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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黑潔明】鬼夜叉(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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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5: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鬼夜叉(下》    作者:黑潔明

  夜叉

  月光,如銀。

  雲,在夜空流蕩。他站在高樓之上,聽城市喧囂。冷冽的風,吹開他的衣襟,撕扯他的長髮。

  樓下的大街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狂歡舞動的人群。

  特大號的音箱裡,放送出強力的搖滾樂,震動著空氣。

  他們與她們伸長了手,扭動汗水淋淋的身軀,笑著、喊著,臉上有著上癮一般的癡迷。

  即使隔著三十層的高度,他依然能聽見那吵鬧的聲音。

  他原本在那裡,和那些瘋狂的人們,以及魑魅魍魎們一起

  但,一切都無趣至極。

  然後,他看見那輪在雲層間忽隱忽現的月。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更加煩躁起來,再不想待在那噪音充斥的地方,看那些傢伙,一個又一個,毫不厭倦的匍匐上來,對他阿諛奉承、獻媚逢迎。所以,他離開了那裡,回到了頂樓的房間。可惜,這是個吵雜的年代,無論哪裡都聽得到聲音。

  他耳朵的聽力太好,再好的隔音設備,都無法讓他安靜休息。

  在這狂亂的城市,人與妖一樣瘋狂,他們徹夜不眠,一天二十四小時,在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歡笑、吵架、哭泣,他們甚至還在夜裡放送電波,在深夜裡,廣播給其它人聽。

  他不瞭解聽別人說話有什麼意義,但顯然人類覺得有。

  幾年後,他們發明了電視,世界變得更加吵雜、紛亂。

  剛開始他還覺得有趣,看人類在小盒子裡演戲、唱歌,播放遠地的消息,但沒有多久,他就厭了。

  過去這百年,世上時時有新東西,卻很難讓他持續關注。

  所有新被發明的東西,不是會散發惡臭,就是會傳出永不停止的運作聲音。

  電視、手機、計算機、電動鑰匙圈、遙控器、收音機、電燈,幾乎任何和電有關的東西,都會發出低頻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見街上紅綠燈號變換的聲響。瞧著那一楝楝聳立的高樓,和在其下交錯縱橫的街道上飛馳狂奔的車輛,他皺起眉頭。以前,他不怎麼注意這些,但最近,他越來越無法忽略。

  它們讓他煩躁不已。

  有時候,他真想放把火,燒燬一切,以求好眠。

  或許他該大手一揮,就這樣將這座城市就此毀去,讓他獲得些許清靜。

  那是個不錯的主意,只可惜此舉將造成神族的注意,讓他更加不得安寧。

  數千年來,他們雖無法除去他,卻也能造成他的不適,偶爾和他們玩玩也是不錯的,但最近他已經懶得再和那些不肯放棄的傢伙爭鬥。

  曾經,他當過群妖之王,統領百萬妖魔大軍,吃過世間的美食,飲過最上好的美酒,擁有山一般的金銀,還有無可比擬的力量與權力。

  但,他心中有個洞。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以為那是慾望,所以他飢渴的吞噬一切、搶奪一切、擁有一切,試圖填滿那無盡的黑洞。

  可不管怎麼做,都無法平復他胸中那難以言明的空。無論他做什麼,都填不平那可怕的洞。權力、女人、美食、好酒、金銀財寶,甚至他那從不曾枯竭的力量,都無法讓他感到平靜,得到滿足。他已經厭了,不只戰爭,還有一切。

  他丟下一切,離開殺戮戰場、權力的中心,讓想要的妖魔去爭奪、去噬取,他到過世界的盡頭,上過最高的山,去過最深的海,走過最廣闊的沙漠,但四處都沒有他要的東西。

  於是,他回到人類居住的城市裡,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流浪,在人群與人群之間穿梭,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

  風捲流雲,掩月。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力量充滿全身,讓那曾經醉人的愉悅湧現。

  但那沒用,再也沒用了。

  力量雖在,充沛如海,無窮盡一般,他卻仍是感到飢渴、感到空虛、感到… …想要些什麼

  他不懂,明明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麼還是會覺得… …孤寂。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12 16:5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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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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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6: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煩請等我離開再繼續。」一個淡漠的女聲,在身後響起。他一愣,回首,看見一個女人。他是有聽見她進來,但他沒有注意,人類不值得注意,直到她開了口。

  「妳說什麼?」他瞪著她,擰眉。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煩請等我離開再繼續。」

  她重複,一個字不漏。

  有那麼一瞬,他懷疑自己聽錯,但她已經再說了一次,字正腔圓。

  那,讓他莫名啞口無言。

  眼前的女人,綁著頭巾、穿著清潔公司的咖啡色圍裙,胸前戴著一張名牌,套著塑料手套的雙手,甚至還拿著一塊抹布,和一瓶玻璃清潔劑。

  他是有請清潔公司來打掃,一個星期三次,但他從來沒遇見過;他不想和人說話,所以都會離開這裡,等時間到了再回來。他忘了今天是清潔人員來這裡的日子。

  「我不想當目擊證人,很麻煩的。」她揮了揮抹布,「每次出這種事,那些記者都像蝗蟲一樣,趕都趕不走。不過你放心,我動作很快,我只須擦一下玻璃,換掉床單,清洗浴室,收走垃圾桶裡的垃圾,和洗衣籃裡的衣服,馬上就走。」

  她快速的交代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不自覺地轉身面對她,無法置信的看著站在落地玻璃門前的女人。照她的說法,她以為他要跳樓,卻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還希望他這個她以為打算要自殺的人,稍事等等?

  「妳要我,等妳打掃完後再跳樓?」他難以自抑的脫口問。

  「十分鐘就好。」她眼也不眨,抆著腰精確的說,不忘補充道:「反正你已經要死了,但我還得繼續討生活,那些狗仔記者會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追在我身邊,干擾我的生活和工作。說不准我要是再倒霉一點,搞不好還會被當成推你下樓的嫌疑犯,被警方收押起來,問個沒日沒夜,直到我丟掉所有的工作。」

  他眨了眨眼,但她氣也沒喘一口,有如機關鎗般的吐出串串的字句。

  「所以,麻煩你等我十分鐘,讓我做完這次的工作,順利離開這裡,回到公司,領到之於你十分微薄,但之於我非常優渥的薪水,好繼續我貧困但還算可以的生活;除非你不介意我把消息賣給八卦週刊,補貼一點家用。」他傻眼,再次啞口。

  「當然,」見他無言,仍赤著腳站在外頭的邊牆上,她歎了口氣,無奈的聳了下細瘦的肩。「你要是很介意等這幾分鐘的話,我也可以現在就走。不過請你好心點,一會兒往下跳時,別砸到我,等我走遠一點再說,我最近實在有點衰。」

  她直視著他,用那雙冷冷的、眼尾微微上翹的丹鳳眼。

  當他還是沒有答話時,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去,穿過被推開的玻璃門,走回寬敞的屋裡。

  她脫掉塑料手套,摘掉頭巾,把清潔工具收到廚房的工具櫃中。

  為了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他跳下了邊牆,走進屋裡。

  看見他進來,她停下動作。

  這個男人,走起路來,有一種如貓一般的優雅,無聲且輕靈。

  或許是因為他結實的肌肉太過陽剛,她從未見過有誰能將真絲衣料穿得如此自在又不顯陰柔,更遑論他還留著一頭烏黑如墨的過腰長髮。

  只可惜他也像貓一樣憂鬱。他並沒有走到她面前,而是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吧台那邊。「我沒有要自殺。」

  她看著他,停了一秒,跟著十分客氣禮貌的開口:「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這女人不信。

  她眼也沒眨一下,但他知道,她不信他說的話,不過她一點也沒牽動臉上的表情。

  她認為他想死。

  他想死?幾乎擁有一切的他會想死?

  多可笑。

  「妳可以留下來打掃。」看著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他感覺有趣的開口應許。

  「謝謝。」她看著他,淡淡丟出這一句,態度不亢不卑。

  然後,她閉上了嘴,不再理會他,只是重新打開工具間,綁上頭巾,套回清潔用的塑料手套,拿出清潔工具,開始打掃。

  她的動作真的很快,迅速確實又利落,從上到下,從外到內,依序清掃著這間超過上百坪的屋子。

  她先擦掉玻璃外的灰塵,換掉他臥室內的床套,收了廁所的垃圾和換洗衣物,還快速的刷洗了他的浴缸和洗臉台,擦掉鏡子上幹掉的水漬,最後才用吸塵器吸地,把所有因清潔而掉落灰塵毛屑的地方,清潔乾淨。當她做著這些工作時,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工作。她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

  沒有多久,她打掃完了,重新收拾好工具,再一次摘掉手套和頭巾,關上工具間的門。

  她花了不只十分鐘,不過老實說,也沒有超過太多。

  這女人,瘦得像根掃把。

  他估計她只有二十幾歲,頭上卻盤了一個老姑婆似的圓髮髻,臉上也沒有半點脂粉和唇彩。

  她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冷淡又刻薄的感覺,活像剛從山上巖壁上掉下來的石頭,每個角都無比尖銳,不曾被山水磨圓。

  原以為她會在收拾好一切後,匆匆朝他點個頭,安靜的帶著那些垃圾和髒衣服,轉身就走,留他繼續被打擾的跳樓興趣。

  但她轉過身,從櫥櫃裡拿出他從未用過的鍋具,裝了水,和米。

  天知道,他甚至不曉得他的屋子裡有米。她洗了米,切了兩片姜,把鍋子放上爐具,開火煮滾。他很久沒吃東西了。他對食物早已沒了興趣,無論吃什麼,都味如嚼蠟。他應該要阻止她,可他沒有。一種奇怪的情緒,讓他盤腿坐在沙嶺上,看著那女人玩弄他嶄新的廚具。

  起鍋前,她打了一顆蛋進鍋裡,灑了點鹽,關火,盛進碗裡,再放了根調羹進去,然後端到他面前的桌上,彎腰放下。

  「這是什麼?」

  「雞蛋粥。」她直起身子,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有時候,你只是餓了。吃碗熱食,退一步想想,就會找到事情解決的方法。不然,就算要死,至少也吃完再死,別當個餓死鬼。」

  天啊,就連骷髏精都比她圓滑。

  她轉過身,停了一下,又轉回來看著他道:「有個人告訴我,人生在世,就是要從錯誤中不斷學習,這一世犯下的錯,若沒及時更正,下一世必要重來一次。我不信鬼神,但如果真是那樣,就太痛苦了,我寧願這輩子就一次搞定。」

  他不相信這女人竟然對他說起教來了。

  「我沒有要自殺。」他不爽的重複。她看著他,兩秒。「那很好。」在那短暫的停頓之後,她眼也不眨的開口,還不忘道歉,「抱歉誤會你。」

  這女人的道歉一點誠意都沒有。

  「謝謝你讓我打掃。」她再開口。

  沒等他回答,她轉身走開,洗了鍋子,擦乾料理台,晾好抹布,離開廚房,走到玄關,拿起自己放在玄關桌上的背包,坐在玄關椅上穿好鞋子。

  然後,起身套上外套,拎著衣袋和垃圾開門走出去,再靜靜的把門關上。

  屋子裡,再度陷入寂靜。

  可惜,世界還是吵雜。

  他聽到她按了電梯,安靜的等著電梯上升。

  眼前的雞蛋粥,冒著裊裊的白煙,飄散著米飯香。

  看著那碗粥,他冷哼了一聲,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竟讓她在他面前如此囂張。

  他拿起那碗粥,打算拿去洗碗槽倒掉。

  但潔白的米粒,開著小小的花,在燈光下散散發亮。

  米飯的香氣,竄入鼻端,鑽入心肺。除了姜和蛋,還有些許的鹽,她沒有加入多餘的東西。那香氣,有種懷念的感覺。不自覺的,他拿起調羹,舀了一口入嘴。

  電梯門開了,她走了進去。

  米粥清甜,蛋花滑嫩,入胃暖極。

  他聽到她疲憊的靠在電梯裡,歎了口氣。

  慢慢的,他再舀了一口雞蛋粥,入口。

  好暖。

  那暖熱,在空寂許久的胃裡擴散。

  莫名,撫慰了他。

  走出電梯,她穿過一樓大廳,把垃圾丟到垃圾箱裡,拎著衣袋和管理員及保全人員點頭招呼,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推開玻璃門,離開這昂貴的豪宅華廈。

  外頭,冷風刺骨。

  她拉緊了幾乎要開始脫線的圍巾,走路到附近的捷運站搭車。

  我沒有要自殺。他低沉的嗓音,在耳中迴響。那傢伙剛剛明明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鬼才信他說的話。為了以防萬一,她在人行道上抬起頭,仰望那頂樓的住房。

  那一層的燈火,仍亮著。

  邊牆上,沒有任何想往下跳的人影。

  既然她剛剛出來時,地上沒有任何屍體和血跡,那或許表示,他已經開始吃起那碗粥。

  她不應該多管閒事,她應該假裝沒這回事,在發現他時,轉身離開,然後打電話報警,這才是明哲保身之舉。

  但當她看見他站在露台邊牆上,一臉痛苦時,她實在很難當作沒看到。

  她認得那種絕望虛無的表情,她也曾被逼得站在高樓之上,痛苦得只想一躍而下,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應付其它。

  終究,她挺住了,沒往下跳。

  她不懂,像他這種有錢有勢,臉又帥得能去當電影明星的猛男,有什麼好過不去的?她拉回視線,繼續往前走。雖然不懂,但她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的困境與煩惱。她希望他吃了那碗粥,然後抬頭看看天,發現每一個死胡同裡,其實都還是有出口,只是太心急了,才忽略了它。

  天上皎潔的月,已經完全被雲遮蔽。

  她在寒風中行走,穿越在聖誕夜中遊行狂歡的人潮。

  希望那傢伙不要再想不開,他是個很好的客戶,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那間屋裡,只住了他一個人,要維持那間豪宅的乾淨非常簡單,簡單到讓她每個月去領那一次四小時,一個月八次的打掃薪水時,甚至會因此心虛起來。

  多數的時候,平常她要花四個小時才整理得完的豪宅,都可以和今天一樣,快速的清掃完。

  如果他掛掉了,她會非常遺憾。

  但也就這樣而已,她盡力了,如果他吃完粥還是想死,她也無能為力,只能祝他幸運。

  她的心腸並不好,日行一善的額度就只有這樣,她無暇顧及百萬富翁的生與死,她還有自己的生活要繼續。他要真死了,也不干她的事。

  他吃完了那碗粥,關燈躺上乾淨的床。不知為何,靈敏的雙耳仍自動追尋她的蹤跡。她坐上捷運,再轉公交車,然後下車走路,瑟縮地穿過市街,走進沒有電梯的公寓,辛苦爬了數十個階梯,抖著手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打開一個塑料袋,開始咀嚼。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

  在那瞬間,才發現,那從剛剛她在屋裡時,就一直不斷出現,渺小又不規律的聲響,是她肚子餓的聲音。

  她餓了,卻仍替他煮了粥,然後才離開。

  忽然間,他明白她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冷漠。

  如果她真的無情,當她以為他想跳樓時,她其實可以轉身就走,但她沒有,她反而開口叫住了他。

  雖然字字語帶譏誚,但那個女人確實讓他走下了邊牆。她甚至還讓他吃了東西。那碗粥在他胃裡,仍是暖的。他閉上眼,在黑夜裡,靜靜傾聽,她的聲音。她吃得很慢很慢,彷彿手中的食物是稀世的珍饑,每一口都捨不得吞下肚裡。

  他可以聽見她在城市另一頭活動的聲音,吃飯喝水、洗臉、刷牙、沖澡,然後關燈上床蓋被。

  有些聲音他無法辨認,但多數時間,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做什麼,彷彿她就在隔壁,彷彿她離去時,留下了一條無形的線,讓他可以追尋。

