東西很尖銳,小皮會受傷的。」她指著手裡的IC板。
『可是……』
「以後別再這麼粗心了。」

她又仔細檢查一次小皮的口腔,然後呼出一口氣,說:「幸好小皮沒受傷。」
『但是電腦卻壞了啊。』
「哦?那很重要嗎?你不像是個小氣的人呀。」
她把IC板還給我,然後又坐回沙發,繼續看電視。
我有點無奈,搬起電腦主機,把IC板咬在嘴裡,進了我的房間。

我先清掃一下房間,在整理衣櫥時,發現幾件女用衣物。
『這些是妳的嗎?』我拿著那些衣物,走到客廳,問葉梅桂。
「不是。」她看了一眼:「是我朋友的,她以前住那個房間。」
『那她為什麼搬走呢?』
「因為她不喜歡狗,受不了小皮。」
『喔。』

她的反應簡單而直接,我卻不敢再問。
雖然我以為,既然是朋友,似乎沒有必要為了一隻狗而搬走。

「當初帶小皮回來時,我朋友就很不高興。」沒想到葉梅桂反而繼續說:
「後來小皮老是喜歡亂咬她的東西,而且總是挑貴的東西咬。」

『挑貴的?』
「嗯。便宜的鞋子和衣服,小皮不屑咬。牠只咬名牌的衣服鞋子。」
『哇,小皮很厲害喔,這是一種天賦啊。以後可以用牠來判斷東西是否為名牌,這樣就不必擔心買到仿冒品了。』
我嘖嘖讚嘆了幾聲:『小皮一定具有名犬的血統。』
「呵呵……」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你的反應跟我一樣,我也是跟我朋友這樣說。」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總之,我們吵了幾次,她一氣之下,就搬走了。」
葉梅桂的語氣,又歸於平淡。

然後向小皮招了招手,小皮乖乖地走到她腳邊,坐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過份?」我們同時沈默了一會,葉梅桂問我。
『過份?怎麼說?』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卻為了小皮而翻臉。」
『也許是溝通不良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難溝通?」她眼睛一亮,好像剛出鞘的劍。
『不是這個意思。』我急忙搖了搖手:
『我只是覺得,可能妳們之間在溝通時有些誤會而已。』
「哪有什麼誤會?我都說了,我會好好管教牠,不讓牠再亂咬東西。」
她摸了摸小皮的頭,看著牠的眼睛:
「小皮只是淘氣而已,又不壞,為什麼非得要趕牠走呢?」

或許是我也養過狗的關係,我能體會葉梅桂的心情。
很多人養狗,是因為寂寞。可是養了狗之後,有時卻會更寂寞。
也就是說,如果是因寂寞而養狗,那麼你便會習慣與狗溝通。
漸漸地,你反而不習慣跟人溝通了。

我突然很想安慰她,因為我總覺得,她是個寂寞的人。
可是我也認為,她一定不喜歡被安慰的感覺。
因為如果一個人很容易被安慰,那他就不容易寂寞了。
所以我沒再多說什麼,走到她左前方的沙發,坐下。
把視線慢慢轉移到電視上。

 

3-3

「對了,我一直有個疑問。」我和葉梅桂同時沈默片刻後,她又開口問我。
『什麼疑問?』我轉頭看著她。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也要來租房子。如果是女的,小皮不討厭,但女生卻不喜歡小皮。如果是男的,下場就跟你朋友一樣。」
『喔。所以呢?』
「所以小皮很明顯討厭男生呀。」
『那妳的疑問是?』
葉梅桂仔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問:「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愣了一下,有點啼笑皆非:『我當然是男的啊。』

「你不是那種……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生下來是女的,但在青春期時卻發現自己除了少一些器官外,應該要是個男的。於是開始打扮成男生的樣子,學習做個男生……」
『不是。我一直是男的。』

「或許你的父母很希望有個兒子,所以你雖然是女的,他們卻把你當男孩子帶大,以致於你一直覺得自己是男生……」
『我是男的,生下來就是男的。』我再強調一次。
「或許你動過變性手術,把自己由女生變男生。」
『喂,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 — 是 — 男 — 的!』
「沒關係的,也許你有難言之隱。」
『我沒有難言之隱,我就是男的!』我的聲音愈來愈大。
「你是不是被我看穿秘密,以致惱羞成怒?」
『大姐,饒了我吧。我真的是男生。』

「你看,你竟然忘了要叫我葉梅桂,一定是心虛。」
『我沒有心虛,我就是男的。要我證明嗎?』
「你怎麼證明?」
『妳看看……』我指了指喉嚨:『我有喉結。』
「那還是有可能是因為手術。」
『喂!難道要我脫褲子?』
「那倒不必。」葉梅桂又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你真的是男生?你沒騙我?」
『我沒騙妳,我是男生。』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就知道你會不會說謊騙我了。」
『妳問吧。』
「何苦呢?承認自己是女生又沒關係……」
『不要說廢話,快問。』
「說真的,如果你是女生反而更好,這樣我們可以做個好姐妹。」
『妳到底要不要問?』

葉梅桂歪著頭,想了一下:「好吧。我問你,我漂不漂亮?」
我被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我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葉梅桂,她的表情很正常,不像是開玩笑。
她穿著很普通的家居服,衣服寬寬鬆鬆,顏色是很深的紅。
她沒戴眼鏡,頭髮算長,應該有燙過,因為髮梢仍有波浪。
我說過了,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看,會令人目眩。
可是如果不看井內,只看外觀的話,那麼這口井無疑是漂亮的。

此外,她的眉毛很像書法家提起醮滿墨的毛筆,從眉心起筆,起筆時頓了頓,然後一氣呵成,筆法蒼勁有力,而且墨色濃淡均勻,收筆處也非常圓潤。
可惜的是,眉毛的間距略窄,表示性格較為憂鬱且容易自尋煩惱。

『妳……算漂亮吧。』我猶豫了一下,回答。
「這麼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不乾不脆,還說你不會騙人?」
『好。妳很漂亮,這樣可以了吧。』
「不行,這題不算。我要再問一個。」
『再問可以,不過不要問奇怪的問題。』
「我只會問簡單的問題。」

說完後,她站起身,右手撥了撥頭髮。
「我性感嗎?」
『喂!』
「你只要回答問題。」
『妳穿的衣服太寬鬆,我很難判斷。』
「你的意思是要我脫掉衣服?」
『不是。衣服脫掉就不叫性感,而是銀色的月光在夜色下蕩漾。』
「什麼意思?」
『簡稱銀蕩(淫蕩)。』
「你還是喜歡騙人,不說實話。」
『好,我說實話。妳很性感,而這種性感與妳穿什麼衣服無關。』
「真的?」
『真的。妳很性感。』

「那我最性感的地方在哪裡?」
『可以了喔。』
「說嘛,在哪裡?」
『這太難選擇了。』
「為什麼?」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性感的地方太多,所以你無法指出哪裡最性感?」
『沒錯。』

「好,我相信你。你是男生。」葉梅桂坐了下來。
『謝謝妳。』我如釋重負,也坐了下來。

『為什麼妳問我妳漂不漂亮或性……』我有點欲言又止。
「或性不性感就知道我會不會騙人,你想這麼問,對嗎?」
葉梅桂幫我把疑問句說完。

『對啊。為什麼呢?』
「因為這種問題雖然簡單,卻很難回答實話。」
『會很難嗎?』
「當然。如果你不說實話,就會說:“妳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生”,和“妳實在好性感,性感得令我不知所措、無地自容、無法自拔”之類的話。」
她點點頭,一副很篤定的樣子。

『喔?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囉。但是你只有回答:“妳很漂亮”和“妳很性感”,可見你說的是實話,而且人也很天真和老實呀。」

『天真的是妳吧,搞不好我只是客套而已。』我嘴裡輕聲嘟噥著。
「你說什麼?」
『沒事。』我趕緊陪個笑臉:
『只是覺得妳很厲害,連我的天真和老實都被妳看出來,真不簡單。』

然後我們又安靜了,小皮也跳上葉梅桂右手邊的沙發,安靜地趴著。
好像剛才的對話未曾發生過,我和葉梅桂同時將視線放在電視上。
我雖然安靜,但偶爾會移動一下臀部,改變坐姿;
而她卻似乎連眼睛也難得眨一下。

看來她應該是一個習慣獨處的人,因為這種人安靜的樣子,通常會很自然與祥和,沒有任何細微的肢體動作。

由於遙控器在她手中,我只能看她選擇的頻道,而這些頻道,都是我一轉到就會立刻跳開的頻道。

所以我看了一會,就覺得無聊,於是起身想回房間繼續整理東西。
「你是好人嗎?」我快走到房門前,身後傳來她的疑問。

我轉過頭,她手中仍拿著遙控器,視線也還在電視螢幕。
『這又是另一個測試我是否會說實話的問題嗎?』
「不是。我已經相信你會說實話了,所以我想問你是不是好人。」

『我很懶、偶爾迷糊、常做錯事、個性不算好、意志容易動搖、冬天不喜歡洗澡、人生觀不夠積極、吃飯時總掉得滿地都是飯粒……』
我低頭屈指數了一些自己的缺點,然後再抬起頭看著她:
『不過,我絕對是個好人。』

