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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上海寶貝][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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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3: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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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三一年上海
  這是一個繁華的世界,也是一個交雜著黑暗的黎明。
  這裡什麼都有、什麼都賣,包括了人、情、愛和尊嚴……有買得起的贏家,也 有賣得起的輸家,端看你怎麼削尖了腦袋、揉碎了身子去鑽營,好在這個紊亂的大 時代裡活下來。
  上海除了有鱗次櫛比、緊緊偎在一塊兒的小小雜亂民宅外,還有洋人洋房的一 片天,他們那些有錢人和老百姓們的生活與居住環境天差地別,甭說旁的,單是那 些花園洋房出入黑頭車的氣派,就是小市民們望了一輩子也不能夠希求到的高級享 受。
  然而,上海是出了名的十里洋場,小市民們在庸碌忙於生計之後,也還有閒暇 上上茶館聽聽戲,在澡堂享受上午皮包水(喝茶),下午水包皮(泡澡)的痛快,比起 更低下階級的黃包車伕或小販、船夫們,已經算是好上好幾倍。
  這就是一個人上人、人下人,有錢人比有錢,窮人還有更窮的世界。
  當然,上海除了有錢的洋人之外,還有一些是自立自強、從國外喝過洋墨水回 來的年輕大亨,他們不像時下一般的青年,沉溺在懶洋洋的驢打滾兒生活裡,要不 就是墮落在紙醉金迷的尋歡、跳舞裡;他們是身懷祖先世家累積的富產,再站穩腳 跟在這上海——「冒險家的樂園」裡大展身手,創造出更多的權勢和財富。
  李衛就是這樣的一個成功企業家。
  他雖然年僅二十八歲,外形英俊高大又儒雅,但他可是頂著英國劍橋大學的企 業管理碩士頭銜,還有身懷李氏家族唯一繼承人的身份;在上海,他光靠辦船務和 銀行,還有大大小小的洋貨商號,就已經賺進了許多人一輩子都夢不著的巨額收入。
  他是成功的,也是最虛懷若谷的上海灘新大亨。
          ☆        ☆        ☆   
  上海偏北部李氏大宅
  「小蓮、小蓮呀!」一名身著紅色旗袍,外貌富貴、嬌滴滴的美女,端坐在一 張太師椅上,迭聲地叫喊著。
  梳著兩個小髻的清秀小婢匆匆忙忙地躡步進來,「少奶奶,小蓮在。」
  身著紅旗袍的美女輕揚畫得彎彎的柳葉眉,一噘紅唇蔑然地道:「你這丫頭死 到哪裡去了?不是叫你吩咐廚房給我做酥酪椰奶雞嗎?怎麼到現在還沒送上來?」
  小蓮嚇得打顫兒,急忙跪下,「回少奶奶,小蓮照您的吩咐跟廚子說了,可是 廚子說……」
  「說什麼?」她嬌眉一挑。
  小蓮連頭也不敢抬,訥訥地道:「回少奶奶,廚子說這是印度阿三的菜呢,他 不會做。」
  「好大的膽子,竟然連我的話也敢駁了!少爺一個月花十塊大洋雇他,就是沖 著他會做多國料理的份上,怎麼少爺要吃的時候什麼花樣兒都有,換作我使喚他, 就連個屁都沒有呢?」身著紅旗袍的美女倏然站了起來,氣得杏眼圓睜,「你去告 訴他,甭說印度阿三的菜,就算是大英帝國的御膳料理,如果我點名了要吃,他就 是死也要給我弄來,要不我就辭了他,讓他到路邊去討飯!」
  「是。」小蓮顫巍巍地點頭,手軟腳軟地就要起身去傳達。
  少奶奶可不是說著玩兒的,上回她趁少爺不在,就把跟在少爺身邊好多年的賢 姐兒給趕出去了,少爺回來的時候,她還口口聲聲跟少爺哭訴著賢姐兒執意要走, 她怎麼留也留不住。
  溫文儒雅的少爺樣樣精明,偏偏就是看不穿少奶奶在他面前裝出的賢慧樣兒… …他們做下人的卻也不敢點醒,生怕在外頭為事業忙碌的少爺還要煩心家事,再者, 少奶奶的手段厲害,誰也不敢稍有造次,更不敢在少爺面前告狀。
  所以下人們只得繼續忍氣吞聲,就算是為了少爺吧。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幾個歡喜的聲音由遠至近的吆喝著。
  小蓮聞聲,眸兒一亮。
  少爺回來了!那少奶奶就會收起那股子潑辣刻薄樣,造作乖順到少爺再度出門 做生意的那一刻。
  身著紅旗袍的美女艷容也亮了起來,小嘴兒滿是止不住的笑意,「快快快!去 幫少爺沏杯碧螺春來,還有點心,少爺最愛的椰絲千層糕,還有桂花糯米糕……你 死人哪,快去啊!」
  「是、是、是!」小蓮興奮得差點忘了,轉過身急忙去辦。
  高大挺拔的李衛一身白色西裝,皮鞋擦得晶亮,儒雅地跨進了花廳?
  身著紅旗袍的美女急急地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換上了最溫婉的神色,「老爺。」
  李衛英俊爽朗的臉龐堆滿笑意,低頭溫柔地凝望妻子,「雪紅,我說過了,叫 我的名字就可以,咱們夫妻已經一年多了,難道你還要拘禮成這樣?」
  雪紅的臉紅了,嬌柔地道:「丈夫是天,我怎麼能這樣喚你呢?」
  「咱們新一派的子弟雖說不要忘了傳統,可有些陋習改了也好,這個老爺不老 爺的……我聽了就很彆扭,又不是在叫爹,再說我很老嗎?」他微笑。
  雪紅偎入他的懷裡,「老爺,人家也是大家閨秀出身,怎麼好學外頭那些個不 正經的女子,亂了規矩呢?」
  他歎了口氣,輕笑道:「你樣樣都好,就只這一樣,實在太放不開了。」
  「老爺,你這趟回來多久呢?能不能多留幾日?」雪紅哀怨地道。
  「雪紅,我實在也想多留幾日,可外頭事業忙,你也不是不知情的。」他溫和 地道:「等這陣子的事兒忙完了,我再帶你到倫敦遊玩一趟,你覺得如何?」雪紅 喜出望外,卻強忍著狂喜,「謝謝老爺。」
  「你先坐會兒,我去梳洗、梳洗,咱們夫妻好久未見,今兒個讓老張多做幾道 好菜,我們開瓶紅酒慶祝、慶祝。」
  「少爺,喝茶。」小蓮難捺興奮之情,端過茶盤放在茶几上。
  李衛回頭,歡然微笑,「小蓮?呀,我多久沒見你了?有三個月了吧?果然是 女大十八變,漂亮得我險些認不出了。」
  小蓮好高興,臉紅地道:「多謝少爺誇獎。」
  雪紅臉上閃過一抹嫉恨之色,不過她隨即擠出一抹笑容來,「可不是,老爺, 小蓮都快能嫁人了呢!您在外頭得多少幫著留意點兒,若有不錯的人,就替小蓮作 主吧!這也算是我這個當家主母的心意了。」
  小蓮臉色微變,俯首斂起笑意。
  這是警告!
  少奶奶生性善妒多疑,只要她覺得於她地位有礙的,就會想盡法子攆了出去, 賢姐兒不也是這樣才被趕走的嗎?
  少奶奶怕賢姐兒跟在少爺身邊多年,有了感情,更怕少爺把她收做二房小妾……
  其實少爺哪會是這樣的人呢,他待下人只有寬厚如一家人,從沒有什麼別的念 頭,偏偏少奶奶就愛亂吃醋、亂疑猜,可苦了他們這一些下人哪!
  雪紅與小蓮心思各異。
  李衛則單純以為雪紅當真有主母的風範,一心一意只是為了下人的福祉著想。
  他笑了,心滿意足地道:「說得是,小蓮在咱們家也好多年了,就像是我們的 小妹妹一樣,倘若真尋著了不錯的人家,咱們也該準備豐厚的嫁妝送她出閣。」
  在雪紅警告的眸光下,小蓮只得輕聲道:「謝謝少爺、少奶奶。」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雪紅忙把她攆走。
  「是。」小蓮應道。
  「等會兒,小蓮,你娘前一陣子不是風濕痛嗎?」李衛溫暖地笑道:「我這趟 帶回了幾種洋藥膏,熱敷用的,聽說對風濕挺有療效的,我讓阿福收著呢!你待會 兒去找他拿,回頭帶給你娘用。」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小蓮受寵若驚,噙著淚伏身道謝。她就算磨碎了身 子,也難以報答少爺的大恩大德啊!
  「快去吧!」李衛溫聲囑咐,「去帳房支兩塊大洋,看是買點兒禮物或是給你 娘都好,難得回去一趟,可不能空手。」
  「謝謝少爺。」小蓮擦著眼淚,歡天喜地地退下。
  雪紅瞪著小蓮,卻半聲都不敢吭,心底只是盤算著,死丫頭,等少爺出門了, 有你好受的!
  「雪紅……」
  她猛一回神,連忙應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冬天也快到了,你得多注意些給下人添棉襖或是厚襪子、毛帽子,千萬別讓 他們凍著了,這冬天要下雪發寒是轉眼間的事,不能咱們主子穿得暖暖,卻教他們 打顫挨凍。」他細心叮嚀著。
  「我曉得。」雪紅一咬牙,臉上還是笑吟吟。
  他就只顧著家裡下人的吃穿用度,她一櫃子大衣不是兔毛的就是羊毛的,連件 昂貴顯眼的雪貂或紫貂都沒有,穿了出去給其他富家太太見了,那多寒酸啊!
  可偏偏這麼一大筆錢她也不能直接向帳房支了花用,因為帳都還要給他過目的。
  她也不敢直接跟他要求什麼,免得壞了自己賢良的印象,以後在家裡頭就不能 這麼要風是風了。她這麼想著,心頭火勉強熄了些。
  「小蓮幫你沏的茶都涼了,要不要再換一杯?」
  「不用了,我先去梳洗再說。」他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笑然轉入簾後的花廊。
  雪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這才敢露出怒容。
  「什麼玩意兒,敢在少爺跟前露出那狐媚樣兒,這個小蓮,以後有她好受的!」
  她嫁入李家已經一年多了,肚皮始終不爭氣,甭說懷個男丁了,就連個蛋也生 不出來。
  李衛又是喜歡小孩子的,如果她再不趕緊為他生個兒子,恐怕逃不過讓他納妾 的命運。
  屆時,李家龐大的家產……不行,她不能冒任何危險!
  她手指緊緊地抓握著質地細滑的太師椅扶手,臉上的神情陰沉詭怒。
  從花廳望出去,庭園裡的梧桐樹悄悄地落下了幾片黃葉子,已是秋色逼人了。
          ☆        ☆        ☆   
  在黃埔公園的後方,一片貧民百姓居住的小進落房子裡,有幾隻老狗懶洋洋地 趴在樹下,百無聊賴地舔著鼻子。
  小小窄窄的巷道內,幾名流著鼻涕、鼻頭凍得有些發紅的小孩子赤著腳跑來跑 去,互相用自己削的竹蜻蜓搓飛而起,看看誰的飛得最高、最好。
  幾名老人家身上穿著印丹士林布縫成的老舊襖子,蹲在自家門口抽著煙屁股兒。
  女人們有的曬點兒蠶豆,有的晾些兒酸菜條兒,貧窮的生活、貧窮的臉龐,都 是這麼一副懶洋洋又無可奈何的氣弱模樣。
  韋蝴蝶就住在這條巷子裡頭。
  一樣是小小的天井、小小的屋簷,可蝴蝶就是有法子讓自個兒的家與旁人有一 點點的不同。
  從路旁搞來的白色小野花插放在一個盛滿清水的小小破瓦罐裡頭,就這麼往窗 台邊一擺,煞是搖曳生姿。
  蝴蝶令年才十八歲,卻聰明能幹,獨力將家裡打點得舒服乾淨,雖然對於貧窮 的環境無力改變,但是至少每日賣花所得,也還能讓自己有個三餐溫飽。
  她的父母已經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一個人繼續為生活奔走,但是她一點都不 怨天尤人,反而還盡可能地幫忙鄰居的老太太們,無論是做針線活兒,還是要幫忙 曬曬衣裳。
  雖然大家都是窮人窩裡的,但是人都該互相幫忙,這是她的想法。
  「蝴蝶……哎喲!」隔壁胡奶奶傳來一聲驚叫。
  蹲在自家天井底下,正低頭繡著鞋面的蝴蝶聞聲一動,急忙丟了針線往小門跑 去。
  這兒左右鄰居牆中間都會留道小門,方便互通訊息用,無論是借蔥、借醬油都 方便得很。
  她趕到了胡奶奶家,只見到胡奶奶勉強扶住了牆角沒摔下,手上的一碗鹽水蠶 豆已經撒了一地。
  「胡奶奶!」蝴蝶急忙扶住她,讓她緩緩地在一旁板凳上坐下,「您怎麼了? 要拿什麼嗎?」
  胡奶奶喘了幾口氣,搖搖頭笑道:「真是老嘍,不濟事了,剛剛煮了些蠶豆, 才想要拿一碗給你嘗嘗,沒想到不過走這幾步路就絆著了……我這雙眼睛真是…… 唉!」
  「胡奶奶,您留著自個兒用就行了,蠶豆我也還有,怎麼還麻煩您捧來給我吃 呢?」她溫和地道:「幸好沒摔著了,要不然我怎麼對得起您呢!」
  「別這麼說,平常都是你照顧我這個老太婆,我不過是煮碗豆子分你罷了。」 胡奶奶搖頭,「唉,以後真不知哪家有福氣娶到你哪!這麼惜老憐貧的,蝴蝶呀, 胡奶奶敢說,以後你一定福氣無窮,嫁入好人家的。」
  她笑了,「胡奶奶,現在這個世道,稍微了不起的人家自然是要配那個大富大 貴的人,我又算什麼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你的模樣兒長得這麼好,又是聰 明伶俐的,以後一定有出頭的一天啊!」胡奶奶苦口婆心。
  蝴蝶只是溫和一笑,「謝謝您,我明白。」
  其實她心裡頭多少有打算,機會一來,她是不會錯過的……女人呀,無論結不 結婚,都得努力當個人上人。
  「對了,今兒個你還要到夜總會去賣花嗎?」胡奶奶問。
  「是啊,小虎子呢?令晚會回來做飯給您吃吧?」
  小虎子是胡奶奶的孫子,也是她唯一的親人,現在每天都跟著渡船夫幫忙,晚 上就會回來陪老奶奶。
  「小虎子自然會回來,他這孩子也實在是孝順,在外頭有個好東西就是帶回來 給我吃,上回客人隨手給了他幾塊打賞的銅錢,他一個子兒都沒有用,用汗巾裹著 帶回來給我……」胡奶奶欣慰地擦著眼淚。
  「他孝順是件好事呀,您就別垂淚了。」蝴蝶喟歎,「這年頭孝順的孩子不多 了,小虎子以後會是您的福氣,您該高興的。」
  「蝴蝶……」胡奶奶忽然抬頭,老眼發著光,「你也覺得小虎子不錯嗎?」
  她心一動,立刻聞歌而知雅意,「胡奶奶,小虎子是個好人,將來自有適合他 的好女子,您甭替他操心這些了。」
  胡奶奶歎了口氣,「你實在是個再伶俐不過的孩子了,可惜我們家小虎子沒這 福分,配不上你。」
  蝴蝶溫柔地笑笑,「人各有志,各有姻緣莫羨人……您這裡坐坐,我答應幫人 家繡的一隻鞋面還沒完成呢!我先回去了。」
  「蝴蝶呀,晚上記得有空過來和我串串門子,小虎子也說好幾次都沒碰見你呢!」 胡奶奶猶不死心。
  「看看回來早或晚。」她笑著起身,「我幫您把地上的豆子收拾一下。」
  胡奶奶看著身段輕巧、模樣秀麗的蝴蝶,忍不住再咕噥,「唉,真是個好孩子, 怎麼偏偏就不喜歡咱們家小虎子呢……」
          ☆        ☆        ☆   
  麗池大酒店
  蝴蝶繡好鞋面,提著花藍趕至夜總會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音樂悠揚了。
  這時候的男客人總會幫女伴買朵玫瑰花,有時買上一打也無所謂。
  也許是蝴蝶的笑臉燦爛甜美,所以多數的人都買了花,因為不看花,至少看看 她明媚如花的笑容也值得。
  況且蝴蝶的嘴巴很甜,像摻了蜜糖似的,從不教人吃半點虧,也絕不會讓人吃 半點豆腐。
  麗池大酒店的經理也喜歡她來賣花,因為增色不少。
  有不少腦滿腸肥的商人一見著她驚為天人,迫不及待想拿大把銀子買下她做情 婦或小妾,可是蝴蝶三兩句話就打發了,她的志向並不在此。
  她希望能夠了錢,做個小生意,再逐步往上發展,要不就做個女中豪傑,再不 然就嫁個風雲人物做正室,揚眉吐氣一番。
  跟著一個男人幽幽暗暗、不見天日的過一輩子,她想也沒想過。
  何況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生活,上海市裡已太多、太多了。
  樂隊吹奏著輕快的華爾滋,自有一種繁華太平的聲音。
  「先生,買朵玫瑰花吧!你的女伴這麼美,系朵玫瑰花一定更添嬌艷。」蝴蝶 笑容可掬地道。
  她嘴甜的一桌繞過一桌,多半的客人都會買。
  就在她繞到一桌坐滿日本人和洋人的台子邊,一個喝得醉意醺醺的肥胖日本人 突然伸手一抓,硬將她拖到身邊來。
  「來啵兒一個!」他噘著肥嘴就要親上她的臉蛋。
  蝴蝶一驚,急急地掙開他。「先生,請自重。」她正色道:「您是麗池的貴賓, 怎好為難我這個小小的賣花女呢?」
  其他客人都望向了這邊,顯然對於日本人的舉止不太高興。
  麗池大酒店不是其他下作酒家,出入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雖然私底下各人也 不見得都是柳下惠,可是在這種高級的地方,誰也不願意失了身份。
  所以有幾位客人已經擺出怒目而視的警告眼神了。
  同桌的洋人和日本人都喝得三分醉了,卻也不敢太過放肆!急急地揪了企圖對 蝴蝶非禮的日本人一把。
  「中島,算了,待會兒咱們到金巴黎去,那兒的美女如雲,你又何必撩撥這個 瘦巴巴的小東西呢?」其餘人用生硬的中文勸道。
  可這位中島不知是平常要風得風、要而得雨慣了,居然老羞成怒起來,伸手又 要去抓蝴蝶,「我不要別的,就要這個賣花女!」
  蝴蝶慌亂間往後一退,卻跌入了一個寬闊有力的懷裡。
  李衛本能的扶住撞人懷中的小女人,微微訝然,「當心!」
  麗池的經理原本哈著腰跟在李衛身旁帶路, 見蝴蝶撞著李衛, 連忙低叫道: 「蝴蝶,你怎麼了?沒見到客人來了嗎?這麼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蝴蝶趕忙道歉,「對不住,這位先生,是我不小心……」
  她才一抬頭,卻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好一個器宇軒昂、英挺儒雅的男人啊!
  他穿著一身合宜優雅的白色西服,烏黑濃密的髮絲梳理整齊,英俊好看的臉龐 帶著一絲溫和的微笑,那模樣、那神氣簡直足以傲視全場。
  一想到自己方才撞入他溫暖寬闊的懷裡,蝴蝶的臉龐迅速紅了起來,剛才的驚 嚇都不算什麼了。
  兩人眼神交會,李衛一時也被蝴蝶眼中綻露的晶瑩神采震懾住了。
  好一雙明眸,好似眼底寫滿了所有動人的女兒心事,教人不由自主想要一探究 竟
  他悚然一驚,搖了搖頭低笑,他在想什麼啊?
  「李先生,您別見怪,她是我們這兒的賣花姑娘,平常手腳自是伶俐輕巧的, 怎麼今天就亂了章法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別同她一般見識了。」經理陪笑著。
  李衛低頭看著蝴蝶,臉上溫和謙沖的笑容不減,「不打緊的。你撞疼了哪裡沒 有?」
  「沒,謝謝李先生。」好一個徇徇君子!
  上海已經多久不見這種翩然丰采的男子了?蝴蝶驚歎。
  「你給我過來!」中島不懂見好就收,他氣沖沖地一把將蝴蝶扯過去。
  蝴蝶猝不及防,被扯得往後跌,「啊——」
  李衛想也沒想的便伸長手臂擋住了中島的手,也及時環住了蝴蝶往後跌的身子。
  「這位先生,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的,不好看。」他微微蹙眉,還是溫和語氣。
  蝴蝶眼珠子一轉,立刻躲到他身後,怯怯地道:「求李先生救我,這位客人許 是酒喝多了,一直纏著我不放呀!」
  中島眼見快要到手的美人一把被攪走,他氣得滿臉通紅又口齒不清,「巴該野 鹿!你是什麼東西?敢跟中島大爺搶女人?」
  李衛還未說話, 中島的友人就趕緊拉住他, 咳了幾聲,道:「中島,這位是 「李氏船務公司」的董事長李衛先生……你快快坐下,別讓李先生看笑話了。」中 島聞言,酒意頓時醒了三分。
  李氏船務的李衛?!
  連中島任職的公司的總經理還得低聲下氣去求見巴結的大人物呢!他雖然是公 司的經理,權大勢大,可對上了這個李衛……他就是有一百個酒膽子也不敢同他起 衝突。
  「呃,李……李先生!」中島態度三百六十度大轉變,頓時變成哈巴狗,「小 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怎麼就衝撞到您了……呃,請您大人有大量,我只是多喝 了幾杯……呃,這……」
  看著中島又抹汗又道歉的模樣,就連酒店裡其他桌的客人都紛紛投來傾慕的眼 光,蝴蝶這才知道李衛原來是個鼎鼎有名的商場大亨。
  他果然是龍鳳之姿的大人物,雖然如此,難得的卻又是不卑不亢、謙沖為懷… …
  蝴蝶幾乎是瞬間就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這份氣度風華、翩然儒雅……就是他!她若要嫁,也要嫁予這樣令人激賞、值 得她傾心終生的男人。
  轉念間,蝴蝶已經假裝暈厥地向後軟癱。
  她算準李衛一定會及時抓住她的。
  果不其然,他一見到她暈倒,情急之下也不及顧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連忙 將她攙住。
  才打了一次照面,他就已經仗義救助她三次了。
  「小姐、小姐!」他微蹙眉頭,有些焦慮地抬頭望向經理,「有安靜的房間嗎?」
  「有有有!」經理忙不迭地點頭,「三樓貴賓室,我幫您準備一間。」
  「還有, 倒杯熱茶來……」 他低頭凝視了她單薄的身子和憔悴嬌小的臉蛋, 「再準備一些吃得飽的糕點,或是一些飯菜……」
  「我明白。」經理極識時務,連聲答應。
  李衛將人攔腰一把抱起,不由得一愣。她好輕,身子骨像根羽毛一樣。他搖搖 頭,大跨步走出音樂沸騰、人聲嘈雜的場地。
  可憐的賣花女!嬌嬌怯怯的一個女子拋頭露面不說,還被迫得面對像中島這樣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無恥男人。
  唉,中國女性……在戰火和艱苦生活裡被折磨得也夠了。
  他將她抱往三樓,在經理的引導下來到一間裝演得高雅清幽的貴賓室。
  經理退出房外,體貼地關上門,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蝴蝶緊閉著眼睛,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而且他又偏偏 是把她帶到專供麗池貴賓與女人狎戲的地方……
  她會不會看錯人了?他也不過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滿嘴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 娼……上海多的是這樣的人哪!
  天啊!如果她的判斷錯了,那她豈不變成了自動送上門的笨羔羊?
  此時,李衛已經將她輕輕地放在大沙發上,自己則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絲 毫沒有逾矩、非禮的動作。
  暗室不欺,守正端方……真不愧是真君子。蝴蝶在心中讚歎著,臉上卻不敢有 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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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4: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室靜默,安靜到蝴蝶都忍不住快打起呵欠了。
  開門的聲音又出現,一個個腳步聲伴隨著一陣陣香氣直竄人蝴蝶的鼻息。
  呵……好香!
  接著是物事放上桌的輕微聲響,再來是腳步離開、門扉關上聲。
  蝴蝶強忍住吞口水的衝動。
  一個微帶穩重清新的男子氣息靠近了她,她感覺得出是李衛俯下身來看著自己, 也感覺得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後,他還是微帶不忍心地輕喚著她,「小姐,你醒醒。」
  蝴蝶假意甦醒,茫茫然地盯著他,「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李衛輕吁了口氣,微笑道:「你暈過去了,來,先喝杯熱茶再說。」
  她緩緩地坐起身,愣愣地看著他,「李先生……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但笑不語,只是先把熱茶遞給了她。
  蝴蝶接過那盅飄蕩著清香的茶,心底一暖,「謝謝。」
  待她喝了幾口,李衛才開口道:「再吃點蛋糕,我瞧你一定是餓壞了,是不是?」
  她羞澀地點點頭,端過雪白的椰絲蛋糕吃將了起來。「謝謝……哇,我從沒吃 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他笑了,近乎憐惜地盯著她的吃相,「你幾歲了?十六?十七?」
  「我滿十八了。」她嘴裡含著蛋糕,微微地抗議道。
  他笑著道歉,「抱歉,我不大會猜女子的年齡,尤其年紀大的女子向來渴望少 算幾歲,年紀小的又希望多添幾歲……時常搞得我暈頭轉向的。」
  蝴蝶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你真是個好男人,才懂得體貼女人的弱點。」
  「你才十八歲,怎懂得好男人與壞男人的分別?」他饒富興味地問。
  從來沒有女子在面對他時敢與他侃侃而談的,她們多半嬌羞、拘謹得緊,彷彿 怕多說了半句,就會惹來他的不快似的。
  可是這個小女子不同,輕快爽俐。
  「我雖然只有十八歲,看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蝴蝶低垂眼瞼,自我 解嘲地道:「環境使然,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十八歲的女孩……我妹妹與你同樣年紀,她在花旗國(美國)讀書,每天只曉 得彈琴、看莎士比亞、交小男朋友……比起你來,她是幼稚多了。」李衛情不自禁 地道。
  「莎士比亞是誰?」
  他一愣,隨即笑道:「他是一個外國大文豪,這不重要,如果你是在外國讀書 的孩子,你也會知道莎士比亞的,可是在中國……你不需要懂。」
  蝴蝶歎息了,「一樣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際遇差別如此大,我也很想知道這個 莎士比亞是在做什麼的,為什麼要取這麼長的名字?」
  他盯著她,「你家裡沒法子供你讀書?」
  「我父母雙亡,目前孑然一身。」她搖搖頭,甩開纏繞上身的孤獨,「別說那 個了,令天真是謝謝你替我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我也沒有出太多力氣。」他溫和地道:「你時常到這兒賣花?」
  她點點頭,再吃了一些蛋糕,濃郁的椰子香氣飄蕩在她口腔、鼻息,令她不由 得一陣悸動。
  這一客椰子蛋糕的錢,她得賣掉多少玫瑰花才有辦法攢到?
