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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鈺]浮水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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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0: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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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0:58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太平洋上某無人小島

    以中國人黃歷上所記載的時序來說,此時已逢春天。然而,雖說入了春,大地萬物也正生機勃發著、滋育著,但在這原始的小島上,還是寒得沁心;尤其是愈登愈高,刺骨寒風愈是吹得厲害,好像誓要把人吹落谷底不可。

    環顧四周,這整座小島沒有任何開發為居住或觀光用途的價值。境內滿布峻巒與幽壑,一聳一沉,相距數百公尺;攀爬時若要有個不慎,跌得粉身碎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雖然不具經濟開發的價值,但是看在一個旅行攝影家的眼中,這島卻有著孤獨而危險的美感。

    昨兒天剛亮,丁岩便帶著攝影器材,乘著好不容易雇來的船艇,來到這座宛如被世人棄置在太平洋上的島嶼。

    第一眼,他便看上了它!

    走遍千山萬水,難得有個地方教他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從前它不被旅人所愛,如今卻做得不屑得到遲來的青眯;它雖然孤寂而荒涼,卻布滿了陡峭的岩壁與山暗,明明白白地拒絕人跡的親近,只願保有一身漠然。

    自我放逐到世界各個角落的他,何嘗不是懷著這種求之不得、而後冷拒到底的心境?

    丁岩背負著極重極沉的包袱,踏著篤定的腳步,往山壁的頂端爬去。

    一聲嬌喘定格了他的動作,他這才想起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嬌娃,一個他無法是進眼底、納入心里的中法混血美女,唐茹湘。

    "還好吧?"轉個身,基于同路人的情誼,他極輕極淡地問道。

    "我很好。"唐茹湘保證。

    如果她不這樣說;如果她不是這樣背著自己的行李誓死跟著他,他會讓她跟班到底嗎?唐茹湘望著他隨即旋身的姿態,咬著牙繼續追上。她發過誓,她就要這個男人,她絕不讓他走出視線之外,哪怕他心里從沒有她!

    一段崎嶇難行的山路,就在長長的沉默中,被他們征服了。

    山壁的頂端是處危崖,回旋在危崖上的風狂得隨時可以把人吹成一粒滾沙,消逝于無形。丁岩站在狹窄的崖頂俯瞰島上的原始風光。

    "這里的風景還不錯。"看慣都會夜景的唐茹湘,自是不能明白天然景致有什麼好,只是揣摩著丁岩的心意才如此說道。不過,她皺皺眉,又繼續說道︰"不過土石似乎松軟了些,我想我們早點離開會比較安全。"

    "你可以先走。"他不在乎,除了"她"以外,什麼女人的意見他都不在乎!

    "不,我當然要跟你一起。"唐茹湘富家女的拗脾氣現形了。

    丁岩沒多理會她。立在危崖的頂端,他看到了泊在岸邊的舶艇,搭載他的船長百無聊賴地靠著船桅發楞。目光轉個方向是令人驚心動魄的景象,崖壁就像刀削的一般聳直,崖底布著尖利如刀的亂石,向上怒揚著,洶涌的海水在亂石中奔流,張牙舞爪的就像要把一切吞沒。

    丁岩緩緩收回視線。忽然間,他看到崖壁上開著一朵不知名的緋紅小花。

    多麼強烈的對比!海潮與亂石、紅花與疾風、生機與死沉、有情與無情……在這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它竟長得那麼好!理直氣壯得像要與世界抗衡。

    剎那間的感動喚醒了丁岩的靈感,他迅速拿出相機。

    "喂,你干什麼?"唐茹湘望著他不斷向崖邊靠近,不顧生死,便扯住他衣角。

    "放手!"捕捉感動時,他不喜歡有人打擾。

    唐茹湘不情不願地松開。

    丁岩不斷地取角、調整焦距、按下快門,那朵隨風狂擺的小紅花攫奪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全神貫注,為了強化紅花的鮮麗影像,步步逼近崖壁,絲毫不察腳邊的砂土已緩緩地開始滑動。

    海潮聲、風嘯聲,吞噬了砂石滾動的細微聲響。

    丁岩忘我地靠近。忽然間,一陣地動天搖,腳下的危崖邊際塌陷了,丁岩昂藏的身軀也同時隨著落石往下滾——

    "丁岩!"唐茹湘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下沉,驚慌駭叫。"救命呀!快來人呀……"

    上頭的白雲愈取愈遠、下頭的亂石與激流愈臨愈近,丁岩的身側擦過那朵小紅花,不斷往下墜。奇怪的是,他竟不怕,愈往崖底掉,他的思緒念清明,既然生已無可畏,想必死也無可懼!倒是……在這短暫的生命中,他已子然一身,還有什帶不走的遺憾嗎?

    有,當然有!他怎麼可能忘了"她"?

    一道縴麗清新的身影射入他腦際,滿腔的平靜化為激動的悔恨。

    早知生命如此之短;早知人生有不可測的福禍,他就不該執意避開"她",五年的時光如狼毫一揮,而不加珍惜。他早該回到台灣;早該好好地見一見她,不是帶著遺憾憤恨踩上鬼門關……

    然而,這一切都太遲了嗎?

    丁岩往下墜落,已與死亡之谷近到海水氣味可聞的地步。波波起伏的浪花,一朵都化為思念的容顏,那美目巧盼的姿態揪病了他的心。生命毀滅的前一刻,岩為時已晚地喊出聲。

    "紫素,你等我,等我回來——"這一聲,怕是已晚了五年!

    ※※※*

    一九九九年台灣

    線條俐落的會議室里,氣氛冷肅。

    橢圓形的中空會議桌旁,端坐了三男一女。三位男士己到了頭發花白的年齡由于位高權重,眉目間有著不怒自威的莊嚴神情,令人一見心顫。此時,三人凜然的眼神齊齊鎖在遠坐對座的黎紫素臉上。

    "黎經理,你還是要放棄到美國總公司見習的機會?"三人中,年紀最大的于副總裁失望至極地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機會?"

    紫素一派清冷,無動于衷。

    "這樣放棄會不會太可惜了?"一向愛才的蔡總經理替她惋惜。

    "黎經理,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這幾年來公司里有什麼外派的任務你都不願意參加?"被請來當說客的沈顧問直接挑明利弊地游說著。"像你這樣的優秀人才,只要過洋個一年半載,回來之後,職位與薪資福利起碼三級跳。但如果你再這樣下去,在我們這種競爭激烈的公司里,你遲早會被後生晚輩趕上,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你曉得嗎?"

    紫素聞言,只是順從地一個 首,眼中閃過的卻只是空白又空白,仿佛那些可怕的後果,她一點都不在乎。

    這不像她!

    三位看過無數精英人才的長者嘆了口氣。"寶徠關系企業"是個跨國性的大型集團,這幾十年來,網羅的人才個個都是上上之選,黎紫素自然也不是例外。她和其他人一樣,在求學及成長過程中一帆風順,沒有經歷過任何挫折。這是台灣大多數家庭的特色?把子女保護得無微不至,讓他們的生命白得像張紙,不染污漬也沒有任何因磨練與歷練而得的光榮戰痕;他們再美再茂盛,充其量只是溫室里的嬌弱花朵。

    但是,若說黎紫素與他們一模一式又不盡然。如果生命是張記錄的白紙,那她刻劃著的就是一帆風順的痕跡,一筆一劃,都是她一路由名校悠游而過的記錄;看似光彩、看似無奇,卻只有在紙張輕輕揚起時,才能若有似無地瞥見紙上有著揉擦後的淺痕,像道永不磨滅的傷。

    那是什麼?是她始終重鎖愁眉的原因嗎?

    于副總裁察言觀色至此,忽爾嘆口氣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教你走不開?"

    一針刺往傷處,紫素猛震。是啊!就是因為遠在異地的"他"遲遲不歸、遲遲不表態,才教她枯守在此,死也不願走啊…

    于副總裁見狀嘆口氣,臆測著︰像這樣單純的女孩,也沒听說過有感情困擾,那她還能有什麼愁緒?不就因為是個女孩子家,家里人不願讓她到外地求發展?看來,是有必要跟黎紫素的家人談一談。光明前景當前,豈有隨便放棄之理?何況她的才華不該只是個為了家庭而放棄事業的凡俗女子呀!

    "為了更完美的生涯規劃,你和家人再商量考慮一下。"于副總裁拿起桌上的外派計劃,不由分說地推過去給紫素。"我希望你很清楚地知道,公司對你寄予厚望。"

    "是。"紫素站起身來。"我先告辭了。"

    她握著那份數次往返在她與于副總裁之間的外派計劃,輕輕地走出會議室。

    "唉,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黎經理不會再考慮調任外派的事……"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怎麼勸都不肯離開台灣、再求發展呢……"

    "明明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知上進就是想不開,在這競爭激烈的業界早晚是死路一條……"

    半是就事論事的殘忍評論、半是刻意說予她听的關切言談飛傳到紫素耳中,卻只換來她雲淡風輕的笑弧。

    終于,末了的關門 擦聲,絕斷了所有語重心長的人聲。

    下班之後,黎紫素直接回到了家。

    這是一幢舊式的三層樓房建築,斑駁的牆壁與搖搖欲墜的陽台欄桿,顯示了它的滄桑屋齡。

    進了門,公司主管交給她的外調資料被順手擱置在一樓進門處的鞋櫃上。褪去上班時穿的高跟鞋,改屐了雙舒服的室內拖鞋,她回到二樓的臥室。

    又是漫長一日的結束!

    攬鏡自照,鏡中人回她一記無波無瀾的黯淡哞光。紫素卸掉淡妝,松開盤了一整天的發髻。她搖搖青絲,秀發立即回復豐盈蓬松的原狀,烏溜溜的光澤幾乎要將她的秀頰掩沒,白皙的臉龐此時更顯出半透明的不真實感,似人似靈。

    她失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臉蛋只有巴掌大,稱不上絕艷或俏麗;五官看似不凡,卻各有特色,是溫煦宜人,也飽盈著楚楚動人的韻致;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泛著氤氳水氣的寒哞與清淡嫻雅的氣質。

    她淡得像白開水吧?沒有爽口甘醇的味道,也沒有冷冽暢快的口感。這樣的女人最缺女人味了,是男人的,都不鐘這一型,食之無味、棄之亦不可惜。而"他",也不會是例外,對嗎?

    想起了"他"——丁岩,一個心防此岩壁更堅不可攻的鐵樣男人,紫素又是一陣落寞。

    她從梳妝抬前起了身,步向臥室的另一側。

    這棟三層樓高的舊房子,是黎家的舊居,以前她和父親黎豫正、二妹黎紫梅三妹黎紫漩同住在此。這些年,擔任警職的父親積了錢,搬離舊居,原本說什麼都要她跟著一起遷過去,然而紫素執意不從;凡是事關于他,她絕不任柔順的性子抬頭,也絕不輕易向任何人妥協。

    他一走就是好幾年,倘若她貪新遷了後,有朝一日他回來了,上哪兒找她去?

    他已是一道不定的風,別無選擇的,她只能當一處不移的岸。不管說什麼,她也不願再與他失去最後、最微弱的聯系啊!

    紫素的臥室頗有仕女的優雅氣息,唯有西南側有別于其他部分典麗的布置,帶著些高科技的味道。一個木制的高架立在牆邊,滿滿的都是錄音帶,每一卷的塑膠盒外都標明了時間。木架及腰的高度,擺著一具十分精密的儀器,紫素縴細嫩白的指尖輕撫其上,儀器約右上角有個透明的卡匣,匣內是一卷特殊錄音帶。

    是的,這是一具市面上找不著的頂級電話答錄機,特地空出的一條線路,是專為丁岩設置的。

    這幾年來,他東奔西跑,四處為"關懷世界攝影專輯"取景取情,甚至沒再踏回台灣一步,她從不曉得他正前往什麼地方、幾時回來,能依憑的就只有他興之所至時拔來的越洋電話有一回像這次,長達了一年多卻還沒有一點消息。

    她等得心好慌!深怕他出了什麼意外,但是她所能做的卻還是等待。

    想起他剛離開台灣的時候,她總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接到他的越洋來電,也很是開心,老是搶著去接。

    兩個人都在線上,他異常緘默,反而是答錄機派上用場時,他才能侃侃而談。

    後來紫素才慢慢體悟,原來他並不是真的想跟她本人說話。

    他總是這樣,當兩人踫個正著時,他要回避;一旦距離拉遠了,他反而顯得容易親近。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構不著卻也松不了,宛如一場耐力賽、拉鋸戰。

    為何如此?紫素想了很多年,還是想不明白。

    她抬手取下最新的一盒記錄帶,放進另一台播音機器中。以現今的科技來說,這能將聲音如此傳神地記錄並一再重復播放的機器,已經是最優的了,然而對于紫素來說,這仍然不夠,即便聲音再清晰,她再能從語調細微之處體察他的心情起伏,卻依然不足以取代丁岩本人一分一毫,只可聊慰單思之情。

    他在哪里?好不好?幾時回來了三大洋的咸澀海水是否洗去了他們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愫?他是否和她一樣,殷殷地惦著對方?

    她輕輕按下PLAY鍵,滄桑卻刻意顯得輕快的男聲立即在空間中散放

    "是我,丁岩……紫素,你好嗎……"

    不好,我很不好!

    听過這些錄音帶千遍萬遍,每次反覆播放,紫素都會在心底吶喊著回應,仿佛這樣做,就會重回佔丁岩在一起的往日時光。

    "我現在人在紐約,在拍攝他們的新年慶祝活動。"

    別盡交代你人在哪里,只要說清楚;台灣是你旅程中的哪一站,幾時返抵,這樣就夠了!紫素悲哀地想著。但是她真正想知道的答案,卻是丁岩怎麼也不願透露的。也許,發生了那麼多事,他早已沒有回鄉的打算。

    "——你結婚了嗎……沒結婚也該有個好對象了吧?"紫素再無他語,眼眶已經泛紅。這是丁岩每回來電必問的話題,她不明白,難道他真的那麼想看到她投入其他男人懷里,成為別人的美嬌娘?

    答錄機那頭,依舊殘忍地播送著丁岩一年半前的話語。"女人老得快,又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磋跎,任何一點耽擱都是冒險……你總得早點結婚……"

    既然知道女人磋蛇時光就是冒險,一個不留神,都有可能與良緣絕配失之交臂,那你又何以堅持做令我冒險、磋跎的對象?

    紫素永遠不懂丁岩說這話的涵義。難道他當真不明白,這些年讓她枯候著的人就是他嗎?

    她听得出他語中有著壓抑的情感與痛苦,但是情感有什麼值得壓抑?痛苦又從何而來?

    她不曾隱藏過自己愛上丁岩的事實,她愛得坦坦蕩蕩,從不覺得感情與其他事物有任何相干。對她而言,愛就是愛,很單純也很直接,就像她這個人;可是對丁岩而言,這個字就被賦予太多沉重且復雜的包袱,也恰如丁岩自身一般。

    "我海外的攝影工作正忙,沒時間回去,不過我會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祝福你……"

    言盡于此。他從不多說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也不預告未來的行程計劃。她心里隱約知情,他就是不要她尋來,而他所說的"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也不包含台灣。

    也許吧,也許哪一日,他終究會回到這塊土地來。

    為了這個縹緲的契機,她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

    一句短促的"再見"之後,揚音器傳來的是空白帶無意義的微微雜音。

    紫素從恍惚中乍然回神,望著隨時待命的電話答錄機發怔。

    她錄下這幾年丁岩的來電,她傾听他低沉而滄桑的語言,她可以一听就摸清他的情緒起伏,對于他說哪句話時,是喜是憂、是振奮是悵然的波動了如指掌,連看都不必看他一眼,就足以精確感受到他的心情。

    但是,她能懂他的,也就這麼多了。

    她能夠感應他一時的心緒,卻無法理解造成的因素;她充分掌握他若即若離、忽遠忽近的習性,卻厘不清他刻意讓她捉摸不透的用意。

    總歸一個結論——她不懂丁岩!

    但她卻無可救藥地愛他……這算不算是個前後矛盾的盲點?

    忽然間,一個奇異的預感貫穿了紫素的嬌軀!

    她淚眼一抹,坐直腰桿。半秒鐘之後,沉寂了一年半的電話答錄機竟滴溜溜地運轉起來,響過三聲悅耳的鈴響之後,進入錄音留言階段。雖然對方一語未發,紫素卻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丁岩的氣息,滄桑與不容錯辨的冰寒。

    是他,絕對是他,不會有錯!紫素屏息以待。她終于等到丁岩的訊息了!

    此刻她百感交集,畢竟已有一年多沒有他的一點音訊與口信,她不免胡思亂想了起來,如今終于又有了他的消息,那顆老是懸在半空中晃晃蕩蕩的大石終于可以放下了。

    不說話不打緊,讓他以為她不在也無所謂。此刻,她只想借著電話線,好好地感受一下他的存在,真實而令人心安的存在!

    "是我,丁岩。"

    揚音器傳來那依然低沉的男人嗓音。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偽裝的輕快、也沒有矯情的愉悅,只有真真實實的他?滿腹心事,可能還有些疲勞與困倦。他的直接、毫不掩飾也讓紫素感到意外,猜測著丁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才讓他虛弱得無法掩飾心事、故作輕松?

    長長一陣沉默之後,他才像下了個重大決定似地開了口。

    "紫素,我下個月要回台灣了……"他遲疑地說出縈繞在心頭的話語。"這件事,除了出版集團以外,我並沒有告知其他人。不過……我在想,也許你會想知道這個消息。"

    紫素驚呆了!他說要回台灣了?回到這塊她守候著的土地上?丁岩所言,可是她心里想的意思?

    啊,她不會是在作夢吧?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搶先帶來的感覺是驚,而後才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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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1:07 |只看該作者
"嗯……你想要到機場來接我嗎?"丁岩生硬的口吻飛越海洋,來到她耳畔。

    請求的語句,向來不是丁岩這個大男人說得出口的話。他從不低頭求人的!這種隨人愛要不要的語氣過了這麼久都沒改變,紫素感到熟悉、貼近,仿佛下一秒丁岩就會像天神一樣,降臨在她眼前!

    她當然要去機場接他,刮風下雨都要去!

    她太清楚丁岩性格中別扭的部分,當他這麼隨口說說的時候,其實心中是真心期盼她去為他接機,她更有種直浮而上的預感,她會是他唯一開口邀請的人。

    丁岩性格孤冷,不興作浩浩蕩蕩的排場,他不會要一堆人到機場去作歡迎隊伍。一想到他要回國的消息,只告訴她一個人,紫素多年期待的辛酸與寂寞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掩激動的心情,忘卻他們一人說、一人听的默契,她伸手就想把話筒拎起。但是丁岩仿佛早她一步察覺她的心意,他急急打破沉默。

    "時間與班機,等我確定以後再打電話告訴你。"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丁岩匆匆地掛上了電話。

    紫素的手停在話筒正上方。又一次的失之交臂!

