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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郡王承命為先鋒,王甚勇武,每自為前驅,耀武軍前,人不敢正眼視之。
十三年春,三軍承帝命渡江,荊遲部、裴雲部,將會師建業,南楚國主驚懼,率宮妃禁衛奔當塗,禁軍聞之大亂,燒殺擄掠,建業官民皆苦,乃開城門請降,郡王為荊部先鋒,軍僅五千,或勸其待主將至,郡王不許,乃悉眾入城,先遣軍士護宗廟,自率軍號令城內,有亂軍為害,皆殺之。建業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顯,令獨自領軍,王乃席捲江南,破豫章、宜春、廬陵、鄱陽、臨川諸郡,皆有大功,軍中皆許為後起之秀。郡王性端嚴,軍令嚴苛,殺伐決斷,楚人驚懼,然頗愛豪傑忠義之士,不忍傷之,縱有冒犯,唯檻送建業耳,時,太子駿鎮建業,見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撫南閩,閩中多蠻荒之地,道路艱絕,人皆不欲,郡王自請鎮八閩,意甚誠,願為南海藩障,太宗嘉許之,任其南閩節度使,許建牙,開府儀同三司。
郡王撫閩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勸農桑,懾豪強,閩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將軍陸燦女為王妃,太宗遣使賜婚,特旨許用親王儀仗。
翌年,太宗詔郡王還朝,民皆扶老攜幼,望塵相送,幾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傳》
霍琮來到鍾離,除了奉太子之命來看望李麟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為了石玉錦和陸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兩人,江哲準備等到荊遲攻之時,遣人將她們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荊遲還未盡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錦生子之後,修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願再逗留了,從董缺那裡得知外面的情勢之後,便要將陸梅和愛子送到汀洲,然後再北返尋找陸雲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遊方道士的身份相救兩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錦這般行事,只能迅速將消息傳到徐州。霍琮這次就是奉命前來,若是石玉錦和雍軍發生什麼衝突,也好從中周旋。如今李麟對陸梅一見心許,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糧草之後,又暗暗和荊遲透了些端倪,囑咐了李麟一些言語,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往徐州去了。
因為急於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帶了四個虎賁侍衛就上路了,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時保護他的舊人,相處數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時分,陽光刺目,人馬都疲憊了,這時,霍琮見到路邊有一座荒廢的廟宇,便提鞭道:「快午時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衛同聲應諾。
這裡本是過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這幾年雍楚對峙淮西,所以才變得殘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風避雨。五人到了廟前,翻身下馬,將馬繫在廟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廟後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馬匹,在階下準備午飯。霍琮見幾人都忙著,便自己在廟外散步起來,想要鬆弛一下筋骨。見到侍衛提水出來,又聽見樹林中傳來潺潺水聲,隱約彷彿,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尋幽探勝之心,向幾個侍衛招呼了一聲,就向林後走去。一個侍衛起身想要跟來保護,卻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勢和去年不同,自從陸燦死後,淮南楚軍龜縮不出,更別說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沒有遇刺的擔憂,更何況霍琮也會些武技,若是尋常南楚斥候,倒也不會被人隨便殺了,所以那侍衛一猶豫,也就沒有跟來。
霍琮走了幾十丈遠,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見底,水中尚有游魚,心中生出閒適之意,便坐在溪邊石上,臨水觀魚,不亦樂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過綠茵的溫暖陽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經是青雲直上,想來已經不記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了。」
霍琮只覺得渾身一震,他緊閉雙唇,忍住呼救的衝動,不僅僅是因為抵在他背後的尖銳利刃,還因為那人的言語。
身後那人見狀笑道:「霍公子果然聰明穎悟,想當初錦繡盟主霍紀城死於敵手,就連名頭也被人奪去之時,卻想不到自己的愛子竟會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閃過寒芒,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利刃已經移開,有一人坐到他身側青石上,從容道:「不知道霍公子還記得我厲鳴麼,當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長安的,這些年來,公子相貌竟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眉心那顆紅痣仍然如故,當初便有相士說這是『草裡藏珠』,主聰明多智,遇難呈祥,如今看來,那相士當真是鐵口神算,誰會想到大雍、南楚兩國都要擒拿的欽犯霍紀城的親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駿器重,將來必定是位極人臣,富貴雙全。不過也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令師叛楚投雍,霍公子卻是認賊作父,這倒也是青出於藍。」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著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語,他本不是這樣輕易就會被人懾服的,只是這人說穿他多年心事,這才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決意復國,為此不惜捨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親之時,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後,更是將家人送到了長安,這卻是盟主一番苦心,長安雖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尋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沒有兵燹之禍,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洩露,就可長久安居。