  有錢人的世界果然是豐富、滿足的,不需要為了米缸剩下幾粒米而煩惱,也不 用擔心衣裳、鞋底穿破了以後補不勝補……
  她要有錢,她渴望脫離這種貧窮、令人絕望的生活。
  如果她有錢了,她可以餐餐吃雪白細緻的椰子蛋糕,下雨天不用擔心屋裡漏水 濕答答的,她還可以救濟胡奶奶和一些可憐的街坊鄰居,像是丈夫戰死在沙場上, 還得獨力拖著個孩子過活的李寡婦,或是被兒女遺棄,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守著一小 畝旱田的江爺爺……
  如果她有錢了,就能幫助許多人,讓他們過好一些的生活。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她抬頭凝視著李衛,心底泛起一陣 又一陣的激動和興奮。
  他是個出色的好男人,又是個權勢滔天的有錢人……
  無論如何,她都要跟著他!
  蛋糕吃著、吃著,蝴蝶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嚇了李衛一大跳。
  「怎麼了?蛋糕不合你胃口嗎?」李衛追問。
  她噙著淚搖頭,凝望著他,「李先生,我是感歎身世……」她放下盤子,突然 起身跪至他身前,「李先生,求求你,收留我吧!」
  李衛一震,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趕快起來!別跪著說話。來,究竟是怎麼回 事,你起來慢慢跟我說。」
  她搖頭不肯起身,聲兒哽咽、面容淒楚地道,「我知道我這麼要求您很過分, 可是經過令天的事情後,我再也不能在麗他賣花了,那個日本人以後會再騷擾我, 更有甚者,他就算把我搶回去加以凌辱了,也沒有半個人會為我挺身而出!」
  李衛臉色微微一變,心想這件事的可能性。
  日本人在上海已是越來越囂張了,她不過是個小小的賣花女,兼之父母雙亡, 中島若硬是要將她帶走,這也不是件難事。
  見他臉上透著思索之色,蝴蝶連忙抓住機會,幽幽怯怯地道:「如果您肯收留 我,我不會白白浪費您家糧食的,我會做菜、會洗衣、會繡花,劈柴、挑水的活兒 我都能做,無論是為奴、為婢、為妾……我都無悔。」
  李衛微微一震,雙眸瞥向清秀颯爽的她,雖然是單薄的身子、蒼白的臉蛋,卻 難掩她秀麗的美貌……
  他驀然笑了,輕輕地扶起她,「你的年紀與我妹子差不多,我怎麼會要你為妾 呢?不如這樣吧,你就跟著我幹活,我現在經商四處跑,的確也需要一個聰明伶俐 的小丫頭處理些起居雜事。」
  她眸兒一亮,「是,謝謝李先生!」
  呀,計劃得逞,他果然是見不得弱女落淚的君子。
  「以後喚我少爺吧!」他微笑。
  「是,少爺。」她笑得甚是開心,眼圈邊的淚花在笑意裡打轉著。
  這總是一個大好機會,可以脫離這賣花女的生涯,能夠多少學些新東西,還能 早晚都跟隨在他身邊,近水樓台……
  她相信日久見真心,以後少爺一定會看見她的好處,喜歡上她的。
  蝴蝶抱持著滿滿的希望,興奮不已地望著這個她萬分仰慕的「少爺」……他果 然是個善良寬厚的好男子啊!
  她期待、夢想已久的新生活,沒想到在這一瞬間統統實現了!
          ☆        ☆        ☆   
  晚上蝴蝶回到家,還兀自陷在狂喜中無法自拔。
  她環顧著徒然四壁、簡陋卻熟悉的家,心底既喜又悲。
  終於要離開這裡了,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有千般的捨不得?
  畢竟在這裡住上了好些年了,這兒的牆角哪裡裂縫、哪裡漏水,她都一清二楚; 屋頂的瓦破了幾塊,桌子的哪只腳歪瘸了,她也都知道。
  終於要離開了!
  她輕輕地撫過怎麼擦也擦不甚淨的木椅,上頭的一個刮痕是她用小刀子挖的, 因為生了蛀蟲,若沒有當機立斷地挖除,這整張椅子就會被白蟻吞噬、侵蝕掉。
  她向來做事都是乾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猶豫……壯士斷腕,勢在必行,她 獨自一人長到這麼大,靠的就是這一招保身。
  不然已是孤女了,做人做事若再是那麼溫溫弱弱、沒有主張,就得注定被風雨 撩撥、飄搖一輩子了。
  如今,她總算有些熬出頭了,要離開此處去謀求更新、更好的未來了。
  蝴蝶忍不住掉下淚來,流連不捨地緊緊攀住一桌一椅……
  「再見了。」她強忍住淚,聲音沙啞地道。
  這兒原是胡奶奶家旁邊的一進小宅院,胡奶奶留下她住了這麼多年,只收她微 薄的租金,所以她要走了,於情於理都該去跟胡奶奶說一聲的。
  她同李先生講好了明日要去城內的「李氏大通銀行」找他,因為他明日在那兒 辦些事兒,等她一到,就得開始準備聽候使喚了。
  蝴蝶擦乾了淚,兩眼紅紅地走向隔壁院兒的胡宅。
  鄉下人睡得早,不過胡奶奶年紀大了之後就習慣晚睡了,每每都是點著一盞小 小的油燈,就著微弱的燈火勉強替小虎子挑縫些衣褲。
  講究些都是蝴蝶接過去幫忙做的,可是這種機會以後恐怕不多了。
  「胡奶奶。」她在窗邊輕喚,怕吵了小虎子,明天一大早他還得到渡河口邊幫 忙船東渡河。
  胡奶奶一動,高高興興地蹭到門邊開門。
  「蝴蝶,令兒個怎麼回來得這麼早?」胡奶奶老手緊緊地握住她,「來,進來 坐會兒,陪我說說話。」
  蝴蝶乖順地跟著胡奶奶進去了。
  她們在昏暗、微微透光的廳堂裡坐下,胡奶奶將衣裳和針線挪到一旁去,笑呵 呵地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心的孩子,早回來還會過來陪陪我。」
  蝴蝶溫柔一笑,緊緊地握著胡奶奶乾枯清瘦的手不放。「胡奶奶,這麼晚了, 您不早些歇著,又在做針線活兒了?」
  「是呀,小虎子今天不小心被竹竽子刮破了袖子,我得給他補好,這天是越來 越冷了,他也就只有這麼兩件厚衣裳,不趕緊補補就沒得換了。」胡奶奶笑道。
  看著胡奶奶臉上的皺紋有著歲月無情刻畫的痕跡,裡頭藏著的是生命一點一滴 的波濤和折騰。
  也許她一晃眼也會到了胡奶奶這年紀,可是她希望屆時的她是個兒孫滿堂的老 太太,和心愛的老伴互相扶持著共賞落花垂柳,悶了去聽聽幾場京戲,嘴兒饞了就 去吃個天津燒栗子。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一點兒都不符合傳統女子必須具備的容忍耐苦、聽天由命、 無慾無求、無私奉獻……她有希望、有期待,必要的時候還會全力爭取自己想要的。
  可是一旦她的夫婿需要她,刀山油鍋她也敢闖……這就是她,敢愛、敢恨、敢 擔當。
  「胡奶奶,」蝴蝶的心頭對胡奶奶有更多的憐惜與不捨。「我來吧,您的眼力 不好,針線活兒做久了禁不住的。」
  她接過了籃子裡的針線,巧手勻了黑色絲線,開始一針二針密密實實地縫緊了 破損的地方。
  胡奶奶欣慰地看著她,憐愛地道:「蝴蝶,你真是個可人兒,以後不知是哪家 有這福氣娶到你呢!」
  蝴蝶微笑著,繡花針輕輕地戳人再挑出布面,手上的動作不停。「胡奶奶,你 太誇獎我了,這挑花刺繡有哪家姑娘不會呢!」
  「可就沒有你繡得這麼鮮活利落的,這換作是以前啊——你絕對是被選人皇宮 繡坊裡去的。」胡奶奶歎息,續道:「可是現在不同了,什麼衣裳都是工廠做,認 真要做這繡花為生,恐怕就得餓死了。」
  蝴蝶收起了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是啊,現今這個世道,掙錢不容易…… 胡奶奶,不過您放心,以後蝴蝶絕不會忘記您的。」
  「怎麼突然這麼說?」胡奶奶見著一絲不對勁兒。
  蝴蝶看著胡奶奶焦急的神情,溫柔地道:「胡奶奶,我尋了一個好差事,可能 明天就得搬出這裡,到老闆那兒幫忙去了,不過以後我會抽空常常回來看您的。」
  胡奶奶愕然地張大嘴,還來不及表示什麼,窩在房間裡頭的小虎子突然跑了出 來。
  他曬得黑亮的老實憨厚臉龐淨是錯愕和驚惶。「蝴蝶……你要離開我們了?你 要去哪裡?」
  蝴蝶嚇了一跳,隨即溫柔地看著他,「小虎子,我以為你早睡了。」
  他尷尬地抓了抓頭,黑臉紅得發亮,「我……我是睡了,可剛剛聽見你同奶奶 在說話的聲音,就……醒了。你到底要去哪兒呢?為什麼不住這兒了?如果你白天 做事,晚上也是要回家的呀!」
  蝴蝶像個大姐姐一樣的微笑看著他,神情溫暖柔和,「我老闆是個商人,我得 跟著他東奔西走地伺候著,所以也就不方便住這兒了,我是想搬走了也好,你們還 可以把房子租給別人,多收些租金過日子也不無貼補的。」
  胡奶奶險些急哭,死命地握著她的手,「蝴蝶,住得好好的不是嗎?怎麼突然 間想走?」
  蝴蝶眼眶一熱,鼻頭酸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總之,我很捨不得你們, 可是又不能不去追求我所想要的……不過我不會忘記你們的,以後一定常常回來看 你們,也會時時照應著你們的。」
  小虎子忍不住向前一步,卻又不敢冒犯地拉她的手,只是滿頭大汗地道:「你 一定要走?其實你若留下來,也可以不愁吃穿的……」
  弦外之音如此明顯, 蝴蝶誠懇地堵住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 輕柔堅定地道: 「小虎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要的不止是這些。」
  「我知道我們家窮,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小虎子近乎賭氣地道。
  蝴蝶歎息了,「不止是這樣的,人各有志,我圖的不止是一個錢宇,還有其他 的,我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也很難說得清楚。」
  小虎子煩躁地看著她,「蝴蝶,我的確聽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們鄰居這麼多 年了,難道苦日子你過不下去嗎?」
  小虎子對她說話向來是羞澀中帶著敬意,此刻卻是又急又氣,忍不住大聲了起 來。
  胡奶奶驚懼地看著孫子,正要喝止,蝴蝶輕輕地按住她的手,安撫地搖了搖頭。
  「小虎子,我七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從北方輾轉到這兒生活六年了,你幾時 聽過我叫苦?苦吃不了苦,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早就斷氣了,哪還能活到現在?」 她凝視著他,溫和而沉痛地道。
  小虎子低下了頭,咬住了唇。
  「小虎子,雖然我們同樣歲數,可我一直拿你當作自家弟弟看待,以後我不在 這兒了,老奶奶得勞你多費心照顧,倘若我出去發展得好,我不會忘了報答你們; 若是在外頭淪落了、流浪了,也不會回來耽誤、拖累你們的。」蝴蝶眼眶紅紅地道: 「好好照顧老奶奶,沒事兒就回來陪陪她,老人家最是怕寂寞,怕早上眼睛一睜開 就是等待太陽下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害怕再開口會淚水決堤。
  與胡奶奶相依為命這麼久,雖然隔鄰而居,卻是最親近的,此刻臨到離別,又 怎能不心如刀割?
  胡奶奶早已哭得淚水滿襟,一雙老手緊握著她不放。「蝴蝶,你這孩子……你 這麼說是要揉碎老奶奶的心肝嗎?說什麼淪落了、流浪了也不會回來……這兒永遠 是你的家,無論你發生了什麼事,奶奶永遠等著你。」
  蝴蝶再也忍不住了,撲進胡奶奶溫暖的懷裡哭了起來,「胡奶奶……」
  小虎子的眼眶也紅得跟什麼似的,他同蝴蝶認識多年,從未見過她掉眼淚的, 現在看她哭得肝腸寸斷,他的心也快跟著碎掉了。
  他也捨不得她走哇!
  原以為她心裡是有數的,等到他攢夠了錢就將她風風光光娶進門,可沒想到… …
  小虎子又氣又難過又捨不得,眾多的思緒將他整個人塞得滿滿的,一時之間呆 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胡奶奶頻頻摸著蝴蝶的頭髮,拭著眼淚,歎了口氣道:「孩子啊,以後得空了 就回來看看我,我知道你是最伶俐的,決計不會讓自己吃了虧,老奶奶也沒有什麼 要囑咐你的,只不過真受了委屈千萬別憋著,隨時回來,老奶奶都在。」
  「是。」蝴蝶吸吸鼻子,稍稍退開了一些。「老奶奶,您千萬得保重自己,我 有空就回來看您。咱們開心些吧,又不是生離死別的,一樣在上海,近得很,說不 定老闆一高興賞我些好東西,我還能馬上帶回來給你們呢!」
  胡奶奶被她逗笑了,「你呀,若真有好東西就自個兒留著,女孩子家身邊存點 兒錢是需要的,知道嗎?」
  「是。」她柔順地笑道。
  她們又談了一會兒, 眼見夜已深了, 胡奶奶這才依依不捨地抓著她的手道: 「自個兒在外頭要當心,要記得吃飯,有空就回來……」
  「我會的。」蝴蝶溫柔地放開她的手,回頭再看了一眼老淚縱橫的胡奶奶和一 臉憨厚的小虎子,猛地一咬牙邁步離開。
  夜冷了,秋涼了,明月高懸在天空,透著清清亮亮的光。
          ☆        ☆        ☆   
  這天中午,蝴蝶只拎了一個小小的皮箱,就來到了「李氏大通銀行」門口。
  她的細軟本就不多,再把幾件棉被和大棉襖給了胡奶奶,幾件小時候穿的衣裳 給了鄰居的女孩子,這邊給一點,那邊再給一點,就把她六年來存積在屋內的東西 都給清理一空了。
  現在小皮箱裡只放一小塊香皂,三件夏天的藍旗袍,還有兩件大棉襖,幾件換 洗小衣和一隻梳子和鏡子,小錢包則是搋在懷裡……
  她多年存下來的兩塊銀元和幾串錢都在裡頭,萬一丟失了,她就得去跳黃埔江 了。
  來到了李氏大通銀行輝煌寬闊的門前,她突然有些卻步。
  這兒進進出出的都是衣飾高級的男女,門前停靠的不是黑頭車,就是豪華馬車, 她忍不住低頭瞧了自己一眼,更加心虛了。
  一件寬鬆的印丹士林布旗袍,由於天氣微寒,肩上多披了一件自己織的方勝鑲 花毛線披肩,雖增加些許溫暖,卻襯得她的身子更加寒酸單薄。
  她輕輕喟了一口氣,勉力一振,掃去眉間的落寞,一抹堅強勇敢的神采躍上了 眉宇。
  「既然已經來到這兒了,我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她毅然決然地走進李氏大通 銀行。
  裡面到處是外國人和衣著高貴的中國人,美麗的女子們穿著優雅的外國蓬蓬裙, 再不然就是一襲縷金繡花旗袍,儀態大方地勾著紳士的手,走在鋪滿光滑大理石的 銀行大廳。
  幾個在櫃台工作的男人穿著西服,上面還打著洋人的須結,恭順有禮的與客人 交談外,還有數錢的聲音,有銀元的響聲,還有一疊疊的紙鈔……
  蝴蝶看到眼睛都直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富貴之地啊!
  她知道銀行就跟錢莊、商號是相似的,只不過規模更新、更大,卻沒想到這城 裡有名的李氏大通銀行,也是李衛名下的產業之一。
  他實在是個商場大亨,比她以前在麗池大酒店見過的商人們還有本事。
  她吞了口口水,走向懸掛著「服務台」的櫃台前,輕聲說:「這位先生,我找 你們董事長李衛先生。」
  裡頭一名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精明的眸光隨即上下打量著,「你?你是哪位?」
  「我與李先生的好的,我是他新聘的丫頭。」她迎視他的眸光,不懼地道。
  中年男子掩不住訝異,「你是我們董事長新買的丫頭?你誆我的吧,我們董事 長要買個丫頭難道都還得親自出馬,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又是一個狗眼看人低的!蝴蝶柳眉一揚,冷靜有力地道:「的確是李先生要我 來大通銀行找他的,請你轉告他,我是韋蝴蝶。」
  「告訴你,我們董事長不輕易接見人的……」中年男子根本不打算幫她通報。
  「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男子一愣,眉毛一豎,「你要做什麼?」
  蝴蝶直視他的名牌,「江天福,大通銀行服務部主任……我記住你了,如果你 到現在還認為我是誰騙你的話,不要緊,儘管將我轟出去,但是如果我是真的,那 麼以李先生的脾氣,你覺得他樂見屬下仗勢欺人嗎?尤其這個屬下又是身居服務部 的要職……服務部是做什麼的?是不是得好好安撫、伺候客人的工作?」
  江天福臉漲紅了,又驚又疑,正在猶豫間,一串清朗暢快的長笑倏然響起。
  「董事長!」江天福驚看來人。
  李衛高大的身子靜靜地佇立在蝴蝶身後,顯然已經把他們剛剛交談的話都聽進 去了。
  「蝴蝶,沒想到你的反應如此快,又這麼有勇氣……」他絲毫不掩訝然與讚賞, 微笑凝視她,「我倒沒收留錯人。」
  蝴蝶看著他,一顆心早就不由自主地亂跳了起來,但臉上表情還是強自鎮定, 似笑非笑地道:「少爺,您果然是貴人,要見您一面好不容易呵!」
  李衛哈哈大笑,隨即臉色一沉,眸光射向江天福,教他不禁打起寒顫。
  「董……董事長……」江天福訥訥地說。
  「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也辜負了當初升上這個職位時你對我說過的承諾。」 李衛眼神清明銳利,口氣卻依舊平穩溫雅,「你當初怎麼對我說的?」
  江天福臉色蒼白,汗水直冒,「董董董……董事長,我……」
  「嗯?」他微挑眉毛。
  江天福抹了一把汗,戰戰兢兢地道:「擔任主任後,必將秉持著以客為尊的理 念,務必……務必讓所有的客人來此都有賓至如歸的親切感受……董事長,請您原 諒我這一次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李衛溫和卻堅定地道:「我對你們一向視若家人,無論福利、薪餉都比別家銀 行更優渥,我期望的就是你們對顧客絕對的尊重和服務,無論來者是王親國戚,還 是販夫走卒,不管他是不是進來存款的,統統是大通的客人。」
  「小的……明白。」江天福腳一軟,幾乎要跪倒在李衛面前懇求了。「董事長, 求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衛凝視著他,還未開口,蝴蝶就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少爺,請你再給 他一次機會吧!再怎麼說他也是忠心為主,幫你擋掉不必要的客人……何況我不過 是小小的丫頭,並非銀行裡的大客戶,就算得罪了也不要緊的。」
  李衛轉過頭來,微訝地看著地,「你不乘此機會要我好好嚴懲他一番?」
  蝴蝶微微一笑,「何必?我與江主任不都是你的手下嗎?」
  李衛瞅著她清亮含笑的眸子,好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莞爾一笑,「既然如 此,我也不為難任何人了。」
  「謝謝董事長,謝謝!」江天福感激涕零,差點磕頭謝恩。
  「要謝就謝蝴蝶吧,她以後是我的貼身丫頭,認清楚了,下次再攔著人狐假虎 威的,我就照規定行事了。」李衛低沉地道。
  「是,天福再也不敢了。」江天福又是汗顏又是羞窘,忍不住再看了蝴蝶一眼, 「蝴蝶姑娘……謝謝你美言。」
  蝴蝶巧笑情兮,「江主任言重了,還要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方才蝴蝶對 您的出言不遜呢!」
  她的話是刀切豆腐兩面光,不但說得江天福臉上有了光彩,也讓此刻的氣氛有 了緩和。
  江天福對她滿心感激,李衛也忍不住用驚異的眸光打量著她。
  果然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孩兒,懂得應對進退,卻也不會得了理就不饒人,甚有 氣度風範。
  實在難以想像她才十八歲,還是賣花女出身。
  李衛的眼神更溫柔了,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好了,天福,去做事吧!凡事 謹慎有禮就是了。蝴蝶,你跟我來。」
  蝴蝶依順地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大門,一輛擦得晶亮氣派的黑頭車早就等著他們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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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司機禮貌地幫他們開了車門,蝴蝶有些窘然地呆站在當場,臉色猶豫。
  「怎麼了?」李衛站在她旁邊,等著她先坐進車內。
  「少爺不先坐嗎?」她彆扭地道。
  李衛啞然失笑,「你這麼颯爽、瀟灑的,讓我都忘了這裡是中國……在外國, 男士都是要禮讓女士的,這叫紳士風度。」
  蝴蝶笑了,緊張頓時煙消雲散。「少爺,您說的那個外國倒還真符合我的胃口, 男女都是一樣兒的,甚至於男子還得對女子禮貌有加……這在咱們中國是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哪!」
  「你也覺得男女理應平等?」他驚異。
  蝴蝶眸光亮閃閃,輕快道:「我不知道什麼叫作男女平等,我只是覺得男人是 人,女人也是人,不該分什麼貴賤高低的,天生我材各有用處嘛!」
  他爽朗地笑了,對兩人的言語投機頗感高興。「你真是個伶俐的小丫頭,你說 的話正是我心頭的想法,我們中國的婦女有千般好,就是這一點……太想不開了, 有時平白無故教男子欺侮了,還得一輩子做牛做馬、甘之如飴。」
  蝴蝶不可思議地看著李衛,心底震動而悸然。
  怎麼可能呢?男人不都認為女人應該犧牲一輩子的嗎?是不是讀了書、識得了 學問的,就自然會有如此卓絕開通的想法?
  他看出她眼底的崇拜,微笑地說:「照道理說男人都希望妻妾為自己犧牲奉獻、 無私無悔,而且不得有怨言,這樣才有男人的主權和地位,可是偏偏我喝了洋墨水 後,就覺得這種現象是十分不公平的。」
  「豈止十分不公平?」蝴蝶有些激動,想到了千百年來的傳統加諸在女人身上 的壓力,更有甚者,一些不人道的枷鎖套在女人身上也套太久了,可是從未有人發 現這是不合理的。
  比如巷尾的李寡婦,丈夫已死在戰場上了,她抱著個孩子孤苦無依的生活著, 也沒人可以依靠,好不容易賣豬肉的榮哥喜歡她喜歡得要命,卻礙於世俗的眼光和 禮俗,不能娶她這個據說命中帶煞的女人……
  命運,對李寡婦又公平嗎?
  李衛的話簡直是為女人大大地吐了一口怨氣和無奈!
  李衛盯著地滿是激動的小臉蛋,止不住笑了,「咱們別站在這兒說話了,進去 車裡,待會兒我先讓你把行李放入我的公寓裡頭,然後咱們出去吃頓飯,再慢慢談 這個未完的話題。」
  蝴蝶這才發現自己失態了,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微笑地道:「說得也是,我 是丫頭,也不該讓你這位少爺陪著我在這兒罰站。」
  李衛微笑地看她鑽進了大車裡,隨後才坐了進去。
  沒想到她是個有思想的小丫頭啊!
  雖然他平時沒有以言談深度與否的角度去考究、衡量任何人,但是自英國回來 的他是孤獨的,除了處理龐大事業之外,他的心靈卻是空虛的。
  他渴望與人交心,說的話可以有人懂,可以互相傾訴、侃侃而談,但是上海是 不一樣的,甚至於整個中國……若非急於功利,就是耽於老舊的傳統陋習裡,沒有 人能夠真正與他坦白地敞開來談話。
  唯有這個蝴蝶……
  他忍不住笑了,心情又放鬆了些。
  這個蝴蝶啊!看似莽莽撞撞、勇氣十足,但也是細膩的、玲瓏婉轉的。
  她尊敬他,但不怕他,似乎也不以巴結他為榮,這樣的一個女子,讓他分外有 種發現寶貝的驚喜感覺。
  對她倒不是有什麼男女之情,在某方面他也還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對自己的 髮妻絕對忠實,只是覺得意外得到了一個清新可喜的解語花、開心果,這讓他情不 自禁地愉快了起來。
  黑頭大轎車緩緩地發動駛離,李衛看著蝴蝶新奇地環顧著車廂,又強忍住露出 發問、驚歎的表情,他不禁又想笑了。
          ☆        ☆        ☆   
  由於方便辦公的關係,李衛在美麗繁榮的港邊買了一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是 上海目前最流行的小花園洋房。
  他平時就以這個距離「李氏船務公司」很近的公寓作為辦公、接見員工和客戶 的場所,還可兼以休憩。
  房子裡有一個廚子,一個老傭人和一個司機,成員不多,卻是忠心耿耿的。
  他們見到李衛帶了個女孩回來,臉上都難掩訝異。
  「福伯,福媽,開順,她叫蝴蝶,是我新買回來的丫頭,以後你們得多多照顧 她了。」李衛微笑介紹。
  大夥兒這才恍然大悟。少爺最是惜老護幼的,蝴蝶姑娘鐵定又是被他給「撿」 回來的。
  「蝴蝶姑娘。」上海人習慣稱呼年輕女子為姑娘,因此他們對蝴蝶親切地叫喚 了聲。
  蝴蝶又驚又喜地看著這對和藹老夫妻。「福伯,福媽,我可以這樣叫你們嗎? 你們看起來好慈祥啊……」
  福伯、福媽互觀了一眼,忍不住笑容滿面,「蝴蝶姑娘真會說話。」
  「以後喚我蝴蝶就好了,我也是在少爺手下當差的,」蝴蝶甜甜地笑道:「不 用叫我姑娘不姑娘的,聽來彆扭又生疏呢!」
  「你們依她吧,以後都是成天要碰面的,這麼姑娘、姑娘的叫,的確也不順口。」 李衛微笑,「再說她也只是個丫頭片子,你們再怎麼說都比她年長,應當是她尊稱 你們才是。」
  「是。」福伯、福媽同聲應道。
  「福伯,待會兒我要去洋行辦個事兒,午飯就在外頭吃了,你們不用準備我的 飯菜。」李衛道。
  「好的,少爺。」福伯恭敬地道。
  「福媽,麻煩你帶蝴蝶去她的房間好嗎?」他再轉頭看向福媽。
  福媽笑吟吟地點頭,對蝴蝶親切地道:「跟我來。」
  蝴蝶溫柔地望了李衛一眼,提起行李跟著福媽往美麗的走廊而去。
  福媽隨時都把所有的客房和臥房整理得非常乾淨,所以當蝴蝶走進了福媽安排 的臥房後,她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是……給她睡的房間嗎?