葉梅桂終於將視線由電視螢幕轉到我身上,微微一笑:
「歡迎你搬進來,希望你會喜歡這裡,柯志宏。」
我又看到了屬於夜玫瑰般嬌媚的眼神。

『我很高興搬進來,也非常喜歡這裡,葉梅桂。』
我朝她點了點頭。

趴在沙發上的小皮,也抬起頭朝我吠了一聲,搖了搖尾巴。
我揮揮手,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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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首歌叫田納西華爾滋,不錯聽吧?」
學姐嘴裡哼著旋律,以便讓我能輕鬆掌握節拍。
『嗯。』
我努力挺起胸膛、站直身體,試著做出華爾滋的標準舞姿。

「學弟呀,你動作太僵硬了哦,輕鬆點。」
當我們採取閉式舞姿,輕擁在一起時,學姐搭在我右肩上的左手,在我右肩按摩了幾下。
但我跳方塊步時,還是緊張得搶了拍,左腳踏上她的右腳。

『學姐,我……對不起。』我的耳根開始發熱。
「沒關係的,別緊張。」學姐微微一笑:
「跳土風舞跟面對人生一樣,都要放輕鬆哦。」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隨著音樂節拍,學姐唸出一些口訣,讓我的舞步不再僵硬。
我很自然地被帶動,流暢地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跳得很好呀,學弟。」
學姐笑得很開心。

「The night they were playing the beautiful Tennessee Waltz ……」
音樂結束。

 

4-2

搬進新房子的第三天,也是我開始新工作的第一天。
我上班的地方離住處很近,搭捷運只要四站而已。
早上搭捷運上班的人很多,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擁擠的感覺。

還好如果不發生地震或淹水的話,車程只需七分鐘,我可以很快脫離那種不知道該將視線放在哪裡的窘境。
我的職稱是「副工程師」,聽起來好像有點偉大;但一般工程顧問公司的新進人員,通常都是副工程師。

進公司的第一天,照例要先找主管報到。
我的主管長得很高大,看來五十多歲,頭髮還健在,有明顯的啤酒肚。
他很快讓我加入一組關於市區淹水和排水的工作群。
因為在這方面,我有一些工作經驗。

第一天上班通常不會有太多的工作量,我只要搞清楚男廁所和主管的辦公桌在哪裡即可。

悲哀的是,主管的辦公桌在我身後,這樣上班時就很難摸魚。
公司中還有一些女工程師,她們的打扮跟一般上班族沒什麼兩樣,都是套裝和窄裙,還會上妝。
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都是牛仔褲裝扮,脂粉未施。
如果她們穿裙子,那大概就是要參加喜宴。

我想,如果以後跟台北的女同事搭計程車時,可能要幫她們開車門。
不像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她們跟你到工地時,肩膀會幫你挑磚頭。
健壯一點的,還會挑得比你多。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現場的平面圖和基本調查資料,看過一遍。
瞄了瞄手錶,已經是理論上的下班時間 - 六點鐘了,可是整個辦公室卻沒有半個人有下班的跡象。

我嘆了一口氣,看來所有的工程顧問公司都一樣,大家都在比晚的。
只好打開電腦,開啟一個應該是工程圖的檔案,交互運用「Page Up」和「Page Down」鍵,以免被發覺是在摸魚。

當我又到捷運站準備搭車回去時,已經快八點了。
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進捷運站前,還仔細觀察了一下防洪措施。
捷運站通常在地下,如果不能防範洪水入侵,後果不堪設想。

一般捷運系統的防洪措施,主要包括防止洪水進入的阻絕方式,和萬一洪水入侵時的抽水方式這兩種。
捷運站出入口的階梯高度,便是阻絕洪水進入的措施。
另外還需配合防水柵門或防水鐵門來保護捷運站,必要時得緊急關閉。

1992年5月8日香港發生暴雨時,便是利用這種措施發揮阻水效果。
我坐在捷運站入口的階梯上,然後彎腰,用手指丈量階梯的高度。
可能我的動作有些怪異,經過我身旁的人都投以詫異的眼光。
我只好站起身、拍拍屁股,走進捷運站。

等車時,還是不由自主地越過黃線,想看隧道內的防洪措施。
從防洪設計的觀點而言,隧道內絕對不允許進水。
不管洪水有多大,捷運站入口處的防洪措施都有能力阻絕洪水。
除非是洪水來得太快,或是人為疏失無法即時關閉防水門,才有可能導致隧道內進水。
隧道內一旦進水,將嚴重影響列車行駛的安全,此時防洪措施應以抽水為主,除了在隧道內設置排水溝外,還應在局部低窪地點,設置集水坑和抽水設施,以便緊急排水。

我看了一會,發覺氣氛不太對,回頭一看,很多人正盯著我。
擁擠的車站中,只有我身旁五公尺內沒有半個人。
我覺得很尷尬,退回黃線內,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躲避所有異樣的眼光。

但我突然又想起,對這座城市而言,我是陌生人,不會有人認識我。
所以我也不用太尷尬。
車子來了,我上了車。車子動了,我閉上眼。
然後感到有些疲累,還有那種不知名的孤單和寂寞。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當初決定要離開台南來到台北時,沒多做考慮,也似乎有些衝動,因為那時,我只想「離開」。
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種與一次,很難滿足我們。

我常會有個念頭,就是逃離「現在」和「這裡」;
至於逃到「何時」和「哪裡」,我不在乎。我只是想逃離。

如果我在台南的工作很穩定,我仍然會想逃離。只是需要勇氣。
但現在台南的工作沒了,正好給了我逃離的理由。

車子到站了,我睜開眼睛。
這城市什麼都快,尤其是時間的流逝。
不過六點到八點那段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的時間,倒是過得該死的慢。

下了車,走了九分鐘,拐了三個彎,就回到住處的樓下大門。
一路上,我抬頭看夜空、紅綠燈、商店發亮的招牌、擦身而過的人。
在陌生的城市中走路時,有時甚至會對自己感到陌生。

正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竟然又貼上一張字條:
「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第一次看到電梯故障時,字條上只寫16個字;第二次變成五言絕句。
沒想到這次變成七言絕句。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抓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緩慢地爬上七樓。

「哦,你回來了。」我一進門,葉梅桂便在客廳出聲。
『喔,妳在家啊。』我在陽台回答。
小皮則從她身旁的沙發上跳下,來到陽台,跟我搖搖尾巴。
我突然感到一陣溫暖,於是蹲下來,逗弄著小皮。
當我試著微笑時,我才發覺臉部的肌肉是多麼僵硬。

 

4-3

如果葉梅桂在客廳,她一定會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
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會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陽台的那張沙發。

「吃過飯了嗎?」我剛坐下,葉梅桂就問我。
『還沒。』我剛剛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她聽到我的回答,並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也不準備再說話。

『我說,我還沒吃飯。』我只好再說一次。
「我聽到了呀。」
『那……』
「那什麼?還沒吃飯就趕快去吃呀。」
『那妳問我吃過飯沒,豈不在耍我。』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寒暄嗎?」沒想到她耳朵真好,還是聽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樓梯下樓,到巷口麵攤吃了一碗榨菜肉絲麵。
那碗麵很難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味道很奇怪,難以下嚥。
以前在台南時,加完班後,同事們總會一起到麵攤吃完麵再回家。
那時夜晚麵攤上的麵,總覺得特別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孤單地坐著吃麵,而且老闆也不會多切顆滷蛋請你。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付帳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擔心以後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爬樓梯回七C時,心裡也想著何時會再有人陪我吃麵?