    然而,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在意。下一秒,紫素彈跳起身,忙不迭地沖到梳妝鏡前看自己。丁岩下個月就要回來了,並且希望她去接機,可她卻是這副憔悴失意的模樣!

    那怎麼成?

    她以期待戀愛的女人的嚴苟眼光批判自己。她的眉形該修、皮膚還得再密集保養一陣子。丁岩應該不會喜歡太過蒼白縴瘦的女人吧?她得努力加餐飯,讓兩頰豐潤起來,丁岩才不會一見到她就皺眉。

    唉,該做的事好多!紫素凝視著鏡中的人影,在心里默記著這些重要而瑣碎的事項。忽爾,她從興奮的情緒中回過神。

    女為悅己者容,普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希冀能在心上人的面前表現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她也不例外。

    黎紫素凝睇明鏡,幻看鏡中的人影一點一滴地變得稚氣,漾著絕對青春的美好氣息。

    啊,她想起來了,這是初初認識丁岩的她,不識愁滋味的花樣十九歲!

    紫素遙想過往。十九歲,那一年的夏天……

    ※※※*

    "紫素,拜托你啦,幫個忙嘛!"一個急切的女孩請托聲在小徑上回蕩。

    鳳凰木上紅花開,飄得一地朱紅艷色,知了盤踞高處,蟬鳴唧唧作響,也許是因為最後一堂考試已經結束,漫長的暑假已經來臨,心情正輕松著,所以蟬鳴聲听來倒也不厭。

    黎紫素,一個端莊嫻雅的少女,長發垂肩,巧笑倩然,渾身散發著優雅沉靜的氣息,時年十九歲,剛揮去大二生涯,邁向大三。

    而她的同學甦虹霓則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她削著一頭薄薄的短發,戴著時下正嗆著的黑框眼鏡,一派新潮的打扮,聰噪得不得了。

    "紫素,拜托你嘛,我只是去游學三個月,你只要幫我到"風華國際旅館"的中式餐廳代班這段時間就好…"她雙手合十,十分虔誠。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紫素無奈而溫婉地拒絕第一千一百次。

    "拜托、拜托啦。"黎紫素是她唯一的代班人選,甦虹霓說什麼也不願放過她。"如果你說什麼都不願意幫我代班,那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打工機會就會飛了!"

    她口氣中的痛切,听來實在有夠夸張。紫素不能明白,只是個part-time的工作,她也能看得那麼重?

    她溫柔地抱怨︰"虹霓,你真的很奇怪那!你明明早就計劃好暑假的游學行程,為什麼還要在游學前兩個禮拜去應徵這份工作?"

    "哎喲,你不會懂啦!"捂著胸口說話,是虹霓表達激動的一種方式。

    "為什麼不干脆等你游學回來,下個學期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有必要急在這一時嗎?"紫素邊說邊走,貪看著鳳凰花繽紛而落的美景。

    "我的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打工的機會很難找?這附近有多少大學生,就有多少競爭對手,好不容易被我知道一個應徵機會,要是不趕快搶下來,你以為這個缺額還會等到三個月後讓我來頂嗎?"甦虹霓白眼猛翻,嘆她不識貨。"再說,'風華國際旅館'是本市最大最豪華的觀光飯店,旗下的餐館更是廣絕,學生時代能上那兒打一次工,比日後進入其他知名集團工作更炫,你知不知道?"

    "可是你要出國了呀。"紫素最最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要出國去玩去游學的人,怎麼保住這個工作機會?

    "我早就在應征之前想到你了。"甦虹霓伸出右手食指點住紫素的鼻子。"由你來負責這三個月的工作。"

    "我?"紫素吶吶地重復。

    "反正你整個暑假沒事可做,閑得很,幫我代個班也沒什麼損失,又有錢可以賺,何樂而不為?"換句話說,她早就把歪主意打到紫素身上,只是之前直瞞著沒說而已。

    紫素怔然,隨即堅決地搖搖頭。

    "不可以。"要是被父親知道這件事,非氣得破口大罵不可。

    "不可以?"甦虹霓的音調瞬間高了八度,震驚不已。"朋友有難,你居然忍心見死不救?"

    她夸張的言論不禁令紫素起了些許反感。甦虹霓總是這樣,也不先問過別人的意見便擅自作了主張,一旦事與願違,又嚎叫得好像別人多對不起她似的;得逞是她贏,不得逞也不算她輸,不管怎麼做,她都不吃虧。

    紫素加快腳步,往校門口走去。

    她不是故意要和朋友唱反調,而是"打工"這件事本身,已大大地犯了父親的忌諱;他向來堅決反對女兒們出外拋頭露面,說那沒有禮教也不成體統。紫素未必同意父親過時的迂腐觀念,然而也看不出任何為了甦虹霓而惹父親震怒的重大意義。所以她拒絕,態度柔婉而心意堅定。

    "紫素!"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她會反對到底。甦虹霓追了上去,繼續與她纏賴著不放。

    出了校門,由于期末考期間學生上課時間不定,校門口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在走動,S大地處偏僻,門前的道路又寬又長,不知不覺中,黎紫素與甦虹霓已成為這段路上的落單者。

    甦虹霓鍥而不舍地說服她,但紫素卻考量到父親的大力反對而遲遲不願點頭,兩個女孩都只顧著說話,沒有注意到一輛可疑的重型機車緩速地從後方接近她們,車上的騎士正不懷好意地盯著紫素掛在右肩上的提包。

    "紫素,你不要這麼蠻不講理嘛。三個月,只要三個月就好!"

    "我不是蠻不講理,而是沒辦法幫你,真的——啊呀!"一陣粗暴的力道由後往前一扯,紫素無端受驚,尖叫了起來。

    從一出校門口就緊盯著她們不放的機車騎士,一手緊揪紫素的提包布面,一手猛催油門往前騎,紫素放手不及,整個人被重型機車逐漸加快的車速拖著跑。

    "放手!"搶劫的歹徒惡狠狠地向紫素啐一口,油門催得更猛。

    紫素沒得選擇余地地跟上。"虹霓,救我……"

    "紫素,太危險了,你快放手!"甦虹霓還以為她舍不得財物,驚天動地地喊了起來。"錢不重要啦,你別愛得連命都不要啊!"

    紫素已經被機車拖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手好痛,雙腿也是,可是右肩被提包的帶子卡住了,根本松不開,教她怎麼放手?"唔……"

    "黎紫素,你這個死要錢的女人!"甦虹霓見她不听勸,氣得在原地跺腳,不分青紅皂白地大罵︰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愛錢愛得連命也不要!"

    "虹霓……"紫素絕望地向她求助。她不是愛錢,她是掙不開呀!

    "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別怪我!"騎士被她惹毛了,索性放手一搏。"你想死就讓你死得痛快!"反正油門再追加,拖著這女人跑,等她腳磨痛、追不上了,她自然會放手!

    "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紫素根本招架不了。

    就在歹徒心一狠,打算拖著她揚長而去的時候,馬路對側竟意外沖過來一名見義勇為的年輕男子。

    "啊,經理……"甦虹霓驚訝低喊。

    然而,她的低呼很快就被囂張的摩托車聲蓋過了。搶劫的歹徒一見有人為受害者撐腰,而且是個精瘦干練的男子,心掖苗頭不對,便打算全速開溜。

    可情勢完全由不得他!年輕男子機智地沖到摩托車旁,長腿往車身一端,摩托車立即搖搖欲墜。搶劫的歹徒為了穩住車身以逃之天天,只好松手放開紫素的提包,加速逃逸。

    而紫素猛一松脫,便連人帶物重重地往一旁摔出去。

    "你沒事吧?"他原本打算去追那名歹徒,但是看情形,關懷受傷的女孩才是目前的當務之急。"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丁岩?經理?"伏在地上的紫素還來不及回答,甦虹霓便慢半拍地擠過來湊熱鬧。她興奮地低呼︰

    "真的是你耶!"

    "甦虹霓?"丁岩皺眉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在搞什麼?朋友被搶、受傷,看在她眼中似乎一點都不要緊。他當機立斷地命令道︰"我們先把她扶起來坐好再說。"

    "哦。"甦虹霓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紫素趴伏在地面上,全身都痛。在陌生男子的攙扶之下,她緩緩轉過身坐直。當她抬起眼,欲向好心的他道謝時,丁岩也正垂眼凝視她,探看她的情況。

    眼神交會的剎那,兩人乍然怔住。

    紫素想道謝,卻吶吶無法成言,因為恐俱而劇烈躍動的心此時好似被一道焦雷劈中,委時縮緊、發疼!

    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單單一個凝眸,透過那雙黑白分明的炯哞,她卻看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她無法想像在這樣一個俊美如詩的男子眼中,竟然只有空洞與沉郁。

    這是為什麼?他擁有最吸引人的外貌啊!這樣的男子不都是神采飛揚的嗎?紫素無法克制自己去看他。這個男子有著浪人的氣息,烏黑過肩的發絲扎在腦後,黑亮得讓人想伸手去撥弄,但是他的神情卻是不容人造次的,甚至到了冷肅難處的地步,明明白白地顯示︰他不要人親近。

    但,她竟忍不住地想親近他、接觸他!這莫名的震顫來得是如此猛烈而炙人卻又是如此地自然,仿佛是種本能,深植在她的生命源頭,改不得、違逆不得。

    而那廂,丁岩也望定紫素。

    這個長發女孩秀氣、縴弱而白皙,閃著沉靜的美感,隱隱約約透出一種他說不出的面善。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又忽忽想不起來,只覺她那神態氣韻令他莫名的熟悉,也莫名地吸引他。

    乍現的相吸磁場讓他立時警醒——女人,那是嬌嫩脆弱、不堪一擊的,生命力比初生的小動物還薄弱,不管再怎麼小心,一點點不經意的力道都會使她們滿心是傷;這輩子他最不想牽扯上的,非女人莫屬!

    丁岩謹慎地拉開安全距離,避開那雙讓人禁不住沉溺的靈魂之窗。

    然而,在電光石火的剎那,異樣的情愫已在他們之間滋生而出、泛濫開來。

    "你們怎麼了?"甦虹霓開口打破了某種命運的迷咒,釋放禁錮在彼此眼中的男女。她埋怨地喳呼著︰"紫素,要不是到了今時今日,我真的不曉得你是個這麼死要錢的女人,不顧生命危險也不肯放下那個包包。"換言之,摔成這樣,算紫素活該!

    經她這一提點,紫素才感覺到肩上的帶子勒痕、腿上的擦傷、肌肉拉傷,熱辣辣地燒痛起來。雖然沒見血,可她傷得也不輕!

    甦虹霓自以為是的批判口吻,紫素早已習慣;不過初見紫素的丁岩,胸中卻涌現一般見不得她被侮蔑錯待的莫名怒氣。

    他冷冷地道︰"她的右肩被手提袋的帶子卡住了,難道你一直沒發現嗎?"

    "啊?"無地自容的羞窘面容,說明了甦虹霓反應很快的事實。在丁岩無情的注視之下,她幾不可聞地道歉︰"呢,紫素,不好意思哦,我剛剛誤會你了

    邪門!丁岩幾時用這種殺人似的眼神看過人了?他干麼為了紫素發脾氣?甦虹霓心中直犯嘀咕。

    紫素頻頻向傷處輕揉的舉動,丁岩注意到了。"要不要先去醫院擦個藥?"

    從小就怕上醫院是紫素的一大弱點。她氣弱地反抗。"不用了,一點都不會痛……"

    胡說!她白慘慘的臉色可不是這樣呼應的。丁岩正想進一步斥責她的時候,甦虹霓又開口說話了。

    "來來來,經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黎紫素小姐,我跟你提過的。"這次巧遇,不正是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嗎?她只要略展手腕就可以把紫素代班打工的事情扮成定局。"在我出國游學這三個月,她特代替我到餐廳打工。"甦虹霓不著痕跡地把紫素堅不答應的事說成是既定事實。"紫素,這位是,風華國際旅館,中式餐廳的日間經理丁岩。"

    "嗯。"他頷首,表示對這樣的安排沒有異議,心底卻莫名地升起一股強烈的愉悅感。

    日後,他還見得著她!這個事實竟無端為他的心脈注入活力因子。丁岩在心中再三默誦著她的芳名。

    紫素亦不語。丁岩,宛如磐石般冷硬堅定的名字!她反覆在心底咀嚼著,絲毫不察甦虹霓心中溜轉的歪主意。

    而夾在這對心思縹緲的男女之間,甦虹霓只顧著為自己設計的小伎倆感到得意;渾然不知她自認無妨的舉措已經改變了眼前兩人的命運,兩個生命軌跡的交集從零開始發展,交織成一段若有似無的纏戀。

    命運有時就是如此神奇。一瞬間的思想偏向、一眨眼的決斷走向,都足以牽動它,改變原先的生命常軌邁向不可知的茫茫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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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1:17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二章
     黎紫素萬萬沒有想到,暑假來臨之後,所有事宜竟如同甦虹霓當初所計劃的流程,按部就班地實行?而且是在她心甘情願的情況之下。

    甦虹霓上周己經搭著飛機,歡歡喜喜地前往異國游學;而她在校門口附近因為被搶所受的傷,在事後被那個名叫丁岩的男子送到醫院就醫之後,經過悉心的照料,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今天,就是她前往"風華國際旅館"中式餐廳代班的第一天。

    午後,所有的事前工作都已經準備好了,包括她經過調適、蓄勢待發的心情;目前唯一的難題,就是她尚未向父親報備這回事。

    要是他知道了,他會說些什麼?紫素不敢預期父親會有好臉色相待。

    "大姐,要出門啊?"她才剛提著背包走出房門,三妹紫璇便眼尖地發現。

    紫素下了樓,才發覺現任警職的父親今天輪休,正坐在客廳里看報紙。槽糕!之前她只打算瞞過一天是一天,沒想到才第一天就出問題。

    要是父親問起,她該如何交代去處?如果讓父親知道她要去打工,那他非氣得七竅生煙不可!

    可是,她已經鐵了心要去呀!

    紫素的腦際,浮現出一雙寂寞殊異的眼眸?自從那天與丁岩在校門口附近偶遇之後,這雙眼眸便不曾遠去,它們牢牢嵌定在她記憶深處,窺看著她,也無聲地請求她的探觸。

    紫素輕嘆口氣。那景象曾大力促使她義無反顧地答應幫甦虹霓代班一個暑假,此時,則仿佛在敦促著她早些出門。

    她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紫素。"果然,她還沒從走廊溜過去,黎父威嚴的嗓音便從報紙後傳來。"放暑假不好好待在家里,還想跑到哪里去?"

    "我……"

    "過來說清楚!"

    紫素依言來到父親面前。"爸,我要去…"

    黎父的銳利眼神掃過紫素的臉,看向她手邊去。"慢著,你背包口那塊酒紅色的東西是什麼?"

    紫素趕緊往下一看。糟糕,不打自招!因為背包太小,"風華國際旅館"的中式餐廳制服衣角露出來了。

    "那是……那是……"

    黎父宏亮嚴厲的嗓音一起,在樓上的紫璇便沖了下來。

    "說呵!"他虎眼一瞪。"你哪里來的俗艷東西?"

    "那是……一家餐廳的工讀生制服。"紫素雖然怕挨罵,卻還是從實道來。"我有個同學要出國去玩,她請我在這段期間里幫她打工,我現在要去……"

    "誰準你去的?"如紫素所料,黎父听得火氣大發。"給我乖乖待在家里修身養性,不準穿那種俗氣的衣服在外頭招搖,女孩子就該有個女孩子的模樣!"

    "哼,頑固、迂腐、老古板!"在一旁的紫璇不以為然地大聲唱反調。

    "你說什麼!"黎父氣得直發抖。"紫素,回房去!"

    紫素為難地望著父親。

    不可諱言的,母親早逝,父親成為影響她們三姐妹最大的親人。

    黎豫正,在警局任職,剛正不阿、說一不二是他的金字招牌,"但是這兩種特質過度發展的結果,就是守舊古板,甚至難通情理。再加上妻子早逝,自覺有責任把女兒們帶好,他便有不少過時的規條隨時準備整治女兒,

    他說的話,必要她們遵循,自是不須多言的老規矩。除此之外,他還嚴格限令紫素、紫梅、紫璇不許常往外跑;不許隨便與異性接觸;不許參加聯誼、社團、打工等等年輕人熱中的活動;她們最好沒事都待在家里看書寫字、陶冶性情,少跟朋友成群結黨在外頭瘋。

    這樣高壓的家庭教育流入三個不同的個體中,自然產生三種不同的反應。

    次女紫梅,自幼便十分內向膽怯,父親的話,她不敢不從。她沒有念書作學問的高竿本事,卻能把家事料理得妥妥當當,所以高職畢業後,她便一直待在家中,包辦所有家務,也因為如此,她愈來愈內向,愈來愈懼怕父親。

    麼女紫璇,天性叛逆不羈,厭惡束縛;崇尚自由。對于黎父的過度管教,她向來不服,甚至賣力鼓動兩個姐姐起來反抗威脅,雖然不曾成功,但一直以來,她都是讓黎父最感頭痛的女兒。于是他管教愈嚴,紫璇的反抗愈強;久而久之,父女倆的摩擦便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比起兩個妹妹的處境,紫素的情形顯得樂觀許多。她從小就不必黎父為她操心。她可以把自己的事打理得很好,認真讀書、得到好成績,各方面表現出色、在每個求學的階段得到最高的榮譽,並贏得周遭所有人的贊賞,可以說是一一帆風順的幸運兒。

    她是個讓父母驕傲孩子,而黎父跟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多少有點偏心,對優秀的她便不是盯得那麼緊,他期待長女能有所成就、頂門立戶,而紫素也不辱使命,對于父親對她做的指示與安排,從來沒有任何異議。

    因此,黎父便認為紫素是最乖巧、最柔順、最听話的女兒。

    然而,他不曉得的是,事實上,他們也曾有過非常多次意見不合的時候,只是紫素從末把自己的意思訴諸于口。她在父親的旨意之下低頭,是因為她認為順從與否都無所謂,她不在乎那些事,比如說︰聯考完填志願卡時,選填了哪些科系。

    可是,這回大大地不同了!

    紫素捏緊背包的帶子,指節泛白,既勇敢又膽怯她迎視父親嚴厲的眼光。

    "我說'回房去',紫素,你沒听到嗎?"黎父吼道。

    "大姐,別理他。"紫璇早就預期大姐不會听她的,但還是為反對而反對到底。

    紫素定定地站在原地,承受父親不敢置信的震驚眼光——向來百依百順的模範女兒,今天忽然違逆成命了!

