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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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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隨波逐流]一代軍師第六部-天長地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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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返,乃臥病不起,以楚州戰事將起,輿送徐州將養,經年乃愈,自此無心俗務,上書請骸骨,雍帝不許。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韋膺和凌羽在崖上苦戰的時候,崖下山道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崖上眾人都以為毒煙肆虐,再無劫餘,所以全沒留意下面動靜,卻不知道未散去的毒煙中別有洞天。當那扮成禁軍軍士之人衝到陸夫人面前自曝身份的時候,正是韋膺發動毒襲之時,毒煙四溢,遮天蔽日,尚未波及崖底,陸夫人這些體弱的女子已經搖搖欲墜,那軍士也顧不得解釋,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傾出一些藥丸來,急急道:「這是寒園秘製的藥物,可解百毒,夫人快些服下。」

  陸夫人此刻已經想得明白,這人定是江哲派來保護自己母子的高手,雖然身為南楚貴婦,可是陸夫人卻是經常聽到丈夫談及江哲,所以對於江哲並沒有過分的排斥,可是心念一轉,想到若是服了解藥,便是承受了大雍之恩,目中閃過猶豫之色。

  這時陸氏眾人雖然都接過了解藥,目光卻都看著陸夫人,等她之命,這時候毒煙已經瀰漫過來,諸人皆是搖搖欲墜,但便是幾個未成年的幼童,也不曾服下解藥。那軍士見狀心中也是感歎不已,卻不曾出言相勸,他正是八駿之一的渠黃,素來知道江哲和陸燦之間師徒情誼最為深厚,雖然中道分道揚鑣,仍然互相牽掛,這次江哲更是為了陸燦之死一病不起,故而渠黃雖然也是敬重陸燦為人,卻也心生妒意,所以他也故意不多言,有心相試陸夫人。

  陸夫人目光一閃,眼中露出痛色,將解藥納入口中,見她接受,陸氏眾人才各自服藥,卻有兩個幼童已經無力服藥,在旁邊同伴相助下才服下了解藥。

  渠黃見眾人都服下了解藥,心中一寬,這種解毒藥十分珍貴,就是八駿等人,身邊最多也只有十粒八粒防身,這一次先生卻令人額外送來二十粒備用,原本自己還以為沒有必要,想不到真的用上了,要不然自己身上的解藥可是絕對不夠用。看看瓶中還剩下的七粒解藥,渠黃微微搖頭,便欲收起。

  這時候丁銘已經到了近前,練武之人若遇危險,第一反應就是自保,毒煙一落,他便屏氣相抗,又立刻服下了身上常備的一些解毒藥,只是卻不甚對症,收效極微,眼看身邊血戰餘生的同伴中毒而倒,丁銘卻無能為力,幸好這時候鳳儀門中人也已經慌亂起來,丁銘便發出突圍的命令,等到他率人退到山崖之下,想勉勵支撐帶著陸氏眾人衝出去,卻見到陸夫人等人安然無事,方才後面的變化他沒有留意,此刻見到這般古怪情形卻是一愣,心神一震,便決有些搖搖欲墜。

  服下解藥的陸夫人雖然仍覺有些懨懨,但是卻已經沒有胸悶昏眩之感,見到丁銘等人來到,連忙問渠黃道:「請問閣下可還有解藥麼?」

  渠黃目光一閃,見到丁銘和身後數人強自抑制呼吸的神情已經微黑的面色,想到他們不謀求脫身而是先來救人,心中生出敬意,想到並未得到命令定要將他們一起葬送,輕歎一聲,將剩下的藥丸遞了過去。丁銘見陸夫人安然無恙,也知道這藥丸有效,雖然不知道這軍士如何有解藥,卻連忙接過分給眾人,只是藥丸已經只剩七粒,包括丁銘在內,卻有八人撐到現在,丁銘略一猶豫,便迅速將最後一粒解藥納入身邊一個已經接近昏迷的同伴口中,自己卻因為屏氣過久,已經面紅耳赤,支持不住,忍不住呼吸了半口毒煙,頓覺天旋地轉,冷意湧上週身。身形一軟,卻被一人扶住,繼而一粒藥丸塞到他口中,過了片刻,他漸漸清醒過來,只見那相貌平平的禁軍正目光迥然地望著自己,不由低聲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閣下是什麼人?」

  渠黃輕輕一歎道:「丁大俠不要怪我才是,解藥已經沒有了,我給你服下的是以毒攻毒的藥物,不論是什麼劇毒都可以壓制一些時日,只是事後若不得名醫診治,只怕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的身份也不怕告訴你,在下渠黃,乃是江侯記名弟子,這次奉命保護陸夫人一家南下,因為不便讓陸夫人知道,所以在下設法讓一個禁軍不能前來,頂替他混入押解的禁軍之中,如今迫不得已洩漏了身份,丁大俠需念同舟共濟之情,等到度過難關再計較此事如何?」

  丁銘心中雖驚,卻隱隱覺得理應如此,楚鄉侯江哲廣陵拜祭之事江南皆知,如今陸燦已死,江哲與陸氏敵對之勢已經不再,那麼出手維護陸氏後人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這自稱渠黃的軍士深藏不露的手段仍有戒心,可是當前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低聲道:「上面正在廝殺,我們護著陸夫人先離開此處如何?」雖然聽到崖上語聲,他已得知韋膺同歸於盡之意,可是想到韋膺不分敵我的行徑,心中仍有餘恨,也不願上去相助,更何況他雖然暫時壓制了毒性,但是氣力不濟,眾人雖然已經解去劇毒,仍有氣血翻湧之感,更是無法作戰。諸人商議一定,便在渠黃引領下潛行離開此地,這時候山道上都是仆倒在地不知生死的鳳儀門弟子,丁銘等人心中暗驚,若非有渠黃相助,只怕他們也不可能逃出毒煙加害。到了此時眾人雖然仍有戒備,卻也不便流露出懷疑之心,跟著渠黃走去。

  走了許久,這時候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山路艱險南行,一片黑暗之中,雖有丁銘等人護持,也難免失足,渠黃見已走出很遠,便從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珠光不甚明亮,若是在遠處必然難以察覺,可是卻可照亮身邊丈許方圓,只是這串夜明珠已經是貴重無比,更何況那串明珠每一顆都一般大小,渾圓晶瑩,毫無瑕疵,當真是價值連城。丁銘等人初時都覺目眩,但是畢竟眾人都是心志堅毅之輩,否則也不能生出絕地,清醒過來,卻不明白這人為何取出明珠炫耀。渠黃似乎全沒留意眾人神色,扯斷珠串,將夜明珠分與眾人,然後當先走去,眾人才明白渠黃之意。走在最後面的丁銘心中感歎,雖然只是借出明珠照明,但是有這般豪氣雅量,就是自己見慣南楚英雄,也覺得心折,這人寂寂無名,卻有這般氣度,大雍能夠席捲天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

  走了沒有許久,渠黃便帶著眾人走入一個山谷之中,只見那裡已經立下了數座營帳,泥土痕跡仍新,顯然是剛剛搭建好的,恐怕還不到半個時辰,營帳之中,已經備好寢具熱水,和熱騰騰的食物,卻是連一個人都沒有。渠黃便請眾人入內休息,丁銘皺眉不語,此人竟在此地準備妥當,莫非自己的遭遇都在這人計之內中,但是此時卻不便多問,任憑渠黃指揮調度,只覺這人相貌平平,看似尋常,可是見他氣度從容,指揮若定,看來他自稱是江哲弟子,其中並無虛言。

  這時陸夫人帳中突然傳來驚喜的呼聲,丁銘心中一震,顧不得大防,急步過去,掀開簾幕,只見陸夫人懷中抱著陸霆,淚流滿面,陸霆氣色好轉許多,正在用小手擦拭著娘親面上的淚痕。

  丁銘心中也是驚喜萬分,卻急忙退了出去,正好見到渠黃微微而笑,正欲相問,這時候苦竹子冷笑道:「莫非你們又和韋膺聯手了麼,難怪韋膺要和鳳儀門火並呢?」

  渠黃面色一寒,別有一種冷峻氣勢,淡淡道:「閣下說哪裡話,韋膺乃是叛國臣子,我家先生怎能和他合作。只不過先生派來的人極多,早就綴上了韋膺,不過是尋機將陸公子救了出來罷了,若非在下得到同伴傳訊,得知毒襲之事,也來不及救下諸位,陸公子之事也是路上才得到的消息,已經有人替他診治過了,藥方就在帳內書案上,藥物也已經備好,可以令陸夫人侍女煎藥給他服下,想來可以免去陸公子水土不服之苦。」

  苦竹子愕然不語,丁銘歎息道:「江侯爺果然手段驚人,難怪我總是聽到路邊崖上有鳥鳴之聲,更隱隱覺得暗中有人窺伺,想來此處都已經在閣下掌控之中了?」

  渠黃冷笑道:「南楚江湖中人,最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爺是何等樣人,豈會乘人之危,你們這些人還不在他眼裡,侯爺苦心孤詣,在下以身犯險,不過是為了陸夫人母子的平安罷了。」

  丁銘默然,心知這人所說皆是實言,自己這些人何曾會被大雍重臣如江哲者看在眼裡,但是若是陸夫人母子被雍人控制,必然會影響南楚士氣,可是他卻也不能提出什麼異議,一路以來的生死掙扎,足以令任何人裹足不前。

  這時,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溫婉堅定的聲音道:「江侯爺好意我母子感激不盡,只是先夫早有訓誡,未亡人也不能為了性命投靠敵國。」

  兩人聞聲回頭,只見陸夫人站在不遠處,神色平和,彷彿所說的只是尋常言語,而非是將生機輕輕放過一般。

  渠黃心中越發生出敬意,上前施禮道:「夫人,南楚已經不是樂土,定遠更是瘴癘之地,夫人和小公子都是千金之體,豈能淹留險地,侯爺已經安排妥當,只要夫人願意,便可揚帆直上北地,侯爺亦可許諾,絕不會利用夫人和公子的身份做出有害南楚的事情。」

  陸夫人淡淡道:「侯爺金諾,未亡人自然是信得過的,想來如今大雍也不需利用孤兒寡婦招攬人心,只是陸氏乃是南楚的臣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南楚,朝廷雖然辜負忠良,可是陸氏絕不會辜負朝廷,定遠雖然是險惡之地,可是既是朝廷之命,未亡人也不能違背旨意。」

  渠黃肅然道:「陸氏忠烈,在下敬服,只是南楚昏君奸相自毀長城,不念忠誠,夫人又何必對這樣的朝廷念念不忘呢,侯爺並非是希望夫人背叛故國,只是念在古舊師生情分,不願大將軍身後凋零罷了。」

  陸夫人襝衽為禮道:「閣下不惜生死,冒險犯難,搭救未亡人與妾身幼子,這等恩情妾身感激不盡,便是閣下要未亡人以死相報,妾身也不會有何怨言,唯有此事萬萬不能,先夫為了忠義二字,不惜以身相殉,妾身不敢說繼承先夫遺志,但是卻也不能捨棄家國,苟安於世。」

  丁銘聞言,上前一揖道:「夫人之言,仿若醍醐灌頂,大將軍歿於奸相之手,我等都覺心寒,更有許多義軍志士棄軍而走,今日聽到夫人之言,才知我等都不如夫人深明忠義之理,在下如若生還吳越,必將夫人言語傳示眾人知道,縱然死在沙場,也絕不會放任雍軍鐵騎南下。」

  陸夫人目中隱隱有淚光,道:「先夫若知丁大俠這般想,定當瞑目九泉。」

  渠黃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才道:「丁大俠可知道性命尚在我等掌握之中,縱然在下任憑大俠返回吳越,閣下身上的劇毒仍未解除,能夠醫治閣下的岐黃聖手多半都在大雍,不需我們多費心思,閣下也是性命不久。」

  丁銘坦然笑道:「能夠多活這許多時光,已經是閣下厚賜,雖然人多貪生而畏死,可是若是閣下以死相迫,卻是小瞧了在下了。」

  渠黃聞言微微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丁大俠卻也太小覷了在下了。此間事了,在下便要回去覆命了,段約雖死,他身上的文書我已經取來,丁大俠便可以護送陸夫人到定遠替他交差,至於閣下身上的隱患,在下一時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到南閩越氏試一試。」說罷從容一揖,便向外走去,轉眼之間便影蹤不見。

  丁銘和陸夫人都是一愣,兩人都知道這人費了許多心思,都以為他不達目的不會罷手,事實上兩人都已決定坦然面對任何結果,想不到這人說放手就放手,這般絕決灑脫,令人心折。兩人相視一眼,眼中都有憂色,良久,陸夫人輕輕一歎,回帳去了。

  渠黃的身形便如飛鳥一般在夜色中縱越,沒過多久便看到前面昏黃的珠光,心中一喜,便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只見一個衣衫破舊的青年立在山嶺上,若非是手中的明珠閃耀,就是說他是個叫化子也會有人相信的。

  渠黃見到那青年俊秀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憐憫,停在那人身後,道:「逾輪,你何必這般自苦,既不肯返回秘營,又非要跟著我們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難道你不怕陳爺順便將你也殺了麼?」

  逾輪也沒有回頭,低聲道:「陸夫人已經平安了麼?」

  渠黃聳聳肩道:「已經平安無事了,想來陳爺已經去和夏侯沅峰交涉去了,免得他趁機多事,還要為難陸夫人。逾輪,你今後有何打算?」

  逾輪歎道:「我答應了大將軍不再涉入兩國之爭,若是我留在建業,便不能避免此事,所以我索性南下護送陸夫人母子,若能護得他們平安,也算是不枉和大將軍的一面之緣,如今既然已經沒有事了,請替我將明珠交還給白義,我這就走了,也不和他道別了。」

  渠黃歎息道:「你這人還是這樣古怪,以前你說要回建業,所以不肯留在秘營,現在你也不回建業了,為什麼還不肯回來呢?」

  聞言,逾輪面上突然露出尷尬之色,渠黃和他十分熟稔,心中一動,上前道:「逾輪,你有什麼心事,不能跟我說麼?我們可是多年的手足兄弟,你不如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替你拿個主意。」

  逾輪猶豫半晌,終於吶吶道:「我原本以為只是將她當成替身,可是這些日子我心中總是想著她。」

  渠黃心中一樂,道:「原來你這浪子也動了心了,可是那位柳姑娘,你在她身邊做了許久琴師,原來是情之所衷,不能自已。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快向她求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如夢乃是江南花魁,品貌才藝世間少有,你的人品才華也是罕有匹敵,正是天生一對佳偶,若是覺得沒有豐厚的聘禮,不敢出口,我們這些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絕對讓你風風光光地迎娶佳人。」一邊說著,一邊在苦思,逾輪所說的替身是何意。

  逾輪不知他心思,黯然道:「我縱有此心,也不敢說出口,如夢她最慕忠烈之人,大將軍便是其中之一,若給她知道我也有份陷害大將軍,只怕她不會原諒我的。」

  渠黃神色一動,展顏道:「你這是當局者迷,陸燦之死,還是尚維鈞所為,你不過是推波助瀾,還是奉命行事,這罪責與你何關,反而你也曾出手相救陸燦,如今又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柳姑娘若是知道,只會敬佩於你,更何況你獻策之事除了尚維鈞父子也沒有別人知道,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呢?」

  逾輪神色鬱鬱,只是搖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終究是瞞不過人的。更何況我當日見到大將軍自盡,便常想著,若是我和他原本相識,無論如何也不會進言害他。」

  見他這般悒鬱,渠黃歎道:「當真是可惜得很,我在江南多年,雖見過其人,卻不曾真的相識,不過是一面之緣,你便為他愧悔傷懷至此,想來這人定是當世第一流的人物吧!」

  逾輪淡淡道:「若論才能本事,自然不及先生,可是若論胸懷心志,當世無人能及。」

  渠黃神色微變,良久才道:「先生已經決定不再過問世俗之事,天機閣也將煙消雲散了,你若還要留在江南,只怕我們也很難護著你了。」

  逾輪沒有作聲,目光中滿是冷淡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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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09:0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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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余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洩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余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為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為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復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謚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紲,夫人先得訊,乃散僕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採藥製丹,不辭辛苦,遍走鄉里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歎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塚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里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為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御三軍,威勢冠於群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愍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只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里,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里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韋膺才在距離毒龍澤數里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為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閒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麼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麼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裡面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著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髮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著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為什麼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彷彿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只能拚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為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御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面,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面,絕不會在凌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裡,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只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只能捨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著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只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為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里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麼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只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只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枴杖,沿著來路走去,雖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群,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只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撐,只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只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游動,而自己足下正踩著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裡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只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嚙,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著那女子拚命掙扎,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著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偽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為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只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裡面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麼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面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復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眾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凌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凌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眾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凌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為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為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凌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面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八九歲的絕艷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只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麼?」

  紀靈湘淚流滿面,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眾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為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裡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裡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著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后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只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著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抬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只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面卻只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才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為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只要你死了,鳳儀門就只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只撲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為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湧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面頰,透入房門,紀靈湘只覺面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只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才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面上傷痕,幸好只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裊裊,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歎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眾能知,貞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為。(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著琴弦,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只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著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面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為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為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娘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歎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只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只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歎,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為,那麼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佈。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只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艷冠群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為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才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著這紙契約要想為難靈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著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只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著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面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面,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湧起暖流,勉力支撐著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著鸞兒走出珠簾,只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面坐著。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只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只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為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面,想來日後若有請托,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只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面。」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只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靈雨聞言只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為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裡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裡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只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捨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裡,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為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逕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著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著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托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托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凌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只要派人盯著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2)」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淒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只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為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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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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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09:1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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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聞哲病篤,乃請旨南下探視,雍帝許之,乃攜昭華郡主、安國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將痊,有御史進諫,以哲督軍在外,公主不可離京,雍帝留中不問,未幾以太后微恙,懿旨詔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暮春四月,芳菲漸近,綠樹成茵,正是人間好時節,可是自鍾離至壽春的驛道上卻是慘淡冷清,路邊常見枯骨伏屍,林間樹上每見鴉雀哀鳴。突然遠處傳來蹄聲如雷,鴉雀驚飛,卻是兩軍在曠野交戰,一支是楚軍飛騎營旗號,一支卻是黑衣黑甲的雍軍騎兵,兩軍相互絞殺,戰得如火如荼,仔細看去,卻是雍軍佔了上風。

  從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發動了猛攻,這一次卻是幾路大軍齊頭並進,秦勇攻巴郡,長孫冀攻江陵,荊遲攻鍾離,裴雲攻泗州,戰火連綿,更生從前,而南楚卻失去了軍方第一人陸燦,各處戰場幾乎是各行其是。別處也還罷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觀已死,新任主將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壽春,而他對陸燦嫡系的飛騎營又是心存忌憚,每每迫令他們和雍軍主力接戰。飛騎營雖然精銳,但是畢竟只有不到萬人的騎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將陸雲和石玉錦,對著曾經縱橫北疆的大雍鐵騎,更是難以取勝,只是兩月時間,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實力,三月中旬,鍾離便失守了,飛騎營卻奉命阻礙雍軍進兵,越發損失慘重。

  這一支正在和飛騎營對敵的騎兵也不是尋常騎營,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尋常軍士可以穿的,這支騎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親軍,雍帝親許使用黑甲,今次雍軍攻淮西,李麟便是雍軍的先鋒將領。其實隆盛八年,李顯督軍江南之時,李麟便隨父南來,跟在軍中見習軍務,可是雖然他很想上戰場,更想和陸雲交鋒,卻被李顯一瞪眼給否決了,用李顯的原話來說,莫非我們大雍沒有人了麼,讓你這個小娃娃上陣殺敵,而軍中的將領聽了居然都是一臉贊同的神色,讓李麟鬱悶不已,只能暗中腹誹,當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幾歲年紀就上陣殺敵的麼?