  他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傾聽,卻無法切斷這小小的聯繫。

  他可以輕易讓其它聲音掩埋掉她,這個世界無比吵雜。

  但她身上有種奇怪的寧靜。

  他忍不住,想要傾聽。

  可能,是因為她不看電視,也不聽收音機,他甚至也沒聽見她打開計算機的聲音。

  然後,他領悟到,她也沒帶著手機。

  輕輕的,她又歎了一口氣。

  好像背上一直壓了重擔千斤,直到躺下這時,才能休息。那放鬆的氣息,大聲的就像在耳邊輕響。沒有多久,她便沉沉睡去。聽著她規律的呼吸,他懷疑自己出了什麼毛病。

  不過是個低賤的人類。

  但,注意安靜的她,讓他忽略了其它聲音。

  不覺中,他翻身側躺,在無比吵雜的二十一世紀,放鬆下來。

  她不見了。那規律的呼吸聲,已經失去蹤跡。他猛然睜開眼,才發現天已大亮,那又是一個讓人錯愕的驚奇。

  無法置信的緩緩坐起身,他抹著臉,瞪著窗外明亮的天光,發現他會失去她的聲音,是因為他睡著了。

  他竟然睡著了。

  而且至少睡了好幾個小時。

  他都已經忘了上回睡著是什麼時候。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他忘了。他早就忘了該如何休息,更遑論入眠。曾經,他為了不能睡覺而大發脾氣,他不想一直醒著,不想一直聽到那麼多聲音,卻沒有辦法控制。過去,他也曾呼朋引伴,飲酒作樂,只為轉移那些煩雜的吵鬧,但那只能暫時轉移他的注意力,而這個方法,同樣也無法讓他得到安靜。

  過去一兩百年,機器發出的噪音更甚。

  他想過把一切都毀盡,卻也不想待在全部都是魑魅魍魎的世界,神族也不會允許他消滅世界。

  況且,他倦了,也厭了。

  不知怎地,總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所以他任那些噪音繼續演進,也放棄了好好安睡,直到今天…

  窗外灰雲濃重,低得像是要壓到眼前來。

  他下了床,站到窗邊。

  大街上,人來人往,那些渺小的人影,如螻蟻一般,來回忙碌著。

  夜晚的妖魔都已躲到暗影裡,等待夜晚。他還以為,他再也無法好好睡上一覺了。原來,只要把注意力專注在一個人身上,忽略其它聲音就行。他幾乎要笑了出來,只覺神清氣爽。沒想到,答案竟然這麼簡單。

  便利商店的報架上,擺放著一迭報紙。如果他死了,電視上就算沒有報導,報紙上應該也會有,像是「神秘百萬富豪,跳樓自殺身亡」之類的。

  再過兩天,她必須再去他那裡整理,她只是不想白跑一趟、。

  「然姊!」

  一隻小手,拍上了她的肩。

  她回過頭,看見那個嚼著口香糖,笑意盈然,才剛滿二十歲的女孩。

  「買報紙嗎?我以為妳不看報紙。」女孩和她穿著同樣的清潔公司圍裙,一臉嘻笑。

  看到這女孩,教她突然想到,若那人真死了,公司應該會通知她。「沒,只是看看。」她轉過身,捨棄了購買的衝動,跨出便利商店的自動門。

  「說真的,然姊,妳要不要考慮去辦支手機,我剛找妳好久。」女孩將手插在圍裙口袋裡,大步跟在她身後。「有了手機很方便的。」

  「方便讓別人二十四小時騷擾妳嗎?」她拉開公司大門,提著昨天收回來的衣袋,一路往洗衣室走去。

  「話不是這麼說,妳要不想接電話時,可以把手機關起來啊。」

  「我不想。」她淡淡的拒絕。

  「那如果有人有急事要找妳,怎麼辦?」

  「他們可以留言在公司。況且,現在這種年代,誰的事不急?我只有兩隻手,再急的事,我也只能一項一項做。」

  「若妳剛好有急事要打電話呢?」那打工兼職的女孩,不甘心的追問。

  她繼續往前走,邊問:「妳有手機嗎?」

  「當然有啊。」女孩獻寶似的,從圍裙中拿出一隻貼著滿滿的水鑽,閃亮到讓人眼快瞎掉的粉紅手機。「還是最新款的呢,有實時影像,還可以看電視上網喔。」

  「借我打通電話。」她朝女孩伸手。

  女孩毫無心機的把手機拿給她。她接過手,卻沒打開,只是停下腳步,把手機還給她。「咯,就是這樣做。」

  「哈?」女孩愣了一愣。「如果我有急事要打電話,和旁邊的人借就好了。」女孩張著嘴,微呆。

  她幾乎要笑了起來,搖搖頭,拎著衣袋,走進專業的洗衣室,把需要換洗的衣物,交給其中的工作人員。

  對方用計算機打了張單子,敲下衣服種類件數型號,然後將其打印出來,一張給她,一張貼在洗衣袋上。

  她轉過身,發現那女孩仍站在身旁,張嘴又問。

  「如果妳旁邊的人剛好沒有手機呢?」

  「就去附近店家借電話。」

  「那要是沒店家,在荒山野嶺呢?」女孩不死心,有如啄木鳥般,咄咄不停,「然後妳心臟病發,非得要打那通電話求救呢?」

  「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的命。」她一聳肩,滿不在乎的重新推開公司的大門,

  朝下一個工作地點而去。

  女孩看著那離去的身影,翻了個白眼。有時候,她真不知道這女人是豁達還是偏激。

  「只是個手機而已嘛… … 」她聽到女孩在合上的門內,傳來的嘀咕,好氣又好笑的想著。是啊,只是個手機而已,又不是命,真不曉得大家為何要這樣視之如命的帶來帶去。

  天上的灰雲凝滯不動,但空氣很乾。

  她希望晚點也不要下雨。

  她喜歡乾爽一點的天氣。

  搭上捷運時,她已經完全忘了那想不開的富豪。

  她忙了一整天,清掃了三間昨晚開過PARTY的屋子;每回假日的第二天,到處都是杯盤狼藉。

  這是個焦慮的城市,人人都需要狂歡來忘記現實的處境。

  她快速的收拾髒亂的房間,還給客人一片潔淨。

  雖然這不算是個輕鬆的行業,但她發現自己還滿喜歡這樣的工作。

  她待的這間清潔公司非常專業,專門服務高級客戶,進來的工作人員都得接受身家調查和專業的清潔及家務訓練,當然因為服務的客戶有一定層級;相對的,領的薪水也比一般清潔人員高上許多。身為公司裡最專業的A 級清潔人員,她並不需要太高明的手腕和人事應對,她不管閒事,身家清白,做事確實,也不會和客人攀親帶故,更不會去妄想自己能嫁入豪門、飛上枝頭當鳳凰。

  雖然平常難以聯絡這件事,的確讓她喪失了不少客戶,她也曾被投訴臉色太難看,但多數客人喜歡她安靜、迅速又能幹的做事方式。

  他們把她當成會自動把家事做好的影子,她也甘於當個不需要和人交際應酬、對答如流的影子。

  她替那些陌生的臉孔打掃、買菜、送洗衣物,她不認識他們,也不想認識。

  她賺的錢,夠她生活,夠她吃飯,這樣就好。

  她也只求這樣。

  清潔公司大樓中,女孩握著閃亮亮的手機,看著門外那漸行漸遠的削瘦身影,輕輕的歎了口氣。

  她知道自己做錯了許多事,但她真不喜歡面對自己造成的後果。這些年來,她不斷試圖彌補她所造成的錯誤,有些錯,已經更正,得到原諒,有些則還沒有。以前,那個女人,擁有清澈的心靈、溫柔的靈魂。她會變成現在這冷漠孤僻的模樣,都是她害的。

  她懷疑,眼前那個如冰似雪的女人,還記得溫柔是什麼。

  因為她,那個女人,已經不再相信人。

  幾年前,她找到了她,試圖改變她的命運,撫平她心中的傷痕,但不管她怎麼做,都沒用。

  那個女人被傷得太深,沒有辦法再學會信任。

  她不肯愛人,寧願孤獨一生。

  她已經失敗好幾次了。

  可惡,原本她是想,不要讓這女人痛苦下去,只要她能愛人,任何一個都可以,只要她愛上其中一個,她就可以收工了。

  但無論她放哪個極品男人在她面前,那女人都視而不見。

  在沒有辦法之下,她只能引導她和那讓她害怕的傢伙見面。

  然後,等著被恨。

  真討厭。

  一個男人,來到身邊。「你確定那傢伙不會一個不爽,就把她宰了?」她悶悶的問。

  「我不確定。」他一聳肩,「但我觀察他很久了,我不認為他會傷害她。」

  看見她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當時,妳是趁其不備,利用他的弱點,才會成功。但這幾千年下來,他的心志已經沒當年那般脆弱,不用我說妳也知道,妳親眼看過,雖然想不起來,但他下意識裡知道自己缺了什麼。」

  雖然和那妖怪是敵對的,他依然忍不住同情起那可憐的傢伙。

  「而且妳試過其它人了,沒用不是嗎?那女人的靈魂被傷得太重,所以不肯讓傷口癒合。頑固的傢伙我見多了,這種時候,只能賭賭看囉。」

  她悶哼,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她會對他敞開心胸?那傢伙之前只是個不上不下、膽小又沒用的笨蛋;搞不好,她當年只是同情他。」

  「老實說,我的確不知道,這種事沒有百分之百的保證,要是有,我就不會那麼累了。」他苦笑,回問:「但除了試試看這個方法之外,妳還有別的辦法嗎?」

  她為之啞口,不甘不願的吐出兩個字。

  「沒有。」她想不出來別的辦法了,能試的她都試過了。

  「我也沒有。」他只想得出這一石二鳥的方法。「況且,這是妳欠他的。」這一句,讓她臉色一沉。發現自己踩到她痛腳,他乾笑兩聲,趕忙補充道:「如果能趁此消掉這筆業障,妳也能一舉兩得,對不對?」

  「這招最好有效。」她咕噥著。

  「如果沒效,我就只好去收妖啦。」

  那個男人,嘻皮笑臉的說著,她卻懷疑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睨著他,冷聲威脅,「你要是設計我,害我越桶越大洞,我絕對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小澪妹妹,我是真的想幫妳,妳怎能以妳小人之心,度我這君子之腹?」他一臉委屈。

  「幫我?是想偷懶吧,哼。」

  她掉頭走開,決定去找他哥,雖然可能會被念一頓,但若是出了事,至少秦無明還可靠些。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先找綺麗當靠山好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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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6: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妳沒有電話!」才進門,他已經等在哪裡,一臉的冷。她以為他出門去了,公司說他今早打過電話找她,但又沒交代究竟有何事就掛掉了,不過那讓她確定他還活著。

  所以她來了,來打掃。

  這是他和公司簽約以來,第二次在打掃時間仍待在房裡。

  不是說,屋裡有人她就不能打掃。

  只是他通常不在。

  她第一次來打掃時,和她接觸的是另一名男子,並不是他

  當時對方就再三強調,不能打擾到住在這裡的這位先生,如果這位先生在家,就要立刻離開,她應該要把這個警告謹記在心才對。

  「妳不只沒有手機,還沒有電話!」如果她剛剛還未察覺,這一句幾近控訴的口氣,已讓她非常清楚的感覺到他的不滿。

  她繞過他,走向工具間。「你若有事找我,可以在公司留言。」

  所有她的顧客,都知道要找她得在公司留言,她會固定回去公司檢查他們留下來的待辦事項。

  他擰眉跟了過來,老大不爽的瞪著她。

  「我不想。」

  她不想問他為什麼,瞧他那死德行,十之八九不會把原因告訴她。

  沒有浪費時間自討沒趣,她綁上頭巾,戴上手套,穿上圍裙,直接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他張嘴欲言,卻又僵住,迅速閉上薄唇。

  她等著,他瞪著。

  寂靜在空氣中蔓延。

  好極了,這男人連他找她是為什麼都不肯說,她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開口。「如果沒事的話,我可以開始打掃了嗎?」他怒目抿唇,有那麼一秒,她以為他會當場發威給她看。她清楚看見他下顎緊繃,額上青筋暴起。

  「我要吃粥。」他咬著牙說。如果他態度客氣點,她或許會考慮去煮給他吃,可借他不是。

  「我只負責清潔打掃。」她冷冷的道,「你和公司簽的合約裡,並沒有料理這一項。」

  「那就把它加進去!」他暴怒開口,低咆命令:「我要吃粥,現在就要!」

  無理的顧客,她不是沒見過,有不少人認為,只要有錢,就是大爺,對她這種替人打掃的清潔人員,極為鄙視,覺得她該為能夠替他們服務而感到榮幸,應該要心懷感恩,戰戰兢兢的服侍他們,不能有任何觸怒性逆,否則就是罪該萬死。

  可惜這傢伙也是

  她那天應該讓他跳下去的。

  瞪著那狂妄無禮的王八蛋,她面無表情的開口,有禮而客氣。

  「先生,很抱歉,如果您需要添加料理這一項服務,我們的合約必須要重新簽訂,我現在得先打掃,下次過來時,我會一起帶上合約。若您不滿意我的服務,想立刻開除我也可以,我會通知公司另外派個人過來,相信我們公司裡,定會有其符合您意的家事秘書。」她是故意的,故意找他麻煩。他知道,她當然更清楚。

  他額上的青筋抽搐著,她忍不住想像它爆掉的樣子,應該會噴血吧。

  或許她該站遠點,以防萬一被他的鮮血噴濺。

  她以為他會把不爽爆發在她身上,像其它人一樣,大聲斥喝開除她。

  可在那須臾間,他卻轉過了身去,大踏步的回到他的臥房裡。

  他應該宰了那對他挑釁的女人!從來都是別人對他卑躬屈膝,迫不及待的為他服務,已經很久沒有人對他這般無禮,還膽敢違抗他的命令。

  若您不滿意我的服務,想立刻開除我也可以… …

  她冷淡的聲音,迥蕩在腦海,讓他惱怒不已。

  若是可以,他也想叫她滾出去,可兩天前,他以為只要隨便找個人注意,就能輕易得到休息。兩天後,他試了無數次,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行。只有她可以。憤然走回臥室,他停在窗戶前,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只覺莫名不爽。

  街上到處都是人,但每個人身上都戴著手機,連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都攜帶著電子產品。

  就算偶爾能找到一個沒帶手機或MP3 的人,一回到家裡,那些人不是開計算機上網就是看電視,沒有一個是安安靜靜,洗完澡乖乖去睡覺的。

  昨天,好不容易,他發現了一個斯文的老頭,回家只看書,但他注意了那傢伙一整夜,還是無法入睡。

  然後,他才發現,只有她可以,不是每個人都行。

  而他,失去了她的蹤跡。

  他知道她大概住在哪個方向、大約多少距離,他甚至差點衝動的,想循著她的味道去尋找。

  但那太小題大作、太像只蠢笨的狗,他不屑為之。

  他也曾想過要叫來小妖,命令他們去把她抓來,找出她的電話、地址,但他不想讓那些卑劣的妖魔鬼怪,知道他無法入睡的怪癖。打那一通電話到她所屬的清潔公司,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特別去翻出了清潔公司的電話號碼,還打了過去。對方卻和他說,她沒有手機,家裡也沒有電話,因為無法立刻聯絡她,所以她也不可能馬上過來,如果他有急事,他們可以派另外一位員工前來協助他。

  找不到她,讓他惱怒不已。

  他掛掉了那通電話,幾乎捏碎了它。

  老實說,他很想砸爛電話,但他不可能如此需要一個蠢笨的人類,驕傲的自尊,阻止了他突如其來的無名火。

  只是個人類,只是個該死的人類!

  偏偏不是每個人都行。

  只有她可以。

  她等著他任性的甩門,卻久久沒聽見聲音。

  他沒有甩門,事實上,他根本沒關門。既然他沒要她滾,顯然她還是必須完成她的工作。沒再多理會那個性怪異,忙著耍大爺脾氣的傢伙,她拿起掃把和畚箕,從外面的露台開始掃起。不像其它大戶人家,他不曾把寬廣的露台做成空中花園,他甚至沒有種盆栽,他只是讓這偌大的空間,就這樣空著。

  光禿禿的露台,只鋪了實木的地板。

  因為樓層頗高,就算在外頭,也沒什麼太多的髒污,但灰塵還是有的,她通常間隔三四天,才掃一回露台。

  仔細的將露台掃淨,她拿著掃把和畚箕進門,改用吸塵器清掃室內,當她來到那開放式廚房時,她愣了一愣。

  平常總是乾淨整潔的廚房,有著奇怪的味道,而且爐子上還放著一個骯髒鍋具,地上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殘渣,和兩個翻倒的骯髒鍋蓋。

  那東西黏糊糊的,她知道用抹布會比用吸塵器好清理;她應該跳過廚房,先去整理其它地方,最後再掃這裡,但她忍不住上前查看。

  垃圾桶中,有好幾顆蛋殼;料理台上,有著沒有切完的老薑;一包被拆開的米,被扔在洗碗槽裡,和兩個髒鍋子,以及數個沒有清洗的碗筷調羹擠在一起。她瞪著地上和鍋裡那黏稠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很像,聞起來卻完全不一樣,色澤也不太相同。不過她想她知道那是什麼。

  本來嶄新不已,亮得能當鏡子照的鍋子,沾著幹掉、焦黑的米湯,不用想她也知道他火開太大了,以致湧出的米漿毀了鍋子,連帶讓那漂亮的爐具也一起遭殃。

  看著眼前廚房悲壯的景象,她猜他應該試了好幾次。

  真慘。

  她從來沒想過,竟然有人不會煮稀飯。

  每個人都會有不擅長的事,但光是煮個雞蛋粥就能把廚房搞得像魔境,也實在太悲哀了。

  我要吃粥,現在就要!