  簡直比她原來的屋子還要大,而且有西洋式的大床和清爽明亮的落地窗,窗外 就是船隻和商賈絡繹不絕、景色如詩如畫的港口,商船、貨輪、大大小小的船隻都 停泊在港灣裡,水上起了一陣濛濛煙波,將整排的英式房子和美麗的船兒都籠罩得 如同在夢裡、霧裡一般。
  臥房裡的擺設簡單而雅致,一張紅木桌子、一盞台燈、精緻繡花的沙發椅子, 還有花幾和一個大大的衣櫥。
  「好美呵!」她訝然呆愣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宇來,人都暈暈然了。
  福媽掩著嘴兒笑道:「蝴蝶,以後你就住這房間,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別 客氣。」
  「謝謝福媽,這已經太好了。」她激動地道。
  福媽笑孜孜地道:「你覺得舒適就最好了,少爺人脾氣好得很,是個絕世無雙 的大好人呢!咱們能在他手底下做事都是個福氣呢!」
  蝴蝶笑了,心底有一絲甜滋滋的喜意。
  倘若以後……李衛喜歡上了她……那就更美好了。
  「福媽,謝謝您,以後您有什麼雜事兒要做也千萬得叫我,別同我客氣啊!」
  「你服侍好少爺便行了。」福媽一尋思,「那麼以後這早上替少爺端水洗臉、 接接電話留留信兒的事就交代給你了,我老嘍,又不過讀過兩年的私塾,有時寫起 宇來彎扭得緊。」
  蝴蝶溫柔地笑道:「是,您放心。」
  「蝴蝶!」李衛在房門口微笑,「該走了,或者你要在家裡休息會兒?」
  「不,我不累,我要一道去服侍少爺。」蝴蝶把行李擺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奔 向他。
  福媽笑了。這孩子實心得緊,這麼快就存著報答少爺的心,真是難得!
  李衛點點頭,笑著轉身便行,蝴蝶也急急地跟在他後頭,還沒忘跟福媽道再見。
          ☆        ☆        ☆   
  蝴蝶跟著一道去洋行瞧新鮮,一會兒看李衛跟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說話, 一會兒又看他吩咐這個、囑咐那個的,忙碌得緊。
  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幫他分擔一些工作。
  待出了洋行,兩人坐進了黑頭車裡,蝴蝶忍不住問道:「少爺,你沒有請個秘 書之類的幫幫你嗎?」她看過氣派的商人身旁都跟著好幾個秘書先生或小姐的。
  李衛失笑,「你怎知我沒有秘書呢?」
  蝴蝶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那您的秘書是隱形人嗎?怎麼我都沒見著他的 影兒呢?」
  他笑出聲來,「沒見著人,只見到影子,那也很恐怖了;小丫頭,我的秘書都 在公司裡頭先幫我依公事的輕重緩急一條條分類,等我回去之後再行處理,難道身 邊跟著個秘書才叫在辦事嗎?」
  「原來如此。」蝴蝶懊惱,「真是的,我真是個鄉下土蛋。」
  「別這麼說,你是關心呀!」他還是笑吟吟的。
  「少爺,接下來咱們要去哪兒?」蝴蝶的懊惱一閃而過,隨即期待地問,「船 公司嗎?我聽說你有很大的船務公司。」
  「我們現在要去吃飯了,帶你這小丫頭去嘗嘗鮮。」他微笑。
  蝴蝶微挑柳眉,「少爺,別一直小丫頭、小丫頭的叫,我真的不小了,別把我 像五歲小孩子一樣喚著,這樣會傷了我的……」
  她在思索著該怎麼說才好,李衛已經接了下去,「會傷了你的自尊?」
  「是。」她用力點頭。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你有時穩重得像個飽經滄桑的女子,有時又純真 無邪得如同小女孩,教人實在難以對你下定論,究竟該稱你姑娘,還是丫頭。」
  蝴蝶止住了笑,幽幽地道:「我的思想是個成熟的人,靈魂與心房卻渴望繼續 逗留在美麗童真的歲月裡,因為我的生活促使我堅強早熟,然而我卻無法放棄對天 堂的想望。」
  李衛驚異地凝視著她。這是何其太雅、何其美麗的詩篇?居然是從一個稚嫩年 輕的賣花女嘴裡傾訴出來的?
  她是一塊璞玉,一塊等待雕琢、令人驚喜的璞玉!
  「你讀過書?」他訝然地問。
  她眸光微微閃動著一絲晶瑩淚光,低低地道:「我父母皆是書香世家,小的時 候便教我看書學詩,後來父親去世,我與我娘相依為命,那時候家中還頗有恆產, 也還有餘力讀書,可是母親病死之後,家中財產為叔伯所佔,再加上北方戰火摧殘 ……我隻身一人逃到了上海來,那一年正好十二歲。」
  李衛憐惜地看著她,低歎道:「命運擺弄人,你堂堂一個書香千金,卻淪落到 拋頭露面,以賣花為業……」
  「我不認命,從來就不認。」她一抬頭,眸光閃動著堅定與毅力,「就算是吃 苦,賺著微薄的金錢,我還是相信我以後不止於此的,生命此刻給我的是歷練,熬 得過的便是粹出金來的人上人,熬不過的就等著被命運的巨輪輾壓過去,如此而已。」
  「說得好。」他簡直目不轉睛。
  蝴蝶被他這樣專注的眸光盯得羞澀了起來,輕咳了聲,「話題別淨往我身上打 轉兒了,今天不過是我上工的第一天,就對你背完了所有的祖譜,那以後我還跟你 掰什麼呢?」
  他被她逗趣的口吻惹笑了,邊笑邊搖頭道:「你呀!」
  「咱們坐了好久的車了,要去哪兒吃飯呢?」
  「去曼尼頓。」他放鬆身子,閒適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一家英國館子,閑雅 得很,可以在那兒喝喝咖啡、吃吃下午荼,最好的是那兒全天供應美味的食物。」
  「咖啡是什麼味道?」她好奇地問。
  「苦苦澀澀的,滋味卻香醇、濃厚無窮。」他微微一笑。
  蝴蝶滿心嚮往,「像黃連那樣嗎?還是像冷了的隔夜濃荼?」
  「待會見你可以點一杯試試。」他微帶寵溺地笑看著地,「我個人倒覺得它的 滋味像極了人生。」
  「嗯!」她重重地點頭。
  她一定要嘗嘗這個如人生一般滋味的咖啡。
  車子平穩地駛近了一棟美麗典雅,帶著濃濃異國風情的小宅前,蝴蝶巴在車窗 前看著,不由自主地輕歎了。
  「我覺得現在好似置身天堂,這一切只有天堂和最美的夢境裡才有的。」她回 頭,感動地對他嫣然一笑。
  這個笑容讓李衛剎那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瞬間狂跳得老高。
  當他努力壓抑下異樣的狂動時,車子已停穩,蝴蝶已然像只真正的蝴蝶般翩然 飛舞而出。
  秋日午後的陽光柔柔地灑在她身上,將她的黑髮映照得瑩然生光。
          ☆        ☆        ☆   
  「好苦。」濃黑飄香的液體被盛在雪白的有耳杯子裡,侍者才剛端到桌上就被 蝴蝶迫不及待端起啜飲了一口,但見她一張小臉瞬間苦成了一團。「的確像,像極 了悲慘的人生。」
  李衛不能自己地哈哈大笑起來,「好評語,只不過你忘了加糖和奶精了。」
  「咦?」她眨了眨眼,苦著的小臉有一絲放鬆。
  李衛主動伸出手來幫她從白瓷罐子裡舀了兩匙的粉狀奶精加人,再夾了兩塊方 糖放進她的杯裡,最後用小湯匙攪拌了數下。
  蝴蝶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暗暗記了下來。「原來要這樣。」
  「你再喝喝看。」
  她有點猶豫,但還是在他鼓勵的眼神下端起喝了一口。
  苦澀、濃香味兒依舊,可是卻有種苦盡甘來的醇厚感,她忍不住再喝了兩口, 喜色躍上眉梢。「真的好喝多了,而且喝來有種特別的感覺,我也不會說……好像 那種會越唱越上癮的感覺。」
  「沒錯,咖啡裡頭有咖啡因,喝多了容易上癮。」他微笑,「在英國,講究點 兒的就自己買咖啡豆來煎焙、磨粉,然後再自行燒煮,那種滋味更是難得。」
  「真好!」她無限嚮往。
  「你倒是異類,我認識的人裡頭鮮少有喝得慣咖啡的。」
  蝴蝶笑瞇瞇地道:「能人所不能者,是謂大丈夫;我喝得慣,也該算得是半個 女中豪傑了。」
  「是、是、是!」他許久沒有笑得這般開心了。
  他們點的餐點就在這時送來,接下來李衛又很細心地教導蝴蝶如何使用刀叉吃 牛排,如何分辨肉有幾分熟,還有餐後的甜點該選什麼較合胃口。
  老師教得精,學生學得勤,氣氛自然融洽、愉快得緊,眼見午後的辰光轉瞬就 過去了,等到他們吃完了午飯,都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
  李衛的興致很高,心情也非常好,溫文儒雅的臉上雖然常帶著一抹笑,卻從未 有像今日這樣連番大笑好幾次的。
  蝴蝶的翩然來到,讓他原本平凡枯燥的生活也變得有趣兒了。
  他突然有種錯覺,自己像回到了在異國求學讀書的時期,快樂與笑聲是如此單 純、簡單,生命就算拋擲在這樣小小的、美麗的事物上,也是無啥妨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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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6: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清晨,陽光尚未露臉。
  鬧鐘響起第一聲,李衛就按掉了喧噪的聲音,利落地翻身起床。
  二十多年如一日,他素來不貪困多眠,就算天氣再怎麼冷,前一晚工作到半夜, 他必定是清晨就起床。
  屋裡還是幽幽暗暗的,只有一盞暈黃的燈光輕輕地籠罩著床頭,他一起身,換 掉了睡衣,就撳亮了臥房裡的大燈。
  光明乍現,門外已響起了兩聲有禮的輕敲。
  「進來。」李衛說道。是誰?這麼早?
  蝴蝶穿著一身輕便的藍色女傭衣褲,黑亮的長髮已綁成了兩條辮子,盤在兩耳 耳側編成俏皮又帶典雅的花髻,雪白的小臉上烏黑晶瑩的眸子閃動著盈盈笑意,小 手端了一盆溫熱的清水進來。
  「少爺,你起來啦?先洗把臉吧!」她巧笑情兮,手腳伶俐的將水放上了一旁 的花几上,「福媽說您慣用西洋的牙膏,所以我就沒幫您準備青鹽漱口了。」「你 何必這麼早就起來服侍?」李衛心底一暖,見到她溫柔輕靈的笑容,莫名地覺得一 整天都可以愉快了起來。「下回也不用替我捧水進來了,我都習慣在浴室裡頭盥洗 的……外國的東西有時的確實用得緊,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蝴蝶一愣,「那這……水……」
  他不忍見她滿臉興頭卻被潑了冷水,連忙微笑,「既然是你一片心意,今天我 還是在這兒洗臉吧!」
  蝴蝶歡愉地笑了,幫他拿過了舒服柔軟的羊毛拖鞋,輕輕快快、絮絮叨叨地道: 「我是你的丫頭啊,早起服侍你是應該的。對了,福伯煮了綠豆稀飯和幾樣道地小 菜,他說您最愛吃他做的蔥烤鯽魚了,所以一大早就到魚市買了好幾斤新鮮的鯽魚 呢!」
  什麼叫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李衛倒是見識了。
  她的聲音乾淨清脆又利落,說話間又是有條不紊、清清楚楚,語氣怡然瀟灑又 明快,比起他見過的任何女子都還要來得爽脆好聽。
  他笑道:「看來該送你到上海廣播公司去播報新聞,我保證你的聲音一定能夠 喚醒昏昏欲睡的上海市民。」
  蝴蝶臉紅了,手上的動作也一頓!「少爺最愛戲謔人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丫 鬟,哪上得了抬面去播報新聞呢!」
  他笑著,穿過她遞上的拖鞋,並洗了把臉。「昨晚睡得好嗎?被子夠暖和嗎? 你的衣裳都是這樣單單薄薄的,冬天快到了,找機會讓福媽帶你去買些新襖子吧!」
  蝴蝶搖頭,「我夠穿了,反正也沒有什麼特殊場合要穿新衣裳,我帶來的幾件 衣服已經夠了,再說福媽剛還給了我兩套衣服。」
  「才一天的辰光,沒想到你與他們夫妻已經混得這麼熟稔了。」他接過了地遞 給他的雪白襯衫,再套上黑色羊毛衣。
  一身黑毛衣、白長褲的模樣,將李衛襯托得格外英爽出色。
  「福媽他們對我都很好。」蝴蝶心中有若無限感激。
  他點點頭,溫雅地微笑,「那我就放心了。幫我準備大氅和手套吧!」
  她連忙打開大衣櫃,選了一件純黑色羌皮大氅,正發呆尋思著往哪兒找手套, 李衛這才微微一笑,道:「都在第二個抽屜裡。」
  他向來是自己動手的,但是蝴蝶初來乍到,不給她點事幫忙著做,恐怕她會更 覺得手腳失措、茫然無依。
  蝴蝶趕忙兒打開抽屜掏了雙黑兔毛手套,然後恭恭順順地捧上,「少爺,你待 會兒要出去?」
  「是,去上班。」他微笑,「你先將手套、大氅拿到樓下,等會兒再拿給我, 我還沒梳洗、吃早飯呢!」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敲了自己一記,「是呀!難不成讓你穿著大衣、戴著手套 吃飯嗎?我真是笨瓜。」
  「笨是不笨,只是太忠心、慇勤了些。」
  蝴蝶心一動,有點緊張地道:「您覺得我太過慇勤了?」
  太慇勤就是太做作、落了痕跡,難道她討好他有討好得這般明顯嗎?
  他是不是對她有像印象了?覺得她是個用心機的女子?還是……
  她心裡頭亂糟糟起來,小臉微微發白。
  李衛雖不知道她腦子裡的念頭,卻也笑著解釋道:「我沒有說你這樣不好,只 是別太緊張了,以後的日子長得很,要服侍幫忙還愁沒機會嗎?」
  蝴蝶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並吁了口氣。
  是呀!以後日子長得很……他終會喜歡上她、明白她的心的。
  「是的。少爺今天要去上班,不需要我跟著伺候嗎?」她笑道。
  「我在公司裡會很忙,也沒時間陪你說話,你去了只是發悶而已。」他溫和道: 「不如你在家裡幫著福媽,多多少少分擔些家事,若真要服侍我,等我下班回來再 說吧!」
  「是。」她有些垂頭喪氣。
  李衛只是笑看她一眼,「你可以先下去了。」
  「是。」蝴蝶低著頭退出房間,小腳踏在走廊上時,才幽沉地歎了一口氣。
  她從未像現在這麼深刻地感受到,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能言善道的「傭人」而 已。
  是啊,她不能共同參與他的生活,陪在他身邊,因為她的身份是傭人,只要他 一聲令下,就得乖乖地去做傭人該做的事。
  她不是不甘心為奴、為婢做家事,只是有些心酸……他的眼底心裡,總當她是 個買回來的丫鬟而已啊!
  蝴蝶憂鬱了一下,隨即振作而起。
  這才是第二天呢,她會用盡所有的心力表現,讓他發現她的心,讓他也喜歡她 ……
  蝴蝶又眉開眼笑了起來,細緻的小臉漾著純粹的快樂。
  她又蓄滿了精神,準備幫福媽擦地。
  當晚,李衛直到鐘敲過了十響後才回來。
  福伯夫妻都是很早睡覺的,不過他們總會輪流一個人幫李衛開門,可是今天蝴 蝶自告奮勇要等門,因此兩個老人家自然就樂得早早裡被窩去。
  聽到開門的聲音,蝴蝶飛奔出臥房,興奮地幫李衛拿過了大氅和手套,還替他 準備了厚拖鞋。
  「少爺,你一向都工作得這麼晚嗎?」跟在他身後,她忍不住問。
  李衛微笑,側頭看著她,「怎麼是你等門呢?」
  「我想天也冷了,福伯和福媽忙了一整天,該早早去歇著,反正我是年輕人, 晚點兒睡又不打緊。」她嫣然笑道:「少爺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消夜?」他撫 撫肚子,倒真的有些餓了。晚上和幾個客戶邊聊邊進晚餐,大家都忙著敲定合約的 細節,倒也沒認真地填飽肚子,現在已近深夜,腹內僅有的食物早已消化光了。
  「那就麻煩你了。」
  蝴蝶欣然地點頭,笑得好不燦爛,「少爺,您先在客廳坐著,我幫您準備消夜 去……要不要先喝杯熱茶呢?」
  「也好。」他盯著熱心嬌俏的蝴蝶,唇邊怎麼都抑不住笑容。
  忙了一整天回來,能夠見到個笑靨如花的臉蛋兒,還是令人欣慰滿足的。
  他心窩暖洋洋的,看著她纖小的身子一下子奔進奔出,不一會兒就幫他把茶捧 了來,然後又一溜煙兒地不見了,想必是幫他下廚準備消夜去了。
  他放鬆身子往後靠,倚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夜已經深了,可是這初燃起的暈黃 燈光和清新飄散的荼香味,都令他渾身精神鬆弛,舒服得恍若跌入夢鄉般。
  他啜了口沁香的茉莉香片,有些訝異著蝴蝶怎麼如此清楚他的口味,將荼湖得 不濃不淡剛剛好。她是個伶俐的小女子,這一點實在沒話說,若不是他早已有了妻 室,恐怕是無法抵擋這個玲瓏知心的小女人的。
  「少爺,消夜來了。」聞聲人到,蝴蝶笑吟吟地捧著一個大托盤,上頭放了一 只熱騰騰飄煙氣的大碗,還有一雙牙筷和湯匙、一小碟子物事。
  待她放妥了之後,他忍不住驚喜地道:「麻油雞絲面,魯干焙酸菜,你怎麼知 道我最喜歡這個?」
  「福伯提過,不過我還來不及跟他學,所以今天這碗是我自個兒做的,還不知 道合不合少爺的口味。」她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湯喝,一入口,那又香又濃又帶些甘甜、麻辣的滋味瞬 間擄獲了他的胃。
  「太好吃了!」他忍不住讚歎,拿起筷子便夾起麵條吃,「你哪兒學的廚藝? 這麼精湛。」
  「下廚久了,自然就會幾手廚技,不過只是些家常菜,難上抬面。」她謙遜地 道。
  「你太謙虛了。」李衛心滿意足地吃著消夜,讚賞有加,「你都是自己下廚的 嗎?」
  「是。十二歲那年學會做北京菜,後來一路流浪到上海,沿途倒學了不少東西。」
  「你還會做北京菜?」他驚訝地道。
  「是。」蝴蝶微笑回答,「我做的北平烤鴨不錯,可惜不太有機會買鴨子做。」
  「為什麼?」他一愣。
  「沒錢呀!」她笑聲如銀鈴。
  他隨即失笑,柔聲地道:「你的日子過得很苦?」
  「過得是很苦,但是我頗能自得其樂。」她微笑回答,「一個人的快樂與否與 他擁有的財富多寡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他擊膝喝彩一聲,「說得好!」
  「不過少爺看起來像是既擁有了財富又能怡然自得,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幸運兒。」 她沒有忘記讚美他一下。
  他笑得好愉快,「我平日還覺得自己工作辛勞呢,沒想到被你這麼一讚美,倒 不好意思訴苦了。」
  「怎麼會?我是你最忠心的小丫頭,有什麼話少爺儘管跟我說好了,我絕對不 會笑你的。」她盈盈笑著,故意打趣道:「嗯……是不是覺得為誰辛苦、為誰忙呀? 或者是睡到半夜有種寂寞的感覺?」
  「你這小丫頭知道什麼叫作寂寞嗎?」
  「當然知道, 我也是寂寞過頭的人。 」她的眼睫毛低垂,語氣輕柔了起來, 「以前住在小屋子裡面,看見蟑螂爬來爬去,心裡就好想爹;經過人家的廚房,聞 到了煮飯的香味,就好想娘……現在大了,心底的空虛也越來越深,不單只是想念 父母,總覺得身邊好像少了什麼一樣。」
  他同情地看著她,「或許你該找一個好對像嫁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看著他的眸光有一絲羞澀,「找好對像太難了,尤其又要知 心的,更難以尋覓了。」
  「需不需要我幫你留意?」他熱切地笑著。
  這麼嬌媚又可愛的小女子,如果打扮得整整齊齊地帶到社交圈子,多得是仰慕 者排排站著追求呢!
  「不用了,我心裡自有打算,現在我只想好好地在少爺身邊當差,報答少爺的 恩情。」她嫣然一笑。
  「別說報答我的恩情,以後我倚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一他吃完了面,得碗筷 推至一旁。
  蝴蝶就要動手收走碗盤,李衛輕輕地咬住她,「待會兒再忙吧,如果你還不累 的話,坐下來聊聊天。」
  她受寵若驚,想掩性芳心暗喜,卻又掩不住躍上眉梢的喜色。
  「是。」她溫順地坐在他對面。
  李衛看著她一身淡雅打扮,慧黠、嬌媚得令人眼睛一亮。
  雖然他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寓所裡有如此一個貼心佳人伴隨左右,也 是樁賞心悅目的事,何況她還精廚藝、擅家事,而且與她交談更是件異常愉快的事。
  「少爺,你怎麼一直傻笑?」
  他回過神來,「傻笑?我才不會傻笑,這叫作微笑。」
  她甜甜地道:「是啊,我很少看見男人像你這樣成天笑瞇瞇的,真好,像個好 脾氣的書生一樣,誰都看不出你原來是個事業成功的大老闆。」
  他感慨道:「我以前從沒想過會經營事業,還能經營得有聲有色,你知道嗎? 當初我父母將我送到英國去讀書,我那時就沒打算再回國了。」
  「為什麼?」
  「那時的中國太令我失望了,官商勾結、國家積弱……戰火蹂躪了太多的家園,」 他微瞇起眼睛,保陷在回憶裡,「現在總算還好些,至少維持平靜。」
  「你在英國一定過得很快樂吧?」她感覺得出他在英國的快樂時光。
  「是。」他的眸光柔和了,雀躍地道:「那是一個比起中國來開通好幾倍的國 家,人人相待有禮,平時還有許多鄉間或城裡的宴會,晚上想熱鬧點的話則到歌劇 院裡聽歌劇,再不然就是夜遊萊茵河畔,聽著晚風低吟、秋蟬輕唱……總之,那裡 的生活像詩、像歌……」
  蝴蝶望著李衛眼神發亮的神態,心底一蕩。
  好一個偉岸男子,他該是多有深度的男兒啊!與她在上海所見過的其他男人都 不一樣。
  能夠一輩子跟著他、守著他,將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吧!
  「我好羨慕這樣的生活,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有時我會想,我只要穿著一雙 最舒服的鞋子,帶著一壺水,便可以穿梭在綠樹幽湖、碧草如茵裡……」蝴蝶想起 小的時候,跟著父親到鄉間去收租時的情景,語氣低沉而溫柔了起來。
  李衛奇異地看著她,因為他也曾有過這種獨自帶著兩顆蘋果,就往英國鄉下尋 幽訪勝的經驗。
  那一段時期是他最愜意、最愉快的時候,現在雖然是大權在握、主戰商場,可 以發揮所學,可是他嚮往的還是平靜的鄉間生活,還有一個知心的好伴侶。
  雪紅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賢良淑美對象,可是不知怎地,他與她總是沒什麼 話題交談,雖然她溫柔可人,但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呀,不過男人是不能太貪心的,雪紅知書達禮、嫻淑貞靜,照看家裡老小都是 這麼盡心盡力的,大丈夫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呢?
  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微笑了。
  他是滿意而滿足的。
  「夜保了,」想到了鄉間大宅的愛妻,他對蝴蝶就本能地避嫌了起來,雖然與 她相談甚歡,但是他得盡量避免任何曖昧的情況發生。「你也該睡了。今天晚上我 非常快樂……從沒想過我能擁有一個這麼體貼解語的好丫頭,謝謝你,謝謝你今晚 陪我。」
  蝴蝶嬌羞、興奮得臉頰都配紅了,心兒卜通卜通地狂跳。「少爺,您太過獎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天天晚上都陪你說話。」
  他的心驀然一動,本能地別過頭去,還是笑了,「再說吧,我也累了,你收拾 完以後就早些睡吧!晚安。」
  「晚安。」她跟隨著他起身。
  「希望你今晚有個好夢。」臨去前,他還是給了她一抹溫暖的笑。
  這抹笑容點燃了蝴蝶所有的希望。
  呵,多美的夜啊……
  帶著不知名的愉悅和滿足回到臥房的李衛,在幽暗的房中,他驀然被一股繚繞 至鼻息的幽然沁香給驚動了。
  從哪兒傳來的花香?
  他撳亮了燈,看見在他窗台邊靜靜地盛開,裝盛在玻璃水杯中的粉紅色百合花。
  幽香從此吐露出,大方地包圍著他所有的嗅覺。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眼神更加溫柔。「除了蝴蝶,恐怕沒人會做這種天真爛漫 的舉止了。」
  不過無論如何,能在幽幽花香中睡去,總是一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
          ☆        ☆        ☆   
  蝴蝶對李衛有著好多、好多的希冀,可是她卻漸漸變得有些失落了。
  因為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衛對她的態度始終如一,溫柔、謙和、親切,但 也沒有更進一步的交談,更談不上什麼情感表示了。
  她知道他沒有女朋友,因為就她每天的觀察,沒有女人打電話給他,來往的除 了客戶與員工外,就是朋友。
  他不常舉辦什麼宴會的,但是不時會在家裡招待三五好友,在大大、溫暖的起 居室裡,幾個朋友坐在極富異國風情的沙發椅裡,喝著咖啡、吃著精緻美味的點心, 愉快地談著局勢和商界要聞。
  蝴蝶幾次送茶點和咖啡進去,都陶醉在那種悠然自在、談天說地無所不聊的輕 快氣氛裡。
  香煙味、咖啡香氣、男士的古龍水味和女士的香水氣息,奇異地融成了一股令 人遐想的氛圍。
  男人與男人的友誼,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話題……在在都令她抬不得舉步退去。
  可是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頭,儘管李衛曾親口讚賞過她的「內涵」,但是實際 上,她在他們之中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個傭人罷了。
  蝴蝶拒絕讓挫敗與心酸爬上心頭,她見了人依舊笑臉迎人,一如當賣花女的時 候。
  這一天,又有幾個洋人來找李衛,蝴蝶送上了點心和咖啡後,就靜靜地退出起 居室。
  隔著核桃木門扉,她依舊聽得見李衛那溫暖愉悅的笑聲,輕快地和外國人的低 沉笑聲交雜在一起。
  他們用洋文交談,嘰哩咕嚕的,她一點兒也聽不懂。
  蝴蝶突然覺得好寂寞……這與她想像中的不一樣呵!
  她有氣無力地回到了廚房,把托盤放回櫥櫃裡。
  福伯和福媽眼見她的失意,忍不住關懷地問,「蝴蝶,怎麼了呢?哪兒不舒服 嗎?」
  她抬頭看著他們夫妻倆,心頭塞滿著酸楚和失落,怎麼也說不出口。
  總不能說她是因為少爺始終對她沒有青睞之意,始終沒有喜歡上她,所以她難 受到極點吧?不!