  直到今年春天,已經滿十五歲的李麟終於得到了齊王允許領軍上陣,而皇伯父李贄更是下旨准許他的親軍穿著黑甲,以示榮寵。李麟雖然是初次上陣,可是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只是幾陣下來,荊遲便放心地讓他做先鋒了。只可惜陸雲已經不在鍾離了,就連淮西軍中那個據說比陸雲還出色的少年將領石玉錦也無影無蹤,不能和他們一決高下,卻讓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緩地驅使戰陣,追在飛騎營後面,絞殺飛騎營落後的騎兵,將飛騎營數次反攻一一化解,飛騎營主將覺得不妙,便停下列陣,準備迎戰。雍軍見狀,兩翼伸展,隱隱欲將楚軍包圍,戰陣列好之後,李麟提槊縱馬出陣,大聲笑道:「本王素來聽說飛騎營飄忽善戰,今日看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們還是棄械投降,看在你們的陸雲陸將軍份上,本王自會善待爾等。」

  見這黑衣少年將軍如此囂張,飛騎營上下都是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孤軍奮戰,敵軍又是百戰鐵騎,這少年將軍雖然言詞狂妄,指揮起戰陣來卻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心中都生出死意,為首的將領正欲出陣應答,突然風中傳來一個冰冷悅耳的聲音道:「是何人說飛騎營名不副實,便讓我石玉錦領教一二。」飛騎營聞聲幾乎等呆住了,若是這時候雍軍進攻,必能打個措手不及,只是雍軍的主將也愣住了,全沒想到下令攻擊。

  飛騎營將士靜默了數息,繼而高聲歡呼起來,戰陣便如潮水一般從中而分,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從容策馬穿過戰陣,威武英俊,雄姿勃發,雖然只有十八九歲模樣,但是只見他氣勢沉凝,殺氣隱隱,便知是善戰宿將,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布衣絕麗少女,騎著一匹棗紅馬跟隨,那少女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高據駿馬,雖然衣著尋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是氣度從容,明眸流波,淺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這一雙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現在戰場上,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那少年將軍一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掃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慚,竟敢要飛騎營請降麼?」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少年將軍,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心道,難怪這人的聲名還在陸雲之上,果然是南楚俊傑,心中生出爭勝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閣下便是石玉錦石少將軍麼?若是少將軍覺得本王說得不對,可敢和本王一決麼?」

  此言一出,李麟身邊的親衛都是嘩然,他們多半都是李麟親自揀選提拔的勇士,對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況又得了太子和齊王的嚴令,就是死也不能讓嘉郡王涉險,石玉錦乃是楚軍中出名的少年勇將,曾經陣斬雍軍大將,這些年來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麼短長,就是一死也不能贖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決鬥,就是想阻止這場決戰也沒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錦出言同意,幾名親衛猛士已經策馬衝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爺交鋒,先過了我們這關再說。」

  李麟眼睜睜地看著親衛衝了上去,氣得火冒三丈,卻不便斥責他們,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氣,只見石玉錦放聲大笑,摘下鞍前銀槍迎上,飛騎營將士都是發出長嘯助威,絲毫不覺得石玉錦以寡敵眾會有什麼危險,雙方戰馬交錯之際,只見銀槍疾點,便如梨花影動,瑞雪紛紛,不過十數回合,那幾名雍軍親衛已經被她迫退,其中更有兩人中槍,難以再戰,雖然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錦千錘百煉的銀槍面前卻是相形見挫。

  飛騎營將士見狀都是高聲喝彩,李麟一皺眉正欲上前,耳邊卻傳來一個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心中一動,凝目瞧去,卻見是那個和石玉錦一起前來的布衣少女,正在大聲喝彩,滿面仰慕地瞧著石玉錦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錦,對這少女視若未見,但是此刻他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艷絕人寰的仙姿。

  正在這時,那少女懷中的嬰兒大聲哭叫起來,少女熟稔地拍著嬰孩的襁褓,脆聲道:「寶兒肚子餓了,快些擊退他們吧。」

  石玉錦一皺眉,厲聲道:「留下幾個人護著梅兒,諸君隨我來。」說罷舉槍衝上,在她身後,飛騎營將士呼喝相隨,初時還有些陣形散亂,可是不到百步之遠,便已經如同一人,千人結陣,奔騰如雷。

  見敵軍士氣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飛天外的思緒,洩憤似的大吼一聲,舉槊率軍迎戰,不知怎麼,他心中惱怒非常,對於淮西楚軍極富盛名的兩位少年將軍他早已神往,陸雲是他舊識,石玉錦乃是石觀之子,陸雲更是娶了石觀之女,兩人應是郎舅至親,而去年九月,石玉錦護著陸燦之女陸梅逃出壽春的事情也是人盡皆知,這樣想來,這少女定是陸梅,他們兩人既是親戚,又有諸般恩義,想來定會親上加親,只是這樣一想,心中便生出惱怒。至於陸梅懷中的嬰孩,想來應該無關緊要,李麟早已自動將他略去。

  兩軍尚未交接,卻見飛騎營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間,飛騎營已經衝入雍軍左翼,石玉錦領軍衝陣,將雍軍攪得大亂,李麟上陣未久,哪裡是石玉錦對手,更何況如今的石玉錦更是少了幾分衝動,多了幾分冷靜,左衝右突,不到片刻已經佔了上風,李麟卻是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撤軍,自行壓陣,向鍾離方向退去。飛騎營雖然取勝,但是畢竟力弱,所以石玉錦也沒有領軍追擊。雍軍退後,飛騎營將士簇擁著石玉錦歡呼雀躍,慶賀他們敬服的少將軍重返軍中,又領著他們戰勝雍軍前鋒,洗雪了連戰連敗的屈辱。

  石玉錦卻是神色緊張,策馬上前迎上陸梅,接過她手中的嬰孩,探視一番,才放心下來。陸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說讓你好好調養,一年之內最好不要上陣廝殺,你卻是不肯聽從,若是再病了可怎麼辦。」

  石玉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時候飛騎營中諸將都上前道:「少將軍,不若留在軍中不要走了吧,乾脆我們幫你奪回淮西軍權,免得還要受那蔡群賊子的窩囊氣。」

  石玉錦黯然道:「如今玉錦已經是朝廷欽犯,豈能再領軍作戰,這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馬上就要帶著梅兒去南閩,想來不能再與諸君並肩作戰了。」

  眾人聽了都是垂頭喪氣,可是卻也知道石玉錦所說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樣做,豈不是犯上作亂,可是飛騎營若是這樣下去,必是覆滅之局,他們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殺陸燦,其中便有人道:「與其在這裡白白送死,不若我們護著少將軍去南閩吧。」此言一出,多有響應,就是石玉錦也覺得去南閩的一路上必然是艱險重重,若有些得心應手的親衛保護,卻是好上許多。想到飛騎營乃是陸氏嫡系,如今必是飽受排擠為難,與其讓他們在淮西送死,倒不如棄了軍籍,從今後海闊天空。石玉錦性如烈火,對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沒有了捍衛社稷的心志,便道:「願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們分批南下,免得驚動那奸相心腹。若是不願去的,就去淮東投奔楊參軍,也不要在這裡送死了。」

  當下僅剩的四千飛騎營將士商議之後,有些仍然顧念淮南危局,大概兩千五百多人決定轉道淮東,再不受蔡群節制,還有一千多人已經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閩隨侍陸氏一門。石玉錦形跡不甚掩飾,早已驚動了淮西軍各部,可是眾人都顧念陸燦、石觀恩情,石玉錦又是他們同胞故舊,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觀昔日的親軍心腹,也已經無心戰事,便也棄了軍籍,隨著石玉錦去了南閩。等到蔡群有所察覺的時候,淮西軍中精英已經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錦這般舉動,卻是不曾顧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沒有起兵報仇,已經是難得非常了。只是淮西軍實力大損,蔡群又是庸碌之輩,雍軍在淮西勢如破竹,全無阻礙,不到一年,淮西已經落入雍軍之手。這般情形卻不是陸燦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觀不死,淮西局勢斷然不會糜爛至此,就是石玉錦棄軍而走,也不會有這許多人相隨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返回鍾離,心中惱恨不已,豈料剛到城下,便見城門大開,一個青衣少年隨眾而出相迎,李麟一見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麼來了?」跳下馬飛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兩人把臂相視,都是歡喜非常。

  李麟將軍務交給副將處置,自己拉著霍琮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霍大哥不是跟著皇兄在楚州坐鎮麼,怎麼會來鍾離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這個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過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整理一些文書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聽說郡王爺領軍上陣,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糧草到鍾離,順便來看看你,還囑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輕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總是當我沒有長大,替我向皇兄致謝,對了,柔藍還好麼,這邊兵荒馬亂的,可別讓她四處亂走,若是有什麼閃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閃,自從去年十月,長樂公主領著柔藍和慎兒到徐州探視江哲病情,初時柔藍還乖乖待在徐州,後來江哲病情好轉,柔藍便呆不住了,常常尋個理由跑到楚州去見太子李駿,這件事情眾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華郡主遲早會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總是硬撐著不願鬆口,不肯承認李駿與柔藍的兩情相悅。難得他今日的語氣中全無嫉妒之意,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想到此處霍琮便故意詢問李麟近日的戰況,李麟畢竟直率,沒多久就被套出了話風,更是因為知道霍琮消息靈通,出言問道:「霍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陸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麼?」

  霍琮暗中差點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誤會了石玉錦和陸梅的關係,這也難怪,南楚朝廷向來習慣掩耳盜鈴,有意無意之間,就將石玉錦和石繡當成了兩個人,而在雍軍看來,不論石玉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卻是她的能征善戰,自然也不會刻意傳揚此事,而李麟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尋常將領,他既然全沒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石玉錦的真正身份。

  不過縱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縱然南楚滅亡,陸氏也不會甘心投降,最多是不聞不問,隱在民間罷了,絕對不會生出攀附權貴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陸梅,那更是難於登天,不過想來想去,總比李麟一顆心始終繫在柔藍身上好些,便忍著笑道:「郡王爺,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錦石少將軍乃是陸雲陸少將軍的結髮妻子,那個嬰孩就是石少將軍兩月前所生的兒子,乳名寶兒,尚未取名,不過石少將軍畢竟是武將,所以那孩兒便由陸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覺狂喜,此刻他全然沒有想到被個女子打敗的屈辱,只想著陸梅與石玉錦並非情侶,自己便有了機會,也顧不上問霍琮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只是拉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陸梅為妻。」

  霍琮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發毛,良久,霍琮才笑道:「這件事情,我倒是會替你想法子,不過只怕艱難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陸梅小姐卻是南楚大將軍之後,國仇家恨擋在其中,你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怕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李麟連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攔阻,最多我不要這個爵位,若是陸家的人不肯,我情願死在他們面前,也要求得他們諒解。」

  霍琮肅容道:「你可是一片誠心要娶陸小姐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讓李麟死在刀劍之下,屍骨無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爭,也可以保證陸氏將來的平安,先生定是歡喜的,就是皇上和齊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若想得到陸氏許婚,只怕是十分艱難,想了許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爺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幫你,不過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沒有十年八載的水磨功夫,你是別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王絕不會放棄的。」心中卻暗自想道,這麼長時間,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還有霍大哥雖然答應了,卻還不夠,還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像不出來,他的追妻之路,會是何等的艱苦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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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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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年,郡王承命為先鋒,王甚勇武,每自為前驅,耀武軍前,人不敢正眼視之。

  十三年春,三軍承帝命渡江,荊遲部、裴雲部,將會師建業,南楚國主驚懼,率宮妃禁衛奔當塗,禁軍聞之大亂,燒殺擄掠,建業官民皆苦,乃開城門請降,郡王為荊部先鋒,軍僅五千,或勸其待主將至,郡王不許,乃悉眾入城,先遣軍士護宗廟,自率軍號令城內,有亂軍為害,皆殺之。建業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顯,令獨自領軍,王乃席捲江南,破豫章、宜春、廬陵、鄱陽、臨川諸郡,皆有大功,軍中皆許為後起之秀。郡王性端嚴,軍令嚴苛,殺伐決斷,楚人驚懼,然頗愛豪傑忠義之士,不忍傷之,縱有冒犯,唯檻送建業耳,時,太子駿鎮建業,見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撫南閩,閩中多蠻荒之地,道路艱絕,人皆不欲,郡王自請鎮八閩,意甚誠,願為南海藩障,太宗嘉許之,任其南閩節度使,許建牙,開府儀同三司。

  郡王撫閩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勸農桑,懾豪強,閩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將軍陸燦女為王妃,太宗遣使賜婚,特旨許用親王儀仗。

  翌年,太宗詔郡王還朝,民皆扶老攜幼,望塵相送,幾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傳》

  霍琮來到鍾離,除了奉太子之命來看望李麟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為了石玉錦和陸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兩人,江哲準備等到荊遲攻之時,遣人將她們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荊遲還未盡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錦生子之後,修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願再逗留了,從董缺那裡得知外面的情勢之後,便要將陸梅和愛子送到汀洲,然後再北返尋找陸雲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遊方道士的身份相救兩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錦這般行事,只能迅速將消息傳到徐州。霍琮這次就是奉命前來,若是石玉錦和雍軍發生什麼衝突,也好從中周旋。如今李麟對陸梅一見心許,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糧草之後,又暗暗和荊遲透了些端倪,囑咐了李麟一些言語,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往徐州去了。

  因為急於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帶了四個虎賁侍衛就上路了,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時保護他的舊人,相處數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時分,陽光刺目,人馬都疲憊了,這時,霍琮見到路邊有一座荒廢的廟宇,便提鞭道:「快午時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衛同聲應諾。

  這裡本是過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這幾年雍楚對峙淮西,所以才變得殘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風避雨。五人到了廟前,翻身下馬,將馬繫在廟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廟後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馬匹,在階下準備午飯。霍琮見幾人都忙著,便自己在廟外散步起來,想要鬆弛一下筋骨。見到侍衛提水出來,又聽見樹林中傳來潺潺水聲,隱約彷彿,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尋幽探勝之心,向幾個侍衛招呼了一聲,就向林後走去。一個侍衛起身想要跟來保護,卻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勢和去年不同,自從陸燦死後,淮南楚軍龜縮不出,更別說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沒有遇刺的擔憂,更何況霍琮也會些武技,若是尋常南楚斥候,倒也不會被人隨便殺了,所以那侍衛一猶豫,也就沒有跟來。

  霍琮走了幾十丈遠,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見底,水中尚有游魚,心中生出閒適之意,便坐在溪邊石上,臨水觀魚,不亦樂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過綠茵的溫暖陽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經是青雲直上,想來已經不記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了。」

  霍琮只覺得渾身一震,他緊閉雙唇,忍住呼救的衝動,不僅僅是因為抵在他背後的尖銳利刃,還因為那人的言語。

  身後那人見狀笑道:「霍公子果然聰明穎悟,想當初錦繡盟主霍紀城死於敵手,就連名頭也被人奪去之時,卻想不到自己的愛子竟會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閃過寒芒,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利刃已經移開,有一人坐到他身側青石上,從容道:「不知道霍公子還記得我厲鳴麼,當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長安的,這些年來,公子相貌竟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眉心那顆紅痣仍然如故,當初便有相士說這是『草裡藏珠』,主聰明多智,遇難呈祥,如今看來,那相士當真是鐵口神算,誰會想到大雍、南楚兩國都要擒拿的欽犯霍紀城的親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駿器重,將來必定是位極人臣,富貴雙全。不過也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令師叛楚投雍,霍公子卻是認賊作父,這倒也是青出於藍。」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著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語,他本不是這樣輕易就會被人懾服的,只是這人說穿他多年心事,這才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決意復國,為此不惜捨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親之時,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後,更是將家人送到了長安,這卻是盟主一番苦心,長安雖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尋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沒有兵燹之禍,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洩露,就可長久安居。雖然世人都以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東川慶王之變時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從武威二十四年之後,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訊。只是我卻不是錦繡盟中人,夫人也沒有法子和盟中盟主親信聯絡,所以始終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縱橫天下的到底是誰罷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歿,公子在夫人葬後便突然出走,我還曾暗中尋訪過,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進了雍王府。如今想來,公子當時應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測,那麼最可能的兇手就是雍人,只不過不知道是雍王李贄還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沒錯的,只是富貴逼人來,榮華亂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緊咬牙關,不知何時鮮血已經溢出嘴角,那人見了冷冷一笑,道:「厲某沒有出息,後來流落到南楚,跟隨韋首座左右,鳳儀門雖然是落毛的鳳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讓我知道了許多秘密。韋首座這些年來苦心思索,早已斷定錦繡盟從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經落入雍帝李贄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愛藏著掖著,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會有別人,這樣看來,盟主死在誰人手裡,不問可知。據聞江哲對公子愛重非常,公子難道真的一點都猜不出來誰是殺父仇人麼?」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盯著那人,那人卻彷彿渾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買來的秘藥,尋常人若是吃了沒有妨礙,若是重病受傷的人吃了,便會越來越虛弱,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令服藥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愛徒,只要將此物下在飲食湯藥中,就可以報了國仇家恨。公子不必擔心,那廝雖然是岐黃聖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測,申如晦在毒藥上面的本事天下無雙,縱然是醫聖親臨,也不能發覺此藥,更何況這藥嚴格說來並非劇毒,乃是一種強身健體的補藥,只不過不適用於病人罷了。」

  見霍琮仍不言語,那人卻知霍琮非是不動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動手,厲鳴醜話說在前頭,半年之內,那人若沒有死去,我便將公子身世洩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那江哲可會心慈手軟。就連他少年知交,親如骨肉的愛徒和他為敵,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孺子,他縱然不捨得殺你,只怕你也從此青雲路斷,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時,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捨命一搏為好。若是公子肯殺了江哲,實不相瞞,厲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願苟活於世,必會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韋首座報知這個好消息,絕不會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於懷。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壽春城內平安客棧來見我,想必到時候壽春已經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來公子就會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別想事情未成就殺人滅口,我早已將書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沒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時,他就會拆開書信,按照我的遺命,將公子身世傳遍天下,到時候公子只怕會後悔莫及。若是公子殺了江哲,我自會將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絕後患,豈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著玉瓶,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公子,已經可以用飯了。」

  霍琮下意識地將玉瓶藏入袖中,抬起頭來,那厲鳴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這就過去,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溪邊,也不伸手掬水,卻逕自將頭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過了片刻,霍琮才抬起頭來,起身回頭笑道:「這溪水涼得緊。」水線如珠,從他發上面上淌下,卻絲毫不給人狼狽之感,反令人覺得他灑脫率直。那侍衛隨他數年,知道霍琮偶然會有這般不拘形跡的舉動,卻也沒有看出霍琮心中波瀾,湊趣笑道:「這溪水本就是冷的,現在又是暮春,難免會有涼意,公子還是擦乾水跡吧,要不然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談笑自若地隨著那侍衛走到林外廟前,只見廟前階下行軍爐灶中已經是熱氣騰騰,濃湯就著烙餅,倒也是一頓豐盛的佳餚。霍琮絲毫不露聲色地和幾個侍衛說笑用飯,全無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經是食不知味。用過午飯後,休息了半個時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無話,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趕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幾乎已經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換衣,眼看著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馬向城門奔去。還未到城門,卻驚見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馬停在路邊,凝神瞧去,明黃的龍鳳旗幟,衣甲鮮明的龍驤禁軍,富麗堂皇的公主儀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車隊的身份,未幾,霍琮便看到長樂公主的金輅。

  霍琮心中奇怪,長樂公主是因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來江哲應該還沒有痊癒,怎麼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邊發怔,霍琮卻忘記了可以上前相問,那林間溪邊的一番談話給他的打擊之重,絕非表面的平靜從容可以遮蓋的。

  大雍公主按照禮制本應使用翟車,唯有寧國長樂公主特旨許用金輅,這本是雍帝榮寵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數轉,已經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鍾離之前,便從太子李駿那裡得知有御史進諫,彈劾長樂公主久離雍都之事,想來定是皇上下旨詔回公主,再望見金輅,心中已是蒙了一層陰影。這時,霍琮又看到長樂公主鑾駕之側,柔藍和慎兒各騎駿馬相隨,但是慎兒穿著行路便服,柔藍卻穿著一件淡黃春衫,全不似要趕路的模樣,只是依依不捨地透過珠簾高挑的窗子和長樂公主低頭說話,便暗暗猜測長樂公主定是將柔藍留在徐州了。

  這時候,長樂公主和柔藍都看到了在路邊的霍琮,停住鑾駕,長樂公主柔聲道:「琮兒回來了,你若再晚回來一些時候,就不能向本宮辭行了。」

  霍琮這才上前見禮,有些惆悵地問道:「師母這是要回京麼?」

  長樂公主輕輕一歎,秀麗的容顏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詔本宮回京,我將藍兒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還年幼,多半不能得心應手,你若在隨雲身邊,可要多擔待一些,隨雲雖然已經好轉了許多,可是我始終放心不下。」

