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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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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隨波逐流]一代軍師第六部-天長地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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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1:59: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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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乘坐的貨船是從震澤湖出發,沿著江南運河北上京口,這是從無錫向淮東運送糧草的船隻,去年秋天在淮東的一戰,正是秋收將臨之際,因為雍軍犯境,以致顆粒無收,淮東被南楚收復之後,兩軍對峙,更是急需糧草,至少在夏收之前,淮東糧草都要靠江南調度。所以從去年年底開始,從吳越至淮東的運糧船就絡繹不絕,有官糧也有私糧,其中從無錫起運的糧船佔六成之上。糧行這樣的生意多半在世家控制之下,但是這並不妨礙天機閣控制的商行跑一次龍套,在吳越買上十船八船的糧食,運到淮東出售,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運河上這樣的船隻絡繹不絕,自然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一艘特製的貨船之內,多了幾個不該存在的偷渡客人。

  這艘貨船表面上和普通貨船沒有什麼不動,但是卻在設計的時候動了手腳,在艙中加了一個密室,可以裝載一些價值不菲的私貨,現在,我就是被夾帶的偷渡之人,小順子則成了糧船管事(山子)身邊的小廝,他只需改變相貌即可,世間能夠看出他深淺的也不過寥寥數人,不必擔心有人會識破他的身份。而呼延壽和其他四名侍衛,全被小順子封了七八成的武功,然後丟到船上去做苦力了。反正換上船夫的粗布衣衫之後,目中神光黯淡,除了身材高大一些,怎也看不出是身居武功的軍人。隨著東海水軍南下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度過了暈船的難關,這一次,我特意先派人訓練了他們半天如何行船,只要不胡亂說話,充做船夫雜役倒也勉強可以。這些侍衛都是克盡職守、精明能幹的軍士,否則也不能被選入虎賁衛,他們若是下起功夫來,等到下船的時候,一定已經是最好的船夫之一了。其實我倒不是不顧及呼延壽的面子,才讓他也去做船夫,只是船上的密室小了一些,住一個人還可以,若是再加一個就太擁擠了。

  這個密室只有兩丈方圓,室內只有一張床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小塊空地可以供人活動一下筋骨,雖然通風還算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相通的小房間可以盥洗,但是畢竟不夠舒適,尤其對我這個享受慣了的人。可是我也是無可奈何,淮東不比吳越,我若是拋頭露面出了什麼紕漏,想跑都跑不掉,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躲在密室裡面了,這也是小順子當初答應我潛行南楚的條件。想到我需要在這裡悶上十天半月,就是叫苦連天,呼延壽他們雖然可憐一些,但是至少還可見到天日,而小順子更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遊蕩,憑他的武功,就是在岸上逛一圈再回來,也不會被人發覺,這樣的強烈對比真是令人鬱悶啊。

  看看嵌在艙壁上的夜明珠,心中生出一絲慶幸,這種密室通風雖然還不錯,但是若是長時間點起燈火,卻也難以忍受,可是這裡沒有天光,若是不點燈火,便是伸手不見五指,若是別人藏在裡面,自然只能忍受一下。但是山子精靈得很,臨時在壁上加了一個小機關,可以嵌入幾顆夜明珠,這樣一來,室內珠光明亮,雖然不及天光,但是視線無礙,就是想看看書,也不會覺得光線太暗,若非如此,這十幾天我可怎麼煎熬呢?

  放下書卷,我再次輕歎一聲,真是寂寞啊,或許是習慣吧,我從前最是喜歡清靜的,可是現在卻覺得分外不能忍受寂寞。小順子也真是的,拋下我獨自去逍遙了,說來也奇怪,若是他在我身邊,就是一天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覺得孤單,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幾次,終於忍耐不住,跳下床在地上踱步,轉了幾圈,越發覺得氣悶,恨不得出去透透風,可是想到和小順子有約在先,途中不能離開密室,便只能黯然神傷。正在我煩惱無比的時候,密室的小門無聲滑開,小順子躬身鑽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個食盒。

  我心中大喜,等小順子將食盒放在桌上,準備出去的時候,拉著他道:「和我一起吃吧,吃完再出去不遲。」小順子瞥了我一眼,卻沒有理會我,只是將食盒裡面的菜餚和碗筷拿了出來,我一見卻是大喜,竟有兩副碗筷,小順子果然夠義氣,知道我悶得很,所以特意陪我吃飯,想到此處,連忙拿了兩個茶杯放在桌上,又慇勤地提壺倒茶,準備討好他一下,全沒留意小順子眼中閃過的一絲笑意。

  吃完飯後,我見小順子在那裡收拾碗筷,想到他又要出去閒逛,我卻是作繭自縛,心中湧起強烈的鬱悶感覺,往榻上一躺,翻身向內,瞪著牆壁發呆。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小順子離開的聲音,心中越發腹誹起來,他若想離開絕對可以做到無聲無息,怎麼偏偏弄出這樣的響動,不是存心氣我吧,不過想想我不許他殺了丁銘二人,卻不跟他說原因,也難怪他這樣氣我。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傳來小順子冷淡的語聲道:「下一盤棋如何?」

  我喜出望外,連忙翻身坐起,就連上一次被小順子殺得汗流浹背,立誓不再和他下棋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匆匆道:「不許反悔,至少三盤。」

  小順子微微一笑,已經恢復真容的清秀面容上露出溫暖的表情,這可是這些日子罕見的表情啊。

  一局棋才下了一半,我便又皺起眉來,看著被小順子殺得七零八落的盤面苦笑,抬起頭來,見小順子神色和氣,我壯著膽子道:「下棋也沒有意思,我們隨便聊聊天吧?」小順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說些什麼呢?」

  我笑道:「什麼都可以,你想問什麼,或者想說什麼都可以,難得這樣清閒,身邊又沒有外人。」

  我心中想著,只要小順子問起,我就可以和他說明這些日子肆意妄為的緣故,也免得他心裡不快。誰知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公子當初向皇上提出隨水軍南下,皇上問公子何故,公子只說想令楚軍誤會我軍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今日想來,公子真正的理由不僅如此,一來是想和荊氏和解,二來是分擔姜侯的壓力吧?」

  我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著笑道:「想和荊氏和解倒是真的,雖然就是別人來,也可對荊氏手下留情,可惜我卻知道舅父他老人家固執強硬,我若不能和舅父化解心結,荊氏是萬萬不能為我軍所用的,只是皇上必不會放心我回嘉興,所以我便沒有提起。至於分擔海濤身上的壓力,這話又如何說呢?」

  小順子淡淡道:「東海水軍自從歸順大雍一來,這是頭一次出戰,勝負戰績十分緊要,吳越乃是南楚精華之地,縱然一時得手,也難免遭遇挫敗,而且以王者之師,行海匪之策,恐怕易遭攻訐,縱然現在無人說什麼,等到日後發作出來,便是一樁大罪。公子相攜南下,首議劫擄吳越之策,這樣將來若是有人想要以此責難,就要考慮到公子的立場。公子這樣做,豈不是替姜侯分擔壓力麼?」

  我微笑不語,小順子繼續道:「其實若非東海水軍最擅登陸劫擄,縱然公子定下計策,準備了吳越的精確地圖,也不可能在短短十餘日之內完成這樣的戰策,若是姜侯沒有準備這樣做,也不會備下那麼多近海戰船,劫擄的過程也不會這樣乾淨利索。如今公子雖然得了獻策之功,但是姜侯將戰策執行得如此完美,已經是不世之功,而公子卻將可能的攻擊攬於自身,還不知將來是福是禍。」

  看了我一眼,小順子又道:「公子自然也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將來公子若是失了帝心,也難免會有人以此攻訐公子,可是這些事情公子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反而是姜侯,他年輕氣盛,若是因此和大雍離心,卻是可惜了這支縱橫四海的水軍。而且只要姜侯無事,海氏船行就不會受到波及,我們便有後路可退,所以公子便顧不得聲名了,而是一力承擔獻策的責任。」

  聽到此處,我也不由一笑,道:「狡兔三窟,這也是自全之道。」

  小順子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若僅是想要留條後路,自可留在定海,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北方返回中原。可是公子卻決意孤身穿越楚境,前往淮東。」

  我面上一紅,道:「這個我不是解釋過了麼?」

  小順子道:「公子的確和我解釋過了,今年三月江南行轅就要籌建,公子還需去赴任,而一旦南楚軍知道公子在定海,寧海水營必定阻住北上之路,短時間之內,公子無法北上,縱有水軍護送,也難免遭遇寧海突襲,若是公子滯留定海,不免貽誤軍機,令皇上對公子當初決意南下的事情不滿。為了趕時間,也為了安全起見,不如從陸上走,在天機閣掩護之下,反而安全一些。」

  我笑道:「就是如此,我可沒有說謊。」

  小順子瞥了我一眼,道:「公子自然沒有說謊,只是避重就輕,你要離開定海非是為了江南行轅的軍務,而是為了姜侯,有公子在定海一日,姜侯的一切功勞都不免打個折扣,姜侯與公子名為師徒,侍奉公子卻是如父如兄,公子自然不願損及姜侯聲威,所以匆匆離開定海。至於留下琮公子,一來是為了造成公子仍在定海的假相,二來也是讓琮公子輔佐姜侯。琮公子雖然年輕,但是心性沉穩,姜侯雖然驍勇善戰,卻是有些氣盛,若和陸燦相較,恐怕有些不如,但有了琮公子輔佐,必然可以穩住定海局勢,縱然小挫,也不會受到大的損傷。」

  我輕歎一聲,道:「還有一個理由,你卻沒有猜到。」

  小順子眉梢一挑,道:「公子是說這次也是為了考驗琮公子麼?」

  我微微一愣,笑道:「這一點你也想到了?」

  小順子道:「琮公子身世不明,偏偏最得公子愛重,總是不忍強行逼問,只是這幾年琮公子甚得太子、嘉郡王器重,將來也必會成為大雍重臣,以琮公子的本事才華,就是想要權傾朝野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公子心中擔憂他與大雍有隙,這一次特意將他一人留在定海,不似從前一般始終將他約束在身邊,他驟得自由,難免會流露出心中所思,公子想必在虎賁衛中已留下暗子,監視琮公子的行徑,一旦發覺有什麼異樣,就可以請姜侯將他軟禁起來。定海孤絕海外,琮公子就是做出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也難以影響大局,而且縱然有事,還可令姜侯相助掩住真相,不令外洩。公子這樣行事,既是為了試探琮公子,也是為了萬一之時,可以保護琮公子。只盼琮公子能夠體諒公子心意,不要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我聞言喟然長歎,琮兒之事,我已經拖延多年,但是現在卻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太子已經開始涉入軍政,若是琮兒果然有些不妥之處,我也要在太子重用他之前弄清楚才行。

  小順子卻又有驚人之語道:「這些事情很容易便可明白,只是公子與那丁銘、苦竹子二人相交之事,卻令我苦思不解,只是今日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也想問問公子是否正確?」

  聽到此處,我卻是大感興趣,這幾日我都以為小順子為了這件事生氣,想不到他卻在替我想理由,倒要聽聽他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

  小順子淡然道:「初時公子只是見獵心喜,想要和才俊之士一會罷了,誰知兩人上船之後,公子得知他們的身份,便有意借重,我本來擔心公子這樣人物,當世少有,他們若是仔細想去,難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所以主張殺了兩人,可是公子卻不許我動手,只是暗示我在第三次泡茶的滾水中加入迷藥,然後親手續水,將兩人迷暈,又留下信物,暗示公子天機閣主的身份。我這才明白公子深意,天機閣主神秘莫測,乃是傳奇人物,他們知道公子乃是天機閣主之後,不論是什麼蹊蹺破綻,在他們看來都是可以解釋的,自然就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公子親手續水,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是公子親自下毒,可是他們自然看不出端倪,便會以為公子深藏不露,這樣一來,更是不會想到公子是江哲江隨雲,世人可是都知道公子是文弱書生的。可是我卻不明白公子為何費心留下他們的性命,莫非只是為了丁銘那一番肺腑之言麼?」

  我淡淡一笑,眼中透出狡黠之意,既是為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自豪,也是暗笑小順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文章。誰知小順子也是微微一笑,繼續道:「所以這幾日我都在冥思苦想,終於被我想通了整件事情事,只因他們要做的事情也是公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們做來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公子才寧可冒著洩漏身份的危險也要放過這兩人。只不過手段雖然相同,目的卻是天壤之別,他們是要維護南楚社稷黎民,公子的目的卻是為了削弱剷除吳越世家。

  公子生於嘉興,天機閣產業在吳越的就有四成,雖然公子流離在外,卻始終不曾忘記鄉梓,這一次公子獻策劫擄吳越,恐怕很是有人詬病公子不念鄉梓,卻不知公子一片苦心。

  在公子心目中,吳越世家實在是最大的障礙,南楚的衰落,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王室和世家的相爭,對公子來說,世家掌權有害無益,如今南楚其他各地的世家多半凋零,只有吳越之地,反而因為遠離戰火和遠洋貿易,世家的力量越來越大。公子既然投了大雍,自然不希望大雍將來也重蹈覆轍,因此吳越世家必須要被清洗。可是大雍一統天下後,吳越世家必定望風歸附,不論真心假意,到時候若是再清洗,只怕江南民心不穩,皇上乃是英主,必然不會縱容吳越世家,吳越世家不肯屈服,必定挑起民變,這樣一來,錦繡河山,必將成為血海屠場,舞榭歌台,將成斷瓦殘垣,幾十年之內吳越之地恐怕也難以恢復元氣。所以公子苦思之下,才定了劫擄吳越的戰策。

  這條計策,表面是只是為了削弱吳越的抗拒力量,也是為了定海可以長期和吳越對峙。實則還有三個好處。其一,吳越世家為了擔心雍軍再次登陸,最後必定組織義軍私兵對抗雍軍,這樣在作戰中可以消除吳越世家的武力;其二,雙方交戰時日一久,就會結下深仇,戰況慘烈,死傷疊籍,等到大雍南下之後,卻可以用吳越世家抵抗王師的理由對其進行清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舉光明正大,吳越世家想要挑起民變,也會得不到厭倦戰事的平民的支持;其三,公子擄劫嘉興世家到普陀,可以在數年之內破壞其世家體系,令其成為符合大雍需要的力量,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將這些人遷回吳越,他們就成了大雍統治吳越的根基和助力。這樣一來,公子既可以達到清洗吳越世家的目的,又保住了吳越千萬軍民的身家性命,若不是念及鄉梓,公子何必這樣費盡苦心,甚至不惜擔上惡名。

  就是公子有意讓呼延壽看見天機閣的力量,也是為了通過他警示皇上。吳越之人,雖然性情和順,骨子裡卻有輕銳敢死的本質,自古以來,最多刺客劍俠,大雍縱是滅了南楚,可是想要江南穩固,沒有十年時間安撫鎮壓,也是不可能的,公子想必是擔心皇上因為吳越的反抗暗流而採用強硬政策,所以才有意無意地警示皇上。只是這樣一來,公子豈不是又給自己多了一個陰蓄死士的罪名,又揭示了隱藏的實力,這讓我始終覺得有些不安,若是皇上有意鳥盡弓藏,公子何以應對。」

  我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這些心事我雖然在腦海裡想過千次萬次,卻是不能上不能告天地君父,中不能告妻子親朋,下不能述與鬼神,只能自己一人苦苦盤算,小順子雖然親密,我卻不願亂他心思,這些日子以來,當真是苦澀難言。一路北上,雖然沒有見到多少外人,但是也隱隱聽到有人議論雍軍劫擄吳越之事,提及之人多半將我當成叛國背鄉之人,痛加辱罵,這一點雖然在我意中,心中也是淒苦難安。想不到小順子不需我明言,就能知我心意,他素來除了武學之外,少有關心世事,這一次費心苦思,定是覺察出我心中苦悶,所以才揭穿我的苦衷,用以安慰於我。

  強抑心中狂瀾,我盡量平靜地道:「這也沒有什麼,天下一統之後,天機閣也該成昨日黃花,其實那些產業早已都分給秘營弟子了,只是現在還掛著天機閣的牌子罷了。這些力量給皇上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我縱有再強的力量,難道還能勝過朝廷麼?與其私蓄武力自保,還不如散去這些力量,這樣才不會引起皇室猜忌。再說皇上性情,也不是那樣刻薄寡恩之人,鳥盡弓藏之語今後不要再說了。」

  站起身來,負手仰望,珠光輝映之下,只覺得心境漸漸平和,想到世上終有一人知我深心,而這人又是朝夕相隨,親如骨肉的小順子,越發覺得心中歡馨喜樂,就是這窄小陰暗的密室,在我眼中彷彿也成了貝宮珠闕。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我道:「好了,你出去吧,若是給人發覺你這個小廝總是不見蹤影,想來山子也沒有法子替你遮掩過去。」

  小順子目光一閃,垂下眼簾,轉身離開密室,還未合上暗門,便聽到身後傳來輕笑之聲,看到公子愁悶全消,他也是心中愉快,想來接下來的日子公子不會覺得難熬了吧。想到此處,他也是難掩唇邊笑意,步履輕快地向艙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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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00: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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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正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立在鎮淮樓上,站在窗前俯瞰城下風景,裴雲看似平靜的面容下面隱藏著一絲煩悶,淮東戰場失利,雖然佔著楚州、泗州,也不能讓他心中好過一些。偏偏這一次他奉了旨意,只在淮東牽制楚軍,不能趁著陸燦陷在吳越主動出擊,更是令他氣悶。想到襄陽烽煙瀰漫,長孫冀的南陽大營已經增兵至三十萬,自己卻未得到兵力補充,現在徐州大營尚不足十萬兵力,想要發起一次大的軍事行動都沒有多少餘力,這怎能不讓他氣悶呢。

  另一件讓他氣悶的事情便是新任楚州郡守羅景。當初他原本準備等到局勢穩定之後就將顧元雍撤換,免得根基不穩。誰知這顧元雍從前在駱婁真掌控楚州的時候有心無力,處理政務每有疏漏,可是自從投了大雍之後,居然如有神助,將楚州政務打點的頭頭是道,當初裴雲從揚州敗退,能夠穩守楚州、泗州一線,實在是多有仰仗顧元雍的助力。裴雲原本是賞罰公正的人,見顧元雍十分得力,就有心讓他繼續留任,可是這時候朝廷卻已經派來了羅景擔任楚州郡守,雖然不甚甘心,可是這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楚州的位置很是重要。可是那羅景雖然能力出眾,性情卻甚是桀驁,治理楚州的手段雷厲風行,惹得楚州百姓怨聲載道,若是換了別處,裴雲也不會和他作對,只是楚州乃是前線重鎮,又是新降,需要安撫才是,所以曾向羅景暗示。可是這新任郡守自恃才高,卻不肯稍做讓步。若是換了別人,裴雲多半先給他一頓軍棍,然後將他趕回去,畢竟楚州仍是軍鎮,需受裴雲管轄。可是這郡守後台極硬,乃是當今皇后內兄高融的愛婿,高融乃是雍帝重臣,曾有幽州輔佐太子李駿的功勞,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裴雲雖然不懼高融,但是他現在乃是敗軍之將,自然不想輕易得罪了高融,只是這樣文武不和,如何能夠全力進逼淮東呢?這樣的煩惱之事怎不讓裴雲心中氣悶。

  裴雲站在那裡靜默不語,立在他身後的顧元雍卻是心平氣和。作為一個降臣,他早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至於家族的安危,他卻並不擔心,衡陽顧氏世代傳承,斷不會因為一個不肖子弟而滅族,現在他只需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即可。他是一個識時務的人,從前他是南楚世家子弟,便悉心讀書,考取功名,為家族取得榮耀,為官楚州,立於虎狼之策,他就明哲保身,縱然為了楚州軍民和駱婁真相爭,也是控制在駱婁真可以忍耐的範圍之內,更是著意結好楚州大營的軍官,留下求救求情的後路。雍軍攻下楚州,他便黯然投降,裴雲委他重任,他便盡心盡力去做,如今免去他的官職,他也沒有什麼憂慮,只是籌劃著是尋機回鄉,還是繼續等候雍廷的任命。在顧元雍心目中,他自認只是庸碌之輩,無力與強權相爭,只要不過分侵犯他的利益,做雍臣還是楚臣倒也沒有什麼不同。當然若是現在南楚反攻回來,他可不會立刻就投降回去,畢竟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只是若是大雍有人迫他做些喪心病狂之事,例如讓他說降族人投雍,裡應外合對付南楚,這他也是絕對不肯做的。顧元雍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裴雲有意留他在楚州,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施施然跟在裴雲身邊行走,而那新任郡守自然不知道,他許多不合楚州民情的律令,都是在這人示意下,指令楚州官員陽奉陰違,瞞上欺下,才沒有挑起變亂的。

  裴雲立了許久,終於無奈地搖頭道:「罷了,不想這許多煩心事,顧大人,我們換身衣服,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顧元雍聞言笑道:「將軍平日軍務繁忙,對這楚州城只是走馬觀花罷了,今日既想散心,就由元雍做陪,觀賞一下淮安風光。」裴雲微笑點頭,回頭看了一眼杜凌峰,道:「今日出去只是閒遊,不許你隨便惹事。」杜凌峰連忙應是,面上卻是一紅,他生性好鬥,總是喜歡惹是生非,若不是這個緣故,也不會至今不肯正式進入軍旅。

  裴雲雖然想出去散散心,但是畢竟三人過於顯眼,裴雲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歲,可是自幼修習佛門心法,內力精深,使得他看上去還不到三旬年紀,加上相貌氣度都是人中之龍,就是穿了便裝也是人人矚目,更何況往來遇到的巡視軍士見到他都不免行禮,而顧元雍本是楚州郡守,更是無人不識,杜凌峰無事就在城中閒逛,認得他的人也是極多,眾目睽睽之下,想要遊玩也無法盡興。裴雲自嘲的一笑,目光閃出,看到街旁有一座小酒樓倒還清雅,便舉步向內走去。

  那酒樓的夥計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內肅客,掌櫃的三步兩步就奔到近前,低頭哈腰,迎了三人上樓,這樓上只有六七付座頭,臨窗的三付座頭都用屏風隔開,外面掛著淡黃的竹簾,倒是清雅別緻。顧元雍雖然在楚州多年,可是這座小酒樓卻沒有來過,如今一看的倒是覺得頗有遺珠之憾。三人坐了下來,要了些酒菜,便飲酒閒聊起來。裴雲推開窗子向下看去,街上人來人往,比起鎮淮樓下生人勿近的冷落自然有趣多了,越發覺得微服出來卻是對了。