  「我沒事,只是天冷了些,就比較不愛說話吧。」蝴蝶勉強一笑,眼眶紅紅。
  「要多穿點兒衣裳啊,這天可是說翻臉就翻臉,冷得凍掉了鼻子也不賠人的啊!」 福伯道。
  「多謝福伯,我會多穿點兒的。」她溫柔地道:「倒是您和福媽,這麼冷的天, 要洗菜、做飯什麼的很吃力吧?以後我做好嗎?」
  「那怎麼成?你已經接過擦地、打掃家裡的活兒了,每天這麼辛苦,這做飯就 交給我們兩個老東西,不礙事的。」福媽微笑地說:「唉,老實說,自從你來了之 後,咱們這家熱鬧多了,不但這樣,我們兩個老東西也好命了許多呢!」
  「這都是我該做的。」蝴蝶連忙道:「不算什麼的。」
  她多麼感恩能和這對熱心善良的老夫妻一同做事啊!
  尤其和他們一同吃飯的時候,那種有說有笑的家庭生活,更令她幾番險些忍不 住心中的悸動而落淚,心中溫暖得像是圍聚著一盆爐火般。
  如果爹娘不死,此刻的她還是父母捧在手中的珍寶吧!
  她笑看福伯夫妻,努力不讓淚水落下來,「今兒個天冷,我做道拿手的沙鍋魚 頭可好?看來少爺會跟洋人們出去外頭用餐,咱們令天就偷個閒,好好在這個冷天 裡犒賞自己一回吧!」
  「那敢情好,我昨兒個才跟老劉買了條大黃魚呢!那魚頭炸得脆脆的再下去燉 ……」福伯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嗯……風味一流。」
  福媽忍不住笑拍了他一記,「說到吃的你就眼兒發亮,老眼也不昏花了吧?令 天中午要你挑的豆子呢?」
  「我……」
  「福媽,那豆子我都挑好一盆了,放在櫥櫃裡頭。」蝴蝶輕輕地笑了,「這樣 吧,乾脆今天晚飯都交給我了,你們就只管站在一旁監督,看我這手藝可還行?」
  他們說笑著,各自打理著手上的工作;火爐、灶口將廚房烘得暖暖的,任憑那 冬雨淅瀝嘩啦,屋內自有一番溫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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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當司機載送著應酬得極為疲累、酣醉的李衛回來時,洋鐘已是敲了十二下。
  蝴蝶沒有睡。
  窗外下了好久的雨,白晝至夜不肯止歇;也許是這雨聲撩亂了她的心吧!雖然 已是半夜,她卻無絲毫睡意。
  躺在大床上,身上覆著溫暖柔軟的棉被,此刻的她該是比在小進落的窄屋裡更 幸福,單單是不用起身尋鐵盆兒接著自屋頂滲下的雨水,就已省了她好些折騰的工 夫。
  可是世事總難兩全,現在的她雖然不必為生活裡的困頓而苦,卻注定得為心裡 頭的人兒揪心、苦惱……
  人哪,總是習慣了庸人自擾,雖然明明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卻總是鐃不出團團 的迷霧,只因這迷宮是由自己的情築成,自己就算在這迷宮裡徘徊也甘之如飴。
  她不也是嗎?
  「唉……」蝴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司機攙扶李衛開門、 關門的聲音。
  「少爺,當心……」
  司機的聲音隱隱約約,有些模糊,但在寂靜的黑夜裡卻聽得一清二楚。
  蝴蝶心一揪動,急急忙忙地掀被下床,在離開溫熱被窩的剎那,冰空氣撲身而 來,可是她渾然未覺,赤著雪白的小腳走過冰冷的地板,只為迫切見到李衛。
  「江大哥,少爺怎麼了?」蝴蝶奔近,一股濃濃的酒味襲來。
  李衛溫柔微醺的睜著眸子,滿是歉意地道:「蝴蝶,吵著你了……阿江,你先 回房睡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少爺,我扶您到房裡吧!」阿江忍不住叨念,「那幾位洋人老爺一點兒也不 顧念情面,灌您酒灌得這般順手,真是的。」
  「不打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次他們千里迢迢到上海來,我怎能掃興 呢?」儘管玉面已呈緋紅,李衛還是微微一笑。
  蝴蝶關心地盯著李衛,「少爺,先讓江大哥扶您到房裡歇著,我幫您沏盅普洱 好嗎?」
  李衛眸光有些述離地看著她,綻出了一抹歡喜的笑,「不愧是我的貼身丫頭, 這般體貼……可你連鞋子也沒穿,不冷嗎?快快去穿暖了再沏茶吧!」
  沒想到他在半醉的時候還能注意到她沒有穿鞋,語氣依然關心若斯。蝴蝶心頭 大是震動,對他的依戀也更加深重了。
  她使了個眼色給阿江,讓他快點兒撐扶著李衛回房去,她自己則是小跑步地匆 匆回房趿了拖鞋就往廚房裡去。
  福伯、福媽寒夜裡睡得比較入眠,她不敢驚動他們,所以自己燒了壺水,泡了 一盅濃厚的普洱就往李衛房裡去。
  她敲了門,便急急地推門而人。
  李衛已換過了睡褲,正好褪下了上衣,淨裸著偉岸寬闊的胸膛。
  蝴蝶一見,失聲低叫了一聲,「啊!」
  他轉過身來,俊臉有一絲窘意,不過隨即釋然,「你幫我送茶來了?謝謝你, 擱在花幾那兒就行了。」
  蝴蝶放好了茶,口乾舌燥、舌頭打結,卻拚命想著要說些話,「呃,少爺…… 要不要我服侍?」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其實地也有點害怕,但是渴望私下接觸李衛的衝動 勝過了一切。
  她得把握每一次難得的機會呵!
  李衛是世家出身,自小被家裡頭的老媽子、小丫頭們也都服侍慣了的,因此立 即爽俐乾脆地道:「好啊!」
  他光明正大的將脫下來的衣裳交給她,大手微微爬梳過黑髮,難掩渾身的疲憊 之色。
  蝴蝶接過衣裳並折疊整齊,心底卻是好生不捨,忍不住道:「少爺,你要多保 重身子,雖然事業要緊,可身體更重要啊!」
  李衛拿過了一襲柔軟舒服的短袍要自頭上套下,身子因微醺而有些不穩,蝴蝶 急忙向前扶住他的身子。
  當她的小手一碰觸到他光滑發燙的肌膚時,她整個人像被電著一般,心兒大大 一跳。
  「怎麼了?」他驚覺,回頭一望。
  蝴蝶強忍著害羞,戰戰兢兢地服侍他穿好了衣裳。「沒、沒有。少爺,你要不 要喝茶?還是要這樣睡下?」
  李衛揉揉眉心,在床沿坐下,吁了一口氣,「我很累……卻睡不著。」
  或許是精神繃太緊了,連續好幾日招待客人與朋友,再加上沉重的工作壓力, 他若非身子骨強健,早累癱了。
  「那……」她將荼捧給了他,溫柔地微笑,「我陪你說說話可好?」
  「你不累嗎?」他抬頭凝望著她。
  她搖搖頭,「家裡的雜事也很少,我每日甚至都愁找不到事兒做,又怎麼會累?」
  「這樣的日子對你而言,會不會太枯燥了?」他啜了一口荼,精神好了些。
  她低語,「不枯燥,只是覺得……好像應該再多做些什麼來報答少爺。」
  「別這樣說,你是個好女孩,家裡上上下下都很稱讚你。」他往後半倚躺著, 不知怎地,突然好想同她談話,「既然你不累,拿張椅子過來,咱們聊聊。」
  或許是夜這樣靜,氣氛又這樣溫暖怡人,站在自己身前的妙齡丫頭又如此窩心 知趣,李衛平素盤桓在心中的一些壓力竟像有了出口,迫不及待想傾洩而出。
  「是。」蝴蝶好生驚喜,依言拉了張皮椅過來。
  「坐。」他示意。
  「是。」她窩人柔軟的椅子裡。
  儘管有些倦累,他依然被她的模樣逗笑了,「蝴蝶,你向來不是這個性子的, 今天怎麼說一樣才做一樣?這般拘謹?」
  「你是少爺。」她的語氣淡然中帶著一絲絲幽怨,「我是個丫頭。」
  他眸光不由得放柔了,「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過嚴苛了?我注意到你近來沉默 了很多,不似一開始我所認識的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韋蝴蝶了。」她豈會不 想變回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自己?只是他的地位回復了高高在上,這主僕之 分斬斷了多少可能衍生情愫的機會?
  「不,你對我很客氣,客氣到……」她情不自禁輕歎了一聲,「完全是主僕之 分,沒有其他的情分。」
  他凝視著她,心底有一抹異樣情懷,可是醉意陡然湧上,模糊了他的思緒,從 迷濠的眼眸望去,她柔美的臉在暈黃燈火下更顯嬌俏。
  「你希望……有什麼其他的情分呢?」他有些礙口。
  「我……」她欲言又止,小臉散發著一股瑩然、憂鬱的光芒,「我……」
  李衛自以為曉得少女心事,輕輕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蝴蝶倏然抬頭,小嘴因愕然而微放,「你知道?」
  他微笑了,「與你相處也有些時日了,你的心事,我又怎會摸索不出?」
  她的臉紅了,心兒怦怦亂跳,「那……」
  「你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知書達禮、賢慧聰穎,」他越說,蝴蝶的眼兒越 亮,「這樣的女子,誰不疼惜?」
  她緊緊地盯著他,驚喜得幾乎暈倒,「所以……」
  「我就收你為義妹吧!」他輕笑道,喝著熱茶,忍住了呵欠。
  蝴蝶腦子瞬間「轟」地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義……義妹?
  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刻,她對他滿懷愛意,他卻笑著說要認她為義妹……愛情要 化作親情?不!她寧可一輩子都在他身旁當丫頭,也不扛起這個沉重的頭銜。她勉 強地道:「少爺,你會錯意了。」
  他再揉了揉眉心,幾口熱茶下腹後,渾身的感覺和骨骸都散發著懶洋洋的暖意, 微微沉重的腦袋也彷彿無法清晰的思考。
  他努力眨了眨眼,卻抑制不住呵欠逸出。
  「你不是希望成為我的義妹?」他再喝了口茶,醉意和睡意舒適地交錯在他的 腦袋,現在的他已無法正確思考。
  他的眼神迷濛,俊臉漾著倦意……蝴蝶凝視著他一臉的酒意、睡意,挾帶著疲 憊,她不禁幽然地歎了口氣,站起身。
  算了吧……
  「少爺,今晚我們說的,就當作一場夢吧!」她眼神哀怨,聲音輕柔,「待你 明日醒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還是李家大少爺!我依舊是小小的丫鬟……」
  「蝴蝶,你的話裡有謎團……」李衛努力想理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 是……」
  「少爺,」她輕輕地為他拉過了暖被蓋上,扶著他往枕上躺下,「沒事的,我 只是陪你隨便聊聊,你不必太認真去追究我們談過的內容,睡吧!」
  他被動地接受著她的照顧,雖然還想問點什麼,可是被窩實在太舒服溫暖了, 他一躺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沉重,再也無力思索什麼。
  「你好好睡吧!」
  他閉上了眼睛,英俊的臉龐化作柔和的人睡神態,蝴蝶在旁輕輕地低語,情不 自禁地伸手為他拂開了散落額際的髮絲。
  他睡著了,俊美神態十足惹人心折。
  她失落的噙著淚水,輕輕地湊向前去吻了他的頰邊一記。
  李衛啊李衛,究竟到何時,你才能明白我的這顆心呢?
  今天她為他插上的是一束表白的紅玫瑰,只可借他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那束代 表渴望愛情的花。
  正如他一點也沒注意到她的真心。
  窗外,雨落得更急了……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        ☆        ☆   
  不知不覺的,蝴蝶來到李家工作也已經兩個月了,李衛是個心胸寬大又待人寬 厚的老闆,從不糟蹋、也不刻薄底下人。
  她兩個月的薪餉就領了五塊錢銀元,比她賣花賣了一年還多,她應該知足感恩 的。
  可是……為何手裡握著五塊錢銀元,心底卻是空虛不已呢?
  她要的不是錢的慰藉……而是李衛瞭解她、珍惜她、愛她……可這是何等困難 呵!
  他酒醉那一夜,她差點就對他訴出了情衷,卻被他的一句「義妹」給逼了回去。
  她猜得沒錯,待他隔天醒過來後,他們昨夜交談的一字一句,他統統都不記得 了。
  這樣也好,省得相見徒增了一分尷尬。
  這些日子以來,蝴蝶都陷在一種莫名低落的思緒裡,她被動地吃飯、洗碗、擦 地、掃庭院,直到今年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她發上,她才悚然而驚。
  那時她正在掃著庭院裡落下的無數心形梧桐葉,那一片片枯黃了的心形葉片, 令人觸目驚心。
  當薄薄的雪花冰冰涼涼地融化在她髮際,她沉澱已久的凝重思緒彷彿被什麼給 驚醒了一般,本能地伸出手來,接住了從天空飄落的淡淡雪片。
  隆冬已經到了嗎?怎麼今年的雪,像是來得特別早?
  她就這樣呆立在當場,讓雪花冰涼地沾在她的睫毛上、發上,幾乎把她變成了 個雪人兒。
  「蝴蝶,快進來!」
  一道略顯焦急的聲音響起,蝴蝶愣愣地轉過身來,看見了李衛高大的身子佇立 在大門口,神色有些著急地喚著她。
  李衛今日不必至公司辦公,但依然一早就在書房裡批公文。
  她還是呆愣在原地,「嗯?」
  他急急地走下階梯,拉住她凍得冰涼的小手欲走回屋內,微帶譴責地道:「下 雪了,怎麼也不曉得要躲呢?瞧你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杉……」
  他的溫情讓蝴蝶一時鼻頭酸楚,淚水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仰頭看著他,輕 輕地道:「少爺,別對我這麼好……」
  李衛愣住了,黑眸不能自己地盯住她。
  她的眸光溫柔又淒然,有著兩族小小的火苗燃燒在黑亮如水銀的瞳眸裡,緊緊 地鎖住了他的視線。
  他凝望著她,氣氛有剎那間的親暱曖昧……他們倆的臉龐靠得好近、好近,好 似稍稍一個失控,凝聚在他們之間的某種火花便會跳躍、迸發出來。
  薄雪靜悄悄地飄落他們的發上、肩上,他們微微喘息呼出的淡淡白煙交織在一 起,隨即消失。
  李衛猛然驚醒,彷彿從某種夢魘裡逃脫出來般,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臉色微微 蒼白、不自然。「進去吧!下過小雪後地上會濕答答的,落葉就讓它留在原處吧!」
  蝴蝶悵然若失地低下頭來,「是。」
  方纔奇妙神馳的一刻旋即消失,就像她呼出的白色煙氣一樣,美麗而縹緲,如 曇花一現,快得讓人懷疑這美麗是否只是眼底的一種幻覺。
  蝴蝶跟隨著李衛步入了前簷,李衛則腳步不停地沒入了長廊盡頭。
  而她卻還是執著掃帚站立長廊,癡癡地望著他的身影,什麼也說不出口。
  將來的生活會因此而有變化嗎?
  不!方才只是一場幻影,對李衛的心起不了半點影響,暗戀、傾慕的終究只是 她自己啊!
          ☆        ☆        ☆   
  落雪後的第二個星期,地上雖然沒什麼雪跡,卻總是潮濕得像擰得出水來,偏 偏這冷天又開始下起綿綿細雨,把整個十里洋場籠罩得更加朦朧、迷離。
  福伯的風濕因這濕冷的天而更嚴重,因此蝴蝶自告奮勇地接下了買菜的工作。
  李衛早上由阿江載送去上班後,蝴蝶便挽著籃子,裹上了一條毛線圍巾就出門。
  天氣好冷、好冷,冷風簡直會鑽人人的骨髓裡,戳刺所有的神經般,蝴蝶身上 僅穿著女傭服和一件棉襖,沒有大襖,斜風細雨幾乎整個兒籠罩上她。
  她撐著一把油傘,僵冷著身子走向菜市場。
  「阿嫂,請給我兩斤雪菜,一顆大白菜,一斤豆芽。」蝴蝶努力不打哆嗦,微 笑道。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逕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兒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曰氣,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衝動。「阿嫂……」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逕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兒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口氣,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衝動。「阿嫂……」
  「儂(你)個十三點,還不過來看攤子!」菜販婦身後的窄門蹦出了個大漢,沖 著菜販婦喝道:「早晚只會嘴碎,哪天真該把儂這婆子的舌頭割了,這麼多話!」
  大漢的破口大罵讓蝴蝶嚇了一跳,本能就要踱開這一攤到別處買去,可是那個 被罵的菜販婦立刻一臉受驚地轉過頭來,害怕地看著大漢,直到大漢走開了,她才 望向蝴蝶,表情又懼又氣又嫌惡,揚聲道:「你要買啥子?啊?」
  菜販婦的口氣不善到極點。
  蝴蝶快凍死了,聞言不禁蹙起兩道柳眉,「我不買了。」
  她舉步就要繞到別攤去,可那老羞成怒的菜販婦竟然跑了出來,揪住她的袖子 高叫,「儂拿我當猴葸子耍啊?一會兒要買、一會兒又不要買的,儂這賤皮貨給我 說清楚,到底要不要買?」
  蝴蝶被她揪罵得臉色一白,又氣又惱,「你是怎麼了?不買你的菜也不行嗎? 對待客人拉拉扯扯的,你這是經營之道嗎?」
  鬧哄哄的菜市場頓時有不少人轉頭望向這邊,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眼睛都直勾 勾地看著她們,好像不願錯過一場好戲般。
  菜販婦可不管這麼多,方才大漢當著眾人的面給她沒臉,都是這起子賤皮貨給 她惹的,現在卻又口口聲聲嚷著不買了,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她索性潑辣地一手緊扯著蝴蝶,一手將菜攤上的蔬菜,不管是不是皮焦葉爛的 都掃人蝴蝶的菜籃子裡,嘴裡還胡亂地嚷著,「我叫儂給我買!這些都拿去,你給 我拿兩弔錢來!」
  蝴蝶又氣又想哭,冰冷的空氣已經凍得她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再被這個無 賴婦人一番拉扯折騰,她的小臉一片慘白。「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是好意 要同你買東西的,你卻這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欺負人……」
  「我就是欺負儂,怎麼的?」菜販婦越發大膽,手掌直接往地懷裡掏去,「錢 呢?」
  蝴蝶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摑了她一巴掌,「請你放尊重一點!搶錢啊?當心我 叫警察來了!」
  菜販婦被摑了一記巴掌,氣焰頓時弱了不少,她眨巴著細小眼睛,不敢相信一 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敢動手。
  可是她隨即撒潑、雞貓子鬼叫了起來,「儂當儂是個什麼東西?還不是丫頭一 個?死賤貨,一個下三濫的女傭就這麼張狂,儂是哪家子的啊?我告你主子去!」
  蝴蝶心頭一酸,卻揚著下巴道:「我才要向這兒的管理委員投訴你呢!待客這 麼不尊,往人懷裡搶錢活像個盜匪似的,這以後誰還敢來這兒買菜?」
  那菜販婦還想再鬧,一旁的攤販們見時機不對,也不敢看熱鬧了,連忙七嘴八 舌地道,「柳嫂子,儂甭再鬧下去了,把客人淨得罪光了,儂叫我們以後吃什麼哪?」
  客人們也從最初的驚愣醒覺,紛紛同仇敵愾起來。
  「是啊、是啊,上回就是這個潑婦,賣給我一條爛冬瓜,害我回去被婆婆罵!」
  「怎麼做生意的?虧她還有臉跟人出來擺攤,脾氣潑辣得跟什麼似的,誰同她 買菜誰倒霉!」
  「就是、就是!」
  眼見要引起眾怒了,菜販婦趕緊低聲下氣起來,慌忙的把一堆菜從蝴蝶籃子裡 往回撈,「這、這、這……我今日是去犯著小鬼了?不買就不買,犯得著這麼糟蹋 人嗎?」她還是嘀嘀咕咕地叨念著,一點兒都沒有自省之意。
  蝴蝶心頭怒火中燒,本想再與她理論一番,可是天氣實在太冷了,她又經過方 才的驚嚇,整個人都冰冷虛弱起來,像不著一絲力氣兒。
  蝴蝶一咬牙,強撐著身子急急地走開。
  她特意走到更末端的攤子處買食材,以避免掉方纔那番騷動所引起的注目眼光。
  她好不容易將該買的魚蝦、蔬菜都採買完畢,走回李宅的路上,原本已經停了 的細雨又飄落下來,還越落越粗急。
  「真是人在淒慘的時候連喝口水都會噎死。」她無可奈何地瞪了天空一眼,小 手緊握油傘,「現在連雨都來欺負我……今日出門時真該先看過黃歷,說不定就是 『諸事不宜』的大凶日哪!」
  等到她一手提著重重的菜籃子,辛苦地一手撐著油傘回到李宅時,幾乎一半的 身子都被雨淋濕了。
  這就是典型的為情憔悴、為愛傷風嗎?蝴蝶在心中自嘲道。
  「哎呀!我才剛跟你福伯說呢,蝴蝶這一去定是要淋雨的。」開門的福媽驚叫 著,連忙將她接進屋內,「快點兒去洗個熱水澡,少爺房裡有洋玩意兒,叫什麼蓮 蓬頭的……轉一轉就有熱水出來了,方便得不得了,趁少爺去上班了,你就到他那 兒洗個澡,然後換上干衣裳吧!」
  一見福媽焦急關切的模樣兒,蝴蝶心中一暖,全身的寒意彷彿被驅走了不少。
  至少她還有福媽和福伯關心,可稍稍安慰為情所苦的寂寥、憂傷。
  「可我得先把菜提到廚房……」 她話還沒說完, 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噴嚏, 「哈啾!」
  福媽急急地接過籃子,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是來不及幫你燒熱水了,再 耽擱下去真會生病的,快先進來吧!衣裳待會兒我幫你送去。」
  「可是那是少爺的……」蝴蝶咬了咬唇,囁嚅地道。她喜歡少爺是一回事,但 是擅用他的東西又是一回事。
  唉!少爺啊少爺,你可知我愛你也難,不愛你也難嗎?
  「不打緊,我家那口子老骨頭犯酸疼時,少爺也會吩咐他去浴室裡頭泡泡熱池 子,你快些去吧!」
  被福媽三推四推來到李衛房裡,入了李衛寬闊潔淨的大浴室,蝴蝶一時之間有 點傻眼了。
  「這是……怎麼用呢?」她敬畏地摸了摸鑲嵌得十足洋風的水龍頭和一些鋼製 把手,然後再看了看那雅致屏風後由雪白陶瓷做成的大浴缸。
  好豪華的享受啊!
  浴室裡頭有大片的洋玻璃,大大的雪白洗手台,還有軟綿綿的毛巾,以及幾瓶 上頭書寫著洋文的美麗瓶子。
  她不敢動那些高貴漂亮的瓶子,可是那大大的浴缸卻保深地吸引著她。
  蝴蝶一早所受的悶氣統統不見了,她歡愉地褪下了衣服,並且仔細的把衣服折 疊整齊放在最裡間的架子上,待鑽人屏風後,便試著扭動浴缸上頭的把手和水龍頭。
  冰冽冽的冷水沖了出來,淋得她迭聲驚叫,她趕緊將它關上,好半晌才又試探 地扭著另外一邊上頭貼著個紅印子的記號處。
  熱騰騰、溫暖的水流了出來,蝴蝶舒服到幾乎呻吟出聲。
  「噢,這真是人間天堂!」她不可思議地掬著暖洋洋的水往身上潑著。
  不一會兒,水便保及胸口處,蝴蝶這才關上把手,吁出一口長長、滿足的芳息。
  縹緲的溫暖白煙裊裊地飄蕩在浴室內,蝴蝶向後躺著,愉快地放鬆身子。
  如果能一直浸在這溫暖如華清池的春波蕩漾裡,那麼就算一輩子浸在這兒不要 起來她也甘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福媽好像忘了幫蝴蝶拿衣裳這回事,蝴蝶也舒服得忘了 要起來,幾乎在浴缸裡睡著。
  直到緊閉著的浴室門外,傳來了的走動聲,她才恍然地醒覺過來。
  蝴蝶雪白的小手滑了滑已經漸漸變溫了的水,正要叫喚福媽時,一道隱約、模 糊的男聲卻響起,嚇了她一大跳。
  「你就照這樣去辦吧!東印度公司那兒我會處理的,我跟他們的少老闆是老同 學了,這一點面子他不會不給的。」李衛正在臥室裡請電話,他的房裡特意設了一 支電話,供半夜有緊急商務的時候用。
  聽清楚了李衛的聲音,蝴蝶一頭,光溜溜的屁股坐得不穩,一下子失勢滑人了 浴缸保處。
  她急急忙忙地拍著水掙扎起身,邊抹著滿頭滿臉的水,邊忍住嗆咳,怕外頭的 李衛聽著了聲響,發現浴室裡有人。
  這下糟糕了,他不是去銀行看帳了嗎?怎麼突然中午跑回來?
  她急得要命,可是又不能這時起身逃走……就算她換上了原本半濕的衣裳,也 難以對他解釋自己為什麼大膽到擅用他的浴室!
  在他眼裡,她只是個丫鬢啊!
  她著急得五內俱焚,小手一下子抹抹額頭的汗,一下子爬梳著頭髮,她著急地 想,怎麼辦?怎麼辦?
  她只能祈求老天爺,讓他趕緊有要事出門,別逗留在臥室裡了呀!
  「阿彌陀怫,千萬別讓他進來浴室……」到時候她跳進揚子江也洗不清那些個 亂七八糟的「冒犯主子」、「蓄意勾引」的罪名啊!
  她是想他喜歡自己沒錯,可……可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呀!
  蝴蝶冷汗直流,心兒跳得快從胸口彈跳出來了,可偏偏李衛還在臥房裡磨蹭來、 磨蹭去的,一會兒拉櫃門、一會兒開窗口的,一點兒都沒有要離去的跡象。
  「快來人救命啊!」她哭喪著小臉,小小聲地懇求。
  福媽究竟跑哪兒去了呢?為什麼還不來幫她解圍?
  正當她以為自己會變成梅子干狀死去時,李衛的腳步聲悄然遠去。
  蝴蝶大大地鬆了口氣,差點又因過度放鬆而滑進水底,她七手八腳地連忙掙扎 著起身,抓過架子上的衣服,也不管還半濕不幹的就往身上套。
  突然間,浴室的門被打開來,一股冷空氣竄入了蕩漾著餘溫的室內。
  蝴蝶像瞬間被強光照到的蟑螂一樣,僵直著身子不敢動彈,憋著氣並以褲子遮 住了下半身。
  她她她……才套好上衣而已……
  李衛進人浴室原是想洗把臉,可是裡頭水氣猶存的溫熱讓他不由得一愣,本能 地環顧四周。
  咦?是誰剛用過浴室嗎?