    紫素表面漠然,內心卻波濤洶涌。這幾天思前想後,她仍然氣著甦虹霓替她作主張、氣著她強迫她去代班、氣著她把未定事宜說成既定事實;但無可否認的,她也感謝甦虹霓,十分感謝,不為什麼,只為她促使她認識了丁岩。她決定接下這個棒子!

    丁岩……紫素隨即想起他的模樣。他的影像有如烙印,印在腦海中,除卻不去;每回想起他孤孤冷冷的眸子,沒有熱度、沒有火花、只有寂寥,她就壓抑不住想親近他的念頭。

    她不明白這種想望從何而來,但它就是依丁岩而生、為他而存對她而言,他是個超磁體,吸引住她,花再大的力氣都無法抗拒,只能接受!

    紫素生平第一次,以絕對不屈的口吻道︰"爸,我要去。"

    "大姐?"紫璇沒見過她這樣,十分驚訝。

    長女的反抗,讓黎父怒不可遏。紫素今天是怎麼了,竟然不听他的話?"好、好、好,連你也不尊重我這個爸爸了,是不是?"他氣得橫眉豎眼。

    雖然對丁岩頓生的異樣感覺無可交代,但紫素仍試著從"理"字著手。"爸,找早就答應了朋友要幫她的忙……"

    "朋友?朋友?"眉梢抖跳,是黎父火氣狂發前的預兆,他輕蔑地一哼︰"到底是朋友的話重要,還是我的話重要?"

    "這兩者不能做比較……"紫素雖然鐵了必要堅持己見,可是面對父親顯而易見的怒氣,還是心驚膽跳。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她全身繃得死緊,深怕父親在盛怒之下,一個巴掌甩過來。

    被最乖巧的女兒形同背叛的頂撞,黎父又氣又傷心地口不擇言。"既然朋友這麼重要,那她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紫素再也忍受不了了!

    以前不管父親怎麼要求,她多少覺得他的言談有幾分可信可依的道理;可虛長到現在,她才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竟是如此蠻不講理!

    她只是想出門去打個工;想多接近丁岩一點點;想挖掘他如此漠然的原因,她沒有使壞的居心,更沒有敗辱門風的惡意。事情就是這樣,很單純也很直接,根本扯不到那麼遠的觀點去,為什麼他要把一點小事說得那麼嚴重?

    "大姐……"帶頭作怪無數次的紫璇也隱隱察覺她在轉變。大姐充滿堅決意志的眼神好勇敢、也好陌生,紫璇難以置信。

    紫素听不下去,也不想再作辯解。她是鐵了心要跨出這一步,就算她得披荊斬棘才能踏出家門口,她也會照辦不誤,何況只是惹父親不快而已。

    她仰起小臉,抓緊背包,心一橫,不顧一切地沖出客廳、跑過走廊。

    "黎紫素,你敢不听我的話!"黎父驚怒的吼聲破空響起。"你竟敢!"

    紫素沒理會父親的話,一逕地跑。當她沖出家門口時,一切都不一樣了。奔越過那條劃分戶外與室內的分隔線時,她驀然感覺自己就像個沖破鐵牢的囚犯,重獲自由,眼前的一切都是燦爛美好的。

    視野竟變得如此遼闊,一種絕對嶄新的感受!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往不遠處的公車站牌跑。再不快點,她就要遲到了!第一天上工就遲到,留下這樣的記錄,恐怕不好吧?

    又喜又憂、又緊張又放松,紫素內心脹滿了五味雜陳的感受,而父親氣急敗壞的怒吼,己被她拋在腦後,從此置若罔聞了!

    成為一間觀光飯店旗下中式餐廳的工讀生,紫素要做的絕對不只是沖出鐵牢。

    過往毫無打工的經驗、幾乎鎮日待在書堆里、連一點家務事都不曾分擔過,這樣的女孩子,形同工作白痴,什麼事也不會做。

    這其實也是當初紫素拒絕甦虹霓的原因之一。不過,既然如今她允了這份工,自然就得去克服種種疑難雜癥。

    幸好甦虹霓摹前不忘打點過,拜托總攬店務的經理丁岩把紫素的班都排在下午的離峰時段,不必急著供應餐點,只要負責清潔與補貨的工作即可。

    因為是離峰時段,中式餐廳不像英式、港式供餐單位,必須提供下午茶等餐點,所以這段時間內,這里是歇業的,不須過剩的人力資源、浪費成本。因此其他人都去休息,只留三名基礎工作人員;日間經理丁岩、她,以及一個歐巴桑。

    紫素匆匆來到餐廳之後,先在後頭的辦公室里待著,丁岩已經在忙碌之中。

    不能免俗的,之前她當然听過甦虹霓談過好幾次丁岩,因此她片段知曉丁岩有別于其他人,起碼他不是她在成長過程中會認識的那種男同學,心智幼稚而性格薄弱,除了書本與玩樂之外,其他皆一竅不通的失敗類型。丁岩年屆二十六,很早就在社會上做事,目前半工半讀,也許這就是他看起來比任何同年齡層的人成熟穩重的原因。

    巧的是,他在她目前就讀的大學里選讀夜間部的推廣教育課程,所以她遇搶的那天,他才會在s大附近出現。

    愈是听甦虹霓談丁岩,紫素心理就冒出愈多疑問的泡泡。

    現在她對他有了初步的認識,但也等于完全不認識。他根本就是一道謎!早她兩周認識丁岩的甦虹霓也只能貢獻一些側面資料與主觀看法,所以听著听著,紫素只曉得︰丁岩很受"風華國際旅館"老板的器重,所以年紀輕輕便破格擔任旗下中式餐廳日間經理的職責,總攬店務;而他的頭腦鐵定不簡單,S大是名校,連夜間推廣教育部也辦得有聲有色、不同凡響,不是隨便一顆小卒子想念便念得上。

    又,大部分的時候,丁岩很冷漠,尤其是對女孩子。他十分體貼女生工作的負荷量,從不讓她們太勞累,但除此以外便什麼也沒有了;他從不跟女生打太多交道。

    "我听一些前輩說,要是有人再歡上他,向他表白,那就慘了!肯定落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悲慘下場!"紫素還記得甦虹霓是如何繪聲繪影地描述這一段,她又神秘又興奮地說道︰"听說丁岩會從此疏遠這個女生,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是這樣嗎?當時,紫素只覺得該警惕自己︰自己要是對他真有什麼的話,什麼都別說。

    "哇!這豈不是既殘酷又浪漫?你想,丁岩是不是像小說里的男主角一樣,曾經被哪個女人惡意欺騙過、拋棄過,所以從此斷了追愛索歡的念頭?"甦虹霓愈說愈激動,幻想愈多。"呵,人家好想成為下一個釋放他熱情的女人哦,被他那強而有力的手臂抱在杯里,一定很富挑戰性、很有趣!"

    老實說,認識甦虹霓以來,紫素從來沒有一刻像當時那樣。覺得甦虹霓殘忍得像個劊子手,把別人的感情世界當闖關游戲來玩……

    "你要發呆到幾時?"怔楞中,一道低沉的嗓音奏然在她頭頂方向響起。

    紫素連忙抬起頭來,丁岩五官深刻而表情無味的臉龐就近在腿尺。

    啊,她居然在未來三個月的工作場合里心不在焉!

    窘迫不安,加上與異性太過靠近的距離,讓紫素迅速羞紅了秀顏。盡管她心里想多親近丁岩一些,但那完完全全指的是靈魂的距離現在丁岩的人靠得那麼近,不免讓自幼被規定少與男孩接觸的紫素心慌慌。

    她想試圖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但,慢了一步。

    丁岩比她更迅速地退開,或者該說是用力彈跳開,動作突幾極了!瞬間掠過他眼中的著惱與警戒令紫素微微一楞。比起她,更怕與異性接觸的人,反而是他!

    為什麼?千般疑問在紫素的心頭揚起。

    "我建議你,先到更衣室去換上制服。"丁岩沒有起伏地說道。

    "嗯,哦。"她慌慌張張地應著。發呆,一個小小的失誤,已經引發她後續的惶恐反應。

    "更衣室在走道盡頭;往右拐的地方,門口有標示。"丁岩低沉的嗓音中,仿佛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紫素拎著她的小背包,急急更衣去。

    丁岩見她消失在門後,才釋然地脫出一口氣。

    黎紫素。他對她的印象好深刻!不是因為初識時她正逢危難,而是因為她什麼都不必做,只要站在那里,以那雙澄澈逼人的眼眸望定他,他就會感覺被翻天覆地的力道撼動。

    感覺、感情,這些個看似虛幻的名詞並非單向的輸送,而是雙向的交流,他在她眼底看見了相同的震悸!這直擊而來的認知,敲響了他的心底最緊的警鐘。

    危險!

    由母親的真人實例,他從小便深刻體會到女人是何其脆弱的生物,經不起考驗,更熬不過感情與承諾的淬煉?即使那只是不經意的小小誤會。他發過誓,若讓他嗅到不對勁的味道,他合在最短時間內與對方疏遠。

    以前向他告白過的女孩,也許是他未曾留上心,才釀成落花有意的局面。面對為時已晚的情形,他只有一種作法,就是鏟掉情根,不留余地!

    傷,狠狠地痛過一次就好!女人沒有男人豐沛的精力與不止息的愈合力,決計捱不了一次次疾患發作的折磨。

    然而,黎紫素不同。只怕能以這種千鈞之力撞開他心房的女子,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即使只見過兩回面、談不上生分熟捻,若言及"情"字,未免言之過早,但每回與黎紫素眼神交會的感覺總是驚天動地,仿佛有著什麼直通而來,教人不能不正視、不能不嚴陣防備。

    他永遠得切記︰女人莫不是一朵朵嬌脆的花魂,及不上男人銅鑄鐵打般的精魄,感情的波浪一旦襲來,花魂捱不過,精魄卻可以僥幸錢存。這是生物法則;是不公平,卻也是血淋淋的現實。

    丁岩下了決心。是了,是這樣,冷然以對、公事公辦,一切就不會出錯。

    他滿意自己的結論,遂坐下來處理餐廳的各式營運單據。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紫素換上酒紅色制服的縴瘦身影在門口出現。

    她的裝束還不夠完全。中式餐廳的制服是一襲香艷酒紅、裙長稍短的改良式旗袍,外關罩著特殊設計的荷葉邊圍裙,看起來不但沒有不中不西的別扭,反而融合得十分妥當。除此之外,針對長發女員工,還有一根雕花的古典發簪必須別在發髻上。

    僅這身與以往迥異的艷色打扮,已經夠讓紫素著惱了;而甦虹霓什麼都打點妥當,唯獨打工制服是直接塞到她手上去,好像怕她臨時反悔似的,連教都不教穿戴方法。

    這下可好了,她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圍裙的帶子要怎麼綁、簪子該如何插上去,更重要的是,她不安極了!從在家與父親反抗,到進入餐廳,她的緊張一路上拼命累積,陌生的環境與未明的情況帶給她的沖擊比她原先設想到的更為猛烈。

    她想,她高估了自個兒的適應力。一直以來,她在學校與家里都表現得落落大方、可圈可點,沒有事情足以難得倒她,是因為她早已熟悉了那些固定場景,走位走得順了,但餐廳是個迥然而異的全新環境,她從未彩排過,也不諳此道,該如何自處?

    紫素站在小辦公室門口,不知所措地望著丁岩看。他算行政人員,負責督導,不涉外場服務與廚房工事,所以穿得一襲白襯衫、黑長褲,看來挺撥俊逸,長發在一條簡單發帶緊束之下,依然狂放著浪人的魅力,仿佛隨時會踏浪而來,隨時要乘風而去。

    奇怪,一樣是長發,她也有幾條類似的發帶,為何偏偏營造不出相仿的感覺?

    "怎麼了?"丁岩從一堆單據中抬起頭。

    偷看他的模樣,被他逮個正著,紫素紅了一張小臉。

    丁岩眼色一凜,就當什麼也沒看到,杜絕所有不該衍生的連鎖效應。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圍裙的穿法跟簪子的用法

    "雖然已知他對女性的態度絕非熱絡,但他的冷眼仍讓紫素有些受傷。

    "你是在離峰時段上工的,工作範圍幾乎都在廚房,為了工作方便,你只要把長發盤好,戴不戴那枝裝飾用的簪子都無所謂。至于圍裙嘛……"他倒是第一次

    听到有女孩子不知道帶子的綁法。"雖然看起來很特別,但穿法就跟一般家用的圍裙大同小異。"

    "呃……"紫素簡直無地自容。家事都是二妹紫梅做的,她當然看過紫梅穿圍裙,可那影像好模糊,她也沒仔細留意過。"我還是不大會穿……"

    丁岩擱下筆,冷淡地隔空指點她。"兩條帶子從雙肩拉到身後,交叉,然後繞過腰部的套環,打個蝴蝶結,就這樣,沒有任何的技巧或秘訣。"

    說是很容易,听也很簡單,但"做"可就未必了。那兩條長得像彩帶的布條輕輕松松地就把校園優等生整垮。

    "好像很難的樣子哦!"紫素窘笑著,心里其實又著急、又懊惱。

    她到底在干什麼?鼓起勇氣反抗父親的話、惹得父親大怒、慌慌張張地沖進餐廳,最後被兩條圍裙帶子打敗…一團混亂、一團失控,她到底在做什麼呀?

    "過來。"看到她七手八腳搞不定的模樣,丁岩無法坐視不理了。

    如果不是甦虹霓千拜托、萬拜托,要他非把黎紫排在人力節約的離峰時間不可,應該就有其他老資格的女員工可以處理這類小事了。

    紫素依言走了過去,丁岩站起身,將面向著他的紫素轉過身,打算親自圍裙系上。

    "注意看,我只教一次。"動手前,他深吸口氣,不意卻吸入一股清雅馨香,一直嚴陣以待的防備險險因此潰散。

    太扯了,那不過是一種好聞的味道而已!他為自己薄弱的自制感到羞恥,猶不忘懊喪地對她耳提面命。

    "黎小姐,我們店里嚴禁員工在上班時間配戴飾品,香水也不例外。"

    他若有所指的口吻讓紫素感到好生委屈。"我沒有啊。"

    "沒有就好。"他僵硬地回道。既然如此,那源自她身上的清新香調從何而來?難道年輕女性的體膚會自然而然地沁出迷人香澤?

    一察覺到自己脫細的遐思,丁岩立即收攝心神,開始動作。

    紫素的神經從來不曾那麼敏銳過,就算是在體軀周邊的細微動作,她還是感受得一清二楚,丁岩溫暖而修長的手指拉整帶子,順著她的背部滑下來,她寨寨牽牽地繞過環扣,然後在她的臀部上緣系個大大的蝴蝶結。

    他必須很努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在這一氣呵成的動作之後,往她挺翹的玉臀順手一拍。

    "好了。"既然圍裙都幫她系了,沒有理由不再教她其他。"簪子呢?"

    紫素乖乖地遞給他,半分也不敢亂動。

    她的長發整整齊齊地攏在耳後,很美也很賞心悅目,但完全不合餐飲機構的基本要求。丁岩極其自然地順手找了攏她的發梢,替她扎了簡單的發髻,然後把簪子別上。

    "以後就是照這樣做,知道了嗎?"丁岩盡可能忽略豐盈發絲偎在掌心的柔順感受,以冷靜持平的口吻吩咐道,盡管這很難辦到。

    "…嗯。"紫素連忙點頭,感覺自己在他面前,愈來愈像個無助小女孩。

    丁岩將她輕輕推開,而後自己率先走前。"我先帶你認識環境。"

    他們必須盡速離開這間辦公室,否則,兩邊緩緩燎燒的火焰將蔓延到彼此身上,同燒一源。無論如何,那絕非他所樂見的前景。

    "是。"紫素跟在他身後,著迷地望著他勁道十足的體軀與步伐。

    不需言語與教材,她驀然融會貫通了。為什麼女孩肯為了心愛男子的一句話,留了一頭烏溜溜的三千煩惱絲。

    原來,被心里中意的"他"握住青絲、悉心對待的感覺是如此親呢、如此靠近,再沒什麼可以拆分與阻隔。情長似發長,不須言語的交流,也能感覺被珍視。被寵愛、被疼惜的清韻在心谷淺唱低吟、久久不散。

    喜歡二字不足以表達她的真實感受,她會把那瞬間的悸動當作一生一世的珍藏,再三重溫。

    但,不只如此!望著丁岩的湃灑身影,"她發誓,她會努力期待拓展珍藏的每個機會!

    那廂,丁岩已拐彎走入廚房區,轉頭卻看不到紫素跟在身後。

    "黎小姐!"他有些無奈地遙遙一喊。

    "來了!"紫素笑容滿面地應道,重振元氣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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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1:28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三章
     有充沛的元氣去工作;絕對是值得嘉許的好事一件;但"元氣"畢竟只是元氣而已,並不代表什麼;有很多時候,人反而更迫切需要運氣。

    還有經驗。

    還有天分。

    "鋃鏹!"一把瓷湯匙從黎紫素手中滑了出去。妹仔。卡小心咧!"與紫素同任午班冷門時段的廚房阿桑旋過肥嘟嘟的龐大身軀,邊警告她、邊碎碎念︰"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這樣,一點廚房的事都不會做,手掌心嫩得像水掐的!換作在我們那個時代,看有沒有蠢男人敢要這種女人當老婆

    "阿桑。歹勢啦!"紫素戴著濕淋淋的手套,難堪地垂手道歉。"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她知道老一輩的人是這樣的,講話直來直往,是毒了些,沒有分毫惡意。

    啊呦,我有說我沒看到嗎?"她瞥了紫素一眼。

    "卡認真咧啦!嘖,做工作還戴手套,這麼新派!手套滑溜溜的,難怪東西拿不住。"

    紫素轉個身,黯著神色,在快餐店的清潔區繼續她的洗碗大業。

    真的,連續上工了好幾天,她的挫折感好深!

    先是父親的不諒解。每天回家,不是冷嘲、就是痛罵,偶爾穿插幾句屬于親情的誠摯召喚,要她一切以學業為要,不必急在一時出社會歷練,反正日後她必是人上人,何必在意這些油鹽小事?徒髒了一雙書生貴手而已!如果說到這兒,她還是一樣無動于衷的話,所有的程序將再重復執行,直到罵的人倦了,听的人也累了。

    日復一日,她承受著父親遭受背叛而頓發的怒氣,也在承受兩個妹妹駭異的眼光。

    次是她發覺自己的無能。在校園里名列前茅久了,她雖非驕貴自重、不可一世,然而一股自然成形的優越感早已根深柢固。直到現在,她踏入一個迥異以往的境地,才發現以往游刃有余的表現,只因早已有了場景熟悉、彩排無數的優勢。換言之,那根本算不上實力!

    走出書房,踏入廚房,她才顫栗地發覺自己的專長竟然只有兩項︰讀書跟寫字。

    然而,這兩者在生存戰場上,是需要、卻絕非必要。要是有一天,她沒了家人、設了朋友、沒了家產桓財,她能獨個兒謀生存活嗎?她能做什麼?到茶館酒肆說書?到街邊巷口賣字求筆潤?那根本不是現代人能過的生活!