  他不爽的咆哮命令,迴盪在耳際。

  爐子上的不銹鋼鍋還帶著微溫,她懷疑他一直試到今天早上。

  她退出了廚房,拉著吸塵器,繼續打掃其它房間,最後才來到他待的臥房。

  說實話,因為沒有植物,這間屋子,感覺起來一直有點冷清。

  他不曾招待客人,也不讓人留宿,她從未發現過除了他之外的活動痕跡。而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使用廚房,那包米和蛋及姜,還是前兩天她替另一位客人買的,離開時卻不小心遺留下來,否則他廚房裡根本沒有任何食物。他雖然有廚具,但他並不會煮飯,所以廚房才那麼新。

  比起其它會邀請朋友回來開PARTY的客人,他的房子實在是好整理太多了。

  話說回來,那可能也代表,他根本沒有朋友。

  她以前也曾經沒有朋友。

  看著那個站在窗戶邊,雙手插在褲口袋裡,瞪著樓下來往人群的男人,她心中莫名湧起些許憐憫。

  他是個既可悲又寂寞的傢伙,雖然看似擁有一切,其實卻什麼都沒有。

  他的人,就像他的房子,寬大漂亮卻空曠冷清,用的雖都是最好的建材、上好的傢具,卻沒有任何生活的氣息,沒有裝飾品、沒有植物、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只讓人感覺到冰冷、僵硬而孤寂。

  難怪他那天會想不開,這男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生活。

  想必長久以來,空有錢財與外貌的他,一直高高在上,只懂得命令,不懂得請求,才會連一個真心的朋友都沒有。

  她走進他的臥室,他一動不動的,恍若一尊石化的雕像。

  「你的火開太大了。」她不知道,是因為他曾經試著去嘗試煮食,抑或是因為他寂寞的背影讓她想起自己,總之,她開了口。聞言,他微微一僵。

  她關掉吸塵器,把他凌亂的床被抖開舖平,邊道:「七杯水,一杯米,水滾之後,轉小火十五分鐘,起鍋前記得打個蛋,稍微悶一下,再盛進碗裡就行了。」

  他沒有轉身,她也不期待他會因此感激涕零。

  她折好床被,把掉到地上的枕頭換上新的枕頭套,稍微拍軟再安置回床頭,然後重新打開吸塵器,開始吸地。

  清理好之後,她走了出去。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回頭。

  也許她應該要為他的無禮和沒有反應感到生氣,但說實話,她並不想和他交朋友,或得到他的感激,她只是可憐他而已。

  話說回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句話,真他媽的是句至理名言。

  他走出他的房間時,她已經洗好了所有的鍋碗瓢盆,和骯髒的瓦斯爐具,正跪在地上擦洗廚房的地板。看到他的雙腳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愣了一下。

  真稀奇,她還以為他會一直站在窗戶那裡,直到天荒地老,石化僵硬呢。

  不想再和他多費唇舌,她假裝沒看見他,只是抹去最後一塊髒污,然後起身走到洗碗槽前清洗抹布。

  「我不會開除妳。」

  好一副施捨的口氣。

  她停下動作,轉身面對他,手抆著腰,皮笑肉不笑的道:「需要我跪下來,謝主隆恩嗎?」

  他將雙手在胸前交叉,微抬起下巴,一臉高傲的睥睨著她,「不用,妳剛剛已經跪過了。」

  那瞬間,她真的有種想打人的衝動。

  她瞇起眼,強迫自己忍住脾氣,道:「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依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這個職務,我特別不擅長卑躬屈膝,若您想要有人匍匐在你的腳下,最好另請高明。」

  「其它人不行。」他咬牙切齒的說。依他這種德行,她懷疑有任何人行。「我也不行。」她冷著臉,轉過身,繼續清洗抹布,想盡快做完工作,就能轉身離去。

  她打算離開,走了就不回來。

  不知怎地,那讓他莫名的慌。

  他伸手,將水龍頭的把手往下扳,關掉了水。

  這男人實在很幼稚。

  她深吸口氣,打算勸他理智點,誰知還沒開口,就聽他說了一句。

  「多少錢?」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瞪著他。

  他面色鐵青,一副忍耐的模樣,擰眉問:「要多少錢妳才願意做下去?」

  她真是不敢相信。

  這世上,隨時都有人特別缺錢,也能強迫自己忍氣吞聲,至少一陣子;她也曾,也忍過,幸好現在不缺了,至少不缺他這一個客戶。

  「我不缺錢。」

  「不可能。」他譏誚的說:「這世上,每個人都缺錢,每個人都有價碼。」

  「我沒有!」一股火,冒了上來。「至少你買不起!」她丟下抹布,脫下手套,轉身就走。

  「一百萬。」他說。

  她頭也不回。

  「一千萬。」他再出價。

  她抓起自己的背包,穿上鞋子。

  該死,她真的要走。

  他臉色鐵青的看著她握住了門把,開口再加價。

  「一億!」

  她停住了。

  每個人都有價碼。

  她霍然轉過身,他幾乎要得意起來,直到看見她火冒三丈的表情。

  她氣勢洶洶,大踏步朝他而來,在那短短一秒,他以為她要揍他,但她只是抓起廚房牆上的電話,遞給他。「我要十億,打給你的銀行,現在立刻轉帳。」他瞪著那一臉兇惡的女人,有些愕然。她昂首,挑眉,微翹的眼裡,燃著熊熊的火。「怎麼,你出不起?」

  那是挑釁,她一副「我贏了」的表情。

  他一把接過電話,按下私人的銀行專線。

  「艾瑞克,我要轉帳。」

  他看著她,回答電話那頭的問題:「十億。」

  一開始,她似乎以為他會收手,直到他把電話拿給她聽,「把妳的賬號給他。」

  這傢伙一定是瘋了,才會付十億給她!

  她僵瞪著他,猜想他是不是在玩她。

  「怎麼,我敢給,妳不敢拿?」他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她眼一瞇,抓住話筒,說出自己的銀行和賬號。

  「請問賬戶姓名?」對方問。

  她瞪著眼前那高傲的男人,開口道:「佟秋然。」

  「怎麼寫?」

  「人字旁再一個冬天的冬,秋天的秋,天然的然。」

  他雙手抱胸,斜靠在牆上,眼裡有著藏不住的得意。差不多在這時,她確定,十億對他只是九牛一毛。那位銀行人員再和她確認了一次賬號,然後告訴她已經將錢轉入,跟著請她將電話拿給眼前那一通電話就付出十億的男人。

  他接過電話,敷衍了兩句,就把電話掛了。

  「我說過,每個人都有價碼。」他看著她,開口嘲諷。

  她抬手就給他一巴掌。

  因為太過突然,他被打個正著,甚至沒想到要閃。

  他錯愕的瞪著她,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

  但那個動手的女人,非但不覺愧疚,還兇惡的伸出食指,瞪著他開口警告。

  「第一,如果你真的有付十億,這十億只是我來這裡繼續工作的代價,不表示你買了我。第二,這是教你,要懂得尊重你的員工,即使只是一位才高中畢業的清潔人員。第三,就算你錢多,付錢之前,也要看看是不是丟到水溝裡,因為我他媽的是個守信的笨蛋,所以我後天還是會帶著新的合約來上班,而不是帶著那十億落跑!」她噶狠說完,沒等他反應過來,腳跟一旋,就憤怒的抓著背包轉身離開,用力甩門走了出去。他瞪著那扇被甩上的門,好半晌回不過神來。搞什麼鬼?

  他應該要生氣,應該要覺得屈辱,應該要宰了那個膽大妄為的人類,但不知怎地,卻只覺得怔仲。

  她竟然敢打他?還教訓他?

  這個女人八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他從來沒見過有誰像她一樣,就算他不是妖怪,只是個普通人類,也絕對能讓她死得很難看,她究竟是腦袋哪裡不對勁?

  他自己又是哪裡吃錯藥了?竟然讓她這樣冒犯自己,還不覺得生氣?

  困惑的擰起眉,看著被她清掃得閃閃發亮的廚房,聽著她用精采絕倫的三字經,在電梯裡咒罵他的祖宗八代,他突然嗤笑出聲。

  太久沒人敢這樣對待他了。

  說實話,還滿有趣的。

  她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沒見過有誰像她一樣,拿這種橫財拿得如此心安理得,那麼理所當然。不自覺地,他晃到了屋外,站在牆邊,看著已經走出大樓的她。那個女人,在寒風中,頭也不回的往前走,每一步都用力得像是恨不得踩在某人的臉上。

  因為我他媽的是個守信的笨蛋,所以我後天還是會帶著新的合約來上班… …

  她憤怒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盪著。

  滿意的,他露出了微笑。

  她走了,但她會回來,而他可以休息。

  看著那個削瘦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轉回房裡,躺上了乾淨整潔的床。

  他總是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總是可以。

  傾聽著她在城市裡穿梭的聲音,幾乎是有些安心的,他在黑暗中,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十億。她瞪著自己戶頭裡的錢,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睡了一覺醒來,她以為昨天晚上那一切只是夢,為了確定,她還是到銀行刷了簿子,沒想到錢真的轉進來了。她一直以為轉這麼大筆錢、並沒有那麼簡單,至少應該要本人親自到銀行來吧?

  顯然並不是這樣的。

  瞪著存款簿上那許許多多的零,她莫名有些暈眩。

  那男人一定是瘋了,前幾天晚上,他還想自殺,若不是她叫住他,他恐怕早往下跳了。

  她何必去和這種自大又憂鬱的瘋子膛那渾水?

  合上那擁有一大堆零的銀行存款簿,她把它丟入背包裡,決定明天去上班時,再去和他要賬號,把錢轉回去還給他。

  離開銀行,她穿越斑馬線,走進另一楝華廈,打掃另一位單身女性的住家。

  這位單身貴族,本來是自己打掃的,但後來職位越升越高,工作也越來越忙,才和清潔公司簽約,她來這裡打掃了兩年,也只看過屋主五六次;她大多數的客戶都是這類型,公司雖也有接家庭類型的客戶,可那都是分配給其它人,因為那多數需要和女主人有更多應對,她手邊現在八名客戶都是單身。她快速的整理丟得到處都是的內衣褲和絲襪,把它們和毛巾,分門別類的分次丟到洗脫烘三機一體的洗衣機裡清洗烘乾,一邊清掃垃圾,擦拭傢具,然後拆下床套,換上新的,離開前她把洗好烘乾的衣服折好放入衣櫃裡,再把髒掉的床套和需要乾洗的髒衣帶回公司。

  但在工作中,她始終沒有辦法把那十億拋在腦後。

  在等待拿洗衣單時,背在背上的存款簿,突然重如千斤一般。

  她不喜歡帶著不是她自己的錢,壓力超大。

  雖然不是現金,但要是有人拿槍指著她腦袋,她一定會二話不說,把密碼、存款簿和印章都交給對方,到時她若真想還,恐怕也還不起。

  昨天晚上,她實在不該惹惱他,她應該知道,他的情緒不太穩定,但那男人實在很讓人生氣。

  平常她並不是那種會乘機佔人便宜的人、她那時只是一時氣昏頭了,才會火大的開出價碼。

  她以為他就算有錢也不會付,一般人再有錢,誰會隨便把十億就這樣賭氣丟出來?

  偏偏他就付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並不是真的想拿那筆錢。昨天她太衝動了,現在冷靜下來,真是讓她越想越不安。可惡,未免節外生枝,她還是立刻把錢還他好了。拿了洗衣單,她走回樓上自己的辦公桌,打開計算機,抓起電話,按著他和公司

  簽約時留下的電話號碼。

  電話沒有人接。

  她看著牆上的時鐘,現在已經中午十二點了,他要不是已經出門,就是還在睡,只是拔掉了電話線;那男人排的清掃時間都是在夜間五點到十點,因為那時他都不在家,根據她長年以來的經驗,那表示他有八成的機率是夜貓子。

  她點進頁面的下一頁,試圖想找到他公司的電話或手機號碼,卻發現他沒有寫他的職業是什麼,也沒寫上公司名稱。

  她愣了一愣。

  當初和他接觸的人,是另一位承辦人員。

  因為採取預付制度,基本上只要有付錢,公司也很懶得查證客戶填寫的數據是否確實,但她很少看到資料少成這樣的。

  他只填了地址、電話,和一個她第一次看時,就覺得有些古怪的姓!阿塔薩古;顯然他不是少數民族就是混血兒,她並不意外,他的輪廓鮮明,看得出來有外族血統。合約上關於他的電話,只記了她知道的那一支號碼,沒別的了。

  她還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

  問題是,到時他不一定會在那裡。雖然她說她會帶新的合約過去,但說不准他一時又想不開,沒等她到就把自己掛了,到時她還真不知該拿這十億怎麼辦。

  而且,她也不想再帶著十億的存款簿在街上晃來晃去。

  關掉計算機,她再打了一次電話。

  他還是沒有接,她深吸了口氣,抓起背包,朝外走去,決定賭他還在家,只是把電話線拔了。

  夢,輕輕。隨風,悄然來襲。他蹲縮在黑暗裡,聞到春天的氣息。

  那,是他尋了數千年的香氣。不覺中,他朝那甜美的香味移動,渴望看到那在陽光下的溫柔身影。在哪裡?在哪裡?他躲在樹蔭下,四處尋找著,卻到處都尋不著她。在哪裡?在哪裡?

  因為找不到而心急,他淚流滿面的在森林裡倉皇奔跑,腳下大地卻突然崩裂,張出血盆大口,他往下摔跌,忙奮力抓住一旁土地,但有手拉著他的腳,把他往下拉扯。

  不要不要… …

  他哭著掙扎著,試圖爬出那血腥泥沼、黑暗深淵,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拖回去。

  讓我出去… … 讓我出去… …

  他奮力的掙扎著,利爪在地上抓出一條又一條的長痕,嗚咽懇求哭泣。

  但,沒有人理。

  不要… … 不要… …

  他往下墜落,再一次的,陷入濃黑腥臭、血肉堆砌的泥沼裡。

  不要… …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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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6: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不要… … 」她伸手按電鈴時,並沒有想到會聽到如此痛苦的哭叫。今天並不是她來打掃的時間,基於尊重,她才沒有直接用鑰匙開門進去,他很有可能還在睡覺,所以她才按電鈴。

  但那一聲慘叫,讓她嚇了一大跳,隔著門聽,那聲音不大,但實在嚇人。

  沒有多想,她抓了鑰匙開門就衝了進去。

  客廳沒人,廚房沒人,她往臥房跑去。

  門是關的,但沒鎖。

  她直接把門打開,原以為會看見什麼慘烈的景況,像是他被壞人挾持凌虐,砍了七八刀之類的,但門後,沒有別人,只有他一個。

  那個男人,坐在床上,淚流滿面,臉上有著殘餘的痛苦,和無盡的茫然。

  該死了,他沒出事,只是在睡覺,做了惡夢而已。一時間,有些尷尬,她僵在當場。他瞪著她,熱淚滾落他的臉龐,滴在他的手背。他低下頭,看著手背上的水,然後抬手,撫著臉上的淚水,像是這時才發現自己在哭。

  「你還好嗎?」

  這句話,把他和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向來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她應該退出去,但他一臉困惑,像迷失的孩子。

  他看著自己脂腹上濕熱的液體,驚訝困惑不已。

  這是什麼?

  淚 … 嗎?

  他在哭嗎?開什麼玩笑?

  聽到她的問話,叫她滾出去的字句,幾乎就要衝口而出,但不知怎地,卻卡在喉嚨。

  他抬起頭,看見門邊那僵硬又冷漠的女人,沙啞的吐出一句讓他害怕的話。

  「我不知道… … 」

  他在說什麼?他怎麼會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從來沒哭過,就他記憶所及,他是所向無敵的,他從來不哭泣!那是那種懦弱膽小、沒用的小鬼才會做的事!可該死的,他依然能感覺到那殘餘的恐慌和驚懼,他的心仍因那不明的原因,跳得飛快。

  「你做了惡夢。」她說。

  「不可能。」他瞪著她,啞聲開口否認:「我不做夢。」

  他根本不睡覺,怎麼可能做夢?