  這時候,江慎隔著金輅在另一邊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說,不是我不想把《詩經》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讓我一起回去的,說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師父也要我回去練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後,我再把抄好的詩經交給他。」

  柔藍原本已經泫然若泣,聽到江慎言語,卻破涕而笑道:「慎兒,你不是想請人照著你的筆跡抄書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厲害的,瞞不過的。」

  江慎聞言立刻愣住了,一雙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姐姐所說的是真是假。

  卻聽長樂公主笑道:「是啊,慎兒,你姐姐從前可是吃過虧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論語》,結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張大了嘴巴,愣在哪裡,卻忘了自己還在馬上,差點跌了下來,幸好他武功已經初成,手忙腳亂地控住馬韁。霍琮也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幾日的愁苦煩悶幾乎是一掃而空,只有柔藍滿面通紅,越發嬌嗔不依。

  這小小的插曲卻是沖淡了離別的愁緒,直到長樂公主鑾駕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霍琮仍然是面帶笑容,直到柔藍在他耳邊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彈劾麼,就忙著將娘親詔回京去,我若是爹爹,乾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無故地嘔心瀝血。」

  霍琮心中一顫,原本的歡樂沉寂下去,淡淡道:「藍兒不可出言不遜,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煩,皇上對先生怎會有什麼疑心,多半是為了堵那些諫官的口舌罷了。」

  柔藍聞言不忿地道:「爹爹也這樣說,可我就是不服氣,若給我知道是誰彈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鬍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鬧了,我要去見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藍眼珠一轉,道:「霍哥哥,你給我求個情,爹爹不許我再去楚州,還說讓我好好學些女紅中饋,我可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說話爹爹必會答應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強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過先生若是不答應,我可也沒有法子。」

  兩人策馬走向江哲養病的凝碧園,耳中聽見街道兩側嘈雜的聲響,不知怎麼,霍琮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不復方纔的淒苦沉淪,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那人話中有許多不實之處,爹爹並非是復國志士,而且將自己和娘親送到長安隱居也不全是為了母子兩人的安全。雖然那時候他還年幼,但是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親常常向自己傾訴心中苦恨,或者是以為自己聽不懂吧,否則娘親那樣賢惠溫柔的女子,絕不會說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卻有一點沒有說錯,爹爹的確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確是忘記了國仇家恨。

  他從未將自己當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後,蜀國早已經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度過的,後來又在寒園之中長成,國仇他從來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卻是一刻不曾忘記。當初衝撞了雍王府車駕,他是存心的,想要用這個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時他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得知父親的生死,然後去告訴已經香消玉隕的娘親一聲。誰知因緣際會,他投入了江哲門下,這也是他心結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讓他得以知道了許多隱秘,更是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了父親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誨愛護,卻讓他領略到從來沒有得到的父愛,在他心中,早已將江哲當成了至親之人,可是偏偏是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親。

  最終他決定不去面對這個事實,只要自己沒有得到真憑實據,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到後來,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洩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會將真相說明,他不怕江哲將他驅逐出寒園,不怕江哲讓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殺了他,他怕的卻是恩仇之間不知要如何抉擇,只怕到了那時,他除了自盡而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蓋的隱秘終於被人揭破了,自己終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終於到了凝碧園,霍琮下了馬,跟著柔藍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處,只覺足下彷彿踏在棉花上,全無支撐,目光落在虛掩的門扉上,霍琮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原來當真面對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門內傳來江哲淡漠的聲音道:「琮兒回來了麼,進來吧,藍兒,昨日的那碗湯我很喜歡,你去告訴廚下,今日晚膳還要那道湯。」

  微微苦笑,聽著柔藍遠去的足音,鼓起勇氣,霍琮推門走了進去,目光一閃,便頓時凝住,在他意中,江哲還應是月前那般鬱鬱寡歡的模樣,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著中衣,身披寬袍,正端著香氣四溢的香茗欣賞書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閒適自若,全無一分愁容。而小順子則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著一本古舊的冊子,正在那裡打棋譜,不時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盤上。主僕兩人這般悠閒自得,彷彿數月前的陰雲消逝無蹤了一般。

  見到霍琮進來,小順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卻抬頭笑道:「琮兒遇見你師母了吧,其實她也是過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經好了許多,縱然她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見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覺心中一寬,下意識地將心中愁苦拋到一邊,道:「先生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我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四路大軍一起興兵,只有淮西這邊順利非常,巴郡那裡原本余緬已經有意投降了他,卻有一個人送去了陸燦的一柄佩劍,那余緬已經指天立誓不會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費些功夫了。」

  見江哲說到陸燦,已無戚容,霍琮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先生已經不再為大將軍的事情難過了麼?」

  小順子聞言抬起頭,眼中露出不滿之色。霍琮低下頭去,也覺自己不該刺及先生心中隱痛。這時耳邊卻傳來江哲淡雅平和的聲音道:「唉,此事我其實早有準備,那些日子不過是一時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縱然難過又能如何呢?我和陸燦縱然情誼再厚,也抵不過忠義二字,若是陸燦將我殺了,多半也會痛楚難當,只是事過境遷,他卻也還要領軍上陣殺敵的。我既不後悔當日所作所為,何必還要鬱結心中,徒令親痛仇快罷了,想來他雖然殺身成仁,卻也不會喜歡看到我那般難過吧。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何謂對錯,何謂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見。」

  霍琮聽到江哲最後的兩句話,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生機也再度出現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夠想通就好了,難怪師母肯奉詔返京,卻是因為先生已經沒事了,弟子此來也有好消息稟報,先生若是聽了,只怕會更開心一些。」

  我饒有興趣地道:「你這樣快就回來,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經解決了,說說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將李麟鍾情陸梅之事仔細道來,我聽得眉飛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齊王殿下為了嘉平公主,卻是惹出了多少笑話,費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將來李麟這小子費的心思要超過其父十倍,才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件事情卻也要極力促成為好。不過說起來這些孩子也都大了,藍兒去年也及笈了,也應該為她擇個佳婿,雖然還想多留她幾年,卻也不能誤了她的姻緣。」

  霍琮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託順叔,還請先生允許。」

  眉梢輕揚,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溫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順子答應,我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順子身邊,目光炯炯,卻是垂手不言,小順子放下棋譜,淡淡道:「走吧。」說著向門外走去,霍琮低頭跟在他身後,雖然是背對著江哲,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房門在身後關上,那熾熱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門阻住。

  兩人走到園中,小順子負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麼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順叔殺一個人。」

  小順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殺什麼人?」

  霍琮取出懷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殺一個叫做厲鳴的人,想來應該能夠在壽春的平安客棧找到他,若有順叔出手,想必是萬無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順子卻不問厲鳴是誰,冷冷道:「你不擔心只殺他一人沒有用處麼?」

  霍琮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辰堂也是盡毀在仙霞嶺上,想來厲鳴也沒有什麼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嚇,我卻是不信的,再說就是流言傳了出去,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本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富貴,少些牽絆,卻也少些責任,不會像先生這樣,始終不能脫身。」

  小順子回過頭,目中滿是寒意,卻又隱隱有些期望,問道:「你已經決定了麼?」

  霍琮點頭道:「是的,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既然我的心已經告訴我應該如何抉擇,我就不會再有為難,便是認賊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殺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園之內的生涯終生難忘,先生、師母、順叔、藍兒和慎兒就是我的親人。」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卻迅速斂去,肅容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去陪他下盤棋吧,昨日又輸了給我,很是不高興呢,若說讓棋,還是你做的天衣無縫,這一點我卻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還請順叔多多費心。」說罷,霍琮轉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後,小順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綿紙,上面皆是蠅頭小楷,寫道:「攜陸燦佩劍阻余緬順義者,名厲鳴,鳳儀門辰堂所屬,韋膺心腹,明鑒司奉命追查,其人於鍾離至宿州道上,密會霍琮,所言不詳,請先生留意。」

  小順子微微一笑,手指輕振,那張綿紙瞬間化為灰燼。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間,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進來,那麼一切事情都已經不必問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滿是喜悅寵溺,想起一樁早已盤算過許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兒,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藍兒是我掌上明珠,我總是不捨得將她嫁出去,可是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誤她終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將藍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完之後,我熱切地看著霍琮,若是他答應下來,我就不用將藍兒嫁出去了,原本以為霍琮應該欣喜若狂地答應才是,豈料霍琮愣了片刻,語氣古怪地問道:「先生,你問過藍兒的意思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我皺緊了眉頭,道:「還沒問過,不過你們兩人青梅竹馬,你又是這樣的人品才華,想來藍兒不會拒絕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藍兒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長大的,先生莫非沒有考慮過他們麼?」

  我笑道:「麟兒就不說了,一來他年紀比藍兒還小一歲,再說這孩子若和藍兒一起,多半會吵得翻了天,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這父子倆的個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別戀的,至於太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次長樂到徐州,便說過皇后已經準備為太子選妃了,藍兒和他怎有可能?再說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應,就是你娶了藍兒,將來也不許你娶妾納婢,需得一心一意對著藍兒才行。」

  霍琮暗自慶幸自己將李麟拉上做了陪襯,若非如此,只怕自己還不會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猶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選妃,必定是從名門淑嬡中選取良配的,藍兒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選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這無妨,我已經寫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書說明此事,想來皇上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藍兒素來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寵愛,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覺得藍兒有什麼不配你的地方麼?」

  霍琮差點叫苦連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順子解決掉,也免得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姑且不論自己是否有膽子和太子殿下爭奪愛侶,問題是藍兒和太子分明是鍾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夠橫刀奪愛。想了一想,還是暫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說不定會立刻將柔藍許婚給自己,這件事情若是傳了出去,就很難有挽回的餘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轉地道:「先生,若是這事現在定了下來,只怕藍兒羞惱,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戰事稍平,先生再告訴她吧。只要藍兒願意,霍琮情願娶她為妻。」

  我全沒留心霍琮話中玄機,只是想著也應約束一下柔藍,不要再和太子過分接近,免得未來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兒煩惱。因為從未想過我的愛女會去和別人爭奪丈夫,所以柔藍和太子之間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拋諸腦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對小鴛鴦,我拿起寫好的奏折,道:「明日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選妃的事情還要牽涉藍兒,就和軍報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長樂還要多費唇舌。」

  霍琮更是苦惱,心道,我可沒有辦法偷走奏折,是傳信給太子,讓他上書向皇上求助呢,還是傳信給慎兒,讓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為什麼要放棄報仇,否則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窘境吧。

  壽春,平安客棧,孤燈零落,夜雨淒淒,淒風苦雨中傳來更漏之聲,越發的估計難眠,厲鳴披衣而起,將桌上的燈火挑亮一些,然後將冷酒倒了一盞,緩緩飲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越發迷濛了幾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時候,溫暖的房間之內突然無端陰冷了起來,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樣,厲鳴身子一顫,卻彷彿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一般,繼續傾盡壺底,卻也只得半盞濁酒。端起酒盞,他也不急著飲下酒液,淡淡道:「閣下可否等我說幾句話再動手?」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我不急,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說,天明之前的時間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著掙扎求生,我就不會動手。」

  厲鳴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相貌潔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負手站在門前,雖然只是青衣裝束,但是傲然之姿卻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來是邪影李爺親自前來解決在下,厲某深感榮幸,不如讓在下再要壺酒來,春夜當壚,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軀,可有這個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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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順子目光中多了幾分柔和,淡淡道:「你有這個資格,來人,拿酒來。」隨著他一聲令下,房門悄然洞開,兩個夥計拿著火爐、木炭、大銅壺和一壇上好的美酒進來,將這些擺在窗下,施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厲鳴挽起袖子便開始煮酒,只是見他粗手笨腳的模樣,當真是令人汗顏,小順子看得鬱悶,冷冷道:「還是我來吧,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鶴。」說罷熟練地開始加上一些木炭。

  厲鳴見狀笑道:「若是知道李爺肯紆尊降貴,我就是原本會煮酒,此刻也定是不會了。」

  小順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膽量?不過看在你馬上就要奔赴黃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厲鳴自得地道:「天下間能夠讓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爺之外又有幾人,只憑這難得的榮耀,在下的膽量也會大起來的。。」

  小順子熟練地控制著火候,觀看壺中酒色,口中卻道:「若是尋常人物,我定不會給你廢話的機會,不過你這人倒也有趣。據我所知,你先為霍紀城侍從,後為韋膺腹心,霍紀城死後,你仍舊贍養他的妻兒,直到霍夫人過世,霍琮失蹤之後,你才離開長安,可謂仁至義盡。韋膺死後,你又秉承他的遺命,先去巴郡呈劍,後至淮西脅迫霍琮,意圖謀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卻有膽量做了。霍紀城、韋膺都不是什麼人傑,對你也是利用多過恩義,為何你還要不顧生死,對他們忠心耿耿呢?」言罷,他倒出一盞已經溫熱的美酒遞給厲鳴。

  厲鳴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道:「厲某乃是蜀中厲家的外系子弟,生來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尋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別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師兄將我留在身邊照應,雖然多半是為了指使我做些瑣事,可是平日卻也指點我的武功,對我也算不薄,後來他叛門而出,建立錦繡盟,我想在厲家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隨他去了。不過我武藝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讓我作個隨從,不過沒多久他就結識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只是因為戰禍才被迫避難鄉下,霍師兄說夫人像極了他棄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強行娶了夫人為妻。那時候錦繡盟也越來越艱難,夫人剛剛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師兄就讓我詐死,然後帶著我將夫人和公子送到長安隱居,從那以後我便留在長安照看夫人和公子。當年霍師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時候,還曾經暗中來見過夫人,可是後來卻突然沒有了音訊,雖然錦繡盟仍然縱橫江湖,我和夫人卻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沒過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實從到長安那一日,夫人就一直病著,她過世之後,我帶著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來想將小公子帶回蜀中去,誰知道他竟會突然不見了,後來我就沒有再找他,霍琮聰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經想好了該做什麼。」

  小順子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卻是自己飲了,道:「霍紀城生性涼薄,他不過將你當成僕役,又不懼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時候,必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犧牲,你能做到這般地步,當真是仁至義盡了。」

  厲鳴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後,面上多了幾分潮紅,又道:「我沒有什麼本事,從前霍師兄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霍師兄死後,我一個人江湖飄零,很是艱難,後來淪為盜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經常吃虧,不是平白放過了肥羊,就是被別人黑吃黑,幸好當初在霍師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說得過去,才能掙扎著活了下來。後來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來,他見我人還老實,就讓我跟在他身邊。若論武功本領,辰堂中勝過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卻將我當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讓我去辦,就是有些什麼差錯,首座也往往掩蓋過去,首座御下極嚴,若是別人出了差錯,多半是要重重責罰的,可是對我總是網開一面,這般恩情我終生難忘。這次他要去南閩,便跟我說,他不會活著回來了,臨行托我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將大將軍留下的佩劍和書信送到余將軍手中,首座說,這件事最重要,讓我一定要做到,如果這件事辦完了,就讓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殺江侯爺,我原本很擔心連累霍公子,可是霍師兄的恩我報了,首座的恩還沒有報,就只好答應了,當日脅迫霍公子的話語就是首座讓我背下來的,果然很管用。」

  小順子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發覺,不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過我的追殺,我家公子何等身份,豈容你等陰謀暗害?」

  厲鳴眼中閃過黯然之色,道:「首座說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爺到這裡來,那麼下毒之事定是失敗了,不過首座說過,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會殺了他,首座說江侯爺雖然狠毒,可是有時候又會有些婦人之仁,否則兩國征戰,害死敵方大將這種事情,還顧什麼師徒情誼。首座也說過,不論成功失敗,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願意,他也不為難我。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辜負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應了下來,不知道霍公子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

  小順子目光閃爍良久,道:「那毒藥的確厲害,不過也瞞不過公子的眼睛,不過霍琮沒有死,公子沒有殺他。說起來,我倒真是佩服韋膺的計策,挑動霍琮刺殺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師徒相殘,他也是達到目的了。」

  厲鳴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這樣想的麼?當日我告訴首座,江侯身邊的少年竟是霍盟主親子之時,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說江侯心脈最弱,當年曾經險死還生,這次見到江侯祭奠大將軍之時,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脈再度受到重創,七情傷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並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愛弟子竟會刺殺於他,必然加重病情,縱然不會傷及江侯性命,至少也可奪了他十年壽元。首座還說,這計策最好等他死後再用,江侯心思細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日,就不會放鬆對辰堂的監視,可是首座死後就不同了,人死如燈滅,誰會提防一個死人呢,所以讓我辦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後再動手。」

  小順子目中閃過悲憫之色,也有一絲敬佩之意,道:「韋膺果然厲害,死後猶有遺策,公子想來也不會想到韋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釋懷吧。」

  厲鳴聞言大笑,面上的質樸神情淡化了幾分,卻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飲下,道:「能夠得到邪影讚譽,想來首座也會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勞閣下動手,霍琮身世,我並沒有告訴別人,他既然活著,你就告訴他一聲,無論如何,當初我也受過霍師兄的恩惠,總會替他留下一線生機的,否則就是江侯爺不想殺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絕不會放過他的。」說到最後幾句話,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面色開始變得青黑。

  小順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邊,把脈探視,心知這人是在見到自己之後便服下了毒藥的,不過是直到此刻才毒發身亡,方纔他縱情飲酒,應是為了促使毒藥快些發作。這種毒藥他也知道一二,發作之時頗為苦痛,但是外表卻不見徵兆,等到被人發覺之時,已經無法可救,不由歎道:「離天明之時還有不短時間,你何必這樣急著去死呢?」

  厲鳴艱難地道:「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盡的毒藥,見到李爺親自來壽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藥,若是早知道李爺這般和氣,就會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順子急急問道:「你可知道陸風在何處,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韋膺手中。」

  厲鳴眼中露出釋然之色,勉力道:「是要問這件事情麼?首座讓他住在毒龍澤,可是首座死後我去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過應該沒有死。」最後幾個字已經是幾不可聞,眼中的神采更是漸漸黯淡下去。。

  小順子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歎道:「勸君更進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個英雄,好生去吧。」不願看厲鳴再掙扎下去,一指點斷了他的心脈,厲鳴的呼吸終於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帶著一絲微笑。

  小順子心道,這人雖然才能平庸,但卻是心直意誠,怪不得能夠得到韋膺信任,又以身後相托。想到此處,心中也有憐憫之意,若是他知道韋膺計策失敗,只怕臨死也會自責不已吧,自己為了斬草除根而來,為了探聽是否還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沒有告訴厲鳴真相,雖然是白來了一趟,卻能讓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錯。

  要辦的事情已經辦完,小順子此刻想來,卻仍覺僥倖,韋膺遺策,當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當真會被迫面對師徒相殘的慘劇,若是從前倒也無妨,偏偏是江哲心脈再受重創之時,當真是趁人病,取人命,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折損十年壽元都是韋膺少算了吧。長歎一聲,小順子走出客房,見兩個店夥計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們將此人妥善安葬了吧。」說罷身形便沒入雨中,轉瞬不見,那兩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懷疑見到的是否鬼魅。

  絲毫沒有停留,小順子連夜趕回徐州,無論江哲身邊有多少高手保護,他若不在身邊,總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間,突然想起六年前隨公子前往拜謁魔宗之時,京無極曾對自己說過,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牽掛,終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雖有不服,但是想到京無極浩瀚如海,不可揣測的修為,比起當年道左相逢之時不知精進了多少倍,想來就是放棄了世俗之爭的緣故。身形輕展,便如輕塵隨風,瞬間掠過百丈荒郊,小順子微微一笑,若是沒有那人,將一切放下,倒也沒有什麼,只是現在自己卻是萬萬不捨的。

  數百里道路,在小順子來說不過是尋常,天色未明,他已經到了凝碧園外,目光一凝,卻見門口許多侍衛在那裡探頭探腦,有人滿面苦澀,有人焦慮非常,不由心中一驚,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日,便有什麼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麼?