雖然世人都以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東川慶王之變時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從武威二十四年之後,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訊。只是我卻不是錦繡盟中人,夫人也沒有法子和盟中盟主親信聯絡,所以始終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縱橫天下的到底是誰罷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歿,公子在夫人葬後便突然出走,我還曾暗中尋訪過,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進了雍王府。如今想來,公子當時應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測,那麼最可能的兇手就是雍人,只不過不知道是雍王李贄還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沒錯的,只是富貴逼人來,榮華亂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緊咬牙關,不知何時鮮血已經溢出嘴角,那人見了冷冷一笑,道:「厲某沒有出息,後來流落到南楚,跟隨韋首座左右,鳳儀門雖然是落毛的鳳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讓我知道了許多秘密。韋首座這些年來苦心思索,早已斷定錦繡盟從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經落入雍帝李贄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愛藏著掖著,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會有別人,這樣看來,盟主死在誰人手裡,不問可知。據聞江哲對公子愛重非常,公子難道真的一點都猜不出來誰是殺父仇人麼?」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盯著那人,那人卻彷彿渾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買來的秘藥,尋常人若是吃了沒有妨礙,若是重病受傷的人吃了,便會越來越虛弱,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令服藥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愛徒,只要將此物下在飲食湯藥中,就可以報了國仇家恨。公子不必擔心,那廝雖然是岐黃聖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測,申如晦在毒藥上面的本事天下無雙,縱然是醫聖親臨,也不能發覺此藥,更何況這藥嚴格說來並非劇毒,乃是一種強身健體的補藥,只不過不適用於病人罷了。」
見霍琮仍不言語,那人卻知霍琮非是不動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動手,厲鳴醜話說在前頭,半年之內,那人若沒有死去,我便將公子身世洩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那江哲可會心慈手軟。就連他少年知交,親如骨肉的愛徒和他為敵,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孺子,他縱然不捨得殺你,只怕你也從此青雲路斷,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時,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捨命一搏為好。若是公子肯殺了江哲,實不相瞞,厲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願苟活於世,必會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韋首座報知這個好消息,絕不會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於懷。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壽春城內平安客棧來見我,想必到時候壽春已經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來公子就會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別想事情未成就殺人滅口,我早已將書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沒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時,他就會拆開書信,按照我的遺命,將公子身世傳遍天下,到時候公子只怕會後悔莫及。若是公子殺了江哲,我自會將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絕後患,豈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著玉瓶,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公子,已經可以用飯了。」
霍琮下意識地將玉瓶藏入袖中,抬起頭來,那厲鳴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這就過去,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溪邊,也不伸手掬水,卻逕自將頭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過了片刻,霍琮才抬起頭來,起身回頭笑道:「這溪水涼得緊。」水線如珠,從他發上面上淌下,卻絲毫不給人狼狽之感,反令人覺得他灑脫率直。那侍衛隨他數年,知道霍琮偶然會有這般不拘形跡的舉動,卻也沒有看出霍琮心中波瀾,湊趣笑道:「這溪水本就是冷的,現在又是暮春,難免會有涼意,公子還是擦乾水跡吧,要不然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談笑自若地隨著那侍衛走到林外廟前,只見廟前階下行軍爐灶中已經是熱氣騰騰,濃湯就著烙餅,倒也是一頓豐盛的佳餚。霍琮絲毫不露聲色地和幾個侍衛說笑用飯,全無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經是食不知味。用過午飯後,休息了半個時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無話,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趕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幾乎已經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換衣,眼看著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馬向城門奔去。還未到城門,卻驚見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馬停在路邊,凝神瞧去,明黃的龍鳳旗幟,衣甲鮮明的龍驤禁軍,富麗堂皇的公主儀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車隊的身份,未幾,霍琮便看到長樂公主的金輅。
霍琮心中奇怪,長樂公主是因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來江哲應該還沒有痊癒,怎麼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邊發怔,霍琮卻忘記了可以上前相問,那林間溪邊的一番談話給他的打擊之重,絕非表面的平靜從容可以遮蓋的。