  「每個人都會做夢。」她再說。

  他看見她眼裡閃過一絲同情。

  「我不會。」他翻開絲被,下了床,走進浴室盥洗,卻聽到她開口提醒。

  「人只要睡著就會做夢,只是我們並不記得。」

  他僵住,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起。

  他睡著了,再一次的。

  但他不做夢,從來不曾做夢,至少他從不記得他有做過夢!

  「那沒有什麼不好,做夢是發洩壓力的管道之一。」她的聲音飄入浴室,但他可以聽到她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壓力?他有壓力?開玩笑!對她的說法嗤之以鼻,他洗去臉上的淚跡,換掉睡衣走出去。她站在廚房,看著鍋裡的東西。他昨天又試煮了雞蛋粥,但他明明照著她說的做了,那該死的東西卻還是黏在鍋底,只有一半可以吃,而且還有焦味。

  不知怎地,有些惱。

  「我是照著妳說的煮的。」他惱羞成怒的說:「但它自己就黏住了。」

  「你忘了攪拌。」她抬起頭,看著他,點出問題所在。

  他不爽的瞪著她,開口低咆:「妳沒有說要攪拌!」

  該死!他態度不好,她不喜歡他態度不好!

  他慌了一下,然後更惱,他幹嘛擔心她喜不喜歡?

  他不爽的擰眉,對自己感到不爽。

  可下一秒,再一次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她笑了,微揚嘴角。

  「抱歉,我以為每個人都該知道。」

  她真心的道歉,沒有嘲諷譏誚。

  真心的,微笑。他瞪著她,聽到心在狂跳。她的笑,只一秒。那牽動他心的溫暖,瞬間消失,讓他幾乎要開口,命令她笑。可那恐怕只會惹她生氣。他不懂自己為何在乎,也不太想去細想,只是站在客廳,看著那個在廚房裡的女人,開口問。

  「妳為什麼在這裡?」依照時間表,她應該明天才會來打掃。

  「我來還你錢。」

  她習慣性的挖掉鍋裡的粥,順手把鍋子放到洗碗槽裡,打開水龍頭,將那團斕糊黑焦泡水。

  聽到那句,他猛然一僵,不知為何感到害怕,他壓住突如其來的驚懼,冷聲道:「妳收了錢,就得做事,我不接受片面毀約。」

  「我們還沒簽約。」她提醒他。

  「只是新的沒有。」他喉嚨緊縮。

  「舊約上,載明我只要在七天內通知顧客我要離職,公司依約可以派其它人員替補。」她心平氣和的告訴他,「公司裡還有其它專業的清潔人員,比我要禮貌許多,更符合你的要求。」

  「我不想換人。」他捺著性子重複。她沉默,看著水盛滿厚重的不銹鋼鍋。雖然早知道他有他的問題存在,不然也不會想不開,但意外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仍讓她有些心軟,尤其他不斷試著嘗試煮粥這件事,莫名干擾著她。

  她不該再管他,不該再繼續和他牽扯下去,可是他想吃飯,他其實還不想死。

  我不知道… …

  他說,聲音沙啞,表情迷惘。

  也許他不想承認,但他不自覺散發出求救訊號。

  他需要朋友,所以才不想讓她走,就連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人,他都想抓著,就像在大海裡快淹死的人,死抓著漂流木不放一樣。

  真煩。

  她真希望自己能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有些惱的,她關掉水龍頭,回頭看著那個顯得煩躁不耐,卻努力保持安靜的男人。

  「錢還你。」

  「我!」

  「安靜,我還沒說完。」她擰眉,舉起手,阻止他說話。他有些惱怒,但還是閉上了嘴。「錢還你,我昨天只是一時氣昏頭了,才會收錢賭氣。」她收回手抆著腰,看著他說:「我會留下來,但有一個條件。」

  他挑眉,等待她說明。

  「你必須尊重我。」她看著他,道:「不准你再侮辱我。」

  「我沒有。」他嘴硬的說。

  「你有。」深吸了口氣,她告訴他:「你替人標價,你替我標價,那就是侮辱。」

  人類本來就有價碼。

  他很想開口和她爭辯,但看著她嚴肅的表情,他硬是在最後一秒,壓下了這句話。

  「錢不是一切,你不能把人標上價碼。」她訓誡的對他道,「現在,和我道歉。」

  他不敢置信的瞪著她。

  她冷著臉,開口催促:「快點,我的耐心有限。」這女人實在太得寸進尺!他才不道歉,他才不會和一個狂妄無禮的人類道歉!她離開了洗碗槽,繞過廚房料理台,朝門口走去。突然間,發現自己正在重蹈覆轍,他心中一慌,一個大步上前,拉住了她。

  「妳要去哪裡?」

  她回首,瞪著他,一臉漠然。

  「回家。」

  他怒目以對,明知自己該讓她走,卻不想放手。

  他可以把她關起來,強迫她留在這裡,但他不想,他不想強迫她,他要她是自願的。他不知道這想法是從哪冒出來的,可那念頭佔著不放。

  他不肯鬆手,佟秋然看著他不肯鬆開的手,看著他惱怒的表情,只好再給他一次機會,再度重申。

  「和我道歉。」

  那幾乎是一句命令。

  她直視著他,眼裡毫無妥協,也無任何畏懼。

  然後,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對不起… … 」他的表情僵硬,說那句話時,活像要被那三個字梗到噎死一樣。不過,那好歹是個道歉。她收下那個道歉,冷硬的表情緩和下來,看著他開口說:「我很抱歉,昨天打了你。」

  沒想到她也會道歉,他愣了一下。

  「看,道歉不難吧?」她想抽回手,才發現他仍死抓著,只能沒好氣的說:「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不想,但他還是鬆開了手。

  她抓揉著自己被拉痛的手,看著那個表情複雜的男人,「我會替你煮飯,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教你怎麼煮。」

  他呆瞪著她,無言以對。

  不知怎地,他愣愣看著她的模樣,看起來竟有點傻。

  歎了口氣,她捺著性子,直接再問:「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

  想吃的東西?

  眼前的女人,似乎總是會做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看著她,心頭莫名收緊,張開嘴,吐出沙啞字句。「雞蛋粥。」她想也是。

  但這個答案,還是讓她心口一緊。

  屋子裡的垃圾桶裡,沒有別的東西,沒有食物包裝,或吃剩的殘餘。

  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很強壯,但她懷疑,從那天之後,他就一直沒吃東西。

  轉過身,她回到廚房裡,從櫥櫃中拿出另一個新的鍋具,再一次的為他洗米煮雞蛋粥。

  她教他煮粥,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教。「水滾時,要像這樣攪拌,米才不會黏在鍋底。」她邊說邊輕輕以鍋勺攪拌鍋裡滾開的米粥,示範給他看。「你之前就是漏掉這步驟,所以才會黏底。」

  身旁的男人,又靠近了一步。

  她本以為他會回客廳去,但他反而走進了廚房,一點一點的靠近。既然他已經在這裡,之前又試了那麼多次,她不自覺邊做事,邊開口教他。「像這樣,讓大火滾一下之後,再轉小火。」她把瓦斯爐的爐火轉小,然後替鍋子蓋上鍋蓋,再移動一步到洗碗槽,清洗已經泡得差不多的不銹鋼鍋。

  「然後呢?」他看著她清洗鍋子,忍不住問。

  她快速的清洗鍋子,邊道:「然後你可以暫時不用管那粥,趁這時先拿兩顆蛋來,打散。」

  他轉身要拿蛋,然後看到料理台上空掉的蛋盒,僵了一下,莫名有些尷尬的轉過身來,「蛋沒了。」

  她一愣,傻眼看著他。

  「沒了?」

  「昨天用完了。」

  「你!」她張嘴,然後頓住。

  她本想叫他自己下去買,但又懷疑像他這種大少爺,會曉得要到哪裡去買雞蛋,他的生活必需品,像衛生紙、垃圾袋、洗髮精、沐浴乳… … 諸如此類的雜貨,都是她每個星期替他採購一次的。況且,這傢伙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裡、會想不開真的是遲早的。一般宅男,至少還會在家看個漫畫,或上網玩電動,但他卻不是,他雖然有計算機,她卻從來沒看他開過,他這裡也沒有任何電動玩具的相關紙盒或產品。所以,她停了一秒,然後關掉了爐火,迅速改口:「你和我一起去買蛋。」

  他一愣,不覺擰眉,「妳要我和妳一起去?」

  「你想吃雞蛋粥吧?」她問。

  他當然想。

  「我得去超市,最近的在好幾公里之外,你開車載我過去。」

  她脫下圍裙,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

  不想破壞難得的和諧,所以他跟在她身後,拿起放在玄關桌小抽屜裡的車鑰匙,然後才赫然發現自己在想什麼。

  和諧?他竟然想維持和諧?

  太陽該不會在他睡覺時,改打西邊升起了吧?

  「你最好去穿件外套。」她停下來穿外套,回身見他一副打算只穿著身上那件黑色絲質襯衫出門的樣子,忍不住開口提醒:「外面有點冷。」

  冷?他一點也不覺得冷。他瞪著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不能和她說,因為他是妖怪,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冷吧?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有點像命令,他還是只能轉回身,回到房裡,從衣櫃裡隨手抓了一件黑色羊毛大衣穿上。

  「還有圍巾。」彷彿親眼看到,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皺眉,卻還是拿了一條圍巾,走出臥房,冷著臉道:「不要命令我。」

  「那不是命令,只是好心的提醒。」她等在門口,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再問:「你有帶著銀行賬號嗎?」

  「我帶銀行賬號做什麼?」

  他走到她面前,眉頭還是擰著,活像只有五歲,卻被媽媽逼著出門的小男孩。

  她沒好氣的說:「那樣我才能順便到銀行,把錢轉回去給你。」

  他穿上礙腳的鞋,繞過她,一把拉開門,走了出去,只丟下一句。

  「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她站在原地。

  「那就把它丟掉,扔到水溝裡。」他頭也不回,直往電梯那裡走去。丟掉?那可是十億!」這傢伙對金錢的觀念實在很恐怖。

  「那捐出去,或給出去,隨便妳高興怎麼處理。」他不耐的說。

  她為之啞口,只能瞪著他可惡的背影。電梯來了,門無聲滑開,他走進去,回過身,看著仍站在玄關處的她,再次擰起了眉頭。「妳到底要不要去?」

  這男人實在很討人厭。

  她有些惱的走出玄關,替他關上門,回身大步走進電梯。

  讓人驚訝的是,他竟然為了等她,始終按著開門的按鍵,她還以為他會就這樣讓門給關上。

  直到她站定,他才收回手,讓門關了起來。

  電梯向下,直達地下室的車庫。

  電梯行進中時,她開口道:「一文錢逼死一條好漢,你不應該那麼輕忽金錢,不在乎一塊錢的人,到頭來終會為那一塊錢痛苦。」

  「我以為妳才說錢不是一切。」

  他扯著嘴角說,卻看見她神色肅穆的開口。「沒錯,錢不是一切。」她重複。門開了,她帶頭走了出去,卻又在門外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他,「可是有錢雖不是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

  「所以?」

  「你還是把錢拿回去吧。」她說。

  她看起來十分認真,挺直的背,只讓她看起來更加削瘦。

  他不相信,她真的不需要錢。

  這世上,每個人都需要錢。

  錢,是永遠不嫌多的。

  可是眼前的女人,卻說她不需要錢。

  她眼裡有著不屬於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滄桑,莫名牽動他的心。

  「妳真是頑固。」他走出電梯,揮去那不知名的感受。

  「謝謝你的讚美。」再一次的,她露出譏誚的表情。

  「那不是讚美。」他走向其中一輛黑色的跑車,雖然不偏好機器,但車子這東西是現代生活的必需品,他還是有個幾輛,以備不時之需,像是現在。

  「我認為是。」她說著跟上,然後在看見他停在那輛黑色跑車前時,猛地停下腳步。「你沒有正常一點的車嗎?」她瞪著那輛黑色的怪物,「比較沒那麼像蝙蝠俠他家出產的。」

  這個形容讓他揚起了嘴角,開口指著一旁的BMW說:「我還有詹姆士龐德系列的。」

  看見他的笑容,她一愣,原來他還保有幽默戚。

  「○ ○ 七嗎?我要坐那輛,至少外表看起來都還滿正常的。」

  他走到隔壁的銀色中塚織,打開車門,坐進去。

  她打開另一邊的門,跟著坐進去,然後咕噥吐出一句。

  「它沒有配備火箭炮吧?」

  他笑出聲來,一邊把車開出地下室,轉入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一邊回答:「很遺憾,並沒有。」

  「太好了,我不想坐在任何會爆炸的東西上面。」

  那讓噙在他嘴邊的笑,繼續延長。

  她想那是個好現象,或許他只是缺乏朋友。

  「那個不行,雞蛋得買這一種。」

  「為什麼?」

  「這家的雞是有機的,沒有打過抗生素,比較營養好吃。」來到超市,她推著購物車,指示他把蛋放回去,她拿了平常會挑選的那一種,

  刻意放慢了速度,慢慢走。

  原以為她拿了蛋,就要去結帳,但她卻繼續推著車往前走。

  「我以為我們只是來買蛋。」他跟在她身後,嘀咕。

  「你家裡的衛生紙快沒有了,順便補。」

  雖然這麼說,她卻在車裡一一放進了許多食物:麵粉、南瓜、草莓,皮蛋、拉麵、豆腐、洋蔥、西紅柿、小黃瓜,蔥、姜、蒜,然後是辣椒、昆布、柴魚片、干香菇… …

  沒有多久,她已經堆了一車食物。

  「這些看起來不像衛生紙。」他嘀咕。

  「那是因為,它們不是衛生紙。」她好笑的繼續推著車往前走,一邊把架上的鹽巴、醬油、麻油、橄欖油、葡萄籽油擺進去。

  「我知道它們不是衛生紙。」他跟在她身後,懷疑她在笑。「妳該不會真的以為我不認得衛生紙吧?」

  「當然不是。」她繞到另一個走道,提了一包廚房紙巾,道:「你每天都在用,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我拿這些,是因為我不想明天再提一次,既然今天下午本來是我的休息時間,我義務來協助你購物,那你自己幫忙提一點,應該也不為過。」

  她邊說,邊彎腰從櫃子上拿了一袋衛生紙,順手遞給他。「這太大了,車子擺不下了,幫我拿一下。」

  他不自覺接下那一大包的衛生紙,繼續跟在她屁股後頭,看著她把其它雜貨丟進已經滿到快爆出來的購物車裡。

  她把超市繞了一圈,最後又繞回肉品區,一邊問:「你吃東西有禁忌嗎?不吃牛、羊,或雞?魚?」

  直到她問,他才發現,她買的這些食物,都是要給他吃的,他還以為她是要買回家,所以順便買的。

  原來,是要給他的… …

  他愣愣的看著她,心頭有種奇怪的感受。不見他應答,她回首,催促道:「有嗎?」他應該要告訴她,他不吃,她買了也沒用,他很久沒有吃東西的食慾了。但他吃了雞蛋粥,她煮的。那很好吃,而且他還想再吃。

  或許其它她煮的飯菜,也能挑起他的胃口。

  看著那個等待他答案的女人,他聽見自己開口:「沒有。」

  聞言,她拿了一盒土雞、一條鱸魚,和一大塊牛脯,然後又抓了一袋花東出產的有機香米,順手再遞給他。

  「拿著。」

  他反射性的接過,看見她又往前走,連忙跟上。

  她在冷藏區抓了一盒奶油、一包吉士,又到冷飲區拿了一大瓶牛奶塞給他,又抓了一大罐優格在手上,才終於滿意的宣佈。

  「好了,我們去結帳。」

  他跟著她去排隊,然後看見酒櫃玻璃上映照出他的身影,才發現自己一手提著一大包上面印有一隻小狗的衛生紙,另一手抓著一大瓶牛奶,腋下還夾著一包米。

  他的樣子有些可笑,活像在外頭忙了一整天,還得被老婆使喚到超市買雜貨的笨蛋。他應該要感到不爽,她非但命令他,還使喚他,讓他像個人類一樣。但… … 他一點也不覺得不爽。