  心中滿是疑惑,但是確信空氣中沒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順子略略放下擔憂,走到門口,向幾個侍衛冷冷問道:「怎麼回事,你們都跑了出來,若是讓刺客混了進去,你們是不是不想活了?」

  眾人都是只覺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順子負手站在門前,一個職位較高的虎賁侍衛連忙湊到小順子身前慌忙稟道:「李爺你可回來了,霍公子吩咐下來,若是李爺一回來,便要請你去勸勸侯爺。」

  小順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園,只見園中侍衛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煩惱,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體,今次卻是怎麼回事,走到江哲居處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見在門外跪著兩人,一人明黃袍服,正是太子李駿,另一人黃衫翠袖,卻正是柔藍。小順子心中立刻明白過來,怪不得霍琮將人都趕了出去,這種情形若是給人看到,不僅太子顏面全無,就是公子也難免會有麻煩。

  走到兩人身後,有些無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藍,這是怎麼回事,這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有失體統。」

  兩人聽見小順子聲音,都如同聽見綸音一般,柔藍第一個要站起身來,大概是跪得久了,膝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李駿扶住,兩人轉過身來,柔藍一看到小順子便是淚如泉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繼而撲到小順子懷中,哽咽道:「順叔叔,你一向最疼藍兒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藍兒不要嫁給霍哥哥。」

  小順子這才想起前幾日江哲將柔藍許配給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暫時穩住了公子麼,怎麼這兩人現在就知道了,見他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駿尷尬地道:「是我的錯,我接到霍琮的書信,一時按耐不住,就從楚州連夜趕來,想求姑夫將藍兒許配給我,姑夫斷然拒絕,還讓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時想不開,就在姑夫門前跪著,結果驚動了藍兒,藍兒也來相求,姑夫卻是不肯答應。」李駿在小順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擺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日之事。

  小順子有些猶豫,柔藍和李駿兩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說柔藍和霍琮、李麟也頗為親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後也並未相勸,在他看來,公子之命自然不可違抗,更何況霍琮和柔藍訂婚,倒是更妥當一些。想不到竟會掀起軒然大波,不說別的,李駿擅離職守,就是一大罪責,更何況讓未來的天子跪了這許久,這也說不過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駿,放開柔藍,淡淡問道:「藍兒,公子愛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將你許配給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為太子妃,你便要將來和別的女子爭寵,若是嫁給霍琮,他絕不敢有納妾之心,再說你和琮兒也是自幼一起長大,他的為人品性你應該清楚的很,這樣的好男兒若是錯過了,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柔藍見小順子也這樣說,不由泣道:「順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將他當成親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歡駿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應爹爹,嫁給霍哥哥,豈不是對不起他麼。」

  李駿也急急道:「順叔,李駿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辜負藍兒,若我負她,天誅地滅。」

  小順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將來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禮制,不論是你自己怎麼想,四妃九嬪的位子上都要擺個人的,我家藍兒,如珠似玉,一向嬌寵,豈能去和別的女子爭寵。」

  李駿愣了半晌,道:「順叔,我不敢說將來只有藍兒一個,您說的對,不論我對藍兒如何真心誠意,一朝登基為帝,必然會有妃嬪侍妾,這是禮法,也是規矩。可是李駿情願立誓,今生今世,絕不會有別的女子奪去我的心,更不會讓別的女子生下子嗣,日後的事情我不敢說,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這個太子怎麼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絕不會再娶妃妾。」

  若是李駿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絕不會再納妃嬪,不僅小順子不信,就是柔藍也會生疑,可是他這樣說來,兩人卻都相信了他的誠意。

  柔藍雖然依舊滿面淚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嬌艷清麗,李駿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藍一臉羞紅地避開他的目光,他才清醒過來,又企求地看向小順子,他知道,若是沒有此人從中轉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設法,柔藍便要嫁給霍琮了。

  小順子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情便交給我吧,我可以說服公子,只要藍小姐不願意,就不會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著求婚,柔藍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論婚姻也不遲。太子殿下身負重責,還是快些回楚州去吧,今日之事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你和柔藍小姐的婚事就更沒有希望了。」

  李駿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離職守的罪責,雖然楚州那裡暫時應該無事,可若是萬一有變,父皇必定怪罪下來,窺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數,若是柔藍擔上「禍水」之名,這婚事果然是沒有指望了他雖然一時情令智昏,可是畢竟不是蠢人,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咬咬牙道:「孤這就回楚州去,不過霍琮這些日子本在孤身邊行走,若是沒有他參贊,孤總覺得不安心,就讓他和孤一起回楚州吧。」

  小順子和柔藍都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若是霍琮留在柔藍身邊,只怕李駿是絕對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來已經跟在李駿身邊效命,李駿這樣說話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順子和柔藍躊躇未決,房門卻開了,霍琮滿面苦澀地走了出來,道:「先生吩咐,為人臣子應以國事為重,令霍琮跟隨殿下左右,即刻動身。」李駿大喜,上前拉著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傳信,孤只怕已經終身遺憾,孤絕無惡意,只是需要仰賴霍兄大才,還請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這是何苦來由,本來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卻將自己也陷了進去,你若不是這般急躁,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這許多是非了。

  將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當,小順子這才抽身去見江哲,進得室內,只見江哲神色惱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亂一地,幾本書冊翻落在地上,顯然是遭到了池魚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錯點鴛鴦譜,惹起這許多麻煩,可是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麼?」

  我氣惱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願娶藍兒也就罷了,直接跟我說明白,不就沒事了麼,卻非要傳信給李駿,惹出這麼多事來,當真可恨至極,這次就讓他跟李駿去淮東,我倒要看看,李駿這小子怎麼對付自己的情敵。」

  小順子失笑道:「琮兒不說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幾日就知道柔藍已經和太子兩情相悅,只怕立刻迫著他們兩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太子這般沉不住氣。公子,其實太子也是真心誠意,藍兒對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搖頭道:「先不說李駿的身份,我雖然不願藍兒嫁入皇室,但還另有一個原因,命相之學雖然虛無飄渺,卻也不是沒有道理,李駿這孩子聰明穎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極好的,可卻偏偏少了幾分福氣,藍兒這孩子我素來鍾愛,實在不忍她將來受苦。」

  小順子見江哲神色堅決,知道這一次很難改變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應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會讓我失信吧?」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讓邪影失了信諾,只怕我這苦頭就吃不盡了,也罷,柔藍的婚事先緩一緩也可以,不過這世上能夠配得上藍兒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兒之外,我還真沒有看中哪個,若是藍兒不想嫁琮兒,我可以不逼她,不過她若想嫁給別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駿卻是不行。」

  小順子無奈地搖搖頭,江哲若是執拗起來,他也是沒有法子的,能夠讓他做出些讓步已經是不易了,無意中想起江哲已經上過請求賜婚的聖旨,不由問道:「公子,那你的奏折已經遞上了去,這怎麼辦?」

  我已經有些疲倦了,淡淡道:「這有什麼要緊,若是皇上下旨賜婚,那可就不是我們說話不算了,李駿若想娶藍兒,自會解決此事,不用我們操心,再說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隨便將藍兒立為太子妃,這不是很好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聲已經是極為低微,小順子見江哲氣息漸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想來太子殿下在外面跪著,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吧,輕輕一笑,將江哲身上的裘被蓋好,輕手輕腳地將散落的棋子和書本收起,然後便坐在椅上調息起來,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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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雍軍據江淮之地,欲南渡,朝廷恐懼,屈膝求和,以金寶女樂賂齊王顯,急切未得,以柳姬色藝冠絕江南,令甲士劫取,輿送雍營。

  ——《南朝楚史。柳姬傳》

  大雍隆盛十二年,揚州城外,瓜州渡口,兩岸皆是大軍雲集,旌旗遮天蔽日。雍軍再度兵臨長江,這一次大雍的主將仍是裴雲,只不過尚有大雍江南行轅的副帥太子李駿督軍,令人深悉雍軍渡江南征的決心。

  寒風蕭瑟,陰冷刺骨,彤雲密佈,霍琮掀開帳門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寒風撲面,令霍琮精神一振,眉宇間卻多了一絲煩惱,補給的糧草和御寒冬衣昨日就應該到了,眼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就要下了,雪落之後,必定寒意大增,若沒有足夠的御寒衣物,將士們可要受苦了。歎了一口氣,他放下帳簾,覺得週身有些寒意,便走到帳內一角,從床邊黃楊木箱上面拿了一隻杯子,然後從帳內中間的銅火爐上面煨著的酒壺中倒了一杯酒。等到酒液變得溫熱之後,才緩緩喝了一口,幽深的雙目中多了幾分懈怠。拿著酒杯回到書案前,提筆將剩下的公文處理完畢,等到他將整理好的文書放到一邊的時候,杯中酒已經涓滴不勝。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寒風捲著飛雪撲入,卻是一個身穿明黃戎裝的少年大踏步走了進來,大氅之上滿是積雪,卻正是太子李駿,李駿笑道:「還是你知道偷懶,孤和裴將軍到江邊觀陣,可是凍得半死呢?」

  霍琮連忙站起身,上前幫李駿解去大氅,又取杯倒了酒呈上,辯解道:「殿下這可是隨便冤枉人了,臣若不是忙著整理文書,也定會陪著殿下去觀陣的,不知道楚軍的虛實如何?」

  李駿喝了一杯酒,覺得身子暖和了許多,笑道:「急切之間也看不出什麼,不過裴將軍可是很想快些開戰呢,五年前他在瓜州戰敗,至今仍然當作奇恥大辱,更何況後來南楚軍在淮東發難,泗州失守,差點連楚州也不保,卻都是兵力不足的緣故,接下來兩三年,王叔又不許他攻泗州,這些年隱忍不發,早就將裴將軍這只猛虎憋慘了,若不是孤攔著,只怕他就要催舟渡江了。」

  霍琮笑道:「裴將軍只不過想一鼓作氣,攻過江去,免得時日拖延久了,反而讓楊秀穩住了防線,畢竟長江天險極難逾越。不過齊王殿下有令,讓咱們明春再渡長江,想來定是已經有了定策,我軍自然只能遵命行事。其實這兩年,裴將軍步步進逼,奪泗州,渡淮水,破泗州,重奪廣陵,再臨揚州,飲馬長江,還有何人能以從前之事嘲諷他呢?」

  李駿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目光無意中落到書案上,卻看到一封書信,落款卻是江哲,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歎了口氣,道:「姑夫又有信來了麼?」

  霍琮淡淡道:「是啊,先生來信說今冬揚州應該沒有戰事,讓臣去合肥見他。」

  霍琮話音方落,李駿已經捏碎了手中酒杯,惡狠狠地看向霍琮,道:「你準備去合肥麼?」

  霍琮心道,我若真的想去,只怕都走不出大營,只能苦笑道:「殿下,臣的心意,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我對藍兒真有求凰之意,只怕此刻早就和藍兒成婚了。」

  李駿聞言愣住,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繼而又變得愁眉苦臉,在他心目中,早將柔藍當成了自己未來的太子妃,父皇和母后也都早已許可,本以為遲早可以兩心如一,白首偕老,不料兩年前突生大變,姻緣路上憑添波折,他已經是苦苦相求,無奈江哲就是不肯許婚,反而幾次有意將霍琮招回身邊,好讓霍琮和柔藍完婚,若非柔藍堅決不肯,自己又扣住霍琮不放,只怕自己已經情天抱恨了。雖然他暗中寫信給母后求助,可是母后回信說,父皇已經暫時壓下了請婚的奏折,只不過若不得得到江哲同意,就是父皇也不好擅自賜婚的,這可怎麼辦呢?

  見李駿愁眉苦臉,霍琮心中也不好受,這兩年戰事進展十分順利,西線秦勇攻下巴郡、夔州,長孫冀將軍也已經攻下了竟陵和隨州,淮西荊遲部更是已經攻到了歷陽,就連江南行轅也已經在月前移到了合肥,這本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只要想到自己卻在太子身邊提心吊膽地效力,時刻都要提防太子想起自己乃是情敵身份,就越發後悔當初自作聰明地報信給李駿,若非如此,想來先生也不會任由自己跟在李駿身邊受這些尷尬吧。

  正在帳內氣氛越發沉悶的時候,有軍士在外稟報,說是有人求見霍琮,霍琮雖然不知是何人求見,但是一來心中奇怪,二來也正想避開一下,便和李駿說了一聲,任由他在那裡煩惱,自己走到旁邊的軍帳,令人將求見之人帶來。來人是一個三旬年紀的男子,相貌平平,卻是隱隱威儀,令人不敢小覷。霍琮一見到他便大驚起身,上前施禮道:「白義師兄怎會來此,莫非是先生有什麼諭令麼?」

  白義微微苦笑道:「這兩年我們已經很少接到先生的諭令了,這次來見你也是為了一件私事,想要求你幫忙。」

  霍琮心中越發疑惑,這些師兄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而且八駿之間彼此同氣聯枝,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自己相助呢,轉念一想,已經猜到定是和先生有關,說起來自己在先生面前應該比八駿佔些優勢,想通這一點,他恭恭敬敬地道:「師兄請說,小弟必然盡心竭力。」

  白義猶豫了一下,才道:「現在大雍已經盡佔江北之地,南楚朝廷便如日落西山,所以有意求和,為了討好雍軍主帥,除了金銀珠寶之外,又送了些美人女樂,希望能夠換取齊王殿下暫緩攻勢,允許和談。」

  霍琮聞言,不由笑道:「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麼,誰不知道齊王殿下自從和嘉平公主成婚之後,早已經不再流連聲色犬馬了。」

  白義苦笑道:「有些事情很難令人相信的,更何況齊王殿下領軍在外已經五六年了,也難怪他們這樣想,不過尋常美人也就罷了,為了博得齊王歡心,尚維鈞強行將秦淮兩大花魁送到了合肥,這卻有些過分了。這兩人一人叫靈雨,乃是鳳儀門倖存之人,一人叫柳如夢,卻是四弟逾輪的心上人,如今先生就在合肥齊王殿下身側,我是想請師弟去向先生說項,請他向齊王進言,放過柳姑娘。」

  霍琮有些奇怪,道:「這樣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自然會盡力的,為何師兄卻要托我進言呢?」

  白義苦笑搖頭,只能將逾輪離開秘營之事略略說來,霍琮聽後凝神想了許久,道:「師兄放心,我接到先生書信,正準備去合肥呢,這件事情在下一定盡力相助,逾輪師兄現在何處,可知道此事麼?」

  白義歎道:「正因為他已經知道此事,更已經趕向合肥去了,我才這般擔心,逾輪不知何故,對先生似有懷恨之意,我擔心他不會去求先生,可能會用武力救人,可是雍營高手如雲,又有千軍萬馬,我擔心就是先生不為難他,他也逃不過一死,再說柳姑娘才貌天下少有,若是有什麼閃失,就是逾輪得以生還,只怕也會心碎而死,所以才求師弟去向先生求情,若沒有先生援手,只怕他們,唉!」

  霍琮點頭道:「逾輪師兄雖然已經離開秘營,畢竟仍是我們的同門,怎能不盡力相助,而且據師兄所說,先生對他一向優容,這次說不定也是一個轉機,不過鳳儀門怎麼還有餘孽存活,莫非先生不想斬盡殺絕麼?」

  白義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餘孽只要沒有大成就的就不必過問了,那靈雨姑娘雖然是入室弟子,但是一來生性平和,並無野心,二來卻是有人看中了她,所以我們也不敢去為難她,還要設法照顧一二呢。」

  霍琮聽得奇怪,道:「能夠令師兄屈尊照應,想必那貴人身份必然不同尋常,怎麼卻任由靈雨姑娘流落風塵呢?」

  白義聞言低聲道:「這件事情為難得很,看中靈雨姑娘的是秋四公子,原本他是想把人接走的,可是偏偏靈雨姑娘是紀霞的弟子,四公子不敢擅專,需要魔宗許可才行,據說魔宗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讓四公子閉關三年,所以靈雨姑娘現在還在建業。不過也難怪四公子中意她,這位姑娘溫柔賢淑,又是精通音律,想來和四公子定是知音相遇,彼此情投意合吧。只是魔宗若不點頭,四公子卻也別想將她娶回去,不過雖然如此,我們也不敢怠慢了她,倒還擔心魔宗乾脆派人取她性命呢。這樣我們可沒有辦法向四公子交待。」

  霍琮聽得不由長歎,道:「世間偏有許多風雨,拆散鴛鴦無數,不過這位靈雨姑娘既然是四公子的意中人,想來先生必然不會慢待,倒是柳姑娘的事情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

  白義猶豫了一下,道:「有些事情師弟你不清楚,柳姑娘品貌性情都似先生一位故人,為了不願先生傷心,她的事情我們是不敢向先生稟報的,要不然現在也不必去求情了。」他沒有說出另外一種擔心,八駿對於江哲昔年與柳飄香的情事都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大半都曾見過這位在秦淮河上光芒四射的名妓,雖然江哲和長樂公主相敬如賓,但若是江哲因柳如夢神似故人而移情在她身上,那可是大大的麻煩,姑且不論長樂公主這邊,逾輪又情何以堪呢?

  霍琮聽得模糊,他雖然深得江哲喜愛信任,但是江哲昔年情事自然不會告訴他知道,如今隱隱猜知江哲當年也有傷情之事,原本模糊的想法漸漸明晰起來,送走了白義之後,他回到帳中,不由扼腕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若不趁機解決太子殿下和藍兒的婚事,我恐怕非得和太子殿下搶心上人了。」

  合肥內外,大軍雲集,原本的淮西重鎮,如今已經成了大雍江南行轅的大營,四個月之前荊遲攻下合肥,一月之前,李顯將行轅移到此處,大雍已經盡得江北之地,只待李顯一聲令下,就可渡江南下,不過目前似乎李顯還沒有在隆冬作戰的打算。除了嚴防南楚軍的反攻之外,便是在合肥休整士卒,每隔三日五日,便要召宴軍中將士,合肥城內歌舞昇平,倒似是雍軍有意劃江而止一般。當南楚求和使者來到合肥城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這樣的氣氛,只覺求和成功的希望憑白添了幾分。

  這次前來求和的使者便是尚維鈞尚承業,非是尚承業膽量夠大,只因此事牽連極廣,為了取得和議,尚維鈞已經準備答應任何苛刻的條件,只要換取雍軍不渡長江的承諾,雍軍如今挾必勝之威,若要他們同意和議,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這些事情不足為人道,自然只能派尚承業來了。

  到了城外,已經是日暮黃昏,按照齊王李顯之命,南楚使者今夜就在城外紮營,又遣了軍士在外宿衛,明日上午才會召見南楚使者。雖然覺得李顯無禮,但是此刻尚承業也不敢計較,只能吩咐安頓下來,這次他所帶的貢品禮物就有三十餘輛馬車,安置起來也是費了半天時間,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已經是酉時末了。尚承業尚不放心,又到被選為女樂掌班的柳如夢、靈雨帳中巡視一番,見兩人神色冷漠,但是氣色還好,這才放心下來,又勸慰了幾句,見兩女都是恍若未聞,也只能搖搖頭回去休息了。

  見到尚承業走了,柳如夢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又擔憂地對靈雨說道:「妹妹,你是會些武功的,不如趁機逃了吧,若是進了合肥,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雖然不大清楚江湖事,也知道妹妹從前所屬的門派在大雍乃是欽犯身份。」

  靈雨歎道:「我怎能讓姐姐獨自去面對雍人,更何況靈雨縱然想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姐姐不必說了。」

  柳如夢見靈雨神色黯然,纖纖素手卻在撫摸著那塊雕成古琴模樣的玉珮,不由歎道:「世間偏多薄倖男兒,妹妹何需日日牽掛那無情之人,多半是個紈褲子弟,偶然間留香月影罷了。」

  靈雨淡淡道:「小妹和那位四公子不過是音律知交,卻也談不上什麼無情薄倖,小妹只是惋惜沒有機會從他學琴罷了。」

  見到靈雨楚楚可人、淡雅清靈的風姿,柳如夢笑道:「如此佳人,我見猶憐,何況那些魯男子,我便不信那位四公子見到妹妹才貌,會不動心?不知是出了什麼紕漏,才會鴛夢難溫吧。」言罷卻動了興致,放聲唱道:「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裡雛鵷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注1)」

  她本是江南歌舞第一的名妓,唱支曲子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原本她是有心調笑靈雨,豈料只唱了兩句,便覺悲從心起,想起那一去無蹤的宋逾,當真動了深情,唱到最後兩句,已經是悲切難言,令人聞之淚落。

  靈雨自從當日被柳如夢接去之後,兩人琴歌相合已經是尋常之事,見柳如夢歌中已經是悲難自抑,擔心她傷心過甚,便取來古琴,輕撫一曲《猗蘭操》,琴音平和,不過片刻,柳如夢便已經止住悲聲。靈雨心中也是惆悵難言,琴聲一變,卻是彈起了《離鸞操》,漫聲唱道:

  「妾本書香子,愛清商、朱弦彈絕,玉笙吹遍。不學國風關雎亂,閒來幽蘭白雪。總不涉、閨情春怨。無端陌上狂風急,要珠鞍、迎入梨花院。清淚灑,意躊躇。

  夕陽紅處是金屋,泣孤芳、生在秋江,曉寒漠漠。勾弦撥珠話風雨,道是華堂遣愁。回首望、音塵絕矣。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歎。(注2)」

  若單論歌喉,靈雨自然不如柳如夢,可是也是一時之選,這一曲更是自傷身世,情真意切。

  兩女自以琴歌抒懷,卻聽得營中眾人如癡如醉,便是營地外面宿衛的雍軍將士,雖然多半是些只知殺伐征戰的豪勇戰士,卻也不由心醉,渾忘卻身在何地。

  而在南楚使者大營之外,幽深夜色之中,一個身影緊握雙拳,癡癡地聽著夜風中縹緲的琴歌,良久,他低聲道:「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如夢,是我辜負你的情意,今次除非是我死在這裡,否則定要將你帶走。」聲音未息,他的身影已經如同魅影一般前掠,江南第一殺手的絕技展現無疑,不過片刻之間,已經繞過重重防線,接近了柳如夢和靈雨居住的營帳,透過簾幕可以隱隱看到燈火明滅。那人伏下身形,聽了片刻,在帳外低聲喚道:「如夢!」拼著他的靈敏聽覺,可以聽到帳內兩人都是一聲低呼,一個熟悉的動人聲音道:「宋逾,是你麼?」

  宋逾心中一暖,閃身進了帳內,只見燈光之下,身著素衣的柳如夢正凝神瞧向自己,兩年不見,雖然柳如夢風華更勝昔日,可是在宋逾看來,卻覺得她眉梢眼角多了幾許輕愁倦意,強自抑制的深情瞬間迸發出來,全沒留意到帳內另外一人何種形貌,他上前一把將日思夜想的佳人攬入懷中,當他感覺到柳如夢反手將他抱住的時候,原本深刻心中的影子漸漸淡去,這一刻他心中只有柳如夢一人。不知過了多久,宋逾清醒過來,低聲道:「夢兒,跟我走,我絕不會讓你被人當成禮物送到雍營。」

  柳如夢拭去面上清淚,回頭道:「靈雨妹妹,和我們一起走吧。」

  靈雨面上也露出喜色,道:「恭喜姐姐和宋先生今日團圓,小妹從前不走,是因為沒有把握帶著姐姐一起走,既然如今有宋先生相助,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柳如夢大喜,對宋逾道:「靈雨妹妹也會輕功,應該不會妨礙你吧?」

  逾輪微微苦笑,心道,你既然已經答應了,我難道還能反對麼,他不知靈雨和秋玉飛之事,卻知道她的出身,想來應該武功不會太差勁,便點頭道:「你們收拾一下,等到三更我們便一起走。」

  兩女都知道情況緊急,只是收拾了一下首飾細軟,靈雨又將古琴帶在身上,這卻是無法讓她放棄的。三人熄了燈火,苦苦等到三更時分,逾輪到帳外探察了一回,便帶著兩人潛出營帳。營內乃是南楚禁軍守衛,守衛鬆懈,逾輪本就是殺手,縱然帶著柳如夢,仍然游刃有餘,靈雨雖然武功生疏,可是鳳儀門輕功名動天下,不多時三人就已經到了營地邊緣。逾輪折扇輕指,然後身形疾閃,將兩個被扇中毒針射殺的軍士扶住,將他們擺成僵立模樣,回身便欲帶了柳如夢出去。剛剛握住柳如夢素手,便覺一縷劍氣從後襲來,逾輪幾乎是本能的向前撲去,耳中傳來柳如夢的驚呼,逾輪也顧不上驚動營中楚軍,狂奔疾馳,想要拋開身後威脅,可是那縷劍氣如附骨之蛆一般在他後心吞吐,逾輪心中生出不能逃脫的頹喪之感。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劍刃相接的錚鳴之聲,那劍氣驀然一滯,逾輪趁機轉過身來,只見靈雨手執一柄軟劍正在和一個身著南楚禁軍服色的男子交手,那人劍勢便如星河影動,浩瀚如海,實在是絕頂的劍術,而靈雨素衣雪劍,劍光閃爍綻放,便如寒梅立雪,華光溢彩,正是鳳儀門嫡傳的絕世劍法。

  逾輪一聲冷笑,手中折扇一指,一縷烏光射向那男子要害,他看準了靈雨劍勢,這枚暗器覷準了那男子身形移動的位置,本是萬無一失,但就在暗器飛出的一瞬,逾輪卻神色大變,靈雨身形突然出現在暗器的軌跡上,出乎逾輪的預料,自己的暗器竟然向靈雨背心襲去,眼看這素來溫柔婉約,從不與人相爭的女子就要香消玉隕,逾輪不由一聲驚呼。

  靈雨仍不知身後危機,她雖然不喜武功,可是若是練得太差,也難以應付紀霞,再加上她天資聰穎,倒也有幾分成就,只不過缺少和人交手的經驗,也沒有交鋒廝殺的勇氣。這一次被迫送到雍營,她也心中驚懼,便尋出原本紀霞賜給她的軟劍帶在身上,除了柳如夢之外,別人都不知道。方才見到突然有人出現追殺逾輪,危在旦夕,靈雨眼力不足,看不出那人並無殺意,又見柳如夢神色驚惶,這才鼓起勇氣拔出腰間軟劍衝出攔阻,什麼也不敢去想,劍光電閃,連綿不絕,為了救人心中全無雜念,摒去懼意,卻是意與劍合,得心應手,竟然攔住那人追襲。但是交手三四招之後,心知宋逾必然已經脫險,又見那人劍勢如山,靈雨心中生出怯意,劍勢立刻變得散亂,便索性向一邊閃退,不敢再和那人交戰,孰料逾輪料錯她的修為膽量,以暗器助陣,卻將靈雨陷入死亡之境。

  就在逾輪驚叫不忍目睹之時,那禁軍軍士長劍劍勢一轉,已經掠過靈雨身形,將那枚烏光擊落,這樣一來,不免露出了破綻,靈雨原本正欲退走,見狀心意一動,她知道這人武功劍術極為高強,擔憂宋逾不是他的對手,又不知那人正在救她,便狠起心腸,一劍向那人左肩刺去,她手中軟劍可以切金斷玉,這一劍又是如同電閃,竟是輕輕刺入肩甲縫隙,鮮血溢出,靈雨頓時駭得手足發軟,這一劍再也不能刺下去,只見那人如同冷電的眼光落在她身上,靈雨一聲驚叫,也不敢拔劍,閃身疾退,已經避到柳如夢身後。

  這種種變化發生在電閃雷鳴之間,直到此刻,柳如夢才明白過來,看到落在地上的暗器,以及跌落在地上的染血軟劍,以及靈雨蒼白的面色,她雖然不知道靈雨方纔之險,卻也猜出一二,更是感激她捨命相救宋逾,連忙將她摟入懷中,低聲安慰。

  那軍士苦笑著看了一下染血的肩頭,他便是看出靈雨毫無廝殺經驗,所以一時不忍出手相救,豈料卻被她刺傷,幸好靈雨不敢殺人,這一劍只是皮肉之傷。雖然受了傷,那人心中卻並無恨意,一來他出手攔阻已經是心有愧意,二來也是看出靈雨心地善良,乃是從未手染血腥的善良女子,這一劍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輕輕一歎,他將那柄軟劍拔下丟到一邊,隨手扯了一塊戰袍裹住肩傷,然後取下掩住面容的頭盔,道:「宋兄,你還是離開吧。」

  逾輪目光落到那人面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容,神色千變萬化,對周圍聞訊聚集的南楚軍士視若不見,良久才道:「當日義薄雲天的吳越第一劍,曾為了大將軍出生入死,喬園劫囚,仙霞拒敵寇的丁銘丁大俠,為什麼如今成了尚維鈞的走狗?」

  丁銘面上露出一絲慚色,黯然道:「宋公子,丁某非是趨炎附勢之人,只是國事艱難,江南危殆,若能和議成功,我南楚千萬黎民才有安身立命之地,為著大局著想,丁某只能接受楊參軍之托,一路護送使團北上。柳姑娘、靈雨姑娘乃是貢單上有名之人,若是任她們脫逃,必然惹怒大雍,和議便沒有任何希望,公子也是心存大義之人,當知利害得失,勿要為了私情湮沒大義。」

  宋逾環視四周,冷笑道:「和議,哼,大雍席捲天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既無實力,何談議和,再說,縱然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莫非朝中文武大臣,二三十萬帶甲壯士沒有本事捍衛社稷,卻要將這重責壓到兩個女子身上麼?縱然你們想做勾踐臥薪嘗膽,還要看別人願不願意做吳王呢,我宋逾不過是個殺手刺客,當初害死大將軍我也有份,跟我說什麼大義社稷,當真是對牛彈琴,你若定要阻我,我縱然無功而退,也會夜夜窺伺,將你們這些人一一殺死,若是聰明的,就讓我們三人離去,否則,哼!」隨著他冰冷刺心的話語,一縷漂浮不定的殺氣瞬間溢滿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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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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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10:41 |只看該作者
  眾人都聽出宋逾話語中凜冽的殺機,都有身處三九冰雪天中也似的感覺,幾個膽小的軍士已經是面色青白。原本已經在侍衛保護下出帳察看的尚承業只被宋逾那雙冰寒刺骨的眼睛望了一眼,頓覺心膽俱寒,再也生不出上前敘舊的膽量,只覺面前這人陌生得很,不像是從前的好友知交,模模糊糊地想起當初歐元寧曾對自己說過這人乃是殺手身份,莫非這才是此人真面目麼?

  丁銘武功本已極高,感覺卻又不同,只覺如海浪一般狂湧的殺氣卻是變化莫測,飄拂不定,倏忽來去,若有若無,令人生出難以捉摸的無力感覺,便肅容道:「無情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想來從前不過是韜光養晦罷了,就讓丁某領教一下公子的殺人絕技。」他本來心有慚意,但是聽到宋逾自承與陸燦之死有關,不由生出怒意,想到這人從前為尚承業幕賓,心中已經是信了幾分,也不由生出殺意,凌人劍氣沖天而起,和宋逾散發出來的殺氣撞擊在一起,數丈空間內頓時狂風駭浪,迫得那些圍伺在側軍士連連後退,柳如夢卻是神色怔忡,愣在那裡不曉得後退,流溢的劍氣勁風呼嘯而過,柳如夢一綹青絲削落在地,靈雨醒悟過來,連忙拉著她後退幾步,那些軍士都怔怔望著對峙的兩人,全沒有想起可以將兩女先挾持住。

  劍光一閃,便如星河動搖,逾輪的身影幾乎是轉瞬之間便被劍浪淹沒,丁銘將被迫護送尚承業的仇恨和悲憤全部發洩在逾輪身上,每一劍都是萬分凶險,若是逾輪一招失守,便會在流虹飛電一般的劍光下粉身碎骨,只不過這一次逾輪也是全無保留,折扇開闔揮灑,風流雅致,身如柳絮,隨風起舞,形如鬼魅,在滔天劍海中若隱若現,丁銘劍勢略緩,他便發起致命的攻擊,每一次都令丁銘有險死還生之感。兩人身形越來越快,勁風激盪中,滿地飛沙走石,兩人的身形彷彿交纏在一起,可是一個如同天神臨凡,任意揮灑手中電芒,一個如同九幽魔神,隨手使出追魂奪命的殺招,彼此又是涇渭分明。

  丁銘一邊廝殺,一邊心驚,此人武藝比起兩年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自己幾乎難以辯明他招式的來去蹤跡。他卻不知這兩年逾輪的心境因為柳如夢之故不再消沉寂寥,生機再燃,潛心修練之下大有進境。練武之人,若有名師指點,初時的成就主要是看根骨天賦,但是到了後期卻要看品性智慧,逾輪本是聰明穎悟之人,又歷經種種情仇磨難,兩年前更因為陸燦之事,心靈遭遇強烈的衝擊,令他有了突飛猛進的契機。

  只不過逾輪雖然大有進境,畢竟不如丁銘根基深厚,兩人苦戰百招之後,丁銘漸漸穩住了局面,劍勢變得越發靈動流暢,逾輪卻是漸漸守多攻少,別人雖然看不出來,他自己卻是知道自己很難取勝了。

  柳如夢雙目神采盡失,雖然眼前正在進行著一場關乎她命運的激鬥,可是她卻全沒有看在眼裡,只是想著宋逾自承有份害死陸燦的言語。她不是尋常女子,並非不知亡國恨的商女,自從大將軍被誣下獄之後,她便深恨尚維鈞誤國之舉,更是數次相勸宋逾,希望他能向尚承業進言,挽回此事,雖然知道希望不大,卻也不願袖手旁觀。雖然知道宋逾和尚承業交好,可是在她心目中卻從未想過宋逾會加害國之棟樑,就是宋逾在陸燦被賜死那日失魂落魄地返回住處,柳如夢也只道他傷心,全沒有想到陸燦之死會和宋逾有什麼關係。愛之深,責之切,故而柳如夢才會這般傷心欲絕。

  這時,丁銘突然厲喝一聲,劍光電閃,接連刺了五劍,每一劍都生生刺在逾輪折扇扇骨之上,聲音清越如錚鳴,連綿不絕,逾輪竭盡全力閃避反擊,但是卻不能避開那凌厲堂皇的劍勢,到了第五劍,逾輪手中的折扇脫手而飛,踉蹌後退,丁銘手中長劍絲毫不曾放緩,刺向逾輪心口,逾輪自知今次真得無法逃生,冰寒幽深的雙眼透出絕望灰心的神色,神色平靜地看著那長劍沒入自己的身體。

  與此同時,唯一看清局勢的靈雨慘叫道:「不!」聲音淒切驚恐,丁銘心中一顫,想起了當日宋逾給自己等人陸燦的確切消息,讓他們可以見到陸燦一面,雖然未能救回大將軍,可是此情不能不酬。而且激戰許久,丁銘心中悲憤稍減,也能比較理智的思索,在他看來宋逾還未有影響大局的能力身份,縱然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言語,也不過是推波助瀾,但是若非尚維鈞存心如此,也不會最終自毀長城,更何況見宋逾言辭,頗有悔恨之意。心思電轉,丁銘手中長劍一偏,避開了要害,雖然如此,頓時鮮血滾滾湧出,染紅了逾輪半身。丁銘卻也不好過,他原本被靈雨刺了一劍,雖然不甚重,可是激戰許久,傷口迸裂,此刻也是血透衣衫,只是他全神貫注地迎戰,直到此刻才有所發覺。

  場中戰勢尋常人根本無法看清,只覺突然之間正在激戰的兩人身形凝住,然後便看到丁銘的長劍刺入宋逾的右胸,只是兩人身上卻都是一般的鮮血浸透,幾乎看不出誰勝誰負。

  逾輪目光淡凝,彷彿那利劍不是刺入自己身上,緩緩伸出左手,握住劍刃,鮮血瞬時從手掌和劍鋒之間淌落,匯入地上的血河之中,他冷冷道:「丁大俠從南閩生還之後,卻是改變了許多,不是已經被大雍的恩惠收買了吧,才對和議這般用心?」

  丁銘眼中閃過狂怒,繼而變得冰冷,道:「不錯,丁某為了身上毒傷,親赴南閩越氏求醫,幸蒙大雍靖海公夫人越青煙援手,得以逃過死劫,可是丁某之心天日可表,姜夫人大度寬容,並未留難於我,也不曾收買丁某叛國求榮,此事不論你信不信,丁某都無愧於心。」

  逾輪冷冷一笑,正欲再言,耳邊響起一個動人悅耳的聲音道:「逾郎可是一心求死麼?所以才這般激怒丁大俠?」

  逾輪渾身一震,緩緩鬆開左手,身子已經有些站立不穩,目光艱難地望向一旁,只見柳如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血泊旁邊,一雙流波明泉也似的眸子正望著自己。

  突然之間,丁銘閃電一般地拔出長劍,順勢點了逾輪幾處穴道,止血上藥,等到逾輪從急劇的痛苦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只見自己已經倚在柳如夢懷中,柳如夢跪在地上,一身衣裙已經被鮮血浸透,卻那般溫柔堅強地抱著自己,四目相對,兩人都是癡了,再也記不得身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丁銘黯然的聲音道:「宋公子、柳姑娘,兩位有些什麼言語,還是快些說吧,只怕現在我們這裡的紛亂已經驚動了外面的雍軍,若是他們詢問起來,尚大人便不好交待。」

  逾輪這才清醒過來,他知道方纔的激戰絕對會驚動外面的雍軍,看到尚承業青白的臉色,知道他隨時可能下令殺了自己滅口,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艱難地伸手握住柳如夢的素手,道:「夢兒,對不住,我真的沒有辦法救你了,與其看著你被人凌辱,我寧願先走一步。」

  柳如夢略帶蒼白的玉顏上,兩行清淚滑落,便如明珠玉碎,她柔聲道:「逾郎,我想了很久,大將軍的事情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定下千古奇冤的昏君奸相,你縱然有些過錯,可是如今你已經後悔了,是不是?」

  眾人聽得奇怪,都不明白為何這對一見便是情深意重的愛侶,為何會在訣別之時說起不相干的話。逾輪卻是明白柳如夢的性子,答道:「是,我從前說了許多對大將軍不利的話,雖然有些別的緣由,可是在我心裡,總覺得他遲早會變成王莽,我不信世間會有那般赤膽忠心的臣子,可是大將軍臨終之前,我有幸在他身側,才知道他的胸懷便如光風霽月,任何猜疑和污蔑都不能玷污他的為人,夢兒,若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說半句不該說的話。」

  柳如夢露出微笑,只是那微笑便如將要消逝的晚霞,縱然美麗,卻是轉眼就要湮沒,她輕聲道:「那就好了,我一直再想,若是逾郎不曾後悔,那麼我就只好親手殺了你,然後再和你一起上路,若是我所愛之人心中沒有忠孝節義,那麼我就是有眼無珠,自然該和你一起死的。」

  聽到柳如夢斬釘截鐵的話語,已經是淚如雨下的靈雨驚叫道:「不,姐姐,你不能死。」

  尚承業心中大驚,上前幾步,卻覺得想不出什麼話語相勸。丁銘卻是心中一緊,上前一步,已經決定若是柳如夢想要自盡,定要攔阻下來。

  只有逾輪平靜依舊,似乎全沒有想過柳如夢是生是死有什麼不同,只因他瞭解柳如夢,知道這個女子不論作出什麼決定,都不會沒有原因,若是她真得決定一死,那麼對她來說,定是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更何況他聽出柳如夢的話中之意,至少柳如夢現在已經沒有了自盡之意。

  別人的反應柳如夢似乎都沒有放在眼裡,只是深深地望著逾輪蒼白的面容,珠淚滾落在他面上,發上,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直到周圍的楚軍開始有了騷動,似乎是外面的雍軍發覺裡面有了異狀,她才抬起頭,看向滿面狼狽的尚承業,淡淡道:「尚大人,妾身知道逾郎所為,必然惹怒了大人,他傷重如此,又在重圍之中,大人若要殺他,正是情理之事,可是妾身卻有不情之請,希望大人肯放過逾郎,待他傷癒之後放他離去,若是大人不許,妾身雖然微賤,卻只有一死而已。」

  眾人都是臉色一變,若是柳如夢一死,已經遞上去的貢單就成了南楚不恭的鐵證,那麼只怕求和之事立刻告吹,尚承業尤其心驚,雖然聽了宋逾方纔之言,他早已忘卻昔日交情,恨不得立刻殺了此人,只是此刻卻也只能按耐下來,道:「柳姑娘放心,宋逾是我舊交,我怎會害他,只要他不再妨礙和議,本官保證他可以平安返回江南。」

  柳如夢只是淡淡一笑,卻看向丁銘,道:「丁大俠為人,妾身一向敬重,縱然是今日之事,也有不得已處,若是丁大俠肯承諾保證逾郎的平安,妾身承諾絕不會自尋短見。」

  丁銘聞言深深欽服,道:「柳姑娘言重,宋兄乃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得已重傷了他,已經是心存愧疚,絕不會容許別人傷害於他。」