    她像是西洋童話里長年躲在塔里紡紗的公主,一朝走出塔外,才驚覺以往所堅持的、執著的,並非世間僅有的一切。她可以學習更多更廣,不一定要往牛角尖里鑽得更深更透!

    紫素決心修正既有的人生軌道。

    事實上,她需要的正是磨練,不是縮在某個風光明媚的角落,當個沒見沒識的女人,把不識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蠢鈍,錯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優雅。這,也就是她對保留眼前這份工作的態度益發堅定的因素。

    然而,心意的鞏固是容易的,但是挫折的消磨也是無可避免的。

    尤其當她一再難過地發現丁岩過度冷漠、極力疏遠的表示以後,她更覺得一身酒紅裝束的自己,站在黑白勁裝的他身邊,有如鬧劇般可笑無聊。

    這絕不是她疑心多慮。她可以明確感受到丁岩周身"別靠近我"的強烈排拒,遠比甦虹霓當初對她形容的更強數百倍。

    為什麼?她很討人厭嗎?

    紫素倦了。渴望在全新的工作上精進,卻始終未能如願;希冀能多了解丁岩一些、卻被打了回票;沒有支持、沒有鼓舞,自視為重要的磨練卻被父親當成是毫無意義、浪費生命的無聊嘗試,一再阻撓……這團風暴般的混亂,已成一股難以擔當的巨大壓力。

    是男人也受不了,何況紫素對壓力的耐受度本來就不大。

    "紫素,把那邊的托盤搬過來讓我洗,你準備去倒垃圾。"手腳俐落的阿桑指揮若定。"垃圾集中場的先生快要過來拖子母垃圾車了,你動作快一點!"

    "來了、來了!"紫素趕緊跑到一堆油膩膩的碗盤堆旁,把堆得高高的托盤搬下來。

    "卡快,卡小心咧!"阿桑頭也不回地叮嚀。

    "是。"

    由于求快心切,紫素一口氣抱了一大疊茶棕色的塑膠托盤,又重、塑膠手套上的肥皂泡沫又忘了沖掉,紫素拿不住,托盤重重地摔了一地都是,發出巨大可怕的聲響。

    "好痛!"她的雙腳也給砸傷了。

    "啊喲,夭壽哦!"阿桑差點被這個嬌生慣養型的工讀生嚇死,她連忙繞過來。"有沒有怎麼樣?"

    又搞砸了……紫素忍著痛,任淚花在眼中亂溜亂轉,努力扯開一個無謂的笑容︰"我沒事啦。"只是腳很痛而已。

    "你也真是的,一次拿那麼多,又沒有人要跟你搶。"她幫紫素把腳上的托盤移開、疊好,叮囑道︰"下次小心點。"

    紫素幾乎壓不住即將沖出喉嚨的哽咽。阿桑半是責備、半是疼惜的口吻,讓她想起了自己家的老奶奶,一時委屈全涌上心頭。

    "怎麼回事?"冰冷低沉的嗓音像道封印,封住了阿桑關懷的舉動,也封住了紫素即將潰防的淚堤。

    "啊,沒什麼啦,紫素跌了一跤而已……"阿桑陪著笑,幫紫素掩飾。

    丁岩什麼話也沒說,紫素腳上立即浮現的青紫淤痕已經說明了一切。

    紫素可伶兮兮地望著他。

    "跟我回辦公室一趟。"該死!他不想承認,但她的傷痕真的讓他心疼。

    "不要罵她啦,她也是不小心的,反證又沒弄破什麼……"阿桑絮絮叨叨地為她求情。

    "不是要罵她。"丁岩面無表情地說道。眉間不冷不熱、嘴角無波無瀾,宛如一具僵化臘人。他忽略紫素眼中的淚花與泛紅的眼眶?明顯地讓她知道,他就是要忽略掉她的存在。

    他公事化地交代,完全不給人留下半點想像的空間。"只是要拿點藥讓她擦。"

    說完,他逕自走掉了,也沒管她愛听不听的問題。

    "怎麼辦?"看到他那不情願的模樣,阿桑悄悄與紫素咬耳朵。

    "我過去擦點藥好了,擦完立刻回來。"紫素跛著腳走出去,臨出廚房前,歉疚地轉身對阿桑道︰"對不起。"

    阿桑揮揮手,要她別介意這點小事。唉,年輕女孩沒別的不好,就是臉皮薄!

    紫素扔到辦公室里來的時候,丁岩已經在座位上忙著簽單據了。

    "藥在那邊。"他看都不看紫素。因為預感彼此的牽引太強烈,一個眼神都足以釀成一場浩大情劫,焚傷她,所以能避則避。"自己擦。"

    紫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在檔案櫃上看到一瓶他準備好的藥膏。

    她走過去,拿起它,坐在椅上伸直腿,旋開瓶蓋,心里不斷回蕩著他那冷淡的語調。愛要不要隨便你!他的口氣是這樣,冰冷的、傷人的、不把別人的感受看進眼里的。

    她擠出些許的藥膏往患部涂抹,近日的壓力、此時的難受、傷口的疼痛、藥味的辛辣,相交成一劑效力強大的催淚劑,逼得她淚水潺潺而下。

    周遭是一片靜悄悄的。啜泣聲雖然隱而不宣,但充塞空氣間的咸味水氣還是干擾了無法專心做事的丁岩。

    "你在哭?"丁岩不可思議地敘述道,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他看不得女人受傷;女人莫不是脆弱的生物,怎堪一摔一踫?而他更見不得女人哭;女人的眼淚是教男人無法抵抗的鋒銳兵刃,是不公平的秘密武器;只是點點水珠,卻能把男人逼得走投無路。他厭惡、恐懼女人的淚水,這輩子,他恐怕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暗夜里低泣的母親是如何教導他女人眼淚的威脅性!

    然而,紫素不同!她的淚泉完全誘發了他體內莫名的保護欲。白皙無暇的她只是那樣垂頭喪氣地坐著,淚珠滴溜溜地滾落著,沒有哭鬧、沒有泣訴,便讓他極端心疼與不舍。

    丁岩心湖中最巨大的冰山融了、化了,瞬間泛濫的情潮把"遠離紫素"的決定徹徹底底地淹沒。

    現在,顧不得其他,他只想知道她為何而哭?如何止掉她的淚泉?

    丁岩嗓音暗啞、輕柔,冷絕不復見。"怎麼了?"

    紫素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已沒有多余的心力去探究他的轉變。她只想好好地靠他一靠,一解傾訴的渴望。"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嗯?"他來到她面前,由上而下俯視著她落寞的姿態。

    "我到底在堅持什麼呢?"落落大方是紫素一貫的風格,但是在丁岩面前,她只能倦縮回無助小女孩的模樣。她雜七雜八地說道︰"我在家從來沒做過這些事,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給阿桑添麻煩,我在這里一無是處……這樣的我,到底在這里做什麼呢?"

    丁岩未答腔,靜靜地望著她捂著雙眼,靜靜地听她紊亂的陳述。

    "爸爸不贊成我來打工,他說我只要繼續念書就好了,廚房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反證我做也做不好……事實看來,的確如此。"紫素不斷地反問自己︰"我在做什麼呢?我拼命堅持又是為了什麼?連我自己也不了解!"

    如此沒有條理的發泄,丁岩听不出事情全貌。然而在他看來,她會這樣,只是因為壓力太大,對自己欠缺信心罷了。

    他的大掌自然而然地拿下她的帽子,罩上紫素頭頂。不必經過事先的學習,他便知道她需要什麼、該如何安撫她,一如深奧難測的生命潛能。

    "你需要的,只是更多練習的機會而已。"他的口氣中,終于釋放之前拼命壓抑的熱度。"做任何事都沒有什麼技巧,不過是熟能生巧。"

    紫素驚訝地抬起頭,圓晶泛光的烏溜大眼望定他。

    她所需要的支持與鼓舞,竟然來自之前排拒她、讓她失望透頂的丁岩。

    眼神交會之時,兩人都明明白白地看透對方眼中的狂野悸動,收不住也掩不了,一道溫度極高的激流沖刷入彼此的心房,帶來激蕩震撼的感受。

    安慰的話語,人人會說;但是能一句話激起心底浪花的,世間又有幾人?

    除非是與自己心靈相通的有緣人。

    知音難尋,知己難求?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躍跳上兩人心頭,同時又是一悸。

    "謝謝。"紫素驀然口千舌燥。

    他冷顏以對是一回事,眼光熱切又是另一回事,丁岩對她的影響力無遠弗屆,寒冰炙火,同樣教人承受不住。紫素易感的少女心,被這這心火燎燒得更猛更烈。

    丁岩沉默不語,只是以深沉而專注的神情凝定她,仿佛她是世間唯一。

    "藥膏給我。"長長的沉默之後,丁岩終于說。

    他俯下身,端看她青紫交錯的淤痕,姿態是謙卑的,意象是瀟灑的,宛如踏浪而來的男子,衣抉飄飄而身形輕盈,只留下靜默的凝視,便欲乘風而去。

    忽然想伸手,抓住這深深的不確定感……紫素的心莫名地擰痛。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不催人情生意動?

    她的心思,早在初會乍見的剎那,不顧一切地懸上他!

    "我幫你擦藥。得用力推揉,淤血才會散得快。"

    紫素無聲順從他,只有在指尖微觸時,驚跳一下。

    啊,他的態度一直是冷的,沒想到指尖的熱度竟是如此的燙炙人。他也是有熱度的,而且熱度比人強。

    紫素猛然頓悟,丁岩只是少個宣泄的出口罷了,他的喜怒哀樂、慎痴愛怨都鎮在他的冰顏之下,不知為何。久而久之,堆積的情感形成高壓的熱源,只能透過薄薄的體膚,緩慢而無奈地往外發散‥

    她想起甦虹霓的話。"好想成為釋放他熱情的女人……"雖然俗氣得可以,但都足以代表她目前的心意呵!

    紫素乖乖地任他打點。無語交流中,兩個年輕男女打破了過往刻意設下的藩籬,往對方無形地跨近一大步。

    終于探觸到他了…一直希望與丁岩更接近的紫素吁出一口氣,在願望初初實現的同時,秀顏驀然染上郝澀的紅霞。

    終于!

    ※※※*

    背起攝影專用背包,丁岩今天不到"風華中式餐廳"報到。出了家門口,他反而是往另一個方向出發。今天的目的地,是"宏凱出版集團"。

    "你在這里坐會兒,鞏先生很快就會過來。"由于他之前已經來過幾次,接待小姐不須先經請示,就直接把他延請入會客室。

    丁岩頷個首,靠向落地窗邊,靜靜在原地等待。

    餐廳與攝影,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他一個人、一雙腳,橫跨兩個軋不上邊的領域,全拜機緣所賜。

    他年齡不大,二十有六,因為必須自行負擔生活費用的關系,有好些年的工作經驗。最初,他是在"風華國際旅館"打工,老板特別看重他;後來中式餐廳開幕營業,亟需人手,又缺個領事的頭頭,老板便把他從老班底中抽出身,將店務交給他打理。

    其實,"風華國際旅館"既屬本市數一數二的觀光飯店,旗下的各大餐廳自是高人一等;他承蒙提拔,以一個資歷尚淺的新人主事于中式餐廳、為"風華國際旅館"平添風采與營業額,已是極高的殊榮與成就。老板已然明言,待他完成s大的夜間推廣教育課程、生活重心全然投注在事業上,便要將旗下所有餐廳交由他全權發號施令。

    那時,只要循規蹈矩地做著、管著,為"風華國際旅館"打定江山,一生吃穿用度而憂!

    然而,長久待在"風華",並非他所願。償還人情的壓力、緊迫密閑的空間,都讓他感到窒息;丁岩不是甘于被局限在既定框框中的男人,再豐厚的酬勞都留他不住。

    事實上,他極度渴望自由、極度渴望掙脫長久以來加諸在身上的種種束縛,他想要飛翔,看遍千山萬水!

    遠遠出走,絕對是遺傳自父親當客人憤恨的脾性。這仿佛是一種奧妙的基因密碼,被給予後,在他的體內不斷復制、不斷加強,卻無力違抗、只能遵循、

    他已然計劃好,不管如何,存夠了起航的旅資,就要遠揚天下!

    然而,攝影的機緣開始在兩年前,"宏凱出版集團"正在籌備一套餐廳導覽手冊,剛好挑中"風華國際旅館"的中式餐廳當介紹標的之一,而派了一組攝影人員來取景。雙方交談甚歡,攝影師甚至出借他的照相機,讓他試拍幾張玩玩,沒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

    經過一連串的介紹與引見,他成為"宏凱出版集團"的儲備人才之一,頗受重視;非但給他免費的受訓課程,還發配一套攝影器材,供他摸索研究。

    從此,他的生命出現轉機。

    他依然嚴肅、依然落寞、依然冷淡、依然寡歡,但是一旦思及攝影、言及攝影、涉及攝影,他的生命熱度與光彩,還有那早夭的孩子氣與充沛干勁,便會表露無遺。

    雖然走遍天下的終極夢想一時半刻之間不會實現,但攝影這門有趣的學間與興趣,起碼了解他在密閉式環境下的苦悶與煩慮,使日子多了變化與鮮味,不致難捱。

    在這方面,他是得天獨厚、異常幸運的——老天爺仿佛要補償他生命中的其他缺撼,而在這方面厚待他許多。

    "丁岩,你來了。"向來賞識他的鞏先生很快便來到會客室。

    丁岩從整片的落地窗前旋過身。"鞏先生,我帶了最近的作品來請你指教。"他邊說著,邊從背包中拿出集結成冊的作品。

    "好,很好。"鞏先生贊不絕口。"丁岩,你的作品很特殊,我們公司就是看中你這一點。雖然沒有經過精心的布景,也沒有跋山涉水去采擷自然美景,只是從生活中截取片斷的浮世影像,但是樸實中帶有憐憫的意味,不搶眼,卻很發人深思。"

    "一張照片可以看出這麼多?"丁岩挑起眉,輕緩問道。

    "當然可以,否則我這攝影部主管當假的啊?"鞏先生慢慢翻閱著。

    丁岩是天生才華洋溢的攝影家,並非科班出身、用正規教育與華麗技巧鞏固出來的三流攝影師,匠氣十足。他每按一次快門,對他而言或許只是剎那間的感動,對觀賞者而言,卻是有力的沖擊與全新的體驗。

    鞏先生道︰"你來得正好,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丁岩看著他攤開眼前的企劃書,不明所以。

    "現在己經是世紀末了,我們集團有個特別的企劃,是特別針對跨越世紀而設計的。"他指著企劃書上某幾行的文字讓丁岩閱讀。"我們打算發行一套‘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圖書,收錄世界上每個角落的影片訊息。被選中參與的攝影師,可以在集團全額補助旅費、外加發餉的優渥情況下,到處旅行取景。"

    丁岩望著他,不明白這種天降的幸運事與他有何關系。

    鞏先生的拳頭興奮地往丁岩的肩背一敲。"好小子,你這個儲備人才也雀屏中選了!"

    沒有回應,他的反應近乎呆滯,然而鞏先生知道他這是不敢置信的表示。

    "給點笑容,年輕人!從此以後,世界任何角落都隨你去了。"

    "真的?"丁岩難以相信地低語。

    "當然是真的。"鞏先生笑答。"這種事,難道我還能唬弄你不成?"

    斬釘截鐵的肯定,讓邀翔的美夢、理想的實踐、束縛的掙脫,在丁岩眼前交織成一片絢爛的遠景。

    丁岩不知該如何感謝這份恩典。世界仿佛在他的腳下延展開來,而他能做的就只是默默微笑、默默愉悅。

    從小到大,因為殊異的家庭環境,讓他有過太多次不愉快的經驗。對他而言,台灣甚至是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方,到處都有人情壓力、新舊夢魘以及身不由己的無奈。

    有多少次,他瘋狂夢想乘船出航,遠揚海外,看遍世間的好山好水。沒想到,這個瑰麗遙遠的夢想竟然如此輕易地送到他面前!

    "整個企劃案明年開始啟動,正好你在S大修習的推廣教育課程也該結束了吧?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規劃像的航程、啄磨你的天分,然後提出你個人的計劃書。"

    鞏先生看到這個一向肅然的年輕人,眉梢眼角竟因此而閃著耀眼的活力,不禁替他高興起來。

    他剛認識丁岩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年輕人缺乏熱度,但他絕對有成為優秀攝影家的條件。得天獨厚的才華,經過嚴酷的人生歷練,有如璞玉經過琢磨開光,外放出清麗光輝來。

    鞏先生對丁岩家中的情況也略知一二,所以極力幫他爭取過不少資源,供他利用。"關懷世界攝影專輯"就是他極力推薦丁岩加入的。

    "好好加油吧,‘宏凱出版集團’與我,都很期待你的表現!"他拍拍丁岩的肩,給予鼓勵。

    乍來的好消息,讓丁岩有些迷茫。

    他有些飄飄然地謝過鞏先生,踩著飄飄然的腳步出門。連回到家時,看到母親依然佇立在家門口,以痴痴盼盼的眼神凝望著遠方,繼續期待著多年來遺棄她的男人來救贖她、帶走她的模樣,也沒有太多慣有的悲哀與不耐。

    越過母親,雙方都不展親子間溫暖包容的歡顏,好似陌生人。丁岩直直進入簡陋的樓房,回到房間,坐在床榻邊沉思。

    他的反應不該如此平靜,他應該要歡呼狂笑,也載歌載舞地慶祝都不為過!

    夢想就在他的眼前實現,世界就在他的腳下展開明年起,他可以背起行囊、往蔚藍的天空出發,不再拘束、窒礙,多好啊!

    這是個千真萬確、絕絕對對的喜訊;就算易時、易地,它的幸運依然存在。丁岩想不出在他的人生當中會有什麼階段讓他覺得這不是命運之神的恩典。

    是了,是這樣沒錯。一個道道地地的好消息!