  她一樣一樣的把購物車裡的東西放到結帳櫃檯上,結帳小姐看見她回身把他手上的衛生紙拿過來放到櫃檯上,一邊刷條形碼,一邊微笑開口問:「一起的嗎?」

  「對。」她點頭,從他手中接過牛奶,要他把米也放上去,然後朝他伸手,「信用卡。」

  他從口袋裡掏出來給她。

  她拿給那位小姐,讓她刷卡。

  結帳小姐一邊刷卡,一邊忍不住瞄了那位冷酷的帥哥一眼,開口和她閒聊:「老公陪妳一起來辦年貨啊?真不錯,我老公連叫他去買個醬油都懶。」

  她懶惰解釋,只是快速的把已經結過帳的東西放進購物袋中,皮笑肉不笑的道:「他平常也很懶的,習慣就好。」

  他挑起眉,但沒有抗議。

  結帳小姐把信用卡還給他,微笑道:「謝謝光臨,歡迎有空再來。」

  他拿回卡片,才放回口袋裡,身前的女人又迅速把衛生紙和米塞回給他順便把另外兩袋裝得滿滿的購物袋也塞到他手裡。「走吧。」說完,她掉頭就走,甚至沒有試圖等他。提著大包小包,他快步跟上那走起路來活像在跑步的女人,那並不難,而且提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並不重,對她來說卻不然。

  雖然塞了一堆東西給他,但她自己也提了四袋食物和雜貨。

  購物袋深深陷進她的手指中,雖然有些吃力,但她依然走路如風。

  「我不知道我是妳老公。」他來到停車場,掏出車鑰匙,把後車廂打開。

  她把手中的東西全放進車廂裡,回道:「我也沒說你是,只是懶惰解釋介意,我可以回去和她說清楚。」

  老實說,他不介意。

  所以他聳了聳肩,「不用了。」

  一個老太婆提著菜籃從他旁邊走了過去,和他與她點頭微笑。

  他再次一愣,身旁的女人卻禮貌的回以微笑。

  從來沒有人會和他點頭微笑。

  人們總是畏懼他,即使他收起了爪,藏起了鱗片,隱身在人群之中,那些膽小的人類,總會潛意識的避開他,本能的不願和他靠得太近。一位媽媽牽著五歲的男孩走過,男孩小手中握著的橘子掉了,滾了過來,停在他腳邊。她推了他一下,「幫忙撿一下。」

  不自覺的,他彎腰撿拾起那顆橘。男孩奔跑過來,怯怯的停在他面前,渴望的看著他手中的橘。

  「杵著做什麼,還給人家啊。」她開口叨念。

  他把橘子還給了男孩。

  「謝謝叔叔。」男孩臉上浮現開心的笑意,兩手捧著那顆橘,和他道謝。

  他有些愕然,呆了一呆。

  「不好意思。」男孩的媽媽上前,臉上有著歉意。

  他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身旁的女人自顧自幫他回答。

  「沒關係。」她擺擺手,「別介意。」

  「小華,有沒有和叔叔說謝謝?」

  「我說了。」

  「他說了。」男孩和她同時開口,相識而笑。他繼續沉默,那位媽媽微笑起來,稱讚著自家的寶貝,「好乖,和叔叔說拜拜。」

  「叔叔拜拜。」男孩乖巧的說。

  「謝謝你們。」男孩的媽媽再次和他們點頭微笑,這才牽著孩子離去。

  那男孩走遠了,還不時回頭看他,笑著和他揮手,好像他是什麼好心的大叔一樣。

  他關上了車廂,看見她還在對那孩子微笑,才發現!

  那老太婆會對他笑,是因為她;那孩子會和他道謝,也是因為她。

  因為她,讓他看起來像個人類,感覺起來也像個人類。

  他不知道該怎麼想。

  他不喜歡人類,膽小、無用,生命短暫,一不小心就會死了。

  但,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對他微笑,不是因為他的力量,不是因為他的身份,不是因為他的錢與權,只是因為他是他。

  感覺… … 有點奇怪… …

  可說實在的,好像還不賴並不覺得… … 反感。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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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7: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他是個任性的傢伙。孤傲、偏激,幾近憤世嫉俗,卻又莫名脆弱。話說回來,她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認為她牙尖嘴利,太過冷淡又難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缸裡,浸在熱水中,讓意識和身體一起漂浮放鬆。

  熱水溫暖了她的身軀,一點一滴的帶走一天的疲憊。

  半個月前替他大採購之後,她煮了雞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簡單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興。她本以為那麼簡單的東西,他自己做起來應該不難,但第二天她去時,發現他又沒有吃東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鑽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沒教好的模樣,讓她想拿刀柄敲他,卻聽他下一句接著說。「沒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實也是抱怨,他的口氣和表情都是。她不該因為那根本不是稱讚的稱讚感到高興,但她無法控制聽到那句話時,驀然升起的飄然和愉悅。

  懶惰的男人,都是這樣被女人寵出來的。

  但她是他的清潔人員,兼廚子;她上星期已經拿了新的合約給他簽。

  她告訴他,雖然如此,他還是要自己學著煮飯吃,不然會太閒,他已經有錢到不需要工作,太閒只會讓他無聊到胡思亂想。

  兩個星期過去,他雖然會試著做一些她教的簡單料理,但卻不太吃。

  他說不好吃,她倒覺得沒差那麼多。

  他的錢,還在她戶頭裡,他不肯告訴她,他的賬號。

  無論她說什麼,他就是不肯講。

  她已經開始考慮,是否乾脆把錢以他的名義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卻又無法將他拋在腦後。

  他在新的合約裡,要求她必須每天去他那裡煮食一次,加上打掃清理的時間,每天至少都要花超過兩個小時。天天去那裡報到,讓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貧瘠,過去兩星期,除了她強迫他那次,他從來不出門,他也不看電視不上網,他的電話也從來沒響過,至少她沒聽它響過。

  她懷疑,她是他每天唯一開口說話的對象;她懷疑,以前她來打掃時,他是刻意避開,因為不想和人說話。

  有時看著他,她會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麼事,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自閉。

  她不該關心他,但在他以為她沒注意的時候,他會站在臥房的窗邊,看著樓下的人群。每當那時,她總會在他眼裡看到可怕的死寂與荒蕪,好像他的魂不在那裡,好像這世界對他來說,無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麼毛病,明明他什麼都有,卻把自己關在屋裡。

  然後當他抬起頭,看著她時,她又會看見他眼裡無以名狀的情緒,像是有什麼東西如蛛網般將他緊緊綁縛住,而他希望有誰能來將他救出去。

  每次看見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轉身逃跑。

  可他那模樣,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還記得她顫抖的爬上高樓時的絕望,還記得那年的寒風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過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語: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將她的痛苦,和體溫一起帶走… … 她閉上眼,深吸口氣。當年她無法對那個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試著幫幫他。

  只要她小心一點,小心的和他保持距離,不要變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棄了想死的念頭,她就能頭也不回的離開,繼續過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夠小心… …

  泡了澡起來,身體溫暖許多,肚子卻發出了飢餓的空鳴。因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並沒有購買存放食物的冰箱。雖然寒風在牆外呼嘯奔跑,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套上衣帽,到街頭轉角的便利商店買點熱食來吃。

  她在便利商店裡,買了一杯熱可可和微波加熱的三明治時,怎麼樣也沒想到,回到家中,舊日的惡夢,在經過三年又八個月之後,又出現在她面前。

  她懷疑他是怎麼找到她,為了躲避這王八蛋,她已經搬了好幾次家。自從他將母親打成重傷之後,她不顧怯懦母親的反對,搜集了證據,向法院申請了保護令,才讓他不敢再騷擾她和母親,但也只是一陣子而已。三年前母親過世,她辦完喪事後,立刻搬離原住所,但顯然他想辦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門被撬開了,一個猥瑣的男人,像胡狼一樣,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櫃。

  很難想像,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卻還是不曾從生活中學到教訓,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看見他這樣對待她媽,幾十年過去,他還是一事無成,只懂得破壞和偷竊。

  「如果你要找的是錢,那裡沒有。」她冷聲開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裡充滿了血絲,有著兇猛的陰鷥,在看到她時,他臉上沒有愧疚、沒有驚慌,有的只是惱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錢呢?我知道妳有錢,妳把錢藏哪去了?」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吃飯錢給你了,我說過了,吃飯錢我會給你,多的沒有。」她鄙夷的看著他,「如果你想賭,最好自己去工作。」

  「妳這不孝女!」他憤怒的朝她逼近,她聞到他身上那股讓人作嘔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妳養那麼大,妳休想每個月花點小錢就把我打發!」

  「你養我?」這不要臉的廢物,讓她只想對他吐口水。她憤怒的開口指責:「養我的是媽,是那個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幫傭,被你毆打偷錢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你這只會賭博的酒鬼,我從沒花過你一毛錢。若不是看在媽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規定我得養你,我連一塊錢都不會給你!」

  他揚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側身閃開他的拳頭,把手中熱燙的可可,全潑灑在他臉上。

  他痛叫出聲,卻更火大,狂亂的揮舞著拳頭。

  雖然早有準備,她還是在混亂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臉上爆開,恐懼也是。

  「賤人!早知道當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

  憤怒的咆哮,在空氣中震盪,一如那些年驚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嚇下,她幾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縮起身體,就像多年前那個膽小的女孩,只能縮在牆角,哭著忍受無情的暴力;但她已經長大了,為了不再被毆打,她早已學會自衛的方法。

  當他再朝她揮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揮去,把鑰匙握在拳頭指縫之間,狠狠的朝他臉上攻擊。他的慘叫,再次在樓梯間迴響。她轉身逃跑,知道她的攻擊雖然有效,但並沒有辦法擊倒他,而他比較強壯,力氣也比她大。她原以為她來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她還沒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長髮,將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聲,往後摔跌在地,淚水飄出眼眶的同時,她繃緊皮肉,準備忍受接下來的攻擊。

  但他卻突然鬆開緊抓她長髮的手,再次哀號起來。

  她睜眼回頭,看見一個她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刻見到的男人。

  那個應該待在他豪宅裡的自閉宅男,穿著絲質的黑衣黑褲,握著那混帳的手臂,神態輕鬆,一臉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幾乎和巷中的暗影融為一體。

  痛苦哀號的男人,憤怒的舉起另一隻手,咒罵攻擊他。

  「去你媽的!」

  他連閃都沒閃,她以為他會被打到,倉皇爬起身,出聲大喊。「不要- - 」那人沒有住手,他也沒有,他揍了他一拳,還捏斷了他的手臂。她可以聽見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暗夜裡,那物體被擠壓碎裂的喀噤喇哩聲,聽來特別清晰,教人心驚。

  「啊!我的手- 我的手- 」

  那個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好痛、好痛!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放手-… 求求你… … 拜託… … 放開我… … 」

  他一臉無聊的看著那個跪地的男人,彷彿眼前的傢伙只是螻蟻一般。

  他回首,看著血色盡失的她,面無表情的問。

  「妳要我宰了他嗎?」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親的臉,在眼前浮現。

  她恨這個人,但母親愛他,她永遠也無法理解蕩什麼,但母親往生前,要求她照顧他。

  「不。」她啞聲說。

  「為什麼?」他淡淡的問。她看著那冷酷的百萬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恥困窘,她難堪的張嘴,啞聲開口承認:「因為,他是我父親。」他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沒有鄙夷或不屑,沒有同情和憐憫,他只是鬆開了他的手。

  那個男人抱著手,倒在地上,嗚咽著。

  「我的手-… 我的手-- … 」

  她看著那個蜷縮在地,哭得淚流滿面,害怕恐懼得不斷顫抖的男人,那個長年毆打她與母親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來卻變小了,縮得小小的,像只膽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這個卑劣的男人幾腳,她好痛恨這個帶給她生命又棄她如敝屜的廢物,卻又無法完全斬斷和他之間的聯繫。

  「你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就是毀了我的母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還相信你的笨蛋。」她抖著手,從背包裡掏出錢包,丟給了他幾千塊。「去看醫生,別再來騷擾我,否則下一次,我會親手宰了你!」

  千元大鈔在空中飛散,還沒落地,那個人已經急著用沒受傷的手去抓,斷掉的手在身側晃動,即使痛,他還是要撿錢。

  那模樣,可悲至極。她心痛的轉身離開,沒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無聲息的跟在她身後,她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但她知道他在那裡。她沒有回頭,一路走回像是被颱風狂掃過一遍的家。

  她在這裡住了一年,這已經是她成年後,待過最久的地方了。

  這套房很小,一房一衛,就算加上陽台,也沒有身後那男人家裡的廚房大;但這曾經是她可以安心回來睡覺的小窩。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過身,看見那個衣著單薄的男人,杵在門口。

  可怕的羞恥感,如大雨一般,再次沖刷過全身。

  從小,她就不斷面對類似的情境,還以為自己對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痺 --…

  防衛性的,她不自覺的伸手環抱著自己,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挺直了背脊。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以為他從不出門。

  「我到附近辦事,剛好經過。」他說。她懷疑這個說法,卻無法質疑。他並不知道她的地址,況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說要穿著這身單薄的衣服跟蹤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開口:「車上有暖氣,我並沒有打算出來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經過?

  算了,她沒力氣瞎猜疑。

  不管怎麼說,他救了她,讓她免於可怕的暴力。

  「抱歉讓你看到那麼可笑的鬧劇。」深吸口氣,她站在幾乎已成廢墟的屋子裡,維持著僅存的自尊,看著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給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壞了。」他看著那破爛的大床。

  她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張床被那個人拿刀劃破,床墊裡的海綿都被翻了出來。

  「他以為我把錢藏在那裡。」她苦笑,語音嘎啞。

  「妳不能睡在這裡。」他環視被翻箱倒櫃過的小房間,裡頭幾乎無一處完整。她同意。只要牽涉到賭,那個人有著恐怖的毅力,為了錢,他還會再回來,她比誰都還要清楚。

  「我會去住旅館。」明天她再來打掃乾淨,然後和房東退租,搬離這裡。

  「妳可以住我那裡。」他提議。

  她一愣,回首瞪著他。

  「我還有空房間。」他淡漠的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她啞口無言的看著這個男人,懷疑他在打什麼主意。她不夠漂亮,身材也沒有很好,像他這種條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願意對他這只百萬富豪惡羊撲虎。

  當然,也許會有不少人對他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感到疑慮就是了。

  但在這都市叢林中,哪個人沒有一點毛病?

  話說回來,她在想什麼?他搞不好只是可憐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從混亂的腦海中,擠出丁點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幫我煮飯就好。」

  「我已經在幫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擰眉,不耐的說:「我要吃現做的,我不想吃事後微波加熱的東西。」她早該想到,他不會滿足於再加熱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個二十四小時的免費廚子?她應該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旅館,她會一直被細微的聲音嚇醒,怕那個人偷偷跟蹤她,跑來吵鬧一整夜,怕必須再次面對那種難堪和無盡的暴力。

  而他那裡很安靜,樓下有守衛保全,位置高達三十樓,還用了最好的隔音設備,樓下再怎麼吵鬧,都吵不到那裡。

  實話說,她找不到比他那裡更好的躲藏處。

  她想答應,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對剛剛那個屬於舊日的夢魘。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許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但他不曾對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傷害自己,甚於想傷害她。

  然後,她看見他低垂冷漠的眼裡,有著一絲難掩的渴望。

  突然間,她領悟他為什麼開口邀請她。他很寂寞。除了熱食之外,他也不想一個人。

  「我只需要幾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覺的,她摩擦著自己的手臂,啞聲強調道:「還有,我手邊的客戶不只你一個,我還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隨傳隨到。」

  這,幾乎算是答應了。

  他不給她反悔的機會,只朝她點頭應允,「妳收拾東西,我去開車。」

  霓虹招牌,在夜裡閃爍。暗巷裡,那男人已消失無影蹤,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遺憾那雜碎已經離開。

  在那小小的、混亂的房間裡,他看得到她不自覺的顫抖,她很害怕剛剛那個雜碎,他應該當場宰了他,可他不想嚇到她。

  她的輕顫,讓他幾乎想將她擁入懷裡,替她止住顫抖。

  他奇怪自己為什麼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個陰影裡,如鬼魅般,躍到老舊的公寓之上,在無月的夜裡,乘著陰冷的風,於城市的高樓與高樓之間,快速潛行。他對她說謊。他並沒有開車來,他的車還在地下停車場裡。

  剛剛稍早,他還躺在床上,傾聽她的聲音,試圖藉此入眠。

  他差一點就睡著了,甚至彷彿夢見自己泡在溫暖的泉水裡,他可以聽到水聲,感覺到映在眼簾上的水光鄰鄰。

  然後,他被驚醒,他聽到她憤怒的聲音,聽到她和那個人的爭吵,聽到她被毆打的聲音,聽到她的痛叫,和無法隱藏的恐懼。

  他下了床,走出臥室,穿過客廳,打開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門,想也沒想就躍入夜空,穿越了整個城市,朝她飛奔。

  不知道為什麼,她聲音裡的痛苦讓他很不舒服,那感覺,幾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覺到痛了。

  但在聽到她被打時,他卻覺得痛。

  當他循聲找到她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讓他幾乎要伸出利爪,劃破抓住她長髮的傢伙的喉嚨。人類不值得他動手,他已許久未曾殺人了。但看到她受傷,讓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沒有人可以傷害屬於他的東西!他想宰了那雜碎,卻在最後一秒,忍住了那個衝動。

  他猜她不會想被鮮血噴了一身,那是劃破那傢伙的喉嚨時,勢必會發生的情形,砍斷那隻手也一樣會讓血噴得到處都是,而那百分之百會驚嚇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嚇到她,為了某種他也無法明辨的原因。

  當他聽到自己開口邀她一起住時,其實自己也很震驚,他不喜歡人類,但他一點也不討厭這個主意,甚至還很… 期待?