「今天上班順利嗎?」葉梅桂還在客廳。
『算順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專屬於我的沙發。
「你的工作性質是?」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工作,當個副工程師。』
「哦,是這樣呀。」她轉頭看著我:
「看不出來你是工程師。你是什麼工程師?」
『水利工程師。』
「這麼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囉?」她似乎很驚訝。
『對啊。念水利工程當然做水利工程師,難道去當作家嗎?』

「太好了!」
『怎麼了?』
「我浴室的馬桶不通,你幫我修吧。」
『妳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呀,去幫我修馬桶吧。」
『開什麼玩笑?水利工程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妳叫我用來修馬桶?』

「歷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來形容中國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從大禹時代就有水利工程,難道歷史不悠久?』

為了捍衛我的專業尊嚴,我不禁站起身,激動地握緊雙拳:
『而防洪、供水、灌溉、發電、蓋水庫、建堤防等等都是水利工程,這難道不博大精深?』
「你幫我修好馬桶,我就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
『這……』
「身為水利工程師,看到自己室友的馬桶堵塞導致水流無法暢通時,你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嗎?」
『我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我只會覺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幫我修啦。」
『好吧。不過修好後,妳要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喔。』
「沒問題。還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通順,你順便幫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還會承認水利工程是歷史悠久哦。」
『一言為定。』我站起身。

葉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間走去。我尾隨著她,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房間是套房,比我的房間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還是稍大。
房間很乾淨,東西也不多,並沒有我想像中的花和布偶之類的東西。
淺藍色窗簾遮住的窗戶,正對著屋後的小陽台。
靠窗的書桌很大,似乎是由兩張書桌拼成,書桌上還有一台電腦。
葉梅桂打亮了浴室的燈後,便坐在床邊,雙腳在空中晃啊晃的。
這間浴室比我用的那間浴室略小,但卻有個浴缸。

我試沖了一下馬桶,還好,堵塞的情況並沒有我想像中嚴重。

『妳有吸把嗎?』
「什麼是吸把?」
『就是……算了,我下樓去買。』
「加油哦,偉大的水利工程師。」

我看了看她,雖然是一副很白目的樣子,眼神卻依然像乾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一隻吸把,再爬樓梯回來。
回到七C,我也氣喘吁吁。

有了這隻吸把,再加上我靈巧的雙手,很快便排除了馬桶的堵塞。
然後我回到我房間,拿了一柄螺絲起子,旋開浴室地板的排水孔蓋。
清出幾團毛髮後,浴室的排水管就暢通無阻。
我猜那是葉梅桂的頭髮,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後洗頭時,記得洗完後要把排水孔蓋上的頭髮清乾淨。』
我走出了葉梅桂的浴室,叮嚀她。
「我有呀。」
『妳一定只是偶爾這樣做。而且妳也會順手將頭髮丟入馬桶沖掉。』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也是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厲害嘛。這是水利工程嗎?」
她問了一聲,然後收起在空中晃動的雙腳,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而且排水管路內也常會有雜物淤積,需要定期清理。否則即使再多埋設幾條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無濟於事。』

「嗯。」

『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統,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確保市民身家生命財產的安全!』

「哦?這是水利工程師的信條?」
『不。這是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

葉梅桂笑了一下,然後打開衣櫥。
她探身進衣櫥,衣櫥開啟的門遮住了我的視線。
『喂,我修好了,妳該怎麼說?』
「謝謝你。」
葉梅桂探頭出來,對我微微一笑,神情終於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說,不必道謝,因為我已經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

『不是這個。是關於水利工程的……』我有點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
「水利工程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說得好!』我左手拿螺絲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辭了。』
我離開她的房間,隨手把門關上。

 

4-4

我走回客廳,坐在我的沙發,打開電視。
「柯志宏!」葉梅桂的聲音從她的房間內傳出來。
『怎麼了?』
「我現在要洗澡,所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幫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說什麼!幫我帶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話還沒說完,小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興奮地跑到我身邊。

我只好牽著小皮下樓,出了大門口,反而變成小皮在牽我。
牠似乎有固定的行進路線,我也就任由牠帶我四處亂走。
小皮對車子的輪胎非常有興趣,總喜歡聞一聞後,再抬起腳尿尿。
而且愈貴的車牠抬腿的次數愈頻繁。
看來小皮應該是可以作為某種價值觀的判斷指標。
於是我在心裡默唸:『小皮啊,請你像命運一樣,指引我的方向吧。』
結果小皮行進路線的終點,是捷運站。
到了捷運站後,牠坐在入口處的階梯前,吐著舌頭喘氣,看著我。

這個捷運站在我早上來時很擁擠;晚上八點回來時,卻讓我覺得孤單,和不可名狀的寂寞。
但是現在看它,心情就輕鬆多了。
我也許仍然會寂寞,但我絕不孤單。
因為我可以擁有夜玫瑰的眼神,還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將歸屬於這座城市,而這個捷運站也會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時,小皮的路線跟我下班時一樣,但我已不再對自己感到陌生。
牽著小皮來到樓梯口,想到還得爬到七樓,我不禁雙腿發軟。
沒想到小皮吠了一聲後,就往樓上衝刺,我不得不跟著往上跑。

打開七C的門時,我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幹嘛?有這麼誇張嗎?」
葉梅桂剛洗完澡,坐在客廳的沙發,拿一條紅色毛巾擦乾她的頭髮。
『妳試試從樓下跑到七樓看看,我不信妳不會喘。』
我慢慢移動步伐,到我的沙發,坐下,喘了一口長長的氣。

「有電梯不坐,幹嘛爬樓梯?水利工程師喜歡爬樓梯鍛鍊身體嗎?」
『電梯壞了啊。妳不知道嗎?』我的呼吸終於恢復正常。
「電梯壞了嗎?」葉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來時就壞了。』
「是嗎?我今天有坐電梯呀。」
『妳沒看到電梯門口的字條嗎?』
「字條?」她停止雙手擦拭頭髮的動作,轉頭看著我,說:
「是不是寫著:“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後她又拿起毛巾,繼續擦拭頭髮。
『咦?這麼說,妳也看到紙條了嗎?』
「嗯,當然有看到。」
『那妳怎麼還能坐電梯?』
「你大概沒看仔細吧。字條右下角會署名:吳馳仁敬啟。」
『這我倒是沒注意到。』
「六樓吳媽媽的小孩,正在學書法。」
『那跟這個有關嗎?』
「吳媽媽小孩的名字,就叫吳馳仁。」
『這……』
「所以電梯沒壞。」

『喂,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會呀,這棟大樓的住戶都知道。大家還誇他毛筆字寫得不錯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吳馳仁唸起來就像“無此人”。」
『這麼說的話,我第一次到這裡看房子、和搬家那天,電梯也沒壞?』
「電梯一直很正常呀,從沒壞過。」

葉梅桂把毛巾擱在茶几上,理了理頭髮,笑著說:
「這是我們這棟大樓的幽默感哦,你只要看見有人在爬樓梯,就知道他不是這裡的住戶了。很有趣吧。」
『有趣個頭!我今天已經來回爬了三趟樓梯!七樓耶!』
「呵呵……」她竟然笑個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來覺得有些窩囊,但是看到葉梅桂的笑容後,就無所謂了。
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雙寂寞的眼神;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嬌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葉梅桂啊,妳應該要像妳說的那樣,是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而不是總讓我聯想到寂寞這種字眼。

「怎麼了?在生氣嗎?」葉梅桂嘴角還掛著微笑:
「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沒讓你學會幽默感嗎?」
『水利工程是嚴肅的,因為我們不能拿民眾的生命來開玩笑。』
「哦,是這樣呀。那你也是嚴肅的人囉?」
『我不嚴肅。我現在只是個肚子很餓的人。』
「肚子餓了嗎?需要我煮碗麵給你吃嗎?」
『這是寒暄嗎?』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飪這門學問,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幹嘛這麼說?」
『我以為妳是學烹飪的。所以我想我得說上這一句,妳才會煮麵。』
「我不是。你今天幫我這麼多忙,煮碗麵給你吃是應該的。」
『那妳念的是什麼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呢?』
「以後再告訴你。」葉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我看著廚房內的葉梅桂,這個即將跟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後散著新乾的頭髮,嘴裡輕聲哼著歌,似乎很輕鬆自在。
這讓我產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錯覺。
沒多久,葉梅桂端出了一碗榨菜肉絲麵。
我吃了一口後,疲憊的身心終於放鬆,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我不必再擔心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以及是否會再有人陪我吃麵的問題。
「笑什麼?是不是很難吃?」她問我。
『不。這碗麵很好吃。』我回答。
因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學姐?是的,我總是這麼稱呼她。
她大約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訴我。
也許姓石,也許姓史,我並不清楚。
那次是中秋夜,社團的人一起賞月放鞭炮時,她告訴我的。
鞭炮聲太吵,我只隱約聽到“ㄕ”的音。
後來也沒敢再問她,怕她覺得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學姐的名字很好聽,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團辦公室碰到她時,她這麼跟我說:
「讀過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吧?一開頭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嗎?」
『學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學姐笑了起來,我就這麼記下了她的名字,與她的笑容。

剛認識學姐時,我大一,18歲;學姐大二,20歲。
換言之,學姐高我一屆,卻大我兩歲。
社團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學姐,
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資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學姐。
正如她只叫我學弟一樣。
這種相互間的稱謂,從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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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適應了台北的新工作,還有新房子的生活。
以前念書時寫過一個程式,用來模擬市區的淹水過程,還滿合理的。
我將演算結果拿給主管看,他似乎很滿意。

「嗯,小柯,你做得不錯。」他拍拍我的肩膀。

由於我姓柯,而且志宏這名字也沒特別的意義,因此當然被叫成「小柯」這種沒創意的名字。
同事們都叫我小柯。
有時想想,同事們真是愧對水利工程,因為志宏的諧音 - 滯洪,可是重要的防洪工程措施 — 「滯洪池」呢。
滯洪池可蓄積洪水,降低洪峰流量、減少洪災。
看來我似乎是註定做水利工程的。