  他不是小氣的主子,因此念頭一轉,也就坦然地笑了。
  福伯的筋骨又酸疼了吧,也不怪他,這種濕濕冷冷的天氣,甭說是老人家了, 就連他這個青年少壯的身子都有點發倦。
  只是……他從回家到現在,怎麼一直沒看到蝴蝶?她最近不知道怎麼了,眉宇 間總是籠著一般淡淡輕愁,連笑起來都不甚快樂的樣子,他忙得沒時間多問她,她 也從不主動對他說些什麼,總覺得……她好似有心事。
  蝴蝶……他有剎那的閃神,隨即失笑地斥道:「我到底在想什麼啊?她不過是 個體貼逗趣的小丫頭片子罷了。」
  他的自言自語聽在蝴蝶耳裡,又是苦澀、又是酸楚。
  自己是不是更該勇敢做些表示呢?她是不是表現得不夠,所以他才絲毫無法體 會出她保保的愛慕之意呢?
  可是她每次想開口,就會想起他曾對她說過要收她做義妹的事。
  義妹……難道她在他心裡,不是小丫頭就是小妹子嗎?
  蝴蝶咬著下唇,想癡了。
  李衛用熱毛巾擦拭了臉,頓覺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他隨手爬梳過濃密的黑髮, 一派優雅、閒適地走出了浴室。
  他的輪船進港了,下午還得去處理進貨的事情呢!
  他離開了臥室,渾然不知蝴蝶就在屏風後頭。
  蝴蝶緩緩地穿好了衣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在門口剛好撞見探頭探腦、懷 裡摟著乾淨衣裳的福媽。
  「嚇死我了,少爺突然回來……他撞著你了嗎?你……呃,有沒有……」福媽 支支吾吾。
  蝴蝶回過神來,嫣然一笑,「我躲著呢,少爺一點兒都不知道,只是福媽您好 討厭喔,差點兒害死我了。」
  福媽想起方才危險的情況,又是好笑、又是駭然,「哎喲,你都不知道,我剛 才連汗都急出來了,正在想著該怎麼把少爺騙出房來,好替你解圍……幸好少爺自 個兒出來了。」
  「少爺又出去了嗎?」蝴蝶難掩一絲落寞。
  「是啊,說是回來拿點兒文件的。」福媽把乾淨的衣裳遞給她,又笑又憐地道: 「可憐的丫頭片子,又是這麼一身濕的,快快換上干衣服吧!」
  蝴蝶接過衣服,聞言也笑了,「唉,我這下子可不敢在少爺房裡換了,再這麼 三嚇四嚇的,說不定膽子也給嚇破了。」
  福媽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的天啊……」
  蝴蝶看著福媽笑得好不暢快的模樣,心頭糾纏的結不自覺鬆開了些。
  古往今來,有哪一段轟轟烈烈、淒美絕倫的愛情不是靠自己爭取的?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毅力、愛得真、愛得深,最終李衛一定也會喜歡上她 的。
  經過一番心思轉折,她的心情也變好了,眼前彷彿又看到了希望。她要重拾以 往的積極勇敢,想要什麼就該極力去爭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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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8: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少爺!」
  一早,蝴蝶就笑吟吟地來到李衛房門前。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雖是荊釵 布裙,卻也見淡然雅致。
  李衛才穿整好衣服,打開房門,一見到她笑得如初陽燦爛的模樣,心情也為之 一暢。「今天心情這麼好?真好,終於笑了,前幾日總是見你心事重重的,想問你 又怕開口太冒昧了。」
  他的眼神真摯溫暖,看得出是真話,蝴蝶只是一個勁兒地盈盈淺笑著。
  她哪能直接告訴他,說是為了他而揪心苦惱呢?
  「少爺,我想過了,我是你買回來的丫頭,專門要幫你打點雜事的,所以不能 再像之前一樣,只是窩在屋子裡頭混忙,一副無頭蒼蠅的樣子。」她一臉下定決心 的模樣,「從今日開始,我要跟著你,當小跟班。」
  他嚇了一跳,「咦?」
  「幫你提提重的東西,幫你泡泡茶、跑跑腿兒,你要起身出門我就幫你拿大衣、 拿帽子,天下雨了我幫你撐傘,你餓了我替你出去買飯。」她都想好了。李衛笑了, 眸光一片溫柔,「你當真這麼想幫忙我?」
  她重重地點頭,「是。」不這樣怎麼有機會與他朝夕相處,培養感情呢?
  他微笑,溫和卻堅定地道:「這樣不好,在生意場所,總有些女子不宜的場面, 你跟在我身邊也只是徒增尷尬罷了,你就留在家裡幫忙打點吧。我注意到了,自你 來之後,家裡舒適了不少,這是你的功勞,一點一滴我都記在心底的。」
  她眸底希望的火苗倏然黯淡了下來,幾近苦澀地道:「少爺……你當真都記得 嗎?」
  她為他熨得平整的襯衫,替他修好的床頭燈,為他烘得暖暖的床褥……他是否 記得有人在黑夜總是留一盞燈?無論多晚,廚房裡總有著熱燙、飄香的消夜?
  只怕他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或者,根本就完全忽視過去。
  唉……
  她振作起來的精神又瞬間潰散了。
  盯著她失落的神情,李衛心底竟不自覺地隱隱抽痛起來。「別這樣,在家裡是 不是很悶?」
  她沒有說話,失望已經快將她的心撕扯成一片片的了。
  「這樣吧,今天我要到麗華輪上與人議事,帶你一道去瞧瞧新鮮也好。」他低 頭微笑。
  突來的驚喜令蝴蝶措手不及,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燦笑若花。
  「謝謝少爺。」她雙眸發光,滿眼堆歡。
  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心也蕩漾著柔軟。「去換件暖點的衣裳,我今兒個順 道帶你到鋪子裡買些冬衣,見你時常穿著那幾套舊衣,只怕已經不能御寒了吧!」
  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是,謝謝少爺。」
  當她奔回廚房幫李衛盛稀飯備點心時,臉上的笑容甜美得幾可醉人,福伯夫妻 在一旁也忍不住跟著笑,打探著。
  「你今兒個怎麼這麼開心呢?」
  「少爺要帶我去麗華輪,聽說那是全上海最大、最豪華的客輪,裡頭載著好多、 好多有錢有勢的客人,到世界各處去遊玩呢!」她掩不住喜悅。
  福伯頻頻點頭,也替她高興,「太好了,你記著幫福伯多看點兒新鮮的菜式, 回頭我學著弄給你吃啊!」
  福媽看著蝴蝶配紅的雙頰,那歡喜至極的模樣……她眼底驀地閃過了一抹憂心。
  蝴蝶,你可別是喜歡上少爺了啊!
  蝴蝶並沒有注意到福媽的眼神,她顧著高興,還拉起了福媽的手,道:「福媽, 如果我在船上有見著了什麼好玩、新奇的洋玩意兒,我一定回來告訴你。」
  福媽微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哇!」
  孩子啊,但願你還是小女孩心性,這眼底的狂喜和頰邊的春色,並不是為了少 爺而起……
          ☆        ☆        ☆   
  整理就緒後,阿江驅車載送李衛與蝴蝶至江邊,他們旋即登上麗華輪。
  麗華輪是艘中英聯合打造的豪華客輪,載客量可達到七百多人,據聞船上的設 備豪華,足以媲美五星級的飯店,而且無論吃的、玩的、寢具設備,統統是最高級 的享受。
  單單是船上的美食菜餚,就有好幾百種的花樣。
  上船的票價自然是天價,可是多得是有錢人花得起這個錢!因此在船上除了員 工外,任何一個客人都是百萬富翁的身價。
  李衛和船長熱,此趟相約就是要跟他談一些合作問題。
  蝴蝶穿著一身寶藍色旗袍,披著一條自繡的十段錦坎肩,清爽文雅地跟隨在李 衛身畔。
  雖然衣著依舊淡雅無華,但是搭配得宜,雅致得任憑誰也挑不出一絲缺點。
  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梳成了一個花髻盤在腦後,白皙的小臉雪嫩嫩,彎如柳 葉的黛眉和被寒意凍得有些紅紅的俏鼻,以及小巧嫣紅的唇……站在李衛身邊的她, 清雅得像個楊柳化成的仙靈。
  李衛帶著她上船,翩翩儒雅的他搭配著婉約清麗的她,簡直就像一對天生璧人, 在船上自是引起了不少注目傾慕的眼光。
  美籍的中年船長看到他們時,更是對蝴蝶驚艷。
  他操著一口美國西部腔調,滿是鬍鬚的臉上有著一抹對蝴蝶傾倒的神采,先是 與李衛熱情擁抱,最後才瞅向蝴蝶,「李,你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李衛微笑,並不願多作解釋,省得帶來麻煩。「謝謝你。你好嗎?此番自美國 前來上海的航程,一路上辛苦了。」
  「辛苦雖辛苦,但我們有一船完美賓客,我們玩得十分開心。」船長大笑。
  他們用洋文交談著,蝴蝶在一旁雖然聽不懂,但還是感受得出他們言談問的愉 快氣息。
  兩個男人聊著,她已經控制不住好奇的眼光,左溜溜、右瞟瞟地打量著道寬闊 潔淨的白色甲板。
  這船身好大呵,她甚至還沒進入到裡間,單是在外頭,就已經被這一張張洋傘、 藍椅分怖擺設而成的異國情調給吸引住了目光,幾乎移不開視線。
  一陣陣笑鬧聲和異國音樂輕揚,有許多衣著華麗優雅的男女執著水杯,在甲板 邊笑看著岸上的景物。
  這是一個渾然不同的世界。
  男的俊、女的嬌,有喝不完的美酒,跳不完的舞……歡笑聲時時可聞。
  蝴蝶想起中國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大部分的人民淪為貧窮無依,他們可能一輩 子都喝不到一口真正的美酒,一生之中還經歷不了幾次的歡暢大笑。
  唉……她情不自禁地幽幽歎了口氣。
  「怎麼了?」李衛注意到她的黯然。
  她抬頭微笑,輕輕地道:「沒事,少爺,別讓我打擾你們談正事……對了,我 可以四處走走嗎?我保證不會惹麻煩。」
  「不怕你惹麻煩,只怕你迷了路,我們要進去餐廳裡坐下來談,你不想和我們 一道嗎?」他低頭凝視她。
  蝴蝶望著他,「你希望我與你一道進去嗎?」
  他毫無心機地笑道:「那當然,你這個『貼身』丫鬟當然得跟著我貼身行動了, 這不就是你今天所希望的嗎?」
  她心頭有些酸楚又有些甜蜜,輕輕地點頭,「是。」
  她只是希望他能夠說得更有感情……她多希望他是出自於依戀她,捨不得她走 開,所以才要她寸步不離的陪在身旁……
  唉……別傻了。
  蝴蝶振作起精神,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往華麗的餐廳走去。
  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她得把握才是。
          ☆        ☆        ☆   
  只不過呆呆地坐在一大堆洋人之中,耳朵聽著嘰哩咕嚕的洋話,對蝴蝶而言就 已是一大折磨。
  尤其像個小呆子一樣只能淨對著人笑,卻有口不能言,這一點更是嚴重地考驗 著地的耐心和嘴唇的毅力。
  她笑得嘴都酸了,兩頰還會隱隱抽搐,可是又不敢跟李衛說她想出去透透氣… …他們一堆人抽著一種粗粗大大的煙,噴得滿桌子的煙霧瀰漫,害她有幾次都快憋 不住氣而咳出來。
  她不禁回想著之前李衛在家裡招待洋人,她還在傷心不能進去相陪聊笑,唉, 早知道窩在一堆洋人中間有這麼苦,她當初實在應該慶幸,而不應白白為此掉眼淚 的。
  她坐在他們之中,聽著他們的洋話咕嚕來、咕嚕去的,只能拚命想著自己的心 事來打發時間!不過坐在她身畔的李衛好像也有一絲心不在焉,可是他依舊保持著 很完美的禮儀。
  真奇怪,她竟然能夠敏感地感覺出他的感受和心情……對此,蝴蝶情不自禁地 芳心竊喜。
  或許,他們慢慢地就能心有靈犀了。
  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走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雅致、神 秘的黑色絨盒。
  蝴蝶察覺李衛精神陡然一揚,彷彿期待已久地起身迎向前去。
  「羅勃,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李衛含笑與羅勃熱切有力的交握雙手, 「坐,我們都等著你呢!」
  「那位是?」羅勃看了蝴蝶一眼,疑惑地道。
  「她是我的丫頭,今日陪著我來的。」李衛以洋文解釋。
  羅勃欣羨地道:「真是羨慕你們這些東方世子,家財萬貫不說,還有著許多美 麗的侍女服侍。」
  「我只愛我妻子一人。」李衛認真地道,「你知道的。」
  「嫂夫人還是那般溫柔嫻德嗎?其實她大可跟在你身邊,一道出來涉足社交圈。」
  「她是典型的中國女人,對丈夫三從四德,甘心在家中照看一家老小,我更不 忍心她跟著我受奔波之苦了。」提起鄉間大宅的愛妻,李衛眼神溫柔得像掐得出水 來,「她真是個好妻子,沒話說的。」
  羅勃好生羨慕,「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李衛笑得心滿意足,「多虧了她,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在外拚鬥事業,而無後顧 之憂。」
  「我真羨慕你,不如這樣吧,你身邊的這個丫頭看起來也很不錯,你就將她撥 給我做侍妾如何?我聽說上海女子知書達禮、溫柔婉約,我早已心儀很久了。」羅 勃一臉想望。
  「蝴蝶?不,她今年才十八歲,」李衛胸口沒來由的一悶,「還是個小女孩, 不適合你的。」
  「年輕好,不會有太多的心機與城府,正是最可口稚嫩的時候。」羅勃咧嘴一 笑。
  李衛強忍著與老友反唇相譏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道:「別說那些了,談正 經事,你幫我買到上好的珍珠項鏈了嗎?」
  羅勃將黑絨盒子往前一遞,「幸不辱命,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的, 這是最完美的珍珠項鏈了,據說大有來頭,還有一個傳說呢!」
  「什麼傳說?」李衛打開了黑絨盒子,頓時一愣,再也說不出話來。
  饒是他經商多年,家中所珍藏的珍珠寶貝也不少,可是這條靜靜躺在黑絨盒內 的珍珠項鏈,卻比他以往所見過的珠寶更加美麗珍貴。
  數十顆雪白如雲的圓滾珍珠,每一顆的大小尺寸都完美相符,靜躺著時自然流 動著柔和晶瑩的光彩,如星片、如月光,閃耀著動人心魂的魅力,當他大手輕撈起 那柔潤的珠身時,卻聽得隱隱約的的玉石之聲,輕輕敲擊在空氣中。
  果然是完美無瑕的極品珍珠!李衛於心中深深讚歎。
  羅勃見他的神態就知滿意,他笑著道:「這串珠子據說是英國皇室之物,當年 溫莎公爵愛美人不愛江山,為心愛的女子添置了數種奇美的珠寶上頂條項鏈也是其 中之物,傳聞擁有此鏈之人,皆能夠擁有一段刻骨銘心、海枯石爛的堅貞愛情,也 聽說它每成就一段良緣後,便會自動消失蹤影,輾轉流浪紅塵,繼續牽成下一對有 情人……你聽,這珠子的神話是否很美?」
  李衛歎息著,「它的確美得不似凡間物,只不過這神話畢竟是神話,一串珠子 怎麼可能會有如此神跡?」
  「這是賣這串項鏈給我的吉普賽人說的,你知道他們的,是美國最有名的流浪 民族,擅長以神話和傳說傾倒世人。」羅勃笑道。
  「還是要感謝你,幫我找到了這麼美的珍珠。」李衛看了好友一眼,心中充滿 無限感激,反倒奇怪起方才為什麼想對他反目了。
  「咱們是多年老朋友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這串珠子是要送給嫂夫人的吧?」
  「是的。」李衛笑得好深情,「我準備在我們結婚兩週年的時候送給她,這是 一個驚喜禮物。」
  「你簡直比我這個外國人還要浪漫啊!」
  「中國人對情向來是嘴上沉默,但心底情意保重,有些事情會做但不見得會說, 不像……」
  「不像我們這些洋鬼子,成天嘴裡嚷著情啊愛的,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是 不是?」羅勃眨眼。
  李衛爽朗大笑,「羅勃兄,這我可沒說。」
  「得了,還不知道你老兄的脾氣嗎?外表溫文卻是精明聰穎,你腦袋瓜子在想 什麼,我豈會不知。」
  「對了,我該開張票子給你,我知道對你這個知名珠寶商來說,這不算什麼, 可是親兄弟明算帳,我是不該也不能佔你便宜的。」
  羅勃瀟灑地揮揮手,爽快地道:「就當作是我送給嫂子的吧,我們是什麼交情 了,還要提錢?真俗氣。」
  李衛又好氣又好笑,「老兄,這是兩回事,若是你自己買來送給雪紅的,我自 是可大方收下,可是這珠子是我央你代為採買的,自然就得由我付帳。」
  羅勃擠眉弄眼,開玩笑道:「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把那個俏丫鬢送給我吧!」
  李衛胃裡不舒服的感覺又升起了,他正色道:「羅勃,我是和你說真的,蝴蝶 不行,她像我的小妹妹。」
  「那你更該把妹妹介紹給我認識了。」羅勃朗笑,不以為意地道:「我也是跟 你說真的。」
  李衛別過臉,有些憂鬱,「再說吧,等我問過她本人的意見再看看。」
  「那你這方面是沒問題嘍?」羅勃大喜。
  李衛很疑惑地看著他,「你與蝴蝶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你為何這麼執意跟我要 她?」
  羅勃望向蝴蝶的方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說過了,我想要一 個像嫂夫人那麼好的女子為伴,蝴蝶看來如此玲瓏剔透,正是我心目中中國侍妾的 對象,既然她又是你家的丫鬢,那就更好辦了。」
  「你不想正式迎娶她?」李衛臉色有些難看。
  羅勃大笑,「我才三十,還不想被綁住呢!中國女子的好處是溫婉柔順,不會 同我爭東要西的,以後若我找到了真正的愛人,那麼她也不會爭風吃醋,這不是一 舉兩得嗎?」
  「你倒比我這個中國人更懂得享齊人之福。」李衛心底越來越不舒服,無法忍 受蝴蝶被他人視作可隨手褻玩的女子。「只不過既然是我家裡的丫顰,我就有這個 責任令她們有幸福的歸宿,你的論調不適合我家的丫頭們,所以你還是改變心意吧! 上海還有其他甘願委身為妾的女子,你慢慢找去。」
  羅勃看著好友有點脾氣了,不禁愕然道:「李,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個蝴蝶了?」
  李衛悚然一驚,「你在胡說什麼?」
  羅勃盯著他,「要不然你怎麼會不高興?照說嫁我這個珠寶商為妾,也是個不 錯的歸宿,你為什麼極力反對?」
  李衛也摸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喜歡蝴蝶嗎……不!他唯一愛的只 有雪紅,怎麼可能再將心分給另外一個女子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身為男人雖然有權娶三妻四妾,但是這麼做卻是一個嚴重的 自私表現,何況傷害的將會是兩個女人的一生……
  一思及此,李衛不禁打了個寒顫。
  「羅勃,有點君子風範。」李衛歎氣,隨即露出真心卻憂傷的笑容,「這樣吧, 我幫你問問蝴蝶的意思,如果她同意的話,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太好了!」羅勃抓抓頭髮,愉快地笑了。
  李衛胃裡翻攪著,心頭也莫名地沉重了起來。
  蝴蝶望著他們倆在另外一頭低聲交談,心下有些慌亂。
  那人是誰呢?他們又是在說些什麼?有什麼是不能在這兒講的?她胡思亂想著, 小手慌亂地絞扭。
  在這一瞬間,她分外覺得與他們的世界相差得好遠、好遠,怎麼都打不進去他 們的圈子裡……
  是不是……她真的太過高攀了?
  她悄悄地起了身,對著幾個向她投注關切眼光的洋人微笑了下,小手往外頭指 了指。
  餐廳外是一大片透明的玻璃,隔著甲板與室內,從此處望去,就可以看到外頭 的景象。
  她迫不及待想出去透口氣,好好地整理一下心緒,至於李衛……他已經顧著與 朋友談話,顧不得她了。
  走出餐廳,外頭正好飄起了淡淡、薄薄的雪花,外頭的客人連聲驚呼著,有的 人忙著要進裡間躲雪,有的則是仗著穿得暖和,在外頭賞起雪來。
  蝴蝶愣愣地望著自天空落下的輕雪,她緩緩地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兩片、 三片……雪花漸漸地沾染上她的黑髮、她的肩。
  冰清沁心……她不由自主地悸動著,方才在餐廳裡所受到的冷落和孤立,像這 雪花帶給她的感覺一樣,一開始只是一點一點,後來卻是漫天大雪向她襲來,彷彿 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傲梅霜欺,不勝寒苦……
  在這一剎那間,她覺得好累、好累……處處用心良苦,希望能夠得到李衛的青 睞,可是在她面前的是一大塊千年頑石,單憑她自己的力氣,怎麼推也推不動。
  只要他給她一點點的力量,哪怕只是一個深情的眼神、鼓舞的微笑也好,她就 有了更大的氣力可以去斬開堆積在面前的一切荊棘,管他什麼主僕之分,地位身份 之分……
  可是他沒有,沉重的壓力快把她整個人給壓碎了,他卻渾然未覺。
  蝴蝶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酸楚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在這漫天的輕雪中,猶如兩 顆晶瑩的珍珠,緩緩地滾落頰邊。
  而在餐廳裡——
  「你一定要把她給我,你看!」羅勃的低呼讚歎,讓李衛本能地往他手指的方 向望去,「你看她多美!」
  李衛見狀,心倏然一緊。
  蝴蝶站在雪中落淚,那冰寒的雪花彷彿也在見證著她的悲傷,將她藍色的杉子 沾染成一點、一點觸目驚心的白……
  李衛再也忍受不住,大步衝出了餐廳,來到了蝴蝶的身畔緊緊地抓住她,「你 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下雪了嗎?」
  「少爺……」蝴蝶回眸,眼底的淒愴震得他心大大一痛。
  他驀然將她擁人懷中,用溫熱的身體去包圍、溫暖地冰涼的身子。「蝴蝶,你 這是何苦?」
  他突如其來的溫情和低語,震動了蝴蝶的悲傷,她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他,卻 見他英俊的臉龐上有著隱隱的不捨和憐惜。
  她閉上眼睛,陡然覺得一陣暈眩。老天!你聽到我的祈禱了嗎?謝謝你、謝謝 你!
  李衛緊攬著她往餐廳內走,像是害怕她一轉眼間就會消失在雪中;他這樣的溫 柔教蝴蝶不由自主地心生悸動。
  羅勃見著他們倆的模樣,有幾秒鐘的呆滯,滿臉皆是質疑之色。
  李衛接觸到他的眼光,騫然一顫,隨即緩緩地將蝴蝶放開,冷靜地道:「蝴蝶,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還兀自陶醉在方纔的柔情裡,眸光美麗得醉人,「是,少爺請說。」
  「你先來見過我的好友,羅勃。」李衛深吸一口氣,低沉地道:「他會說些中 文,你與他交談沒問題。」
  蝴蝶驚喜地看著李衛,以為他已經預備將她納人他的社交圈中。
  「羅勃先生,你好。」她真摯地望著羅勃,微笑道。
  羅勃眼中疑色淨去,咧嘴笑著,「你好,你果然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可人。」
  蝴蝶被讚美得有些害羞,嫣然道:「你過獎了。」難道李衛曾經跟他的好友說 過她嗎?
  李衛在一旁有些不是滋味,溫文儒雅的臉龐有一抹不自然。「呃,我有重要的 事情要同你商量,我們到另外一桌坐吧!」
  蝴蝶抱著歡天喜地的心情,跟著他到另外一張紅木桌前坐下。
  李衛卻不忙著說話,招來侍者點了一杯黑咖啡。
  「想再喝點什麼?」他問。
  蝴蝶深深地凝視著他,「咖啡,我也要咖啡。」
  他點點頭,吩咐侍者後,他再吸了一口長長的氣,臉色凝重。
  蝴蝶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怎麼了?」
  「你今年十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也該找個好歸宿了。」他緩 緩地開口。
  她有些心慌意亂,「少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看她,繼續道:「其實做丫鬟並不是長久之計,你心底有沒有過其他的打 算呢?」
  她咬著唇,難掩心頭怦然,「有的,只是……不敢高攀。」
  李衛像瞬間被敲了一記悶棍般,神色也複雜難辨起來,猛然一咬牙道:「如果, 只是如果……有個機會可以讓你脫離丫頭的身份,讓你得到一個好歸宿,你願不願 意?」
  她以為他在向自己表白,臉紅了,眼神也迷離了,「我當然願意,天知道…… 我盼望這一天盼多久了。」
  他聞言,臉色越來越難看。
  蝴蝶驚疑地凝視若他,心頭更加亂紛紛了。「少爺,你怎麼了?」
  他強忍著心頭怪異的戳痛,勉強露出一抹微笑,「那太好了,羅勃……羅勃很 喜歡你,他跟我要了你回去當侍妾,他是個好人,你跟著他可享盡榮華富貴,是比 做丫鬟或賣花好得太多了。」
  蝴蝶臉色瞬間刷白,像是陡然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搖搖晃晃起來,彷彿隨時 都有可能昏厥過去。
  李衛臉色也變了,急切中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蝴蝶,怎麼了?你……你不 舒服嗎?」
  蝴蝶強自支撐著不暈過去,她緊緊地盯著他,眼底盈淚,「少爺,你……你說 什麼?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他只得硬著頭皮重複,「羅勃喜歡你,希望娶你。」
  她尖銳著聲音道:「你漏說了侍妾兩個字,他希望收我做侍妾,是不是?」
  這一切都變得尖銳而清晰起來了,她彷彿走出美夢,卻發現現實不過是一潭擠 滿鱷魚的黑暗沼澤。
  而她,竟然還以為身在天堂中。
  李衛從未見過蝴蝶的表情變得如此可怕,她臉色慘白、神色淒厲,唇角帶著似 笑非笑的嘲諷。
  「那少爺的意思呢?」她低著頭,冷冷地開口。
  這會兒換李衛心慌意亂了,他蒼白著臉,輕輕地道:「我沒有任何意見,只要 你願意,我立刻會……」
  「會什麼?把我丟給一個陌生人做侍妾?」她倏然抬頭,眸光冷若冰箭,「沒 錯,我是自願成為你的丫鬟,也感激你伸出援手救我於貧困水火中,可是我韋蝴蝶 人窮心不賤,還不至於要淪落到做人侍妾的境地。」
  李衛聞言愣住了。
  蝴蝶的眼眸照亮,像團燃燒著的火焰,「少爺,你以為做侍妾比當丫頭風光嗎? 你錯了,做丫頭至少不偷不搶、不出賣靈魂,我做得心安理得,可是做侍妾……你 真當我韋蝴蝶就是如此貧賤,反正已經做了賣花女,那就做人小妾又如何是不?」
  李衛呆住了,盛怒中的蝴蝶像朵怒放的紅玫瑰,狂野卻美麗逼人。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蝴蝶倏然起身,強忍住正在滴血的心痛,沙啞、冷漠地道:「我現在馬上回去 收拾包袱,我也會把我所領到的工資統統還給你,我……」
  她的話結束在一聲哽咽中,李衛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掩口奔出了餐廳。
  他只能傻傻地看著她窈窕的藍色背影消失在船頭……
  對不起!蝴蝶,對不起……
  羅勃看著蝴蝶飛快離去,而李衛愣在當場,他忍不住快步來到桌邊,急急地問 道:「發生什麼事了?談不攏嗎?還是她要什麼額外的條件?」
  李衛沒有回答,只是逕自沉浸在內心的悸動中。
  半晌,李衛緩緩地抬頭,受傷的眸光緊緊地盯著好友,突然覺得他變得面容鄙 惡不堪。
  他們兩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連手重傷了蝴蝶的心。
  是啊,虧他平時還自朝是兩性平等的擁護者,沒想到……他枉自讀了這麼多年 的聖賢書,卻還是跟五千年來的冬烘、醜惡的中國男人沒兩樣,竟然允許「納妾」 這種事在他的身邊發生……而且還是他一手造成!