  如夜梟般,他輕輕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門過廳,然後抓起車鑰匙,坐電梯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幾乎是有些熱切的,飆車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狹小的房間樓下。

  他把車停下時,她剛好下樓。

  她只帶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麼高。

  他猜她也沒多少東西好帶,雖然剛剛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夠讓他看見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劃破,其它物品也沒好到哪裡。看見他,她在門口停了一停,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在那一秒,他懷疑如果他不是已經在這裡,她會逕自離去。他打開後車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進了車廂裡,然後自行開門上了車,坐在他旁邊。

  他踩下油門,滑順的將車開出了小巷。

  她一路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

  夜半時分,城市裡車少人稀,他幾乎一路暢行無阻。

  他將車開回地下停車場,她自己從車廂裡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進電梯。

  他按下樓層的按鈕,看著燈號跑動。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彿只要稍微彎一下,就會當場斷裂,潰散成沙。

  門開時,他帶頭走出去,掏出鑰匙開門,進門入廳。

  她在門口又停了一下,然後才走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站在玄關裡的她,臉上又出現脆弱的神情,彷彿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開口提醒。他的聲音?讓她從茫然中驚醒。慢慢的,她彎腰脫下鞋,然後拖著行李,走到那從未有人使用過的房間。那間房,除了基本傢具之外,什麼也沒有,顯得有些清冷。但這房裡有屬於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開,幾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著少數沒有被撕毀扯壞的衣物。掛上最後一件衣服時,她才想起,她還沒有和他道謝。

  深吸了口氣,她走出房間,看見他站在吧台的另一邊。

  吧台上有兩個杯子,一杯已滿,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台前的高腳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時,她拿了起來,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體。

  那酒,宛如地獄之火,燒灼著她的喉嚨,她嗆咳著,然後笑了起來。

  「怎麼?」他挑眉,看著她。

  她抹去眼角的淚,輕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來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長好看的。」

  「的確不是。」他嘴角揚起一抹諷笑。她笑著,看著他笑,淚水卻突然滾落。「抱歉,酒太辣了-… 」她笑說著可笑的借口,淚水繼續的落。她臉上被打的地方腫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清楚。淚水,在那紅腫的臉上蜿蜓而下,留下殘跡。

  心,莫名再次抽緊。

  未細想,他已抬手輕撫她的臉。

  冰冷的手指,滑過她熱燙髮腫的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那無端的憐惜,教她屏息,僵硬。

  「腫起來了。」他擰眉,像看到礙眼的東西。

  她該退開,但她不想。

  自母親死去,久未有人這般溫柔的觸碰她,雖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沒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願意想像,願意假裝,幻想此時此刻,經過多年等待,終於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揮舞著寶劍,穿過暴力的黑夜,只為拯救她而來。

  她閉上眼,嚥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卻依然為他的撫摸而輕顫。

  佟秋然,別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貨真價實的小老百姓,擁有一個酒鬼兼賭鬼的父親,和一個寧願承受毆打直到死去,也不願鼓起勇氣,離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親。國中時,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說服她活下去。

  自殺未遂後,她就決定要堅強起來,離開那個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嚇威脅之中,活在無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沒有辦法說服母親離開,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睜開眼,她強迫自己後退,離開他的手能觸及的範圍,拿走他身前的冰桶,從中倒出冰塊,放在一條乾淨的毛巾中,包起來敷在腫起來的臉上。

  他收回手,像是沒有注意她的退縮,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輕啜了一口。

  「有那樣一個雜碎在糾纏妳,妳為什麼不收那十億?」他看著她冰鎮臉上的紅腫,好奇的問,「妳可以用那筆錢打發他。」

  這句話,證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雲與泥的差別。

  「他是個賭鬼。」她嗤笑一聲,「再多的錢,給了賭鬼都是丟到水溝裡,十億和十元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只在眨眼間就可以消失不見,他並不會因此不再騷擾我,只會再次獅子大開口,要得更多。當年,他甚至曾經拿我威脅我媽,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賣去- 」她頓了一秒,握緊酒杯改口道:「換錢。」他猜他曉得她原本要說什麼。人類都是自私的,為了私利,什麼都做得出來。深吸口氣,她放下酒杯,苦澀但誠實的說:「如果要我選,與其把錢給他,我寧願拿去丟到水溝裡。」

  「妳也可以找人幹掉他。」

  他提議,像在聊天氣。

  她輕笑出聲,「說真的,我想過,但那是違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為了那混帳,在牢裡待一輩子。」

  她抬手將落下的長髮往後搖到耳後,輕輕的一個動作,卻扯痛了頭皮,她疼得瑟縮了一下,一滴淚珠再次不受控制的飄出眼眶,她惱怒的咒罵著:「該死,我不該留長髮的… … 」

  「為什麼?」他問。

  她一僵,好半晌,才開口道:「那… … 讓他更容易傷害我。」

  長髮只會讓那人更容易抓住她,讓她無法逃開他的暴力,她以為自己早學會教訓,國中之後,她就不曾把頭髮留長,但三年八個月的自由,讓她以為那人已經是陳年往事、陳舊泛黃的相片,只在惡夢裡張牙舞爪。她在忙碌的日子中,任柔軟的黑髮恣意生長,她總告訴自己沒空去剪,事實是,她喜歡看見鏡中長髮的自己,那讓她感覺自由獨立,而且惡夢已經遠離。可惜一切只是幻影。

  她深吸口氣,決定明天就去把頭髮剪短。

  放下杯子,她帶著包著冰塊的毛巾,滑下高腳椅,直視著他道:「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他輕輕搖晃著酒杯中的液體,只道:「記得煮飯就好。」

  「我會的。」她轉過身,朝客房走去,卻聽見他在身後開口。

  「不要改變妳的模樣。」

  她一愣,回首看他。

  他拎著酒杯,提醒她,「不要為了他,那會讓他覺得他贏了,別讓他操縱妳。」

  他說得對。

  在成長期間,她一直在那人的暴力陰影下過日子,她再也不要受那王八蛋影響操縱。

  「我會留著長髮。」她說。

  「很好。」他滿意的點頭,嘴角微揚,「我喜歡妳長髮的樣子,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他的坦白,教她無言以對,只能沉默轉身回房。冰塊的冷,沁進她的肌膚,小臉卻莫名有著火辣辣的燙。

  輕輕的,她合上房門,然後鎖上。

  她知道,他會聽見上鎖的聲音,讓他以為她膽小又小心眼吧,總比讓他誤會她不鎖門是個邀請的好。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

  只是一個小小的稱讚,她不該感到高興,不該有所期待。

  她要應付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再多一個感情負擔。

  她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好,現在這樣就很好,她不想和任何人牽扯太多,她不想在乎任何一個人,她不想感受到心痛和那無止境的絕望。

  門外那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絕對不能碰觸的一個。

  他是有錢的大少爺,她只是個清潔婦。

  麻雀變鳳凰只存在電影情節,灰姑娘也只是童話故事,幸-福美滿的結局更是都市神話。他不可能對她真的有興趣,就算有,也只是玩玩而已。她不要,絕對不要和媽一樣,傾盡所有愛上一個人,然後不斷承受以愛為名的傷害。

  身體的傷痛,會好。

  心痛不會。

  她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她親眼見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母親因為愛情而枯萎死去。

  她絕不要像她一樣。

  現在,這樣就好。

  她將他鎖在門外,也將自己蠢蠢欲動的心重新死鎖。

  她轉過身,拿著冰塊敷著臉,到浴室洗澡換衣。

  凌晨一點,她終於熄了燈,躺上了那張柔軟的大床。

  她閉上眼,房門外,悄無聲息。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

  他的聲音,悄悄在耳邊響起,教她心頭微顫,輕暖。

  別想了。她告訴自己,卻不由自主的輕輕歎了一聲。如果只是在夢裡,假裝一下應該沒關係,假裝他是真的對她有心,真的在乎關心,真的喜歡她留長髮的模樣,真的認為她… … 好看。那聲稱讚,對他或許沒有意義,對她卻不然。

  同情也好,憐憫也罷。

  她偷偷把那小小的稱讚,收到心裡的箱子,藏起來。

  她聽不見吵雜的聲音,沒有車沒有人,只有舒適的安靜。

  他應該睡了,她猜。

  但屋裡還有另一個人這件事,讓她莫名安心,她並不孤單。

  她在黑暗中,漸漸放鬆,沉入柔軟的床裡,快睡著時,才想到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那個男人沒穿鞋。

  整個晚上,他一直赤著腳… …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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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7: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你沒穿鞋。」

  「我不喜歡鞋?」

  「我是說昨天晚上,你在我家那裡時。」原本吃著牛奶炒蛋和生煎培根的男人,停頓了一秒,然後抬眼看她,眼也不眨的說:「我有,穿皮鞋,黑色的那雙。」

  他沒有。

  她一開始也以為是她記錯了,但今天早上,她起床時,清楚看見地板上有著骯髒的腳印,從露台那邊,穿越客廳,直到玄關那裡,還有他回來後,走到吧台的痕跡。

  但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讓她懷疑起自己模糊的記憶。

  昨夜有太多的驚嚇,她並沒有真的注意,也許她看錯了。

  或許… … 那是他在露台弄的?昨夜,外頭下了雨,雖然沒有一片泥濘,但這幾日的確有些風沙,他是有可能早上到過露台,然後進來踩髒了地。如果他到了那空無一物,只有邊牆的露台,那實在不是個好現象,她也不想提醒戳破他的謊言。

  她沒有再多加質疑。

  她替那個才剛爬起床,頂著一頭毛躁長髮的男人倒了一杯加熱過的溫牛奶,放下一盤生菜色拉,然後離開。

  「妳要去哪裡?」他問。

  「回去整理東西。」她拿起背包,摸索著鑰匙和錢包,確定它們都在裡面,邊道:「屋子的門鎖壞了,我得請人修好,把房間整理乾淨,才能和房東退租,這事越早解決越好。」

  「妳還沒吃飯。」

  「那是你的早餐,不是我的。」她拿起外套,「我會在路上買三明治。」

  她把自己和她分得那麼清楚這件事,莫名讓他額冒青筋,想也沒想,他脫口就道:「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吃飯!一

  她一愣,停下穿外套的動作,錯愕的抬首看他。坐在餐桌上的男人,臉上有著明顯的惱怒,她懷疑他是在氣她還是氣自己不小心把內心深處的渴望說漏了嘴。

  「坐下。」他命令,滿臉不爽。她挑眉,提醒道:「你忘了說請。」

  他眼角一抽,握緊刀叉,卻仍是開了口:「請坐下。」

  她脫下外套,走回桌邊,替自己拿來一組餐具,然後拉開椅子坐下,不過還是忍不住抱怨,「晚點我還得趕上班,你會害我遲到。」

  「妳不會。」他重新低頭,戳著他盤裡的食物,宣佈道:「我會開車載妳過去。」

  她再一愣,「你要載我?為什麼?」

  那樣如果那雜碎還在那裡埋伏她,他才可以乘機再扁那王八一頓。

  「只是順便。」他眼也不眨的開口說謊,「我有朋友住那附近,我要過去辦事。」

  他昨天也是這麼說。

  或許他真的有朋友住那附近,或許他昨天真的穿了鞋,或許他其實沒有她所想的那麼自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意,甩開那絲不對勁的感覺,她替自己弄了一小盤色拉,還有一杯牛奶。八點的陽光,突破重重灰雲的包圍,斜斜灑落進來。老實說,她很訝異他早上那麼早就醒了,她起床後,本打算直接出門的,卻聽到他也跟著開門走出來,才順手替他做了早餐。

  「妳應該多吃一點,妳瘦得像根竹竿。」他批評著,一邊把桌上那籃麵包,推到她面前。

  「你確定你真的有朋友嗎?」她習慣性的開口反擊,回戳了他一記,不過還是拿了片麵包,撕了一片入口。

  他半點也不在意的道:「妳要我打電話叫他們立刻過來報到嗎?」

  這傢伙果然沒朋友,就算有,恐怕也是為了他的錢才聚過來的酒肉朋友。

  「不用了,我沒空看你閱兵。」她否決他的提議,拿起牛奶,喝了一大口,慢了半拍才想到,其實她不該那麼尖酸,他畢竟有恩於她。

  可她的話,讓他又揚起嘴角。

  她不知道究竟有哪裡好笑,但至少他心情似乎變好了。

  那微揚的唇,讓她冷硬的心,微微軟化下來。他慢條斯理的品嚐著她做的早餐,眉間的怒氣,不知在何時消散,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她覺得奇怪,雖然為了工作,她有特別去上過料理課,但她並沒有大廚的手藝,她煮的飯菜,只是還不錯而已,他卻似乎吃得津津有味。

  看他吃飯的樣子,讓她有種奇怪的-- … 愉悅?

  那個字眼,讓她呆了一呆。

  玻璃杯上,反映著她臉上的微笑。

  她一驚,迅速拉平嘴角,低頭攪拌盤裡的生菜色拉,警告自己。

  佟秋然,晚上做做夢就好,妳可別大白天的還在做白日夢。

  有點惱的,她叉起生菜入口,用力咀嚼。

  她埋頭吃著豐盛的早餐,讓自己專心在進食上,沒有注意到,對面的男人,在進食間,無意識的伸手抓起牛奶壺,替她加滿了玻璃杯裡喝到剩一半的牛奶。

  根本不是順便。

  她回公寓收拾東西時,他放她下車後,就把車開走了。她以為他去找他朋友,沒有多想,找來鎖匠,換了新鎖,一邊整理房間。好不容易清潔完畢,她關上門,聯絡房東,把新鑰匙交給對方,退了租,拿了押金,這才離開。誰知,才走出巷口,卻發現他的車停在公園旁。

  她微愣,但那是他的車沒錯,車牌號碼是一樣的。

  他人不在車上,她搜尋四周,在公園樹林裡發現他的衣角。

  她不自覺走過去確認。

  那是他沒錯,他站在幾株大樹的中間,脫了鞋,赤著腳,踩在青翠的草皮上。

  陽光穿林透葉,風輕輕吹拂而過。

  他昂首,閉眼,神情溫柔而安詳,似在傾聽一首柔軟的歌一般。

  穿過林葉的金光、一束束的灑落他身上,當風吹起,他的發飛揚,枝晃葉動,光便在他身上流轉。

  他那靜謐的模樣,像沐浴在陽光中,正接受風的洗禮。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起來就像非人的存在,自然的融合在那片景色之中,像幅畫一般。

  恍惚中,她彷彿聽到週遭的林葉,正對他輕聲低喃。忽然,他睜開了眼,轉過頭,看著她。隔著青翠的草皮,還未開花的扶桑,和一叢七里香。然後,他彎腰拾起了鞋。那瞬間,她知道,他不是順便,根本不是。

  他脫了鞋,顯然站在這兒已好一陣子了。

  他是專程載她來的。

  心,恍恍,有些慌。

  喉頭倏然緊縮著,她聽到心在耳中坪坪作響,感覺到血液在全身快速奔馳。

  那個如畫的男人,朝她走來,臉上沒有任何被她抓包拆穿的羞窘與尷尬。她有種想後退逃走的衝動,卻又入迷得無法移開視線。他來到她身前,不由自主的,她仰頭看著低首凝望她的他。

  她奇怪,明明說謊的是他,為什麼感到臉紅的人,竟是自己?