公司的辦公室在一棟大樓裡,巧合的是,也是七樓。
幸好沒人有練毛筆字的習慣,所以電梯也沒有故障的習慣。
辦公室的氣氛不錯,同事間的相處也很融洽,中午通常會一起吃飯。
所以我中午會跟同事吃飯,下班後則在外面買飯回去吃。
由於是工程顧問公司的關係,員工理所當然地男多女少,比例很懸殊。
不過男同事多數已婚,女同事全部未婚。

雖然女同事全部未婚,但經我觀察一番後,我覺得……
嗯,這將是一個會讓我專心工作的環境,因為沒有使我分心的理由。
我比較不習慣的,是辦公室內的地板。
老闆好像有潔癖,除了希望辦公環境一塵不染外,特別要求地板一定要打蠟。
地板總是又光又滑,如果我走得快一點的話,常常會差點滑倒。
後來我開始試著在地板上溜冰,就好多了。

每天早上,我大概八點半出門上班,在巷口買了早餐後,再搭捷運。
一進捷運站後,是不准飲食的,我只能帶早餐到公司吃。
辦公室內可以吃東西,但不可以丟裝過食物的塑膠袋。
所以我會在公司大樓外,迅速吃完早餐,再上樓上班。
這城市有許多遊戲規則,是我必須馬上學會,而且要習慣的。
就以倒垃圾來說,我得買專屬的垃圾袋裝垃圾,不然垃圾車不收。
垃圾車一天來兩次,第一次來時我還在睡覺;第二次來時我還沒下班。
我只能利用假日,出清一星期的垃圾存貨。

正所謂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因此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垃圾盡量丟在外面的垃圾桶。
一來可減少假日追垃圾車時,手上的垃圾袋數目;二來可省點買垃圾袋的錢。

葉梅桂早上出門上班的時間,大約比我早五分鐘。
從起床後,她一直很安靜,動作也很從容,絕不會出現慌張的樣子。
偶爾與我在客廳交會時,也不發一語。

但她出門前一定會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然後小皮會目送她出門。

比較起來,我上班前的氣氛就激烈多了。
還是那句話,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所以不到最後關頭,我絕不輕言起床。

我大約八點20分起床,刷牙洗臉穿衣服後,就出門。
因為只有10分鐘的準備時間,所以總是特別匆忙。
我出門前,也會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不過小皮總會咬著我的褲管不放,我得跟牠拉扯幾秒鐘。

我下班回家時,大約晚上八點,這時葉梅桂通常會在客廳看電視。
不過自從修好她的馬桶後,她就不再煮麵給我吃了。
甚至連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我有時候覺得我和她都不說話很奇怪,所以會主動說:
『我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啊。雖然我現在還沒吃飯。』
『我下班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而且我現在還沒吃飯。』

她通常會回答:「你有病。」
「你真的有病。」
然後我摸摸鼻子,她摸摸小皮,客廳又回復靜音狀態。

我和葉梅桂都不是多話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談的理由。
但不交談不代表我們彼此漠不關心。
例如倒垃圾時,我一定會問她是否也有垃圾要倒?
然後我再一起提到樓下追垃圾車。

而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也一定是亮的。
葉梅桂似乎很晚睡,我偶爾睡不著想起身看書時,可以隱約從房間的門下方,發現客廳的燈亮著。
我本來以為她只是比我晚點睡而已,沒想到她這種「晚」,有些誇張。
昨晚睡覺時,睡夢中看見有人背對著我,唱趙傳的「勇敢一點」。

「我試著勇敢一點,妳卻不在我身邊……」歌詞好像是這樣。
他唱到一半,轉過身,竟然是我朋友的爺爺!
我猛然驚醒,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然後我覺得口乾舌燥,開了燈、下了床,想到廚房倒杯水喝。
打開房門,客廳是亮著的。
我偏過頭一看,夜玫瑰正悄悄地在深夜綻放。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沒睡?』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兩點半了。
「因為還不到睡覺時間。」葉梅桂坐在客廳看書,頭並沒抬起。
『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吧。』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
她翻過了一張書頁,繼續閱讀。
『明天再看吧。妳這麼晚睡,隔天又要上班,睡眠會不足的。』
我拿了杯水,坐在我的沙發。
「睡眠不足會怎樣呢?」
『睡眠不足會影響隔天的工作啊,工作會做不好。』
「工作只要不出錯就好,我並不想把它做好。」
『工作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妳會把身體搞壞。』
「哦,所以呢?」
『傻瓜,所以妳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啊。快去睡吧。』

葉梅桂似乎愣了一下,終於抬起頭,視線離開了書本。
「你剛剛說什麼?」葉梅桂閤上書本,看著我。
『我說……啊,對不起。我不該罵妳傻瓜。』
「沒關係。我想請你再說一次。」
『傻瓜。』
「不是這個。我是指你剛剛說的那句話。」
『妳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早點睡吧。』
過了一會,她才嘆口氣,說:「謝謝你。」
『這有什麼好謝的?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關心是正常的啊。』
「以前我的朋友就不會這麼說。」
『喔?可能……可能她忘了說吧。』
葉梅桂笑了一下:「不管怎樣,謝謝你。」
『妳不必這麼客氣。』
「我不跟人客氣的。」

她伸手招了招小皮,小皮乖乖跳到她身邊的沙發,然後她抱住小皮: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人這麼跟我說了。」
我仔細地看著葉梅桂,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和撫摸小皮時的手。
撫摸小皮時,她會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不用手掌。
從小皮的頭,一直到尾巴,只有一個方向,而且會不斷重複。
這不是一種愛憐或寵愛的撫摸動作,而是一種傾訴或溝通的語言。
換言之,小皮並非她的寵物;而是她傾訴心事的對象。
我突然有種感覺,我似乎正在照鏡子,於是看見另一個我。
因為我以前,也是這麼撫摸我養過的狗。

5-3

『妳……妳還好吧?』我不忍心看著葉梅桂不斷撫摸著小皮,於是開口問她。
「還好呀。怎麼了?」她終於停止撫摸小皮的動作。
『沒事。』我趕緊將話題轉回:『妳還是不要太晚睡才好。』
葉梅桂,不,是夜玫瑰,又笑了。
「小皮果然沒看錯人。」
『怎麼說?』
「你來看房子那天,小皮就很喜歡你。不是嗎?」
『喔,這麼說的話,妳將房間租給我,只是因為小皮?』
「是呀。難道是因為你長得帥?」
『我長得帥嗎?』
「你想聽實話嗎?」
『不。我照過鏡子,所以有自知之明。』
「其實你長得……也還算勉為其難。」
『什麼意思?』
「勉強稱讚你也不太困難。」
『喂。』

「好。不提這個了。」葉梅桂笑了一下:「在這裡的生活,你習慣了嗎?」
『嗯,我習慣了。』
「那就好。」她又想了一下,再問:「那你習慣我了嗎?」
『習慣妳?我不太懂。』
「比方說,我的個性呀、脾氣呀等等。」
『妳的個性我還不太清楚,不過妳的脾氣都控制得很好。』
「哦,是嗎?」
『因為都一直保持在壞脾氣。』
「喂。」
『我開玩笑的。』
「你常開玩笑?」
『算吧。』
「那你說我漂亮也是開玩笑?」
『不。這是事實。』
「那我最漂亮的地方在哪?」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這比喻你用過了。」
『就像地上同時有幾百隻螞蟻在走路,妳能一眼看出哪一隻螞蟻最快嗎?』
「還有沒有?」
『就像路上同時有幾百個包子丟過來,妳能一眼看出哪一個包子最香嗎?』
葉梅桂笑了一下,右手撥開遮住額頭的髮。
「說真的,我的脾氣不好嗎?」
『不會的。妳只是常常很安靜而已。』
「安靜嗎?」葉梅桂想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已。」
『嗯。我也是。』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客廳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牆上時鐘秒針的擺盪聲。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打破寂靜:『其實妳這樣並不公平。』
「你在說什麼?什麼不公平?」
『我是說,妳只靠小皮來判斷房客的好壞,是不公平的。』
「會嗎?」
『嗯。妳沒聽過:“盜跖之犬,亦吠堯舜”嗎?』
「什麼意思?」
『盜跖是中國古代很有名的盜賊,他養的狗,即使碰到堯跟舜這樣的聖人,也是會照樣吠的。』
「所以呢?」
『所以小皮不喜歡的人,未必是壞人啊。』
「這無所謂。我只要相信小皮就行,總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可靠得多。而且,狗並不會騙人,只有人才會騙人。不是嗎?」

葉梅桂說完後,抬頭看牆上的鐘,我隨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三點一刻了。
『該是妳睡覺的時間了吧?』
「很遺憾。還不到。」葉梅桂好像突然覺得很好笑,說:「想不到吧。」
『妳真是……』
「妳真是傻瓜,這麼不懂愛惜自己身體。你想這麼說,對嗎?」
『沒錯。』
「我以後盡量早點睡,這樣可以嗎?」
『嗯。』