大雍公主按照禮制本應使用翟車,唯有寧國長樂公主特旨許用金輅,這本是雍帝榮寵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數轉,已經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鍾離之前,便從太子李駿那裡得知有御史進諫,彈劾長樂公主久離雍都之事,想來定是皇上下旨詔回公主,再望見金輅,心中已是蒙了一層陰影。這時,霍琮又看到長樂公主鑾駕之側,柔藍和慎兒各騎駿馬相隨,但是慎兒穿著行路便服,柔藍卻穿著一件淡黃春衫,全不似要趕路的模樣,只是依依不捨地透過珠簾高挑的窗子和長樂公主低頭說話,便暗暗猜測長樂公主定是將柔藍留在徐州了。
這時候,長樂公主和柔藍都看到了在路邊的霍琮,停住鑾駕,長樂公主柔聲道:「琮兒回來了,你若再晚回來一些時候,就不能向本宮辭行了。」
霍琮這才上前見禮,有些惆悵地問道:「師母這是要回京麼?」
長樂公主輕輕一歎,秀麗的容顏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詔本宮回京,我將藍兒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還年幼,多半不能得心應手,你若在隨雲身邊,可要多擔待一些,隨雲雖然已經好轉了許多,可是我始終放心不下。」
這時候,江慎隔著金輅在另一邊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說,不是我不想把《詩經》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讓我一起回去的,說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師父也要我回去練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後,我再把抄好的詩經交給他。」
柔藍原本已經泫然若泣,聽到江慎言語,卻破涕而笑道:「慎兒,你不是想請人照著你的筆跡抄書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厲害的,瞞不過的。」
江慎聞言立刻愣住了,一雙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姐姐所說的是真是假。
卻聽長樂公主笑道:「是啊,慎兒,你姐姐從前可是吃過虧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論語》,結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張大了嘴巴,愣在哪裡,卻忘了自己還在馬上,差點跌了下來,幸好他武功已經初成,手忙腳亂地控住馬韁。霍琮也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幾日的愁苦煩悶幾乎是一掃而空,只有柔藍滿面通紅,越發嬌嗔不依。
這小小的插曲卻是沖淡了離別的愁緒,直到長樂公主鑾駕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霍琮仍然是面帶笑容,直到柔藍在他耳邊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彈劾麼,就忙著將娘親詔回京去,我若是爹爹,乾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無故地嘔心瀝血。」
霍琮心中一顫,原本的歡樂沉寂下去,淡淡道:「藍兒不可出言不遜,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煩,皇上對先生怎會有什麼疑心,多半是為了堵那些諫官的口舌罷了。」
柔藍聞言不忿地道:「爹爹也這樣說,可我就是不服氣,若給我知道是誰彈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鬍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鬧了,我要去見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藍眼珠一轉,道:「霍哥哥,你給我求個情,爹爹不許我再去楚州,還說讓我好好學些女紅中饋,我可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說話爹爹必會答應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強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過先生若是不答應,我可也沒有法子。」
兩人策馬走向江哲養病的凝碧園,耳中聽見街道兩側嘈雜的聲響,不知怎麼,霍琮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不復方纔的淒苦沉淪,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那人話中有許多不實之處,爹爹並非是復國志士,而且將自己和娘親送到長安隱居也不全是為了母子兩人的安全。雖然那時候他還年幼,但是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親常常向自己傾訴心中苦恨,或者是以為自己聽不懂吧,否則娘親那樣賢惠溫柔的女子,絕不會說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卻有一點沒有說錯,爹爹的確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確是忘記了國仇家恨。
他從未將自己當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後,蜀國早已經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度過的,後來又在寒園之中長成,國仇他從來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卻是一刻不曾忘記。當初衝撞了雍王府車駕,他是存心的,想要用這個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時他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得知父親的生死,然後去告訴已經香消玉隕的娘親一聲。誰知因緣際會,他投入了江哲門下,這也是他心結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讓他得以知道了許多隱秘,更是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了父親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誨愛護,卻讓他領略到從來沒有得到的父愛,在他心中,早已將江哲當成了至親之人,可是偏偏是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親。
最終他決定不去面對這個事實,只要自己沒有得到真憑實據,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到後來,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洩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會將真相說明,他不怕江哲將他驅逐出寒園,不怕江哲讓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殺了他,他怕的卻是恩仇之間不知要如何抉擇,只怕到了那時,他除了自盡而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蓋的隱秘終於被人揭破了,自己終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終於到了凝碧園,霍琮下了馬,跟著柔藍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處,只覺足下彷彿踏在棉花上,全無支撐,目光落在虛掩的門扉上,霍琮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原來當真面對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門內傳來江哲淡漠的聲音道:「琮兒回來了麼,進來吧,藍兒,昨日的那碗湯我很喜歡,你去告訴廚下,今日晚膳還要那道湯。」