  他的衣襟敞開著,袒露著大半胸膛。

  她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問他為什麼在這?問他是否在等她?喉嚨卻一再緊縮著,吐不出任何問話。她沒有辦法問,她害怕,怕問出任何她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所以,只擠出一句乾啞的提醒。「你會感冒的。」他瞧著她,眼裡有著難以捉摸的情緒,只開口問了一句。

  「接下來要去哪裡?」

  顯然他想當她的免費司機,她應該要拒絕他的好意,但這男人難得出門載她來去,總比讓他關在那冰冷的屋子裡好。

  看著眼前這俊美的傢伙,她壓下胸中那太過雀躍的心,強自鎮定的回答。

  「先去吃午飯,然後上下午的班。」

  他點頭,然後朝自己的車走去。

  當他不再看著她時,她才開始呼吸。

  然後才發現,自己竟在他靠近時,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可惡,她還以為她對太帥的男人免疫!

  過去有好幾位超級偶像是她的客戶,即使是面對號稱萬人迷的超級巨星,她也從來不曾有過像這樣臉紅心跳的感覺。

  公司會讓她去接那些案子,就是因為她對帥哥免疫。顯然,她還是有眼睛。這實在不是個太好的消息。深吸口氣,她轉身,跟著他走上車,告誡自己。別想太多了,他只是無聊,且同情她而已。

  早上聞香醒來,她已經在廚房裡。他晃到餐桌旁坐下,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各式各樣熱騰騰的食物,被擺放到他面前,他拿起刀叉吃著。

  如他所願的,她也坐了下來,吃著她自己那份餐點。

  不由自主的,他邊吃邊盯著她看,就像過去那幾天一般。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堅強到讓人心疼。

  幾天過去,她臉上的紅腫轉為淤青,看來更加礙眼。

  她這輩子,恐怕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對抗暴力,個性才會如此強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在乎她,之於他,她應該只是個入眠的工具,但卻並非如此。他喜歡她,她是少數敢質疑他的人,敢在他面前堅持自己信念的人。她讓他感到熟悉。風,靜靜的溜了進來,揚起他和她的發。晨光,靜靜的,在白色的地板上閃耀流轉。

  當她發現時,她已將盤裡的色拉全部吃完,而他正用一種疑惑又迷惘的眼神,專注的看著她。

  「我以前是不是見過妳?」

  心跳,因為他的凝視,漏了一拍。

  「當然。」她起身,不敢再看他,匆匆收拾桌上的餐具,提醒他:「我是你的清潔人員,已經做了半年,公司應該有給過你我的基本資料,上面有照片。」

  「我是說在這之前。」

  「沒有。」她把杯盤收到洗碗槽中,快速的沖洗著。「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回答,讓他胸口發悶。

  看著那在晨光下清洗碗盤的女人,他不自覺擰著眉頭。

  過去幾年,他很少注意人類,連妖怪的活動也幾乎不參加了,如果他有見過她,應該會記得才對。他活了這麼久,看過太多人類,有時他也懶得去記人的長相樣貌,但他覺得熟悉的,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某些行為舉止。她有種熟悉的味道,不是外貌,而是一種他說不清楚的感覺。

  特別是在她安靜下來,沒有那麼尖酸刻薄的時候,在他傾聽她做事,看她移動時,那種熟悉感又更濃重… …

  也許,他的確見過她,只是不是在這一生,而是在她的前世,她轉世前的那輩子。

  人的樣貌會變,靈魂卻是相同的,本質是一樣的。

  他試圖回想,卻怎樣也想不起來,有哪個人像她一樣,給他這種寧靜、安逸又舒服的熟悉 …

  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除了那一天早上,他還找了個借口說要去看朋友,但之後像是知道她不會追問,他連借口都懶得說。她和他過著奇怪的同居日子。她領他的薪水,替他煮飯、打掃;他接送她來回,甚至會和她一起去逛市場。因為朝夕相處,不用多久,她就發現他不喜歡和人說話。明明他和她說話時,對答如流,偶爾還挺幽默的,但在外面,他非不到必要,絕對不會主動開口。

  她不知道他是懶,還是自閉,也許前者的可能性高一點。

  他總是一副無聊的樣子,奇怪的是,雖然他長得很帥,卻從來沒人湊上前和他搭訕。

  人們總是偷看著他俊美的側臉,連視線和他對上都不敢。

  他有一種特質,讓人不敢接近。

  那是一種她說不出來的危險味道,就像看到危險的肉食野獸時,明知牠在睡覺,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想閃避,因為害怕那野獸會突然醒過來,張嘴把你吃掉。

  打從第一次看見他,她的警報系統就在嗡嗡作響,她畢竟也是屬於草食動物那一群,不是野獸。

  如果她夠聰明,她就應該要聽從內心的警告,和其它人一樣,安靜的通過,快速的逃跑。她應該要去找新的住處,應該要盡量遠離像他這種危險動物。她清楚知道,卻總是在看租屋網時,挑剔那些房子的租金太貴、地點不好。該死,這樣很不好。可真的就沒有好的屋子啊。

  那只是借口,借口而已,妳其實在幻想他-

  噢!閉嘴!

  咬著唇,她煩躁的關掉網頁,打斷腦海裡的自我爭吵,重新打開班表。

  「然姊、然姊!」

  清脆嬌嫩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她把心思從那男人身上拉回來,只見那個活潑的女孩,拎著一盒花茶過來。

  「咯,送妳。」

  「這什麼?」她一愣。

  「花茶。」那女孩笑著說:「我昨天去一間咖啡店幫忙大掃除,老闆娘送的。」

  「我不喝茶,妳自己留著吧。」

  她婉拒女孩的好意,但那女孩卻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滔滔不絕的猛推薦。

  「這是有機無農藥的熏衣草,連花都是那間咖啡店老闆娘自己種植的,很好喝的,好啦好啦,妳試喝看看,不喜歡再還我。」看見她計算機屏幕上的班表,女孩好奇問:「這星期有好幾個年終大掃除的案子,妳要接嗎?妳要去的話,我也要去。」

  「為什麼?」她好笑的問。

  「因為妳比較厲害啊,這樣我才可以乘機偷懶。」

  她不以為然的挑眉,回道:「妳想得美,我忙得很,才沒空幫妳擦屁股。」

  「不要啦,妳陪我嘛!」

  「我手邊有新工作進來、沒空再接年掃的案子了,妳去找林姊吧。」

  「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打掃,我比較喜歡妳啦- 」

  哪有人像她這麼賴皮的。

  瞄著那耍賴的小女生,她幾乎要笑了出來,不過她太清楚縱容這無賴女的後果。雖然這女孩能力不錯,但真的有夠會偷懶,上回和她一起搭檔,差點累死她。

  不理會趴在她辦公桌上哀號的小女生,她快速的把處理到一半的班表處理完,回了公司人事詢問她接案意願的電子郵件,卻見那女孩看她心意已決,便迅速的振作起來。

  「好吧,既然妳這麼狠心,我只好去找老巫婆了。」女孩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卻又跑了回來,一臉興奮,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問:「然姊,我差點忘了,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她回完了電子郵件,把計算機關掉。「外面那BMW男,是妳男朋友啊?」

  她一愣,停了一秒,才回答。

  「不是。」

  「可我看他每天接送妳耶。」

  這句話充滿了欽羨。

  佟秋然瞧著那小了她快十歲的女孩,嘴角一扯,開口戳破她的夢幻泡泡。

  「他接送我只是順便。」

  「每天都順便?」女孩賊笑,眼裡滿是曖昧。

  「沒錯,每天都順便。」她一臉正經,眼也不眨的說。

  瞧她那模樣,女孩不甘心,擰眉再問:「什麼事可以天天那麼順便?」

  天曉得。

  最好她能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事,可以那麼順便。

  她站起身,抓著包包,朝那愛管閒事的女孩,甜甜一笑,回道。「私事。」丟下這兩個字,她轉身就走。她知道這個回答有點狠,但總不可能要她承認,他也許對她有意思,擔心她被那人騷擾,所以才不厭其煩接送的過程;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已經開始習慣,甚至喜歡和他針鋒相對的早晨;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放棄加班,只是想… …

  走出一樓的自動玻璃門,她看著那個站在冬日夕陽中,斜倚在車門旁,等待她的男人;一顆心,因見到他而輕顫。

  只是想… … 有多一點的時間… … 和這個男人… …

  這若是事實,那該有多可怕。

  但這不是,絕對不是。

  她並沒有因為他俊逸的容貌、健美的體格,還有英雄救美、每日接送的行徑,而耽溺陷落、迷醉失神。

  她不談戀愛,也不想去愛。

  更何況,他是個病人,心理有病的人。

  她需要躲藏和保護,他則需要同伴和與人相處。

  她只是心懷感恩,提供陪伴,和些許的憐惜。她告訴自己,然後走向他。縱使如此,當他因她的出現而站直身,甚至微揚起酷臉的淺笑時,她卻無法遏止心頭驀然上湧的麻暖。要小心。

  她抗拒著回以微笑的衝動,再三告誡自己。

  別沉迷… …

  他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帶金。她之前從來沒注意過,直到這一夜。夜裡,她被惡夢驚醒。

  醒來,夢中情境已不復記憶,但心仍悸,汗水淋漓。她口乾舌燥的起身下床,到廚房倒水喝,卻在黑暗中,聽見露台外傳來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蹲在露台邊牆上,看著下面的街道抽噎哭泣。有那麼一秒,她以為仍在怪誕的夢裡,她不由自主的屏住氣息,瞪著那怪異的景象。那個男人,沒穿上衣,只穿著褲子,打著赤腳,用一種很奇怪的方式蹲在那上面。

  冷風襲來,讓她打了個冷顫,驚醒她的恍惚。

  她閉上眼,再張開,他還在那裡。

  老天… …

  她還以為他已經打消想死的念頭。

  可看這情況,顯然沒有,非但沒有,還變嚴重了。

  他的狀況不太對,和上次的感覺不太一樣。

  那時,她看得出來,他還在考慮;那次,他情緒沒有那麼激動,也沒哭得像這般淚流滿襟。

  她在他開始走動的那一秒,嚇得心跳差點暫停,然後突然領悟,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在三十樓的牆上還保持絕對的平衡,就算一心想死的人也不行。

  他在夢遊。

  因為在夢遊,所以才一點也不怕,才能在那上頭來回移動。該死,他隨時可能會掉下去!害怕驚擾到他,她盡量無聲上前,走到已被推開的玻璃門旁。夜風,帶來他的嗚咽。「在哪裡…… 在哪裡…… ?」

  他哭著朝下方的城市街道探望,像在尋找什麼一般,嘴裡沙啞呢喃著:「在哪裡… … 在哪裡… … ?」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在和她說話,以為他發現了她,但他沒回頭,只是看著前方,然後才發現他是在自言自語。

  「不見了… … 不見了… … 為什麼不見了… … ?」

  找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停了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夜空,嘎啞的問著。

  「為什麼:-… 不見了?為什麼… … ?」

  月光照亮了他悲傷的臉,和蜿蜓而下的淚跡。

  「還我… …還我… …還給我… … 」

  他哀求著,那傷心絕望的模樣,教她為之動容,心口緊縮。

  她本想將他先拉下牆,但又怕驚嚇到他,會讓他抗拒,反而讓他失足摔落。

  「嘿… 」她悄聲開口,輕問:「什麼不見了?」聽到她的聲音,他猛然回過頭來。他轉頭的動作是如此快速,她還以為他會因此掉下去。他瞪大了淚濕的眼,驚訝的看著她,像是見鬼了一般。「你在找什麼?」她朝他伸出手,柔聲問:「告訴我,我幫你找,好不好?」

  他看著她,眼裡有著無比的渴望,「真的?」

  「真的。」她點頭。「來。」

  他看著她潔白的手,惶恐的、怯怯的,伸出了手,卻又停在半空,反而緊張的抬頭看著她。

  眼前的男人,像個迷路的孩子,而不是高傲的、自信的帥哥。

  這個男人,有很嚴重的精神問題。

  她一直知道,卻不曉得情況有那麼糟。

  他那膽小的樣子,讓她喉嚨緊縮,她露出微笑,鼓勵道:「沒關係,來。」顫抖著,他握住她的手,順從她的牽引,從邊牆上朝她跨了一步,

  她鬆了口氣,開口再問:「這裡好冷,我們進屋裡,好不好?」

  他點頭,沒有抗拒,看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黑暗裡,唯一的一盞明燈。她牽著他進屋,帶他回到他的床上,拿絲被將他包緊。天啊,他要凍壞了。她轉身,想回房去替他拿來電毯,他這裡沒有,但她有。每回月事來時,她都會特別怕冷,腰腹需要熱敷,那是她少數的奢侈品之一

  她快步回房,從行李箱中翻出電毯,一回身卻差點撞到他,才發現他竟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絲被則再一次的被他留在床上。

  「該死,你嚇我一跳- - 」她撫著胸口,在看到他臉上的淚水時,才想到他還在夢遊的狀態。

  該死,他該不會整晚都會這樣晃來晃去的吧?

  她是不是該把他叫醒?

  夢遊的人,可以叫醒嗎?

  她猶豫著,考慮再三,不確定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回床上睡到自然醒。

  她牽著他,再次把他帶回房裡,讓他坐上床,替他重新包上被子。

  「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

  她懊惱的開口問出這個問題時,並沒有想要得到答案。他在夢遊,應該是。可是他伸出了手,撫摸她的臉龐,發出嘎啞的聲音,回答了她的問題。「妳 … 」

  豆大的淚,滾落他的眼眶,「我在找妳-… 」這傢伙搞什麼?

  她毛骨悚然的瞪著他,幾乎想打掉他的手,大聲斥責他無聊的玩笑。

  但眼前的男人,痛苦的輕撫她的臉,冰冷的大手輕顫著,嘎聲低語:「對不起、對不起… … 我不想的… … 我不是故意的-- -… 」

  渴望與絕望,悲痛與歉疚,同時存在他的眼底。

  他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

  他是如此悲傷,她無法狠心撥開他溫柔的手。

  「對不起 … 對不起… … 」他哭著道歉,一直道歉。

  然後,她發現,他還在夢裡,錯認她是那個必須道歉的對象。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抹去他的淚。

  「沒事了,你別哭了… … 別哭了… … 」她讓他躺下,悄聲安慰著他。

  「只是夢… … 夢而已… … 」

  順從的任她擺佈,乖乖的躺了下來,讓她為他蓋上小小的電毯。就是在這個時候,因為靠得太近,她看見他盈滿淚水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帶金,裡面映著她模糊的表情。他側躺在床上淚流滿面的樣子,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彷彿過去她也曾看過他如此難過的哭泣,也曾想要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希望他不再哭泣。

  恍惚中,某些殘影,悄然滑過。

  她看見他趴在地上,在她耳邊切切低語。

  對不起… … 對不起… …

  透過他淚濕的金眼,她看見一個女人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

  心,陡然一驚。

  好似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就要破繭而出,她害怕的遮住了他淚濕的眼睛。

  下一秒,她驚醒過來,幾乎要為自己的膽小嗤笑出聲。

  她在想什麼?

  是惡夜太深、太濃,才讓她的想像力,因他的低語,肆無忌憚的扭曲,才讓她為此感到驚懼,不是因為他哭泣的眼睛。

  她強迫自己收回手,可在那一剎,心底還是有些微悸。但,也許是因為她遮住了他的視線,也許是她的安慰有了效果,當她收回手時,他已重新合上了眼,沉沉睡去。只是,盈盈的淚水仍殘留在他俊美的臉龐上,證明他走過暗夜的夢行。

  在哪裡… 在哪裡… … ?

  他痛苦的表情,悲傷的喃語,在在牽引她的心。

  不由自主的,她環抱著自己,抗拒著替他拭淚的衝動,他的聲音卻一再迥蕩在腦海裡。

  不見了… … 為什麼… … 不見了?