我並不習慣太晚睡,所以強忍著睡意,頻頻以手掩嘴,偷偷打哈欠。
但我好奇地想知道,葉梅桂的睡眠時間。
難怪她在假日時,總是一覺到傍晚,大概是彌補平時睡眠的不足。
也因此,我與她在白日的交會,非常少。
即使有,也只是與她的眼神擦身,或是看著她的背影離去。
對我而言,葉梅桂彷彿真的是一朵只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而且,愈夜愈嬌媚。

「你會不會覺得,時間的流逝總是無聲無息?」
『會啊。不過,妳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葉梅桂笑了一下,並不答話。接著說:
「我總覺得,時間就像火車一樣快速駛離,但我卻像在車廂內熟睡的乘客般毫無知覺。」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一旦醒來,已經錯過很多東西,甚至錯過停靠站了。」

『喔?』
我很好奇她的說法,睡意暫時離去。
「我常常會想起18歲的自己,那個小女孩倔強的眼神和緊抿的雙唇,我看得好清楚。我很想走去拍拍她說:“嘿,妳正值花樣年華呢,應該要微笑呀!”」葉梅桂說著說著,也笑了。

接著說:「我也可以很清楚聽到她哼了一聲,用力別過頭說:“我偏不要!”」
她再輕輕呼出一口氣,說:
「轉眼間已經過了十年了,但我卻覺得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
『十年?』我低頭算了一下:
『那妳跟我一樣,是1973年生。那妳現在不就已經是二……』
“二十八歲”要出口前,我突然覺得不太妥當,趕緊閉嘴。
「是呀。」她轉頭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只是訝異。』
「訝異什麼?」
『訝異妳看起來好像才18歲。』
「是嗎?」她笑了笑:「你反應很快,知道要懸崖勒馬、緊急煞車。」
『過獎了。』我也笑一笑,暗叫好險。

「如果十年前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卻像是昨天才剛發生……」
葉梅桂頓了頓,再接著說:
「那麼十年後的我,看今天的我,大概也會覺得只經過了一天吧。」
『嗯,沒錯。』我應了一聲,表示認同。
「因此對於我可以掌握的時間,我總是不想讓它輕易溜走。」
『這樣很好啊。』
「對嘛,你也說好。所以我晚上捨不得睡呀。」
『時間不是這麼……』
「時間不是這麼掌握法。你想這麼說,對嗎?」
『對。該休息的時候就該休息。』
「好吧。睡覺囉。」葉梅桂終於站起身,伸個懶腰。
她的雙手呈弧形,向上伸展,宛如正要綻放的玫瑰花瓣。
『嗯。』我如釋重負,也站起身。
「你明天上班,沒問題吧?」
『應該……』
「應該沒問題。你想這麼說,對嗎?」
『妳怎麼老搶我對白呢?』
「誰叫你有時說話慢吞吞的,時間寶貴呀。」
『妳真是……』
「妳真是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孩。你想這麼說,對嗎?」
我本來想說不是,但我很難得看見嬌媚的夜玫瑰,所以還是點點頭表示認同。

「下次要勸女孩子早點睡時,你只要說:睡眠不足皮膚會不好,她們就會立刻去睡覺。」
葉梅桂進房間前,轉頭告訴我。
『是這樣嗎?身體健康不是比較重要?』
「你一定很不瞭解女孩子。」
『是嗎?那葉梅桂啊,妳以後要早點睡,皮膚才不會不好。』
「好。」她笑了笑:「晚安了。」
小皮繞著我走了一圈後,也跟著進了她的房間。

 

5-4

我回到房間,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後不省人事。
昏昏沈沈之際,聽見有人敲我房門:「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驚醒,因為這是葉梅桂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我揉揉眼睛,打開房門。
葉梅桂沒說話,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廳。
『怎麼了?妳的手受傷了嗎?』
「笨蛋!」她再將左手伸直,用力指了兩次。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廳牆上的鐘。

『哇!八點半了!』
我馬上進入緊急備戰狀態,像無頭蒼蠅般,在房間亂竄。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我提著公事包,衝出房間。

『咦?妳怎麼還沒出門?』
「我在等你呀。我載你去捷運站坐車,節省一些時間。」
『可是這樣妳上班……』
「可是這樣妳上班會不會遲到?你想這麼說,對嗎?」
『對。妳會遲到嗎?』
「我遲到一下下應該沒關係的。」
『這樣我會……』
『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的。你想這麼說,對嗎?』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你想這麼說,對嗎?」
『傻瓜!都什麼時候了,趕快出門啦!』

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同時出門。
出門前,我們同時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我摸左邊,她摸右邊。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我看到小皮歪著頭,一臉困惑。
因為牠不知道該目送葉梅桂?還是咬住我的褲管?
葉梅桂騎機車載我到捷運站,到了捷運站後,我立刻跳下車。

『我走了。妳騎車小心點。』
「趕快去坐車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會遲到。妳想這麼說,對嗎?』
「哦?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
『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妳想這麼說,對嗎?』
我覺得很得意,笑著說:『想不到吧。』
葉梅桂突然停下車,拿下戴在頭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雙眼圓睜,右手一直對我指指點點。
嘴巴裡唸唸有詞,但卻沒出聲音。

『妳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模擬遲到時,老闆很生氣罵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驚醒,往捷運站入口處衝去,一面跑一面回頭說:『晚上見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進辦公室,已經是九點零二分了。
換言之,我遲到了兩分鐘。
當我趴在辦公桌上喘氣時,老闆向我走過來。
我的老闆跟我部門的主管,除了年紀差不多外,其他則南轅北轍。
主管的穿著非常輕便,頭髮雖在,卻已呈斑白。
而老闆總是西裝領帶,頭髮抹得油油亮亮、閃閃動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

老闆的臉雖然帶著微笑,不過卻讓我聯想到在春帆樓簽訂馬關條約時,日本的伊藤博文笑著請李鴻章坐下時的嘴臉。
我很納悶,台北人說話怎麼老喜歡拐彎抹角?阿莎力一點不是很好?就像我騎機車在台北街頭被警察攔下來時一樣,他們一開頭總會說:
「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
「先生,你知道你剛剛做錯了什麼嗎?」
「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半夜兩點躲在暗處把騎車的你攔下來嗎?」
然後拿起罰單,寫了一堆,寫完後拿給你,最後才說:
「謎底就是 — 你剛剛從人行道上騎下來。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規則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後,交通罰款已繳了好幾千塊。

「咳咳……」老闆見我不出聲,用力咳了兩聲,把我拉回現實。
『應該是遲到……兩分鐘吧。』
「遲到兩分鐘有什麼了不起?你心裡一定這麼想,對嗎?」
我有點驚訝,怎麼連老闆也在玩這種遊戲?

「如果在防洪預警時,多了兩分鐘,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傷亡和財物的損失嗎?」
我看了看老闆,沒有說話。因為這句話是對的。

「我真是慚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願。你心裡一定這麼想,對嗎?」

這句話只對了一半。
我確實是慚愧,不過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還有早餐又沒吃的關係,所以上班時老覺得昏昏欲睡。
還好今天並沒有比較重要的事,勉強可以邊工作邊打瞌睡。
不過我常會聽到身後傳來主管的咳嗽聲,然後就會驚醒。
如果今天讓我設計跨海大橋的話,很可能會變成海底隧道。
總之,我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運回家時,還差點睡過頭、錯過停靠站。
葉梅桂說得好,時間就像火車一樣快速駛離,但我卻像在車廂內熟睡的乘客般毫無知覺。

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住處,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竟又貼上:
「我達達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懶,只是故障。」
這次我終於看清楚了,右下角確實寫著:吳馳仁敬啟。
這個死小孩,竟然改寫鄭愁予的《錯誤》: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心裡暗罵了一聲,立刻從公事包裡掏出一枝筆,也在那張紙上寫:
「你吃飽了太閒就趕快去睡覺。你不僅欠揍,而且無聊!」
我寫完後,進了電梯,果然沒故障。

開門進了七C,陽台上的燈一如往常,依舊亮著。
我總是藉助這種光亮,脫下鞋子,擺進鞋櫃。
然後換上室內脫鞋,走進客廳,再將陽台上的燈關掉。
唯一不同的是,葉梅桂並未坐在客廳的沙發,而是在廚房。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說。
『嗯。』
「吃過飯沒?」
我有點驚訝,因為她已經很久不做這種寒暄了。
『還沒。我也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後,一起吃飯吧。」
聽到她說這句話時,原本想坐進沙發的我,屁股頓時僵在半空中。

『妳馬桶又不通了嗎?』我問。
「沒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沒。」
『那妳為什麼……』
「那妳為什麼要煮飯給我吃?你想這麼說,對嗎?」
『沒錯。』
「同住一個屋簷下,一起吃頓飯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來,打開電視,乖乖等著。
「好了。可以吃了。」葉梅桂將飯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廳。
我們把客廳的茶几當作餐桌,沙發當椅子,準備吃飯。
「今天有遲到嗎?」
『遲到兩分鐘。』
「挨罵了嗎?」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楣的一天啊。你想這麼說,對嗎?」
『不對。』我搖搖頭:『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為什麼?」