  柳如夢這才放下心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一雙明眸煥發出耀眼的光彩,輕輕讓逾輪平躺在地上,便要起身,逾輪目中俱是悲憤,掙扎著握住她的素手不放,顧不得傷口再度溢出鮮血來,厲聲道:「夢兒,我的生死何需你顧惜,你肯忍辱偷生,難道我就不能一死相報卿的深情麼?」

  柳如夢雙目透出無限深情,緩緩地,堅定地將手抽出,輕聲道:「逾郎,莫非你以為一死便足以相酬知己麼,妾身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本就是路柳牆花,縱然淪落天涯,又有什麼要緊,只要逾郎能夠好好活在世上,妾身就會很開心了。更何況你又何必擔憂,如夢雖然姿色平平,所幸還會些歌舞聲藝,未必不能得到貴人寵幸,縱然沒有這個福分,也有法子平安度過餘生,或者將來會把逾郎忘了也不一定呢。」

  說罷,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原來的營帳,無雙風華,纖弱高貴,這一刻再沒人記得這女子原本是江南第一名妓,天上的仙子的風姿想來也不過如此。

  渾不知身外的一切,柳如夢眼中便只有那熟悉的營帳,快到了,快到了,三步,兩步,一步,當她終於走進營帳,隨著簾幕的垂落,她的雙腿一軟,再也不能支撐下去,踉蹌跌倒,卻落入緊緊跟來的靈雨懷中,靈雨驚駭欲絕地望著她霜雪一般的蒼白容顏,此刻的柳如夢,氣息微弱,竟是立刻就要死去一般的模樣,靈雨連忙點了她幾處穴道,催動她的生機,柳如夢才悠悠醒轉過來,靈雨泣道:「姐姐,你又何必如此,縱然你說出這般傷人的話語,莫非他就會相信麼?」

  柳如夢低低呻吟一聲,醒轉過來,面上露出淒涼的笑容,低聲道:「我與逾郎,雖然兩情相許,卻是生前不曾同枕席,死也不能同墓而眠,但是如夢卻覺得,縱然是百年偕老朝朝暮暮,也不如這片刻相知,我知道他不會相信,可是只要他心中存著我會好好活著的期望,他就不會赴死,妹妹,逾郎他從來都漠視生死,我早就很擔憂他會捨我而去,如今我只盼他能夠好好活著,便是我受盡屈辱又有什麼要緊,或許,或許等到我雞皮鶴髮之後,還有機會活著見到他。」

  靈雨抱緊柳如夢那纖弱冰寒的嬌軀,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生命的流逝,低聲道:「姐姐,靈雨原本很害怕,我很怕雍人將我當成師父她們的同黨,如果他們殺了我,我會很遺憾,因為我再也沒有機會練成絕世的琴藝,如果他們不讓我再有機會彈琴,我也會生不如死,若是他們真的,真的欺辱我,靈雨只怕再也不能活下去,可是現在靈雨發誓,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論遭遇到什麼,我都要護著姐姐,一定要讓姐姐有機會再見到他。」

  這時候早已經陷入昏迷的柳如夢,卻是聽不到靈雨的誓言,只是她那蒼白的面容上始終帶著笑容,卻是令人覺她早已心碎腸斷。

  ————————————

  注1:盧照鄰《行路難》節選

  注2:劉克莊《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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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頗愛聲色,聞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銀安殿,略略數語,乃令起舞,樂師懼王威,曲調不成,王欲斬之,姬曰:「妾舞不需管弦。」乃作無聲舞,將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傳》

  望著柳如夢消失的背影,逾輪心中悲憤交加,氣急攻心,卻是又昏迷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空蕩蕩的營帳之中,耳邊傳來兩個爭辯的聲音,卻是尚維鈞和丁銘。

  只聽見尚承業氣惱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齊王李顯的親生兒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議別想有任何希望。」

  丁銘冷冷道:「在下承諾了柳姑娘,保護宋逾的性命,雍人聲言要將在他們宿衛下驚擾南楚使團的賊子千刀萬剮,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豈不是有死無生,大人只需對雍人說是內部紛爭,想來他們也不能進來搜查。」

  尚承業似乎猶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這樣吧,對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雖然如今他不顧大局,頗為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這樣吧,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補藥,我一會兒令人送過來,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給他用上吧,他若早點好了,也好讓他快些離去。」

  丁銘似乎很滿意,道:「大人顧及舊情,在下沒有異議,只是在下對於醫道只是略知一二,還要向大人請教。」

  尚承業道:「我還要去向嘉郡王解釋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醫理,丁兄可以向他請教就是。」

  帳內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業交往數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為人,或者數年前他不過是個渾渾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已經歷練成了心狠手辣的顯貴,這其中自己或許還有許多功勞呢。丁銘縱然才智過人,但是應付這些最擅虛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銘的腳步聲遠去之後,不多時逾輪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勉強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帳門,那些人走到帳前,掀簾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業。

  尚承業一走進營帳,便看到一雙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雖然知道這人傷勢極重,沒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還是不敢上前,有些尷尬地道:「宋兄弟,不是為兄不顧舊日情誼,只是大雍嘉郡王巡營到此,發覺營中事端,不知是哪個多嘴,告訴了嘉郡王闖營之人還活著,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氣惱讓你闖入了雍軍宿衛的營地,所以定要本官將你交出,實在不是我想違背對柳姑娘的承諾。」

  逾輪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到合肥,一路上並沒有和任何兄弟通過消息,應該不會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處,那嘉郡王怎會定要索取自己,轉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雖然年少,但是這兩年來也是名動江淮,都說是少年氣盛,這般要求想來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用意。心思一轉,若是自己去到雍營,便可以求見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會念在過去情分救下如夢。原本逾輪因為懷恨江哲,寧可赴死也不曾想過要向江哲求懇,可是眼見著柳如夢心碎模樣,他從前的執念再也不能堅持下去。想通這一點,他並未作出什麼反抗舉動,只是淡淡看了尚承業一眼,便閉上了眼睛。

  尚承業心中生出氣惱,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幾分,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麼疑難總願和他商量,這人往往只是旁敲側擊輕描淡寫說些言語,看似平常,卻可以令自己想通許多問題,而對自己的決定他素來不甚關心,令自己全無被人控制的感覺,這是和面對父親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覺。可是原本想要倚為臂膀的心腹卻在兩年前突然消失,當時為了提防他說些不該說的話,父親還曾派人暗中尋找過他,可是卻全無所獲,想不到這次他卻突然出現在營中,還一副和自己割袍斷義的模樣。想到這人竟然會替陸燦說話,尚承業心一狠,冷冷道:「將他送到外面交給嘉郡王的親衛,記得,不要將消息透漏出去。」

  兩個尚氏的護衛上前將逾輪挾起,因他傷勢極重,倒也沒有過分粗暴,饒是如此,逾輪已經是冷汗涔涔,只被挾持著走了十幾步,便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了過來,只覺齒頰流芳,身上彷彿憑空添了許多力量,唯一移動,雖然仍然疼痛難忍,但是傷口處一片清涼,正是從前用過的秘營特製的傷藥。心中一寬,逾輪知道自己安全了,抬目望去,只見自己躺在一間雅潔的臥房之內,勉強支起身子,正欲出聲詢問,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相貌俊雅,服色卻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逾輪頓時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著走到床邊,將藥碗遞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聲大哭起來,就彷彿受盡了委屈的孩童,卻突然見到了至親一般。那人輕歎一聲,伸手輕拍他的脊背,手中藥碗卻紋絲不動,一滴藥汁也沒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輪才止住哭聲,哽咽道:「二哥,你怎會來的?」卻原來這人正是八駿排行第二的盜驪,如今海無涯已經不怎麼管事,海驪已經是海氏實際的主事人,可以說日理萬機,想不到卻會來到合肥。八駿之中,盜驪無情果敢,殺伐決斷更勝眾人,逾輪從前和他最是親近,也最尊敬這個師兄。當初他執意離開秘營的時候,盜驪正隨船出海,不在中原,當時若是盜驪出面相勸,逾輪卻也未必能夠那般絕決,這幾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盜驪通消息,便是怕他勸自己重返秘營,想不到卻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長,這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場。

  盜驪長歎道:「逾輪,你的性子也太絕決了,這件事情本可以有別的解決方法的,何必要輕拋性命呢?白義已經通知了我們六個人,如今八駿之中只有你還飄零江湖,卻讓我們如何放心得下,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量過了,你還是得去向先生謝罪,這些年你太傷他的心了。」

  逾輪沉默了下來,雖然在他進入雍營之前便已經有了準備,可是想到柳如夢十分神似當年的柳飄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覺。見他沉默,盜驪淡淡道:「你不必擔心,我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經進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長時間,等到先生見過柳姑娘之後,你再去相求,先把藥喝了,否則到時候你連向先生求懇的力量都沒有了。」

  逾輪接過藥碗,默默喝下苦澀的湯藥,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澀難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間書房之內,霍琮愜意地品味著香茗,李麟則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遙神情,終於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確定有法子說服姑夫麼?那個宋逾可是差點死在裡面呢,若不是你讓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計就沒有成功的希望了。」說罷便拿起茶杯喝了起來。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這也沒有法子,事前難以掌握他的行蹤,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爺儘管幸災樂禍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閩護持陸氏一門的可是渠黃師兄,他和逾輪師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還沒有等到郡王爺去向陸小姐求婚,陸小姐就已經出閣了。」

  「噗!咳咳!」李麟將口中茶水嗆了出來,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聽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願意柔藍嫁給你,你這人心機太深沉,就連姑夫也敢算計,還是我皇兄更適合柔藍,不過你確定父王會那樣做,莫非你還能威脅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個小小的六品文書,怎敢去威脅堂堂的齊王殿下,只不過齊王性情狂放,雖然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但是本性卻是不改的,更何況王爺為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為難,那位柳姑娘外柔內剛,又遭遇這樣的慘痛離別,想來定會出言相抗,縱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會將柳姑娘截下,縱然過程不同,結果卻不會有什麼變化,你還是想想自己要辦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確定我不會被靈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閃過笑意,道:「應該不會吧,如果你被宰了,我會想法子替你報仇的。」

  李麟恨恨地頓足罵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會好好報答你的。」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霍琮歎道:「若是真的失敗,只怕也等不到你來教訓我了,能不能過了先生那一關,都很難說啊!」

  正如盜驪所言,如今南楚使團已經進了合肥城,齊王的帥府便設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國主的行宮之內,座行宮本是武帝時候所建的,氣勢恢弘,富麗堂皇。尚承業戰戰兢兢地走上銀安殿,也顧不得感歎本來是國主的行宮卻成了大雍親王的帥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兩側叉手而立,殺氣凌人的雍軍將領,走到殿中深深施禮,直到傳來「平身」的命令,才敢抬頭向上望去。

  只見御階王座之上坐著一個俊朗威嚴的中年男子,身著金色軟甲,外罩赤色錦袍,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儀,雖然已經是四十五歲年紀,但是相貌氣度依舊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顏。只是他面帶笑容,神色平和,卻令尚承業生出陌生的感覺。當年齊王出使南楚的時候,尚承業也曾見過他,只是當時的齊王便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危險耀眼,如今重見,卻覺得這男子昔年嘯傲蒼穹的霸氣已經變得深沉內斂,只有雙目中偶然流轉的睥睨天下的精光,才會令人察覺這人其實比從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風采,才配得上統率大雍精兵,北滅漢土,南征楚國,立下無數顯赫功業的齊王殿下

  而在齊王左側的椅上,坐著一個青袍綬帶的儒雅男子,雖然是灰髮霜鬢,卻是神采奕奕,淡凝從容的氣度,便在銀安殿氣勢洶洶的眾多武將猛士之中,也絲毫不顯得遜色。雖然闊別多年,容顏已經有了許多改變,但是尚承業還是立刻猜出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轅的第二號人物,今年已經重新被雍帝晉爵國侯的江哲,他更隱隱覺得,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彷彿自己在他心中毫無份量。

  而在齊王右側椅上坐的卻是一個虯髯大將,威勢如山,雙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荊遲。他目中滿是鄙夷戾色,似乎隨時都可能起身殺人一般。

  不過令尚承業更為注意的卻是在江哲身後立著的兩人,一人青衣垂首,雖然是謙卑的奴僕模樣,但是尚承業卻不敢流露出輕視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順之名天下皆聞,若無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容光瀲灩,端麗秀雅,那少女正低頭在江哲耳邊說些什麼,江哲微微點頭,神色間滿是縱容寵溺。看到這一情景,尚承業心中一動,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報,據說江哲之女昭華郡主江柔藍這兩年一直在軍中,此女不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愛,更是未來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選,若非大雍太子李駿正在江淮督戰,只怕此女已經被立為太子妃了。眼前這少女不僅姿容端麗,更是儀態萬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現在銀安殿上,想來必然是昭華郡主無疑。

  強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亂想,尚承業在階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國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轅元帥齊王殿下,我主誠意求和,願割土納貢,永為大雍藩屬……」

  剛說到此處,李顯已經不耐煩地道:「本王承帝命討伐不臣,貴使想要求和也應去長安面見陛下,這些話對本王說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不見你,愧對你遠道盛情,既然已經見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議之事以後再說。」

  尚承業原也沒有指望用言辭說服齊王,但是李顯卻連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他,不由暗自憂愁,只得道:「王爺乃是大雍帝胄,南征主帥,若王爺肯體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進言貴國陛下,息干戈,止殺伐,共成和議,令兩國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則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爺恩德。」說到此處,見李顯神色頗不耐煩,全無動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虛言,想起這人從前好色的聲名,一狠心,也顧不得顏面,繼續道:「為了表示我主誠意,外臣此來,攜有諸般貢品,禮單昨日已呈上王爺,請王爺體念我主至誠,笑納禮物,允許和談。」

  李顯聞言笑道:「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卻這麼多廢話。」此言一出,荊遲不由大笑起來,笑得是前仰後合,有他帶頭,階下眾將也不由哄笑起來,尚承業臉色卻變得如同豬肝一般。這時原本含笑看戲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縱然是故意折辱使臣,這樣也有失體統,發出一聲警告地輕咳,他雖然是文官,但是在軍中頗有威儀,只是冷冷環視眾人一眼,笑聲立刻停住,荊遲更是幾不可察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作聲。江哲又瞪了李顯一眼,淡淡道:「貴使見諒,這和議之事,事關重大,齊王殿下雖然是主帥,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稟明陛下之後,不論事成與否,總會給閣下一個回復。」

  雖然出言替尚承業解了圍,但實際上我可是很討厭這個尚承業,雖然是我設計通過他說服尚維鈞加害陸燦,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會欣賞他,雖然很想直接將他拖下去千刀萬剮的,可是既然已經準備今冬休戰,用和議來敷衍一段時間倒也不錯,免得楊秀、容淵這些人不安分,再說將來他父子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卻也不用我擔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準備等到攻下南楚之後,將尚氏一門斬盡殺絕,想要討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鍾情於她的陸梅陸小姐。

  說起來倒也有趣,我將關於陸梅出走建業之後的經歷記錄下來給李麟看,這一向冷酷無情的小子居然讀得抹了半天眼淚。其實這也難怪,若非是聽董缺所說,我也不敢相信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孩,會有那樣的勇氣和毅力,帶著石玉錦逃到荒村,更別說石玉錦因為動了胎氣難產,長達七八個月的時間,都是這個小女孩忙裡忙外照顧嫂子和侄兒,雖然得了董缺許多幫助,可是這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我把這些告訴李麟知道,便是希望這小子不是僅僅被陸梅的艷光迷住,也不是因為放棄柔藍而另尋寄托,我希望他真正愛上陸梅,這才能對得起泉下的陸燦。陸梅外柔內剛,溫柔賢惠,若真的嫁給李麟,是這小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輕歎了一口氣,別人的事情都好辦,怎麼我自己的女兒卻這麼麻煩,我身子好了以後,本想乾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讓我做了江南行轅的監軍,所謂監軍,卻是連自由行動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罷了,反正軍務我也不需擔心,留在行轅之內尸位素餐也就罷了。唯一令我頭疼的便是柔藍的婚事,雖然皇上沒有明示,可是這兩年來勸我的人不少,雖然都未明說,卻是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同意這樁天作之合的姻緣。

  但是我當真不願藍兒嫁給李駿,為了提防太后、皇后趁著我不在的機會立了藍兒為太子妃,我索性將她留在身邊,沒讓她回京,更不讓她和李駿見面,希望時間能夠沖淡她對李駿的情意。可是這丫頭也真倔強,平日裡在我面前溫順乖巧,貼心服侍,為我分憂解勞,這幾個月甚至可以替我處理一些尋常文書了,絕對看不出什麼異樣,可是只要我提到她和琮兒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語,絕不答應。兩年沒讓她和李駿見面,書信未通,可是只要有人無意中提起李駿,便會立刻見到她豎起耳朵,若是聽到李駿那裡什麼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還沒有法子,難道我還能阻止她探聽淮東那邊的軍報麼?這般深情,讓我見了越發疼惜,唉,若是這丫頭效仿尋常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兒成婚了,父母之命,難道她敢違抗麼?可是她偏偏一直逆來順受,除了不肯鬆口許婚之外,就是最乖順懂事的女兒也不過如此,叫我怎麼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亂想,恍惚間聽見李顯的聲音道:「這柳如夢據聞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見識一下她的色藝,傳本王令諭,讓她上殿獻藝。」

  我皺皺眉,貢品的禮單似乎柔藍忘記拿給我看了,回頭低聲問道:「藍兒,這柳如夢是誰,也是南楚送來的禮物麼?」

  柔藍目光閃動,低聲答道:「爹爹,南楚國主送過來許多金銀珠寶,還有歌舞女樂,這柳如夢據說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藝天下聞名,想來是南楚國主量珠而聘,送來這裡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經淪落如此,豈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說著,我卻皺緊了眉,這柳如夢三字我應該見過,只是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電轉,突然想起陳稹呈上來的關於逾輪的情報,裡面似乎提到他為一個風塵名妓做琴師,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夢。這件事情我並未留心,若非是我過目不忘的本領,卻也想不起來,不過這兩年逾輪已經離開了建業,想來和這女子已經沒有什麼糾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我淡淡道:「南楚的貢品禮單怎麼昨夜沒有送來給我?」

  柔藍心中一驚,答道:「爹爹這兩年來都不喜歡過問這些瑣事,所以藍兒也沒有留意,只是將禮單歸檔了,既然爹爹要看,藍兒這就讓人取來。」

  我搖頭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說吧,以後不可疏忽大意,總要先稟明我之後再處置。」

  柔藍輕吐香舌,道:「是,爹爹。」

  這時,我突然覺察身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就連正在和我說話的柔藍,還有素來人前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順子,兩人的眼睛都逕自望著殿門方向。

  我覺得奇怪,正過身子向殿門望去,只覺腦中轟然,瞬間忘記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銀安殿門口,一個頭上罩著銀紗的女子凝眸佇立,雖然只是靜靜站著,但是那絕代的風華已經展現無疑,隱隱間,似乎傳來微不可聞的一聲輕歎,那女子向前走來,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動間環珮叮咚,彷彿仙樂相隨,走到階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於地,精緻的孔雀翎長裙在她四周散開,眾人望去只見她青絲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見花容的執念。

  李顯青年時本是聲色犬馬之人,見識過的歌舞女樂不計其數,苦苦思索,卻覺得鮮有人能比此女風華,眼中閃過異色,憶起昔日放縱,不由興起,大笑道:「免禮平身,抬起頭來,讓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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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聞言起身,然後抬起螓首,銀色頭紗輕輕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雙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顯只覺這女子眉宇間帶著不屈之意,雖是顧盼生姿,卻更有絕世獨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銀安殿中頓時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氣殺機籠罩起來,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有在李顯揮斥方遒,殺伐決斷之時才會展現出來,就是殿中的將領侍衛也都有些戰慄不安,那女子初時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當她無意中瞥見李顯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後,心中湧起怒火,嬌軀中彷彿生出無窮力量,靜靜立在殿中,縱然是狂風駭浪,卻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顯越發興起,拊掌道:「好個柳如夢,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傳樂師上來,本王要看看你冠絕天下的舞姿。」