    丁岩想笑,卻發現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笑不出來笑不開懷。因為有不好消息的強力烘托,更顯出獨個人坐享的寂寞淒涼。

    他起身,到窗邊往下俯視。母親依然痴痴傻傻地站著兩邊的路口。從他長記憶開始,母親的影像總是光鮮亮麗地佇立在家門口,等一個叫霍齊的男人回來;天天等、天天失望,夜里她用無盡的淚水沖刷自己的哀傷。

    唯有這個男人的出現,才能令她展歡顏;像他這樣的消息,在母親眼中,也許什麼都不算吧,事實上,她已有好些年不再關心他的動向行蹤,把他拉拔到十四歲,她已當自己責任終了,從此全心全意地期待她所期待的人。

    丁岩思及此,砰地關上窗門,千思百想,終究還是沒把教他雀躍的好消息告訴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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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1:46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四章
     終於找到一個支援她的盟友——丁巖,紫素的心情總算回復開朗,在工作的學習進度上,也有了非常明顯的改進。

    雖然之後丁巖還是常常板著肅然的冰顏,沒有喜也沒有優,看也不看她一眼,好似雕琢定型的蠟人,依然散發著"別接近我"的冷肅氣息,沒再與紫素多說上話,而且那目的心靈相通也像曝曬在陽光下的積雪,融得無影無蹤,但紫素就是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起碼她曾經踏進丁巖的內心過,知道他也有喜怒哀樂嗔癡怨的人間七情,感受到他事實上也有殷殷關切她的情分之後,她的心便定了下來,不再為紛亂的處境感到惶惶然。

    重現的信心,再加上充足的幹勁、飽滿的元氣,很快的,以前半點不會的廚事技巧,很快便學上手,連阿桑都出言讚許她。

    只要紫素有心,什麼事她都可以學得又快又好。現在,她不但不再拖累阿桑,還能幫她把事情吸早做完。偶爾偷點空休息。

    紫素靜靜地走進辦公室裡。洗碗、拖地、倒垃圾等雜務大底上已處理妥當,阿桑表示有點腰酸背痛,於是她們便決定先小憩一下再繼續例行的清潔工作。她特地到這裡來,除了因為這裡有一套可供休憩的沙發椅外,還有丁巖。

    然而,她進門卻看不見丁巖,他設在坐慣了的座位上。紫素有股難言的失落感,重重地落坐在沙發上。即使是穿著打工制服,她那輕靈優雅的韻致卻是渾然天成的,怎樣也探不掉。

    倏地,電話鈴聲搖響。

    眼看丁巖不在,生意場所的電話又漏接不得,紫素略略思索過一回,還是決定先代接一下。她拿起分機話筒︰"喂?"

    "黎紫素,你果然還在那裡!"確定接線者就是一向乖巧溫吞的大女兒之後,黎父的怒焰立刻順著電話線追殺過來。"我不是不準你出去拋頭露面嗎?"

    "爸?"紫素好驚訝。他怎麼查到這裡的電話號碼?

    從上工的第一天開始,父親便一直對她的堅持投下有力的反對票。而後她益發堅決、父親的態度也更加強硬,雙方僵持不下。一開始,挑戰父親權威的她,或許讓他感到被背叛的失望;然而事情演變到最後,失望已經加劇成了無法平息的震怒。

    一天天的對峙,紫素終於從父親猛烈的咆哮中,拼湊出他替她規劃的藍圖︰她應該如同母親一樣溫順美好、嫻雅端莊。隨著時代的進步,她可以不必跟母親一樣,把青春奉獻給家庭,但她得成為人上人;到了一定的適婚年齡,父親會幫她找個可靠穩當的青年,最好是捧鐵飯碗的,好歹多一層政府擔著的保障,像他一樣;然後,四平八穩地過完她的一生‥

    掛在她名下的未來藍圖呵,說穿了,只是父親這輩子未能徹底達成的願望投影。

    父親絕對沒有害慘她的理由,他這樣為她設想絕對是為她好。仔細尋思,自然是他認為最好的安排,才會加諸在她身上。但,紫素就是無法遵從。

    她是她,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的分身,怎麼可以把自己的一生用在實現父親願望的愚孝上,然後再將自己未來的理想加諸在未來的兒女身上?

    自己的夢,自己去圓,父親的迫切心願不該是支配她一世的正當理由。

    紫素不從,她看不出任何按部就班去實踐的理由,這種感覺就像從前,她看不出父親的指示有什麼不去照做的理由是一樣的。只是……立足點換了,整體情勢也一併改了。

    她忽然可以理解為什麼小妹紫璇總是在跟父親唱反調。紫璇的天性奔放自由,堅不受縛,早已明瞭個中道理。倒是她,她自己覺悟得晚了!

    在她的神思漫遊中,話筒源源不絕地傳來父親的破口大罵。

    "女孩子家整天往外頭跑,穿那是什麼樣的鬼衣服,成何體統?"黎父發現紫素吭也不吭一聲,更加光火。"怎麼?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不受教了是不是?你要不快給我回家待著,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一連串的急罵聲透過話筒,在靜默的空氣中,宛如巫師的詭異罰咒。

    "我剛剛聽到鈴響。"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驀然在門口響起。"誰打電話來?"

    丁巖來了!

    紫素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急沖沖地把話筒往主機上一掛。誰知道要是被全權負責店務的丁巖知道父親是這麼強硬地不許她來打工,那他會怎麼做?

    "沒、沒什麼。"紫素慌慌張張掩飾,語氣輕快得不可思議。"那電話是…打錯的啦。"

    "哦。"平眉順眼的,丁巖也沒表示懷疑。

    他剛剛站在門口好一陣子,紫素背對著他,什麼也沒看到。由於來電者吼得很用力,再加上他曾聽紫素提起父親反對的事,所以聽到那激動的話語,經過略略的思索與連貫,他立刻心裡有數,只是不打算揭破。

    "下午的例行打掃工作都做完了?""風華國際飯店"的紀律嚴謹,旗下的中式餐廳規模已然完備,每天都配有既定的打掃工作,一日偷懶不得。

    看到丁巖出現,紫素蕩到谷底的心情霎時飛揚了起來。

    "阿桑說想休息一下,等會兒再做。"紫素睇著丁巖的眼神,出奇地晶亮有神。

    丁巖步履優雅地走進去,盤踞在座位上,以公事公、辦的神情當回紫素水靈靈的眸光。然而,紫素對丁巖的忠應力不是那麼容易被抵擋的。

    "你最近很愉快。"紫素端視他的表情,下個結論道。

    丁巖心一驚,臉上仍是不動聲色。

    沒錯,她說對了,自從鞏先生告訴他可以參與"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企劃案之後,他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但是面對旁人,尤其是面對紫素時,他已經把所有的情緒浮動全數掩盡,她怎麼可能察覺得到?

    "你很驚訝嗎?"相對於丁巖的訝然,紫素反而對他此刻的詫異表情更顯吃驚。"你不要我知道嗎?"

    丁巖繃緊臉,沒直接回她話。"你怎麼知道的?"

    她竟然再一次看穿他,而且是在瞬間。這代表看穿他很容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啦。"紫素開心地應道。雖然丁巖很冷淡,但是她夢想這樣跟他聊著日常瑣事的一刻很久了。"你看看你,眼楮在笑、眉角在笑、嘴巴也在笑,一定有幸運的好事發生。"

    丁巖無語,卻忍不住抬起手去輕撫自己的臉龐。為了與紫素保持距離,他已經很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企圖營造出疏離淡漠的形象,沒想到卻不成功。

    他再一次悚慄地發現︰比起世界上其他人,紫素的不同了!

    丁巖從小到大,總是喜怒不形於色;或者偶爾當情緒外放的時候,沒有人會那麼仔細地注意;就算是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以為意。

    他最常聽到的批評是︰丁巖有一張冰塊臉,沒喜沒憂。

    他困惑、他無解,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要笑要哭、要皺眉要扁嘴。反正他怎麼樣也沒有人在意,笑了沒人理,氣了沒人睬,連自己的母親都如此。他要表情做什麼?只是負累!

    但是,就在他刻意收斂的同時,紫素卻還是能看穿他的情緒起伏。這不是他先前樂見的情形,但是發生了,除了一點小小的懊惱之外,其實他是很開心的。

    有人注意,代表有人關心。紫素是從以前到現在第一個注意他心情的人,他不可能對此一無所覺。

    這時,廚房阿桑剛好從辦公室門前走過,紫素叫住她——

    "阿桑,你說,他最近看起來是不是很高興?"

    阿桑看了丁巖一眼,不能苟同。"阿巖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就在這裡打工混飯吃。我看了他好幾年啦。他對天不是這款死人臉,哪有什麼爽不爽快?"

    "是嗎?"紫素歪著頭,眼神如春季雨絲,綿綿密密地酒在丁巖臉上。"不會呀,我愈看愈覺得他在開心。"她早已有所直覺,不可能出錯。

    "你想太多啦。"阿桑揮揮手,十分不以為然地說道︰"要去泡茶、再多歇一下子,不跟你講這種無聊的事。"

    "阿桑!"紫素已與她處得很熟,見她這樣溜了就走,覺得好沒意思。"她比較遲鈍,加上可能眼楮花了,所以沒看出來。"

    她跺跺腳。如此優雅的女子做出這麼孩子氣的動作,竟讓丁巖無端想笑。

    是的,心情好,所以更想笑,丁巖冰冷盡融,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

    "說來聽聽吧。"

    "說什麼?"他想像以前一樣,繼續扮冷漠,可惜一點都不成功。

    "說什麼事讓你眉開眼笑。"紫素輕快的語調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彷彿在邀請他加入歡樂的行列。她敦促他︰"不要把快樂的事埋藏在心裡,一句也不說。快樂不會被瓜分掉,經過分享,快樂會繁衍更多!"

    "分享?"對丁巖而言,這個辭彙太陌生。什麼分享?

    他想起剛從鞏先生那裡得知消息的那晚,他回家,想歡欣地一展笑顏,卻因為孤零零的一個人而笑不出來、笑不開懷的感受;又想起他原是想告訴母親這消息,卻又思及這不會對她產生任何愉悅而作罷的難受感。難道這一切,只因為他缺乏一個同他笑、同他分享的夥伴?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小人兒,她的眼中閃動著溫柔的情意,是他一直想迴避的,卻是他現在的慰藉;她是如此真心誠意地對他微笑著、滿懷期待地等他開口,一縷柔柔不絕的情意從胸口向週身蔓延,霎時,他將要與她保持距離的明智決定忘得一乾二淨。

    "是的,分享。我們家有三姐妹,每當發生什麼超級好事的時候,總會吱吱喳喳地告訴對方,讓其他兩人也能感受自己的喜悅。"紫素溫雅地說道,語氣中帶著直率而不輕浮的興奮,暖暖地吹入丁巖心田。"當然,要是有什麼困擾也會說出來,一起分擔。"

    分享與分擔,完全與丁巖的生活搭不上調的兩個詞彙,但是在紫素的催促與解說之下,丁巖卻頓生悠然神往的情緒。

    他不該如此,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去回應。紫素是那麼善解人意,提出如此誘人的建議,而他其實又有滿腔的喜怒哀樂等著宣洩,他怎麼能忽略這個提議?

    更何況攝影在他心目中,佔著極重的地位;一談起這回事,他早夭的熱情便一一回籠,像任何一個提起抱負與理想便熱情不息的典型男人,哪裡收得住?

    丁巖在微微地掙扎之後,便向睜著圓眼、努力傾聽的紫素投降。

    他不曾開口對任何人述說過與攝影結緣的過往,也從未提過他對攝影的熱愛,以及離開台灣、環遊世界的終極夢想。但是,要對紫素開口一點都不難,沒有躊躇、沒有忸怩,他就這樣源源不絕地說了好多話。

    紫素只是聽,全神貫注地傾聽。她微微側著首,雙目晶亮的模樣好惹人愛!

    被激起澎湃感受的丁巖當下向自己肯定,他一輩子都喜歡這不停對她掏心的感覺。攝影的一切、夢想的一切,他什麼都對她說了,當然也讓她分享了參與"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殊榮。

    刻意的距離不復存。

    "哇!"待他講到一個段落,紫素驀然睜大眼晴。

    "出版集團能這樣大手筆地贊助你,代表你的才華一定受到了相當的肯定。恭喜你!"

    "那沒什麼。"丁巖想要裝作滿不在乎,卻不成功。果然,正如紫素所言,快樂經過分享,將會更快樂。"也許只是我幸運而已。"

    紫素瞠直了眼,她難掩興奮之情地說道︰"怎麼會沒什麼?你太妄自菲薄了,你不認為你很幸運嗎?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每個人活著都有他特殊的生存意義,你看,你已經找到你自己的了,這樣還不夠好嗎?"

    "我……"他當然感謝老天爺。

    "跟你比較起來,我遜色多了,我甚至還找不到我的生存意義。丁巖,你真的了不起!"

    丁巖望著她縴弱的身子興奮地微顫著。

    其實妄自菲薄的人是她才對,紫素永遠不會知道,過了這一天,她的存在對他有著多大的意義!她竟然為了他,那麼興奮、那麼激動,完全沒有顧慮到他們交淺而言深的突兀不襯;她只是高興,單單純純地為"他"高興!

    為了他!丁巖突然有股將這個小人兒塞進懷裡的衝動;他退而求其次,迅速地取出放在辦公桌下的照相機, 嚓 嚓地照了好幾張照片。

    她激越而言的眼神好亮、意態好美,就像個坐鎮指揮的少女英豪,充滿揚起旗幟喊沖的勃勃英氣,他要留住這一刻受到鼓舞的感動,更要收住這瞬間她神采飛揚的嬌妍麗姿,一輩子回味有人與他"分享快樂"的悸動。

    "你做什麼?"紫素乍然被拍了好幾張相片,免不了有些緊張。"你怎麼說照就照?我這副德行很糟糕耶!"

    "不,很美。"丁巖真誠地說道。"我要的是那剎那的感動。一百次精心佈置的場景,也比不上一次真心的感動。"

    "攝影專家說出來的話果然不同凡響。"紫素釋然了。"我想看看你的作品。"趁著丁巖心情好、易溝通的此時,她藉機要求道。

    "我今天沒有帶出來。"照相機是隨身必備,但作品不是。丁巖為難。"明後天再帶來給你看,好不好?"

    "還要再等那麼久!"紫素只想馬上深入丁巖的內心更多、更多。今天與丁巖深談的機會宛如從天而降的好運,不是天夭都有的,誰知道明天又會變得如何?"我想今天就看。"她祈求道。

    丁巖本來想一口回絕。

    但是,她漾著乞求的小臉太可愛;她等待下一個驚喜的神情太可愛;她專注聽他說天說地、談夢談心的態度太可愛;甚至連與她相契的感覺都可愛得教人不忍放手、不忍就此中斷,他又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心防潰不成軍!丁巖忘了兩人之間隱隱浮動的強大吸引力;忘了要與她保持安全距離的決心;忘了他一向不與嬌弱女人過分親近的誓言;更忘了長久以來父母情事帶給他的深刻教訓…

    他衝動地允下諾言︰"要是你真的想看的話,下班以後,我帶你回家去拿,我家離這裡不會很遠。"

    丁巖沒有食言。

    他一直沉浸在與紫素言語投機的境界中,偶爾理智不免抬起頭,質疑天天只說客套話打招呼的兩個人,為何能在一個下午言及深處,比認識了十來年的朋友還要親近?

    沒有標準答案,他唯一的說辭是,他們兩人的感覺本來就"對"得要命?不過被他極力地破壞著、肆虐著;而且今天下午他們的頻率突然完完全全地接通了,一分不差,所以愈談愈觸心、愈說愈深入。

    期間,他也曾經想過,任這樣交談甚歡下去,很也就要出問題了。但是人性中貪歡的那一面卻執意縱容自己陷溺︰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他從來、從來都沒有過有人觸及內心的溫暖體驗,他想再多感受她柔柔聽他述說的溫存,這樣不為過吧?一次就好!

    因為感覺太好,所以他把時間延長到下班以後。在紫素的堅持與自己的縱容之下,他破例帶紫素回家去拿他的攝影作品供她閱賞。

    丁巖的家離"風華國際旅館"不致太遠,拐幾個彎、踅幾段路,很快就到。

    一路上兩人說說談談,丁巖顯然對攝影工作熱情十足,除此之外,再言及其他,他的話就不是那麼多了,尤其是紫素提到家人的部分。

    不過,還好紫素也不是很願意回想下午父親打電話來罵她的事件,更不願在這愉快的同時,念念不忘自己掀起家庭革命的煩惱,所以,兩人都盡挑輕鬆的事說。

    "我家快到了。"丁巖伸出手,指給她看。"就是那間樓房。"

    紫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那間門口有位伯母站著的那一間嗎?"

    聽聞紫素這樣說,丁巖的心情預感似地一沉。"沒錯。"

    "她是你母親嗎?"紫素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變化,她不解地微笑,以萬分欣羨的口吻道︰"你是不是不太高興?有母親等門,是件很幸福的事呀。哪像我們家。媽媽早就去世了,要是不看照片,我幾乎都要忘了她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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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巖默默不語。

    "啊,你媽媽好漂亮,看起來很年輕呢!"穿著一身舊式的寶藍旗袍,身段修長、五官明媚、儀態高雅難怪會有丁巖這麼出色的兒子。紫素欣羨地望著,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你要不要在這裡等一下?"丁巖頓住腳步,突然地打斷她的話。"我進就好。"

    "為什麼?"紫素也跟著停下來,大惑不解。

    她看看他們的所在位置,離丁巖家只有兩間樓房距離,很近,沒有理由不過去。再說,丁巖的媽媽也不時地朝他們的方向看了看…

    慢著。她想,是有一點的不對勁,一點點而已。為什麼丁巖近在眼前,她還是一副左右張望的模樣?

    丁巖掙扎再掙扎,最後,他終於邁開步伐。"到了,走吧。"

    紫素滿頭霧水。他怎麼了?在做什麼?他的心情一團混亂,她覺察到了,但這是為什麼呢?

    紫素攏了攏長髮,低頭檢視自己,服裝儀容都整齊。她提著裝有打工制服的小包包,柔順地跟了上去。

    "伯母好。"來到大門口的時候,她有禮地躬身。

    沒有回應。

    紫素以為自己聲音太小。"伯母好!"

    依然沒有回應。

    丁巖皺眉站在一旁。紫素抬起眼詢問他,他淡然帶過。"不必在意,她是這樣的。"

    什麼叫作……"她是這樣的"?

    紫素就站在她的正前方,她的眼神卻凝焦在遠處,神情是盼望而急切的。雖已兩鬢微霜,神情卻像個等待約會的小女孩。誰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理;丁巖回來,也不睬,她就是……就是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

    紫素一撼。隱隱約約地察覺自己窺見了丁巖的私密,而私密的核心正是讓他如此冷漠、冷淡的根柢緣礎。

    她傻在那裡,想探究清楚,但是丁巖已伸手拉住她手臂。"走吧。"

    紫素被迫往內挪移了兩、三步。丁巖母親還是急急地看著左右巷口,東張西望,可眼界範圍就是從來沒有納入她;沒有她的踏入,自然沒有她的走出。

    這是怎麼回事?