我只是笑了笑,然後看了看夜玫瑰,並沒有回答葉梅桂的話。
雖然只是兩菜一湯,卻讓我覺得這頓飯非常豐盛。

「我的手藝還好嗎?」
『嗯。沒想到……』
「沒想到妳是個又漂亮又聰明又會燒菜的好女孩。你想這麼說,對嗎?」
『這次妳就說對了。』
我笑了起來,葉梅桂也笑了。

我們的笑聲感染了小皮,於是牠也汪汪叫了兩聲。
而屋外突然響了一陣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後的第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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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22:03 |只看該作者

6

「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
「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
『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
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
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6-2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總算見識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出門時多帶把傘。
但對騎機車上班的葉梅桂而言,就顯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而有些心煩,或是口中出現一些怨言,然而我從未聽到或感覺到她的抱怨,她出門上班前的氣氛並沒變,穿雨衣的動作也很自在。

比較起來,小皮就顯得煩躁多了。
因為原本每天晚上葉梅桂都會帶牠出去散步,但現在卻因雨而暫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陽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著,口中嗚嗚作聲。
偶爾還會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應該是覺得很無聊,我一直盯著牠,久了自己也覺得無聊。
於是我蹲在牠身旁,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我寫完後,小皮似乎很高興,一直舔我的臉。

「你在地上寫什麼?」葉梅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秋風秋雨愁煞人。』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楚。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沒事學秋瑾幹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寫下小皮的心聲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樓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還不是學鄭愁予,妳怎麼不說他有病?』
「人家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那叫藝術。」
『我寫的字也不錯啊。』
「你的字?」她從鼻子哼出一聲:「我看過了,不怎麼樣。」
『妳有看過我的字?』
「你不是也寫在電梯門口的字條上?」
『妳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這棟大樓裡還會有誰這麼無聊。」
『不公平!為什麼都沒人說吳馳仁無聊。』
「我說過了,那叫藝術。」
『那我的字呢?』
「我也說過了,那叫無聊。」

葉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報紙。
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轉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興奮。
我轉頭望向陽台的窗外,雨暫時停止了。
『雨停了。我帶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隨時還會再下。」葉梅桂的語氣很堅定。

我向小皮搖了搖手,牠的眼神轉為黯淡,口中又開始嗚嗚作聲。
我只好又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喂,你這回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又是小皮的心聲?」
『是啊。』
「你可以再說一遍。」葉梅桂站了起來,將報紙捲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著小皮的右前腳,先作勢將剛剛寫的塗掉,然後再重寫一句。
「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救我。』
「你……」她舉起捲成一圈的報紙,向我走近了兩步。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站起身,陪了個笑臉。
『不過說真的,牠好幾天沒出去了,很可憐。』
「這沒辦法呀,誰叫老天下雨。」
『我帶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來,妳別擔心我會淋濕。』
「我又不是擔心你。」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路上有積水,小皮會弄髒的。」
『啊?妳不是擔心我喔。』
「擔心你幹嘛?」葉梅桂又從鼻子哼出一聲:「你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別胡說。』
「上次載你去捷運站搭車,你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是嗎?』我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還有你也沒問我,我後來有沒有遲到?」
『喔?那妳有沒有遲到?』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當然有。」
『那妳有沒有挨罵?』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長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說,我會挨罵是因為我長得……』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喂。』
「還喂什麼,快帶小皮出去呀。」
『妳答應了?』
「嗯。不過要快去快回。」

打開門的一剎那,小皮衝出去的力道,幾乎可以拉動一輛車子。
看來牠這幾天真的是悶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牽著牠,避過路上的每一個水窪。
快到捷運站時,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頭不對,趕緊解開襯衫的鈕釦,將小皮抱在懷裡,再扣上鈕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麼吸氣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兩顆扣子。
然後我彎身護著牠,往回衝,很像是在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到了樓下時,我已全身濕透。
當電梯門口打開的瞬間,我幾乎與從電梯內衝出的葉梅桂撞個滿懷。
她手上拿把傘,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著大雨,妳急著去哪裡?』
「去找你們呀。你看你,都淋濕了。而且還衣冠不整。」
小皮從我敞開的襯衫中探出頭,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還好,妳別擔心。』
我轉身背對著她,解開衣服下面的兩顆扣子,將小皮放下。
然後趕緊將衣服重新穿好,再轉過身面對著她。
『妳看,牠只淋濕一點點喔。而且……』
「先上樓再說。」她打斷我的話,拉著我,走進電梯。

在電梯內,我們都不說話,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斷滴落的聲音。
我感覺我好像是一尾剛從海裡被撈起的魚。

出了電梯,葉梅桂急著打開七C的門,催促我:「快進來。」
『我先在這裡把水滴乾,不然地板會弄濕的。』
「你有病呀!快給我進來!」
『喔。』我摸摸鼻子,走進屋內,站在陽台。
「還站著做什麼?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
『妳說換襯衫好呢?還是換T恤?』
「你說我踹你好呢?還是打你?」
她的語氣似乎不善,我想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時機,趕緊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葉梅桂坐在客廳,手裡的報紙已換成一本書。
我赤足在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著,以她為圓心,離她最遠距離為半徑,
走到我的沙發,準備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站起身。我嚇了一跳。

 

6-3

『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
『沒想到雨來得這麼快,真不好意思。難怪人家都說天有不測風雲。』
她沒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到廚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門,所以帶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讓牠淋雨的。』
她還是沒說話,扭開瓦斯爐燒水,站在廚房候著。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蒼保佑,所以牠並不怎麼淋到雨。』
她聽到這句話,轉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回去。

『三國演義裡有說喔,趙子龍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在懷。然後就這樣懷抱後主,殺出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重圍呢。』
我自顧自地說著,但葉梅桂依舊沒反應,最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就學趙子龍啊,解開褲子皮帶和襯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懷裡,然後冒著大雨衝回來。妳會不會覺得我這種行為跟趙子龍很……』

"像"字還沒出口,聽到葉梅桂拿菜刀切東西的聲音,於是馬上閉嘴。
我看氣氛不太對,站起身,想走回房間避避風頭。

「回去坐好。」葉梅桂背對著我,說話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動。
她關掉瓦斯,將鍋裡的東西倒入一個大碗,然後端到我面前。
『這是?』
「薑湯。」她坐回她的沙發:「給你袪寒用的。」
『薑湯竟然一直都是黃色的,真是不簡單。』
「不要再說廢話。趁熱喝,小心燙。」
她又拿起書,繼續閱讀。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燙到了嗎?」葉梅桂又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
『不是。這薑湯……這薑湯……』
「薑湯怎麼了?」
『這薑湯真是好喝啊。』
「無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說話,慢慢地把那碗薑湯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晚安,趙子龍。」
『趙子龍?』
「你剛剛不是說你在學趙子龍?」
『是啊。』我很得意:『學得很像吧。』
「你是趙子龍,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劉備啊。』
「哦。所以我應該把小皮摔在地上囉?」
『為什麼?』
「三國演義裡不是說劉備"“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沒錯。』我起身走到小皮旁邊,抱起牠,雙手伸直欲交給葉梅桂:
『妳可以把小皮輕輕摔在沙發上,意思意思一下。來,小皮給妳。』
「你還沒玩夠?」葉梅桂依舊板著臉。
『喔。』我雙手抱著小皮,表情很尷尬。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接下小皮,輕輕將牠摔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這樣可以了嗎?」
我急忙再從沙發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幾聲:
『子龍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好啦,總該玩夠了吧。」
葉梅桂的臉一鬆,終於笑了起來。
「下次別這麼笨。先找地方躲雨,別急著衝回來。」
『嗯。』

「台北的雨往往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你應該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來得突然,我來不及考慮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濕,妳會擔心,就急著跑回來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濕?」
『我生來命苦,淋濕了也不會有人擔心。』
「是嗎?」
『這是妳說的啊,妳說妳並不會擔心我,只會擔心小皮。』
「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小氣。我當然是會擔心你呀。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葉梅桂說這句話時,我竟想到學姐。
倒不是因為學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或是葉梅桂說話的樣子像學姐,而是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很學姐。
所謂的「很學姐」,近似於「今天的天空很希臘」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見工廠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會聯想到死亡一樣,黑煙和死亡之間並無邏輯上的關連,只有抽象式的聯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學姐的代名詞。
但除了第一次到這裡,聽見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的震驚外,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曾將葉梅桂的夜玫瑰與學姐的夜玫瑰聯想在一起。
更從不曾比較過這兩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說出這兩朵夜玫瑰的差異,到目前為止,我只能說學姐是不帶刺的夜玫瑰;而葉梅桂則明顯多刺。

我不想放任葉梅桂與學姐之間的聯想,因為這種聯想,很像將奶油倒入咖啡裡,於是產生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但只要輕輕攪動,白色漩渦便會無限擴張,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

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未開口。
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麼話是大方而得體,只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面面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

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乾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吃掉每一個包子吧。妳把我想像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
「你在說什麼?」
『我睡過頭,妳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妳遲到,應該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妳擔心。對不起三次。』
『妳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妳兩次。』
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麼記得了。』
「這麼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麼邏不邏輯,我只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
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6-4