  柳如夢聞言襝衽為禮,淡淡道:「妾身遵命。」

  這時,那些南楚精挑細選的女樂走上殿來,這些樂師都是些秀麗女子,雖然不如柳如夢風華姿容,卻也是十分美麗,只是這些女子走入殿來,卻是個個戰戰兢兢,原來李顯並未收斂威勢,這些女子都不敢正視於他,就連手中的樂器都似乎生疏了許多,樂聲斷續不成曲調。在一旁的尚承業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聲申斥,一個彈箏的女子越發慌亂驚恐,手一抖,已經弄斷了一根箏弦,頓時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李顯見狀面上露出怒意,指著那彈箏女子道:「賤婢無禮,壞了本王觀舞興致。」

  殿中將士見李顯震怒,只是心中雖有憐香惜玉之意,卻不敢多言。有些膽大的已經目視江哲和荊遲,這殿中也只有他們兩人有資格出言勸解,不料荊遲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不知道神飛何處,而江哲卻是目光凝注在柳如夢身上,神色有些如癡如醉,更是沒有說情的閒心。

  眼看這女子就要遭受重責,柳如夢本是俠骨柔腸之人,見狀高聲道:「王爺威儀如山,令妾等見而驚懼,亦是無奈之事,何必怪罪無辜弱女,王爺若是想看妾身舞藝,妾身能作無聲之舞,便無管弦也無妨礙。」

  李顯聞言大笑道:「好個柳如夢,這般放肆無禮,本王理應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無聲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兩罪並罰,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夢微微一笑,輕移蓮步,走到大殿中央,長袖揮灑,便開始翩翩起舞,雖然沒有曲樂,可是她飛旋的舞姿彷彿蘊藏著天然的韻律,環珮叮咚,連綿而悅耳的金玉之聲聽在眾人耳中漸漸變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飛渡似的嬌姿,繁雜多變的獨特舞步,狂放而縱情的一舞扣人心弦。

  柳如夢縱情飛舞著,這一刻她的心中彷彿響起了數年來伴著她起舞的動人簫聲,何需管弦舞樂,那韻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沒有可能和他相見,再也不能跟隨自己的心意起舞,從今後自己便是籠中絲雀,再也沒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憤化入舞姿,殿中眾人縱是不識風情的莽夫,也能夠感受到柳如夢無聲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淒愴。待到柳如夢一舞終了,殿中已經滿是唏噓之聲,柳如夢低首襝衽,廣袖下垂,盈盈拜倒,不願令人發覺她目中盈盈水氣。

  李顯長歎一聲,就是以他的堅毅心志,也險些淚落,原本早已決定將這次南楚送來的女樂賞賜軍中將領,此刻也不由心動,不由道:「卿的舞藝果然天下無雙,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習,不知道卿可願從命?」

  柳如夢眼中閃過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陳而來,生死不能自主,王爺何需動問。」

  李顯原本心中並無惡意,自從和嘉平公主林碧成親之後,他已經失去拈花惹草的興趣,此刻不過是憐惜柳如夢才藝,有心庇佑於她,更已準備讓林碧做主,為這女子尋個歸宿,但是柳如夢的回答卻是這般冰冷,反而令李顯越發好奇,道:「聽卿的話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還不願隨本王回府麼?卿不必矯飾,直言無妨,本王這點度量還是有的。」

  柳如夢本是心中懷恨,此刻聞言也不論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豈能屈身相事仇讎。」

  一言激起千層浪,本來殿上眾人多半愛慕她的才藝品貌,想不到她說出這般悖逆之言,對於一個被當作禮物的女子來說,這般勇氣世間少有,不論是氣惱還是欽佩,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夢身上,只是不知李顯如何處置。

  李顯卻並未惱怒,他初時故意放縱,本是有意戲弄尚承業,對於這些被當作貢品送來的歌舞女樂,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對柳如夢諸般相試,不過是一時興起,見柳如夢這般言語,反覺正合她的氣質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轉,無意中見到江哲雙目迷離,似乎神魂顛倒的模樣,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來對女色並無多少興趣,如今這般失態當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對這女子動情了麼,此刻李顯可全沒想到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變色道:「豈有此理,本王對你這賤婢以禮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來人,將此女押下去重責百鞭,而後將其送入軍中為苦役。」

  此言一出,不僅那些女樂個個膽寒,嚇得魂不附體,就是那些大雍將領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業心恨柳如夢胡言亂語,唯恐破壞和議反覺心中快意,毫無出面求情之意,看在眾人眼中,越發覺得齒冷。

  兩個侍衛走上殿來,上前欲要將柳如夢拖下去行刑,柳如夢也不哀告求饒,只是淡淡瞧了李顯一眼,美目中滿是鄙夷,也不待那兩個侍衛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無邊苦痛一般。

  柔藍見狀大驚,心道雖然那柳如夢果然和齊王舅舅衝突起來,可是爹爹怎麼沒有出言相救,看來只有自己出面救下這位可敬的柳姑娘了,正待她想要鼓起勇氣求情,卻見江哲目中突然清明起來,朗聲道:「且慢,王爺,此女雖然冒犯殿下,但請殿下憐她才藝,不要重責於她,也免得他人嘲笑我大雍沒有容人之量。」

  李顯大喜,心想莫非自己竟然尋到了這人難得的軟肋,試探地道:「莫非隨雲憐惜此女色藝,呵呵,這也是此女之福,既然如此,本王就將她送給你為侍妾如何?」

  我聞言一愣,連忙道:「這怎麼使得。」

  李顯故意作色道:「隨雲既然無心,那本王也不多事,快將柳如夢帶下去行刑。」

  我心中一痛,縱然察覺了李顯眼中暗藏的笑意玄機,也不由道:「王爺手下留情,既然已經將此女送與本侯,若要責罰,也該是哲親自施為。」

  李顯聞言心中狂笑,卻不敢流露出來,只聽江哲自稱本侯,就知道他已經是十分惱怒,但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笑道:「好,將柳如夢送到監軍住處,好生照顧,不得有失。」

  我只覺得面上羞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眾人的目光好似可以灼穿我的身軀一般,說起來我雖是駙馬身份,可是縱然如此,有幾個侍妾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不愛女色,縱然皇上賞賜美女,也都淡然拒絕,今日卻不得已接受了柳如夢,當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東流。氣惱之下不由拂袖而起,也不顧什麼禮儀,氣沖沖地走出銀安殿,也不回住處,更不尋車馬,便安步當車走出行宮,到了街上,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柔藍在我身後低聲問道:「爹爹,你不是真的想把那位柳姑娘收入房中吧?縱然娘親不管,女兒也覺得不妥呢。」

  我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目光落到她面上,卻見她目中滿是不安煩惱,心中一軟,心道,柔藍自幼便和長樂親近,母女情深,不啻親生,她為此憂心也是情理之中。目光一轉,又發覺街上行人都在偷偷望來,柔藍衣飾華貴,容色美麗,未免過於顯眼,便歎道:「傻丫頭,好了,我和你順叔到外面散散心,你先回去吧,琮兒這兩天應該回來了,這次我可是特意用了軍令相召,想來也無人能攔阻,你替他安排一下住處,還有,好好安排一下那位柳姑娘,不要為難她。」雖然有些難堪,可是擔心柔藍為了替她娘親出氣,而欺辱了柳如夢,還是多說了一句話。說完便轉頭就走,也不敢去看柔藍的神色,所以我自然不知道柔藍眼中滿是崇敬之色,正在暗暗祝禱道:「霍哥哥果然神機妙算,老天保佑他的計策能夠成功,讓爹爹越糊塗越好,可別識破了機關。」

  此刻我腦中果然是一團混亂,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小順子拉住我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要過分勞累,不如尋個清淨所作休息一會兒。」

  我停住腳步,這才察覺已經是額頭見汗,今日陽光略有暖意,只是寒風吹拂,若是我再這般胡亂走動,只怕會受了風寒,苦澀的一笑,看到前面有座酒樓,便逕自走去,也不理會上前招呼的夥計,走到二樓,看一間廂房簾攏高卷,知道無人,便走了進去,小順子吩咐了幾句,便放下了簾子,我心知暗中保護我的虎賁衛很快就會將樓上客人請出,說話也不需小心,跌坐在椅上,感受著廂房內的暖意,我再度陷入沉思。

  已經十八年了,飄香玉碎珠沉已經整整十八年了,手撫指上玉環,憶起佳人的音容笑貌,心中痛楚非常,自從為她復仇之後,我便將昔日深情黃土深埋,縱然見到玉環想起她的時候,也強迫自己只去想些歡樂的事情,再和長樂成婚之後,一來是她的如海深情化解了我心中苦痛,二來也是不願令長樂猜疑,所以更是將關於飄香的一切深藏於心,時間久了,我幾乎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飄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我心中的傷痛從來都未痊癒。若非為了這個緣故,我又怎會放縱逾輪,任憑他脫離秘營,只因逾輪的傷痛與我正是同病相憐,只要想到世上還有一人和我一樣心中有著飄香的影子,我便不會覺得孤獨,所以只要逾輪不會壞了我的大事,我便不願取他性命。

  憶起柳如夢神似飄香的氣質風采,不由魂斷神傷,她一個弱女子,對著殺人盈野的齊王,在那縱是當世豪傑也不由屈膝的威勢下竟敢奮起反抗,這般傲骨,令我想起昔日飄香怒斥韓王的事跡,想必當時的飄香也是這樣的凜然無懼吧?

  慢慢回憶著關於飄香的點點滴滴,就連驚聞飄香慘死的不堪回憶也再度湧上心頭,任憑傷痛肆虐心頭,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心中卻是一清,只覺縈繞心頭多年的積鬱盡皆化去,揮手推開滿面惶急過來探視的小順子,我抬頭笑道:「不要緊,這是心傷發作了,吐血之後就沒有妨礙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在搞鬼?」

  小順子放下心事,只覺江哲神情輕鬆之極,眉宇間更是多了一種灑脫的神采,恍惚之間,竟覺得彷彿回到了建業初見之時,那時候地江哲便是這般神情,只覺心中感慨萬千,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連忙別過臉去,過了許久,才回過頭道:「離開行宮之時,我已經傳下諭令,查問此事。別人不知,陳稹和八駿多半都見過柳夫人,柳如夢神似夫人,此事他們不曾上報,想來也是怕引起公子傷心,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如今柳如夢被送到雍營,他們卻仍不稟明此事,令公子促不及防見到此女,此事絕不能容,請公子下令懲戒,以儆傚尤。」

  我搖頭道:「罷了,初時不說,也是他們的心意,再說我記得逾輪和此女有些瓜葛,如今想來也應是此女神似柳飄香的緣故,他們瞞過此事也是用心良苦,至於今日之事,雖然應該責罰,可是畢竟解了我多年心結,卻也不要過分怪罪他們,只是查清楚也就罷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是想不出來,罷了,我們先回去吧。」

  小順子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那位柳姑娘如何安排?」

  我聞言一怔,目光落到小順子面上,見他神色似有隱憂,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過來,等他神色茫然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指輕彈,小順子立刻摀住了額頭,露出無辜之色,雖然明知我這一個暴栗對他來說還不如蚊子咬他一口,而且若非他甘心情願,我更是沒有可能得手,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罵道:「混蛋,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豈會這般放不下,更不會做出李代桃僵之事,若是做出那種事情,不僅對不起長樂深情,更是對不起飄香。這女子也是可敬可憐,過幾日問問她的心意再做決定吧,飄香已經不幸,我不願她也紅顏薄命。」

  說罷我起身走出廂房,果然見到虎賁衛已經在外面宿衛,逕自走出酒樓,上了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馬車,逕自回府,全然沒有留意到小順子一路上眼神忽忽而迷惑,忽而閃爍,最後變得清明如寒冰。

  小順子側過臉去,唇邊露出一絲微笑,面上更是露出瞭然的神色,雖然覺得自己應該提醒江哲一下,但是心思數轉,瞥了一眼仍在皺眉思索的江哲,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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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愛其色藝,欲以金屋納之,姬拒之曰:「妾為楚人,不事仇讎。」王聞之而怒,欲加罪,楚國侯哲正從軍行,婉言勸王,王遂改顏,將姬贈於哲,哲乃賜金赦之。柳姬離雍營,乃效鴻飛冥冥,或言從良人去矣!

  嗟乎,當社稷危亡之時,余每見儒冠降敵,壯士卸甲,不及柳姬多矣,乃為之志,以彰其行。

  ——《南朝楚史柳姬傳》

  緩步走下車馬,進了府門,我便逕自走入書房,柔藍正在書案後替我整理公文,寫出節略供我快速瀏覽,見我進來便乖巧地起身相攙,等到我坐下之後,又親自端上香茗,我端起香氣四溢的茶水,不由滿意地看了她一眼,有女如此孝順,當真是老懷堪慰。

  隨手將柔藍已經放在面前的南楚禮單拿起,打開看了起來,只看到第二行我就已經「噗」的一聲將口中茶水全部噴了出去,不由指著禮單大聲道:「這是怎麼回事,靈雨姑娘也是貢品之一,秘營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快派人去查,人送到哪裡去了,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難道我要拿命去賠麼?」

  柔藍露出茫然之色,道:「爹爹,靈雨姑娘是誰啊?」

  我這才想起柔藍並不知道江南的事情,不由急得起身在書房之內轉來轉去,我離開銀安殿已經三個多時辰了,按照事先的安排,這個靈雨一定是賞賜給了哪個將領,這個女子我可是答應過替秋玉飛照料的,若是出了意外,我還有什麼顏面去見朋友。這時候小順子已經出去傳令了,等他走進書房,我已經冷靜下來,淡淡道:「讓呼延壽去荊遲那裡看看,既然柳如夢在我這裡,齊王殿下多半會將靈雨給了荊遲,如果人果然在那裡,就讓呼延壽直接要過來,想來荊遲不會駁我的面子的。柔藍,你查一下明鑒司有沒有相關的情報呈上,靈雨既是鳳儀門弟子,又是玉飛意中人,這樣的身份,明鑒司那裡定有記載,若是她名列貢單之上,此時必定已經傳遍江南,明鑒司理應呈上節略才對,可是我記得這幾日並未看到類似的文書,若果真沒有,明鑒司便是失職了。」

  柔藍口中答應,走到書案上開始翻閱明鑒司呈上的文書,低頭翻閱了一會兒,忍不住向父親偷眼望去,卻見小順子神色古怪地望著自己,心中一顫,連忙避開他的目光繼續尋找起來。她自然知道是找不到的,只因她早已將明鑒司送來的呈文藏起來了,江哲本就不甚留心這方面的細務,所以被她瞞過。

  房中一時變得十分寂靜,除了柔藍翻動書頁的嘩嘩之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我坐回椅上,凝神想著心事,秘營出了什麼變故,這樣的事情怎會沒有消息,聯想到柳如夢之事,雖然肯定秘營決不會背叛於我,但也是疑慮重重。正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卻有侍衛前來稟報,說是秋玉飛在外求見。

  我眉頭緊鎖,怎麼秋玉飛這個時候來了,他不是已經閉關了麼,這兩年消息難通,按理說他跟本就不應該知道靈雨之事,難不成魔宗提前讓他出關了麼,讓小順子代我前去迎客,我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希望靈雨姑娘無事,不過若是李顯真的將她賜給了荊遲,倒是無妨,荊遲雖然粗莽,卻不是好色之輩,若是靈雨姑娘不願,他必然不會強迫。

  正在我暗暗安慰自己的時候,小順子已經引著秋玉飛走入書房,我起身迎接,目光落到秋玉飛面上,便是一震,只見他星目無光,容顏蒼白,竟似是受了重傷的模樣,微微皺眉,逕自上前伸指搭在他脈門,良久,我歎了口氣,抬起頭道:「玉飛,你怎會傷得如此之重,而且似是沒有好好調養,若是再晚來幾日,只怕要多養上幾年了。」說罷,我轉頭道:「小順子去拿藥箱和金針來,藍兒迴避一下,告訴呼延統領,不論人在何處,都要接過來,便說江某多謝了,翌日必定親自登門謝罪。」

  小順子心知江哲這般含糊其辭,是不想秋玉飛心中焦慮加重傷勢,柔藍乖巧得很,自然也不會多言,兩人走出門去,等到房門掩上,遮去江哲目光,小順子目光一寒,灼灼望向柔藍,卻不言語,柔藍心中一顫,悄無聲息地跪在地上,面露哀求之色,小順子猶豫片刻,終於輕輕搖頭,逕自走去,柔藍心知小順子已經答應不過問此事,面上露出明艷的笑容,站起身來,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間,還要將秋玉飛已經到達的消息傳出去,好讓霍哥哥決定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等到小順子取了藥箱和金針回來,我讓秋玉飛到書房內間的軟榻上盤膝而坐,讓他寬了衣裳,先用金針通暢了他的氣血,又讓他服下我秘製的治療內傷的藥物,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慢慢休養調息了,先天高手一旦受傷,想要痊癒也是極難的。

  醫治完畢,秋玉飛穿好衣服,起身拜謝道:「多謝隨雲援手相救。」

  我愕然道:「玉飛何時變得這般生分,你我相交多年,在下又略通醫術,豈有不出手的道理。」

  秋玉飛黯然道:「我是謝隨雲你相救靈雨,我入城之時已經聽見傳言,南楚使臣送上的女樂皆被齊王殿下賞賜給將士,其中最出眾的兩人,分別是賜給隨雲和平北將軍荊遲的,隨雲一向不愛女色,若非是為了救下靈雨,怎會接受這樣的賞賜呢?」

  我不覺汗顏,心道,還是等到接回靈雨之後再道歉吧,為了岔開話題,我笑著問道:「玉飛,這天下若論武功之高,你已經在十指之數,是什麼人能將你傷成這個樣子?」其實我很懷疑是魔宗傷了他,所以很想問個清楚。

  秋玉飛似乎明白我的疑慮,搖頭淡淡道:「不是師尊。」我鬆了一口氣,正要再問,不料秋玉飛又黯然道:「是大師兄重傷我的。」

  我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不問可知,秋玉飛定是知道了靈雨之事,私自逃出來的,魔宗一向言出如山,必定大怒,派段凌霄擒回玉飛自是情理之事,其中細節卻也不必再問,只是不知是何人傳遞消息給他的,便問道:「玉飛閉關兩年,不問外事,就連在下的書信也是石沉大海,不知卻是何人將消息送到了玉飛手上?」

  秋玉飛目中閃過疑惑,問道:「莫非不是你遣赤驥給我傳信的麼?我聞信私自出關,中途卻被大師兄截住,為了脫身,只能硬受了大師兄一掌,幸好大師兄手下留情,要不然只怕我已經死在路上了。」

  我聞言不由問道:「莫非段大公子也到合肥了麼?」

  秋玉飛有些尷尬地道:「恐怕要給你惹麻煩了,大師兄奉了師尊諭令,是絕不會放手的,恐怕很快他就會到合肥了。」

  我心中疑雲重重,秘營眾人在搞什麼鬼,靈雨的事情不告訴我,卻費了那麼大力氣告訴玉飛,還讓原本已經退出秘營的赤驥也牽扯了進去,正欲仔細想想其中蹊蹺之處,呼延壽匆匆走了進來,稟道:「侯爺,靈雨姑娘果然是在荊將軍那裡,不過末將去後卻得知嘉郡王將人要走了,末將去見嘉郡王,郡王不肯放人。」

  我只覺腦子裡面轟得一聲,也顧不得去看秋玉飛瞬間變得冷森酷厲的面容,怒道:「李麟怎麼回事,他小小年紀,莫非也對女色有了興趣麼?」

  呼延壽低頭道:「侯爺,末將也婉言問過,聽嘉郡王的親衛說過,郡王得知那女子是鳳儀門餘孽,心中懷恨,郡王說若非是鳳儀門謀逆犯上,也不會害了他的生母,所以要殺人洩憤。」

  我還沒反應過來,秋玉飛已經冷冷道:「隨雲,這是怎麼回事?」

  我只得赧然道:「玉飛尚請恕我失察之罪,我方才才知道靈雨姑娘竟然也在貢單之上,所以令呼延統領去要人。」

  秋玉飛聞言身子輕顫,淡淡地望了我一眼,眼中滿是懷疑,我也知道這話他不易相信,若是赤驥可以傳信給他,我又怎會不知道,正欲向他解釋,秋玉飛已經拂袖而出,神色冷厲,似乎頗為平靜,推門而出,可是當他身形消失在門外之後,那厚重的木門竟然就在我的眼前迸開,我愣愣地望著那一頓巴掌大小的木頭碎片,不由心中一寒,腦子裡面更是一團混亂,一向以來,我已經習慣了身邊事情盡在掌握的感覺,今日的種種變化都脫出了控制,真讓我有著無所適從的感覺。