微微苦笑,聽著柔藍遠去的足音,鼓起勇氣,霍琮推門走了進去,目光一閃,便頓時凝住,在他意中,江哲還應是月前那般鬱鬱寡歡的模樣,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著中衣,身披寬袍,正端著香氣四溢的香茗欣賞書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閒適自若,全無一分愁容。而小順子則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著一本古舊的冊子,正在那裡打棋譜,不時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盤上。主僕兩人這般悠閒自得,彷彿數月前的陰雲消逝無蹤了一般。
見到霍琮進來,小順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卻抬頭笑道:「琮兒遇見你師母了吧,其實她也是過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經好了許多,縱然她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見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覺心中一寬,下意識地將心中愁苦拋到一邊,道:「先生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我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四路大軍一起興兵,只有淮西這邊順利非常,巴郡那裡原本余緬已經有意投降了他,卻有一個人送去了陸燦的一柄佩劍,那余緬已經指天立誓不會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費些功夫了。」
見江哲說到陸燦,已無戚容,霍琮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先生已經不再為大將軍的事情難過了麼?」
小順子聞言抬起頭,眼中露出不滿之色。霍琮低下頭去,也覺自己不該刺及先生心中隱痛。這時耳邊卻傳來江哲淡雅平和的聲音道:「唉,此事我其實早有準備,那些日子不過是一時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縱然難過又能如何呢?我和陸燦縱然情誼再厚,也抵不過忠義二字,若是陸燦將我殺了,多半也會痛楚難當,只是事過境遷,他卻也還要領軍上陣殺敵的。我既不後悔當日所作所為,何必還要鬱結心中,徒令親痛仇快罷了,想來他雖然殺身成仁,卻也不會喜歡看到我那般難過吧。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何謂對錯,何謂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見。」
霍琮聽到江哲最後的兩句話,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生機也再度出現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夠想通就好了,難怪師母肯奉詔返京,卻是因為先生已經沒事了,弟子此來也有好消息稟報,先生若是聽了,只怕會更開心一些。」
我饒有興趣地道:「你這樣快就回來,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經解決了,說說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將李麟鍾情陸梅之事仔細道來,我聽得眉飛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齊王殿下為了嘉平公主,卻是惹出了多少笑話,費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將來李麟這小子費的心思要超過其父十倍,才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件事情卻也要極力促成為好。不過說起來這些孩子也都大了,藍兒去年也及笈了,也應該為她擇個佳婿,雖然還想多留她幾年,卻也不能誤了她的姻緣。」
霍琮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託順叔,還請先生允許。」
眉梢輕揚,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溫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順子答應,我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順子身邊,目光炯炯,卻是垂手不言,小順子放下棋譜,淡淡道:「走吧。」說著向門外走去,霍琮低頭跟在他身後,雖然是背對著江哲,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房門在身後關上,那熾熱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門阻住。
兩人走到園中,小順子負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麼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順叔殺一個人。」
小順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殺什麼人?」
霍琮取出懷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殺一個叫做厲鳴的人,想來應該能夠在壽春的平安客棧找到他,若有順叔出手,想必是萬無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順子卻不問厲鳴是誰,冷冷道:「你不擔心只殺他一人沒有用處麼?」
霍琮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辰堂也是盡毀在仙霞嶺上,想來厲鳴也沒有什麼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嚇,我卻是不信的,再說就是流言傳了出去,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本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富貴,少些牽絆,卻也少些責任,不會像先生這樣,始終不能脫身。」
小順子回過頭,目中滿是寒意,卻又隱隱有些期望,問道:「你已經決定了麼?」
霍琮點頭道:「是的,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既然我的心已經告訴我應該如何抉擇,我就不會再有為難,便是認賊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殺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園之內的生涯終生難忘,先生、師母、順叔、藍兒和慎兒就是我的親人。」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卻迅速斂去,肅容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去陪他下盤棋吧,昨日又輸了給我,很是不高興呢,若說讓棋,還是你做的天衣無縫,這一點我卻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還請順叔多多費心。」說罷,霍琮轉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後,小順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綿紙,上面皆是蠅頭小楷,寫道:「攜陸燦佩劍阻余緬順義者,名厲鳴,鳳儀門辰堂所屬,韋膺心腹,明鑒司奉命追查,其人於鍾離至宿州道上,密會霍琮,所言不詳,請先生留意。」