  這時,掌櫃又引了幾個客人上樓來,那掌櫃本想今日樓上不招待客人,但是杜凌峰聰明得很,知道裴雲今日出來乃是散心,就是多些人氣才會高興,所以早已警告過掌櫃不要洩露樓上有貴客,讓他照常對待。那掌櫃雖然不敢不依,但是卻也留了小心,帶到樓上的客人也是先揣測一下有無妨礙。今次的客人共有六人,明顯是遠道出行,頗有身份的人物,所以他才放心地將人請上樓來,其中兩人逕自走向裴雲左手的座頭,另外四人卻是在外面樓梯旁邊擇了座位,顯然是主從分明。掌櫃剛要轉身下樓,只見兩個俊逸書生正在上樓,這兩人相貌相似,只是一個高些,一個矮些,差著一兩歲年紀。一看之下,這掌櫃心中大驚,這兩人乃是兄弟,兄長周明,弟弟周晦,素來都在他樓上飲酒,周明為人最是狂放不羈,一向都有些悖逆的話語,平日倒也罷了,無人告密外傳,今日樓上卻有貴客在。想到此處,那掌櫃剛要上前阻攔,誰知周明已經大笑道:「老杜,你上次說青梅酒今日就可以開壇了,我們兄弟特意前來痛飲幾杯。」

  那掌櫃心中一歎,知道已經來不及阻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道:「那青梅酒又酸又澀,也只有你們兄弟喜歡。」

  周明聞言又是大笑,那周晦卻只是微微一笑,周明道:「這青梅酒乃是老杜你用夏日摘取的七分熟的野生青梅混合寒冬冰雪所釀,味道雖然酸澀,卻是別有一種風味,豈是俗人可以領會,豈止我們兄弟喜歡,文浦也是最愛此酒,只不過今日他卻不能來了。」說到最後,語聲卻是有些唏噓。

  掌櫃又是心中一驚,連忙岔開話題道:「不是還有兩位公子來品酒了麼,小人這就去取酒,兩位公子請先坐坐。」說罷,他便湊到兩人身邊正要低語,耳中卻是傳來一聲冷哼,他身子一顫,察覺到從竹簾之後透出冷厲的目光,只得下樓去了。臨去之時悄悄回頭,卻見周氏兄弟毫無所覺,似乎那一聲冷哼並未聽見,心中覺得古怪,卻也只能黯然傷神。這時簾內的裴雲卻是淡淡一笑,便是他傳音警示那掌櫃,但是心中也生出憂慮,想到楚州百姓對大雍的牴觸之心有增無減,不由輕歎。

  那周氏兄弟逕自走入臨窗最右面的座頭,似是熟門熟路,那周明一邊走一邊對弟弟說道:「前年你我送青浦兄遠走高飛的時候,曾經有約,今日在此重逢,共飲老杜新釀的青梅酒,只可惜如今楚州已屬大雍,往來道路斷絕,青浦兄今日定是要失約了。」

  周晦道:「這也難怪,楚州已經不屬南楚,青浦兄雖然是千金一諾之人,卻也只能望青梅而生歎,有家難回,有國難奔了。」

  周明笑道:「其實這也未必,青浦兄文武雙全,一向有心為國效力,只是看不慣朝廷昏庸,所以才浪跡萍蹤,無心仕途,不過如今淮東由陸大將軍主事,說不定青浦兄就在揚州、廣陵呢,雖然兩軍對峙,但若他有心,憑他的本事也未必不能回來。而且青浦兄從無失諾之事,所以我今日才要在此等候,否則若是他冒險回來,我們兄弟卻躲在家裡不敢出頭,豈不是愧對良朋。」

  周晦卻道:「兄長慎言才是,以小弟看來,青浦兄還是不來為好,他視華先生如父,若是得知噩耗,必然不肯罷休,但是那羅賊乃是楚州郡守,手握重權,青浦兄若是有意尋仇,只怕反而誤了他的性命。」周明聞言也是長歎不已。

  裴雲本沒有理會樓上其他的酒客,但周氏兄弟又沒有刻意放低聲音,所以他聽得一清二楚,回頭看了顧元雍一眼,眼中流露出疑問。顧元雍也聽見了兩兄弟的話語,心中正為他們擔憂,看了裴雲一眼,躊躇難言,倒是杜凌峰低聲道:「這兩人將軍想是忘記了,年前我軍敗於瓜州渡,那周明寫了詩文譏諷將軍,還當眾說陸燦必能奪回楚州,本來這樣狂生理應問斬,只是師叔卻沒有在意,只是讓顧大人管束他們。羅大人上任之後,和城內的士子寒生多有爭端,更是派人監視這些人,一旦有不妥言語,便要下獄問罪,現在城中士子多半閉門不出,以避災禍。只怕現在樓下就有羅大人的暗探呢。至於他們所說的華先生想是城中名士華玄,至於那個青浦兄,想是兩年前因為打傷駱婁真麾下軍士而出走的楚州才子莊青浦,莊青浦乃是楚州士子的領袖人物,和周氏兄弟相交莫逆。」

  裴雲這才想起那件事來,只是淡淡一笑,對於這些狂生文士的攻訐,他從來不放在心上,只要大雍節節取勝,時日一久,這些人自然不會再胡言亂語。倒是那個華玄的事情很是麻煩,那人學問精深,城中儒士十之六七都在他門下稱弟子,自雍軍入城後華軒就閉門不出,羅景有意迫他入仕以收士子之心,卻被他嚴拒,羅章人一怒之下將他關入了大牢,還是顧元雍親向裴雲求情,裴雲下了一道手令令羅景放人,這才令那老先生脫了囹圄之災,結果華玄年老體弱,在獄中又受了凌辱,出獄不到半月就病故了,若非顧元雍從中調停,裴雲又及時增派軍士坐鎮,到華家祭靈的楚州士子們差點鬧出事情來,羅景事後還上書彈劾裴雲縱容輕慢,令裴雲差點氣暈,但是裴雲生性沉穩,雖然已經怒極,卻不顯露出來,只是上了一道折子自辯。想到羅景這般強勢壓制,豈不是更加容易惹出是非,一旦亂了民心,自己如何穩守楚州呢?想到此處,裴雲心中越發惆悵,心道,若那莊青浦果然來了,就將他帶回營中去,免得他向羅景尋仇,可惜了一個人才,微微搖頭,裴雲又向窗外望去。

  顧元雍卻是暗暗皺起眉頭,莊青浦乃是江淮名士,性情義烈,文采過人,又擅劍術,乃是楚州難得的佳子弟,他父母都已亡故,族中乏人,若非華玄愛他資質,收到家中照顧,恐怕難以成人,他若知道華玄死訊,只怕真會向羅景尋仇。莊青浦在楚州士子中聲望極高,若是他一呼百應,掀起變亂,豈不是天大的麻煩。他不知裴雲心意,更是擔心莊青浦今日會冒險而來,苦苦想著如何可以引走裴雲,或者想法子私會莊青浦,勸服他不要鬧事。但是見到裴雲在那裡飲酒賞景,全無起身之意,他又不敢露出形跡,更不敢暗示周氏兄弟,心中越發焦急起來。

  這時候,掌櫃已經抱了一個小酒罈上來,一打開酒罈上面的泥封,便溢出酒香縷縷,香氣中已經帶著孤絕之意。周明倒了一盞淡青酒液,輕啜一口,朗聲道:「曉霧鎖秦樓,又添離愁。臨風把盞傾金甌。陽關唱遍也難留,此恨悠悠。」反覆吟詠數遍,聲音滿是惆悵。

  裴雲聽得微微皺眉,他雖然不甚通詩詞,也知道這應是一首《浪淘沙》的上半闕,那周明既是才子,怎會續不出後面半闕。

  這時,卻從樓梯上傳來一個清朗孤傲的聲音續道:「青梅擷滿袖,疏疏雪片。經年釀作杜家酒。飲罷孤寒立輕舟,一醉方休。」

  周明和周晦兩人都是驚喜交加,周明更是衝出竹簾,望向樓梯,失聲問道:「青浦兄,竟是你回來了麼?」

  裴雲心中一震,想不到這莊青浦果然來了,姑且不論他如何穿越城關,但是此人重諾守信之處,已經令人驚歎。裴雲從簾內向外望去,只見周明和一個書生把臂對視,周明竟是滿面眼淚,顯然十分激動。那白衣書生也是頗為激動,但是神色間卻有一種冷靜決然的意味。裴雲仔細望去,只見那書生劍眉星目,風姿飄逸,猶如臨風玉樹,當真是貌如子都,風標絕世,只是週身上下都籠罩著孤傲清絕之意,少了幾分親切意味。那書生一身白衣如雪,寬袍綬帶,大袖飄飄,腰間懸著三尺青鋒,非是那種輕飄飄突具華麗外表的飾劍,而是古樸沉凝的黑鞘黑柄的長劍。可見這書生竟真是文武雙全的俊傑。

  裴雲心中驚歎,目光一掃,落到了那書生面上,只見那書生雖然神光未減,但是面色蒼白,印堂有一道黑影,太陽穴上更是隱隱有著暗紅印跡,裴雲心中一顫,不由黯然輕歎道:「可惜,可惜!」

  豈知從左側座頭之內,也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道:「可惜如此人才。」

  裴雲心中一動,目光向左側望去,隔著屏風,看不到那邊客人的相貌,但是那語聲有些熟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是何人。杜凌峰見他神色,便知究竟,在他耳邊低聲道:「那四個人和他們一起來的。」說罷伸手輕指,裴雲望去,卻是四個青年坐在那裡低頭進食,裴雲只是一眼,便看出這四人氣度沉凝,目中神光隱隱,身姿筆挺,衣履看似平常,兵刃也都用布裹住,像是尋常富商護衛模樣,可是現在楚州境內哪裡還會有尋常客商出沒,何況這四人一見便知是身手不凡。越看越是覺得古怪,裴雲不由劍眉微皺,現在楚州關防極嚴,這樣的人物在楚州出現,為何自己沒有得到稟報呢?

  ——————————————————

  這時,那白衣書生的目光也掃視了樓上的酒客一周,淡淡一笑,隨著周氏兄弟走入座頭,道:「當年分別之時我寫的詞你還記得這樣清楚,看來今日我若不來,你一定會罵死我了。快倒酒來,我等著今日已經許久,這些年飄零江湖,最盼的就是老杜的青梅酒,如今得償夙願,便是立刻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周明心中皆是狂喜,只道他狂放,連忙取了一個大酒盞,倒了滿滿一杯青梅酒遞上,那白衣書生一飲而盡,原本蒼白的面色也多了些血色。周明喜道:「青浦兄還是這樣爽快,老杜一年只釀十壇百斤青梅酒,這一次我已經全部買下,你我兄弟來個一醉方休,盡述離情別緒,待到酒醒之後,不論青浦兄如何吩咐,小弟都是欣然遵命。」他不便問友人是否已經得知恩師死訊,所以這樣隱晦道來。卻聽的隔著屏風的顧元雍心焦如焚,恨不得高呼示警。

  那白衣書生卻是一笑,道:「為兄可沒有事情相求,今日前來只是為了昔日諾言和這青梅酒罷了。」說罷取過席上酒壺,自斟一杯飲了,酒色染上面容,越發顯得飄逸風流。周明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是不願出口相問友人是否已經得知華玄死訊。

  這時,淡黃竹簾被人挑起,走進來兩個青衣人,前面的那人灰髮霜鬢,相貌儒雅俊秀,氣度從容灑脫,後面的那人似是僕從身份,低首跟隨。周明一愣,見那人形容陌生,神韻奇秀,若是從前,見了這等人物,他自然是著意結交,可是想到楚州已是大雍所屬,雖然這人看上去頗有楚人風姿,但必是雍人無疑,因此怒道:「閣下為何擅自闖席,未免太過無禮。」

  那人目光一閃,道:「我聞三位盛讚青梅酒,也想嘗嘗這清絕孤寒之酒,若是諸位願意,在下願以此物交換一壇新酒,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說罷張開右手,手心中是一粒龍眼般大的蠟丸,周明正要相問,那人已經捏碎蠟丸,露出一粒紅如火焰的丹藥,廂房中立刻溢滿香氣,周明只是聞到那香氣便覺得神清氣爽。讀書人有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他雖然醫術平平,卻也知道這是極好的續命丹藥,只是自己三人似乎用不上,正在猶豫的時候,莊青浦已經冷冷道:「多謝閣下,一壇青梅酒換取這粒藥丸,未免太不值得了,閣下若愛此酒,我令掌櫃送去一壇就是。」周明心中茫然,卻下意識地喚掌櫃取酒,不多時,杜掌櫃果然另外提了一壇青梅酒送來。

  那青衣人輕輕一歎,道:「是我太多事了,早片刻,晚片刻卻也沒有多少分別。」說罷用力一捏,那粒藥丸變成粉碎,廂房中香氣大盛,紅色藥粉飄落地上,那青衣人取出絲絹,拭去手中藥粉,轉身走了出去。周明心中一驚,覺得萬分可惜,那藥丸必是救命良藥,卻化成灰燼墜落塵埃。一眼望去,無意中卻見到那青衣人右手之上戴著一枚玉指環。指環本是女子飾物,男子戴來略顯輕薄,那青衣人氣度不凡,卻如何有這脂粉氣,周明心中生出輕慢,目光中露出不屑之色。孰料那青衣僕人此時方要出去,一眼看到周明神情,目中閃過一絲寒芒,冷冷看了周明一眼,向外走去。這一舉動,周明沒有留意,卻被坐在邊上的周晦看到。那青衣僕從看上去二十多歲模樣,相貌清秀白皙,只是一雙眸子竟似寒泉一般幽深清冷,周晦心中一驚,生出不安的感覺。

  此時的裴雲卻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中溢滿驚喜,卻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竟是真情,只是透過竹簾看到那兩人面容,已經令他心中巨震,再聽了幾句話,越發確定自己的判斷,恨不得立刻出去相見,只是想到自己若是一出去,只怕驚動樓上眾人,反而不敢輕動,只是卻坐立不安,深怕輕慢了那人。這時耳中傳來冰寒的聲音道:「公子請將軍暫且不要過來相見。」裴雲心中一寬,這才平心靜氣下來,心思潮湧,想著如何利用這一機緣,擺脫自己的為難窘境。

  這時,那莊青浦也似是覺察出了酒樓上面的氣氛有異,起身笑道道:「酒已飲過,人已會過,我這就要走了。」周明驚道:「青浦兄難得回來,如何這就要走?」莊青浦眼中露出不捨之意,神色間有些礙難。

  周晦卻是已經看出一些不祥的徵兆,起身一揖道:「青浦兄若有什麼難處,還請言來,在下兄弟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負所托。」

  莊青浦知道周晦素來細心,便笑道:「哪裡還有什麼事情,只是希望沒有連累了兩位才好。」說罷起身一揖,然後舉步向外走去,周明起身欲攔,莊青浦卻已走到了樓梯口,正要舉步下樓。周明想要喊他,周晦卻拉住他輕輕搖頭。周明也是聰明人,突然心中明瞭,脫口而出道:「莫非青浦兄已經去過華家了?」周晦還沒有回答,耳中傳來呼喊奔逃之聲,周晦顧不得向兄長解釋,已經撲到窗前。

  街道上兩側煙塵滾滾,楚州雍軍鐵甲在煙塵中歷歷可見,已經將四面八方都封鎖起來,街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個錦衣大漢帶著百餘身穿灰色衣甲的衛軍衝了進來,指著街道兩旁的宅院道:「有人看見那刺客在這裡出現過,必然已經逃到兩側的宅院店舖裡面了,你們給我挨家進去搜查,若有反抗殺無赦。」

  周明此刻也憑窗向樓下望去,他認得那錦衣大漢乃是楚州衛軍校尉高秉。按照大雍軍制,各州郡都有衛軍編制,戰力較弱,兵源主要來自被裁撤下的軍士,平日協助郡守維護地方安靖,楚州衛軍編制有三千人,只不過現在楚州乃是淮南節度使裴雲鎮守,所以編製不滿,只有一千二百人。那高秉乃是國舅高融的族人,在此任衛軍校尉,其意不問可明,此人一向都是楚州郡守羅景的親信爪牙,周明對其恨之入骨。心道他來捕捉什麼刺客,莫非有人刺殺羅景麼?他素來思維敏捷,立刻就聯想到莊青浦方纔的言詞,聽他語氣,竟是心事已了,再無牽掛,想必那羅景必然已經授首,而且下手之人正是莊青浦。想通這一點,周明只覺得如墜冰窟,心中絲毫惡人受報的喜悅,也無心去想莊青浦如何有法子刺殺了堂堂的一位郡守,只是想到莊青浦就在樓下還未出門,這團團重圍之中,莊青浦如何逃得出去?

  樓下的高秉也是渾身冰冷,想起一個時辰之前的事情,仍然覺得恍如夢中。當時突然有一書生前來求見,說能夠勸服楚州士子出仕雍廷,羅景自是欣喜,因為華玄之事,他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雖然他藉著彈劾裴雲暫時避開了風頭,但是一旦朝廷得知此事真相,前途只怕盡毀,所以羅景急急召見。那書生入見之時腰懸長劍,除此之外並無暗藏兵刃,羅景和高秉都只道這是士子習氣,並未介意,但是為了安全起見,仍是讓他解劍入內。

  來求見的書生自稱莊青浦,乃是華玄門生,這個名字羅景聽過,知道這人在楚州士子中名聲不小,雖然鄙夷此人忘恩負義,不顧恩師之死,前來投靠,但是羅景也知若有此人相助,籠絡楚州士子的大事十有八九可成。所以對那莊青浦十分禮遇。莊青浦侃侃而談,他對楚州名士瞭如指掌,談及如何籠絡這些人更是頭頭是道,羅景聽得興起,不再疑心。羅景雖然驕橫,但是才學也是不淺,否則也不能做到郡守,見莊青浦才學氣度都十分出眾,也有心招攬,便和他詳談起來,一談之下,更覺投機,談到酣處,莊青浦起而作劍舞,折柳為劍,長歌當哭,其中有「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注1)」之句。羅景見他狂放風流,更無疑心,笑曰劍舞不可無劍,乃令人取來莊青浦的佩劍。

  莊青浦接劍之後,再作劍舞,果然是劍如流虹,寒芒若霜雪。劍舞之後,羅景上前致意,卻被莊青浦暴起行刺,高秉救之不及,只能圍魏救趙,一掌擊向莊青浦後心要害,只盼莊青浦避讓一下,這樣便不能一舉殺死羅景,莊青浦的劍術雖然絢麗,卻並非一流身手,只需有一線空隙,高秉便有信心救下羅景。誰知莊青浦也自知機會不再,竟然甘受一掌,一劍穿心,取了羅景性命,然後向外逃去。高秉本來自信這一掌可以擊碎刺客心脈,可是莊青浦居然還有餘力逃走,再加上羅景身死的衝擊,高秉愣了片刻,等他清醒過來,熟知郡守府地形的莊青浦已經無影無蹤。

  高秉氣怒攻心,令衛軍追緝,更是令人向裴雲求援,調動軍隊,封閉所有街道,緝拿刺客。高秉不是庸才,城中雍軍雖然不受高秉指揮,可是也知捉拿刺殺郡守的刺客關係重大,通力合作,雖然楚州百姓都是不甚合作,卻仍然發覺了莊青浦的行蹤,確定他就在這條街道的範圍之內。那些雍軍尚未得到將令,便封鎖住四面通路,讓高秉自行帶著衛軍進去搜捕。而高秉想到無法向國舅高融交待,心中戾氣上升,一進來便下令衛軍強行搜查,一時間街道兩邊的屋舍都是人仰馬翻,哭叫連天,更是不時傳來衛軍鞭打百姓的暴戾喝罵之聲。

  周明急得團團亂轉,他既不想莊青浦被捉住,又不忍見百姓受到牽連,再說雍軍定會上樓搜查,如果得知莊青浦曾經來過,必定受到株連,他雖然膽氣豪壯,但是想到楚州郡守遇刺身死的嚴重性,再想到昔日裴雲攻楚州時候的殺戮鮮血,心中也是寒氣直冒,卻是無可奈何,不知如何應對。

  樓下的莊青浦神色黯然,他自然知道情勢的嚴重,他未回楚州之前便已經知道恩師身死的噩耗,雖然他在楚州的人脈讓他混入了城池,又讓他未見羅景之前已經知道他的性情,設下了行刺之計,而且一舉功成,甚至逃出郡守府之後,還有法子換下血衣離開險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絕沒有機會再混出城去的,出城的盤查本就十分嚴厲,而且行刺之後,雍軍必然封城。更何況他若一走,雍軍惱怒之下,必會大索全城,連累無辜,所以他本就無意逃走,更何況他還有難言之隱。如今遲遲不出去,不過是不願落入高秉手中,在死前還要受辱罷了。這時,幾個衛軍已經衝入酒樓,其中一人一眼便看到站在門口的莊青浦,高聲喝道:「刺客在此。」

  莊青浦微微一歎,舉步向外走去,那幾個衛軍正欲上前將他緝拿,但是見他氣度從容,竟是一愣,讓他走到了街道上,幾人怔了一下,執刀跟出,攔住莊青浦的退路。

  莊青浦毫不在意,站在道中,高聲道:「莊青浦在此,爾等何需擾民。」

  高秉一見大喜,他一眼認出莊青浦,厲聲道:「將他拿下,本校尉要將他碎屍萬段。」想到前程可能盡數毀在這人手裡,他當真是切齒痛恨。莊青浦冷冷一笑,寶劍出鞘,寒光一閃,迫退幾個上來擒拿的衛軍,道:「若想擒我,你就親自上來吧,這些軍士奉命行事,我還沒有殺他們的興趣。」

  高秉大怒,上前一步,正欲親自出手,心中決意要將這莊青浦狠狠折辱,這時卻聽有人高聲喝道:「且慢。」高秉回頭看去,只見隸屬裴雲白衣營的衛平立在街口高聲喝止,衛平常常奉命和高秉打交道,高秉自然認得他。見他阻止,高秉心中微怒,正要訐問,卻見衛平一揮手,精悍的雍軍軍士四面湧來,迅速控制住四周,強弓利箭,刀槍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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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秉聞言怒道:「此人行刺羅大人,理應交給我衛軍處置。」

  衛平高聲道:「現在兩軍對峙,此人突如其來,刺殺郡守,我懷疑此人乃是楚軍秘諜,需要交由將軍處置,刺客聽著,你若束手就擒,無所隱瞞,我必向將軍求情,給你一個痛快,還不放下兵刃,立刻投降。」衛平得知此事之後,他擔心羅景之死會牽連裴雲,所以決定將刺客控制在手中,便匆匆趕來,卻不知道裴雲就在旁邊的一家小酒樓之中。

  莊青浦聞言卻是哈哈大笑,雖然是肆意歡笑,卻是不減俊逸風流,片刻,他止住笑聲,道:「莊某本是尋常書生,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青雲之徑,當日因為得罪那駱婁真被迫出走,昨日歸來卻得知恩師死在那羅景手上,且不論國仇,恩師教養我成人,我尚未膝前盡孝,卻見恩師靈柩,今日行刺乃是我一人之事,無關他人,莊某今日唯死而已,萬萬不會落入你等手中。」