  他突然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飛快起身,「羅勃,納妾的事就當作你從來沒說 過,我也從來沒有答允過你,現在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羅勃見李衛拿起黑絨盒子匆忙就走,訝異得嘴巴大張,完全不知道方才發生了 什麼事。
  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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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29: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蝴蝶奔在雪陣裡,淚水狂奔而出,她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這就是她心心唸唸所深愛的男人……是她有眼無珠……她竟然愛上了一個想把 自己讓給友人做妾的男人……
  命運對她未免也太殘忍了!
  讓他不愛她也就罷了,竟然還讓他……讓他轉手給人做妾!
  如果不是為了愛情,她早就隨便嫁給一個糟老頭子做妾、做姨太太了,哪還要 跟著他?
  委身做個丫頭,每天吃苦耐勞的,她就算為他做死也甘願,只盼有朝一日能夠 得到他的真心相許,可是他竟然這樣對待她!
  以她這樣的姿色、這樣的青春,若真要貪圖榮華富貴,還用得著等到這時嗎?
  他和小虎子一樣,都以為她是吃不了苦的女人,妄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只是 因為受不了窮苦……
  難道一個人努力上進,也錯了嗎?
  她只是希望得到心愛人的真心相待,得到一個健全幸福的溫暖家庭啊!
  蝴蝶哭得滿頰是淚,冷風鑽進了她的衣袖也不管,薄雪落人了她的領口也不理, 只因她現在的心早已經淒寒得比天山古冰還冷,這些小風小雪還不及她心上的淒冷。
  李宅距離港口相當近,所以蝴蝶很快便跑了回去。
  當她渾身發抖地回到了自己的臥房,看著已日漸熟悉的房間,再想到李衛從一 開始的溫情對待……到現在狠心地要將她丟給外國人做小老婆……
  她猛地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讓所有的委屈和傷心統統狂洩出來。
  她哭得像個無依無靠、無人可助的孩子,就像十二歲那年,母親病逝,讓她成 了孤兒。
  那時舉目四望,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無根無蒂、無親無戚……現 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她肝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幾欲岔氣。
  福媽被驚動了,連忙在她房外敲門,急得不得了,「蝴蝶,你怎麼啦?究竟發 生了什麼事?」
  「到底怎麼了呀?少爺呢?少爺怎麼沒跟你回來?」福伯也被她嚇著,迭聲問 著。
  蝴蝶最是勇敢的,有一次不小心被熱炭燙捲了手上的皮,她非但沒有哭,還強 忍著痛楚自己去沖水抹藥膏,這樣堅毅的女孩子,怎麼會失聲哭得這麼淒慘?
  門外兩個老人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回家路上的李衛也急得跟什麼似的。
  他在途中恰巧遇上了堵車,因此儘管回家的車程只有短短五分鐘,車子卻只能 僵在車流中原地不動。
  「阿江,快點想辦法!」李衛連聲吩咐著司機,心急難忍。
  「少爺,沒法子啊!前頭是李司令的遊行隊伍,咱們怎麼也擠不過去的呀!」
  李衛頹然地癱回椅背上,滿臉焦急。
  蝴蝶,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回去向你解釋的,事情……並非你想得那麼不堪 啊!
          ☆        ☆        ☆   
  蝴蝶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她紅著眼睛,噙著始終未斷的淚水,開始麻木地收拾 起行李。
  最後地掏出了在這兒工作兩個月領到的薪水,緩緩地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拎著 單薄的皮箱,慢慢地打開房門。
  福媽和福伯在她打開門的那一剎那鬆了口氣,但是看到她紅紅的眼眶和手裡拎 著的行李,不禁又著急了起來。
  「蝴蝶呀,你要去哪兒啊?發生什麼事了?你要走嗎?為什麼?」兩個老人家 七嘴八舌地問著。
  蝴蝶好不容易築起的冷靜又崩潰了,她低叫了一聲,緊緊地環抱住兩個老人家, 「福媽,福伯……別留我,請你們別留我……求求你們……」
  福伯愣了一下,隨即熱淚盈眶,「蝴蝶呀,你別哭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告 訴我們,我們給你作主啊!」
  她哭著搖搖頭,彷彿下定決心似的,鬆開了他們,「我走了,以後……我無論 到了哪裡,都會為你們祈安祝福的。」
  「蝴蝶……」
  福伯、福媽來不及攔住她,她已經哽咽著衝出長廊了。
  這一切像是一場夢,她蓄意強求的一場美夢,待夢碎了,也就該清醒了。
          ☆        ☆        ☆   
  待李衛匆匆地回到家,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頻頻拭淚的福伯、福媽。
  「福媽,福伯,蝴蝶呢?」他臉色白了。
  「她走了。」福媽嗚咽。
  福伯眼眶紅紅,聲音沙啞,「少爺,究竟是怎麼了啊?蝴蝶不是跟您出去嗎? 怎麼匆匆忙忙地回來,又匆匆忙忙地拎著皮箱走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李衛被 問得啞口無言,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他努力振作精神,憂傷地道!「她有說她會去 哪兒嗎?」
  福伯、福媽搖著頭,一臉失意難過。
  李衛頹然地倚靠在牆邊,痛楚得恍若跌碎了心房。
  蝴蝶……
  她離去後,他的心為什麼變得好空虛、好空虛?
          ☆        ☆        ☆   
  蝴蝶一身狼狽地回到了小宅院裡。
  當她站在老舊的巷道內,望著揚起炊煙裊裊的老煙囪,驀然悲從中來。
  她曾說過,就算落魄了也不會回來拖累胡奶奶的。
  可沒想到,她注定得食言了。
  才不過多久,她就從上流人的圈子裡落荒而逃,再度回到了熟悉的老地方。
  可是這裡也不是她的家了。
  「當初我既然已經選擇了要走,今日怎能回來乞求收留呢?」她低聲自語,拎 著皮箱的手又凍又僵,可是她還是沒辦法瀟灑地跨進胡奶奶家門檻,再度乞求他們 收留。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轉身就要離去。
  「蝴蝶?你是蝴蝶!」胡奶奶正好打開大門,捧著盆水要往外潑,見著了蝴蝶, 連忙呼叫著,「蝴蝶,你回來了!」
  蝴蝶腳步一頓,顫抖著身於,緩緩地回頭,「胡奶奶……」
  胡奶奶連忙把水盆兒一放,急切地向前跨步一把抓住她的手,「真是蝴蝶!哎 呀,回來了怎麼不往家裡坐去呢?」
  蝴蝶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地跌落衣襟,「胡奶奶,蝴蝶……蝴蝶沒臉見 您。」
  胡奶奶也被她嚇住了,又不捨又心疼,忙將她往屋里拉,「別哭、別哭呵,有 什麼事進來再說,你跟奶奶講,奶奶同你出氣。」
  蝴蝶噙著淚水嗚咽著,只得跟著胡奶奶進屋裡去。
  胡奶奶摸索著幫她倒了杯茶,儘管眼力不好,她卻依舊看得見蝴蝶臉上的淚和 紅紅的鼻頭。
  「你在外頭受委屈了嗎?」胡奶奶溫言地慰問道。
  不問還好,這一問蝴蝶的淚水更加決堤了,她低低啜泣著,哭得胡奶奶心兒都 快碎了。
  「好孩子,別哭、別哭,跟奶奶說啊!」胡奶奶眼眶也紅了,顫抖著唇,道: 「還是……你什麼都別說,過去的事兒就算了,還好,總算你記得回家,以後奶奶 會好好照顧你的,你就別傷心了。」
  蝴蝶強忍住淚水,她知道再哭下去,只有讓老人家陪著傷心而已。
  她舔了舔乾澀的唇,吸了吸鼻子,努力冷靜下來,「胡奶奶……沒事,我只是 想你,回來見到了你……就忍不住了,我真沒用。」
  胡奶奶熟於人情世故,怎會相信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這孩子一定是受到更大 的傷害了,可是她又怎能在此時問起,再挑破她的傷心處呢?
  胡奶奶凝視著她,眼眶含淚,卻不點破,「那好,你就陪著奶奶住下了,好不 好?別再到外頭去闖了,外頭豺狼虎豹那麼多,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太危險 了。」
  蝴蝶咬著下歷,猶豫了,「可是……」
  「你怕小虎子是不是?放心,他見你回來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數落、嫌棄 你呢?」她拍了拍蝴蝶的手。
  蝴蝶黯然地道:「我不是怕小虎子嘲諷我,而是我既然已經決定離開這兒,到 外頭去發展,就沒有再回來打擾你們的道理,我今天只是回來看看您的……待會兒 我就會離開。」
  「你要去哪裡?」胡奶奶一急。
  蝴蝶愣愣地看著遠處的某一點,幽幽地道:「或許……買張火車票到黑龍江吧, 那裡雖然是個冰天雪地的地方,卻淳樸、單純得多。」
  「可黑龍江多得是野獸啊,好危險的。」
  「野獸比起人類來,善良太多了。」她露出一抹飄忽的笑,「或許那個地方正 適合我,沒什麼人煙,沒什麼好期望的,心……也會平靜許多。」
  她以前就是奢望太多了,還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快樂,得到幸福,得到人上人的 生活。
  她現在才知道,人最大的錯誤就是「貪圖」,最好的藥方就是「止心」,心如 止水之後,就不再有波濤和傷痛,也不會有非分想望的苦果了。
  胡奶奶從沒看過蝴蝶這麼失落黯然,拚命想留住她,「孩子,別做傻事;你有 什麼不如意的事兒都告訴我,千萬別自己想不開啊!」
  她愣愣地看著胡奶奶,輕輕地道:「我不會想不開,只是覺得累……好累、好 累。」
  她已經獨自撐了許多年了,多渴望有個溫暖的懷抱包圍住她,讓她免於外頭的 淒風苦雨侵襲。
  她曾希冀這個懷抱是李衛的,但是沒想到結果卻是讓她如此痛苦難堪。
  她會忘了他,忘了溫柔的他,愛微笑的他,愛穿黑白羊毛衫的他,忘了總會投 給她一抹溫暖眸光的他……
  老天!曾幾何時,他的印象已經如此地深植她心底,變成了烙印在她心頭上的 影子,怎麼也揮不開了。
  看著她黯然神傷的模樣,胡奶奶又是歎氣、又是心疼,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
  「我來照顧你。」
  一道男聲陡然響起。
  恍然間,蝴蝶還以為聽見了李衛溫柔的輕語,她猛然抬頭,嘴邊的笑容還來不 及綻放,卻倏然看見小虎子搓著手,緊張地站在門邊盯著她。
  她的笑容終是綻放了,卻笑得有幾分淒然和失落,「小虎子,你怎麼這麼快就 回來了?」
  「雪越下越大,所以船東叫我先回來。」他貪婪地望著她,慢慢地蹭進屋內, 「蝴蝶,你總算回來了。」
  胡奶奶看著孫子回來,鬆了老大一口氣,連忙道:「小虎子,你快來幫著勸勸 蝴蝶,她說她要離開這兒。」
  小虎子黝黑的臉龐有一絲震動,「離開?你要去哪裡?」
  蝴蝶還來不及回答,胡奶奶就急著道:「黑龍江!你說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 娘去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做什麼?上海難得下幾場雪就已經凍死人了,到了那個長 年積雪的黑龍江,還能生活嗎?」
  「奶奶,您先進去休息,我來勸勸蝴蝶。」小虎子眸子熱切地緊瞅著蝴蝶,大 手卻輕扶起老人家。
  胡奶奶本想開口反駁,又見了孫子滿是愛慕的臉龐,她只得暗暗地歎了口氣, 依言回房。
  有什麼話,就讓他們年輕人自己去談吧!
  無論如何,蝴蝶都不能走。
  此時,廳堂裡剩下兩人,蝴蝶坐在椅上,長睫輕輕地眨動著,猶如受傷的彩蝶 有氣無力地鼓動著翅膀,模樣怯弱得教人心碎。
  小虎子再度緊張地搓手,遲疑著不知該從哪兒先開口。
  「小虎於,你不用勸我了。」還是蝴蝶先開口,她輕輕柔柔地道:「我不願再 留在上海了,遠走他鄉,對此刻的我來說是最好的一條路。」
  走出了這裡,還是會有另外一片天。
  小虎子急得一個箭步向前,抓住了她的手,「蝴蝶,你……」
  她驚懼地掙開了手,黑水晶般的眸子瞅著他,「小虎子,別這樣。」
  他又咬牙又搔頭的,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難道你就不能接受我嗎?」
  她歎息了,「你明知道的,又何苦再問起呢?」
  「可是我不甘心,難道我對你不夠好嗎?或者是我太窮了,所以……」
  「小虎子!」她叫了一聲,美麗的眸子漾著淚意,「你很好,我也不是因為你 貧窮才嫌棄你,只是我並不愛你,這才是重點。」
  「為什麼呢?你討厭我嗎?」他受傷地道。
  「不,我不討厭你,但我視你若自家弟弟,所以我們兩個只有姐弟的感情,根 本不可能有男女之情的。」她話裡有一絲痛楚。
  她視小虎子為弟弟,李衛視她為妹妹……難道這是報應嗎?
  或者她也該這麼嚴厲地告訴自己,李衛只是拿她當小妹妹而已,她又何苦癡纏 不休?
  唉!這人世間的恩怨情愁,又有誰說得清、理得明?
  「你是不是在外頭被人給騙了?」小虎子老實直接地問道。
  她臉色一白,「你說什麼?」
  「你一定是喜歡上了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說是去工作,其實是被他給拐騙了 吧?蝴蝶,你為什麼要自甘墮落?你應該清楚,他們那種上等人跟我們這種下等人 是完全不同的,你這樣妄想要飛上枝頭做鳳凰,到頭來只是白日夢一場啊!」小虎 子憤憤地叫道。
  蝴蝶臉色都變了,她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厲聲地叫道:「住口!你根本不知道 自己在說什麼!」
  「我偏不住口,明明就是這樣,咱們是下等人,就該安安分分地過咱們的生活, 我就不贊成你去賣花,你看,賣出樓子來了吧,你說,是不是那個男人對你始亂終 棄了?所以你才會哭著回來的?」他對蝴蝶一向又敬又愛慕,可是她一連串異樣的 行為都令他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就是想不明白,難道她不能跟著他好好地過日子嗎?一個女人偏要想東想西 的期望那麼多,簡直就是異想天開啊!
  蝴蝶臉色蒼白若紙,恨恨地盯著他,「胡小虎,你說夠了沒!」
  「我還沒說夠,我已經憋夠久了,你去問問左右鄰居是不是都這樣想的,他們 都說你去夜總會賣花,遲早會把自己給賣了,你……」
  胡奶奶突然衝了出來,舉起手劈頭給了小虎子一記重重的耳光。「畜生!你在 胡說什麼啊!快跟蝴蝶道歉!」
  廳堂裡有幾秒鐘的僵靜。
  小虎子被胡奶奶一記耳光打得清醒過來,他傻傻地張大了嘴巴,好像不知道自 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胡奶奶氣得渾身發抖,老臉淨是憤怒之色,「女孩兒家最重要的就是清白,你 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詆毀蝴蝶的名譽,你教她以後要怎麼做人,啊?」
  蝴蝶又難過又感激,可是方才小虎子的話已經刺傷得她難以在此立足了。
  原來在他們的眼中,她是個貪圖富貴榮華的賣花女,只要有機會,就會不惜一 切地把自己給賣了。
  他們說對了一半,她是把自己賣了,卻不是賣給榮華富貴,而是賣給愛情。
  可是枉她端正自守了這麼多年,努力地潔身自愛、力爭上游,可是到頭來落得 ……心愛的男人視她如婢、如妾,可隨意扔給他人,而親若家人的……卻視她為拜 金女,追不及待拿清白身子去交換富貴!
  她心寒了……
  這世間人……實在是太殘忍了。
  她恍若幽魂似地站了起來,拎起皮箱,再度往外走。
  胡奶奶哭著急急地抓住她,老淚縱橫,「孩子,別走啊,你別理那小混蛋說的 話,他全是氣頭上亂說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
  蝴蝶緩緩地回頭,給了胡奶奶一抹心碎的笑容,「胡奶奶,我知道您是疼我的, 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太累、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再掙扎下去了。這個世間,像是一道 流也流不完的沙河吸我下沉,有太多的人希望看見我鬆手……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她輕輕地掙開胡奶奶的手,大踏步地奔人了雪花片片的黃昏裡……
  「蝴蝶!」
          ☆        ☆        ☆   
  一整天,李衛都陷在深深的自責和痛楚情緒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是 想著蝴蝶離去之前的那一抹景象,總是令他揪著心、難以安枕。
  他煩躁不堪地起身踱步,窗外是雪花紛飛的黑夜,港口幾盞船燈的光亮被遮掩 得隱隱約約,似明似暗。
  一樣是孤獨靜謐的夜,可是今晚卻好像分外的淒涼寒冷,或許是沒人烹煮香熱 可口的消夜吧!
  他想念蝴蝶的笑語嫣然,想念她特製的麻油雞絲面。
  「我是怎麼了?」他胸口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煩困地再踱了幾步路,他索性坐下;可是一坐下又想起蝴蝶笑著捧面給他的景 象,他整個人又驚跳了起來。
  坐也不能坐,站也站不穩……他今天就是沒有一根筋是對勁兒的。
  心底千回百轉地纏繞著太多、太多異樣的思緒,揪扯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最強烈的一種情感是心痛和愧疚。
  是他虧欠她、對不起她……
  他猛然抬頭,堅定地道:「衝著這一點,我就該找回她,好好地對她解釋才對, 並且……用最大的力量來彌補她。沒錯,就是這樣。」
  可是該到哪裡去找?
  他濃眉又蹙緊了,一個踱步轉身時,眼角正好瞥見了房裡插得幽香奔放的一束 君子蘭花……
  他心又是一緊。自從蝴蝶來了後,家裡處處都插故著鮮艷美麗的花朵,他從來 沒有仔細注意,卻總是不知羞慚地享受著那清香環繞的生活。
  他從來沒問過她究竟去哪兒買來這麼新鮮燦爛的花,又是怎樣一番巧思把花兒 插得如此生氣盎然、滿室生香。
  花……他臉色陡然一亮。
  他知道該到哪兒探聽蝴蝶的訊息了。
          ☆        ☆        ☆   
  第二天清晨,神情憔悴的李衛坐著黑頭車來到了偏遠的貧區宅落。
  黑頭車閃閃發亮地駛進了黃泥巷子時,幾乎驚動了所有的人家,小孩子、小狗 追前跟後,欣羨地瞅著那緩緩前進的黑亮高貴車體,想伸手出去摸一摸,又怕被喝 斥。
  老人家、婦人家也都紛紛探頭出來看,議論著究竟是哪家的貴親戚來了。
  車子最後停在胡奶奶家門口,儒雅英俊的李衛下了車,立刻引起一陣掩口的驚 呼。
  他望向司機阿江,語氣憂鬱而清晰地問,「就是這個地址嗎?」
  阿江點點頭,「是的。」
  李衛挑眉望著這棟陳舊的小四合院子,那斑駁的老門看得出已不堪歲月的折騰, 這兒的人家,看來日子都過得不太好。
  蝴蝶就是在這兒住了六年……
  他突然不敢舉起手來敲門。
  若開門的正是蝴蝶,他要怎麼反應?
  心臟不能自己地狂跳著,他舔了舔乾澀的唇,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舉起手來輕 輕地敲了兩下。
  「誰啊?」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他的心頭一緊。
  找錯家了嗎?還是麗池大酒店經理給他的地址根本就是錯的?
  他屏息以待,直到老門「呀」地一聲打開。
  「請問……蝴蝶在嗎?」他溫文卻略顯急迫地問道。
  胡奶奶愣了一下,呆望著面前斯文氣派的年輕男人。「蝴蝶?你是哪一位要找 蝴蝶啊?」
  「我是……」李衛鬆了口氣。蝴蝶果然是住這兒的。「我是她的老闆,我姓李。 老人家,您好。」
  胡奶奶張大嘴巴,有些愣了,「老……老闆?」
  「是的,蝴蝶不告而別,我……我們家裡都很擔心,怕她是出了什麼事了。」 他焦急地望向胡奶奶身後,「她在嗎?方不方便請她出來一談?」
  胡奶奶盯著人中龍鳳、英朗的李衛,心下有些明白了。「蝴蝶不在,可是老太 婆有幾句話非跟你說明白不可。」
  他強接捺下焦慮,溫文地道:「您說。」
  她盯著李衛,心底又是歎息、又是悲喜交雜。這個男人果然是比小虎子優秀多 了,也難怪蝴蝶會不接受小虎子。
  蝴蝶和他站在一起才是一對璧人呢!
  「蝴蝶雖然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卻總拿她當自己的孫女看待,如果你找到了她, 請你好好對待她吧,她是個苦命的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命運待她太刻薄了。」她 誠摯地抬頭,眸底有淚花。
  才聽到一半,李衛腦中便「轟」地一聲,底下的話怎麼也聽不清楚了。
  「她……她不在?」他口乾舌燥地問。
  胡奶奶眼圈兒一紅,黯然地道:「她昨天下午回來過,可是拎著皮箱又走了… …我看那丫頭好傷心,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小虎子昨晚被她罵了一整晚,也低著頭拭眼淚的,可是有什麼用哇?人都已經 教他給逼走了,傷心難過又有什麼用呢?
  她只恨這些糊塗的男孩子,為什麼每一個都要傷蝴蝶的心呢?
  站在她面前的這一個,只怕就是傷蝴蝶傷得最重的一個了。
  「她走了……」李衛呆住了,半天不能思考。
  「她昨兒個有說過可能會買張車票到黑龍江去隱居,我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 說假的,但是請你找到她之後,從此好好地待她吧!既然你對她也是這麼牽掛難捨。」 胡奶奶歎息了聲,續道:「如果你找著了她,也請幫我老太婆轉達一句話,就說胡 奶奶這兒是她永遠的娘家,要她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看看我,行嗎?」
  李衛的思緒紛雜紊亂,對胡奶奶的話並沒有聽得十分清楚,依舊蒼白著臉,禮 貌地向老人家辭別。
  李衛步伐沉重地走回了黑頭轎車,胡奶奶緊緊地盯著他的身影,想著體貼可人 卻命運多舛的蝴蝶,眼兒再度被淚水迷濛了。
  希望這個李先生能夠把蝴蝶找回來,從此能好好地對待她,別再讓她吃苦受罪 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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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30: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蝴蝶走了!
  這個消息始終在李衛腦子裡重重敲打、迴盪著,他的心一直往下沉……
  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沉重憂鬱的氣氛一直籠罩在車廂內。
  司機阿江心情也好低落,卻半句話都不敢說。
  終於,李衛綬緩地抬起頭來,嗓音沙啞地對阿江吩咐,「阿江,我們到火車站 去。」
  「是。」阿江鬆了口氣,雙手穩穩地掌控住方向盤,往火車站方向疾駛而去。
  蝴蝶是個好女孩,他也不希望她是帶著傷心離去的……雖然他不知道少爺跟蝴 蝶究竟是怎麼了,他也擔心倘若他們倆發生了感情,好心善良的蝴蝶將會被善妒的 夫人欺負,可是……可是他還是希望少爺找到蝴蝶。
  他們匆匆地趕到火車站,經過了一夜的時間,李衛實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或許蝴蝶早已上車走了,前往不知名的遙遠地方,又或許她根本沒來搭火車, 而是不知消失、流落到何方去了……
  他心急如焚。一整晚未能好睡的他,臉色蒼白得像鬼,初生的胡碴也來不及刮, 憔悴地在他英俊卻氣色憂鬱的臉龐。
  一到火車站,由於天色剛剛破曉,時候還早,所以來搭車的旅人只有三三兩兩, 空曠的車站大廳內,長條的木椅上空蕩蕩的,甚是寂寥。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入大廳內,舉目四望。
  偌大的廳裡只有淡淡的冷空氣,外頭初融的雪夾雜著翻捲而起的風,撩撥得景 色更是淒涼。
  跟隨在他身後的阿江也歎了一口氣,失望了。
  李衛頹然地吐出一口長氣,失落得要轉身離去時。一道輕微細碎的嗽聲驀然響 起,驚動了他。
  他的心悚然抽緊了,抱持著最後一絲希望,緩緩地走向傳出聲音的大樑柱後方 的木條椅。
  一個蜷曲的身子偎在樑柱旁,那抹熟悉的藍色衣衫重重地震動了他的心。
  「蝴蝶!」李衛狂奔上前,緊緊地抱住她的身子,「蝴蝶,我終於找到你了!」
  蝴蝶冰冷纖弱的身子動了動,烏黑秀髮掩蓋住的小臉緩緩地轉過來,只見小臉 凍得青紫蒼白,她失神地看了他一眼,無動於衷。
  看她變得這麼虛弱,李衛的心底像是被幾百根針狠狠地戳刺著,戳得他鮮血淋 漓、痛楚難耐。
  他想也不想的將她攔腰抱起往外走,阿江急忙幫著拎拿她的小皮箱,趕到前頭 幫他們開了後座車門。
  李衛緊抱著蝴蝶坐人了柔軟的沙發內,緊緊地摟著她,希望能用自己的體溫暖 和她的身子。
  車子很快地駛離火車站。
          ☆        ☆        ☆   
  蝴蝶陷入高燒與昏迷中。
  一整夜待在寒風與細雪中,又僅著單薄衣物,就算鐵打的人也會著涼,更何況 只是個嬌嬌弱弱的女子。
  阿江急忙去請醫生,福伯、福媽則急忙地煮萋湯、熬稀飯,等待蝴蝶醒來好喂 她喝下。
  福媽已經幫她換過乾燥、保暖的衣裳了,李衛則癡癡地守在床邊,不時幫她將 棉被拉高些,要不就拽緊她腋下的被子,生怕她會再著涼。
  她發著高燒,火紅滾燙的小臉上眉頭緊皺,小嘴低啞地發出囈語,有時叫喚著 李衛的名字,有時低低地啜泣。
  「不要……不要把我丟給別人……我不要做別人的妾……不要……我只喜歡你 ……少爺……不要……不要趕我走……」蝴蝶緊閉著眼眸,神情害怕狂亂,高燒已 經將她折騰得神智紊亂了。
  他聽著她的啜泣及破碎的囈語,心痛得快被撕裂開來般。
  可是他在心痛之餘也不免有些震驚。
  「蝴蝶,難道……這一陣子造成你憂鬱的原因是我?」他聲音沙啞地喃喃自語, 震撼得腦袋幾乎停止運轉。
  蝴蝶喜歡他?