小順子微微一笑,手指輕振,那張綿紙瞬間化為灰燼。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間,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進來,那麼一切事情都已經不必問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滿是喜悅寵溺,想起一樁早已盤算過許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兒,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藍兒是我掌上明珠,我總是不捨得將她嫁出去,可是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誤她終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將藍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完之後,我熱切地看著霍琮,若是他答應下來,我就不用將藍兒嫁出去了,原本以為霍琮應該欣喜若狂地答應才是,豈料霍琮愣了片刻,語氣古怪地問道:「先生,你問過藍兒的意思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我皺緊了眉頭,道:「還沒問過,不過你們兩人青梅竹馬,你又是這樣的人品才華,想來藍兒不會拒絕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藍兒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長大的,先生莫非沒有考慮過他們麼?」
我笑道:「麟兒就不說了,一來他年紀比藍兒還小一歲,再說這孩子若和藍兒一起,多半會吵得翻了天,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這父子倆的個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別戀的,至於太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次長樂到徐州,便說過皇后已經準備為太子選妃了,藍兒和他怎有可能?再說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應,就是你娶了藍兒,將來也不許你娶妾納婢,需得一心一意對著藍兒才行。」
霍琮暗自慶幸自己將李麟拉上做了陪襯,若非如此,只怕自己還不會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猶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選妃,必定是從名門淑嬡中選取良配的,藍兒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選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這無妨,我已經寫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書說明此事,想來皇上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藍兒素來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寵愛,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覺得藍兒有什麼不配你的地方麼?」
霍琮差點叫苦連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順子解決掉,也免得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姑且不論自己是否有膽子和太子殿下爭奪愛侶,問題是藍兒和太子分明是鍾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夠橫刀奪愛。想了一想,還是暫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說不定會立刻將柔藍許婚給自己,這件事情若是傳了出去,就很難有挽回的餘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轉地道:「先生,若是這事現在定了下來,只怕藍兒羞惱,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戰事稍平,先生再告訴她吧。只要藍兒願意,霍琮情願娶她為妻。」
我全沒留心霍琮話中玄機,只是想著也應約束一下柔藍,不要再和太子過分接近,免得未來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兒煩惱。因為從未想過我的愛女會去和別人爭奪丈夫,所以柔藍和太子之間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拋諸腦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對小鴛鴦,我拿起寫好的奏折,道:「明日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選妃的事情還要牽涉藍兒,就和軍報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長樂還要多費唇舌。」
霍琮更是苦惱,心道,我可沒有辦法偷走奏折,是傳信給太子,讓他上書向皇上求助呢,還是傳信給慎兒,讓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為什麼要放棄報仇,否則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窘境吧。
壽春,平安客棧,孤燈零落,夜雨淒淒,淒風苦雨中傳來更漏之聲,越發的估計難眠,厲鳴披衣而起,將桌上的燈火挑亮一些,然後將冷酒倒了一盞,緩緩飲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越發迷濛了幾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時候,溫暖的房間之內突然無端陰冷了起來,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樣,厲鳴身子一顫,卻彷彿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一般,繼續傾盡壺底,卻也只得半盞濁酒。端起酒盞,他也不急著飲下酒液,淡淡道:「閣下可否等我說幾句話再動手?」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我不急,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說,天明之前的時間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著掙扎求生,我就不會動手。」
厲鳴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相貌潔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負手站在門前,雖然只是青衣裝束,但是傲然之姿卻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來是邪影李爺親自前來解決在下,厲某深感榮幸,不如讓在下再要壺酒來,春夜當壚,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軀,可有這個榮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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