  衛平一皺眉,道:「有我在此,你想死也不容易。」說罷一揮手,人群中走出兩個白衣營勇士,一人提著紅纓槍,一人背上乃是寶刀,兩人左右逼近,莊青浦擎劍微笑,兩人正欲上前動手,卻聽旁邊酒樓上有人朗聲道:「下去吧,堂堂白衣營勇士,對著一個將死之人,何需如此多事,莊青浦,裴某念在你為師報仇,孝義雙全,今日不為難你,你去吧,本將軍保證不會隨意株連。」

  莊青浦聞言一驚,抬頭望去,只見自己方才下來的酒樓之上,中間的那扇窗前,站了一個黑衣青年,氣度沉靜從容,俊朗英武,一見便覺心中折服,他離開郡守府的時候,心脈已經盡斷,不過他劍術雖然不精,內功心法卻有獨到之處,尚能憑著意志和秘傳心法支撐罷了,只需心神一洩,便會立刻死去。他心中念念不忘當日之約,所以臨死之前也要來喝一杯青梅酒,又擔心親故受自己牽連,所以不肯捨生而去。

  方纔那青衣人送藥給他,就是看出他傷重將死,雖然聞到那良藥香氣,也覺精神一震,但是莊青浦自知無藥可救,也不想平白欠下人情,所以不肯接受。卻是想不到裴雲也在酒樓之上,更是想不到這位裴將軍也是一眼看出他傷重將死,不愧是少林嫡傳弟子。

  原本為了羅景之事,他對大雍深惡痛絕,但是看到裴雲這樣氣度心胸,卻也心服口服,這些白衣營武士的厲害之處他自然可以看出來,出動兩人不過是不讓他有自殺的機會罷了,若非他已經命懸一線,真的動起手來,只怕他臨死之前還要受辱。若非心中仍有牽掛,放心不下親朋故舊,也不會忍死相持,如今聽到裴雲無意株連,心中一寬,心旌搖動,只覺四肢無力,竟是再也難以行走。他仰頭高聲道:「多謝裴將軍海量寬宏,不罪無辜。」言罷,雙目微闔,卻是立住不動。衛平上前一看,仰頭道:「將軍,他已死了。」

  街上雍軍和楚州百姓都是動容,尤其是那些百姓,素來知道莊青浦的聲名,更有人跪下磕頭,低聲祝禱。裴雲一歎,從樓上縱到街心,負手看了莊青浦遺體片刻,躬身一揖道:「裴某從無虛言,絕不會因一人之事為難楚州父老。」聲音方落,莊青浦屍身已經墜落塵埃。

  裴雲微微一歎,看也不看高秉一眼,對衛平道:「立刻傳我將令,封閉城門,全城戒嚴,擅自行走者以奸細罪名處置,羅郡守已經已經遇刺,便由顧元雍暫代其職,高秉護衛郡守不利,暫免軍職,衛軍交由你統領。」

  高秉本已怒氣沖沖,聽到這裡喝道:「裴雲,你如何這樣胡作非為,本校尉乃是皇命欽封,豈是你說免就免的,那刺客行刺郡守,你竟容他從容自盡,又令南楚降臣接任,莫非這刺客是你主使的不成。」

  裴雲聞言面色一冷,森然道:「高秉,你不過是個衛軍校尉,本將軍卻是淮南節度使,楚州乃是軍鎮,又受本將軍統管,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校尉,就是換了偏將、副將,若有像你這等行事,貽誤軍機的,我也是先斬後奏。來人,將他帶下去。」高秉想要反抗,但是看到就是自己麾下的衛軍也全然沒有遵命的意思,只得束手就擒,被幾個軍士帶了下去。他素來仗勢橫行,見他被禁,街上一片歡聲。裴雲微微一笑,向酒樓之內走去。

  衛平急忙上前道:「將軍,有人到鎮淮樓求見,手中拿著皇上御賜金牌,屬下是來請將軍回去的。」

  裴雲道:「我已知道了。」微笑不語,心道,我若非知道那人蒞臨楚州,也不敢這般肆意妄為。舉步向樓上走去,他心中滿是疑惑,正要向那人詢問。

  這時樓上,周明掩面不語,淚流滿面,眼看好友身死,自己卻是什麼也幫不上,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斯人已逝,遺恨無窮,周晦也是黯然不語,但是他想的更多,想到裴雲方才就在旁邊,那麼一切他自然看在眼裡,卻不知會否為難自己兄弟?

  這時,顧元雍挑簾而入,兩人看見,都是起身一揖,周明嗚咽難言,周晦則恭敬地道:「尚請大人周旋,允許我們兄弟安葬莊兄。」

  顧元雍聞言一歎,道:「你們兄弟雖然性情一冷一熱,卻都是重義之人,放心吧,裴將軍為人言出如山,絕不會更改,他方才下樓之時已經讓我轉告你們兄弟,令你們厚葬青浦,這件事情他不便出面,無論如何青浦刺殺了大雍郡守,這是死罪,不牽連旁人已經是裴將軍法外開恩,你們不可因此生出怨懟之心,也不要想著為他報仇,青浦求仁得仁,想來也是死而無怨。」

  周明、周晦聞言下拜致謝,周明道:「大人放心,我們兄弟不是不識進退之人,不會把青浦之死怪在裴將軍身上,今日之事,就是裴將軍將我們兩兄弟立刻殺了,也未必說不過去,更何況裴將軍還允許我等安葬亡友。」

  顧元雍扶起兩人道:「你們這就去吧,樓中尚有貴人在,關於他的事情你們不可多言,若有違逆,就是裴將軍也救不了你們。」兩人聞言都是駭然,卻只能凜然遵命。

  ————————————

  注1:唐郭震《寶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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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盛八年二月,楊秀奉陸燦將令督軍淮南,窺伺淮北。

  ——《資治通鑒。雍紀四》

  周氏兄弟辭別顧元雍,便要下樓,但是酒樓之上卻是氣象大變,所有的閒雜人等都已離去,那四個原本坐在最外面座頭的青年已經雙雙拱衛在最左側竹簾之外,淵停嶽峙,氣度沉凝,接過四人身前的時候,周明、周晦只覺八道冰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閃而過,便已汗透重衣,這等威勢,必不是尋常人物。而且兩人眼光瞥去,已經看到杜凌峰立在簾外,神色恭謹中帶著淡淡的戒懼,便知道這簾內那個灰髮霜鬢的青衣人就是顧元雍所說的貴人,只是卻想不到會是何許人罷了。兩人不敢窺伺,匆匆下樓,周晦心中卻無端想起那青衣僕從的幽冷雙目,只是奇異的,卻是想不起那人形貌。

  我站在窗前向下望去,看著周氏兄弟招呼街上父老,幫忙安排莊青浦的後事,不由指著他們道:「我未免太多事了,其實南楚俊傑無數,一旦到了國破家亡之際,便此起彼伏,層出不窮,無需我費心警示,皇上也會知道平楚的艱難。楚人便如水一般,看似軟弱可欺,但是若是真得激怒了他們,便會面臨無孔不入的反擊。如今我們佔了上風,不過是尚未逼近楚人心目中的底線罷了。若不能讓楚人徹底失去對南楚王室的信心,縱然鐵蹄踏碎江南山河,也只能得到斷瓦殘垣,蕎麥青青。」

  小順子答道:「公子之意,也是為了能夠多留下一些南楚俊傑,免得損及天地靈氣,一片悲憫之心,蒼天也必然見憐,怎會怪公子多事。」

  我微微一歎,想到這些日子蛙居艙中,到了廣陵之後,捨舟登陸,一路上餐風露宿,分外艱辛,南楚淮東軍並不輕與,想要穿越重重防線,若沒有熟悉地理的秘營弟子帶路,只怕我們這麼多人沒有可能無聲無息地到達楚州。不過我們所走的路途雖然艱辛,卻也是兩國秘諜往來之途,一路上沒有少遇到那些往來秘諜,都是靠著小順子的指點,避過這些人的耳目。

  進楚州城卻是使用呼延壽等人攜帶的虎賁衛令牌,我一路辛勞,便讓呼延壽去見裴雲,自己在路邊尋了一個酒樓準備休息一下,不料竟看到這樣的場景,莊青浦上樓之時,我便看去他已命懸一線,以我的醫術也已經無望回生,心中不忍之下,便以丹藥相贈,隨不能綰回他的性命,卻可讓他多活幾個時辰。只是這莊青浦卻是擇善固執,竟然不肯接受,雖然說不過是幾個時辰的區別,但是人誰不是貪生而畏死,他如此絕決倒也令我傾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能挽回。

  這時,簾外傳來裴雲清朗的語聲道:「淮南節度使,徐州大營主將裴雲請見。」

  我微微一笑,指著簾外道:「都進來吧,哪裡還要這麼多禮節。」

  裴雲此時早已化去身上酒氣,聞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這個就連自己的恩師也是十分敬重的人物,他絲毫不敢輕慢,更何況這人昔年對自己尚有恩情。見江哲這樣吩咐,便帶了顧、杜二人一起走了進去。

  進得簾內,裴雲單膝下拜道:「末將拜見侯爺,不知侯爺竟會到此,未曾遠迎,尚請侯爺恕罪。」

  我上前攙起裴雲,笑道:「你如今已經是堂堂的節度使,何必這樣多禮呢?我是私行至此,皇上想必還不知道呢?」

  裴雲心中暗道,不論你如何前來,若沒有你在此,我也不便輕易解除高秉軍職,去了內患,若非羅景已經遇刺,有了這人支持,自己也可將羅景免去,只是想到此人一來,許多為難之事便不再成為麻煩,這一拜他就是心甘情願。

  我隱隱猜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目光轉向顧元雍,見他神色驚駭,想必已經猜到我的身份,正在奇怪我本應該在定海,為何竟會到了楚州吧?

  上前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顧大人吧,本侯表兄在楚州任職,多蒙大人照顧,在下待他致謝。」

  顧元雍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江南江北音訊隔絕,荊長卿那等小事自然不會流傳過來,見他茫然,我給小順子使了一個眼色,小順子上前淡淡道:「嘉興荊氏乃是公子母族,現任家主荊長卿便是公子表兄,曾任楚州長史,蒙大人青眼,心中感佩非常。這一次公子途經嘉興,荊長史托公子轉呈謝意。」

  裴雲、杜凌峰和顧元雍都覺得腦子裡面轟然,他們自然不知小順子這番話真真假假,荊長卿和江哲一向有隙,這次嘉興之行,兩人根本沒有見面。倒是顧元雍首先清醒過來,他不似裴雲和杜凌峰一般擔憂已經得罪了江哲,倒能夠冷眼旁觀。見江哲眼中滿是笑意,並無責怪之意,而且此人既然聲名顯赫,必是喜怒不形於色之輩,若是真的因此生出怨恨,豈能侃侃直言。如今他得裴雲之命,代理郡守之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身家性命倒多半繫於裴雲身上,所以自然不願看他難堪,便出言道:「荊長史精忠耿直,在下一向欽佩,就是裴將軍,雖然為了立威,將他囚禁,卻也對他看重得很。」

  裴雲這時候已經醒悟過來,不由慶幸自己當時沒有直接殺了那個強項長史,見江哲沒有怒容,再想到荊長卿的離奇失蹤,也不由笑道:「裴某本來以為是麾下將士過於疏漏,才被人劫了囚牢,如今想來,就是他們目不交睫,想來也沒有法子看住人犯吧。」

  這番話卻是暗含奉承之意,卻又不露痕跡,就是我聽了也覺得順耳,原本有意嚇裴雲一嚇,免得他平白借了我的威勢,此刻也是不想了,指著那壇青梅酒道:「罷了,罷了,這酒果然不錯,我明日就要離開楚州,就讓掌櫃再拿來兩壇,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裴雲心中一寬,知道那件事情並未讓江哲心生不滿,目光一閃,看到杜凌峰神色不安,便道:「侯爺有此雅興,末將怎會推辭,凌峰,去取兩壇青梅酒過來。」

  杜凌峰心中狂喜,連忙匆匆施禮退下,心中暗暗賭咒,明日這楚郡侯離開之前,他都不會再靠近江哲一步,對於江哲的畏懼,卻不是因為那種種傳言,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來說,任何權威的力量都不能讓他們卻步。只不過杜凌峰在少林寺練武之時,曾有一次慈真大師帶著關門弟子江慎回到寺中,在慈真大師忙著和寺中長老談論佛經武學的時候,江慎便交給那些下輩弟子輪流照看,其時江慎不過四歲,卻是淘氣至極,讓眾人都是頭痛欲裂。一天輪到杜凌峰照顧江慎的那天,江慎尤其頑皮,一眼照看不到,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杜凌峰性子有些急躁,趁著別人不注意,將江慎狠狠打了一頓屁股,接下來江慎果然老實了半天。結果等到杜凌峰中午午睡醒來,抱著江慎要把他交還給師伯祖慈真大師的時候,卻是人人見了他都目瞪口呆,然後便是掩口偷笑。杜凌峰醒悟過來,一照鏡子才發覺自己的眉毛竟被人剃去了,之後半年時間,羞得他都不敢出門,再見到江慎也是退避三舍。在他想來,有其父必有其子,江慎那樣的小魔星,他的爹爹必定也不好惹,自己偏偏得罪了江哲,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片刻,兩壇青梅酒被杜凌峰親自捧了進來,然後他便趁機退下,顧元雍見裴雲和江哲似乎有意密談,便也識趣地退了出去。

  酒過三巡,裴雲開始步入正題,出言問道:「侯爺不是隨水軍去了定海麼,前日傳來的諜報仍說侯爺趁夜襲取鎮海甬江口,燒燬楚軍船隻百餘艘。」

  我聞言笑道:「這是誇大了,明州甬江口港灣為淤泥所阻,一千石以上的船隻就不能進入,陸燦最多在那裡留下一些快船,用來監視定海動靜,傳遞軍情,若是現在陸燦還讓東海水軍有機會取得重大勝績,他也不會是堂堂的大將軍了。」說到這裡,我又轉頭對小順子道:「琮兒還是不夠穩重,這種小事也要出面,這可不符合我的性子,只怕再有一兩次這樣的舉動,就是我沒有露出行蹤,陸燦也會知道定海那邊是個替身了。」

  小順子淡淡道:「就是他知道了,也要說服別人。」

  裴雲自然已經聽出,定海那邊江哲留下了替身,江哲所說的「琮兒」之名他雖沒有聽過,但是想來是江哲弟子門生一流的人物,想到江哲將南楚君臣的目光誘向吳越,自己卻脫身來了楚州,這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行止,當真令人敬服。

  裴雲心中疑雲重重,朝廷既沒有旨意,也沒有得到任何相關的諜報,雖然他還不會以為江哲有什麼問題,但是當前最緊要的就是保護好江哲,其次就是上書皇上,說明此事,可是江哲方才說明日要走,他若真的隨便放了江哲離去,只怕將來有什麼差池,皇上定會怪罪下來,所以出言問道:「侯爺履險如夷,自吳越潛來楚州,末將佩服,現在戰事連綿,雖然淮北尚在我軍掌控,但是南楚的諜探也經常深入過來,侯爺不如留在楚州一段時日吧?」

  我冷笑道:「若是留在楚州,只怕會被敵軍生擒了,裴將軍這樣放心楚州的防務麼?只怕就連徐州都未必保得住了。」

  裴雲心中一震,謹慎地道:「侯爺此言何意,末將在楚州、泗州阻住南楚軍北上之路,淮西楚軍雖然上次取得大勝,但是也是損害極重,又有崔玨崔將軍守宿州,為何徐州也會失守?而且陸燦又為侯爺計策羈絆吳越,難道還有法子分身北上攻打我軍麼?」

  我輕歎道:「皇上和齊王,甚至我,都還是輕視了陸燦,我軍年前戰敗之後,楚州、泗州、宿州防線仍然穩固,淮北尚有你和崔玨兩部軍馬,更有十幾萬精兵,在我們心目中已經可以守住淮北,姑且不論南楚君臣是否又膽子挑釁開戰,齊王殿下即將率軍南下,在汝南設立江南行轅,總督南征軍務,呼應南陽、徐州,所以雖然淮北兵力不足,我們也沒有放在心上。

  誰會想到陸燦竟然有這樣的膽量,今次我經淮東北上,發覺楚軍徵調糧草的數量超過了淮東楚軍正常所需,而且楊秀現在就在廣陵坐鎮,廣陵乃是北上要道,現在正在厲兵秣馬,我本來不以為意,只憑淮東軍馬,絕對不可能一舉攻破泗州、楚州,直到我到了楚州,才發覺這裡居然文武不和,民怨沸騰,怪不得陸燦有膽量進攻楚州,若是我所料不差,只要楊秀一進攻,淮西守軍便會配合飛騎營北上,奪取宿州,進逼徐州,一旦徐州失守,向北可以威脅青州,向西可以威脅南陽,楚軍不僅穩據江淮,還可佔有進攻大雍的主動。

  現在想來也真是天祐大雍,東海水軍攻吳越,損及南楚賦稅根本,陸燦不得不親赴吳越督軍,楊秀雖然也是人才,卻少了幾分決斷,為了求穩,延緩了進攻的時間,否則若是十日之前,他們就開始發動,只怕楚州百姓就會揭竿而起,到時候楚州就危險了。」

  裴雲聽到此處已經是臉色鐵青,不由暗悔自己愛惜前程,放縱羅景胡為,仔細想來,越想心中越是生出寒意,現在長孫冀又在圍困攻打襄陽,雖然佯攻的成分居多,但是也必然沒有餘暇顧及江淮戰事,而淮北防線似安實危,若是楚軍有意北進,目標必然是指向徐州。我見裴雲已經知道目前形勢的嚴峻,又道:「這也怪不得你,南楚軍從未主動北上,如今你已經知道消息,應該如何防守你便去安排吧,只要不丟了楚州,就是泗州失守,也不算我軍戰敗。」

  裴雲站起一揖道:「末將多謝侯爺警示,請侯爺放心,只要裴某在楚州一日,就斷不會讓楚州失守。」

  我點頭道:「這樣就好,雖然江南行轅尚未籌立,但是我任參贊一事已經定下,你不需擔心會有什麼罪責,一切我皆可擔待。本來淮北危殆,我應留在此處才是,只是襄陽戰事按照原來的計劃,未免有些保守了,所以我要去見長孫冀,你給我通關文書,再給我一個嚮導指路,還有凡是知道我來楚州的軍民,你都要小心防範,我還不想別人知道行蹤。」

  裴雲點頭道:「末將遵命,方才侯爺見到的杜凌峰是我師侄,他道路極熟,可以為侯爺嚮導。今日見到侯爺的人,末將會將他們控制起來,斷不會讓此事外洩。」

  我點點頭道:「一旦楚州遇襲,你要嚴防城中生亂,顧元雍算是個人才,只要你還有取勝的希望,他就不會反叛,此人在楚州頗有聲望,你這次讓他接替羅景,卻是對了,你要好好籠絡他,才能穩住楚州民心。那個高秉成事不足,我看他敗事倒是有餘的,若是有什麼不妥,就把他斬了,不要手軟才是。」

  裴雲肅然道:「末將遵命。」

  我站起身道:「好了,就讓那個杜凌峰替我們安排食宿吧,你的軍務要緊,明日我離開也不必你相送,免得露出什麼風聲。」

  裴雲道:「侯爺所需文書,明日凌峰會呈上給侯爺,末將現在便要去城外大營點兵,請侯爺恕末將輕慢之罪。」

  我淡淡道:「快去吧,我還想在這裡喝上幾杯酒。」

  裴雲起身告退,毫不猶豫地向樓下走去,沒過多久,我便聽到樓下的馬蹄聲響起,漸漸遠去。

  我輕輕一歎,道:「這一次真是僥倖,若不是路上呼延壽發覺糧船的數目遠遠超過應有的規模,又有你這樣身手的人去做諜探,還不能發覺這一次南楚的聲東擊西的計策。說來也真是好笑,我將楚軍目光誘到吳越,陸燦卻也因勢利導,趁機收復淮東,進逼徐州。這一次我們兩人倒是一個平手。」

  小順子淡淡道:「無論計策如何周密,既然已經洩漏,就沒有那麼容易成功,否則公子怎會這麼放心去襄陽呢?」

  我聞言笑道:「裴雲乃是少林護法弟子,他的性情既有剛毅果決的一面,也有通權達變的一面,前些日子他縱容羅景,便是不想得罪權臣,以致使得楚州局勢不穩,但是如今他既已知道南楚軍有進攻之意,便會殺伐決斷,縱然楚州血流成河,也不會讓南楚有機可乘的。」說到此處,我又歎道:「若是我早來一日,只怕此刻裴雲已經將羅景趕走了,那麼就不會有今日之憾了。」

  小順子冷笑道:「公子這卻是說糊塗話了,只怕這莊青浦和南楚也有瓜葛,否則他憑什麼穿過兩軍防線,回到楚州,再說他行刺羅景,不也是對南楚有利麼,裴將軍和羅景尚未達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若是楚軍襲來,一個鐵腕郡守恐怕比起一個降臣要可信的多吧?而且若非莊青浦重傷將死,縱然裴將軍憐惜於他,也不得不將其擒拿處斬,到時候城中士子必然對大雍更加怨恨,內憂外患一起發作,只怕楚州城就沒有那麼好守了。」

  我聽了之後,低頭想了片刻,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莊青浦已死,這件事還是不必提了,無論如何這人死得也是可惜了,若是楊秀真要犧牲這樣一個人,我倒要笑他目光短淺呢。」

  這時,耳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道上樓的正是呼延壽,我突然笑道:「呼延娶了蘇侯,別的好處不說,這監察敵情的本事卻是突飛猛進了要不然只怕楚軍兵臨城下,我們才會知道南楚還有膽子進攻淮北呢?」

  小順子聞言一愕,縱然以他的冷面冷心,也不由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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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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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六日,酉時,襄陽。

  落日斜陽之下,雍軍漸漸退去,容淵輕歎一聲,只覺得心中無比惆悵,自從德親王死後,自己因為親王的遺折保舉,成了襄陽將軍,鎮守重鎮,可是這些年來,他卻從來沒有一絲開懷。對南楚君臣來說,他容淵不過是個寒門書生,雖然有些守城的本事,卻也談不上名將,所以十餘年來只能枯守襄陽。他很想取得幾場大勝,揚眉吐氣,然後進入南楚的軍事中心,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始終只是一個守將罷了。更令他鬱悶的是,大雍自從齊王兩次攻襄陽慘敗之後,就再也不曾將重兵放在襄陽上。每次大戰一起,都是派出十萬八萬的兵馬來圍困襄陽,這樣一來,襄陽雖然安枕無憂,可是功勞卻也談不上了。就像剛剛結束的大戰,陸燦、石觀受了種種封賞,他和葭萌關余緬卻是連一紙褒獎都沒有。想到自己縱然沒有大破敵軍的戰功,可是死在襄陽城下的雍軍也是數不勝數,而且只憑襄陽一城,便牽引十萬以上的雍軍,這本身已經是不小的功勞。可是大戰之後卻沒有得到絲毫認同,以容淵的心性,怎堪忍受這樣的屈辱。

  望著退走的雍軍,容淵憤怒的一掌拍在城牆的石跺上,長孫冀這狗賊,簡直把襄陽城當成了練兵的地方,每日輪流派出軍隊攻城,磨合他們的戰力,全沒有勇氣孤注一擲,難道雍軍不知道若是不得襄陽,則無法威脅江陵、江夏,甚至就是奪得了淮南,也會立足不穩麼?