  所以她才會對於委身給羅勃做妾這件事如此傷心,甚至不惜決裂離開!
  他緊緊地將她的小手包覆住,心底交雜著酸澀、甜蜜,複雜不已。
  「蝴蝶,你這個傻姑娘……我是個已婚男人了,你知道嗎?」
  為什麼要把一顆芳心牽繫在他身上呢?這是不值得也不允許的啊!
  他已經結婚了,也很愛他的妻子……他也不能對不起雪紅……他和蝴蝶注定是 永遠無法交集的平行線。
  如同徐志摩發表過的一首詩——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他是不能,也無力承擔她保重的愛呀!
  「你這又是何苦?」李衛深深地喟歎。
  「少爺,醫生來了。」福媽輕輕地敲門。
  一位帶著出診箱的中年醫生快步進來,對著李衛恭敬地點了點頭,「李先生。」
  「秦醫生,勞煩你了。」李衛往後挪了挪身子,急切地道。
  秦醫生很快地打開出診箱,取出聽診器和水銀溫度針,迅速地幫蝴蝶診治。
  「怎麼樣了?她要不要緊?」李衛盯著他。
  福媽、福伯和阿江在門邊探頭探腦著,臉上都有幾分憂心。
  「是重感冒,幸好沒轉成肺炎,我幫她打一劑退燒針,等會兒回醫院後,我再 開個藥過來,一日服四回,開個一星期的藥該是夠了。」秦醫生吩咐道:「病人很 虛弱,我看得多準備一些流質、好吞食的營養食物,等到精神好些了以後,最好能 再熬些清淡的雞湯或是魚湯給她喝,滋補身子。」
  「好,我知道了。」李衛回應。
  秦醫生離開後,福伯擦著眼角,道:「今天正好買了條新鮮的大石斑,我去給 蝴蝶熬魚湯。」
  「我再幫她準備幾套暖一些的衣裳,這退燒會流汗,不能再讓她穿著濕衣裳冷 著了。」福媽也道。
  李衛嘴角微微地牽動著,想笑卻又笑不出,最終還是一聲歎息,道:「她有你 們這樣疼著,也是福氣。」
  福伯、福媽相視一眼,苦笑了。
  蝴蝶最需要的是少爺的關懷和愛,只可惜就算少爺願意納蝴蝶為側室,善妒尖 刻的少奶奶也不會給蝴蝶好日子過的。
  這年頭,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也平常,可是依少爺的性子和少奶奶的脾氣……蝴 蝶這丫頭,還是多情自苦啊!
  想著、想著,他們無言地退下。
  李衛心頭又何嘗不是千頭萬緒,難以平復。
  他心底隱隱地抽痛,為蝴蝶的憔悴和多情而深深撼動,可是他還是不能接受她 的感情。
  儘管這個決定讓他心頭莫名地酸苦、悶塞了起來,但是男子漢大丈夫,該有的 原則還是不能忘。
  他已有妻室,焉能再娶?
  他愣愣地瞅著蝴蝶白皙的臉龐,心裡還是亂成了一團。
          ☆        ☆        ☆   
  蝴蝶整整昏迷了三天,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才微微地輕顫眼睫毛,似醒未醒。
  李衛正好在書房處理完了成堆的公事,腳步又自有意識地繞到這兒來。
  他的眸光恰巧捕捉到她眼瞼輕顫的動作,心下一喜。
  「蝴蝶?」
  誰?是誰在叫喚她的名字?
  蝴蝶迷迷濛濛地睜開了眼睛,還無法清楚地凝聚眸光,腦袋有剎那的空白。
  隨即,她清醒了過來。
  火車,她不夠錢買火車票……票價最便宜的一班火車能到長沙,可是要好久、 好久以後才會駛進上海火車站。
  她只能窩在冷冷、堅硬的木板椅上,縮著身子等待車子來……然後就不省人事 了。
  「蝴蝶?」
  李衛的聲音驚動了陷在回憶思緒中的蝴蝶,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呆愣地回 望著他。
  「少爺?」
  李衛的鼻頭剎那泛酸一熱,強忍住眼眶的濕意,微笑道:「你總算醒了,想吃 點什麼嗎?餓不餓?這幾天都是灌你喝牛奶、稀飯的,你肚子一定餓了,我讓福伯 幫你準備點吃的,噢,對了,他去買了只老母雞,已經燉了一整天了,說要等著你 醒來吃,沒想到你今天真的就清醒過來了。」
  李衛像個老婆婆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點兒也沒有平常的沉穩瀟灑。
  蝴蝶愣愣地看著他, 記憶片片段段地回到腦海中, 她的眼神也越來越憂傷。 「少爺,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他愣了一下,道:「是的。」
  一顆晶瑩的淚珠潸然滾落眼角,她低低地道:「少爺,你又何必呢?讓我走了 不是更好?」
  他屏息地忍住熱淚,清了清喉嚨,勉強一笑,「為什麼這麼說?你就像我們的 家人一樣……」
  「我只是個丫頭!」她冷冷地提醒。
  他深吸一口氣,憂鬱地道:「蝴蝶,你在生我的氣嗎?」
  她心一酸,哽咽道:「我……我只是個丫頭,又怎麼敢生少爺的氣?」
  他長歎了一聲,「是我的錯,我不該擅作主張答應羅勃的要求……不過請你相 信我,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她眨了眨眼睫毛,淚珠還是控制不住地掉落,「什麼?」
  「我拒絕羅勃了。」他舔了舔下唇,有些緊張地道:「從今以後……我絕對不 會再違背你的心意,將你胡亂指給任何人了。」
  她的心臟像是停跳了一拍,小臉蒼白了一瞬,「啊?」
  「這表示你以後還是我李家的小丫頭,就跟從前一樣。」他溫和地道:「難道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她怔忡著,心底又是喜又是驚,「少爺,你是說……」
  「你不是要留在我身邊服侍我嗎?」他唇畔有著溫柔的笑,眼底的笑意卻有著 一抹淒傖。「所以以後我絕不會把你胡亂指給別人的,你放心。」
  蝴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李衛的聲音這麼誠摯,宇字句句又鏗然有 力。
  那麼是真的了?
  難道他已經知道她的心意,也覺得捨不得她了?
  噢,老天爺!
  「所以……所以……」她眸中湧出了喜悅淚水,這幾日堆積在心底的千重愁、 萬種怨,統統在瞬間就被他的溫柔輕語給沖走了。
  「小傻瓜,所以以後別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嚇死我了。」他這幾日急得白髮都 冒出好幾根了。
  蝴蝶忘情地撲人他懷裡,狂喜地啜泣了起來。
  李衛身子微微一僵,隨即暗暗地歎了口氣,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背。
  他心想,無論如何,等她的病好了再說。
  那時的她,應該有足夠的力量來承受事實了吧!
          ☆        ☆        ☆   
  愛情的力量真大,蝴蝶迅速地恢復了健康;畢竟是年輕人,身子骨好,再加上 精神愉快,因此還不到幾天,她就能跑能跳、能說能笑了。
  大宅裡再度響著她銀鈴般的清脆笑聲,氣氛也更加雅致溫馨了。
  只是李衛的心情一日複雜過一日,既沉重又輕快,矛盾得不得了。
  他發現蝴蝶的一顰一笑都自動地跑人他的腦海裡,無論是在談生意時,還是私 底下在辦公時,只要一閃神,蝴蝶清新嬌媚的臉龐便躍上眼前。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還會突然間傻笑,要不就是嘴邊總是不自覺地揚起一 抹笑意,他怎麼都控制不住。
  像此時,他在書房內批閱公文,才不過一個閃神,他就發覺自己正對著放於窗 抬上的臘梅微笑。
  看來他得快快跟蝴蝶說明白,省得日思夜掛著這件事,腦袋裡還常常想到她。 他倏然站起,煩躁地負著手踱起步來。一股甜香撲鼻而來,他微微一愣,轉頭看向 書房門口。
  蝴蝶噙著淺淺的笑意,捧著一碗煙氣直冒的物事走了進來,「少爺,吃點心了。」
  她的笑容再度席捲了他的心,李衛心一動,話就衝口而出,「蝴蝶,你別再對 我這麼好了!」
  她動作僵了一瞬,隨即疑惑而怯怯地微笑,「少爺,你……你為什麼這麼說?」
  連日來的煩擾、緊張和甜蜜的複雜思緒已經塞得他快爆炸了,他不能接受她的 愛意,卻又情不自禁地想著她的好……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做出失去理智的可怕 事來!
  李衛再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一個箭步向前,低沉有力地道:「我知道你對我 的心,可是我已經有妻子了,你再這樣待我好也沒用了。」
  蝴蝶手裡的大碗「鏗」地一聲跌碎了,滾燙的八寶粥濺了一地。
  蝴蝶沒有注意到究竟有沒有被燙著、割著,她的臉色蒼白,整個人僵在當場, 不能反應,也幾乎不能呼吸了。
  李衛閉了閉眼睛,強忍著心痛道:「我結婚快兩年了,妻子是名門閨秀、世交 之女,她叫殷雪紅,為人溫柔善良,與我情深義重……我不會對不起她。」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一刻更教蝴蝶覺得痛苦了。
  她寧願在外頭被大雪掩埋,被雷電劈死,也不願意接受這一刻的震撼與劇慟。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可是他的眼神、聲音,身上每一個反應都說明了他是認真的,他並沒有說謊。
  她倒退了一步,神色蒼白若死,「你已經有妻子了?」
  「是的。」
  她身子輕晃了一下,他本能的欲伸手攙扶,她卻顫抖著身子往後一縮。
  他頹然地鬆開了手,「抱歉。」
  蝴蝶再難支撐,貼靠在牆低低喘息,「不……別跟我說抱歉,是我自己傻……」
  她早該想到的,以他這麼好的人品、學識和身家,怎麼會沒有對象?
  可笑的是,她一直避免成為別人的側室,卻差一點將自己獻給了他做小老婆!
  她的這片柔情芳心……完全變成了個大笑話!
  她沉痛地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瞬間消失,就可以避掉這一切可笑復可悲的現 實。
  「我明白了。」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眸中乾澀無淚,再緩緩地開口,「少爺, 很抱歉,這段日子打擾您了,對於造成您的傷害和不便,我感到很對不起,請你原 諒我。」
  他聽得心神俱碎,「蝴蝶,別這麼說,求求你不要這麼……貶低自己,也不要 跟我道歉,這只是個令人……的誤會。」
  她搖了搖頭,小臉慘白得跟什麼似的,表情卻出奇冷靜,「你別再說了;我明 白,什麼都明白。」
  李衛好擔心地看著她,俊臉霎時刷白。
  她轉身就要離去,他急急地道:「你要去哪裡?」
  她背著他,身形微微一頓,聲音冷靜得驚人,「去拿掃帚來掃碎碗。」
  他愣愣地看著她離開,再愣愣地看著地拿來掃帚掃去地上的碎碗片和八寶粥黏 粒。
  直到她再拿了濕抹布,面無表情地蹲下身來擦拭地板時,李衛再也忍不住了, 他衝過去拉起她,嗓音沙啞、急促地道:「蝴蝶,我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憋著, 如果……如果你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她緩緩地抬頭,黑水晶般的眸子清冷空洞,「我為什麼要哭?」
  他眼眶微微地紅了,咬了咬下唇,「你這樣憋著……會生病的。」
  她輕輕掙開他的手,長長的黑睫低垂下來遮住眸子,兩手逕自擦著地板上的黏 膩。
  她的樣子嚇住了他,李衛又心疼又自責地緊緊瞅著她,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 好。
  如果她有哭、有鬧、有叫罵,或許他還尋得出法子安慰她,可是她什麼反應也 無,只是如行屍走肉似地做著自己的事,整個人明顯失了神,一點點生氣也沒有。
  他的心好痛、好痛,怎麼也不願見到她變成這樣啊!
  可是他無能為力,什麼都幫不上她,除了接受她的愛,可是他怎能對不起雪紅 呢?
  他頹然地站在當場,只能無助地看著她拭地的動作。
  蝴蝶收拾好地板的碎碗片和八寶粥黏粒後,跟李衛輕輕彎腰行了個禮,然後轉 身走了出去。
  他忍不住亦步亦趨跟著,生怕她有什麼差池,做了什麼想不開的事。
  李衛跟著她來到了廚房,福伯、福媽看見他出現在廚房門口時,不由得張大了 嘴巴。
  福伯詩異道:「少爺,您怎麼來廚房了?」
  「我……」他有一絲狼狽,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呃,沒事,我只是肚子餓了。」
  「蝴蝶不是捧了碗剛熬好的八寶粥去給您嗎?」
  蝴蝶輕輕地將抹布放在水盆裡洗著,低低地道:「我不小心打翻了,所以少爺 沒吃著八寶粥。」
  福伯、福媽還未察覺出異樣,忍不住相視而笑。
  「少爺,那您先回房去吧,我再幫您盛一碗去。」福媽好脾氣地道。
  李衛有苦難言,他看著始終在擰著抹布的蝴蝶的背影,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好吧,等會兒再讓蝴蝶幫我送來。」他轉身離開。
  「蝴蝶呀,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摔破碗呢?有沒有割著手啊?」福媽趕忙問道。
  「我沒事。」她對他們倆露出一抹美麗的笑靨,將抹布擰乾晾在一旁,「福媽, 我去打掃屋子了。」
  「等等,少爺不是要你再盛碗八寶粥給他送去嗎?」福伯笑道,動作利落地舀 了滿滿一大碗的八寶粥遞給蝴蝶。
  「我先把外頭的衣裳收進來好嗎?天陰陰的,我怕又下雨了。」蝴蝶央求道。
  「那待會兒我再端去給少爺就好了,你先忙去。」福伯體貼地道。
  蝴蝶旋即依言離開。
  「你說咱們少爺是不是也喜歡上蝴蝶啦?」福媽忍不住以手肘頂了下老伴。
  福伯臉上露出笑容,「我瞧肯定是的,你沒看見蝴蝶生病那幾天,少爺那副魂 不守舍心急如焚的樣子,現在蝴蝶病一好,少爺又成日笑瞇瞇的了。」
  「可是少奶奶是不可能允許少爺再娶二房的。」福媽憂心地道。
  「你別擔心啦,少爺若真喜歡蝴蝶,他自然會風風光光地把蝴蝶給娶進門當二 房,少奶奶反對有什麼用,這中國社會裡頭,男人娶個三妻四妾平常得很,再說我 們少爺是何等人物,他平常對少奶奶已經夠好的了,就算再遇上了個知心的人兒娶 回家,也不算什麼呀!」福伯樂天地道。
  「你這老頭子,怎麼想得這麼簡單?」
  「這有什麼不簡單的,再說少奶奶那麼壞,上天罰她生不出兒子,就算少爺娶 個回去傳宗接代,在外國的老太爺知道了只有高興。」福伯咧嘴笑著,「如果蝴蝶 真成了咱們的二夫人,那一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可就有福嘍!」
  「怕只怕少奶奶不可能這麼容易放過蝴蝶。」福媽歎氣,「你忘了小賢子是怎 麼走的?她是硬被少奶奶給攆出去的,誰敢說半句?當家做主母的是她,在少爺面 前扮賢良妻子的也是她,你說我們能吭半聲嗎?」
  畢竟是夫妻,就算少爺知道了,頂多是說說她幾句,難不成還把她給攆出去嗎?
  唉!總之下人的命不值錢哪,有少爺在的日子就好過,若是少奶奶當家的時候 ……
  幸好他們倆是跟著少爺到城裡來伺候的,要不然在老家還不是得受少奶奶的欺 凌。
  「咱們也別煩惱這麼多,如果少爺當真喜歡蝴蝶的話,他會自有主張的。」福 怕還是很樂觀。
  福媽不再搭話,她只希望少爺真的會對蝴蝶有所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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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30: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蝴蝶在三樓的天台上,仰望著天上厚厚的雲層。
  山雨欲來風滿樓,濃濃的烏雲早已經堆積得厚重,為何還遲遲不下雨呢?
  就這麼狂野地潑灑下來,不管一切漫天蓋地的傾倒下來,洗去人間一切的喜怒 哀樂、痛苦與憂愁。
  她懷抱著被風吹得乾爽的衣裳,愣愣地仰望著天空,還有那一棟棟美麗的洋房, 和如詩如晝的海港。
  她的黑髮在風中飛揚,蒼白的小臉籠罩著深深的沉思與憂鬱,迎風佇立。
  李衛緩緩地走上了天台,來到了蝴蝶的身邊。「為什麼不肯見我?」
  她沒回頭,幽黯的眸光眺望著遠處的某一點,「你為什麼要見我?」
  他心口一窒,隨即低低地歎道:「我想跟你解釋清楚。」
  「何必?!」她動也不動,淡淡地嘲諷道:「我已經跟你說過這件事情是我的 錯,是我誤會了,從今天開始,我不會給你帶來困擾了,這樣不是很好嗎?事情已 經結束了。」
  他一咬牙,無法控制住狠狠啃噬著的心痛,「蝴蝶……」
  「我不會做人家的小妾, 就算我再怎麼愛這個男人都一樣。 」她幽幽地道: 「我雖然窮,卻還有三兩骨氣,你儘管放心,我無意去破壞你的家庭,憑我的條件 要做狐媚子也太困難了點。」
  她字字句句戳痛了他的心,李衛忍著胸口的問痛,低低地道:「蝴蝶,我知道 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
  「怕我想不開?」她終於轉過身來,眼神好疲倦。
  他儒雅溫文的臉龐漾著失意,「我始終對你有所虧欠。」
  「你沒辦法拒絕別人愛慕你,這壓根兒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怨不得別人。
  誰教她要貪圖幸福,貪圖這麼一個出色卓絕的男子?
  「或許我們可以尋求另外一種方式,來解決現今的狀況。」
  蝴蝶直直地望人他的眸中,意興闌珊。
  李衛一咬牙,還是說出口,「不如你就認我做義兄吧,我會好好疼愛你這個妹 子的。」
  她微微一顫,隨即淒艷地笑了,「不用了,我不想折磨自己,明明是心裡深愛 的男人,卻還要故作堂皇地稱作義兄,我沒有怎大的胸襟和氣度,你饒了我吧!」
  他震動地看著她,歉疚狠狠地鞭打著他的心臟,「那你的意思呢?」
  「很簡單,你還是少爺,我依舊是你的丫鬢。」她冷冷地道:「我們之間沒發 生過任何事。」
  她就算愛他至深,也不願背上誘拐人夫的千古罪名,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愛她。
  到頭來,原來只是自己癡纏一場。
  「蝴蝶,請你別這樣待我,」他心慌意亂了,「原來那個玲瓏剔透、慧黠體貼 的蝴蝶呢?到哪裡去了?現在的你,冷漠得教我都不敢認你了。」
  她驀然笑了起來,笑聲痛苦而無奈,「你要我怎樣?裝作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 事,依舊每天開開心心地笑著伺候你?就算我能,也請給我一點時間,不要在我心 頭淌血的時刻,還對我如此苛求……」
  他還要她怎樣?跪在他的身前向他道不是,然後再笑著說下次不敢了,絕對不 敢再非分貪圖他的感情了?
  他凝視著她,眼眶瞬間一熱,「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可是沒想到還是傷害到 你了。」
  他話裡的溫柔和自責,令蝴蝶的心陡然一震,卻隨即硬起心腸不受蠱惑。
  再沉淪下去,最後只有粉身碎骨了,她從令天開始,再也不讓他慣性的溫柔所 煽動、迷惑了。
  只是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冷硬,而是淡然了,「人生在世,總避免不了傷害人 或是被傷害……你雖傷了我,我也傷了別人……算是一報還一報吧!」話說完,她 抱著滿懷的衣服逕自走下了天台。
  他雖然疑惑著地話裡「一報還一報」的意思,但是她的神情和眸色卻讓他的心 口泛著疼。
  「我應該鬆口氣才是,畢竟問題已經解決了,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口……」他憂 郁地捂著左胸,悶悶地道:「會這麼痛呢?」
  有誰來替他解答這個疑惑?
          ☆        ☆        ☆   
  一天一天過去,蝴蝶開始不著痕跡地避著李衛。
  她依舊做著自己身為丫鬢該做的事,可是她避免與李衛兩人獨自待在一個空間 裡,也逃開了他所有可能與她講話的機會。
  她自信沒有怠忽職守,可是福媽和福伯卻都用不解與關心的眼神偷偷地瞅著她。
  他們看著蝴蝶和李衛兩人尷尬的模樣,也就沒人敢多問了。
  福媽擔憂地想著,希望只是小倆口鬥鬥嘴,很快就好了……如果能在過年前和 好的話就更好了。
  因為春節將到,他們都得隨著少爺回到老家準備過年,屆時少爺帶著美麗的蝴 蝶回去,兩人之間又是這麼柔情百轉的,少奶奶一定會看出不對勁。
  如果少爺快點給蝴蝶一個名分,那他們就不用擔心回去老家後,蝴蝶會被少奶 奶給刁難欺負了。
  蝴蝶事先已經知道得隨著李衛一同回到他的老家過年,因此她已經有了心理准 備。
  見了他那個溫柔賢良的妻子,她就得按捺下所有的心痛與嫉妒,好好地喚她一 聲「少奶奶」吧!
  天知道,這對她有多難……
  李衛也同樣心神不寧,但他還是督促著他們去街上採購了大批攜回家的高級年 貨和禮物。
  即將過年了,人人幾乎都是忙著做新衣、新帽,家家戶戶都貼上了喜氣洋洋的 門聯,不時傳出的隱約炮竹聲和歡笑聲,都宣告著中國人最重要的年節到了。
  鄉下人家無論是富貴、貧窮,總是會自製一些臘肉香腸什麼的,好在大節祭拜 完祖先後切著下酒配飯的。
  大大的黑頭轎車和兩輛黃包車緩緩地駛近了洋溢著春節喜氣、到處刷洗得煥然 一新的李氏大宅。
  幾乎全家的人都出動來迎接李衛回來,李家老太爺和老夫人是長年都住在國外, 享受著清閒和環遊世界的好福氣,就算是過年也難得回上海來,有時反倒是年輕的 一輩到英國與他們同聚。
  也因為如此,雪紅在家中的權力非常大,幾乎沒有人不怕她這個當家主母。
  只見雪紅今兒個穿了一身大紅旗袍,衣衫上繡滿了富貴牡丹,她烏黑的髮髻邊 簪了一支金鳳釵,手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碩大的祖母綠鐲子。
  當她笑吟吟地迎出大門來時,甫從黃包車上下來的蝴蝶有一剎那的震動。
  果然是個絕美無雙的雍容少婦,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會欣羨李少夫人一身珠 環玉繞的打扮,可是現在的她,最感歎與嫉妒的反而是她能擁有李衛所有的寵愛。
  李少夫人是銜玉出生,被驕寵、關愛的富貴小姐,而她呢?注定是到這世間來 苦命的。
  這人生……
  她沒有感歎太久,就被李衛與雪紅相逢的恩愛模樣給刺痛了雙眸,她急急地別 過頭去,恰巧接觸到福媽同情心疼的眼光。
  蝴蝶鼻頭酸楚,差點兒就泛紅了眼眶,可是她不能,她還有該盡的責任未了。
  於是她跟著福媽與福伯、阿江一齊躬身向雪紅行禮。
  「少奶奶萬安。」
  雪紅笑得合不攏嘴,樂得做出當家主母的賢淑模樣,「哎呀,快起來,一路上 辛苦了……咦?老爺,這位姑娘是誰呢?怎麼這般眼生?」
  幾個人心頭一震,均抬頭向李衛看去,唯有蝴蝶依舊斂容沉靜,沒有絲毫反應。
  李衛看著一臉蒼白、神色淡漠的蝴蝶,心抽搐了下,但還是勉強微笑,「雪紅, 我給你介紹一下,她是蝴蝶,是我在城裡買的丫頭,在寓所裡幫忙的。」
  「少奶奶好。」蝴蝶輕輕地道,欠身行了個禮。
  雪紅不用鼻子就嗅得出異樣了,她戒慎地盯著嬌小嬌媚的蝴蝶,心底警鐘大作。
  可是這皮笑肉不笑的功力她已臻於化境,忙淺淺地笑著並扶起了蝴蝶,「唉, 這個小姑娘可真玲瓏剔透,模樣兒標緻得很……老爺,怎麼你都買得到這樣好的人 來使,單單我就碰不到呢?」
  李衛凝視著妻於的笑靨,忍不住滿心愧疚。雪紅是個寬容善良的妻子,她甚至 一點都沒有起疑,而且還這麼親切地對待著蝴蝶。
  而他,竟然還暗暗地對蝴蝶動了情……
  不!他得趁理智還能控制前,快快慧劍斬情絲,否則屆時傷害的是三個人啊!
  「我們先進去吧,外頭天冷,進去喝杯熱茶好說話。」李衛說道。
  「瞧我,都樂糊塗了。阿金,阿銀,老賀,快幫忙提東西啊!」雪紅挽著李衛 的手,甜甜蜜蜜地笑著走進屋內。
  蝴蝶看著他們恩愛、相互依偎著進門的模樣,唇邊不禁牽動了一絲苦澀的笑。
  她的心還能經得起什麼樣的摧殘、折磨呢?恐怕此刻已是傷痕纍纍了,可是她 連一點療傷的機會和時間都沒有,只得被迫著不斷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唉!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福媽過來悄悄地摟住了她瘦弱的身子,有些哽咽,「孩子……你忍著點吧,等 少爺跟少奶奶商量過了以後,應該就能正你的名分了。」
  「福媽,謝謝您……」蝴蝶淒然地道:「只是我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和少爺 回來只是因為我是他的丫頭,他是我的主子,我不得不跟他,其他的……我什麼都 不奢望。」
  福媽震動了,「可是你和少爺不是……」
  「早就過去了。」她飛快地道:「何況少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一切都只是我 一廂情願。」
  「可是少爺看起來……」
  「福媽,我好累,」她可憐兮兮地道:「我們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好嗎?我們的 房間在哪裡呢?我需要躺一下。」
  福媽也只能歎息了,「來吧,孩子,這邊走。」
          ☆        ☆        ☆   
  一切的混亂與初來乍到的不適應都會過去,只是每當蝴蝶一見到李衛偕雪紅漫 步輕語時,她的錐心刺骨卻怎麼也不肯罷休,總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戳刺、折騰著她。
  她苦笑著,「難道心痛就不能習慣嗎?」
  再過五天就是大年夜了,她被分派著照顧一盆盆寒冬裡的盆栽,細心地保護著 它們不被寒霜雪雨侵襲,出太陽的時候還得將它們一盆盆地捧出來曬曬日頭,免得 冷壞了。
  她平時就愛弄弄花草之類的,所以這個工作對她而言再好不過了,所以她每天 寄情在這些花草上,工作完了就吃飯,晚上時間到了就睡覺,日子過得既平凡又平 穩。
  令天一早李衛就出門去拜訪一些鄉間的老親戚了,所以家裡的氣氛從一大清早 就變得很奇怪,好像每個人都開始戰戰兢兢起來。
  蝴蝶照例照顧著花草,細心地為它們修去枯葉殘枝,就在這時,一個物器跌碎 的聲音響起。
  接著是一連串尖刻揚聲的叫罵,聲音卻教蝴蝶感到好熟悉。
  蝴蝶本能地停住了手,轉頭問捧著盆熱水走過的周嫂,「周嫂,發生什麼事了?」
  周嫂見是好相處的蝴蝶,忍不住哀聲歎氣地道:「你不知道呀,這少奶奶又找 小蓮碴了,你自個兒也要當心點,少爺這一出門恐怕得大半天才回來,少奶奶一定 會再找幾件事懲治、發洩的。」
  蝴蝶呆了一呆,「少奶奶?」
  「你難道不知道嗎?」周嫂苦著臉,聲音卻壓低了,「咱們這個少奶奶是個面 善心惡的潑辣主子,只要一不順地的意,就算你跪在地上跟她求饒了,她還是能把 你活生生地剝掉幾層皮的。」
  蝴蝶簡直不敢相信她聽到的,又呆了好幾秒,她才張口結舌地道:「可是…… 少爺不是說……少奶奶是個溫柔寬厚的主子?」
  「那是少奶奶在少爺跟前的面貌,可是倘若少爺一不在,她就露出本性來了。」 周嫂說著、說著就想掉淚,「我們都替少爺難受,誰也不敢告訴他這回事,省得他 操心啊!」
  「你們為什麼這麼善良,任憑她欺負得這麼慘?」蝴蝶忿忿不平起來,她最見 不得老弱婦孺被人欺凌的。
  「再怎麼說她也是當家主母,就算她要打我們或把我們給賣了,我們也沒有第 二句話說呀!」周嫂老實極了,吸著鼻子道。
  蝴蝶心頭怒火燒了起來。好個不長眼睛的李衛,這就是他所謂的「賢妻」!