「什麼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只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
『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只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小皮!快進來!」
小皮只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惹她生氣?
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
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
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裡偷笑。

這三天我只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鐘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妳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
「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麼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麼時,
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
『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妳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妳怎麼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所謂沈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
『不過話說回來,妳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麼?我問了什麼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妳們為什麼坐那麼久?是在思考什麼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
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妳。』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
『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麼。」
『沒什麼,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裡說錯話的問題。
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復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太好了,燈又亮了!』
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
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
「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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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22:21 |只看該作者

7

連續幾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區淹水,不過情況都很輕微。
由於這跟我的工作相關,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現場看看。
他跟我隸屬同一組,叫蘇宏道。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 - 疏洪道,也是諧音。
疏洪道又稱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經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他說我的名字時,他很興奮地說:
「你是滯洪池,我是疏洪道。我們雙劍合璧,一定所向無敵!」
很無聊的說法。
雖說如此,他還是習慣叫我小柯。

他人還不錯,只是總喜歡講冷笑話,很冷的那一種。
笑話不好笑也就罷了,有時還會惹上麻煩。
例如在下雨的那幾天,他會說外面的天氣跟公司的狀況一樣。
『怎麼樣?』我問他。
「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他說完後總會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這句話剛好被路過的老闆聽到,把他叫去訓了一頓。

『你學乖了吧?』當他挨完罵回來後,我又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罵嗎?」他反而問我。
『因為你拿公司亂開玩笑,當然會被老闆罵。』
「不是這樣的。」他神秘兮兮地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說:
「老闆罵我不該洩漏公司機密。哈哈哈……」

如果是剛認識他,可能會被他唬住。
不過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時日,知道這傢伙的嘴巴很壞。
疏洪道的個性不算太散漫,卻很迷糊。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右手邊,桌上總是一片凌亂,像被小偷光顧一樣。
當主管要我跟他到現場勘查時,他光在桌上找鑰匙就花了十幾分鐘。

「真是諸葛亮七擒孟獲啊。」他終於找到那串鑰匙,轉頭告訴我:
「這串鑰匙我丟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吧。」
『快走吧。』我習慣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口碰到公司內另一位女工程師。
「李小姐,妳中毒了嗎?」疏洪道開口問她。
「什麼?真的嗎?」她很緊張。
「我看見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紅的顏色!」說完後,她氣呼呼地走進辦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兩聲後,拉著我坐電梯下樓。
頂著烈日,我們騎機車在外面走了一天,幾乎跑遍大半個台北。
我對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帶路。
我發覺疏洪道非常認真,跟平常上班的樣子明顯不同。
他對水利工程設施的瞭解遠超過我,我因而受益不少,並開始敬佩他。
再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我收拾一下辦公桌,準備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錢掏出,隨手丟進桌上的文件堆裡。

『你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藏寶啊。」
『你還嫌桌子不夠亂?』
「你不懂啦。」他雙手把桌上弄得更亂,零錢完全隱沒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東西嗎?找東西時的心情不是會很慌亂嗎?心情慌亂時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我現在把零錢藏在裡面,這樣下次找東西時就會不小心找到錢,找到錢就會認為是意想不到的收穫,於是心情就會很高興啊。」

然後他又在桌上東翻西翻,翻出一個硬幣,興奮地說:
「哇!十塊錢耶!我真是幸運,一定是上帝特別眷顧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著,嘴裡嘖嘖作聲。

『我下班了,明天見。』我拍拍他的肩膀,還是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雖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處的時間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為什麼你的臉那麼紅?」葉梅桂還是坐在客廳看電視。
『會嗎?』我摸摸臉頰。
「是不是……」她站起身,撥了撥頭髮:「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別漂亮,讓你臉紅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事包,坐在沙發上:『那是太陽曬的。』
「哦?你在辦公室做日光浴嗎?」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將視線轉向電視機時,她突然站起身,繞著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麼?』我很疑惑地看著她。
「我在試試看身體變輕後,走路會不會快一些。」
『妳身體變輕了嗎?』
「是呀。」
『會嗎?我看不出來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裡變輕?』
「頭。」
『頭變輕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變笨了?』
「喂!」葉梅桂提高音量:「你還是看不出來嗎?」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恍然大悟:『妳把頭髮剪短了!』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老鷹。」葉梅桂哼了一聲:
「我才是老鷹,你一回來我就發覺你的臉變紅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注意到。妳怎麼突然想剪頭髮呢?』
「廢話。頭髮長了,當然要剪。」她坐回沙發,語氣很平淡。

我覺得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閉上嘴,緩緩把視線移到電視。
「喂!」
在彼此沈默了幾分鐘後,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轉頭看著她。
「關於我頭髮剪短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嗯。頭髮剪短是好事,會比較涼快。』
「然後呢?」
『然後就比較不會流汗。』
「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乾脆問她:『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髮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游;臉部表情是下游,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問你,我長髮好看呢?」葉梅桂又接著問:「還是短髮?」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髮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7-3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影帶突然在我腦海裡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影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影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這捲錄影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裡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髮時,髮梢有波浪,而現在的髮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裡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
『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說完後,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

 

7-4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樣子完全變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對我們猛搖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認不出來。
牽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變得害羞與靦腆,總是迴避著我們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時,舉起的腳也沒以前高,甚至還會發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對葉梅桂說。
「才不會。牠只是不習慣而已。」
『那妳剛剪完頭髮時,會不習慣上廁所嗎?』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
葉梅桂停下腳步,把小皮交給我。

「喂。」她說。
「葉小姐嗎?我是……」

雖然我走到她左手邊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並且背對著她,但在夜晚寂靜的巷子裡,仍然隱約可以聽到她手機中傳來的男子聲音。

「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葉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這句話吸引住,不自覺地轉過身,想聽聽她們要說些什麼。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很興奮,還笑了幾聲。
「如果你不打來,我怎能告訴你千萬別再打來呢?」
「……」男子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並沒有回話。
「不要再打來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葉梅桂問我。
『沒什麼。我們只是同時認同小皮不習慣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她剛罵我無聊,因為葉梅桂掛斷電話的動作,讓我聯想到武俠電影中,俠客揮劍殺敵後收劍回鞘的姿勢。

「你別緊張。」葉梅桂呵呵笑了幾聲:
「那小子我並不認識。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兩天到我公司來,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

『那妳為什麼跟他說: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呢?』
「這樣講沒錯呀,既然知道這小子會打電話來,當然愈快了斷愈好。」
聽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見葉梅桂時,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實在很奇怪,有的還不認識女生就想請人吃飯;有的認識女生一段時間了,卻還不肯請人吃飯。」葉梅桂邊走邊說。

『是啊。』我也往前走著。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經請他吃過飯,他還是不請人吃飯。」
『嗯。確實很奇怪。』
「這種男生一定很小氣,對不對?」
『對。而且豈止是小氣,簡直是不知好歹。』

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隨著她笑了幾聲。
「你一定不是這種男生,對吧?老鷹先生。」

我心頭一驚,腳步有些踉蹌,開始冒冷汗。
『嗯…這個……我會找個時間,請妳吃頓飯。』我小心翼翼地說。
「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樣。搞不好你又要覺得我很小氣了。」
『不不不。』我緊張得搖搖手:『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自動自發的。』
「真的嗎?」葉梅桂看著我:「不要勉強哦。」
『怎麼會勉強呢?請妳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覺得皇恩浩蕩呢。』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晚風吹過小皮剛剃完毛的身體呢?」
『什麼意思?』
「都在發抖呀。」
『喔,那是因為興奮。』
「是嗎?」她斜著眼看我,並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會請妳吃飯的。』

葉梅桂微微一笑,從我手中接過拴住小皮的繩子,快步往前走。
進了樓下大門,走到電梯門口,字條又出現了。
「再完美的電梯,也會偶爾故障。我從來不故障,所以不是電梯。」
我看了一下,轉頭問葉梅桂:『吳馳仁瘋了嗎?』
「不是。他進步了。」
『什麼?』
「這是改寫自莎士比亞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著字條說:
「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一絲憐憫。我絲毫無憐憫,所以不是野獸。」
『喔。那妳為什麼說他進步?莎士比亞比較了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他以前只說電梯故障,現在卻說它連電梯都不是。
這已經從見山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更無聊了。』

葉梅桂打開皮包,拿出一枝筆,遞給我:「你想寫什麼,就寫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寫點東西罵吳馳仁,就會不痛快?」
『我想我已經是這棟大樓的一份子了,應該要接受這種幽默感。』
「嗯,你習慣了就好。」