  二月二十六日,亥時,宿州。

  夜色朦朧,涼風習習,一間樸素無華的寢室之內,燭火搖曳,榻上睡著一人,面上刀疤宛然,縱然是在睡夢中也是愁眉深鎖。在門外,兩個守護的親衛目光如鷹隼,即使是在千軍萬馬的保護之下,也仍然沒有片刻鬆懈。將近子時,換班的親衛匆匆走來,他們走到門口,兩個原本守門的親衛相視一笑,輕手輕腳地向外走去,準備換防。其中一個親衛無意中目光掠過那個親衛面容,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心中一驚,停下腳步正要動問,便覺得眼前寒光一閃,然後一隻手已經摀住他的口鼻,鮮血湧入他的喉嚨,他極力想要呼喊,卻是無法出聲。而另外一個親衛幾乎是完全沒有防範,只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兩個假扮的親衛迅速將兩人放到門口,讓他們倚著牆壁站著,殘月之下,若是從遠處看去,只會以為兩人偷懶打個瞌睡罷了。然後這兩人其中一人推門而入,另一人卻掩到窗下,手中寒光如雪,卻是一柄匕首。

  崔玨眼眥欲裂,眼睜睜看著多年好友浴血斷後,眼睜睜看著他戰死在沙場,不由冷汗漣漣,羞憤難當,然後他便從夢中驚醒,他坐起身來,睜眼望去,卻見昏暗的燈光下,一條黑影正向自己撲來,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翻身滾下床榻,血光崩現,一條手臂落在地上,崔玨一聲痛呼,高聲叫道:「有刺客。」聲音撕破了寂靜的夜空。那刺客原本想要暗暗行刺,孰料這本已睡著的目標竟會突然暴起,結果只是砍下崔玨左臂罷了。而崔玨的一聲驚喝,外面立刻一片沸沸揚揚,燈火喊聲向這邊湧來。那刺客略一猶豫,已經碎窗而出,會合外面的同伴,向外衝去。但是崔玨身為將軍,身邊的親衛極多,若非崔玨一向自負武藝,不喜歡太多的親衛隨侍,兩人根本就沒有機會,如今既然已經驚動了人,這兩人如何能夠逃得出去,在殺了數人之後,一個刺客戰死,另一個刺客被那些親衛活捉。推倒階前。這時候崔玨已經面色蒼白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是軍醫替他裹傷,驟然斷了一臂,崔玨傷勢極重,如今已經是強行支撐著盤問刺客了。

  那刺客緘口不言,崔玨問了幾遍見他不肯說話,也失去了耐心,正想讓人將他關押起來,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和喊殺聲,然後便是北門燃起熊熊火焰。崔玨心中一驚,站起身來,卻是一個踉蹌,這時,一個軍士奔了進來,撲到道:「將軍不好了,是南楚軍來攻城了,北門被奸細打開,現在楚軍已經入城了。

  崔玨恨聲道:「好狠毒的手段,楚軍只是佔了北門,傳我將令和敵軍巷戰。」說罷伸手去拿兵刃,卻只覺頭暈目眩,一跤跌倒在扶持他的族侄崔放懷中。這時,城中眾將多半都已衝到了崔玨的住處,卻只看到崔放抱著崔玨大哭。崔玨的副將見狀大聲道:「將軍已經受了重傷,我軍又沒有防備,如果和敵軍纏戰,只怕數萬軍馬都要葬送在宿州,何不棄城而走,退到蕭縣防守,然後再向徐州求援。」崔放連連點頭,揚聲道:「副將軍請暫代將軍傳令,我護送將軍先走一步。」那將領聞言慨然道:「由我親自斷後,諸位將軍都快些召集人馬撤退,敵軍來自南面,卻封了北門,為了穩妥起見,我們從西門撤退。」

  崔放聞言也顧不上別的,抱著崔玨上馬,在親衛營保護下向西門衝去。剛出府門不遠,只見長街之上,一隊騎兵正向這邊衝來,為首的便是兩個白袍小將,兩條銀槍如銀龍飛舞,收取著雍軍將士的性命。轉瞬之間,他們的身影被湧上的雍軍淹沒,崔放不顧一切衝向了西門,將要衝出城門的時候,無意中一回首,身後已經是一片火海。崔放抹去眼角熱淚,投入到茫茫的夜色之中。

  這一戰直到天明方才結束,宿州三萬軍馬,倒有半數葬身火海,副將戰死城中,飛騎營在陸雲、石玉錦統率下追出二十里,大破雍軍,雍軍敗退蕭縣,崔玨傷重昏迷。

  二月二十七日,寅時末,泗州。

  天光未曉,霧冷水寒,滔滔淮水之上,儘是渡舟,在黑暗中向對岸駛去,悄無聲息地向泗州城摸去,泗州城距離淮水只有兩里遠,船上的軍士都是穿著和夜色相近的灰暗衣衫,天光黯淡,霧鎖淮水,直到那些灰暗身影到了泗州城下,仍然沒有被雍軍發覺。

  到了城下,十幾個黑影掩到城下,手足並用向城上爬去,這些人身手敏捷,只憑著城牆的些許凹凸不平,就能夠如同猿猴一般向上攀去。還未接近城頭,城上便有人低呼道:「你們來了。」言罷放下繩索,這些黑衣人藉著繩索,不多時已經登上城牆,沒入黑暗之中。過了不到一拄香時間,泗州城內突然火光四起,然後城門之內傳來紛亂的喊殺聲,不多時,城門洞開。

  伏在暗處的南楚軍將領望見,心知裡應外合大破泗州的戰術已經成了一半,揮動旗幟,殺聲震天,南楚軍士向城門衝去,那將領一馬當先,直入城中,只見眼前煙火瀰漫,引路之人很快就消失在演武之中,那將領一皺眉,喊道:「不可深入,控制城門。」

  就在這時,兩邊突然傳出喊殺聲,那將領一愣,只見雍軍從兩側湧上,身後的城門則是轟然關閉,那將領心知不好,大叫道:「中計了,跟我殺出去。」卻還沒有跑出兩步,就已經被利箭射殺。

  淮水對岸,原本遙望著泗州的楊秀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尚未得到回報,正在他心焦的時候,只見河對岸泗州城門突然洞開,一個雍軍將領縱馬到了河邊,朗聲大笑道:「多謝你們的厚禮,本將軍笑納了。」說罷,他手一揮,身邊的軍士丟下幾十顆人頭,那將軍高聲道:「張將軍有命,凡是私通楚軍,意圖謀奪泗州的叛逆均已正法,首級令我送給楊大人。」說罷,那支雍軍快馬奔了回去。此刻河上的煙霧剛剛散去,露出湍流的淮水,以及對岸固若金湯的城池。

  楊秀心中一陣劇痛,知道辛辛苦苦聯絡的內線和派去奪城的勇士都已殉難。

  此刻站在泗州城頭的張文秀也是一手的冷汗,若非昨日得到密報,城內世家有不穩跡象,而黃昏時分又得到裴雲密令,讓他不顧一切,收押城內豪門,才發覺南楚軍裡應外合的陰謀,若非如此,只怕泗州城即將不保。如今他手中的五萬軍隊,分別扼守泗州和徐城,南楚軍則在對岸的都梁紮下大營,淮東楚軍主動北上,這一戰的艱苦,不問可知。

  三月二日,襄陽城內。容淵望著手上的密報,幾乎是咬牙切齒,這兩日雍軍突然放緩了攻勢,容淵心中不安,遣人出去查探,卻發覺城外雍軍竟然走了大半,只剩下幾萬人在那裡佯攻。疑惑之下俘來一些雍軍軍士拷問,才得知江淮戰場大戰已起,裴雲的求援書信已經到了襄陽,長孫冀留下兩萬人在這裡虛張聲勢,自己帶著主力去淮北了。容淵得知之後心中大恨,這樣的大事,自己竟然全不知道,陸燦也是未免欺人太甚。

  發動了所有人手暗探,容淵很快就得知了江淮的情形,這一場戰事波及兩淮,戰事激烈非常。

  二月二十六日,崔玨遇刺,宿州失守,崔玨退守蕭縣。

  二月二十七日,楊秀謀泗州失利,渡淮水攻徐城,兩軍在泗州、徐城之間交戰數場,互有勝負。

  二月二十八日,楊秀留部將攻泗州,自率水軍自裡運河攻楚州。

  二月二十九日,楚軍破徐城,決洪澤之水灌泗州,張文秀被迫退往楚州,為楊秀截住去路。

  三月一日,張文秀苦戰一晝夜之後,裴雲出楚州,接應泗州軍,兩軍退入楚州,楊秀困之。

  三月二日,五日猛攻之後,蕭縣城破,淮西軍及飛騎營尾追雍軍,九里山中伏,陸雲、石玉錦率軍突破重圍,退守蕭縣。

  可是,這場場大戰,卻和襄陽軍沒有絲毫關係,容淵每想到此處,都覺得心如刀割,妒火膺胸。他本是量窄之人,前次陸燦大勝,他卻連苦勞都沒有,此事早已在別有用心的人口中變成了陸燦妒賢忌能的鐵證。如今陸燦絲毫不考慮襄陽軍,自行發動江淮之戰,甚至他本人還在吳越忙著海戰,只將戰事交給楊秀、石觀,還有乳臭未乾的陸雲、石玉錦,全沒有看到襄陽軍的戰力。這等輕慢,令容淵生出爭功之心。

  三月六日,峴山之頂,賞玩著前朝乃止更早的摩崖石刻,我心中平靜如水,正在仔細研讀那些模糊的文字的時候,呼延壽匆匆走來,稟道:「侯爺,容淵果然已經向南陽去了。」

  我聞言輕輕一歎,道:「容淵此人,乃是我的舊識,此人才學過人,只是過份量窄,前次他未得建業封賞,已經心中嫉恨,這一次陸燦興兵又沒有他的事情,怎不令他惱恨,所謂利令智昏,只需設下計謀讓他以為長孫將軍真的去救援淮東,他必會尋機出戰,建立大功,和收復淮北的大功相比,若能奪到南陽,就有進攻武關,直逼關中的機會,這樣的大功他若不心動,也就不是容淵了。」

  呼延壽笑道:「侯爺的計策厲害之處就在於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只不過設法讓容淵知道的多了一些,長孫將軍減兵增灶之策,讓那容淵對南陽軍東進全無疑心,所以生出貪功之心。可惜長孫將軍已經在南陽布下重兵,只怕容淵他去得來不得了。」

  我淡淡一笑,道:「容淵去攻南陽,也只是想得些功勞,一路上必然狐疑進退,若是稍有風吹草動,說不定他就跑回襄陽了,所以必須將他誘到南陽才行,只有在南陽受挫,他才會急急返回襄陽,到時候我軍便在途中設伏,方可攔住他的歸路。容淵襲取南陽,必是輕騎北上,襄陽城中仍會留下守城兵力,所以我大軍便需困住襄陽。若是毀去容淵帶出的主力,則襄陽從此沒有出擊之力,若是趁勢攻下襄陽,則是大獲全勝。到時候只要徐州還在我軍手中,就是丟了整個淮南,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呼延壽敬佩地道:「侯爺攻心之計,最是難以防範,事前怎也未想到容淵竟會出襄陽北上。」

  我聞言道:「豈止你沒有料到,按照我原先的計劃,只是利用流言激使容淵出戰,讓他連勝幾場,然後誘殺襄陽騎兵主力,可是想不到江淮戰事竟會提前爆發,我才想到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容淵的狹窄器量,騙他勞師遠攻,而我們趁機奪取襄陽。此舉不論成與不成,襄陽都不再是大雍咽喉上的那根利刺。」

  說完之後,也不理會呼延壽在那裡深思,站在峴山頂遠眺,襄陽城和漢江、漁梁洲,及漢江對岸的鹿門山都是歷歷在目,想到再過半日,這裡便是烽煙再起,失去了主將的城池,不知是否還能夠固若金湯。

  接下來的半個月局勢的變化異常迅速,當初怎也不會想到雍楚第二次大戰竟會這麼快就開始了。

  三月七日,長孫冀遣將莫業攻襄陽,斷絕襄陽、南陽通道。

  三月八日,容淵破新野。

  三月九日,容淵攻南陽不克,得知長孫冀並未馳援江淮消息。

  三月十一日,容淵在新野與長孫冀交戰,戰勢不利。

  三月十二日,容淵損失慘重,突圍成功。

  三月十三日,樊城陷落,容淵阻於漢水。

  三月十四日,襄陽守軍出城接應容淵不果。

  三月十五日,容淵、長孫冀再戰唐白河,長孫冀小挫。

  三月十六日,容淵繞道樊城西側,欲渡漢水入襄陽,為莫業所阻。

  三月十七日,襄陽城破,容淵見勢不可為,攜殘軍渡漢水敗退宜城,途經風林關遇伏,只餘三千步騎脫走。

  在襄陽鏖戰之時,江淮戰事也是分外激烈。

  因崔玨不能上陣,裴雲於三月四日,遣張文秀援崔玨部,至三月十九日為止,淮西軍與張文秀於蕭縣、九里山之間共交戰十七場,蕭縣屢次換手,雙方皆損失慘重,張文秀兵力耗盡,不得已退守徐州。淮西軍猛攻兩日不克。

  三月二十二日,大雍江南行轅先鋒大將荊遲至徐州,敗飛騎營於徐州城下,南楚淮西軍連夜退守宿州。

  三月二十四日,荊遲攻宿州不克,轉道楚州,其時裴雲穩守楚州已將近一月,楚州危殆,得荊遲援救,士氣大振。

  三月二十五日,楊秀得知襄陽失守,徐州援軍到達,不得已退守淮水,然大雍在淮南只餘楚州一城。

  至此,歷經一個月的雍楚大戰終於結束了,但是南楚的厄運並未停息,據有江淮,而失襄陽,姑且不論是得是失,但是蜀中的巨變才是更震駭人心的。

  早在年初,便有流言提及余緬因為未曾受賞而有意背離,雖然這流言被陸燦駁斥,尚維鈞卻心中不安,便在上元日之後,派去內侍為監軍,此是南楚慣例,陸燦雖然不滿,也是無可奈何。豈料那內侍索賄不成,屢次進讒言指責余緬有二心,雖然皆因陸燦之故而沒有起到作用,但是尚維鈞的疑心也是越來越重,最後將葭萌關守軍的糧餉交由那監軍控制,結果那內侍貪污大半糧餉,令得葭萌關守軍無糧無餉,人心浮動。陸燦得知之後,上書建業,要求招回內侍問罪,那內侍得知,畏懼加罪,暗中投降大雍,裡應外合,三月二十九日,秦勇襲取葭萌關,余緬退守劍閣。

  或許唯一能夠令南楚朝廷放心一些的便是,在陸燦親自督軍之下,吳越義軍穩固了海防,雍軍再不能輕易進入杭州灣了。但是吳越的小小勝利,抵不過襄陽和蜀中的失利。四月中旬,齊王李顯大軍抵達徐州,江南行轅的建立,更令南楚朝廷惴惴不安。陸燦其時已得軍報,吳越戰事委於部將,趕至江夏指揮作戰。

  李顯到達徐州之後,遣長孫冀自襄陽而下,沿漢水河谷向江陵進攻,四月二十一日,容淵得陸燦軍令,棄守宜城,死守竟陵,長孫冀連攻不克。陸燦自江夏出兵,沿漢水援竟陵,敗長孫冀於城下,長孫冀敗退宜城,容淵急躁,不奉軍令追擊,長孫冀棄宜城北返襄陽。容淵追至風林關,不意雍軍故技重施,再度設伏。容淵敗退。陸燦援軍趕至風林關,再次突襲,雍軍措手不及,風林關破,雍軍遭重創,退守襄陽。陸燦知襄陽不可攻,乃止。

  其時,秦勇久戰劍閣不下,乃繞道陰平道,欲經龍安、江油至綿陽,余緬得陸燦千里傳書,分兵扼守龍安,秦俑久攻不下,退守葭萌關。

  裴雲得援軍相助,猛攻淮東,楊秀憑水軍往來淮水、運河,雍軍步履艱難,不能過淮水半步,淮東陷入僵持。淮西石觀親守宿州,雍將荊遲猛攻月餘,城破,石觀退守鍾離,臨去火燒宿州,只留下焦土一片。雍軍久戰疲憊,鍾離防線穩固,又有飛騎營助戰,雍軍不得入淮西。

  雍楚纏戰半載,皆疲憊不堪,東海水軍更是屢屢劫掠吳越,雖然餘杭水營得義軍相助,沒有重大的損失,但是臨海三十里之內,再無平民敢於居住,吳越商業損失慘重。雍軍雖然多有取勝,但是楚軍也是穩紮穩打,戰線膠結,均不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金秋十月,尚維鈞遣使徐州議和,大雍君臣也苦於南楚堅韌難攻,同意停戰議和,議和之舉持續四月,大雍要求南楚割地求和,尚維鈞意動,陸燦堅決不許,爭執數月,議和失敗,翌年,戰端再起,秦勇自米倉道入蜀,經巴中而奪巴郡,蜀中雖為陸氏經營多年,但是終究是舊蜀之地,明鑒司夏侯沅峰親至巴郡,數月之內,巴郡穩固,期間南楚夔州軍和劍閣余緬雙面夾攻,皆為秦勇退去,蜀中與東南道路斷絕。

  隆盛九年八月,李贄接受江哲建議,提出和議,以劍閣、成都各地交換巴郡及余緬所部楚軍,九月,和議成功,南楚失去了佔據多年的蜀中大半領土。陸燦力排眾議,令余緬守巴郡,並於夔州設重兵為巴郡後援。

  之後一年,雍軍再無進取,余緬守巴郡毫無疏漏,雍軍沒有得到順江而下的機會。江陵、江夏也是穩如泰山,雍軍幾次攻竟陵、隨州,都未成功,淮西、淮東雖然戰線時時變動,但是雍軍始終也不能盡得江淮之地。連續三年的大戰,南楚軍在陸燦指揮下越戰越強,再有江淮之險,水軍之利,戰事陷入僵持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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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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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泰十四年丁亥八月,國主隴大婚,冊蔡氏為王后,司徒蔡楷次女也,貴妃紀氏,同日冊立。

  八月十八日,國主親政,御金殿受賀,加恩內外,罪非殊死,鹹赦除之。

  ——《南朝楚史。楚愍王傳》

  同泰十四年七月,江南流火,熱浪滾滾,江水東流,時值正午,就是江面上也是行船寥寥,而在江邊一棵大柳樹下面,卻坐著一個綠衣少女,雖然看上去還不到豆蔻年紀,但是清麗絕俗,動人之處宛若仙露明珠,她身上衣衫正是江南尋常少女愛穿的夏衫,樸素無華,但是只見她明眸善睞,容顏如畫,便知道非是尋常小家碧玉。她抱膝坐在青石上,一雙清澈明淨的明眸望著在江邊踱來踱去,全然不顧及頭上烈日的少年,眼中儘是疑惑。那少年英武俊秀,十三四歲年紀,雖然相貌稚嫩,但是已有英姿勃發的氣度,不過他此刻卻在江邊踱步張望,神色焦急緊迫。那綠衣少女終於忍耐不住,揚聲道:「二哥,你不是雇了船麼,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那少年苦著臉道:「明明說好了今天在這裡見面,船資也預付了一半,怎地這般不講信用。」

  那少女抱怨道:「都是你了,一定要拉著我去壽春看望嫂嫂,還不告訴娘親知道,若是不然,我們就可以跟著義叔一起上路,也不會在這裡曬太陽。」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卻迅即掩去,道:「可是你說的,娘親不會讓你去壽春的,我本來是要去鍾離見大哥,好跟著他上陣殺敵,如果不是你強要跟著我,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上路,也不用私下裡在這僱船了。」

  那少女俏臉氣得通紅,她本是溫柔嫻雅的千金小姐,雖然也曾幻想外面的廣闊天空,但是卻沒有勇氣離家出走,若不是這個二哥一邊冷嘲熱諷,一邊暗暗慫恿,自己哪有膽子跟他出門,甚至瞞過了娘親。想到此處,想要大罵一通,偏偏她生性溫柔,最是不習慣罵人,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那少年突然指著江面道:「太好了,船來了。」少女聞言也是大喜,站起身向江面望去,只見一艘小型客船凌波而來,不多時停在岸邊,那少年對站在船頭的中年船夫道:「顧大叔,你怎麼才來啊?」

  那中年船夫道:「陸公子,今天小三突然鬧起肚子,不能上船,小人一人不能駕舟,只得臨時找了個侄兒做幫手,這才誤了時間,還請公子見諒。」

  少年臉色緩和下來,道:「原來如此,三哥沒事吧?」

  中年船夫笑道:「沒什麼,想必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公子請上船吧。」

  少年向船尾望了一眼,那把舵的青年膚色古銅,精壯憨直,這才回頭道:「梅兒,上船吧。」

  那綠衣少女聞聲答道:「知道了。」說罷走了過來,她雖年幼,卻是秀美非常,那中年船夫雖然見多識廣,也不由暗讚一聲,搭上跳板,讓那兩兄妹上船。兩個少年少女,誰也沒有留意到,那把舵的青年微微低頭,掩去眼中暴射的精芒。

  上得船來,一葉小舟逆流而上,驕陽似火,江風也帶著熏人熱氣,兩個船夫駕駛小舟前行了十餘里,便轉向駛入一條小河流,這條河流水面寬闊,八面來風,兩岸綠柳如蔭,枝葉蔽天,映在江面上,籠罩出一片清涼,乃是夏日過往船隻休憩的最好去處,如今河內已有十餘艘大小客船或是貨船,其中更有一艘華麗的畫舫,黑木描金,秀麗狹長的船身宛似江南少女纖細的嬌軀,船頭上懸著數盞宮燈,雖然現在沒有點燃,可是燈上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仍然清晰可見。少女一眼望見,低聲念道:「如夢畫舫。」面上露出羨慕之色,道:「二哥,好漂亮的畫舫啊,要是能上去看看就好了。」

  旁邊那少年聽見,嘴角露出苦笑,他可不像妹妹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遊走建業城內外,自然知道如夢畫舫的事情,為難了片刻,道:「梅兒,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少女眼中露出奇怪之色,望向二哥,道:「二哥不是騙我吧?」面上神情滿是懷疑。少年想要辯解自己從不騙人,卻發現說不出口,畢竟自己從前對妹妹所說的話,十句裡面往往有九句是假的,只得赧然道:「梅兒,那是江南第一花魁柳如夢的畫舫。」