    "哎喲,看看是誰回來了。"丁巖才要拉著紫素進門,就在門口踫上兩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大搖大擺地從內而出。

    紫素想要側個身,禮讓她們先行通過,然而此時丁巖抓著的手勁忽然加強,硬要她待在原地不可,理直氣壯、背脊直挺。

    奇異的,反倒是這兩個女人像是怕沾穢物似的,誇張地跳開去。

    "琴絲,下次要挑對時間來。"個兒較高的那一位,輕藐地瞥了瞥丁巖。"別跟這敗辱咱們丁家門風的雜種踫個正著。"

    "大姐,你怎麼這麼說呢?咱們好歹是他的親阿姨呀。"個兒個的冷嘲熱諷。

    "誰有他這種父不詳的佷兒?我可不想折福又折壽!真不知道桂絲怎麼想的?女追男,隔層紗,當年她倒貼霍齊也就算了,居然還替他生個好兒子來掛丁家的姓。"被喚作大姐的丁勻絲冷冷一哼。"看他那張死人臉就有氣,跟嘗了腥就溜了的霍齊一模一樣!"

    "是呀,才幾歲,也會帶女人回家了。"丁琴絲附和道,一雙曖昧的小眼往紫素身上溜了溜,最後停在她的小腹。"小姐,看你人乖也漂亮,給你個建議,他呀,穩是個風流種,始亂終棄是家學淵源;你要是識相,就別等到大著肚子才追悔莫及!"

    丁巖緊緊握住紫素的手臂,僵化的身形宛如套上生了銹的將士鎧甲。

    她們怎麼可以亂罵人?紫素聽得瞠目結舌,又痛、又氣、又羞。想反擊她們幾句,才發現自己腦海中負面意義的詞彙貧瘠得可憐。

    原來世界上最髒最邪穢,不是別的,是人腦子裡兜轉不停的思想。

    紫素氣她們損人不留餘地,半點沒有依據。她們損是損丁巖,可聽不出有哪一句直指丁巖的錯處;她們這根本是看人不順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而她的羞,是替她們羞,癡長了一把年紀,思想舉措竟如此可笑!

    然而,她更感覺痛,心裡的痛、身體的痛。

    不曉得丁巖知不知道他正抓得她發疼?

    不,他當然不會知道!他的無窮力道不是為了壓抑心裡的羞憤、被侮蔑的痛苦,而是更深一層的;他是個即將溺斃的人,出於求生意志,正緊緊地攀住她這浮流水面的木樁。

    她不能抽手放開他!紫素霎時頓悟。如果她棄之不理,那就是奪走他的求生意志,逼著他去死。不,她要守護他;守著自己喜歡的人!

    紫素伸起另一隻手,掌心重重地、穩穩地覆握在丁巖手上。

    丁巖猛然一震,反手扣住她水掐似的柔嫩掌心。他找到了、抓到了,長久以來一直想觸及的真實感,一份被支援、被瞭解、被關懷、被在乎的貼心感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異常在乎紫素的,說戀慕只怕不足以形容。可是,他從來沒有過像這一刻的感覺,幾乎要被洶湧猛烈的滾滾愛潮淹沒。

    他愛紫素;原來情根早已深種,原來他愛紫素!

    丁琴絲與丁勻絲見他們這舉動,當下重哼一聲;扭腰擺臀地朝丁巖的母親走去。才幾秒而已,兩人就換了張和藹可親的臉。

    "桂絲,跟大姐二姐回家吧……"

    "爸跟媽下禮拜慶祝五十週年結婚紀念,你怎好不回去恭賀兩位老人家……"

    "搬回家住吧。瞧瞧這裡,又髒又破爛,你是金枝玉葉呀,怎能受這種苦…"

    "你任性了二十幾年,也夠了吧?來,聽大姐的話,我們走……"

    說著說著,丁勻絲就要扯著丁桂絲走;丁琴絲一個賣弄的手勢,一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勞斯萊斯就擠進這條小巷弄裡。

    丁桂絲什麼也沒看進眼裡,任她們唱大戲似地在眼前賣弄,她的眼神還是定焦在遠方。

    "走!"丁勻絲把她往勞斯萊斯推。

    駕駛座下來兩個穿著高級制服的司機,一起使力拉。"三小姐,請!"

    丁桂絲這才有如大夢初醒。"放開我、放開我!"她揮動雙手掙扎著,堅不屈從。

    "桂絲,聽話!"丁勻絲轉頭嚴厲一喝。

    "不走,我不走,死都不回去!"丁桂絲淒愴的喊叫聲直逼雲霄、直抵丁巖與紫素的內心,好淒厲、好哀涼,教人鼻酸,更教人被當頭劈得動彈不得。"我要在這裡等霍齊回來,他知道我在這裡。要是我走了,他要上哪裡找我?"

    "你這神經病!"丁勻絲的和藹面具鏗然破裂,像瘋子似地指著丁桂絲痛罵︰"霍齊不會回來找你,他不知在世界哪個角落玩瘋了!他真心愛過你嗎?沒有、沒有!他愛的是那個得不到手的黎家女人,你別因為跟他睡了一夜、幫他生了個小雜種,就以為他會回心轉意,世界上沒那麼簡單的事。給我帶走!"

    丁桂絲不停抵抗。而司機們敬她是從前丁家最受寵的小女兒,也不敢使蠻抓她。

    "我知道霍齊會回來找我的,我知道!我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丁桂絲一心要等霍齊回來的模樣,讓急躁的丁勻絲厭了。若真架她回丁家別墅,她大概也會瘋瘋癲癲地亂吵亂鬧吧?她可以只顧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以霍齊為念,可其他人還要平平順順過日子呢!

    "放開她!"丁勻絲不情不願地喝道。

    丁桂絲驚魂末定地站穩,隨即伸手摸摸臉、摸摸髮髻。"糟了,頭髮亂了,我要回房梳整梳整,霍齊一定不喜歡儀容不整的女人。"說罷,她便勿匆跑過丁巖與紫素的身邊,衝進樓房去。

    隨即,一片波詭雲譎的寂靜。

    紫素幾乎被丁巖母親那近乎瘋狂的舉措壓得喘不過氣來。

    好沉重……一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活的女人,滿心滿眼唯有那個男人,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顧了。但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可以不要世間的一切,可她怎麼可以對自己與心愛之人的結晶,丁巖視若無睹呢?

    丁勻絲腰桿直得像要往後折斷。她挾帶著萬千氣勢逼近紫素,嚴厲地道︰"不管你是誰,我相信你都已經看到了。一個女人愛錯男人的代價,就是像我妹妹一樣癡瘋癲傻幾十年,還自以為只要等待,終究會得到那個男人。"

    "你……"紫素不知道她到底想對她灌輸些什麼,又為何要針對她。

    "不要在我好心教導你的時候插嘴!"丁勻絲傲慢地命令道,然後憎惡地瞪著紫素身後的丁巖。"我們一家都恨霍齊。他不愛桂絲,卻玷污她,然後拍拍屁股一定了之,讓她一輩子像個大白癡似地等著他回來。"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我是在乎丁巖,但我不關心上一代的……"紫素益發不明白。

    "沒有人要你關心,我只是要你知道愛錯男人的下場……"丁勻絲的話又重又猛地敲擊過來。"而你身邊,剛好就站著一個會讓你錯的男人!"

    紫素不以為然,深深地不以為然。"丁巖才不是會讓我錯愛的男人!"

    "哦,是嗎?"丁勻絲譏諷地勾起唇角,"小女孩,你若不信,咱們何不等著瞧?"

    "我當然不……"紫素正要反駁到底的時候,突然發現掌心、手臂一涼。先抽手、先放棄浮木、自甘沉溺的人,竟是丁巖!

    紫素忘了丁勻絲、丁琴絲是怎麼離開的,也許是哈哈大笑地揚長而去吧?她不曉得。她也不清楚那輛誇張氣派的勞斯萊斯怎麼開出小巷弄?太陽什麼時候下山了?彩霞什麼時候浮天了?

    不曉得,不在意,她完全設注意到。

    她只有一種感覺︰好冷、好冷?被丁巖握著抓著的手臂手心,本來像被火焰炙著一樣熱;一旦他放手,冷得更快,莫名寒氣從那些部位一點一滴地侵入她心脈,通她發顫。

    有種預感,萬般不祥的︰從此以後,丁巖將與她更疏遠了,比不相識還陌生、比不相知更遙遠。她將失去他!

    默立許久之後,丁巖暗啞的嗓音初步證實了她的預感。

    "我今天不方便拿東西給你看。"他的言語態度,陌生得好像彼此是不同時空的人。"改天,好嗎?"

    改天是哪一天?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望著丁巖陰鷙不開的表情,黎紫素……不敢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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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2:10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五章
     一天又一天,一月接一月,時間在堆積成塔的無奈感中流逝。

    國定假日的黎家本該全員到齊的。按照黎父教女有方的期望,三個女兒應該要一致坐在書桌前,放首古典音樂,泡杯咖啡熱茶看些可以怡情養性的世界文學名著,充實少女內涵。

    然而,實際的情況卻不是這樣的。

    紫素不在家;紫梅提著一桶水,安靜無聲地把櫥櫃桌椅抹得一乾二淨;而紫璇,難得沒跑出去玩,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樓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亂按選台器。

    "啐!沒有一個頻道能看。"她將選台器往茶几上一丟,心煩意亂。"家裡靜得像要鬧鬼,難受死了。喂!能不能有點人聲哪?"

    "紫璇,爸爸在書房裡,他今天心情很差……"紫梅討好似的乞求著。"我們別吵,讓他靜一下,這樣好不好?"

    "他要生氣是他咎由自取,我看不出眼前有什麼事可以讓他不爽的。幹麼要順他的意?"紫璇不滿地重哼︰"二姐,你太順從爸爸了!"

    紫梅怯生生地微笑,不敢再有意見。

    "最好老天趕快派點事讓我做,不然我真的要悶死了!"她對天嘯吼。

    對外的玻璃門沒有上鎖,像是要應了她的願望似的,門被打開,一名勁瘦男子悠然而人,瀟灑的姿態彷彿把黎家當自己的家。

    他對忙著整理家務的紫梅笑了笑,紫梅偷偷向他指著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的紫璇。

    "嗨!"凌雲帶著一抹風流不羈的笑容,重重落坐在她身邊。

    "你來做什麼?"看到他,紫璇沒好氣。

    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不過是當了她幾年的家庭教師,以後便常常登門造訪,沒規沒矩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以她的良師益友自居。

    紫璇撤了撇嘴角,心裡知道自己其實並不真的討厭他,她只是因為凌雲竟能得到頑固父親的賞識,成為黎家不定時的座上嘉賓,被允許來去自如而遷怒罷了。

    不過,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當她想做些什麼事的時候,凌雲總會神出鬼沒地跟著;因為有他跟著,事後父親的叨念也就給面子地少了些。當然,以她終生身為反對黨的立場,決計不是伯父親發飆,她只是不想聽罵人的聲音而已。

    凌雲看了看客廳裡,好奇地問︰"咦,你大姐呢?"

    他認識黎家人已經好些年了,大家都很熟。其實他的年齡比紫素大一點,所以把紫素、紫梅當自家妹妹看待,至於紫璇嘛……那就很難說了。

    紫璇懶洋洋地回道︰"不在家。"

    "又去餐廳打工?"

    "對啦。"

    "伯父不生氣嗎?"

    "凌雲,你很奇怪耶。我們家的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紫璇還是乖乖回了凌雲的話。"你有看到我爸嗎?"

    "沒有。"

    "這不就對了,他又躲進書房裡發脾氣。"紫璇無所謂地聳聳肩,"大概氣得直發抖吧?"

    "啊,不過說也奇怪,紫素為什麼突然這麼堅決地不聽伯父的話?"凌雲小心掩藏住眸中誘惑紫璇的異彩。"事前並沒有任何不對勁,不是嗎?"

    "對了,我早就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紫璇彈出一個響聲。"原來就是這一點。大姐為什麼會突然跟爸爸抗爭起來了"

    "比起隔岸觀虎鬥,這才是更迫切需要研究的問題點,不是嗎?"凌雲很滿意這只悶得發慌的小野貓咬下了誘餌。

    他向紫梅投去一個搞得定的眼色。對她那脆弱過頭的神經來說,紫璇實在是一個太具威脅性的刺激了,他不以為脆弱如紫梅受得了。

    這時,玻璃門外人影微動。一陣的聲音之後,紫素提著小背包,形容憔悴地出現在門口。

    "大姐。"紫璇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只排了兩個小時的班。"紫素看了看紫璇被大家公認的歡喜冤家,凌雲。"你也來了,凌大哥。"

    "只是過來聊聊而已。"凌雲好風度地回應道,淺笑如波。

    紫素用眼光較了室內一圈,勉強而疲憊地問道︰

    "……爸呢?"

    "在書房裡,"紫璇敷衍地揮了揮手。"哎喲,不用去理他啦!"

    一向怯懦封閉的紫梅此時卻激動了起來。"大姐,你去跟爸爸道聲歉好嗎?他老是生氣,這樣實在很不好,我們應該要聽爸爸的話,別讓他動怒……"

    "紫梅……"紫素訝然地看著她。

    "二姐!"紫璇真的會被膽小怕事的她氣死。

    凌雲不發一語。幾年的相處下來,他不只一次融入她們的家庭問題中︰所以並不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什麼突兀之處。

    紫素垂著螓首,多方的煎熬讓她變得蒼白而孱弱。

    "對不起,紫梅……"

    "嘎?"為什麼要對她說"對不起",紫梅困惑地睇著她。

    "我恐怕會這樣一直一直惹爸爸生氣下去。"紫素吸口氣,杏形眸中迸射出毅然決然的光芒,"我這樣做,當然有我的理由。要我現在撒手是不可能的,若是現在我去跟爸爸道歉,他一定會趁勢要求我放棄打工。你不知道這整個事件對我的意義有多大、教會我多少事,我不能不去追尋我要的,更何況我已經不能忍受見不到……。

    紫素語調愈見高昂的言論戛然而止,留下客廳裡波詭雲譎的沉默與昭然若揭的事情真相。

    "大姐……"紫璇若有所悟。

    "總之,要我回頭,我辦不到。"紫素匆匆扔下一句抱歉,便疾奔回房。

    半晌之後,紫璇揚起頭來。"你說得對,凌雲。"

    "什麼?"他說對的事情可不少,不知道她黎三小姐指的是哪一件。

    "比起隔岸觀虎鬥,大姐的堅持所在才是迫切需要研究的問題點。"

    "所以?"頓悟她語意,凌雲的唇畔浮現一抹壞透了的男人笑容。

    "我們有事情做了。"紫璇宣佈道︰"我們要去查明讓大姐義無反顧的真相。"

    "我們?"凌雲挑高墨濃的雙眉。

    "是的。"紫璇野性難馴地迎向他的目光。"我們。你,跟我。"

    紫梅擔心地輪流看著小妹與凌雲,央求這︰"你們不要推波助瀾呀爸爸已經夠生氣了……"可惜在黎家,從來就沒有人會把她的話,認認真真地當成一回事。

    她忍受不了見不到什麼?

    紫素疾奔回房之後,將門扇緊緊扣合,小背包往床上一甩,背靠著門板緩緩地滑坐在地。

    充斥在她體力的,是無力感,完完全全、無處著力的無奈。她做錯了什麼?抑或有什麼不對了,才讓丁巖再次對她冰顏以對?

    自從那天去丁巖家撞見出人意料的一幕之後,他的態度全改了。俊顏在冰封之下,他沒再正眼瞧過她一次、沒再體己地跟她聊幾句;雖然早有預感,她的心仍被他的冰刀般態度刺得傷痕纍纍。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只是想知道個中緣由;但是苦苦追問,也沒能得個讓她心服口服的答案。

    時間在她追、他避的迷藏遊戲中流逝,始終沒有結論。

    然後,暑期過去,學校開學了。然後,楓轉紅、葉發黃、繁花盡調,秋天過去、冬季就來。

    甦虹霓遊學回來,沒跟她搶回這工作。聽說是在國外邂逅了一個A‧B‧C,人靚不說,更有恆產。她天天勤寫電子郵件、勤上網TALK,大談遠距戀愛。

    紫素不關心、不在意,這事兒跟她沒關係。只是,在聽到"遠距戀愛"一詞時,心下不免惻然。

    有形的距離怎擔得了這個"遠"字?

    而無形的距離,就是人在咫尺、心也天涯,那才真的遠呢!

    既然甦虹霓看不在眼裡,她便順理成章地做下去。

    紫素蜷曲著身體,緊抱雙膝,幽幽地回想前幾天,她終於忍不住,找上丁巖的情景……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理睬我?"單刀直入,她一貫柔柔地道。單純與直接是她的行事方式,婉曲柔和的風格卻不至於讓她咄咄逼人。

    丁巖默然不語。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讓你不開心?"她的淚已然盈眶。

    "沒有。"

    "還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讓你要這樣疏遠我?"思前想後,好像有句話犯了他忌諱。

    甦虹霓說過,凡是向丁巖告白的女孩,沒一個有好下場,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她細細思來,也許吧,也許就是在丁勻絲警告她別愛錯男人的時候,她一時情不自禁,說了丁巖不會讓她錯愛的話語,把自己心底潛藏著的最深情感訴出,所以犯了,他大忌。

    至真至純的感情,怎能說是忌諱?紫素想得額角偏疼。

    "不是。"他額上青筋浮跳。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不理我?"不跟她說話、不看她一眼,完全的排拒、完全的隔離,不是傷人心,會是什麼?

    她委屈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溜溜地滾了下來。

    "不要哭拿眼淚對付我最不公平,"丁巖不耐地低吼。"反正你記牢了那個女人警告你的話就沒錯!"

    後來紫素放他走了。從他全然不買帳的語態中,她知道是問不出什麼結果的。

    事實上,每當她凝睇丁巖的時候,他那飄然的身姿和氣息都讓她想起浮流的水、不定的風,意像那麼自力隨意,她小小的掌心怎麼可能拘得住?

    紫素惘然。

    丁巖究竟是怎麼想的?他無情地不給予她任何回應、隨她猜測他的心也不理。她以為他就是不在乎她、眼裡沒她,但總是在最最絕望的時候,卻又捕捉到他歉然多情的眼神。

    是的,他抱歉,而且他對她有情!紫素雖然傷懷,但不至於連心眼都鈍了。當她猛然回神或抬頭的時候,她總會遇上丁巖的眼光;在他猝不及防的剎那間,她窺進了他的真實內心,是與他刻意疏離冷漠的態度天差地遠。

    於是,因為他,她苦裡有了甜,甜裡攙了苦,心緒忽起忽落、重起又重落,苦更苦、甜更甜了……

    為什麼不理會她?為什麼不理會她?她執著地逼想著。

    他該不會是因為被她看見家中的情形,所以自卑了吧?