  好一個「扶老惜弱、溫柔婉約」的「賢妻」!他的眼睛都沒在用嗎?難道看不 出這一大家子人被欺負?
  就在這時,小蓮的慘呼和求饒聲又淒厲地鑽進她的耳膜,蝴蝶熱血一湧,隨手 拋下剪刀往客廳衝去。
  才到客廳口,就見到年紀稚嫩的小蓮被罰著跪在算盤上,手上還捧著一對大紅 燭,那滾燙的燭淚正一滴滴掉落,燒灼、熨燙著她白嫩的手背。
  天!世上竟有如此殘忍的女人!
  蝴蝶想也不想地衝了過去,一把奪過小蓮手上的蠟燭往外丟去。
  「小蓮,起來,別跪了!」她飛快地拉起了小蓮,後者則是一臉震愕、驚喜地 看著她。
  「蝴蝶姐姐……」小蓮傻住了。竟然有人為了她,敢反抗少奶奶!
  雪紅更想不到,她狠狠地瞪著蝴蝶,尖叫道:「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死丫頭, 別以為是少爺帶你回來的,你就拿大爬到我頭上來啦,我教訓下人,你來逞什麼英 雄?」
  蝴蝶將小蓮往身後拉,義正辭嚴地道:「教訓下人也有個限度,你這是在教訓 人嗎?你根本是變態的在凌虐傭人!」
  雪紅快氣瘋了,從沒有人敢這樣當面真撞指責她!「死丫頭,我都還沒有拿你 開刀,你倒先對付起我來了,賤胚子、死爛貨!你是哪家窯子爬出來的爛污貨!竟 然敢教訓我?」
  蝴蝶也好生氣,她不可思議地瞪著雪紅,緩緩地搖頭道:「真是太可怕了,知 人知面不知心,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個優嫻貞靜的大家閨秀,沒想到你的嘴巴比揚子 江裡的河水還臭……拿你比揚子江,還真污辱了揚子江呢!」
  傭人越圍越多,大家都驚疑地躲在大門後探頭探腦,對於蝴蝶的挺身而出,他 們既覺得感動又覺得她腦袋定是壞掉了,要不然怎麼敢這樣對少奶奶說話?
  她可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當家主母啊!
  雪紅看著外頭的下人越發聚集過來,又羞又氣又怒。她的面子都被這個死丫頭 給糟蹋光了!
  她忍不住抓過家法的竹蔑棍,衝向前朝蝴蝶揮去。
  蝴蝶雖然身形比她嬌小,可是做了多年的勞力活,力氣自然比雪紅大,只見她 很快地握住了那根根子,用力地奪了過來。
  竹蔑棍被搶走了,雪紅瞬間呆了呆,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反抗她。
  蝴蝶把棍子往身後一甩,一聲墜地重擊讓雪紅驚跳了下。
  蝴蝶不由得冷冷一笑,真是惡人無膽!
  「你這個下人敢跟我……」雪紅扭曲著臉尖叫。
  「下人也是人,下人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蝴蝶微瞇起眼睛,狠狠地道: 「別以為是主子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如果不是我們這些下人,你哪能過得 這麼舒爽的日子?沒有我們這些下人服侍你,你事事樣樣還不是得自己來?你又能 高貴到哪裡去?」
  從沒有人敢對她這樣!雪紅氣得失聲大叫,好似要借此震懾蝴蝶,可是蝴蝶畢 竟也見過世面,又獨自經過大風大浪過來的,連理也不理她。
  「我無意挑戰你當家主母的權威,只是希望你捫心自問,難道管教下人就得用 這種殘酷的手段嗎?你是他們的主子,正是應該照顧他們、為他們作主的人,如果 連你這個主子都不好好愛護下人了,那麼還有誰肯真正為這個家付出呢?」蝴蝶沉 痛地道。
  門外的傭人們都聽呆了,沒想到他們服侍了近兩年的主母,竟然比不上一個才 來了幾日的姑娘關心他們……
  他們的眼眶都聚淚了,每個人都感動得亂七八糟,若不是懼於少奶奶平素的虎 威,恐怕早有人站出來感激蝴蝶了。
  「你敢這樣對我,等著瞧,我一定叫老爺把你攆出去,不,是把你賣給上海最 賤的妓女戶,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這樣囂張?」怒火和刻薄已經將雪紅整個人變得 像女妖一樣惡毒可怕。
  蝴蝶一揚下巴,夷然不懼,「如果李衛是不是非黑白分不清的男人,那算我瞎 了眼好了,不過你記住一句話,舉頭三尺有神明……別以為蒼天會饒過誰!」
  雪紅打了個寒顫,她氣吼吼地尖叫,「你這個……」
  她瞥見了傭人們正議論紛紛,用不滿的眼神投向她,雪紅又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們看什麼看?都給我滾下去工作,有誰敢跟老爺嘴碎一個字,當心我挖了 你們的眼睛,把你們賣給人口販子!你們知道我說得出就做得到!」她惡毒地吼叫道。
  果不其然,傭人們瞬間嚇得驚逃四散。
  小蓮也想逃,可是她卻沒辦法拋下蝴蝶自己跑了。
  蝴蝶回頭安慰地笑了笑,「我不要緊的,你先去上藥,這燙傷是會感染細菌的, 不能輕忽。」
  小蓮只得依言離去,可是臨跨出門檻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蝴蝶一眼。
  她好擔心蝴蝶姐姐的安危啊!
  得快點叫人去找少爺回來救蝴蝶姐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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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00:31: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大廳內只剩下雪紅和蝴蝶,兩人都彼此怒視著,誰也不肯讓誰。
  雪紅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蝴蝶突然笑了,淡淡地道:「你沒辦法的,因為我是自由之身,並沒有賣身契 在你們手上,你們誰也奈何不了我。」
  雪紅杏眼圓睜,「這怎麼可能?」
  「我是自願跟著少爺支薪做丫鬟的,所以要走、要留都看我自己,你也奈何不 了我。」
  「原來如此,」雪紅心裡恨意更深,「是你自己纏上我們家老爺的,是不是? 你根本就是另有企圖接近他的,是不是?是為了錢?你貪圖李家的錢,對不對?」
  「不,我接近他是因為我愛他。」蝴蝶索性豁出去了,反正經過今天這一鬧, 她也不可能再留在李家了。
  或許就此遠揚他鄉,不再看到李衛與他妻子親親熱熱的模樣,對她來說才是最 大的解脫和福氣吧!
  雪紅大大一震,她不敢相信蝴蝶竟然直接承認。
  「你這個囂張的賤女人,李衛是我的,他一輩子都是我的,你休想得到他和李 家的半毛錢!」雪紅瘋狂般地衝向前,重重地甩了蝴蝶一記耳光。
  蝴蝶閃避不及,也沒想到她居然打人,她被打得腦袋一陣嗡嗡然,隨即怒氣和 傲然的性子一起,也狠狠地摑了雪紅一記耳光。
  「你住口!你憑什麼阻止我的愛?」她早就已經敗了、退了,可是她不能忍受 雪紅如此的欺辱。
  蝴蝶的力氣之大,反而打得雪紅沒三兩肉的身子往後頭跌去。
  就在這時,一道驚怒震動的男聲響起——
  「你做什麼?」李衛站在門口看著蝴蝶狠狠地將雪紅打倒在地。
  雪紅一聽,故意可憐兮兮、怯弱不已地伏在地板上,頓時哭得像個波人兒一樣。
  她甚至故意咬破了歷角,讓鮮紅的血濺染了下巴。
  「老爺……」她發出快斷氣的慘呼呻吟。
  李衛看著妻子被打成這副模樣,心底又驚又痛又怒,震驚於蝴蝶竟然會這樣出 手傷人。
  他氣急敗壞,想也不想便抬起手來甩了蝴蝶一巴掌,「你欺人太甚了!」
  他這樣真心真意的將她帶回家裡來,原本還想告訴雪紅他想納蝴蝶為二房的決 定,沒想到……她竟然因愛生妒地傷害雪紅!
  但在他失手打了蝴蝶之後,也瞬間呆愣住了。老天!他竟然打了她,他從不打 女人的……
  蝴蝶……
  可是情況不容得他多想,因為雪紅就在這時痛呼一聲暈厥了過去,倒在冰冷的 地板上。
  「來人,快去叫醫生,快!」他焦急得只得先奔過去抱起了雪紅,往臥房裡沖 去,在經過蝴蝶身側時,他身形有幾秒鐘的停頓,「蝴蝶……我晚點再跟你談!」
  蝴蝶自始至終都直直地站在原地不動,李衛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已經徹底將她的 心打碎了。
  傭人們來來回回急忙奔波著,有的捧熱水盆子、有的拿藥膏,又忙又焦急地進 出廳堂。
  蝴蝶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管人來人往……最後她淒厲地失聲笑了出來,轉 身就往大門外走去。
  這世界、這世人都太可悲、太可笑了……
  她為他們挺身而出,下場卻落得每個人都去服侍、照顧那個惡毒的少奶奶,根 本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對人性和愛情完全心灰意冷。
  蝴蝶就這樣直直地走出了李家大門,沒入在此起彼落、熱鬧的鞭炮聲中,再也 沒有回頭。
          ☆        ☆        ☆   
  經過一番診治後,醫生說雪紅只是一點皮肉傷,並不要緊,李衛一顆高高提著 的心這才緩緩地回歸原位,可是他卻無法真正放心,因為蝴蝶的事還沒處理妥當。
  究竟為什麼她要這樣打雪紅?難道真的是嫉妒凌駕了理智嗎?
  李衛將雪紅安撫好了之後,腳步急促地走出了臥房,趕到蝴蝶的臥室。
  福媽和福伯正相對垂淚,小蓮更是哭得像個淚人兒,氣氛凝重、淒慘得緊。
  才到門口,他一愣,以為他們是在替雪紅難過。
  他未語先歎息,輕輕地道:「你們別擔心難過了,少奶奶沒事了。」
  福媽見他來了,竟流露出怨溪、埋怨的神情,「少爺……」
  「怎麼了?」他一愣,「蝴蝶呢?」
  一提到蝴蝶的名字,所有的人眼眶又濕了,「走了。」
  他的心猛然一痛,血色迅速從臉龐消褪得一乾二淨,「你們說什麼?再說一次!」
  「蝴蝶姐姐走了,」小蓮哀怨、自責地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為了我, 蝴蝶姐姐也不會走的。」
  「講清楚。」他臉色白了,一股不祥之感從心頭升起。
  福媽掉著淚,以手肘頂了頂小蓮,道:「你說吧,方纔我們兩個老東西都不在 家,你是當事人,你說最清楚。」
  小蓮顫抖了下,隨即深吸一口氣,勇敢地向前跨了一步,拉高衣袖露出手臂。
  李衛瞪著她小小手臂上點點的瘀青和鞭痕,「怎麼會這樣……告訴我,是誰打 傷你的?」
  小蓮咬了咬唇,強忍著淚,「是少奶奶。」
  他大大一震,「不,不可能。」
  福媽噙著淚,語重心長地道:「少爺,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可是這是 千真萬確的,自從少奶奶嫁過來以後,只要你不在家,她就開始凌虐、欺負下人, 小蓮是她的丫頭,自然被打得更慘。」
  李衛腦中霎時一片空白,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吞下這個消息,只是臉色更加 蒼白了。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美麗賢淑的妻子……
  這個事實對他來說太驚人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
  幾個傭人開始往這兒聚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難過、悲傷和慚意。
  「少爺,是真的。」
  傭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曾經遭受過的折磨,以及雪紅又是如何想各種 法兒懲罰他們。
  幾乎每個傭人都被雪紅打罵過,再不然就是罰著不能吃飯等等。
  李衛又驚又怒又震痛,他環視若這些服侍了自己二十幾年的老傭人,嗓音沙啞 心疼地道:「你們好傻……為什麼瞞了我這麼久?」
  傭人們臉上都有著明顯的淚痕,有的甚至偷偷用袖口擦著眼淚。
  福媽緩緩地開口,「少爺,我們都在李家做了幾十年的老奴才了,每個人都把 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一樣,少爺更像是我們的孩子……少奶奶這樣待我們,我們不要 緊,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地對待少爺就夠了,所以我們怕你傷心,總不敢說。」
  「你們……」李衛環顧著每個人,每張熟悉又親切的臉,他也忍不住眼眶盈淚 了,「你們實在太傻了呀!就為了怕我傷心……寧可被欺侮了這麼久……那今天的 事呢?」
  小蓮吸著鼻子,想著蝴蝶又忍不住想哭,「我今天不小心把少奶奶的杯子打破 了,少奶奶就用竹蔑棍子打我,還罰我拿著蠟燭不准動,可是蠟淚掉下來實在好燙, 我忍不住就叫了,蝴蝶姐姐就衝進來扔掉了蠟燭,還把我拉到她背後去。」
  這就像蝴蝶的性子……李衛閉了閉眼睛,自責和心痛已經快把他撕扯成兩半了。
  「後來少奶奶好生氣,她要打蝴蝶姐姐,可是棍子又被蝴蝶姐姐搶走扔掉,然 後少奶奶罵了好多難聽的話,說要教少爺把蝴蝶姐姐給賣到妓女戶去……」小蓮啜 泣地道:「後來少奶奶就把我們轟出來了,只剩下她們倆在大廳裡,然後……」
  「一定是雪紅先動手,所以蝴蝶才會回打她的。」聽到這裡,李衛都明白了。
  蝴蝶的脾氣他難道還不知道嗎?可恨的是他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她,還冤 枉她。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摑蝴蝶的手給剁掉!
  「少爺,我們回房時已經沒見到蝴蝶了,其他人也都說沒看見,我看她一定是 生氣走掉了。」福媽難過地道:「怎麼辦呢?」
  「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無論天涯海角!」李衛堅定地低語,沉痛地道:「只 是現在……我必須先去解決一件事。」
  傭人們面面相覷,狂喜了起來。
          ☆        ☆        ☆   
  小蓮輕輕地走近雪紅的床鋪,躺在床上裝作病懨懨模樣的雪紅一見到她,便立 刻坐起,咬牙切齒、低聲地道:「死丫頭,你總算知道過來服侍我了!少爺呢?」
  「少爺去幫您拿藥了。」小蓮怯怯地道。
  一知道李衛不在,雪紅立刻大膽了起來,她死命地掐了小蓮一記,怒道:「都 是你這個死丫頭,你是不是跟那個賤貨串通好的?啊?你們兩個居然敢這樣頂撞我, 不要命了是不是?你們是為了李家的財產,是不是?你們少做夢了,李家半毛錢都 不會落入你們手中的!等一下我就要人把你給攆出去,讓你去做乞丐!」
  「該被攆出去的人是你。」
  一道冰冷若寒霜的聲音響起,李衛緩緩地跨步進來,眼神冰冷似箭。
  他恨不得把這個披著人皮的惡毒女人立刻扔出去。
  可恨他居然還愛了她兩年,真心真意地待她,從不拈花惹草,全心全意地信任 她,相信她會好好對待家中每一個人……
  她太傷他的心了!
  雪紅呆住了,隨即勉強地擠出一抹甜美溫柔的笑,「老爺,你不是去拿藥了嗎? 我……
  「如果小蓮不這樣說的話,你敢在我面前現形嗎?」他狠狠地咬牙,「沒想到 你是這麼可怕的女人,表面上做的是一套,骨子裡卻比蛇蠍還毒!」
  「老爺,你聽我說呀!」雪紅嚇呆了,她萬萬沒想到李衛會看到她凌虐小蓮, 「我、我……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李衛重重地甩了她一記耳光,嚇得雪紅尖叫了一聲,「哇!」
  「這一下,是為了小蓮和家裡上上下下的傭人而打的。」他微瞇起眼睛,再飛 快地重摑了她一記,雪紅的臉頰登時腫得老高,「我生平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可是 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這一下,我是為了蝴蝶而打的!」
  雪紅臉頰腫得跟紅面龜一樣,又痛又害怕,哭得好淒慘,「老爺,我……你再 給我一次機會,我下次不敢了呀!」
  他閉上了眼睛,心好痛、好痛……這也是他用心愛過的女人,今日卻是這番猙 獰面貌……
  如果她好好地待他的家人,真是賢良溫淑的,那麼他會將自己對蝴蝶的愛統統 埋在心底深處,今生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會說出來。
  他早打定了主意與她廝守到老,不離不棄的……
  可是現實如此殘忍,不僅深深地傷害了蝴蝶,也打破了他的誓言。
  李衛冷冷地看著雪紅,彷彿從不認識她一樣。「快點打包行李,我眼你兩個時 辰內滾出我家,我會讓律師拿休書和離婚合同上你家的。」
  雪紅登時臉色慘白,連大氣都不敢喘,「不,老爺,不……衛,求求你別這樣, 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家的財產,還有器宇軒昂的李衛……不,她會失去這一切的!
  李衛不再理會她,轉身拂袖離去。
  雪紅終於崩潰了,她趴在大床上,哭得淒慘不已。
  沒了,什麼都沒了。
  「少奶奶……不,殷姑娘,少爺要我監督你收拾行李。」小蓮瞪著她,一吐怒 氣、怨氣地道。
  雪紅哭得更大聲了。
          ☆        ☆        ☆   
  李衛動用他所有的勢力和交情,誓言就算翻天覆地也要把蝴蝶給找回來。
  可是蝴蝶像是消失在茫茫大海的泡沫般,一點兒訊息、蹤影也無。
  李衛深深地自責著,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安枕,經常對著蝴蝶留下來的幾件舊衣 裳發呆,再不然就是愣愣地摸著那乾淨、微粗的布料落淚。
  他說了好幾次,要幫她做新衣裳的,可是他每一次都食言……他也說過不傷害 她的,他也還是食言了。
  現在想起她的一顰一笑,他的心都碎了。
  他和福媽一行人已經回到了上海的寓所,雖然日子依舊一天天過去,可是他始 終沒有放棄尋找蝴蝶。
  而福媽他們看著李衛越來越消瘦、沉默,除了辦公事之外,就是一個人靜靜地 坐在蝴蝶曾住過的臥房裡,一坐就是一整夜。
  再這樣下去,少爺可能還沒找到蝴蝶就會先垮掉的。
  他們又心疼又著急,可是也總勸不住他,看來蝴蝶再不出現,他就會先傷心而 逝了。
  胡奶奶那兒也問過了,麗池大酒店那兒也打探過了,甚至於上海大大小小的每 一寸土地都快被翻遍了,就是找不著蝴蝶的蹤影。
  冬去春來,萬物復甦萌芽、欣欣向榮,迎接著美麗的春光。
  李衛卻越來越沉鬱,人越來越瘦,也越來越不愛說話了,昔日微笑的唇畔此刻 噙著濃濃憂鬱,溫柔的眼神也凝聚著深深的裒愁。
  他想念蝴蝶,想念到快發狂了。
          ☆        ☆        ☆   
  「蝴蝶,你真的不見他嗎?」胡奶奶歎著氣,對坐在天井下繡花的蝴蝶問道。
  蝴蝶也瘦了,小小的臉蛋上沒有了笑容和光彩,有的只是寂寥和落寞。
  小虎子在一旁也乾著急,「我真不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想的,明明就喜歡 對方……尤其是你,明明愛他愛得要命,為什麼三番兩次他的人來找你,你都避不 見面呢?」
  幾個月又過去了,初春走到暮春,天氣漸漸地轉熱了,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 沒有降溫的跡象。
  福伯、福媽也經常來胡奶奶這兒探問蝴蝶的消息。
  而胡奶奶和小虎子都騙他們騙到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可是沒有法子,如果 他們洩漏了蝴蝶在這兒的消息,她又會馬上消失的。
  他們祖孫也漸漸地知道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他們這對一波三折的苦命戀人 是又歎息又撼動,可是就不知該怎麼幫忙李衛說服蝴蝶。
  她這次是吃了秤坨鐵了心了,怎麼都不肯見李衛,甚至不讓他知道她人在上海。
  蝴蝶聽著胡奶奶和小虎子的勸說,心底又何嘗不難過,可是她實在夠傷心了, 再也不敢隨隨便便付出真情。
  那苦果太苦也太澀了,她嘗了那麼多次,難道還學不乖?
  因此她一直沉默著,就算他們祖孫倆頻頻在她耳旁叨念,她也充耳不聞。
  只是當福媽來過之後,胡奶奶就會跟蝴蝶說李衛的近況,聽著他一日比一日更 憔悴、消沉,她的心也一日比一日更加融化,心疼、不捨的情緒也日日加劇。
  終於有一天,李衛病倒了的消息傳來了。
  胡奶奶在蝴蝶身邊哀聲歎氣地說出了這件事,還順道彈了幾顆淚珠。
  蝴蝶再也無法安安靜靜地坐著做針線活兒了,她大叫一聲丟開了繡花鍛子,直 衝到上海李寓。
  她投降了,她再也忍受不住相思之苦。也忍受不住李衛為她傷心消沉而生病。
  「開門!福媽,我是蝴蝶呀!讓我見見少爺!」她瘋狂地拍著門,心急得淚水 頻頻滾落。
  門很快地被打開了,一個熟悉溫暖的臂彎倏然將她攬入了懷中,攪得好緊、好 緊……
  她呆住了,手腳都嚇僵了。
  「少……少爺?」蝴蝶結結巴巴地道,掙扎著抬頭看向眼前熟悉的英俊容貌, 「你不是……病了?」
  瘦削清減的李衛貪婪地、深情地盯著她,彷彿要一次把她看個夠,用眼神緊緊 地將她留住。
  「我就知道以你的個性,知道我生病以後,一定會捺不住性子衝來看我的!」 他笑了,笑容卻是浸在狂喜的淚光中,「你這個小丫頭,就這麼狠心折磨我呵!」
  「可是你怎麼知道……」她甩了甩頭,這才有幾分清醒,「你們知道我躲在胡 奶奶那兒?為什麼?」
  「多虧福媽,前幾次她去找胡奶奶的時候眼兒尖,看見了你那天穿著離開的寶 藍色衣裳披掛在天井的竹竿上。」他緊緊地擁著她,嗅著她身上幽然的香味。
  天……難怪福媽老往胡奶奶那兒鑽,還不時把李衛的近況「洩漏」給胡奶奶知 道。
  蝴蝶又想笑,又忍不住瞪著他,「我還沒說原諒你。」
  李衛的臉色瞬間一變,身子也搖晃了下。
  蝴蝶慌得連忙緊揪住他,「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了……你沒事吧?」
  他頓時又笑了,笑得好愉快、好幸福,「我就知道,你是最捨不得我的。」
  蝴蝶心窩兒溫暖極了,她喜悅得止不住淚水,笑瞅著他,「我注定落在你手掌 心上了,怎麼逃也逃不掉。」
  「因為我們倆彼此相屬,早注定了相愛……」他情不自禁地俯下頭去,吻住了 她的芳唇。
  這是一個遲來的愛吻,卻像征著千言萬語……
  長長的一吻結束,蝴蝶早就臉紅心跳、意亂情迷了,她無力地偎在他懷裡,這 才發現他們還在大門口。
  幸好沒有什麼人車經過,要不然也算是驚世駭俗的了。
  「蝴蝶,快進來吧!」李衛迫不及待的將她拉入屋裡,蝴蝶卻本能地抗拒了一 下。
  她猶豫地道:「可是你的妻子…」
  在經過這麼千辛萬苦的相愛後,她難道還是逃不過做小妾的命運嗎?
  「我已與她離婚了。」李衛靜靜地、深情地道:「從今以後,你將是我名正言 順、唯一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小老婆了。」
  蝴蝶吁出一口氣,嫣然一笑,舉步就要跨入門檻,「衛……」
  「等等,」他突然攔住她,慎重其事地自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黑絨盒子,將它放 入她的手心,「這個給你。」
  她的心猛地一跳,緩緩地打開了盒子,一串彷彿流轉著喜悅與柔光的美麗珍珠 項鏈靜靜地躺在黑絨布上。
  「這是……」
  「說也奇怪,我本來買它是要送給雪紅的,可是等臨要送給她時,卻怎麼也找 不著它的蹤跡,」他有些納悶又有些驚歎地道:「但是剛剛我要到門口來守著等你, 又突然在我的外套口袋裡發現了它……你說神不神奇?」
  她驚異地、愛憐地撫過雪白、美麗的珍珠項鏈,低歎道:「好美的珍珠,好神 奇的巧合……」
  「聽說它會選擇有情人為主人,等到成就了一對好姻緣後,它就會消失並再度 流轉人世,到下一對有情人的手中……」他對她說著那個聽來的傳奇。
  「這麼說,不知在什麼時候,它就會再次跟我們玩捉迷藏,變成下一對有情人 的定情物了?」蝴蝶心中只有滿心的感恩歡喜,沒有絲毫的惋惜貪圖。
  美麗的東西就像是珍貴的感情,流轉人世千年萬載,唯有有情人居之……就像 從古至今流傳不歇的愛情,一代傳過一代……
  蝴蝶輕輕地合上了盒子,感動之餘又輕偏著頭瞅他。
  「嗯?怎麼了?」李衛被她看得疑惑起來。
  她嬌媚又沒好氣地笑了,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李大少爺,我究竟能不能進 去了呢?」
  他們在這門口已經站了大半天了呀!
  他一愣,驀然朗聲大笑。
  蟬聲也快樂地唧唧大響,上海熱鬧、喧嚷的夏季即將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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