  那少女雖然年幼,卻也聽過柳如夢的聲名,雖然尚不懂風月之事,也隱隱知道其中含義,不由面上一紅,正想避入艙中。這時,從那畫舫之上傳出清麗淒婉的簫聲,那動人的旋律宛似寒水一般流淌入人心,那炎熱的夏日彷彿也失去了威力,接著便從畫舫之上傳來了一律天籟也似的歌聲。

  「守得蓮開結伴遊,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向朱顏不耐秋。(注1)」

  少女聽得入神,對少年道:「好美的歌聲,好動人的簫音,二哥,今日難得有此良機,讓我去看看柳姑娘好不好?」說罷,眼中流露出期盼之色。

  少年眼中露出猶豫之色,但是見到少女神色,心中一軟,終於歎息道:「好吧,柳姑娘名動江南,你就是見她一面,爹爹知道了也不會過分責怪。」說罷讓那中年船夫向畫舫駛去。

  不多時,小舟靠近畫舫,畫舫上面一個秀麗的船娘望見小舟,脆聲道:「這位小公子,你有什麼事情?」

  那少年歎了口氣,看看妹妹眼中祈求的神色,道:「請稟告柳姑娘,陸風、陸梅途經此地,聽到姑娘仙音,想登舫一見。」一邊說著,一邊按向錢袋,心道也不知道銀子夠不夠。

  那船娘噗哧一笑,道:「小公子,你這般年紀,別是開玩笑吧?再說我家姑娘不過是在此休憩,並無會客之意。」

  少年臉上一紅,看了一眼妹妹,道:「不敢相瞞,實在是舍妹聽了簫歌,心醉神迷,因此想要見見柳姑娘。」

  那船娘微微一笑,看向陸梅,眼中神光一閃,走到艙門低聲說了幾句話,不多時轉回道:「我家姑娘說了,既是知音之人,就請上船小憩。」

  少年陸風心中一寬,對著船夫低聲囑咐了幾句,帶著陸梅上了畫舫,從艙中走出一個秀麗侍女,挑起珠簾,兩人走了進去,便只覺得艙內一陣清涼之氣撲面而來。

  陸風定睛瞧去,只見艙內十分寬敞,陳設素雅高華,內側擺著一張籐床,上面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銀盤,盤內是冰鎮的西瓜,艙內更是擺著冰盆,怪不得清涼無限。一個女郎就倚在桌前,一身素衣,全無錦繡,青絲如墨,垂在身前,雖然是淡掃娥眉,卻別有一種嫵媚明艷。而在艙內還有一個青衣男子,站在窗前,凝神望著珠簾之外的煙柳江岸,青衫及地,腰懸竹簫,自有一種漠然高華的風姿。

  陸梅卻無心打量艙內陳設,幾步走到籐床之前,歡喜地道:「你便是柳姐姐麼?你的歌唱得真好!」

  柳如夢本無心見客,但是方才琴師宋逾示意她見一見兩人,所以才相邀陸氏兄妹上船,但是見到陸梅這般毫無心機的歡喜讚美,也不由心中一動,淺笑道:「如夢本就是靠著這些謀生,小姐這是謬讚了。」說罷伸出纖纖素手,拉著陸梅坐到身邊,秋波流轉,已經將這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清楚,只覺得這少女清麗秀美,年紀雖小,卻是一個天生的小美人,若是長到十三四歲,必然是絕色,更令柳如夢動心的便是,這少女純真無華,更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靈秀嫻雅氣質,一見之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越看越是喜愛,柳如夢笑著問道:「你叫陸梅麼?果然是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是要去什麼地方啊?」

  陸梅望了一眼陸風,見他微微搖頭,便道:「我和二哥去看大哥和大嫂,路過這裡,聽到姐姐的歌聲,所以求二哥帶我來見姐姐。」

  柳如夢自然沒有錯過兩人之間的微妙神情,但是以她的心機,自然知道裝作不知道好些,道:「你也喜歡唱曲麼?」

  陸梅點點頭,羞澀地道:「我唱得不好……」

  陸風心中不耐,目光落到那青衣男子身上,上前幾步道:「這位想必就是宋逾宋先生,久聞先生之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

  逾輪聞言回過頭來,淡淡道:「陸二公子乃是將門虎子,怎會留心我這麼一個小人物?」

  陸風心中一震,他雖然年輕,卻是聰明過人,對建業的人物多有知曉,自然知道這個宋逾的才名,更知道此人乃是尚承業的心腹謀士,這幾年尚承業得他襄助,在朝堂上大有斬獲,已經非是從前碌碌無為的勳貴子弟。方才陸梅想要上船來見柳如夢,陸風便想到吹簫之人必是宋逾,此人放蕩不羈,除了偶爾給尚承業獻策之外,幾乎常年都在柳如夢身邊。

  他的神情變化逾輪也是看在眼裡,心道,傳聞陸氏在建業的暗勢力倒有大半掌握在這少年之手,如今看來果然是真的,要知道宋逾乃是尚承業謀士一事,十分隱秘,除了少數人物之外無人知道,而這陸風能夠知道,可見他能夠深入到陸氏在建業暗藏的力量內部。

  得到這個答案之後,逾輪再不多問,轉頭看向窗外,神色冷漠,似是對身後之人全無興趣。陸風心中卻在苦思冥想,今日道左相逢,莫不是中了圈套不成,不由隱隱生出悔意。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日光西斜,江面上熱浪消減,陸風便帶著陸梅告辭。陸梅臨別之時,神色依依不捨,這一個時辰,柳如夢教她許多音律歌舞上面的知識,令她生出感激之心,且柳如夢善於言辭,令人如沐春風,不忍分離。但是陸風早有去意,這一個時辰他可是度日如年,他有心探聽宋逾深淺,不料此人言辭冷淡,不願和他多說,令他十分冷落難堪,此刻自然匆匆告辭。

  望著兩人臨去身影,逾輪眼中閃過一絲悲色,柳如夢走到近前,吐氣如蘭,道:「這兩人你認得麼?」

  逾輪淡淡道:「這許多時候,你還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麼?」

  柳如夢柳眉輕揚,道:「我才懶得多問,何況這小姑娘溫柔可人,我也不願用什麼心機,反正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逾輪漠然道:「那是陸燦的次子陸風和愛女陸梅。」

  柳如夢微微一怔,道:「竟是大將軍的子女,倒也難得,那陸梅的身份,就是公主也未必比她尊貴,她倒是沒有一絲傲氣,真不愧是名門之女,只是這樣的千金小姐,怎會孤身隨著兄長離家呢?」

  逾輪淡淡道:「名門之女又如何,也逃不過爭權奪利,近日國主就要大婚,大婚之後便要親政。這大婚一事極為重要,立誰為王后更是重中之重。」

  柳如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莫非這位陸小姐要做王后麼?不過她似乎還不到十三歲,是不是小了一些?」

  逾輪冷冷道:「年紀有什麼關係,若非是陸小姐尚不足十三歲,未到待選之齡,只怕現在已經列入選後名冊了。這次立後,朝廷上下爭論不休,尚維鈞雖然有意將族女立為王后,但是卻被陸燦上書諫止,畢竟尚氏已經有了一位太后,若是再出一個王后,未免有些過分。」

  柳如夢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大將軍有意令陸小姐立為王后,為何現在陸小姐卻在外面遊蕩呢?」

  逾輪漠然道:「大將軍可沒有這個意思,前些日子太后便示意陸夫人,有意將陸小姐選為王后,如今看來陸氏是不願意了,只不過大概不想公然反對,所以才讓陸小姐離開建業吧。」

  柳如夢美目流轉,道:「太后既有這樣的意思,卻被陸氏暗拒,大將軍豈不是得罪了太后。」

  逾輪冷笑道:「這也沒有辦法,你可知道尚相心意,是絕對不願看到陸梅為王后的,一旦陸氏成了國戚,只怕尚相就是夢中也會驚醒,所以他以陸梅年幼為由阻止,主張冊立蔡氏女為王后,但若是陸氏不和皇室聯姻,尚相也會忐忑不安,所以他竟提出冊立陸梅為貴妃的荒唐主意,偏偏太后心志不堅,既希望和陸氏聯姻,卻又屈從尚相的心意,想要委屈陸梅為貴妃。也難怪陸氏放縱陸梅逃離建業,陸燦如今在南楚的地位何等崇高,他的女兒若是進宮,若是不做王后,豈不是面子全無。」

  柳如夢思之再三,歎道:「這樣一來,不論如何,陸氏和尚相都要結下仇恨,傳聞昔日尚相曾經有意將義女配於陸雲,卻被大將軍拒絕,後來又有意令陸雲尚淑寧公主,卻被大將軍以陸少將軍已經訂婚為由婉拒,如今陸小姐又逃避選後,只怕太后和國主會以為大將軍輕視朝廷,這件事情終究是後患無窮。」

  逾輪聞言,眼中悲色越發濃厚,道:「於今腐鼠成滋味,猜疑鯤鵬議不休,大將軍豈是貪慕權勢之人,更無攀龍附鳳之心,只是尚相這樣的人是不會相信大將軍的心志的。」

  柳如夢也是輕聲歎息,良久才道:「你不如設法請尚大人向尚相解釋一下,如今大將軍統軍在外,對著大雍百萬鐵騎,若是朝中生了什麼變故,只怕大廈將傾。」

  逾輪一聲長歎,沒有言語,心中想起昨日受到的指令。那上面熟悉的字跡令自己心中巨震。

  「趙隴即將親政,大婚立後迫在眉睫,陸氏獨秀江南,尚氏必欲陸燦之女為后妃,燦性高潔,必不肯賣女求榮,其間必定生隙,可說服尚氏,若燦為國丈,必有謀逆之心,以此斷絕聯姻之意。」

  逾輪心中默念多遍,暗暗苦笑道:「先生,在你心目中,若是成了你的敵人,你便不會有任何慈悲麼?那陸燦本是你的門生,如今你卻要將他置於死地,只是你卻為何對我這般縱容?」

  再想到三年來得到的三封指令,逾輪心中只覺冰寒刺骨。

  同泰十二年襄陽失守,消息傳到建業,尚維鈞驚恐萬分,想要將襄陽守將容淵下獄問罪,那人傳來第一道指令,讓自己獻策,趁機散佈流言,說是陸燦有意令朝廷問罪襄陽將士,卻讓尚維鈞出面收服容淵,此舉不僅讓容淵對陸燦更加懷恨,更是讓尚維鈞擁有了軍方的支持力量,也讓自己得到了尚氏的信任。

  同泰十三年巴郡失守,余緬固守劍閣,成都守軍也是死戰不降,兩軍膠結,大雍提出和議,若是南楚放棄劍閣、成都,就將已經被困住的楚軍交還給南楚,並且願意將巴郡還給南楚,陸燦決意不許,要遣水軍入蜀援救,自己得到第二封指令,通過尚承業勸說尚氏,一旦水軍入蜀,長江防線必定空虛,若是久戰不下,一旦定海雍軍趁機發難,只怕會危及建業,與其分兵苦戰,不如扼守巴郡,免得雍軍順江而下。和議成功之後,自己又按照指令趁機勸說尚維鈞加罪余緬,陸燦大怒,和尚維鈞當面相爭,終於令余緬繼續鎮守巴郡,卻是更加增加了尚維鈞對陸氏的疑忌。

  如今再加上這第三封指令,逾輪心知肚明,尚維鈞對陸氏的猜忌將要到達頂點,隨著趙隴親政,三年來按兵不動的江哲,只怕即將展開反攻了。

  ————————————

  注1:晏幾道《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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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海潮生,彤雲密佈,眼看就要下雨了,可是箕坐在海灘岩石上面的青年卻是神色沉重,完全沒有回去避雨的意思,他是吳郡鎮海人,同泰十二年東海水軍上岸劫掠,他的父兄都是出色的鐵匠,所鑄的兵刃吳越聞名,因此被劫掠帶走,只留下老母兄嫂還有兩個侄兒,他當時不在家中,所以倖免於難。後來他加入了義軍,只盼再也不讓雍軍上岸劫掠,更深的期盼卻是能夠見到父兄之面,只是不知父兄如今可還活著,想到此處不由痛心疾首。

  正在他眼中漸漸朦朧之時,無意中目光一閃,卻見海上幾艘輕舟乘風破浪而來,船上皆是身穿軟甲的雍軍,他大驚失色,起身高叫道:「雍軍來了,雍軍來了。」但是今日眼看就要下雨,巡視這段海岸的義軍都懈怠未來,那青年雖然高聲叫喊,卻沒有人聽見。跑出沒有多遠,耳中聽到風聲,青年向側邊撲去,身後傳來一聲驚咦,一刀斬空,那人順勢橫斬,青年閃身避開,卻被另外一個雍軍軍士一腳踢倒,那揮刀攻擊的軍士趁機用刀指住青年的咽喉,冷冷問道:「寨中有多少義軍?雲子山在何處?」

  青年閉口不言,眼中露出倔強的神色。那雍軍軍士微微一笑,也不多問,揮刀便要斬落,那青年突然開口問道:「你的刀是誰鑄的?」刀鋒一頓,驀然停住,只是將那青年頸上劃破一道血痕。這時候,除了駕駛海舟的軍士仍在船上之外,其餘雍軍已經陸續上岸,其中一人衣甲略有不同,顯然是首領身份,他聽到青年問話,上前笑道:「你不知道麼,我軍從吳越擄走許多工匠,這些人被編入定海匠造營,他的刀便是你們鎮海最有名的鑄劍師公孫墨所造。」

  青年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喜色,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他還活著,那麼他的兒子呢?」

  那執刀軍士眼中閃過意味深長的神色,道:「你是說公孫般麼,他鑄的刀也是不錯的,不過他更擅長製造弩機。」

  青年忍不住落下淚來,爹爹和兄長都還活著,終於得到親人音訊的喜悅讓他難以自抑。耳中傳來那軍士冷硬的聲音道:「你和公孫墨有什麼關係?寨中有多少義軍,你若老實招供,我便饒你一死。」

  青年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們擄我骨肉,侵我鄉土,在下便是一死,也不會告訴你們義軍的情報。」說罷挺身而起,咽喉向刀刃上撞去,那軍士眼明手快,迅速收刀,卻仍然在那青年頸上劃破了一個大大的傷口,鮮血泉湧,青年的視線開始模糊,心中生出強烈的遺憾,若是能夠告訴娘親父兄尚存的好消息,自己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如今娘親卻要承受更多的悲痛了。

  望著陷入昏迷的青年,為首的軍士眼中閃過寒芒,道:「是條好漢子,給他一個痛快吧。」

  那執刀軍士卻目光一閃,在那為首的軍士耳邊低語了幾句,那為首軍士聞言沉思片刻,道:「就這樣辦吧,他傷得不重,替他裹好傷勢,讓他自生自滅就是。」

  那為首的軍士略一思索,道:「好主意,就這麼辦吧。」說罷舉步海灘上走去,前面便是防海堤,越過防海堤不遠便有義軍軍營,登陸偷襲已經是東海水軍駕輕就熟的作戰手段,義軍雖然驍勇善戰,不過卻也是防不勝防。在這軍士身後,雍軍軍士自然而然的結成戰陣,向前走去,凝固的殺氣沖天而起。

  當那青年被雨水澆醒的時候,只覺頸上疼痛難當,他掙扎著爬起,回頭四顧,卻是沒有一個人影,自己躺在防海堤上,頸上已經被人包紮妥當。他踉踉蹌蹌地站起,向營壘奔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身上皆是泥污,等他奔到營壘,卻是呆若木雞,只見營帳內外,皆是七零八落的屍體,大雨匯成河流,雨水混合著血水,從營帳內外流淌。青年俯下身去,只覺心中悲憤欲絕,良久,他站起身來,內外巡視了一圈,雖然面上皆是血淚,但是眼中卻是多了幾許神采,低聲道:「太好了,沒有全死,沒有全死。」他數了一遍,這裡只有三十餘人的屍體,這裡原本有百人駐守,看來大部分的人應該是逃走了,就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被雍軍俘虜去了定海,憑著今日所知,那些兄弟也不是非死不可,想到此處,他心中寬慰許多。但是他突然想起那些雍軍盤問自己的話語,他們是衝著雲先生來的,若是那些同伴落在雍軍手中,大刑之下招了供,說出了雲先生的下落,豈不是糟糕至極。雲先生主持沿海村寨的地道涉及修建,勞苦功高,豈能讓他受到傷害,想到這裡,他振作起精神,決意去向雲先生報告此地發生的事情,讓他暫時躲避起來。這時,天空中雷聲轟鳴,電閃連連,大雨傾盆而下,天地之間皆是霧水濛濛,數丈之外,幾乎是看不到人影,青年踉蹌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雨霧之中,卻不知身後跟上了兩個黑暗的影子。

  海浪滾滾,在壁立千仞的山崖之下洶湧激盪,崖下亂石嶙峋,驚濤拍岸,宛若千堆雪,碧濤之中藏著無窮殺機。雨後初晴,荊信立在崖上,心中輕歎,離開嘉興已經整整三年了,想到渡過茫茫碧海,就是日日思念的故土,他心中越發生出悲意。

  耳中傳來輕健沉穩的足音,荊信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霍兄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霍琮微微一笑,這三年來荊信對自己仍是耿耿於懷,也不在意,站到荊信身邊,道:「先生有令,命我去江南行轅見他。」

  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荊信卻是身軀一顫,良久才略帶嘲諷地道:「恭喜霍兄,這幾年霍兄困在海上,恐怕不比荊某自由多少,如今蛟龍出海,再不需困在淺灘,想必公子定是萬分歡喜吧?」

  霍琮聞言,眼中閃過一縷笑意,道:「荊兄言重了,在下留在定海,不過是因為海路被阻,陸路難行,且靖海公尚有借重在下之處,所以才留在定海。而且靖海公在普陀周邊數以百計的大小島嶼之上,安置了五十多萬從吳越擄來的平民,地域廣闊,島嶼眾多,戶口繁密,在下受命,暫代普陀縣令,政務繁忙,不啻一縣之主。管理五十萬心懷疑忌敵意的俘虜,還要為大軍提供糧草輜重,這樣的重任,卻交給在下一個未曾加冠的少年承擔,已經是十分重用,怎談得上龍困險灘呢?」

  荊信聞言冷笑道:「以霍兄之才別說是一縣之主,就是作個知州、郡守也是綽綽有餘,困在普陀管理我們這些被俘之人,豈不是大材小用。」

  霍琮卻笑道:「荊兄這卻是太看輕了這個縣令之位,這幾年荊兄幫我做了不少事情,開荒屯田,錢糧刑名,這些庶務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荊兄難道還不記得我的狼狽模樣麼?」

  荊信不由噗哧一笑,頃刻間尷尬的氣氛消失無蹤,想到三年來這少年帶著被俘虜至此的吳越民眾,修建房屋,屯田漁獵,將荒涼的普陀群島變成了可以安居樂業的樂土,雖然尚有雍軍兵戈在外,又不時徵用島民至定海服役,但是總算沒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不過霍琮所說的確屬實,那些瑣碎庶務,原本荊信也沒有看在眼裡,可是被這少年拉在身邊一起處理政務,幾乎忙得他昏天黑地,才知道就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也不好做,尤其是兩手空空,白手起家的縣令。

  見荊信開懷,霍琮心中卻生出淡淡的惆悵,雖然在普陀這三年他大有斬獲,可是這並不能說明荊信所言非是真情,事實上,以霍琮的聰慧,早已發覺了虎賁衛之中有暗中監視自己的人,甚至從姜海濤的眼中也看到了些許的猜疑提防。他早已明白,先生果然是將自己軟禁在了普陀,只不過拘禁自己的是茫茫碧海,而非是刀戈武力罷了。否則雖然定海水營阻住歸路,但是私航貿易越來越盛行的今日,哪裡尋不到機會讓自己返回大雍呢?是否先生知道了一些什麼,霍琮曾經這樣想過,甚至生出自暴自棄之心,若是自己刻意作些什麼,或者先生一紙令諭,就可以取了自己性命,也免得自己心中為難。可是之後不絕於途的書信卻讓他生出愧疚之心。

  大概是因為道路阻隔的緣故,有的時候十天半月也收不到一封書信,有的時候卻是一下子受到好幾封,有的信中解釋一些自己回信中提到的疑難,有的信中給自己講解軍政大略,每封信中都蘊含著濃厚的情誼,更令霍琮心中不安愧疚。

  先生信中雖然沒有說明為何將自己留在定海,卻讓姜海濤任命自己為普陀縣令,並要求自己踏踏實實作一個地方官吏。雖然管轄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吳越俘虜,但是政務卻是更加繁重,兢兢業業做了三年縣令,深知為政之難,霍琮心中明白江哲苦心,但是卻還是無論如何也忘卻不了江哲將自己棄在定海的舉動,並派人暗中監視的舉動。目光瞥向荊信,心中暗暗苦笑,雖然荊氏仍然是俘虜身份,但是卻在普陀擔任了許多內政職務,荊氏老家主更是已經隨著南閩越氏的商船去了長安休養,只要南楚平定,這些普陀俘虜回到吳越,必定會先被任用,可謂前途無量,倒是自己,雖然現在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卻不知下場如何。

  過了片刻,霍琮終於平靜一下心情,對荊信道:「我奉命去見先生,所以想將這縣令之職交給荊兄接任,不知道荊兄意下如何?」

  荊信先是一驚,繼而平靜下來,普陀政務一向由被俘民眾自行管理,只是縣令一職卻由霍琮擔任,並控制著島上唯一的一支武力,用來鎮壓可能的反抗,如今霍琮離去,這個職位自然需要有人接替,自己雖然是楚人,但是這幾年輔佐霍琮,也算是十分得力,再加上姑夫的緣故,就算是自己仍然想要忠於南楚,只怕也沒有人會信了。想了許久,他終於道:「罷了,我又何必自欺欺人,這縣令一職我接任就是。」

  霍琮微微一笑,知道三年時光,島上的吳越士子終於開始屈服軟化了,荊信本就是他們的領袖人物,有他繼任縣令,更可以安撫島上擄民。想到先生之命自己終於完成,便是前途茫茫,也覺得心中無限歡喜。

  離開普陀,乘上海舟,霍琮放下心事,這艘海船的統領和他素來交好,見霍琮站在船尾望著普陀,似乎十分留戀,便上前笑道:「霍參贊何必這樣傷懷,今次楚侯召您前去,想來將有重用,我們這邊不過是小打小鬧,到了那邊,才是金戈鐵馬,痛快淋漓呢?」

  霍琮勉強一笑,道:「在海上待了三年,只是有些捨不得罷了,難怪先生總是對東海念念不忘。」

  那統領不知霍琮心事,只是尋些有趣的事情和他敘說,霍琮雖然隨口應對,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過了小半個時辰,霍琮回到了定海,如今的定海已經非是三年前那般殘破,島上的軍營莊嚴肅穆,到處都可看見阡陌交錯的情景,後島匠造營內,叮叮噹噹的聲音終日不絕,船塢之內也有吳越工匠配合著東海工匠修補船隻,若是降服便可得到善待,若是反抗便會被處死,被擄來的吳越平民早已經大半默認了雍軍的統治。當然,儘管吳越擄民降服者眾,但是能夠上得定海的也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免得他們趁機作亂。這一切的興盛場面,都有自己的汗水滲透其中,霍琮心中生出自豪之意,邁步走向中軍大帳,在他身後跟隨著四名虎賁衛士。

  當年江哲脫走吳越之後,這些虎賁衛士幾乎都被留在了定海,後來戰事膠結,這些人除了半數有機會去了雍楚前線護衛江哲,其餘都被江哲強令留在了霍琮身邊,不過霍琮自認沒有使用虎賁衛士護衛的身份和必要,最後在靖海公斡旋之下,雙方達成協議,除了霍琮身邊隨時都要留下四個虎賁衛士護衛之外,其餘的虎賁衛士都跟著東海水軍上岸劫擄吳越,免得他們的刀都鈍了。這樣的結果倒是皆大歡喜,有這些武功高強的虎賁衛士加入,對付吳越義軍中的武林高手倒是多了許多保證,而霍琮也不會覺得如坐針氈,不說這些虎賁衛士中有奉了江哲之命監視自己的人物,就是沒有,他一個尚沒有正式入仕的少年,怎敢使用皇家的鐵衛為護衛呢?