    紫素隨即否認自己的胡亂推測。不、不對,丁巖瀟瀟灑灑,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自信直率的氣度,決計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怕別人看他不起的人。

    何況,他那句"反正你記牢了那個女人警告你的話就沒錯"的低吼,也似乎有著與自卑感截然不同的深意,他似乎不要她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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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2:19 |只看該作者
這是他不理會她的理由嗎?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紫素想得頭痛欲裂,依然沒有解答。

    由於紫素已熟悉了餐廳的工作,手腳也伶俐許多,再加上學校開了課,打工得配合上課時間,所以她已經不再獨佔離峰時間唯一一個工讀生的名額。

    這意味著她不再常有與丁巖獨處的機會,也意味著他們之間常常隔著很多人,其他的工讀生、正式員工、覓食的顧客……等等。

    這天午餐時間的"風華國際旅館"中式餐廳,正如以往一樣人聲鼎沸,可是卻來了一個氣忿難平的不速之客。

    "紫素!"黎父氣沖沖地跑進來,對著滿屋餓肚子的客人與穿梭在他們之間的紫素大叫。"跟我回去!"

    "爸,"拿著MENU、點選單、開始跑外場的紫素訝異得不得了。

    雖然父親再三表示他絕不贊同她打工的意見,也一再重申好女孩不該在外頭拋頭露面的舊式規條,但是在她的堅持之下,他也氣得有些彈性疲乏平時也只是隨口唸唸、不再干涉她了,今天為什麼又突然發起威來?

    "你存心要我丟光老臉是不是?"黎父吼得驚天動地,完全不顧週遭人的眼光。"昨天局裡幾個女警到這裡來聚餐,看到你在這裡招搖的模樣,一個個跑來問我︰黎老,你家大女兒不是端莊得很嗎?不是就讀很有前途的S大嗎?為什麼在餐廳裡穿著開擦旗袍、替人家端盤子?每個人都一片好心地要我快把你帶回家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貽笑大方。你看看,別人都這麼說了,你還不聽從……"

    "爸!"黎紫素被人看得不知如何是好。打工打得理直氣壯是一回事,但無端成了大戲裡的主角又是另一回事。"爸,你先回去,我下班回家再跟你說。"

    "不必下班回家再說,你現在就跟我走!"一想到同事們爭相詢問、嘲弄的口吻,黎父就嚥不下這口氣。他愈罵愈上火,索性新仇舊恨都挖出來說了。"我警告過你多少次?女孩子少到外面來拋頭露面!你看看你自己,這是什麼模樣?短裙像屁股簾子、一身酒紅活像個大三八,以前的高雅氣質蕩然無存,你就是不聽我說的話……"

    "怎麼回事?"經過其他工讀生的通風報信,餐廳經理丁巖迅速從辦公室走出來控制眾人竊竊私語的混亂局面。"這位老伯,你有什麼事?"

    "這是我爸爸。"紫素難堪地低下頭,不自覺地偎向他身後尋求保護。

    她下意識的動作太明顯了,黎父一下子就看穿背後的意義。他恍然大悟地斥道︰"好啊,原來就是這麼回事。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突然有那麼大的膽子跟我作對。原來是因為結交了壞男人,把你給拖下去了!"

    "爸!"紫素喊得很無力。"你不要亂講。"

    "老伯,不如你到我們後頭的辦公室,我們好好談一談。"丁巖平靜地說道,一貫的面無表情,沒有被侮蔑的倉皇。"請!"他手臂劃開一個完美的弧度。

    "不必了,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黎父的怒氣只針對他心目中不成材的女兒發作。"紫素,你現在就跟我回去,否則以後別說後悔!"

    "我不回去。"紫素脹紅著小臉大喊。她愈想愈荒謬、愈想愈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要因為幾個三姑六婆的品頭論足,就失去我的自由?她們是我的誰?她們怎樣說我有什麼關係?"

    "啪!"黎父暴跳如雷地衝過來,揚起手欲打她一巴掌;但是丁巖及時把紫素扯到一邊去,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下了。

    "丁巖!"紫素驚喊。父親那手勁奇大的一甩,是直接敲擊在他的胸口。"痛不痛?有沒有怎麼樣?"

    看她這樣,黎父氣得直發抖。"你?你不知自愛,跟男人亂來!難怪我那些同事們說到你,個個一臉奚落曖昧,外加嘲諷冷笑,他們背地裡不知道都說成什麼樣了!"

    丁巖緩緩地揉了揉心口,心平氣和地道︰"伯父,現在可以坐下來談一談了嗎?"

    "沒人要跟你談。紫素,跟我回去!"黎父料想事情走勢至此,他也動手打人了,諒紫素也沒膽不跟他回去,便自顧自地旋身走人。

    走了沒幾步之後,他轉身才發現紫素並沒有跟在他後面。他怒視著紫素的神色,她靠在那男人身畔,一臉堅不屈服,惹得他更火大。

    "好、好、好,你翅膀硬了就想飛,長大了就想造反,真有出息!真有孝心!"黎父下巴一抬。"算我這麼多年來疼錯你了,你不想受教、我也懶得管你!"

    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突然,黎父氣忿難平地離去了。

    紫素拿著一疊的點選單及原子筆,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父親離去。

    "沒事了,各位。"其他工讀生遵照丁巖的指示,安撫竊竊私語,甚至有些受驚的顧客。"請各位耐心等候,我們會盡快為您上菜…"

    "黎小姐,請跟我進辦公室一下。"丁巖面無表情地在紫素耳邊低語。

    紫素只得將手邊的點選單交給其他同事,尾隨丁巖到餐廳後頭去。

    "黎小姐,這是怎麼回事?。丁巖的語氣很淡漠,不像要找她開炮,卻寒到她骨子裡去。"你父親是不是不贊成你來打工?"

    丁巖記憶猶新。他曾親耳聽紫素輕描淡寫地提起這回事,也記得紫素曾在這辦公室裡接到她父親破口大罵的電話。之後好一陣子不再有這類的消息,因此他也不再放在心上,沒想到今天紫素的父親便上門來叫囂了。

    紫素沒話說。

    "我想,你也應該清楚,餐廳是服務業,無論如何都要讓顧客在平靜愉悅的氣氛下用餐,而你父親的行為已經妨礙到顧客的進餐情緒。"丁巖吸了口氣,毫不容情地說道︰"要是家人如此堅決地反對的話,你的過分執拗似乎顯得太不合理。"

    紫素哆嗦著唇。

    之前她在辦公室裡接到父親的電話時,為什麼要騙丁巖那是打錯的電話?答案很簡單;因為她知道,要是丁巖曉得這回事,他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勸退她。從以前到現在,他的表現夠清楚了,他週身"別靠近我"的氣息太濃厚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怎麼盤算的。

    "我不希望同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丁巖的眸心定在腳邊某一點,不看她、不與她交流眼底的感覺。"你年紀還不,應該聽從父親的教導……"

    話說得再冠冕堂皇,其實無非在裝飾一句殘酷的話語︰"你走吧,走得愈遠愈好。"

    丁巖閉了閉雙眼,不敢也不願去看這個他愛的女孩。好辛苦,真的好辛苦,天天見得著她,卻要逼自己別去看她、別去跟她說話,這種煎熬實在太累人了!

    一直到現在,他的耳際還清清楚楚地迥蕩著丁勻絲對紫素說的話。"你身邊,就站著一個會讓你錯的男人。"

    他,丁巖,竟是個會讓紫素的人生棋局上滿盤皆錯子的壞男人!

    丁巖每每思及便悚然一驚,冒出一身冷汗。

    大姨的話為什麼說得這麼重、這麼痛、這麼切中他心底的隱憂?為什麼會帶給他噩夢即將成真的可怕感覺?她殘忍而成功地讓他把紫素秀麗端整的容貌與母親的搭在一起,逼他生出毅然捨棄紫素的萬千決心。

    是的,捨情棄愛。

    尤其當他懷著走遍天下的夢想時,他更有著即將負了她的預感。在大千世界裡流浪,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不負責任的父親遺留給他的天性,就像是嵌在生命源頭的基因,銷毀不掉也抗拒不得。他渴望著自由、渴望著出走,沒有任何人事物足堪抵擋!

    然而,從父母的情事糾纏中,他知道,男人一旦渴戀自由的感覺、嚮往振翅高飛的快感、希冀在千山萬水中走動︰就不該有情愛的牽扯。否則除了傷透女人心之外,他再沒有任何作為。

    父母的故事給他的教訓,就是父親給了母親承諾,以至於她一輩子都處在"等待"的深淵當中。他當記取這個教訓女人是如此容易受情傷,他得小心翼翼避開紫素,以免讓她走上與母親相同的路子,重蹈覆轍。

    愛上像他、像霍齊這樣的男人,絕對是女人的失誤與劫數!

    所以,他不能讓她錯在此、不能讓她美好的一生栽在他手上,不能讓她像他母親一樣,為了"等"這虛幻的字眼、為了心愛的男人,而變得癡癡傻傻。

    遠離她是最好的決定!

    她還年輕,感情也還不定,她有很多機會去結識其他更好的男人。一定會有比他優秀、穩定的男人可以帶給她幸福;要是跟會計女人錯的他在一起,她一定熬不過感情的苦!

    雖然痛苦,但丁巖還是試過很多個可以讓紫素自動離開的方法。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最基本的作法了;他刻意在工作上為難她,安排她去做最辛苦的差事,為的就是要讓她知難而退。

    沒想到,這些竟都無法奏效,她反而愈挫愈勇了。

    也許是天要助他吧,今天竟憑空掉下來一個讓她不得不走的好理由。

    "你早點回去跟父親認錯,做回乖巧的好女兒吧。"丁巖忍住心痛的感覺說道。紫素垂著頭,雙手握拳,低語︰"不要再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什麼?"丁巖沒聽清楚她的話。

    "我說,不要再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紫素頭一揚,直截了當地迸發出怒氣。

    即使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之下,她婉約的氣質仍未失一分一毫。事實上,她生起氣來就像個惹人憐愛的娃娃似的,看來脆弱有餘而火力不足。

    丁巖一愣。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照著你們的話去做?為什麼不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紫素……"

    "我只是課後時間打工,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我想,為什麼不可以?"

    "你……"

    "在別人眼中看來,我已經是叛逆、乖僻,他們也因此而爭相議論我。可我只是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這樣也能承蒙路邊隨便一個阿貓阿狗看得起我、隨口批判我,讓我痛哭流涕地跟著照做不誤嗎?"

    如果今天父親的到來、火氣沖沖的質問只因為他是一個關愛女兒的父親,她或許會羞愧抱歉,但絕不會如此不滿。可是,為什麼他挾帶的是別人的無謂意見與嚴酷評論呢?別人比較重要嗎?

    "別激……"

    "別人、別人?別人到底在我的人生中充著什麼角色?一個個不明究理、多管閑事的言論就能把我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把我的意願抹得一乾二淨。"紫素終於受不了地大喊︰"別人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紫素!"丁巖提氣一喝,震回她愈來愈激亢的理智。

    "你不這樣認為嗎?"紫素的語調轉而為哀傷。淚掉下來了,糊了她尖銳的稜角。"別人是什麼鬼東西?憑什麼指著我們的鼻子說東說西,自以為優勢、高貴、正義、充滿道德感地教訓我們?他們比較清高嗎?還是比較有學問?他們知道當事人自己是怎麼想的嗎?他們只是『別人』而已,卻老是自抬身價、自視過高,忘了自己對我們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別人』而已!"

    丁巖不能反駁她,一句都不能,反而是被她的話震懾在原地,不得動彈。

    紫素說得對。別人就是別人,卻老是妄想著要接掌他們的人生。

    而她把他也說進話中,跟她一起變成"我們"了,足以見得那天在家門口,大姨的話在她心裡烙痕有多深。大姨……

    是哪,她也總是自以為高貴地指著他的鼻子,見一次、酸一次,看一回、罵一回。從小到大,他老是在想,她憑什麼看不起他?因為給他一半血緣,卻棄他不理、喚作霍齊的那個男人嗎?

    那麼,最該恨他的人,應該是被傷透了心、夜夜飲泣的母親,而不是這些沒有直接關係、在一邊喊打喊殺、喊丟臉喊沒面子的"別人"。

    紫素觸及他的心,好深、好深,深得他自己都無法想像。

    他想伸手攫住這個小人兒;世界上不會再有另外一個女人這麼瞭解他,他不想錯過她,不管眼前是對是錯,不管日後是幸福是悲哀,他都不想錯過她!

    丁巖的心,脹滿了迷情。

    "不要叫我回去,不要逼我去做不樂意做的事。"紫素的話語像柔柔的暖風,吹迸了他的心,也蠱惑了他的情。

    "紫素……"他就快屈服於她了。

    "你也有過很深刻的體驗,不是嗎?被大家否認、意願不受尊重、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抹黑,其實不是自己的錯,卻被惡意曲解成自己的不是,平白為別人不負責的言論背上十字架。這樣的感覺,你應該比我瞭解,對不對?"紫素眨著淒迷的淚眼,誠摯地請求他。"那麼,別要我走。你是我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見不到你,你要我怎麼好好地過日子?"

    紫素末了一句話,像道金陽燦光似地直直射入丁巖的內心。

    霧散了,迷情消了,現實回來了。丁巖的表情就像被甩了重重一個巴掌。紫素乞求垂憐的小臉、母親為情而苦的愁臉、大姨悍然賭咒的凶臉,輪番在他的腦海中翻覆不已——

    別人的干涉帶來一時的不滿是一回事,可紫素與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會讓紫素滿盤皆錯子的"本事",不只是大姨這麼說,就是最瞭解自己的地,也是這麼深深地恐懼著。

    既是如此,他怎麼能推波助瀾?他可以愛她,卻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愛上他;她必須鏟斷對他的情根,現在、立刻、馬上!

    丁巖的嗓音降到了零下冰溫,心如磐石硬,猛一轉身而旋飛的髮絲有如浪人要踏上不歸的旅程。

    "你的演說很感人肺腑。"丁巖垂下眼,整個人包束在黯淡之中。"可是,我要提醒你,這間高級餐廳不是讓你大展雄威、聲張自主權利的場所,而我也無法慷慨地提供自己的名號,作為你玩感情遊戲與抗爭行動的合理借口。你要表現你的自主性;可以,請另謀高就!"

    "丁巖?!"紫素不敢相信,她掏心剖肺、情真意切的告白,款款地訴說她的內心︰最後竟被他惡意地踩在腳底,當成遊戲一則!

    她怎麼會把他當成是自己玩感情遊戲的借口?她對他是認真的呀!他怎麼可以這樣誣蔑她?

    "要是……我不走呢?"紫素顫抖地問。

    "總之,在店務資料上,你已經是離職員工了。"

    "你這麼做,是要用這間店的經理身份杯葛我?"紫素不敢置信地含淚控訴。

    "如果我想,我還可以讓你在『風華國際旅館』的關係企業裡統統被拒絕。"丁巖冷冷一笑,蓋過心碎。

    "你怎麼可以這樣?"紫素怒瞠了眼。

    "我就是要這樣!"丁巖邪霸地綻開一抹與她作對的笑容,笑容中卻有一絲幾不可察的蒼涼落寞。"你走吧。"

    話說得這麼白、這麼絕,被拒絕得這麼狠,再死撐下去,也只能被當作是死皮賴臉、死纏爛打吧?

    感情應該要見好就收,最差勁的則是易放難收。但人似乎愛犯賤,總是要挑最差勁的路來走,也不願犧牲一點妙不可言的感覺,在好聚好散的時候爽爽快快地分手。

    紫素捂著嘴,不敢哭出聲。原來初見時的情衷、言語相契時的快樂,那麼美、那麼好,可是一旦撕破臉了,也只能落得心碎破敗的下場。

    這才終於知道,原來丁巖之於她,是愛、也是劫!

    "回去吧。"丁巖疲憊地說道。如果她再不走,只怕心防先潰散的人會是他。他會伸手攫住她、不讓她走,給她一時的快樂,卻可能帶給她一世的悲傷。

    紫素深深地凝望他一眼,轉身就跑。

    因為她連一秒都撐不住,所以失了良機。她看不到自己轉身的剎那間,丁巖隨即往前一握的大掌,也看不到他伸手卻落空的淒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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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3:12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六章
     "凌雲,你一定作夢也想不到,我大姐居然是一個這麼激烈的女孩子吧!"

    紫璇大搖大擺地從餐廳後門鑽進辦公室里,在丁岩微微詫愕的眼神盯視之下,毫不客氣地往沙發椅一坐。

    她穿著某間私立高中的水手制服,梳著了一條沖天炮似的馬尾看起來活力十足,有一股超脫年齡的清亮,古靈精怪。

    "黎紫璇,你真糟糕!你大姐哭著跑出去,你沒跟去安慰,反而坐在這里說風涼話。"隨後踱步進來的男人不敢苟同地搖搖頭。"你心里還有半點姐妹之情嗎?"

    "不要你管!我替她來找這個男人晦氣,就是在宏揚我博大精深的姐妹之情。"紫璇驕傲地揚起頭,瞪大眼楮,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丁岩。"喂!丁岩,你一來長得稱頭;二來不像個草包;三來四肢健全、心智成熟;四來不是個窮途潦倒的乞丐,"干麼不要我大姐?"

    "黎紫璇,你跟人家第一次見面,講話好歹客氣一點!"凌雲率先听不過去,不客氣地往她頭上一敲。

    "不是人人卻像本少爺這麼好脾氣、有耐性,笑罵由你。"

    "不要你管,本姑娘讓你跟是給你面子,你別給臉不要臉……"

    "你才不要放肆忘形!你可不要忘記了,是誰幫你查出你大姐跟丁岩的事,是誰飛車到學校去通風報信,把你從課堂上拎出來,告訴你今天會出事;還有,又是誰打通關節,讓你在‘風華國際旅館’的地盤上來去自如……"

    "是是是,你了不起、你屁股都翹起來了,佩服佩服。以後我要再有天大的事,也不敢請你幫忙!"

    丁岩無聲地看著這兩個開始起內訌的不速之客,他們在他面前吵得像是小孩子,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坐壁上觀的好心情。

    他逼走了紫素,也讓她帶走了他的心,終結了一切。而一個沒有了心的人又怎麼言歡說笑呢?

    "好了好了,別再看了,就算是銅牆鐵壁也給你的眼楮燒出兩個洞了。"不知何時,紫璇與凌雲的拌嘴已經告一個段落了。"剛才人家在的時候,硬要逼她走︰現在人家走了,你才在這里遙望。老兄啊,你的個性怎麼這麼別扭呢?"

    紫璇順了一下馬尾,晶晶燦燦的眸光瞅著丁岩直看。

    "出去。"他現在沒有應酬別人的雅興,誰都一樣。

    "喲,你好大的脾氣,你知道我是誰嗎?"野性難馴的紫璇任性地說道︰"我是黎紫素的妹妹黎紫璇耶!"

    "是誰都一樣,出去!"丁岩低吼︰"讓我靜一靜!"