葉梅桂微笑的同時,電梯的門也開了。
小皮果然不習慣牠的樣子,看到鏡子還會閃得遠遠的。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家時,牠都躲在沙發底下。
葉梅桂跟牠說了很多好話,例如小皮剪完毛後好帥哦之類的話。
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相信。
「怎麼辦?小皮整晚都躲在沙發底下。」葉梅桂問我。
『也許等牠的毛再長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那要多久牠才會再長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然後說:『讓我也來寫點東西吧。』
我把小皮從沙發底下抱出,抓著牠的右前腳,在沙發上寫字。
寫完後,小皮變得很高興,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寫什麼?」
葉梅桂看到小皮又開始活潑起來,很高興地抱起牠,然後轉頭問我。
『紅塵輪迴千百遭,今世為犬卻逍遙。
難得六根已清淨,何必要我再長毛。』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聊。」
她雖然又罵了我一聲,但聲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電視中突然傳出颱風動態的消息,我聽了幾句,皺起了眉頭。
『颱風?東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有颱風很正常呀。」
『不,那並不正常。』我轉頭看著葉梅桂:
『侵襲台灣的颱風,通常在台灣的東南方和西南方生成。這次的颱風卻在東北方海面生成,這是非常罕見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家裡有手電筒或是蠟燭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電的。」
『我下樓買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電,妳晚上看書就不方便了。』
「停電了還看什麼書。」
『妳習慣很晚睡,萬一停電了,在漫漫長夜裡,妳會很無聊的。』
葉梅桂沒有回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走到陽台,打開了門。
「柯志宏。」我聽到她在客廳叫我。
『什麼事?』我走回兩步,側著身將頭探向客廳。
「謝謝你。」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還有……」
『嗯?』
「已經很晚了,小心點。」
雖然葉梅桂只是說了兩句話,卻讓我覺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兩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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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2:23:00 |只看該作者

8

「以色列建國於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尋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他們經常在荒漠中找尋水源,每當發現了水,便狂喜歡呼地圍成一圈唱歌、跳舞。這是水舞的由來。」

水舞跳完後,學姐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聲音還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來語“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會不斷叫著Mayim。你們系上的學長常跳這支舞來求雨,很有趣。」

『學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學姐笑了起來,呼吸已恢復正常:
「水舞是流傳到台灣的第一支土風舞,你竟然不知道。」
『這……』我有些侷促不安:『我很慚愧。』
「我是開玩笑的。」學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牆上。
「因為我喜歡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課。」
『學姐為什麼喜歡以色列舞?』我走到矮牆,坐在她的左手邊。
「以色列人非常團結,因此他們的舞蹈多半是手牽著手圍成一圈跳的。
套句你說過的話:所有的人圍成一圈,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

學姐轉頭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渴望一種歸屬感。」

學姐說完後,站到矮牆上仰視夜空,雙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聽完後,覺得很驚訝,但不敢問為什麼。
在夜空中,學姐一定是閃亮的星星;而我卻覺得,我隱沒在那一大片的黑暗裡。
星星理所當然地屬於夜空,畢竟它們是視線的焦點;只有黑暗,才會渴望被視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無法體會學姐所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的心情。
後來我才聽說,學姐是個孤兒。

「學弟,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支舞嗎?」
我仰視著她,然後搖搖頭。
學姐從矮牆上,嘿咻一聲跳下。
「夜玫瑰。」學姐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夜玫瑰」這個名詞。

 

8-2

這個罕見的颱風名叫納莉,氣象局第一次發佈海上颱風警報的時間,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時50分。然後在9月10日上午9時,解除了海上颱風警報。

但納莉並未遠去,在台灣東北方海面打轉了幾天後,突然調頭,朝西南方直撲台灣。
9月16日晚上21時40分,在台灣東北角,台北縣三貂角至宜蘭縣頭城一帶,登陸。
當天是星期天,但老闆卻要求我們這組工作群要加班。
納莉颱風尚未登陸台灣前,雨已經下得不可開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點多,疏洪道似乎在辦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說。

『這時候去?有點危險吧。』
「雨下成這樣,我擔心基隆河水位會暴漲。我還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會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麼狀況,我再通知你。」

因為擔心疏洪道,所以過了平常的下班時間,我仍然留在公司等電話。
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晚上八點左右,我在辦公室接到疏洪道的電話。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疏洪道那端的聲音,還夾雜著猛烈的雨聲,和斷斷續續的風聲。

『你在哪裡?』我很緊張:『不要待在堤防邊,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會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這麼下的話,恐怕會……」
『會怎樣?』
「恐怕再幾個小時後,洪水就會越過堤防,流進台北市。」
疏洪道的聲音雖然冷靜,卻掩不住驚慌。

掛上電話,我連公事包也沒提,坐上計程車,直奔回家。
看了看錶,已經八點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時間晚了45分鐘。
雖然陽台上的燈是亮的,但我尚未脫去鞋襪,就先探頭往客廳。
葉梅桂不在。

『葉梅桂…』等了幾秒後,沒有回應。我再叫了聲:『葉梅桂!』

小皮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臉愕然,應該是聽不懂。

『小皮,Where is your sister?』我改用英文,再問一次。
小皮歪著頭,吐出舌頭。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然忘了狗是聽不懂人話的。
我立刻轉身出門,坐電梯下樓。

推開樓下大門時,雨聲像是放鞭炮一樣,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腦袋,因為我把雨傘隨手擱在陽台上了。
只好再坐電梯上樓,開門拿了傘,又衝下樓。

我先找葉梅桂的機車,發現它還停在附近,可見她沒騎機車出門。
所以人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問題是,這裡的「巷口」有好幾個。
到底她是朝哪個方向呢?

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颱風天的雨夜,出門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並不需要騎機車出遠門。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買東西。
好,假設她去買東西,會買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是馬上就得買而且不能拖延?
沒錯,一定是晚餐,或者是為了颱風天而準備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賣餐點的店與攤販,沒有發現。
這沒關係,因為找尋的過程中常會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電影或小說情節中,男女主角常會莫名其妙地錯過一樣。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張地找尋;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無助地等待。
當男主角遍尋不著時,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卻決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過他們一個走天橋、一個走地下道,所以還是碰不著。
然後男主角應該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車快進站了,車站開始廣播的聲音淹沒了男主角的呼喊聲,所以女主角沒有聽到。
於是男主角低頭喘氣;女主角掩面嘆息。
當他們同時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準備往另一個月台找尋時,視線正要接觸之前的一剎那,火車剛好進站,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順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沒有發現。
嗯,沒關係,這應該是那種天橋與地下道形式的錯過。
我決定先回去,因為她可能已經買完東西回家了。

我放鬆腳步,慢慢走回七C。
陽台的燈亮著,小皮趴在地上睡覺,但葉梅桂還是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冷靜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買食物的最大假設,那麼第二個可能的假設是?
對了,應該是去租漫畫或小說。
也許她是那種喜歡在颱風天躲在被窩裡看書的人,我小時候也是如此。

睜開眼睛,葉梅桂習慣坐的沙發空著,而陽台外的風雨聲卻愈來愈大。
突然響起一陣雷,我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

『傻瓜!租小說隨便挑幾本就好,幹嘛挑那麼久。』
我不禁罵了出口。

為了避免呼喊聲被廣播聲淹沒或是視線剛好被火車遮住的錯過,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只要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字條上叫她打電話給我,然後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本來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報警,馬上帶兩萬塊來這些話,但我實在沒心情開玩笑。
抓起傘,直奔這附近唯二的兩家租書店。

 

8-3

第一家租書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開店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開門的聲音和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內所有人的詫異眼光。

我只好硬著頭皮問店員小姐:『請問剛剛有沒有一個女孩來租書?』
「什麼樣的女孩?」店員小姐離開電腦螢幕,反問我。

『就是……』
我突然詞窮,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葉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頭髮,頭髮不長也不短。沒戴眼鏡,臉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心地很好……』我想了一下,試著形容葉梅桂的模樣。

「這樣說好了…」店員小姐體貼地說:「你告訴我,她長得漂亮嗎?」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來,如何?」
『天差地遠。』
「誰是天?誰是地?」
『她是天,妳是地。』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開始裝死不理我。

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乾,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裡,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系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裡呢?
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
看了看錶,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裡,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
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
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
「請轉告柯志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 Laura I Love Her”的歌詞,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嚥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
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
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裡。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滋的旋律只在我腦海裡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
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我,滿臉疑惑。
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裡?』我問她。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錶,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面,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
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
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裡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他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只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颱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只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

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
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


8-4

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
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裡?』我趕緊看了看手錶:『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

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
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葉梅桂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

『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計程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計程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
說完後,葉梅桂又是一陣笑聲。

『我急著回來,就坐計程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裡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颱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裡呀。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里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颱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面,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沈默了下來。
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颱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
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沈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就會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次彼此沈默的時間更長了。
面對面說話時的沈默和手機中的沈默是不一樣的,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
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
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只是想掛電話而已。

 

8-5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例子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著坐計程車回來,只是想確定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但它就是在腦海裡浮現,我只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發現妳不在,我只知道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面很危險,然後帶妳回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我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妳又不笨,一定知道颱風天的雨夜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擔心還需要理由嗎?』
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志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只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兇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
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
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發,嘆口氣說。

「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
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裡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
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裡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再出去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
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
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
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
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
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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