  中軍大帳之內,姜海濤得知霍琮將到,也是頗為高興,這三年來這少年相助自己不少,只是江哲令虎賁衛士暗中傳書自己,讓自己留意霍琮行止,甚令自己生疑,初時尚以為不過是先生考驗弟子罷了,但是後來卻傳書讓自己將霍琮困於普陀,雖然是重任,卻是羈絆島上,不能北返,姜海濤雖然率直,也知其中定有文章,卻是不忍多問,畢竟霍琮十分得他賞識。想到即日霍琮就可回到江哲身邊,想必江哲已經回心轉意,他心中歡喜,不亞於隆盛九年承帝命晉陞公爵之時。

  霍琮走入帳內,向姜海濤行禮之後,姜海濤將一份文書遞給霍琮道:「我軍海船若是北上,難以避過寧海的阻截,不過恰好有南閩越氏的海船北上高麗,這是你的身份文書,安全北上應該不會有問題。」

  霍琮自然知道這幾年雖然兩軍交戰頻繁,可是吳越許多大世家卻和寧海軍山的將領勾結進行私航貿易,因為參與私航貿易的兩家船行海氏和越氏都和姜家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定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從中獲利不少,當然對於姜海濤來說,最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貿易,可以獲得短缺的物資糧草,這對於被寧海軍山截斷歸途的東海水軍來說十分重要。至於利用兩家船行,傳遞一些情報,護送往來信使,這更是不可言傳的好處。對於參與私航貿易的世家來說,從中獲取的暴利足以讓他們忽視這樣做產生的資敵後果。若非是為了維持平等的合作地位,這些世家暗中支持吳越義軍不遺餘力,早有人會對他們下手了。

  交待了一些公務之後,姜海濤正色道:「還有一事也頗令我為難,還請你轉告先生,這半年多來,吳越沿海許多村鎮請了高人,在村內挖出地道躲避我軍,我曾收買其中一些人,得知那些地道宛若蛛網,若無人帶領,十有八九都會走入歧途,被暗藏的無數機關毒煙所傷。我軍還未進村,村內鄉民已經躲入地道,甚至連糧食錢財都藏了進去,令我軍徒勞無功。」

  霍琮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接觸軍務,聽了十分好奇,道:「不知是何人想出了這個主意,可有什麼線索麼?」

  姜海濤苦笑道:「倒是有一點線索,前幾日我得到消息,得知那人正在鎮海附近主持修建地道寨壘,便遣出好手突襲,他們上岸之後便先殲滅了一支巡哨義軍,又留下活口,令其不知不覺中引路前往,果然見到了那個雲子山,可是他身邊有許多高手護衛,在我軍數百勇士的圍剿下居然還讓這人逃了出去,當真是令我軍顏面無存。根據俘虜的口供,只知道那人是吳越第一劍丁銘的好友,身份不明,卻是最擅長機關暗器。你見到先生之後,將我的麻煩跟他稟明,若是沒有什麼好辦法應對,只怕這樣下去,我軍在吳越劫奪的錢糧會越來越少,現在我軍的糧食還不能自給,若是不能從吳越獲取相當的數量的錢糧,麻煩可就大了。」

  霍琮聽了,陷入沉思當中,表面上看來只是吳越出了個麻煩人物,為什麼他心中會隱隱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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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燦,江夏人,鎮遠侯嫡嗣,祖父平,武帝時為大將,忠勇以聞,父信,督軍江夏二十年,沈厚精忠,朝野共欽。公少失恃,隨父入軍營,十餘歲,能挽三石強弓,有神力,雖百戰勇士不能敵。信每謂左右,曰:「此子功業必在吾上。」

  公自幼好武厭文,因國中崇文輕武,信為之憂心,延師教讀。公性頑劣,履驅西席。顯德十一年,信聘嘉興江哲為西席,時哲僅十五歲,或慮公不能安,然公改顏相事,執禮甚恭。

  顯德二十二年,哲被擄入雍,降之,未數年,雍帝賜封楚鄉侯,又尚大雍寧國長樂公主,國人聞之憤然,昔日同僚舊友皆詬厲之,唯公默然,或有訐公,公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焉能因不得已之事而絕之,訐者聞之,愧而退。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隆盛十年八月初,從海州通向徐州的驛道上,行人絡繹不絕,剛剛下了一場大雨,驅除了炙人的炎熱,從海面上吹來的風帶著淡淡的腥氣,也帶著無比的清新。這時,遠處煙塵滾滾,轔轔車響傳入耳中,連綿不絕的輜重車隊在雍軍軍士護衛下從海州方向走來。路上的客商旅人都紛紛向路邊讓去,這樣的情形幾乎每隔十天半月就會上演,所以他們不需要等到軍士下令就自動避開。大雍和南楚開戰數年,耗費糧餉輜重無數,雖然雍軍也在當地屯田養兵,可是還是需要從大雍各地運來錢糧輜重,而從幽冀運來的錢糧主要就是通過海州雲台港轉運徐州的。

  在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中,卻有一個未穿甲冑的青衣少年策馬緩緩前行,他正是霍琮,兩日前他從雲台登陸,本應快馬加鞭趕赴徐州,可是上岸之後,他心中便生出憂懼之意,便故意拖延路程,又和運送糧草的軍隊一起上路,名義上是為了沿途安全。護衛他的虎賁衛士雖然對他的心思旁觀者清,但是卻也不忍揭穿,畢竟數年相從,他們和霍琮之間已經情誼非淺。

  將近午時,押運糧草輜重的將領下令眾軍在路邊休憩,那將領過來道:「霍公子,前面有個野店,末將往來此間經常在那裡打尖,公子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末將請公子小酌一番可否?」

  霍琮雖然心中憂慮,但是面上卻是一絲也不會顯露出來,那將領有意結好,他自也不會拒絕,便笑道:「將軍好意,在下愧領。」說罷翻身下馬,和那將領一邊說笑一邊向那野店走去。幾個虎賁衛士則是自然而然的分出兩人先去了那野店查探,這次霍琮離開定海,按理來說那些跟隨霍琮留在定海的虎賁衛士再也沒有理由留在定海,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東海軍中效力,許多都已經擔任了中級將領或其他重要職務,若是一下子抽離,不免影響東海軍的戰力。所以在江哲召回霍琮之前,上書雍帝,乾脆將那些侍衛轉入東海水軍之中任職,除了四個常年跟在霍琮身邊的虎賁衛士之外,其他人都留在了定海。那押送輜重的將領並不清楚霍琮的身份,可是只見這少年身邊竟有虎賁衛隨從護衛,也知道霍琮身份的重要,所以一路上畢恭畢敬,十分禮遇。而霍琮也趁機打聽了許多徐州的情形。

  自從隆盛八年江南行轅在徐州立下大營之後,幾十萬援軍將淮北守得固若金湯,三年來數次大戰,江淮之間血流成河,雙方將領都是殫精竭慮,戰場之外,諜探往來南北不絕於道,就是徐州也難以避免南楚諜探和江湖義士的滲透,而徐州更有齊王李顯、太子李駿坐鎮,所以刺客更是層出不窮。所以徐州早已進入軍管,戒備森嚴。而令霍琮牽掛的恩師江哲,此時卻不在徐州,雖然江哲身為江南行轅參贊,卻似乎不甚在意軍機大事,三年來不僅數次返回雍都,平日也多半往來荊襄淮北山水之間,或盪舟微山湖上,或登嵩山訪佛寺,或流連於漢水峴山,竟是罕有過問軍情大事。不過雍帝對江哲的縱容也是前所未有,不僅沒有降罪,反而升了他的爵位,如今江哲已經是楚國侯之尊了,這令許多人眼紅不平。就是霍琮,雖然知道江哲晉爵是因為隆盛八年的大功,可是江哲這般放縱也是令他頗為不解,授人於柄並不是自己這位恩師會做的事情啊。

  霍琮心中千回百轉,面上卻是神色不露,和那將領談笑宴宴的走向路邊寬敞整潔的野店,掀簾走入店門,那將領正要高聲招呼掌櫃,目光一轉,卻是身軀一震,呆住不動。霍琮走在後面,見那將領舉止有些不對,目光卻被那人身軀所阻,看不見店房內有什麼不妥,卻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而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虎賁衛士則是跟上一步,隱隱將他護住。

  若是店內出了什麼意外,事先進去的兩個虎賁衛士應該會發覺示警的,霍琮心中疑惑,目光炯炯向內望去,這時候那將領竟是匆匆向前兩步,拜倒在地道:「末將薛全忠叩見侯爺,不知侯爺在此,請恕末將擅闖之罪。」

  聽得此言,霍琮只覺得腦子裡面轟隆一聲,身體竟似僵住一般,目光越過那拜倒的將領,他向內望去,只見店房正中的座頭上,坐著兩個自己熟悉無比的人。那個容顏潔如冰雪,比起三年前容顏雖然有幾分變化,卻依舊華年如昔的青年,不正是先生時刻不離的侍從邪影李順麼。而那個青衫及地,灰髮霜鬢,容顏上又多了幾分風霜之色,雙目卻是越發溫潤深邃的男子,不正是闊別數年的恩師麼?

  那男子伸手虛扶,令那將領起身,然後目光望向店門處,笑道:「琮兒,三年不見,你不會是認不得為師了吧,真是枉費為師親自來迎你的心意了。」

  望著那雙滿是讚賞欣慰的深眸,霍琮只覺得心中糾纏多日的憂懼如同見到烈日的冰雪,轉瞬間化去無蹤,再也忍不住激動的心緒,撲到那男子面前,拜倒在地,哽咽道:「弟子叩見恩師,恩師一向可好。」語聲未歇,滴滴淚水已經滴落塵埃。

  見到霍琮雙肩輕顫,卻是強自抑制激動的模樣,我也是心中震動,這一刻,我也不由生出歉意,想到這幾年刻意委屈這個心愛的弟子,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樣的壓力,也真是難為了他。上前將他攙起,挽著他坐下,笑道:「好了,這幾年雖然苦了你,不過尋常人可是很難有這樣的機會,像你這般年紀就牧守一方的,海濤傳書來,說你助他作戰十分得力,牧守普陀也是殫精竭慮,還要薦你正式任官呢。不過我卻替你婉拒了,這幾年不過是讓你歷練一番,也讓你熟悉一下庶務,若是出去任官卻是不必了,在我身邊再學幾年,到時候就可以直接輔佐太子殿下理政了,若是現在有了官職反而麻煩。」

  聽了恩師諄諄善誘的一番言辭,霍琮原本心中暗藏的不安漸漸淡去,拭去淚痕,這才發覺店內已經只剩下了江哲、李順和自己,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已經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讓他們師徒敘談,至於李順,霍琮自然知道此人與恩師本如一體,他留在此地並無掛礙,平靜了一下心情,霍琮將心中久藏的疑問提出道:「先生,弟子在定海得知戰報,心中長有疑惑,孫子有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先生深通兵法,應知戰事膠結,有害社稷黎民,若是能勝,理應速戰速決,若是不能勝,也應偃旗息鼓,厲兵秣馬,以待時機。先生得皇上器重,為何不盡心竭力,或者諫言皇上罷戰,或者一鼓作氣,平定南楚呢?」

  我聞言微微一笑,道:「琮兒,天下有識之士都說南楚闇弱,為何大雍履攻不下?你可知其中緣故?」

  霍琮正色道:「南人多半都存苟安之心,愛慕榮華,無心進取中原,若論兩國戰力,除了大將軍陸燦麾下各部之外,其餘多半戰力不強,我軍精銳可以以一當十,所以南楚無力對大雍產生威脅,此南楚之闇弱。雖然如此,江南富庶,沃土千里,又有江淮阻隔北方鐵騎,更有蜀中扼守江水上游,利於防守,自古以來,扼守江淮割據江南半壁江山的諸侯數不勝數,南楚國主只要擁有民心,穩守江淮天險,再有一二名將扼守要地,軍心如一,就可令大雍望長江而歎。如今南楚撫有江南數十年,雖然如今權臣秉政,但是政局尚稱穩定,捐稅並不沉重,平民尚可勉強安居,民心仍然依附,更有陸大將軍這般的名將阻我軍南下,所以戰事膠結數年,履攻不下。」

  我暗暗點頭,霍琮這幾年果然大有長進,又問道:「既如此,你看如今局勢,雙方誰佔了優勢呢?」

  霍琮早已將這些事情想得通透,不加思索地道:「襄陽在我軍手中,南楚軍便沒有北上荊襄,進兵南陽,威脅關中的可能,徐州固若金湯,南楚淮南軍便沒有北上青徐的機會,蜀中大半已經落入我手,南楚軍只能據巴郡、夔州自守,如今南楚軍只能被動防守,優勢再何方不問可知,只是南楚軍仍然能夠自保,而且這幾年兵鋒磨礪,南楚軍的戰力也漸漸加強,若是再拖延下去,此消彼長,說不定優勢就會轉到南楚軍手中。」

  我欣慰地道:「你能夠看穿這一點,果然沒有荒廢時光,不錯,現在南楚似危實安,而我軍雖然佔據優勢,卻是外強中乾,陸燦非是不思進取之人,三年前他趁著我軍沒有及時增援的機會,突襲楚州、泗州,若非我軍先在定海發難,只怕已經被他趁機奪取了空虛的徐州。雖然我因勢利導,利用襄陽守將容淵的心結,奪取襄陽,反而佔了一絲上風,可是陸燦雄心卻是展露無遺。如今南楚雖然處於弱勢,可是卻被陸燦趁著連年苦戰,盡收江淮兵權,練就一支不遜於我軍的精兵,只待我軍稍現疲態,他就會奇兵突出,攻我軍之不備,將大雍平楚的努力化為烏有。」

  霍琮聽得心驚膽戰,低頭苦思良久,才道:「陸燦為戰,雖然常以防守為主,但是每每在敵軍懈怠之際,突出奇兵,襲取要害城關,趁東川之亂取葭萌關是一例,趁我軍敗後修整之時,遣石觀取宿州,楊秀襲泗州又是一例,如今兩軍僵持年餘,只怕陸燦已經在謀劃進攻我軍重地了,只是不知他會將目標放在何處?」

  我輕輕點頭,歎道:「琮兒可知若想攻取南楚,最好的時機就是在武威二十三年,那時候北漢新敗,蜀中尚沒有完全平定,而南楚卻是賢王駕鶴,君暗臣昏,朝野分崩離析,所以陛下可以率大軍破建業,俘國主,全身而退,若是那時大雍可以一鼓作氣,定有機會一舉平滅南楚。只可惜那時候大雍朝中奪嫡之憂迫在眉睫,陛下雖然掌握大軍,卻不敢全力攻楚,軍心不一,以致錯失良機。等到朝中平定之後,北漢已經恢復了戰力,北方戰事再起,東川隱憂也是漸漸浮出水面,而南楚地廣人稠,局勢已經穩定,若是一旦南征,必是曠日持久,所以不得已定下先平漢,再滅楚的策略。等到北漢平定之後,為了消化北漢國力,又因為失去葭萌關,所以陛下又不得不休養生息,就在這期間,陸燦已經成為南楚軍方第一人,雖然南楚朝政盡在尚維鈞把持之下,可是軍方卻是沒有人可以和陸燦抗衡,這是幾十年來南楚軍方少有的一統局面,我們已經失去了滅楚的良機。

  若依我的意思,隆盛七年,就不應起兵平南,要知道當時尚維鈞和陸燦一問一武,把持軍政,若是大雍南征,縱然尚維鈞心存惡念,也只能倚賴陸燦,大雍鐵騎兵臨江南,反而會讓兩人拋卻嫌隙,共同對外。可惜陛下心切一統大業,終於決意平楚,以至於成全了陸燦,讓他盡得江南軍心。戰事既起,我受皇命南來,原本有意利用定海牽制吳越,再在江淮、荊襄和楚軍對峙,並不準備立刻啟釁大戰,不料陸燦卻是主動進攻,更是利用戰事連綿加強自己在南楚軍中的地位。看到江淮、荊襄兵燹綿綿,我才確定陸燦心意,他不甘心苟安江南,竟有中原之志,雖然大雍有明主在位,又有名將雄兵,急切不可攻,可是只要陸燦奪去了北窺中原的門戶,據守不讓,等到南楚明君在位,就可以北上中原,雖然那可能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可是卻非是不可能的夢想。」

  霍琮聞言,目中閃爍著寒芒,良久才道:「先生既然已經看穿陸燦心意,想必已經有了應對之策,這幾年先生流連於山水之間,莫非是讓陸燦不再著緊先生的舉動麼?」

  我淡淡一笑道:「兩軍交戰,斬將奪旗,非是我所長,就是我在軍前,也起不到什麼作用,若想對付陸燦,還需從南楚朝中著手。陸燦雖然有雄心,卻是看不明局勢,南楚朝政糜爛,國主趙隴剛剛親政,就忙著選納美女,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不是明君所為,而尚維鈞忌憚陸燦已久,只是礙著陸燦手中兵權,又因為大雍虎視眈眈,又沒有借口,才隱忍不發,自古以來,朝中有昏君奸臣,大將豈有立功於外的機會。陸燦身遭疑忌如此,卻不能以非常手段排除異己,掌控朝政,已是自蹈死路,我所需的只是一個局勢,就可以陷陸燦於必死之地,何需和他沙場交鋒呢?」

  霍琮心思電轉,轉瞬之間已經將數年之間的事情回想了一遍,雖然他不知江哲暗中的許多佈置,但是只是他知道的事情已經令他心中生出寒意,偷眼望了江哲一眼,他問道:「容淵莫非是先生安排給尚維鈞的利器?」

  我點頭道:「容淵失守襄陽,乃是大罪,南楚朝廷竟然不曾問罪,只是降了他一級軍職,更讓他領兵將功贖罪,縱然是陸燦有心維護,若沒有尚維鈞首肯,焉能如此?容淵此人心胸狹窄,忌憚陸燦聲望功業已久,陸燦也有錯處,容淵是德親王故將,性情又有固執偏狹之處,這樣的人若不用之就需除之,免得他生出是非,偏偏陸燦因為不喜容淵排除異己的手段,不願用之,卻又任其主掌襄陽,以至於將帥失和,令我軍趁隙取了襄陽,致令容淵不得已依附尚維鈞自保,一旦尚維鈞對陸燦動手,容淵就是操刀之人,陸燦卻因為心中執念,不願斬盡殺絕,反而有心彌補,任用容淵為將主江陵軍事,豈不是錯上加錯。不過若非早知陸燦性情,必定不會落井下石,我又怎會放容淵逃生,昔日容淵倉惶南逃,我令人在風林關設伏,若非網開一面,豈會讓容淵脫走,只因留下容淵此人,尚維鈞才有對付陸燦之力。」

  霍琮又道:「陸將軍一心都在戰事上,不免疏忽朝中之事,而且陸將軍生性高潔,不喜歡爭權奪利、諂媚事君,所以必然不得君心,尚相秉政之時還罷了,尚維鈞不能隨便尋個理由處置陸將軍,但是一旦國主親政,情勢就不同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國主趙隴想要毫無理由的免去陸將軍軍職,陸將軍也只能黯然從命,只不過因為戰事膠結,這個命令也不能隨便下達罷了。」

  我歎息道:「大將在外,每有臨機獨斷之事,陸燦為人更是剛毅果決,襲取葭萌關,用兵淮東,皆是獨斷專行,所以我大雍密諜雖然深入南楚朝野,卻是沒有得到興兵的徵兆,這樣的舉動本就是人臣大忌,縱然主上是明君聖主,也是殺身之禍,更何況南楚國主還算不上中興之主,秉政的尚維鈞又是權相之屬呢?前些日子,南楚尚太后有意將陸燦之女陸梅選為王后,雖然受阻於尚維鈞,仍有意選陸梅為貴妃,對陸燦來說,將陸梅送入宮中為妃本是最好的處置方式,一旦和王室聯姻,陸燦就有機會掌控南楚政務,漸漸排除尚氏的影響,可惜陸燦卻不是權臣,他也不願出賣愛女換取富貴,我得到消息,陸梅在陸燦次子陸風護送下到了壽春,路上更有辰堂高手暗中護送,這樣一來,趙隴必然對陸燦心懷不滿,一旦情勢變化,趙隴決不會想到要維護陸燦。更何況……唉!」

  霍琮眼中露出悲意,接道:「更何況掌兵大將本就是君王猜忌的對象,陸將軍手握重兵,又不願諂媚王室,趙隴必然懷疑他的忠誠,自古以來功臣名將本就難免厄運,更何況陸將軍如此耿介,一旦局勢穩定下來,陸氏必然遭遇劫難。再有奸臣小人趁機進讒言,陸將軍想要解甲歸田也殊不可能。」

  我淡淡道:「這樣的情勢,發展下去,陸燦唯一的生路就是起兵謀反,但是陸氏忠貞,天下共欽,他若真的起兵謀反,從前清名盡化烏有,江南必然大亂,到時候就是我軍的機會,若是陸燦終究不反,必然難逃昏君奸臣的毒手,到時候江南柱石傾覆,還有何人可以抵禦我軍南下。」

  霍琮低聲道:「雖然隱憂重重,但是陸將軍手握重兵,又在和我軍激戰,想來尚維鈞尚不至於在這種情況下自毀長城吧?」

  我眼中閃過一絲哀慟,道:「尚維鈞不是蠢材,自然不會貿然動手,他若下手,一來是戰事平定,二來是陸燦要有把柄落在他手中,只是我三年謀劃,就是為了今日,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數月之間,南楚即將大變,我召你前來,就是不想讓你錯過這決定南楚命運的變亂。」