  不知呆了多久,我站起身來,高聲道:「小順子,立刻跟我去李麟那裡,希望還有挽回的餘地,李麟怎會如此胡鬧呢?」一邊暗悔自己可能忽視了李麟心中的陰影,一邊企盼著靈雨安然無恙,如果秋玉飛和李麟衝突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轉念一想,就算是靈雨沒有事情,段凌霄若是追了來,又該如何處置,心中千頭萬緒,只覺得頭大如斗。

  小順子也不作聲,只是下令備了車馬,護著江哲揚塵而去,更是帶上了府中六七成的侍衛,畢竟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極為棘手。

  秋玉飛離開江哲府上,心中一陣茫然,方才一時激憤,令他拂袖而去,到了外面冷風一吹,他便冷靜下來,仔細想來,怎麼也不覺得江哲會做什麼手腳,雖然他也知道江哲對於他和靈雨之事不以為然,可是若是他有心加害靈雨,卻也不必等到今日,其中不知出了什麼變故,自己還是先去嘉郡王那裡救靈雨要緊。可是四下環顧,卻是不識路徑,怎知道嘉郡王李麟的府邸在何處,想要回去問江哲,又覺得顏面無存,再說無論如何,江哲和嘉郡王乃是親眷,總勝過自己這個外人吧,狠狠頓足,決定尋個軍士問路,反正現在合肥城內到處倒是雍軍軍士。

  剛要舉步,身後一個身著虎賁衛服色的軍士疾步趕來,口中喊道:「四公子稍待,屬下奉侯爺之命前來替四公子領路。」

  秋玉飛一愣,目光落到那人面上,記起方才就在江哲府上見過那人,心中一暖,口中卻冷冷道:「江哲怎麼說?」

  那侍衛施禮道:「侯爺吩咐,讓在下領四公子去見嘉郡王,侯爺說嘉郡王雖然年少,卻是氣度過人,應不會真的傷害靈雨姑娘,還請四公子不要過於心焦,謹慎行事。等到四公子救了人之後,侯爺自會向四公子解釋其中誤會。」

  秋玉飛聞言心中略寬,道:「你前面帶路吧。」那侍衛似是十分精明能幹,引著秋玉飛穿街過巷,過了不到兩拄香時間,已經到了一處禁衛森嚴的府邸,秋玉飛正要問那侍衛是否此地,便聽見風中傳來熟悉的清麗琴聲,正是他指點過靈雨的那曲《猗蘭操》,此曲之意本是自傷際遇,孤芳自賞,可是如今秋玉飛聽來,卻覺得那如泣如訴的琴音中隱隱有著思慕之意,他本是音律大家,心念一轉,已經知道自己與靈雨之間,非是自己一廂情願,若非靈雨對自己也有傾慕之情,便不會在彈奏此曲之時這般情意綿綿了,琴為心聲,所以令這原本淒愴的曲調中也多了些柔情蜜意。秋玉飛聽得癡了,竟是忘記了一切,呆呆立在寒風之中,只恨自己走得匆忙,竟連琴也沒有帶上,否則定要立刻彈奏一曲,告訴靈雨自己兩年來是如何的苦苦相思。

  琴音漸漸消沉下去,秋玉飛身影一閃,已經躍上高高的圍牆,他的身影如虛如幻,掠過重重樓閣,府邸之內守衛並不森嚴,幾乎毫無窒礙。就在這時,琴音再起,這一次的琴曲卻是《離鸞操》,哀而不慍微而婉,琴音如同流水,卻將撫琴之人的哀愁淒苦盡情傾訴,秋玉飛只覺得自己彷彿在頃刻之間便知曉了一個弱女子顛沛流離的所有往事,秋玉飛只覺腹中氣血翻湧,一口鮮血湧上咽喉,卻被他強行嚥了下去,他本是知音人,故而這琴中無限悲苦也最能傷他。當他順著琴音終於在重重樓閣之中尋到靈雨所在的花廳之時,琴聲中卻突露變徵之音,其中更有絕決之意,秋玉飛心中大驚,凌空飛渡,一抹雪影足不沾地撲向那花廳,全不理會四面響起的驚呼聲和此起彼伏的警哨聲,一腳踢碎了花廳大門,向內望去,只見闊別兩年的靈雨正端坐撫琴,琴邊的香爐之中余煙裊裊,三支清香已經燃盡,而在靈雨面前,一個黑衣少年手執利劍,正指在靈雨咽喉處。而靈雨神色平和淡漠,對那利劍視而不見,似乎已經漠視生死。可是秋玉飛卻能從方纔的變徵琴音知道,靈雨心中也有一腔悲憤不平。

  秋玉飛突然闖入,驚動了廳內眾人,琴聲嘎然而止,靈雨滿面驚喜,眼中神色變幻莫測,似是擔憂,又似寬慰。

  秋玉飛目光閃動,只見花廳之內除了靈雨和那少年之外,還有兩個中年侍衛,皆是氣度沉凝,雙目神光隱隱,此刻他們已經攔在自己面前,威勢如山,其中一人怒道:「閣下何人,為何擅闖嘉郡王府邸?」

  秋玉飛冰冷的目光穿過兩人,逕自落到那黑衣少年身上,冷冷道:「李麟,便是你要殺害我秋玉飛的未婚妻室麼?」

  李麟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目光閃爍地道:「秋叔叔何出此言,此女乃是鳳儀門餘孽,本王欲要殺她雪恨,為我生母報仇,魔宗與鳳儀門乃是宿仇,她怎會是叔叔的妻室。」

  秋玉飛怒道:「我與她的事情無需嘉郡王過問,秋某只問你,肯不肯讓我將她帶走?」

  李麟冷笑道:「本王言出如山,縱然是四公子你也不能改變本王心意,你看見那香爐沒有,方才本王和靈雨姑娘約定,許她臨死前再撫瑤琴,香盡就是她人頭落地之時,如今香已燃盡,人還尚存,本王已經是失信之人,四公子還是速離此地的好,看在魔宗和我姑夫的份上,我不追擊閣下闖入我府邸的罪責就是。」

  秋玉飛心中冰寒,他和這少年王爺過去曾在江哲府中見過,知道他殺伐決斷,更勝齊王當年,他若定要加害靈雨,縱然自己捨命相護,也終究會有無能為力的一日,不由生出殺機,一字一句問道:「靈雨不過是無辜弱女,你為何咄咄逼人,定要她性命,莫非你堂堂的大雍郡王,便是這般恃強凌弱麼?」

  李麟眼中露出刻骨仇恨,道:「本王原本是父王嫡子,堂堂的齊王世子,若非母妃陷入鳳儀門,犯下謀逆大罪,以致宗譜除名,本王怎會失去世子之位,本王與鳳儀門誓不兩立,這次南來,本欲將鳳儀門斬盡殺絕,如今那些惡毒婦人已經惡貫滿盈,只可惜卻不是本王下的手,如今靈雨姑娘落入我手中,這是她的不幸,也是蒼天給本王一個報仇的機會,我不殺她,豈非辜負了天意。」

  秋玉飛心中殺機越發濃厚,望著李麟冷笑道:「好,好,你要殺她,我便殺你。」

  話音未息,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形已經掠過兩個侍衛攔阻,詭異地出現在李麟身前,一腳將他踢飛出去,「砰」的一聲,李麟的身軀撞在了牆壁上,煙塵四起。秋玉飛心中雖然殺意極盛,可是想到李麟的身份,終究是沒有痛下殺手,饒是如此,李麟只覺眼前發黑,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了出來,四肢百骸更是劇痛無比,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心中大罵道:「該死的霍琮,你不是說我身上的軟甲可以卸去五成內力,不會讓我重傷麼?又說秋玉飛見到靈雨姑娘無事,不會痛下殺手,怎麼本王卻連一腳都沒有撐住?」

  這時,那兩個羞憤交加的侍衛已經縱身過來,不過看在靈雨和李麟眼中,只覺秋玉飛身影一閃,這兩個侍衛已經再度被逼退,不過秋玉飛卻也沒有繼續向李麟出手,而是退到了靈雨身邊,那兩個侍衛護在李麟身前,面上滿是驚怒之色,卻不知秋玉飛雖然表面一無損傷,但是卻已經氣血翻湧,若是這兩人此刻出手,定可將秋玉飛重傷。

  秋玉飛的目光在那兩個侍衛身上凝住,這兩人一人使得是百步神拳,一人使得是鷹爪拳,都已經可以勉強列入絕頂高手的品級,若和歐元寧相比,至少也有他六七成的水準,而自己卻因為內傷未癒,只有平日五成的功力,方才佔了上風,不過是靠著身法靈巧,若是真想取這兩人性命,卻多半會被他們反噬重傷,這樣的兩個侍衛,縱然以李麟郡王的身份,也未免過分奢侈了。

  這時,李麟已經能夠站起來了,他拭去嘴角血痕,高聲道:「列血殺陣,若要放走一人,你們便給本王抹了脖子吧。」

  花廳之外傳來驚天動地的應諾聲,然後傳來兵刃撞擊聲,弓箭上弦聲,而在這其中,秋玉飛更是聽見許多或者沉凝如山,或者輕靈如風的腳步聲,這些人的身手都是一流以上的水準,其中更有兩人,武功更是勝過廳內的兩個侍衛,這樣的排場,就是齊王殿下也不過如此,秋玉飛心中突然生出莫名的感覺,莫非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陷阱麼,可是有什麼人會這般費心對付自己呢?就是大雍皇室想要對魔宗下手,也不會選在江南未定的今日。只是此刻秋玉飛卻也顧不上去想這些,他只是轉頭望向靈雨,眼中儘是歉疚,他已經知道,憑著自己的力量,已經沒有可能救走她了,伸手握住靈雨的素手,靈雨抬頭向他望來,清靈如水的明眸儘是感激之意,四目相對,目光糾纏在一起,再也難以分開。

  良久,秋玉飛長歎道:「嘉郡王,你當真是用心良苦,想必定是設伏以待,只是不知秋某與你有何等深仇大恨,讓你如此費心設下這個圈套?」

  李麟目中閃過一縷寒芒,淡淡道:「本王身邊禁衛如雲,一向如此,秋叔叔言重了。本王一向對四公子十分敬重,就是不看在魔宗份上,也要顧及姑夫大人和四公子的交情,只要留下此女,任憑本王處置,今日之事,本王便當作沒有發生過。」

  秋玉飛眼中閃過悲色,淡淡道:「靈雨乃是秋某未婚妻室,如果嘉郡王定要加害,那麼就將秋某一起算上吧。」

  李麟聞言,心知秋玉飛已經隱隱屈服,但是按照事先和霍琮商量過的宗旨,自己卻不能輕輕放過,故意在眉宇間露出一絲殺氣,傲然道:「四公子言重了,不論是皇上還是我父王,對魔宗都是敬重有加,四公子更是姑夫大人的至交,李麟縱然膽子再大也不敢得罪四公子,只是此女乃是鳳儀門餘孽,就是魔宗也容不得此女入門,否則四公子怎會被迫閉關,想來四公子今日來此,也沒有得到魔宗的許可。縱然本王寬恕此女,莫非四公子還能和魔宗作對麼,大雍一統天下,乃是遲早之事,魔宗的手段在下雖然只是耳聞,卻也知道不同尋常,天下之大,也無四公子容身之地,還是放棄此女,返回向魔宗負荊請罪,才是正道。」

  秋玉飛只覺心中一震,這少年王爺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令他也難以辯駁,但是目光落到靈雨蒼白的面容上,卻是再也不能移開,縱然粉身碎骨,也難以割捨這樣的知音,抬頭毅然道:「既然如此,就讓在下領教一下嘉郡王的血殺陣,如果秋某能夠帶走靈雨,此事可否到此為止?」

  李麟歎道:「本王不才,卻也知道憑四公子現在的實力,縱然護住這女子,也必將重傷難癒,死期不久,秋叔叔何必要為個女子這般犧牲?」他言辭之中信心十足,靈雨雖然不甚了然雙方實力的深淺,也已經相信了他的說法,再度抬頭望向秋玉飛,只見他神色凝重,顯然李麟這番話並無虛假,心中一寒,知道這渺茫的一線生機終於斷絕,正欲將手抽還,卻見秋玉飛淡然堅定地道:「請問郡王爺,如果秋某帶著靈雨闖出血殺陣,此事可否到此為止?」

  靈雨聞言頓時愣住,她多年流落風塵,見慣了負心自私之人,心門早已深鎖,埋首琴藝,卻也有不願躋身世俗之意,這些年來,只有柳如夢憑著兩年來的點點滴滴,得到她的信任敬重,而秋玉飛雖然是她心中思慕之人,可是卻也並不十分信任他,更何況在這種生死關頭,縱然秋玉飛被迫捨棄自己,她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可是秋玉飛卻終究不曾捨棄她,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滾滾而下,低聲道:「這又何苦呢,四公子本是前程似錦,何必為了靈雨甘犯眾怒,忤逆尊長。」

  秋玉飛心中一沉,低頭望去,只見靈雨霧水迷濛的雙眼中滿是絕決之意,然後便覺握在手中的玉手突然變得柔若無骨,輕而易舉地脫出秋玉飛掌握,眼前一花,原本坐在琴凳上的靈雨,已經反縱而起,婀娜的嬌軀便如游魚一般在空氣中滑動折轉,秋玉飛心中閃現一個早已淡忘的名字,不由驚叫道:「隕玉搏殺術,靈雨不可魯莽。」說罷展開雙臂,逕自向靈雨撲去,卻是要將她制住,隕玉搏殺術雖然是近身搏鬥術中最可怕的一種,但是卻也有許多局限,一旦施展出來,多半是玉石俱焚的下場,靈雨非是心狠手辣之人,一旦施展出來,只怕反而更加危險。可是靈雨的動作彷彿游魚一般渾若天成,嬌軀更是彷彿變成無骨靈蛇,當秋玉飛將要把她凌空抱住之時,她卻如同魚兒游水一般,驀然在空中轉過身來,秋玉飛雖然也及時變招,卻只能撕下她一幅裙袂,只是一線之差,靈雨已經撞碎花廳的窗子,衝了出去。

  秋玉飛再也顧不得傷勢,深吸一口真氣,身形便如羽箭一般追出了窗子,靈雨本是有心求死,所以縱身而出之後便沒有再催力,只是隨著餘勢向地上落下,可是她身形尚未落地,便已落入一人懷抱,然後她便覺得兩邊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寒風迎面撲來,讓她幾乎不能睜開眼睛。她沒有掙扎,因為她不需回頭已經感受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耳邊傳來羽箭凌空呼嘯的聲音,可是她心中卻沒有了一絲恐懼,只是盡量提氣輕身,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的任何動作會影響秋玉飛。

  秋玉飛絲毫沒有悔意,空明如鏡的心湖中映出了那些足以洞金裂石的羽箭的軌跡和力道,共有三十六支利箭織成天羅地網向兩人襲來,更是將全部逃生之路全部封鎖,縱然是他未受傷之前也不敢保證可以全身而退,更何況如今重傷未癒,又帶著一個女子,可是他盡量用身軀將靈雨全部遮住,也不顧傷勢的加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定要將靈雨救出此地。

  他心中明白,靈雨非是想要脫逃,便是最笨的人,也知道那種情況下衝出去多半是死路一條,靈雨又是蘭心慧質的女子,怎會不明白,她不過是不想連累自己,自己一個男子,卻不能庇佑心愛的女子,便是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利箭擦過他的衣襟髮際,秋玉飛盡了全力衝出了第一輪箭雨,幾乎已經是筋疲力盡,可是耳中卻傳來弓弦響生,第二輪箭雨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襲來,秋玉飛強運真氣,揮袖拂去,卻是一陣頭暈目眩,知道自己舊傷發作,正在他已經絕望之時,耳中傳來一個冰玉交擊也似的聲音道:「統統住手。」,與此同時另一個威嚴的聲音淡淡道:「玉飛住手。」

  這兩句話都不甚響亮,可是卻偏偏直入人心,每一個人都生出說話之人就在自己身邊的錯覺,而秋玉飛幾乎在聽到這兩個聲音的同時,便放棄了一切反抗,便如斷線風箏一般向下墜落,而那些向他射來的箭矢幾乎是就在他身邊被某種力量折斷震飛,斷矢碎羽零落一地。秋玉飛也顧不得一切,落在地上便放開靈雨,自行盤膝坐下,運氣療傷,但是原本行氣如珠的經脈如今卻是若斷若續,額頭上不由滲出汗珠來。

  靈雨有身在夢中的感覺,前一刻還在生死邊緣掙扎,可是突然之間那些箭矢全部被折斷反彈,而自己和秋玉飛也墜落在地,甚至在這時候,秋玉飛仍然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護住,然後他便在雪後仍有潮濕感覺的石徑上坐下調息,靈雨只能焦急地跪在他旁邊。而就在這時,園中卻突然多了兩個人,而靈雨幾乎沒有看清這兩人是如何到了自己身邊的,其中一人是個灰衣男子,國字臉方正威嚴,只是淡淡望了靈雨一眼,靈雨便覺氣血翻湧,差點攤倒在地,卻覺一縷冰寒的真氣凌空渡入體內,頓覺神清氣爽,氣息平和下來。抬頭望去,卻見另一個容顏如冰雪也似的清秀青年對自己微微一笑。她自然不知道這兩人已經藉著自己暗中拼了一個回合,只是擔憂地看著秋玉飛,就連一個灰髮霜鬢的男子在眾多侍衛護衛下走了進來,低聲傳令,揮退園中所有設伏的侍衛的情景都沒有留意,只是憂心忡忡地望著秋玉飛額上的冷汗,卻連拭去他額上的汗珠都不能夠。

  見此情狀,那灰衣男子眼中閃過憂色,目光落在了已經被江哲召到身邊低聲訓斥的李麟身上,眼中閃過寒芒,原本正在低頭做懺悔狀的李麟只覺如山威勢撲面而來,不由抬頭望去,只見一雙隱隱似有火焰的幽深黑眸滿是殺機地望著自己,胸中如受重擊,一瞬之間呼吸似乎都被截斷一般,若非他骨子裡面的桀驁支撐著他強自和那人對視,只怕已經屈膝在地了。這時候小順子身形微動,已經擋住了那男子的視線,李麟只覺雙膝一軟,身上壓力驟失的輕鬆感覺讓他差點軟倒在地。幸好旁邊的呼延壽扶住了他,只不過李麟怎麼看都覺得呼延壽的眼神不善,手中的力氣也未必太大了些,李麟為時已晚地想起呼延壽的夫人,澄侯蘇青的出身,差點委屈地仰天長嘯,卻不曾發覺,那原本埋藏心中多年的仇恨漸漸淡去,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且說那男子和小順子四目對視,兩人之間的數尺距離彷彿變成了密閉的空氣,勁風氣流橫衝直撞,無數次試探交鋒閃避,若非是這兩人有志一同,各以內力約束兩人之間的暗戰,只怕早已經是雷破天驚,到時候只怕園內再無人可以停留,更別說讓秋玉飛調息療傷了。所以不過片刻,兩人便都頗有默契地住了手。

  這時候李麟低著頭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八角形錦盒,那男子目光一閃,已經看到錦盒上面的篆字「小還丹」,這竟是少林寺百年只能練就一爐的靈丹,若論天下治療內傷的藥物,無出其右,縱然是醫聖桑臣所煉製的藥物,也有所不及,尤其是這種情況下,最是秋玉飛所需的靈藥。那男子望向李麟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小還丹」的珍貴自不待言,縱然是李麟的身份,也應該很難擁有,不過他一時也無心去想李麟如何得到此藥,伸手接了過來,塞到秋玉飛口中,然後將手掌按在秋玉飛背心,渡氣助他療傷。

  李麟心中一寬,知道自己求和之意已經被這位魔宗首徒段凌霄所接受,總算暫時不必擔心了,等到過些日子再慢慢解釋吧,想到自己所做出的犧牲,差點要落下淚來,不過想到從慈真大師那裡偷了一粒小還丹的江慎,李麟又忍不住扯扯嘴角,不知道那小子在受什麼責罰呢?(浮雲寺之內,江慎正蓬頭垢面地在禪房裡面抄寫著厚厚的經文,不時地對天哀嚎道:「啊——,為什麼師父也像爹爹一樣罰我抄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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