    紫璇氣量極大地沒跟他計較。她揮揮手,自顧自地說道︰"我是黎紫璇、他是凌雲,因為好奇我大姐為什麼突然跟爸爸頑強地抗爭起來,所以我要他派人去查了查大姐。"

    "滾!"丁岩的眼神凍成了冰刀。

    "我就猜呀,肯定是有個男人的出現,才會讓大姐義無反顧。"紫璇裝作沒看到丁岩冷拒到底的姿態。男人的壞臉色,她從父親那里看得可多了,早已有了免疫力。"果然查出來的終極原因就是你。丁岩,你讓我大姐變得跟以前很不一樣!"

    "叫你們出去,听到沒有?"丁岩不想听到更多紫素的事,這只會使他更痛苦、更放不下而已。

    "脾氣別這麼大嘛,老兄。我不是來怪你的,我倒覺得大姐的轉變很好那。"紫璇思前想後。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想她會比這兩個當事人更勘得透問題所在。"只不過我覺得你有一點不對你實在太壓抑自己了。"

    "……"被說中了事實,丁岩難得地沒再堅持要他們走,但銳利凍寒的眼神還是緊緊鎖著紫璇。

    她倒是不怕,打定了主意︰心理有什麼就講什麼。反正她知道,萬一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凌雲也會護著她的,再說,她也不信大姐會愛上一個動不動就用拳頭辦事的魯男子。

    紫璇聳聳肩。"我跟你們這些扭扭捏捏的家伙不一樣,我有話就直說了。坦白說,你跟大姐怎麼認識、為什麼會搞成現在的僵局,經過調查,我們已經知道個大概了。要是你想罵我探人隱秘,那我會告訴你抱歉,但是我不會後悔那麼做。"

    自從上次大姐在她、二姐、凌雲面前發表她絕不退縮的言論之後,未了留下的那截話尾委實可疑。紫璇人小氣不小,說什麼也要弄個明白︰到底,在看似簡單的父女爭執中,到底還有哪些問題是沒浮上台面的?

    剛好凌雲送上門來,她便老實不客氣地利用他的人馬把事情始末查個清清楚楚順便把丁岩的前半生全翻出來瞧一瞧。反正凌雲的人脈就算是她的,不用白不用。

    丁岩沒打算針對這點表示意見。除了紫素︰真的沒多少事讓他掛心了。

    "我想奉勸你一句話,凡事不要想太多、不要預設立場、不要預想不幸的結果。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宣布道︰"先愛了再說吧!"

    先愛了再說吧……勁道萬鈞的宣告在心房里回蕩又回蕩。

    丁岩苦笑。多麼誘人的提議、多麼灑脫的態度、多麼直率的作法︰但瞻前不顧後,終究是要落個不幸的下場。

    紫璇人小鬼大地嘆口氣。"你心里一定在想,這樣的做法實在太幼稚、太欠缺考慮、太任性了,對不對?"

    啊,原來她自己也知道。丁岩胸口沉沉的,沒法像她說的那麼率性。

    愛了再說,是很容易;但愛過的傷痕,誰來縫補?縫補得了嗎?如果愛的傷痕能徹徹底底的復原,母親會痴痴傻傻一輩子嗎?

    母親的際遇永遠讓他引以為鑒!

    "你在多慮些什麼,我不是百分之百了解,但是以我現在眼楮能看到的來說,你是在壓抑現在的情感,希望能讓大姐轉移目標、去找其他更好的男人、給她更多的幸福,對不對?"紫璇雖然野性難馴、叛逆成性,但事實上,她可比兩個姐姐機靈、看得透世情。"你真的以為這樣做,就可以如願了嗎?"

    丁岩冷然不語,形如蠟人。他是這樣想沒錯,有什麼不對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現在已經承擔痛苦,未來怎麼可能快樂得起來?一個連現在都沒辦法好好度過的人,怎麼有資格奢想未來?"紫璇一向蹦跳吱喳,難得臉色這麼凝重地說道︰"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明天的太陽什麼時候爬上山?"

    丁岩還是不說話。問這無聊的問題,真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明天的太陽,當然是明天早上爬上山…不管你想不想見到它,它就是會在那時候出現。"紫璇自問自答,然後手一攤,像布道牧師般嚴肅地道︰"同樣的,要在明天發生的事,不管你樂不樂見,它還是會按時發生。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把握現在呢?"

    丁岩垂下眼。老實說,他不覺得這個小女生講的話有根據、有道理;事實上,如果細細思來,會發現她的言論全是邏輯扭曲、前後不襯的歪理,不值得一听。

    但是……歪理不好嗎?

    歪理?歪理畢竟也有幾分理呀,而且它的誘惑力更大!

    先愛了再說——听到這樣誘惑的言語誰人能不動心?

    丁岩的意志形成了拉鋸戰,一面是堅守原本的決定、一面是棄守投降;他想要逼自己貫徹之前的作法,可惜不太成功;"先愛了再說"的誘因那麼大,他難以抵擋,左右一為難,神色便益發凝重了起來。

    眼見不到他頓時受教、豁然開朗的表示,慣常蹦蹦跳跳的紫璇率先耐不住了。

    "唉,不玩了、不玩了!"原來方才的一番布道說理,全是戲假的安排與布景,專程亮出來唬弄人心的,誰知還是不成功。"真是的,這個木頭人、冰塊臉,根本就是沒竅可通!浪費了本姑娘那麼多時間,虧我還正經八百地跟他掰了半天的道理,他連一點起色也沒有,真是氣死我了!凌雲,咱們走!"

    丁岩面上沒有被戲耍的難堪,只是飄然出神。

    凌雲優雅輕笑,一派自若。"紫璇小寶貝,不知你有沒有發現,你的話表面上是冠冕堂皇,可事實上卻紕漏百出。這人沒跳起來立刻實踐,代表他還有點智慧呢!"

    "不要你管!叫你走就走,哪來這麼多話?你不知道大姐還等著我回去替她開導嗎?"紫璇驕傲地斜睨著丁岩。"有人敢不受本姑娘的教,那就算啦,反正我也不稀罕。"

    說罷,她便拉著凌雲大搖大擺地,再從餐廳後門離去。只留下丁岩一個人,還在沉思。

    下了班後,丁岩踱步回家。

    本來這個時候,五、六點時分,是應該要趕往s大修習推廣教育課程,可是今天他就是沒那個勁。

    自從紫素哭著從他面前跑走之後,整個下午的時光就像看了一場走馬燈,花花綠綠、青紫璇紅,做什麼事都是憑機械化的動作記億去做,他的心已不涉其中。

    拒絕她不像拒絕其他的女孩子那麼容易,看到她的眼淚,他心如刀割。

    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正是因為他愛她,所以才要拉開漫長的距離,逼自己不能給她任何傷害的空間!

    他的心里也是淒苦,想把她佔為己有,一輩子當他的解語花,解他寂寞、解他苦痛,但是母親一世為情所苦的臉龐一旦浮上心來,他便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自私。

    不想回家,因為不想去接觸令他心事重重的根由,也不想看到母親期盼了一輩子都落空、卻還在期盼的痴傻面容。

    好想走,走得愈遠愈好,走到天之邊、海之角,越三大洋、行五大洲,忘光所有心煩意亂的事,讓這些一出生便牢牢粘附在他身上的印記在潮起潮落的滌洗中消褪。

    紫素,牽動人心的名字,為男人遠揚海外的夢想掛上裊裊倩思、層層牽慮的女人。

    邂逅過,要放下她,難如登天……

    丁岩走近家門,見到母親一身盛妝地站在家門口,他靜靜瞥看一眼。今天似乎有些什麼不同,母親的神色是這幾年來未曾見過的開朗明麗,衣妝華美、鬢角丁亂,看起來像是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精心打扮的。

    "小岩,你爸爸說他今天下午會過來哦。"睽違的甜蜜語調,自從丁岩十四歲、能照顧自己以後,便沒再听過的慈母叮嚀。"你快進去洗把臉換件衣裳,把你那頭長發綁一綁。嘖,要是你爸爸看到你也跟他綁了一模一樣的長發,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畢竟父子連心!"

    丁岩淡淡應了一句。父親不會來的,他早就知道,在他小的時候,不知盼望過多少次,但哪次不是落空的結局?

    後來,他漸漸長成,听得懂大人們說的話,曉得閑言閑語,才知道金枝玉葉的母親當年並沒有受到追求;在那個思想閉塞的年代,她倒追父親,成為社交圈的一大笑柄。

    也許是她的愛感動了父親吧,還是什麼狗屁不退的激情狂愛?丁岩譏諷地想著,所以兩人繾綣了一夜,然後有他的出世,然後有父親落荒而逃、天涯亂走的對策,然後有母親痴痴的等待……

    丁岩沒理會母親今天異常清晰的叮嚀,依然當她在作夢;反正她一向都是這樣的,靜靜等待,不會做出戕害自己或他人的舉動。他們說,這叫"文瘋"。

    他逕自回房去,打開拍展。

    上回紫素听他提及攝影、高興地鼓舞他時拍的照片已經沖洗出來了。他緊緊握著,倒在床榻,看著、想著。

    瞧那照片中人笑得多甜!眼中火光照照、眉梢唇角盡是嬌笑,雖然那一身酒紅制服不襯極了,可是她的清雅氣韻就是掩不住。不只如此,相紙似乎拘禁不了什麼,她的生命力綿長而韌強,幾乎要透紙而出!

    不管是誰,都會為了得到她柔柔如水的清淺笑波,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更會為了得到這殊異的小人兒,甘心放棄世間所有。

    可惜,他己經把自己驅逐出她的生命以外了。日後,她縱然再有這麼甜美的笑後,也不是他的成就、更不是他的專利所得了。

    一種奇特的感應觸動了他丁岩霍然起身。下雨了!

    雨勢驟然加強,雨聲大得就像要掩飾內心哀哀的嗚咽。丁岩走到窗台邊,打算關窗擋雨,不意間,往樓下一望——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雨那麼大,僻哩啪啦地打在人身上,除了冷、就是痛,她們還在那里傻呼呼地等什麼?

    等男人嗎?

    男人至多是狼心狗肺、負情負心的東西帶給女人無窮的心傷,沒什麼值得等,更不值得讓她們虛耗光陰,而她們為什麼還要想不開,把一切奉獻給虛無縹緲的感情?

    他的眼神纏繞在巷口的紫素身上,厚重的雨簾似乎以捶垮她為樂;她一身濕澆了,長發黏貼合身上,比落水的小狗看來更慘。

    她沒有叫、沒有喊,不躲雨也不畏風,她只是靜靜地凝定丁岩,眼神說明了一切心意,根本不需言語她非等到丁岩不可!

    罪惡感與萬般千縷的不舍鞭笞著丁岩的心,他回過神,匆匆抓了兩件襯衫,往樓下奔去。

    "媽,下雨了,快進去避避雨。"行經門口時,他將母親往內扯,把一件襯衫往她身上蓋。

    但是母親人從執意要留在門口守候,眼中閃著燦亮異常的火光道︰"我不走,他就快來了,我要等他!"

    "媽,雨水會把你的衣服打濕,也會把你的妝弄花,你不是說他不愛儀容不整的女人嗎?"丁岩知道只有這個辦法可以勸得動母親。"快進去吧!"

    "不,今天沒關系。"丁桂絲執拗不從。"反正就只剩下今天而己。"

    丁岩拿她沒轍。事實上,丁桂絲一旦拗起性子,十匹馬也拉不動。

    紫素還冒著雨在巷口等他,他不能讓她染了風寒。

    丁岩將覆在母親身上的襯衫用兩管袖子扎好,丁桂絲難得地沒以"很丑、霍齊看了不會喜歡"的荒謬理由反抗,她的眼神痴痴迷迷,直往巷口望。

    丁岩抱著另一件襯衫,往紫素跑去。

    在紫素的眼神凝睇中,丁岩每跨出的一步都是艱辛的、充滿掙扎的;既要跟他貪情貪歡的心掙扎,也要跟紫素充滿哀求與希冀的多情眸光掙扎。

    "回去吧。"終于走到她面前,把襯衫覆在紫素身上,他的手勁輕巧,充滿了未了之情。"小心別著涼了。"

    "你不問我來這里做什麼嗎?"紫素抬起蒼白嬌弱的臉龐,淒淒楚楚地說道︰"不問我為什麼要來找你嗎?"

    "我不想知道,你快點回去。"丁岩封鎖住所有情感波動。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後續的話語全然沒有交談的必要。

    "你一定要知道。"她的語調柔得像水,沁得出情意來。

    他有預感紫素會說出讓他心軟的話,及待制止︰

    "不要說了——"

    "丁岩,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人,求你讓我說出來,求求你!"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膽的女子,在她的心理,還存著"女追男,隔層紗"這根深蒂固的觀念。可是丁岩可以讓她忘記一切,女性的赧澀、旁人的眼光在她對丁岩的情意面前,根本無足輕重!

    "不要趕我走,丁岩。不管你是基于多偉大的理由,都不要趕我走。"分不清是雨是淚,在她臉上交融出乞求憐愛的水澤。"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紫素……"她哭了,他的心也跟著碎了。

    "答應我,不要趕我走。"自從在餐廳丁岩要她離開後,她匆匆換了衣服、拿了小背包,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晃走一下午,她所得到的,除了風寒,就是痛切地體會到她的生命之中不能沒有丁岩。

    "我不曾把你當成是玩感情游戲與抗爭行動的合理藉口,我無意在你面前表現我的自主性;我只是喜歡你,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待在你身邊的唯一理由。我喜歡你……

    雨聲,嘩啦啦的囂張雨聲,也蓋不住她的真摯表白。

    "我是為了你好。"她的激切,讓丁岩已死了的心又慢慢復甦過來,"靠近我,你不會有好下場。"

    "我不在乎有沒有好下場,我不想知道那言之過早的未來!"

    "就算看到我母親的樣子,也不能引以為鑒、也不能讓你趁早回頭嗎?"

    原來這才是他遣開她的真實原由,紫素豁然懂了。

    她堅決地搖了搖頭。躍入情海,怎麼可能會有回頭的機會?初見乍會的一瞬間,早已注定了一世的愛戀。

    如果愛情能禁、能斷、能舍、能拋,還擔得了"愛情"這兩個字嗎?

    丁岩遙遙指了指那急切盼望的身影,希望能給紫素警示、也能給他找回理智的決心。"我母親,當年是世家大族的麼女,金枝玉葉、受盡疼寵,听說年輕時是個任性驕縱的大美人。她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我爸,而偏偏我爸愛的卻是別人。雖然他不愛我媽,卻還是對她始亂終棄;他隨口說了安撫的諾言,轉身便雲游四海去了,可我媽卻一輩子視之如寶。就這樣,她這輩子就等在這里,全毀了,看到沒有?"

    紫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她不是我,你也不是你爸,怎能混為一談?"

    "你未必是我媽的翻版,可是我卻貨真價實是我爸的兒子。你知道我最大的夢想是離開台灣、是環游世界,出版集團正給我這樣的機會,別說我不會放棄了,就是我爸給我的基因、遺傳、天性,也使我不得不遠遠出走。"

    "那又怎麼樣?"紫素不解,只是顫抖。

    "你還不懂嗎?紫素。"丁岩悲哀地看著她。以紫素的家庭倩況,決計不可能讓她跟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走。"愛情是折磨女人的東西,我絕不能以它為籌碼、為你編一個幻夢,在我極想遠游世界約時候,要你為我等候,然後步上我媽的後塵。我不能放逐自己用愛情來傷害你!"

    離家、遠游,已是他骨血中的一部分,再也割卻不去,能斷的自然只剩紫素的妄念。

    然,丁岩這語意迂回的話,已經是最接近真心的表白了。

    他愛紫素!只差沒直接明白地說出來。

    紫素聞言一喜,反手拉住丁岩的衣領。"不要管那些傷不傷害的問題,不要想那些言之過早的未來,只要現在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太美的誘惑了!

    丁岩深深地、深深地凝住紫素。雨水打在她激切揚起的小臉上,打紅了她甜美的唇瓣,誘人俯身輕嘗。她的雙眼盈亮,滿滿的、滿滿的,都是心甘情願奉上的愛意,她就像一只無辜的小羔羊,讓人頓生瘋狂愛她、戀她的沖動!

    先愛了再說吧……下午那個水手服小女生說過的話,不期然地躍上心頭。

    丁岩只覺得當初意圖疏遠紫素、鏟絕情根的決心像狂風中的燭火,一吹就熄,只余殘燼與輕煙。

    先愛了再說吧……清脆悅耳的語調,不斷在丁岩腦際回蕩著,與紫素此時楚楚動人的秀顏揉合、纏繞,成為最催情動心的迷蠱。

    于是丁岩忘了天、忘了地,只想伸出手來,攫住眼前的小人兒。

    "紫素。"他緩緩地低下頭,意圖封住她的甜蜜柔軟。"你是如此地可人,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我已經不能控制住我的心,我……"

    他深情的眼神、未竟的告白,完完全全地侵吞了紫素的世界。

    只听到這兒紫素竟然醉了,滿心都是苦盡甘來的喜悅,單單被他凝望著,也是種難以言喻的抉樂。

    就在他們心醉神迷的時候,一道轟雷劈了下來。立在家門口的丁桂絲在雨幕中仿佛見著了什麼,激動地狂喊︰"霍齊,你終于來了!"

    丁岩與紫素乍然從迷情中驚醒,迅速分開。

    只見丁桂絲向來凝焦在遠方的眼神,像是突然有了目標似地集中在近前一個點上。黑暗中,她的眼神閃閃發亮,她揚起頭,似乎在對一個比她高大的人說話,然而她面前,什麼也沒有。

    紫素瞧得古怪,有點心悸,不禁往丁岩偎去。

    "霍齊,你怎麼這麼世才來看我?我們的兒子都長大成人了呢。"丁桂絲條理分明、一副以子為榮的驕傲口吻說道︰"你看,小岩在那邊跟朋友說話呢!他長得可俊了,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丁桂絲直指向丁岩的方向,讓他蹙起眉來。

    "丁岩?"紫素心顫地望著認真地對著空氣說話的丁桂絲。"伯母……在對誰說話?"

    丁岩沒回答她,心下也納悶。以前母親想父親想得再厲害,也不過是站在門口枯等,今晚為什麼如此反常,對著空氣說起話來?

    等他們納悶地交換一個怪異的視線以後,丁桂絲的神色忽然激動起來。

    "不,不要走。霍齊、我等了那麼多年才終于等到你,你不要說走就走,求求你!"丁桂絲的聲音由優雅了淒厲。她伸出手直往前抓,抓不到,便跑了起來,好像有誰在地面前躲著她跑。

    "霍齊,我承認當年是我做錯了,雖然我愛你,但我不該設計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你要遠走高飛,我也不敢再追著你跑。"她邊跑邊喊著、語聲已有了濃濃的哭音,模糊不清,催人淚下。"時間一過就是二十多年,事過境遷,難道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難道你不知道,其實我怎麼做、怎麼錯,都是因為我太愛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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