  霍琮只覺心中劇痛,三年前在吳越和陸燦也曾交手數次,雖然從未蒙面,也能覺出其人風采性情,實在是當時豪傑,想到此人即將死於陰謀之下,不由黯然難言,良久方道:「先生既言只欠東風,卻不知東風何指?」

  我目光一閃,道:「這東風便是襄陽,襄陽為陸燦必取之地,只是他攻取襄陽之時,就是南楚棟樑傾折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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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初為將,代父鎮守蜀中,雖無盛名,然將士父老皆服其德,後主軍機,屯兵江夏,督軍江淮,北騎不得南下。

  時,尚相秉政,不思進取,燦唯默然應之。同泰五年,燦不請上命,趁大雍東川變亂,輕騎襲取葭萌關,絕雍軍入蜀道路。尚相聞之,怒責其矯命出兵,公侃侃道:「燦承父蔭,有顧命重責,朝政盡付相爺,然軍機大事,乃燦之事也,若待朝廷命下,事機洩矣!」尚相聞之,遂改顏相向,然心實忌之。

  同泰十一年,雍帝以細故興兵,三路大軍,分取荊襄、淮西、淮東,淮東陷敵手,雍軍據揚州,窺視江南,公親率水營守京口,且遣長子雲赴淮西壽春助石觀部守淮西。雍軍果如公所料,趁隙攻淮西,壽春激戰十餘日,軍民聞雲在,皆曰:大將軍必不棄吾等,死守不退。雍軍久戰疲敝,為飛騎營所破,淮西遂安。淮西大捷,公趁勢增援揚州,雪夜大破雍軍於瓜州渡口,大戰連捷,遂復淮東。公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絕境,後數年,雍楚大戰,兵燹綿延千里,雍軍雖強,終不能渡江水,公轉戰千里,百戰百勝,世人評天下名將,列公為第一。

  飛騎營,始建於同泰五年,初,公有意進取,唯慮江南少精騎,不能敵雍軍,欲在江淮建騎營,為朝臣所阻。公不得已,欲借襄陽秘練精兵,淵疑公欲奪襄陽軍權,陰阻公行事,兩人遂生隙。後,公襲得葭萌關,蜀中皆入掌握,乃於其地秘練精騎,稱飛騎營,淮西一戰,揚名天下。公甚重飛騎營,騎營統領皆親選,每休戰,皆令將士被重鎧習騎射,賞罰皆重,雖親子不能免。飛騎精兵,不遜大雍鐵騎,淮西鏖戰,賴飛騎營多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霍琮心中一亮,離開定海之時心中生出的疑惑豁然而解,出言問道:「先生,那在吳越相助南楚義軍修建寨壘地道的雲子山莫非是先生所遣?」

  我但笑不語,揚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霍琮越發確定自己的判斷,道:「弟子從靖海公處得知吳越有奇人襄助,心中便覺有些異樣,先生在江南頗有力量,若非如此,也不能輕易往來吳越江淮,若是吳越果然有人精通土木建築,先生不會不知,吳越戰事,乃是先生一手挑起,若知有人阻礙先生大事,必然不會坐視此種事情發生。以先生在南楚的潛勢力,絕不會讓那雲子山坐大到如此境地。所以弟子猜測那人和先生有些關聯。

  先生對門下事歷來諱莫如深,旁人只知王驥、海驪、劉華、陸邇之名,皆為先生寄名弟子,卻鮮有知曉這四人本名赤驥、盜驪、驊騮、綠耳,穆王八駿的典故凡是讀書人多半讀過,所以弟子猜測先生門下如赤驥者,共有八人,想來雲子山就是其中第五人。先生雖然不曾告知弟子詳細情況,弟子卻知先生在機關土木之學上造詣非淺,想來那人就是承襲了先生這方面的衣缽吧?」

  我微微一笑,道:「你這話若給別人聽去,豈不是會以為我背了大雍暗助故國,這個罪名可是不淺。」

  霍琮笑道:「欲先取之,必先與之,先生令那位師兄暗助義軍,雖然令東海水軍再吳越難有斬獲,卻也消減了義軍的鬥志,若是人人都躲在地道中避戰,豈不是讓我軍往來自如,而且既然修建地道之人乃是我方之人,只需一紙地圖就可以令我軍按圖索驥。不過我想先生未必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吳越戰事應該不放在先生眼中,先生既然將襄陽當作誘餌,想必令吳越義軍佔據上風,就是為了讓陸將軍放心北上吧?」

  我聞言輕歎道:「我用了三年時間,迫使陸燦進入我的局中,如今他唯一可能突破僵局的地方就是襄陽,陸燦決計想不到吳越的僵局是我設計,沒有後顧之憂,他必然要銳意進取,江淮有齊王坐鎮,他縱然有驚天手段也不可能取得太大的戰績,只有荊襄之地,雖有長孫冀鎮守,卻略現薄弱,而且容淵自失襄陽之後,切齒不忘這般屈辱,陸燦若取襄陽,容淵必然奮勇爭先,而且南北之爭,襄陽乃是軍事重鎮,陸燦縱然看穿我的手段,也不能不取襄陽,若不趁此北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良機。」

  霍琮疑惑地道:「可是弟子卻不明白,襄陽如何成為先生的東風呢?」

  我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跟在我身邊,你自然會知道什麼是禍福相依的。」

  霍琮聞言卻黯然道:「弟子卻寧願終生都不會看到先生和陸將軍師徒相殘,先生縱然取勝,只怕也不會有絲毫歡喜。」

  我本來正欲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聞言手一顫,茶水飛濺,良久,我才淡淡道:「你還是不明白陸燦的品性,若能取我性命,他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是他對我的敬愛之心卻也不會稍減半分,我既然決意南來,就不會對他手下留情,只是他始終也是我心愛的弟子。琮兒,你若叛我,我必親手殺之,可是你若有什麼苦衷,只要你說了出來,我都會替你擔待。」

  霍琮聞言心中一震,面色變得蒼白,卻是緘口不言,面上露出倔強的神色。

  小順子在我和霍琮談話之時,已經起身避過一邊,雖然數丈之內,不論我們兩人聲音多麼細微,他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可是面子上還是要給師徒兩人促膝私談的空間,此刻見霍琮竟然不顧公子心意,執拗不言,他面上閃過一絲殺意,店房之內的空氣都似乎冰冷沉凝了幾分。霍琮本是心思靈透之人,只覺後頸寒毛倒豎,便知是小順子動了殺機,可是他也是性情堅忍不拔之人,雖然壓力滾滾而來,卻是強自支撐,不肯露出絲毫示弱。

  我見狀一歎,這孩子終於還是不肯說出自己的心事,明明知道我一句話,就可以將他再次流放到偏遠之地,甚至取了他的性命,卻還是這般倔強,雖然有些遺憾這少年對我沒有絲毫信心,但是見他如此,我終究是狠不下心為難他,只得微微一笑,道:「罷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隨我去襄陽吧。」

  霍琮只覺身上一鬆,潮水般的殺氣驀然消褪,他忍不住拭去頭上冷汗,目光望向江哲,心中暗道,或許過不了多久,自己便再也沒有機會隨侍恩師,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恩師在處置自己之時,是否也會像對陸燦一般心存師徒之情,下手卻是毫無憐惜。

  幾乎是江哲與霍琮師徒重逢的同時,在江陵城外,漢水之上,一艘樓船之上,南楚軍方兩位大將正在密談,其中一人正是陸燦,另一人卻是江陵守將容淵。距離襄陽失守不過三年,容淵卻是蒼老憔悴了許多,雖然對著南楚軍方第一人,他的神情卻是淡漠而疏遠的,陸燦的神情從容冷靜,但是目中卻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容淵沉默良久,終於抬頭冷然道:「奪回襄陽,乃是容某夢寐以求之事,大將軍既有這樣的決心,容某敢不從命,只是這種大事將軍也要瞞著朝廷,難道就不擔心國主怪罪麼?」

  陸燦歎道:「我豈不知此舉定會引起非議,但是朝中情形容兄也應該知道,若是我真的請命而行,只怕雍軍已經知道我軍目標,況且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陸某既然主持軍機,就只能勉力為之。襄陽易守難攻,我會盡力將長孫冀誘出堅城,容兄趁機攻取襄陽,其間若有變故,容兄可相機行事。」

  容淵眼中閃過寒芒,道:「大將軍可知,若是這次不能取下襄陽,尚相必會問罪將軍,如今國主親政,將軍顧命之權已經被朝廷收回,若是將軍獨斷專行,必將授人以柄。」

  陸燦淡然道:「若能夠奪回襄陽,陸某就是擔些罪名也無妨礙,敵我兩軍已經僵持年餘,此時正是雍軍懈怠之時,而我軍卻是臥薪嘗膽,尋求報仇雪恥的戰機,江淮、吳越戰事膠結,正可以趁機進兵荊襄,襄陽乃是南北相爭的軍事重地,若不得襄陽,江陵、江夏都會受到威脅,我軍也沒有威脅敵軍的本錢。」

  容淵聞言肅然道:「末將必會全力以赴,不奪回襄陽,絕不收兵。」

  陸燦心中略寬,容淵雖然和他性情不合,如今又已經依附尚維鈞,但是他相信若有奪回襄陽的機會,容淵便會不顧一切的從命行事,而若想奪回襄陽,若不得容淵支持,希望就小得多了。想到此處,他轉頭向容淵望去,恰好容淵也正向他望來,兩人目光相對,都覺出對方眼中的熱切和戰意,攻取襄陽之舉,兩人心志如一,因此之故,從前的嫌隙這一刻似乎也消失無蹤了。

  八月十二日,陸燦自江夏率軍溯澴水而上,出義陽,義陽之南有三關,分別是武勝關、平靖關、九里關,武勝關、九里關在楚軍掌握之中,平靖關則在雍軍手中,三關互為犄角,皆是易守難攻,故而兩軍多年激戰,鮮有在此的時候,陸燦卻是從數年前便著手於此,多年謀劃,大軍壓境,數日前攻破義陽,義陽守將戰死。

  八月十五日,陸燦出義陽,西略宛、鄧,勢如破竹,此舉突如其來,在陸燦意中,長孫冀必然親自率軍前來迎戰,大雍眾將,若論武略,南陽一帶,只有長孫冀可以和陸燦相較,襄陽城高水深,易守難攻,南陽卻是略為空虛,長孫冀除非是不顧根基,否則必會回師南陽。孰料長孫冀僅遣部將莫業迎敵,兩軍戰於河內,莫業敗績,退守南陽。陸燦遂南下,攻襄陽腹背。莫業率軍從後擊之,燦於新野設伏,莫業察知,不敢進,陸燦留大將守新野,自率主力南略襄陽。

  和陸燦的一帆風順相比,容淵卻是步履艱難,八月十四日,他出竟陵北上,欲取襄陽,不料長孫冀竟然不顧陸燦的威脅,親率大軍守宜城,兩軍在宜城、竟陵之間纏戰十數日,容淵得知陸燦已經迂迴襲取襄陽腹背的戰報,心中大怒,率軍猛攻宜城,長孫冀暗遣軍士於黑夜躲在鄉野,第二日容淵猛攻宜城之時,伏兵四起,大破楚軍,容淵敗績,退守竟陵。長孫冀反攻竟陵,容淵嚴守六日,

  八月二十七日,竟陵危急之時,長孫冀突然退兵遠走,容淵探得軍情,襄陽竟然已經被陸燦攻陷,容淵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怒火攻心,本已在守城之時受了重傷的容淵,竟是吐血不止,臥病不起。

  八月二十九日,容淵怒返江陵,並上書南楚朝廷,彈劾大將軍陸燦不奉王命,輕易出兵,陷麾下將士及友軍於水火,悖逆狂妄,獨斷專行。

  陸燦攻陷襄陽,也是十分意外,襄陽的守備居然十分稀鬆,不過九日,就被楚軍攻下,陸燦詢問俘虜,方知八月七日,江南行轅參贊江哲親來襄陽,和長孫冀密談之後,暗中分兵三萬,不知去向。也因此故,襄陽城才會城防空虛,以至於被陸燦所乘。陸燦心知江哲計謀百出,心中憂慮,便遣偵騎四方探聽雍軍軍情,在他心中江哲一人抵得上雍軍十萬精兵,分心之下,便沒有及時出兵從後攻擊長孫冀,馳援容淵,在他想來,容淵守竟陵堅城,縱然不勝也無妨礙,卻忘卻了容淵心結,數日延誤,終於導致無法挽回的憾事。

  八月二十六日,陸燦得報,江哲屯兵谷城,思索再三,便留部將守襄陽,親提兵赴谷城,率兵攻城。谷城雖然城池不大,卻是扼守漢水中游的軍事要地,又有重兵把守,急切之間也無法一舉攻下。

  我站在城頭,輕搖折扇,看著城下衣甲鮮明的楚軍,微笑對站在身後面色沉靜的霍琮道:「你在吳越也見過陸燦用兵,可否猜猜谷城能夠守到什麼時候?」

  霍琮微微苦笑,看了一眼站在城樓上指揮守城的將領常諒,心道,幸好先生的說話那人聽不到,卻只能開口答道:「吳越海戰,陸將軍和靖海公數次交戰,弟子也曾旁觀,陸將軍用兵如神,靖海公每每歎息,若非東海水軍長於海戰,難免遭遇敗績,只看這一次他別尋蹊徑,出兵義陽,迂迴攻襄陽腹背,如此作戰當真如天馬行空,我大雍雖多有名將,卻未必及得,若是沒有外力,只怕谷城守不到十日。」

  我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雖然是實話,不過你也太不給我留面子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陸燦的師父,難道我就一定會敗麼?」

  霍琮聞言不敢出聲,小順子卻是冷笑道:「公子從未指揮作戰,能夠守到十日還是常將軍的功勞,若是有你插手,只怕還要少幾日。」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在我身後不遠處護衛的呼延壽和幾個侍衛都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強忍笑意,不敢出聲。

  我無奈地搖搖頭,小順子的話我可不敢駁回,望了城下一眼,歎息道:「只可惜他沒有十日時間了。陸燦為人光明磊落,又是世家出身,對於人心險惡終究知道的太少。我猜知近期他就會出兵襄陽,他的本心是想趁著趙隴親政未久,他尚可自行其是的時候奪取襄陽,而為了更有把握一些,他必定會和容淵合兵進攻,所以我令長孫冀厚此薄彼,阻住容淵。容淵對於失去襄陽切齒不忘,陸燦用他做偏師,就是因為他必然戮力死戰,陸燦聲名在外,按照情理長孫冀應該親自迎戰,這樣一來容淵就可趁虛而入,攻取襄陽。這樣一來,不僅達到了他的目的,還可彌補和容淵的嫌隙,可謂一舉兩得。我卻偏偏讓長孫冀去阻容淵,將收復襄陽功勞讓陸燦奪去,在陸燦來說這是不得已,總不能放著襄陽等待容淵來取吧。可是容淵本就器量狹窄,又和陸燦有隙,這一次合力出兵本是為了因為襄陽之仇壓過舊恨,一旦襄陽被陸燦所取,容淵心中的怒火足以令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南楚變亂將起,陸燦哪裡還有可能安心作戰呢?」

  霍琮雖然已經心知肚明,仍然一陣心寒,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既然早有利用將帥不合的內患對付陸大將軍,為何隱忍三年不發?」

  我低聲抱怨了一句道:「我難道不想早些平定南楚麼?」然後才答道:「時機未至,縱然隱患爆發出來,也不能傷筋動骨,三年鏖戰,以一己之力抵抗雍軍數倍之眾,陸燦如今已經是南楚的軍神,深得軍心民心,只有這時候發難才能最大限度的消減南楚軍民的鬥志,若是動手早了,縱然陸燦一死,南楚軍方也不過是陷入四分五裂的境況罷了,卻不會放棄抵抗我軍,戰火將會連綿十餘載。而且尚維鈞和陸燦顧命之時,若是用了此計,尚維鈞縱然有心對付陸燦,陸燦也不會甘心俯首,可是如今就不一樣了,趙隴已經親政,他的旨意是真正的王命,除非陸燦有意謀反,是絕不敢公然違抗的。」

  霍琮輕歎道:「陸大將軍雖然有捍衛社稷的功勞,可是在尚維鈞和南楚國主的心目中恐怕只是一個手握重兵的權臣,唯恐其動搖趙氏王權,若是兩國相安無事,武將無用之時,只怕大將軍也難逃鳥盡弓藏之禍,只是如今兩國戰火洶洶,南楚朝廷應該不致於自毀棟樑吧?」

  我目光一閃,道:「自然有讓南楚君臣安心的法子,目前卻無需多言,先提防著別讓他取了谷城吧。」

  小順子聞言冷冷道:「公子既知守城之險,為何定要留在谷城面對大軍,若論行軍作戰,陸燦乃是數一數二的名將,公子可是認為他會手下留情麼?」

  我長歎道:「陸燦若是會手下留情,就不是陸燦了,不過這個險卻不能不冒,若不如此,怎讓陸燦有口難辯呢?」

  小順子神色稍緩,道:「敵軍開始攻城了,公子還是到城中避避吧,刀槍無眼,險地不可久留。」

  我聽著城下傳來的喊殺聲,看到城上軍士嚴陣以待的模樣,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主將,卻是侯爵之尊,如何可以避入城中,小順子,取來我的古琴,讓我在城樓上彈奏一曲,好為三軍將士助興。」

  說罷揮袖走上城樓,小順子歎了口氣,終於捧來古琴,我居高臨下,望著從容不迫攻城的楚軍,以及千軍萬馬中身著錦袍金甲的峻挺身影,數年之間,他的容色蒼老了許多,可見心中之苦,說起來我們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過面了。輕撫琴弦,若有若無的琴聲飄下城樓,琴聲宛若流水,流水不絕,宛似別愁,我將眼前戰亂,心中陰謀盡皆拋去,只是一心撫琴,也不去想如何用琴聲挑起己方軍士的士氣,如何散去敵軍的戰意,就好像是在寒園之中,對花彈奏,也像是在江水之上,臨風撫琴。

  城下指揮攻城的陸燦雙眉緊鎖,琴聲淙淙,溢滿天地,絲絲縷縷,皆入耳中,他心頭驚異,不問可知,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撫琴的,除了先生之外再無別人,只是先生雖然通曉音律,卻沒有內力,如何能讓這琴聲凝而不散,溢滿蒼穹。

  只是他也沒有心情顧及此事,令軍中士卒敲響催戰鼓,鼓聲隆隆,響徹天地,想要掩去琴聲,可是那琴聲便如清風過隙,流水浸沙,雖是若隱若現,卻始終不曾斷絕,聲聲入耳,陸燦心中生出頹意,只覺得彷彿眼前這片天空盡在那彈琴之人的網羅之下。

  這時候漢水之畔,兩個身影默然立在那裡,遠觀那如火如荼的戰事,其中一個男子,白衣如雪,劍眉星目,風姿飄逸,負手而立,神情淡漠,另一人則是一個黑衣青年,英姿颯爽,神色冰寒,他手中捧著琴囊,目光炯炯,望著血花飛濺的戰場,週身上下洋溢著濃厚的戰意殺機。

  那雪衣青年聽著琴聲,沉吟良久,才道:「若論彈奏技巧,隨雲遠在我之下,可是他的悟性卻是這般出眾,不需倚靠外力,便可以深入心魂,縱是雷霆鐵壁,也難以阻絕遮掩,我也是兩年前才達到這般境界,想不到他竟也能夠彈出這樣的琴音。凌端,拿琴來,我要和隨雲一曲。」

  凌端一撇嘴,雖然如今魔宗也已經是大雍臣民,但是對於凌端來說,那個江哲仍然是最可恨的仇人,並非是因為那人設下的計策,讓自己最尊敬的譚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就是譚忌夙願,也不是因為那人利用自己害死了石將軍,雖然知道石英之死乃是大雍陰謀,但是對於石英的惡劣印象並沒有消退,對他來說,始終念念不忘的便是李虎,那個魯莽的笨蛋,卻因為那樣可恨的緣故被江哲殺了,自己這些小人物的性命在江哲心中,大概就連螻蟻都不如吧?這些年來,他隨著四公子見過江哲數次,卻是一句話也不願和他多說,甚至刻意避開那人,只怕自己忍不住質問那人關於李虎的事情。

  雖然心中惱恨,卻不敢違背秋玉飛之命,恭恭敬敬遞上「洗塵」古琴,秋玉飛盤膝坐下,將古琴放在膝上,輕撫琴弦,一縷孤絕的琴聲從指下溢出。琴聲宛似奇峰凌雲,清絕激昂,卻又和谷城之上傳來的琴聲拍拍相合,兩縷琴音一若行雲流水,一如嶙峋孤峰,流水繞奇峰,其中有清商,雖然分明聽出兩縷琴音的不同,卻又覺得流水孤峰山水相互輝映,交融一處。

  此時此刻,不論是城上的雍軍,還是城下的楚軍,都彷彿失魂落魄一般,沉醉在琴音之中,戰場之上的殺伐之聲漸漸消散,戾氣也化為祥和,陸燦在楚軍陣中不由搖頭長歎,今日楚軍再無戰意,一曲古琴,散去七萬楚軍鬥志,這等事情當真讓他有苦難言,黯然下令鳴金收兵,免得己方被城中雍軍所乘。

  楚軍聽得鳴金,都是滿臉的不捨,卻不敢有違軍令,漸漸退去,軍中部將正欲簇擁陸燦離去,陸燦一咬鋼牙,揮手令親衛遞上自己的神弓,縱馬出陣,會挽雕弓如滿月,一箭向谷城城樓射去,他所站的位置距離城樓足有五百步之遙,那一箭卻是見光不見影,瞬間穿越漫長的距離,射向城樓上撫琴的江哲咽喉。城上雍軍看到陸燦張弓射箭,開口欲呼,那一箭卻是已經到了江哲面前丈許之處,只是那箭矢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一隻宛似冰雪美玉調成的素手擋在箭矢之前,手指輕彈,那一支勢如雷霆逸電的鷹翎箭已經被彈落在地,小順子面如嚴霜,眼中露出無窮的殺機。

  陸燦本是雙臂神力,上陣殺敵之時,常以弓箭射殺敵將,雖然不如大雍長孫冀等人的神射,但是五百步之內也是箭無虛發,只是後來他身為大將軍,鮮有親自上陣的機會,又因為他頗通經史,有儒將之譽,所以勇武之名反而漸漸被人淡忘。不過陸燦這一箭卻非是想要洩憤,或是要取江哲性命,他自然知道江哲身邊有人可以攔下此箭,這一箭不過是表示師徒絕決之意罷了,所以一箭射出,他就連結果也不看一眼,便策馬奔入軍中,被親衛簇擁著遠去了,不論是城下楚軍還是城上雍軍,凡是看到這一箭的,都是黯然,師徒反目,故人長絕,本就是人生憾事。

  城樓之上,江哲卻是微闔雙目,只顧撫琴,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方才險些被箭矢射殺。琴聲一變,便如海浪退潮一般,重重疊浪,正迎合著楚軍退兵之勢,而那從漢水之畔傳來的琴聲也是隨之一變,便如海浪之中千年屹立的巨礁,縱然狂風海浪消磨,依舊傲立狂瀾之中,亙古不變,青山綠水化作碧海礁崖,卻是一般的絲絲入扣,親密無間。

  當楚軍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的時候,兩縷琴聲似有默契一般地嘎然而止,我推琴而起,淡淡道:「玉飛若是來了,琮兒請他到縣衙見我。」

  霍琮聞聲不由道:「先生,陸將軍那一箭並非是真的要殺先生。」

  我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道:「他就是真心想要射殺於我,也沒有什麼不對。」說罷,我轉身向城內走去。

  霍琮望著江哲的背影,眼中透出淡淡的苦澀意味。

  過了些許時候,秋玉飛帶著凌端已經到了谷城之下,只是敵軍不知何時來攻,城門卻是不能輕開,城上放下繩索竹籃接兩人入城,秋玉飛和凌端都是熟知戰事的人,自不會以為是輕辱,秋玉飛便讓凌端坐在竹籃中,不多時上了城頭,那些軍士正要再放下竹籃,卻見眼前白影一閃,一個雪衣青年已經站在他們面前。那些軍士目瞪口呆,古城城牆雖然不甚高,也是高約十餘丈,竹籃只能承載一人,這雪衣青年卻是不需借力,便這樣輕輕巧巧的上了城樓,不由慶幸這人非是敵人。

  霍琮卻是絲毫不曾驚慌,他自己雖然只是略略學了些尋常武功,卻是曾經見識過小順子的本事,秋玉飛的身份他十分清楚,魔宗嫡傳弟子有這樣的武功也不奇怪,上前一揖道:「霍琮拜見四公子,先生在縣衙等候四公子。」

  凌端聞言冷笑道:「江先生真是客氣,還記得遣人相迎,當真看得起故人。」

  霍琮能夠察覺出凌端話語中的敵意,他也略知凌端之事,微笑道:「凌兄言重,我家先生與四公子琴音相酬,知己於心,四公子乃是世外之人,素有林下之風,先生不曾親迎,一來是因為尚有公務待理,二來也是不願用這些世俗禮數來辱沒四公子。」

  凌端想要出言爭辯,連張了幾次嘴,卻都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只得啞口無言,忿忿不平地站到了一邊。

  秋玉飛原本含笑看凌端和霍琮說話,琴音相和,彼此心照,他自然不會誤解江哲輕視於他,凌端借題發揮,他卻也不阻止,只是想看看霍琮如何應對,這少年他雖然不認得的,但是魔宗消息靈通,江哲身邊最心愛的弟子是誰,他怎會不知,只看霍琮相貌氣度,便已知道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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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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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03:24 |只看該作者
  雖然知道江哲弟子必是才俊,但是霍琮輕描淡寫的幾句言語就令凌端鎩羽,卻也令他動容,仔細瞧去,這少年雖然相貌尋常,但是氣度神采卻有五分頗似江哲,只是少了幾分懶散狂放,多了些凝重端厚,只是多看了幾眼,秋玉飛又是眉頭一皺,這叫霍琮的少年的面上竟有心氣鬱結之相,顯然心事重重,江哲精通醫術,怎會看不出來,又怎會讓自己的弟子苦恨如此。但是他只是暗暗記在心中,笑道:「好了,凌端不要亂說話了,霍琮帶路吧,隨雲想必還在等我呢。」

  霍琮引著兩人走向縣衙,縣衙這時已經是楚國侯江哲的官邸,戒備森嚴,四周守衛的皆是身著黑衣黑甲的虎賁衛,三人剛走入縣衙之門,凌端目光閃動,打量著周圍地勢,這卻是他的習慣,誰知目光一閃,卻看到了一個黑衣大漢立在階下,凌端霎時間目瞪口呆,幾步奔到那大漢身前,結結巴巴地道:「李虎,你怎麼還活著?你怎麼成了虎賁衛?」

  那大漢神色迷糊地摸了摸腦袋,道:「凌小子,是你啊,怎麼你不知道我還活著麼?」

  凌端氣得大罵道:「我怎麼知道你還活著,當初你被莊大人帶走,不是說已經被滅口了麼,怎麼現在你還活得好好的,既然活著,這麼多年怎麼不知道給我傳個消息,難道患難之情你就一點沒有放在心上。」罵到後來,凌端已經是怒火叢生,方才見到故人的狂喜也消退了幾分。

  李虎眼中閃過迷惑,道:「什麼滅口啊,當初我和那些兄弟都被押到了別處,做了一年多苦役就被放出去了,兄弟們多半都領了銀錢回鄉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正不知道怎麼營生才好,誰知道呼延統領來問我要不要去長安,我想著石將軍也沒了,就跟著統領進京了,先是在虎翼營中待了幾年,呼延大人經常來指點我武藝,四年皇上親臨營中大比,選拔虎賁衛,我本來差了些落選,但是皇上聽說我就是一槊把江侯打下水的李虎,就把我選入虎賁衛了。三年前又被派來保護江侯。不過,我聽說你跟著秋四公子去了東海靜海山莊,托人給你寫過信,你沒有收到麼?」

  凌端看著李虎迷茫的神情,知道這傻大個心中懵懂,對當日之事糊里糊塗,這些年來竟是只有自己時刻忍受著仇恨折磨,舉目四顧,秋玉飛和霍琮早已不見身影,就是旁邊的虎賁衛也都避開了,多年的恨意猛然落到了空處,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茫然,喃喃問道:「你托什麼人送的信啊?」

  李虎搔首道:「我不知道靜海山莊在什麼地方,就請呼延統領幫忙,轉托侯爺給你傳個消息,心想你什麼時候來長安,可以來找我喝酒。」

  凌端哭笑不得,這下他可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但是想到故友竟然健在,心中的歡喜混合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忍不住淚下如雨。李虎看著昔日患難好友這般模樣,只急得手足無措,在凌端身邊直轉圈子。

  秋玉飛在小順子引領之下走入內堂,只見江哲負手立在堂前,背影有幾分蕭瑟。秋玉飛歎道:「莫非隨雲在記恨那一箭麼?」

  我也沒有回頭,道:「兩國交戰,豈有恩義可言,更何況我不過是叛國負恩之人,他如此相待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當初我在陸府為西席,心懷喪父之痛,雖然是因為他不愛讀書,所以立下各行其是的約定,可是實際上也是因為當時跟本沒有心情教他讀書,若不是他赤心相待,我也不能那麼快就振作起來。而且我雖然腹中頗有才學,但是畢竟年輕識淺,教他讀書之時多有疏漏,若不是他和我針鋒相對,辯論探討,我也沒有今日的成就。陸府五年,我是舉目無親,他雖是侯府世子,陸侯練兵,常年不在府中,他又是幼年喪母,諾大的陸府,不過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與其說是師生,倒不如說是朋友手足。雖然他少年性情,常常與我玩笑胡鬧,可是卻是真心將我當成親人,我愛讀孤本奇書,他便替我搜求,我貪看江上雪景受了風寒,他親自侍奉湯藥,當初我有意離開南楚之前,便是最放心不下這個親如手足的弟子。可是如今卻偏要親自設計讓他落入陷阱,別說他射我一箭以示恩斷義絕,就是他真的要殺我,我也無法怪他,若非是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縱然眼看戰火再連綿三十載,也不會插手此戰。」

  秋玉飛覺出江哲語氣蒼涼,便故意調侃道:「隨雲或許不恨陸燦絕情,只是若說不怪他我可不信,凌端不過是當年挾持人質救了我師兄一次,你便故意瞞了他十年,讓他終日懷恨不休,思念亡友,若非這次你有求於我,怕他從中作梗,恐怕還不會讓他知曉真相吧。」

  我聞言不由一笑,回頭道:「江某記仇量窄你也不是今日才知的了,何必取笑我呢?」

  秋玉飛見江哲露出歡顏,心中一寬,舉目望去,數年不見,只覺得江哲兩鬢星霜更多了幾分,灰髮也淺了幾分,不由歎道:「聽說隨雲這幾年浪跡山水之間,對於軍務都不甚留心,我還以為隨雲必定神采奕奕,怎麼如今看來卻是憔悴了許多?」

  我輕輕一歎,道:「歲月匆匆,容顏漸老,這也是無奈之事,倒是玉飛風采如昔,令哲既羨又妒。這次哲千里傳書相請,實在是有一件大事相托,想來想去,就只有玉飛能夠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此事頗有為難處,若是魔宗不許,或者玉飛不便,哲也不敢強求。」

  秋玉飛心中一動,已經猜到江哲所托之事,坦然道:「隨雲既有請托,玉飛敢不從命,我魔宗如今已經是大雍之臣,此來更是先去拜見過師尊,師尊已經許我便宜行事,若是事情緊要,我即日便可南下,只是你這一番苦心,只怕也是無濟於事。」

  我欣然道:「不論成敗,總要盡我心意,多謝玉飛慨然相助,只是如今還有些時間,你我何妨相聚數日,等到南楚兵退再說。」

  秋玉飛歎道:「這倒也是。」繼而又笑道:「隨雲琴藝大有進境,我正要請教呢。」

  我笑道:「正合我意,小順子,這幾日我就不到城上去了,就讓琮兒跟著常將軍去迎戰吧。」小順子聞言轉身出去傳令。

  秋玉飛目光一閃,道:「隨雲對那一箭斷絕師徒情誼的陸燦尚有顧念之情,這霍琮也是你的弟子,為何你卻對他不甚顧惜,否則他怎會鬱結於心呢?這樣的人才,你若不喜愛,不如將他送了給我吧。」

  我意味深長地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秋玉飛聞言輕歎,再不多言,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入後堂。

  接下來整整十日,兩人只在後面撫琴論曲,將外面的戰火視若未見。任由霍琮跟著常將軍抵擋陸燦的強攻。

  八月二十七日,長孫冀回師襄陽,攻城甚急。或有部將勸陸燦先返襄陽殲滅長孫冀,陸燦思忖再三,只令部將死守襄陽,不容長孫冀援救谷城,然後便是下令猛攻谷城,因為攻打襄陽之時,投石車和床弩都已經用完,二十六日江哲和秋玉飛雙琴合璧,散去楚軍戰意,陸燦退軍之後便令軍士趕造投石車,二十七日開始,日夜攻城不停,他雖然從未在襄陽領兵,但是當年卻曾令人將襄陽周邊城鎮強弱虛實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谷城距離襄陽不到一百五十里,快馬一日可到,所以他對谷城城牆的弱點一清二楚,投石車發出的巨石全部衝著那些薄弱之處招呼,不到一日夜,谷城城牆已經殘破不堪。霍琮向江哲求教,卻被拒之門外,無奈之下,他心一橫便自作主張,令軍士造了幾架小型的投石車搬上城頭,用烘乾的枯草捆成草球,裡面放入引火之物,點燃之後投擲到敵陣上,燒燬了十餘架投石車之後,楚軍的攻勢便難以為繼了。

  八月三十日,陸燦得知容淵退兵的消息,又通過數日攻城,發覺谷城之內絕對不到三萬人,最多只有五千人,判斷其餘雍軍必然暗中調往他處,說不定已經回師襄陽,若是襄陽失守,自己的後路便會斷絕,但是陸燦也知道,如今自己孤軍在雍境,縱然退守襄陽,也是內外交困,所以他便繼續攻谷城,存心要以谷城誘使雍軍來援,又派多人潛回南楚,用大將軍令調動江夏留守的水營增援。

  此時,到了谷城之後,便被江哲下令,經由老河口轉道鄧州的雍軍疾馳回襄陽,會合長孫冀斷絕襄陽道路,按照江哲事先諭令,只顧攻打襄陽城,卻不去救谷城。

  九月二日,長孫冀得知陸燦掘水灌城,被守軍在城內挖掘城壕,令河水匯入地下,擔憂谷城不能守住,派遣一萬軍士援救谷城,距離古城三十里之時,斥候回報,谷城濃煙滾滾,援軍將領誤以為谷城失守,奮不顧身快馬加鞭前去救援,被陸燦部將途中伏擊,萬餘軍士死傷疊籍。長孫冀聞報令人猛攻襄陽,襄陽楚軍只有萬餘軍士留守,雍軍棄城之前已經將城中糧草輜重帶走大半,守城本來極難,但是雖然雍軍三年來善待襄陽父老,襄陽人仍是不忘故國,聞知是大將軍陸燦取襄陽,皆不顧生死,捨家拚命,相助楚軍守城,雍軍急切難以攻下。

  九月四日,陸燦令軍士挖掘溝渠,引走谷城城下的積水,這時候城牆在大水內外浸泡之下,已經根基浮動,陸燦令軍士掘地道入城,被霍琮以城內積水灌入地道,破去楚軍攻勢。

  九月五日,陸燦命軍士以柴火架在地道外面燒城,日以繼夜,通宵達旦,這次不像九月二日那般堆火生煙,誘騙援軍,而是欲毀城牆,霍琮令軍士修補城牆,苦不堪言,但是到了九月六日早晨,在城外響了一日夜的戰鼓聲中,谷城南面城牆崩塌,就在霍琮計窮之時,卻發覺城外楚軍並未趁勢進攻,令斥候出城查探,楚軍軍營之內只有二十餘隻山羊被蒙了眼睛倒吊起來,前蹄擊鼓不休,楚軍竟是已經趁夜走了。

  九月六日凌晨,陸燦率軍突然出現在襄陽城外,昨夜斥候回報,陸燦仍在攻谷城,長孫冀未料陸燦回師,因為襄陽守軍無力出城作戰,因此並未提防,更何況其時已經是黎明,正是楚軍沉睡未醒之時,陸燦率軍馬踏雍營,長孫冀倉卒之間遭遇大敗,整軍不及,幸而雍軍精銳,大半逃生。陸燦重入襄陽,破去雍軍重圍。再度遣使往江陵、江夏調派援軍。

  在陸燦在谷城、襄陽揮軍苦戰之時,建業卻已經一片混亂,九月一日,容淵的彈劾表章到了建業,尚維鈞方知陸燦出兵之事,震怒之下召集心腹議事,如今國主親政,雖然朝政仍在尚維鈞掌握之中,但是畢竟名義上多了一個國主,而且尚維鈞雖然貪權,卻沒有謀反之意,對自己的親外孫更是只有維護逢迎之心。而陸燦,手中兵權越來越強,在隆盛八年,更是藉著禦敵之名,分去江淮荊襄四品以下官員的黜陟之權,尚維鈞早已是對其戒懼不安。在尚維鈞來說,有幾十萬大軍守江淮,又有長江天險,十餘年來重新經營的江南防線固若金湯,縱然沒有了陸燦,只要放棄一些戰事頻繁的無用城池,穩守重鎮,即使雍軍大舉南征,也不可能再渡長江。反而是陸燦,擁兵自重,在國中又是深得軍民之心,一旦他起了反意,便是滅頂之災。本來在趙隴親政之後,尚維鈞就有意藉著國主名義,緩緩收回陸燦軍權,想不到陸燦依然故我,又像從前一樣不告而戰,尚維鈞心中下了決心,若是陸燦取下襄陽,大敗雍軍,也要將其招回建業,以封賞之名留住他。商議了一夜,設下如何誘騙陸燦回轉建業的計策之後,尚維鈞便令司徒蔡楷為欽使,至江夏迎候陸燦,一旦陸燦得勝之後,便招陸燦回京受封賞。蔡楷乃是新王后之父,堂堂的國丈,又是朝中重臣,聲名赫赫,素以名儒聞世,蔡後得力,陸燦也有功勞,蔡楷前去相召,必然不會讓陸燦生出疑心。

  誰知不過數日,傳來楚軍被困襄陽,陸燦卻猛攻谷城以及江哲正在城中的消息,更有陸燦召集援軍的命令,尚維鈞雖然擔心陸燦戰敗,損傷南楚元氣,卻也欣慰陸燦能夠大義滅親,甚至親自傳書令容淵救援襄陽。容淵以重病不能領軍推辭,再度上書,稱陸燦擁兵自重,無視朝廷,為己身功業,不惜將士性命。

  九月六日起,江南流言四起,皆說陸燦孤軍守襄陽,不退也不進,是因為陸燦有意割據江淮稱王,又指陸燦不破谷城,是因為不願得罪大雍皇室,因為一旦陸燦自立,則江淮兩面受敵,所以暗中向楚國侯江哲屈膝,表示和解之意,破長孫冀,取襄陽,不過是掩人耳目,否則為何雍軍遲遲不再攻打襄陽呢?

  九月十二日,儀凰堂首座紀霞向尚維鈞呈上得自民間的一首短歌,「鷲翎金僕姑,燕尾繡蝥弧。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注1)

  尚維鈞一見便覺心如寒冰,詩中所指陸王,除了陸燦還能是何人,以軍功揚威,一呼百諾,一令既下,千營一呼,除了陸燦還有何人,細察詩中之意,陸燦竟有稱王之意。他猶自擔心紀霞有心構陷,又令親信暗訪,卻發覺數日之間,無論是江淮、荊襄,還是吳越,長江南北儘是歌聲,就是三歲小兒,也在呀呀學語,唱著「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尚維鈞也是通曉經史之人,自然知道什麼是讖謠,如果不是陸燦有意謀反,怎會傳出這樣的反詩,若非是陸燦這樣的地位權勢,如何能令一首歌謠數日之間傳遍江水。

  疑念既起,尚維鈞心中憂急萬分。恰在這時,尚維鈞之子尚承業進言道:「陸燦擁甲兵,據重鎮,往往不請命而自出兵,雖然功高,卻非是純臣,姑且不論他有反意的消息是真是假,朝野民心,知有陸燦,不知有國主,更不用說父親了。若是陸燦振臂一呼,恐怕江南立刻便會易幟,到時候,不止王上身亡國滅,我們尚氏也會煙消雲散。若是襄陽之戰,陸燦大勝而歸,朝廷必然要重重封賞,據聞軍中已有怨言,萬不能像前幾次那樣敷衍過去,可是此人已經位極人臣,身為南楚大將軍,總督江南軍事,爵封一等公爵,若是再要加封,就只能封王了。異姓為王,這是謀反的前兆,縱然陸燦現在沒有反意,天長日久,也難免不會被部將脅裹稱王。為父親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除去陸燦和其心腹之後,再安撫他手下的將士,這些將士的親眷都在江右,而且群龍無首,如何反叛,到時候從軍中選一二和陸燦有嫌隙的宿將,讓他們安分守己的防守雍軍即可,父親想必也沒有中原之望,何何必定要倚重那陸燦呢?」

  尚維鈞雖然心許,但是依然猶豫不決,正在這時,前方軍報再度傳來,陸燦放棄唾手可得的谷城,回師襄陽,大敗長孫冀,回書求援。尚維鈞聽到這樣的消息,卻是精神一振,若是陸燦在襄陽大勝,自己可能便無法挾制陸燦,如今陸燦急待援軍,自己便可趁機迫使陸燦回軍,沒有襄陽,最多是失去了奪取中原的可能,可是陸燦若是謀反,卻是破家亡國的大事,所以他立刻進宮,請趙隴下旨,令蔡楷為監軍使,以王命阻止江夏大營出兵,更調動容淵至江夏,聲稱等待王命,合兵北上襄陽,卻暗中讓容淵封住江水,不許江夏軍北上。

  趙隴雖然已經親政,但是卻沉迷酒色之中,對於國事漠不關心,對於外公主張毫無反對之意,便下了旨意送往襄陽,命陸燦退兵,在他看來,孤軍北上,謀奪中原,實在是一件沒有必要的事情,據有半壁江山,放眼望去,寶殿生輝,室中儘是奇珍異寶,觸手之處,滿是冰肌玉骨,水晶簾下,脂香粉膩,這般福分,終老江南足矣,何必以卵擊石,多生事端。

  九月十八日,聖旨到了襄陽,陸燦拒不接旨,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辭拒絕退兵。

  陸燦抗旨之事傳到建業,趙隴大怒,他沖齡繼位,雖然從未掌權,但是也無人違逆過他的命令,陸燦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平常臣子罷了,竟然違背王命,一怒之下,再度頒旨召還陸燦,貴妃紀靈湘故意微辭譏諷,說是陸燦不會遵從旨意,趙隴擔心在愛妃面前失了面子,兩日內接連下了七道退兵詔書。

  九月二十五日,第二道詔書到了襄陽,陸燦憤而不受,可是建業依次來了七名欽使,皆是宣旨令陸燦退兵。縱然如此,陸燦本也不願放棄襄陽,可是陸燦雖然決意進取,江夏援軍卻為容淵所阻,江淮軍馬又無法調動,糧將盡,孤立無援,雍軍卻是大軍重整,眼看即日就要進攻襄陽,且將襄陽周邊堅壁清野,不容楚軍因糧於敵。陸燦立在襄陽城頭,臨風而泣道:「大業未成,而中道南渡,從今後再無中原之望。」

  不得已之下,陸燦下令退兵,襄陽人得知楚軍將要退兵的消息,都是大為驚慌,擁在陸燦帥府之前,皆道:「我等助大將軍守城,一旦雍軍奪回襄陽,豈不是要問罪眾人,大雍法令森嚴,我等唯死而已,求大將軍救命。」

  陸燦聞言歎道:「陸某不能北望中原,卻也不能害了襄陽父老。」然後便下令先讓襄陽民眾南遷,過隨州,到江夏安居。

  陸燦親自提兵斷後,守襄陽不退,長孫冀得知襄陽民眾南遷的消息,驚怒之下,揮軍攻城,陸燦嚴守七日,襄陽城頭染血,雍軍難以攻入,十月三日,陸燦縱火焚燒襄陽,然後趁亂從襄陽城西門突圍,向隨州而去。

  在陸燦離開襄陽城十餘里之後,卻聽到耳邊傳來如同雷霆轟鳴一般的聲響,連綿不絕,彷彿雷神發怒,陸燦心中一動,面色卻變得蒼白如紙,只聽聲音的位置,便知道是從城牆的位置傳來,定是城牆之下掘出坑道,中藏火藥,此番被大火點燃,才發出這般響聲,陸燦心思靈透,立刻猜知這定是雍軍安排破城的暗著,這樣的法子,絕非守城將領可以想到。而雍軍攻城這些時候,卻不用這暗著破城,陸燦便知自己定是已經陷入了圈套,縱然自己生出襄陽,也難免受國主猜忌,想來那火藥不過是某人為了防範於未然而設下的後手罷了。苦澀的一笑,陸燦策馬向隨州而去,月餘苦戰,烽火襄陽,留下的儘是士卒鮮血,將軍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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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盧綸《塞下曲四首之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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