  這個人,遺失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她懷疑那是什麼。

  妳… … 我在找妳… …

  心,再顫。

  看著床上那個英俊的男人,喉哽心悸。

  不是她,他找的不是自己,但… … 在這迷茫的月色下,她多希望… … 多希望有人珍惜自己,一如他這般,即使在夢裡,也不忘記。

  淚水,即使在他睡去時,依然滲出他的眼。她縮在他床畔,靜悄悄的看著,只覺心痛難忍。沒有關係,只是在夜裡。他已睡去,沒有人會知道的。渴望,在黑暗中,在腦海裡,竊竊私語。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抹去了他的淚,眷戀的撫著他的臉。

  就算她偷偷的耽溺,也沒有關係… 她不會沉迷,這不是愛情,只是同情。

  她想著,悄悄想著。

  騙自己。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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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7: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當他睜開眼睛,走出臥房,對上她視線的那瞬間,她就知道他忘了昨晚發生的事情。她並不意外,夢遊者似乎大部分都不記得自己在夢遊時做了什麼。

  當他在餐桌旁坐下時,她替他送上剛做好的三明治。

  「早。」

  他匆匆點了個頭,當作聽到。

  沒有心情挑剔他的禮貌,她一邊放上生菜色拉,一邊問:「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他抓起三明治放入口中。

  她不認為他睡得好,可他看起來好像還不錯。

  她替他倒了一杯熱花茶,考慮著是否要告訴他,他半夜會爬起來夢遊的事。

  「這什麼?」看著那不知名的液體,他好奇問。「熏衣草,我同事送的。」他把熱花茶端到鼻端前,嗅了嗅,然後喝了一口。他的動作,不知怎地,有些面熟。她微微一僵,揮開那熟悉得讓她有些害怕的感覺,放下花茶,拉開椅子坐下,和他一起用餐。

  他似乎不討厭那壺茶,她看見他喝完之後,自己又倒了一杯。

  她食不知味的吃著自己那份早餐,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

  注意到她的視線,他挑眉。

  「怎麼?」

  看著眼前這個傢伙,她想了一下,決定告訴他。這情況恐怕不是第一次,所以她之前才會在地板上看到髒腳印,他一定常常夢遊,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掉下去。

  「你應該去看醫生。」

  他微愣,差點為之失笑,反問:「為什麼?」

  「你夢遊。」她正色的說。

  「夢遊?」他瞪著她,一臉古怪。

  「沒錯,夢遊。」她解釋道:「就是睡著之後,會起來到處走來走去!」

  「我知道夢遊是什麼。」他打斷她的解說,嗤之以鼻的道:「我沒有夢遊,那種事不可能發生。」

  「你確定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他之前根本睡不著,怎麼可能會做夢,甚至夢遊。

  「你從來沒夢遊過?」

  「沒有。」

  她蹙眉再問:「你沒有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床上?或腳上沾著髒東西,身上有不明的傷痕?」

  他停頓了一秒,眼裡閃過一絲遲疑,但還是迅速開口否認。

  「沒有。」

  她有些惱的瞪著他,「所以你從來不做夢,也不夢遊?」

  「沒錯。」

  他回答得是如此快速,她懷疑他根本沒去回想。

  他斬釘截鐵的否定,讓她閉上了嘴。

  剛剛那一瞬,他明明遲疑了一下,他之前一定有醒來後發現自己不在床上的情況。要開口前,她就知道他會否認,只是不曉得反應會這樣強烈,或許她不該一開口就叫他去看醫生,像他自尊心那麼強的男人,恐怕不會願意承認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看樣子,想強迫他就醫是不太可能。

  雖然還繼續吃早餐,但他一副老大不爽的用叉子攻擊那些生菜色拉,活像那些生菜和他有仇似的。

  不想和他繼續爭辯,弄得兩人都不愉快,她鳴金收兵,拿起花茶輕啜一口,道:「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看錯了。」

  看錯?

  他瞪著眼前垂眼重新開始吃早餐的女人,心下一悚。

  所以,她是看到了他在夢遊?

  什麼時候?昨天晚上嗎?怎麼可能?

  他不記得自己有夢遊過,她來之前,他已經很久沒睡了。

  你沒有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床上?或腳上沾著髒東西,身上有不明的傷痕?她的話在腦海裡迥蕩,讓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很久以前,在他還能入睡之時,他的確有前一天在床上睡著,第二天卻在別處醒來的經驗,那時他身上也的確會出現不明的傷口。他不喜歡那種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事的感覺。

  擰著眉,他握緊了刀叉,莫名有些惱,他本來忘記了,直到她提醒了他。

  如果那些是夢遊會出現的症狀,那不就表示千百年前,他就已經在夢遊了?

  難道,他睡著時,真的會到處亂跑?

  一股寒意,竄上頸椎。

  他甩掉那驚懼的不安。

  不會的,一定是她看錯了。

  他夢遊?怎麼可能?

  他無聲嗤笑,拋開那荒謬的念頭,只聽她再次開口出聲。

  「對了,既然我暫時得住在這裡,我可以放些盆栽嗎?」

  她想繼續住下去的事,不知怎地,讓他偷悅了起來。

  他看著她,聳肩。

  「隨便。」她微笑,起身收拾著自己的餐猴。她的一舉一動,行雲流水一般,沒有絲毫遲疑。他繼續把三明治送入口,慢慢咀嚼著,有些著迷的看著她如蝴蝶般,輕靈的在廚房裡飛舞。

  他喜歡看著她。

  她的身影,讓他安心。

  剛開始,只為安眠,所以傾聽。

  但光聽,無法滿足他飢渴的心靈,他發現,看著她,更讓他心安耳寧。

  為了某種神秘的原因,他似乎沒有辦法違抗她的話語,他莫名所以的想順從她所有的心意。

  當然,看醫生除外。

  天知道,他這種金剛不壞之身,若真的去看醫生,做出來的檢查報告,恐怕會嚇壞那些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類。

  何況,他又沒生病,需要看什麼醫生?

  冷嗤一聲,他把最後一口三明治丟進嘴裡,然後把她吃剩的生菜也拿了過來,全部吃完。太久沒吃東西,一開始進食,就餓得停不下來。今天她休假沒班,不知道要煮什麼料理?瞧著那個在廚房裡準備午餐材料的女人,他忍不住口水直流,滿懷期待。好奇怪,他以前也不是沒請過廚師來,但別人煮的食物,他就覺得味如蠟嚼,只有她煮的不會。

  真怪… …

  瞧著她,不由自主的,他打了個呵欠,只覺眼皮沉重起來。

  「喂,要睡到床上去睡,吃飯的時候我再叫你。」

  發現他呵欠連連,她開口提醒。

  就和她說不要命令他了,這女人怎麼老聽不懂?

  他在心裡嘀咕著,卻還是乖乖起身,走回房裡,趴上了床。

  細碎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他閉上眼,聽著她切菜,聽著她洗米,聽著她燉湯,不覺再次沉入夢鄉。

  一覺醒來,眼前出現滿眼的綠意。有棵樹,在他床邊,葉闊枝長,彎垂了下來,綠盈盈的葉面上還沾著些許露水。有那麼一秒,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然後才聽到外面吵嚷的聲音。屋裡有人,除了她,還有別人。他能聽到她的說話聲。

  從床上坐起身來,他環顧被擺了好幾株綠色觀葉植物的房間,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得這麼熟,沒察覺到有人進門。

  他下了床,擰眉走出房間。

  客廳裡,人來人往的。

  他的屋子,活像變成假日花市一般,好幾個工人不斷搬著大大小小的盆栽進門。

  搞什麼?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卻再次聽見她的聲音。

  「不用了,不需要石板或木板當小徑,草皮就好。」

  他循聲看出去,只見落地玻璃門外的露台上,鋪滿了翠綠的草皮。

  她站在露台上,指揮著不知哪來的男人,搬動著巨大的盆栽。

  他不自覺上前,穿過滿廳的綠意,走到她身邊,開口問。

  「妳在做什麼?」

  看見他,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哪裡不對。

  「放盆栽啊。」她彎腰抱起一盆美人蕉,轉身回到客廳,眼也不眨的回答:「我早上問過你了,你說我可以放的。」他啞口,卻見好幾個工人扛著超過一層樓高的竹子走過來,其中一個滿身肌肉、黑皮白牙的,還揚聲問:「秋然,這些竹子妳想擺哪?」

  她毫不遲疑的開口:「外面露台,靠邊牆那邊,全部排滿。」

  秋然?

  她竟然讓那人這樣叫她?

  剎那間,一股不爽,讓他忘了其它的問題,不由自主的跟在她屁股後頭,質問:「那傢伙是誰?」

  「欣豐園藝的小老闆。」她抱著盆栽,穿過客廳,走進他的臥房,再彎進那廣大的浴室。「他是我學長,我請他來幫忙。」

  「學長?」學長就可以叫她名字嗎?

  「沒錯。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歡有人進你房間,你房裡的都是我搬進來的。」

  她將美人蕉放到浴室牆角以枕木和黑色鵝卵石做成的造景裡;那之中早已放了一棵芭蕉和好幾盆蕨類了。她調整了一下位置,然後退後一步,看了一下,回頭問他:「你覺得這樣好看嗎?人家說這是峇裡島風。」他傻眼的瞪著她。沒等他回答,她又轉回頭去,看了一眼,宣佈道:「再來株親王椰子和姑婆芋好了,比較沒那麼空曠。」

  說著,她轉身走了出去,攔住那名已放下竹子,正在移動客廳裡工具的男人道:「邦哥,可以再幫我弄株親王椰子和姑婆芋嗎?姑婆芋要大一點,看有沒有和人一樣高的。」這豪宅屋頂挑得太高,植物大一點才好。

  「沒問題。」那男人露齒一笑,從屁股後面的口袋掏出手機叫貨,一邊道:「我叫大夥兒把竹子排好了,底盆的部分拿枕木擋起來,這樣若是有枯掉的就能直接換,妳看看可不可以,不行的話,我們再喬過。」

  「謝了,我下次再請你吃飯。」她笑著和那男人揮了下手,轉身走到外面露台檢查。

  請那男的吃飯?開什麼玩笑!

  他快步跟上,猛然伸手抓住她,惱怒的道:「等一下,妳不能!」

  話到一半,他驚覺自己想說什麼,不覺一僵。

  「不能什麼?」她看著他。不能請那傢伙吃飯!他想對她低咆,卻又覺太荒謬,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他漲紅了臉,猛然閉上嘴,只能瞪著她。

  「你如果不喜歡這些盆栽,我可以請他們搬回去。」她瞧著惱怒的他,冷靜的開口,「我只是以為你會喜歡。」

  喜歡?

  他愣了一愣,「喜歡什麼?」

  「植物。」她盯著他,眼也不眨的說:「那天在公園,我看你好像很喜歡。我本來也只打算在客廳和浴室放兩盆花就算了,後來又想到,其實外面這裡可以鋪些草皮,再放些竹子擋風遮陽,這樣你就算不喜歡出門,也可以到露台踩踩草皮,活動一下。」

  所以,她是為了他?

  他一下子找不到聲音。

  「秋然,露台這樣OK嗎?」園藝的小老闆,走到露台這裡來,笑問:「還有沒有需要改的?」

  她看著那還抓著她手的男人,問:「怎麼樣,你喜歡嗎?」雖然看似鎮定,但他可以看見她的眼裡,閃過一絲不確定。他可以感覺到,掌心下的她,不自覺繃緊了肌肉,屏住了呼吸。他喜歡嗎?

  不由自主的,他抬頭看。

  原本空蕩蕩的露台,鋪滿了土和翠綠的草;靠客廳這裡的角落,出現了一個古樸石鑿的池,池裡飄著浮萍和荷葉;水池旁,有棵昂揚的樹,枝條扶疏,上頭還有小小的粉色花苞;順著草皮往前,牆邊的青竹排得滿滿的,遮住了喧鬧的城市。

  風吹,竹林沙沙作響,翠綠的葉,隨風搖曳著。

  他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草地,感覺它們在他腳底下的柔軟。

  「如果你希望恢復原狀,我還是可以叫他們撒走。」

  她的聲音,悄悄的、輕柔的,在他耳邊響起。

  他抬眼,看著那面容蒼白的女人,喉頭緊縮,心也緊縮。

  她以為他想自殺,所以讓人把青竹排滿邊牆,讓他無法再站上去。

  剎那間,他知道,她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是否喜歡,在乎他會拒絕。

  她緊張的,等著他,在乎他… … 那,神奇的化去他的不悅和怒氣,平添胸口幾許無以名狀的抽緊。「不-- … 」他清了清喉嚨,有些不自在的說:「不用了,留下吧。」

  那個回答,讓她鬆了口氣,他可以看見,她僵硬的表情,軟化了下來,平直的,因他的允諾而融化微揚,漾出一朵讓他心顫的微笑。

  最神奇的,是她的眼,那原本總是像浮著一層薄冰的眼,瞬間化成一汪輕柔的,讓他想永遠沉醉在那裡。

  「謝謝。」她說,語音溫柔而沙啞。

  「該… 」他瘠痙開口:「道謝的是我。」

  話一出,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兩人同時一顫。

  剎那間,綠影閃過,白霧幽幽。

  他看見,一座安靜的迷霧森林…

  不知怎地,那影像讓他感到驚懼。

  像被燙到一般,他鬆開了緊握她上臂的手,退了一步。

  「抱歉… … 」他嘎聲道:「我不太舒服,先回房… … 」

  匆匆的,他轉身離開,丟下了她,卻又在看到那個園藝老闆時,猛然站定。

  「怎麼了?」見他又站住,她擔心的問,剛剛那一瞬,他看來像要昏倒一樣。「你還好嗎?」他不好,他想回房,但讓她留在這裡,和那個叫她「秋然」的男人在一起,讓他腸胃一陣翻攪。

  如果他敢承認,那感覺就像恐慌。

  「先生?」她輕觸他的手臂,口氣有些不安。

  那疏離的稱呼,讓他惱怒。

  他回首,看著她,厲聲道:「我叫夜影,不叫先生,如果妳要住在這裡,至少記住我的名字!」

  她的臉色在瞬間刷白。

  他想吐。

  他說的話,傷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覺得矛盾,他沒有錯,他一向這樣說話,但在那一秒,在她眼裡浮現痛楚和怒意的那一秒,他恐懼得無法自已,害怕她會掉頭就走,離開這裡,離開他!

  那驚恐是如此巨大,幾乎吞噬了他,他在眨眼間就開口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他是如此驚慌,慌得連面子都無法顧及,慌得連旁邊還有別人都不介意。才短短幾天而已,她的存在已是如此巨大。憤怒和恐懼,在腦海裡衝突著,他怎會如此在乎她?但道歉的話,還是繼續傾洩而出,就連強大的自尊也抵擋不住。

  「我很抱歉… … 」

  他的臉色蒼白,語音沙啞。

  看著眼前慌亂失措的男人,除了一開始的錯愕和憤怒,她胸臆中,卻有更多的心疼。

  認識他之後,她不曾見過他如此慌亂,雖然氣他無端的斥責,但他迅速拉下臉的道歉和那掩不住的慌,也讓她的怒氣緩和了下來。

  「你是我的僱主,直接稱呼你的名字,並不適當。」她冷靜的開口。

  他眼角一抽,暗瞳裡有著疼痛的情緒,嘎啞道:「我以為,我們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

  她僵住。

  那反應,讓他胸悶氣窒,他沒再多說什麼,匆匆轉身。

  她的學長站在落地門邊,側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假裝在看簡訊,但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尷尬。他是邦哥,他是僱主,小小的稱呼,卻有著天地之差。那瞬間,他感到羨慕,還有狼狽,那是另外兩種讓他陌生的情緒,教他惱怒。他忍住想將那傢伙丟下樓的衝動,面無表情的快步從那男人的身旁走過。

  心,莫名的苦。

  我以為,我們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她… … 不知道他會介意那小小的稱呼。在那一秒,她不曉得該說什麼,她沒有想過他會把她當成朋友。

  但不是朋友,又該是什麼呢?

  他對待她的方式,給予她的幫助,早已超越單純的僱主。

  她刻意把他定位在僱主,甚至不敢想成是朋友,因為害怕深陷其中,所以故意不記他的名,故意不讓兩人的距離拉得更近。

  她已經太在乎。

  站在廚房裡,她一刀一刀切著晚餐要用的蔬果。外面的露台已經全部完工,屋裡的盆栽也都擺到了定位,所有的工人都已離開,多了綠意的寬闊豪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她細微的切菜聲,迥蕩在屋裡。她不想在乎,卻仍是掉進了他不自覺的溫柔之中,陷入他刻意的縱容,無法控制的受他吸引。

  因為害怕受傷,她把他所有對她好的行為,自身受到牽動的情緒,都推拖解釋成憐憫與同情。

  她不斷將自己對他的關心,都當作突發的善心,當作感激而做的回饋。

  可若真是如此,她這次做花園,為何花的是自己的錢,而非他給的那筆錢?

  因為她想為他做點什麼,她想在他的屋子裡,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些許痕跡。

  答案是如此清楚而簡單。

  一滴淚,滑落。

  她只是… … 切到了自己的手… …

  看著那條在指尖的紅痕,她的喉頭緊縮,想繼續和自己說謊,卻做不到。

  她早已太過在乎。

  我以為,我們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他眼裡難掩的傷,讓她也痛。整天的情緒都因他而起伏,如雲霄飛車般忽高忽低,才上了雲霧,又跌落山谷。每當午夜夢迴,她總告訴自己,她可以不要涉入愛情,不和人談戀愛,但她可以偷偷的想、悄悄的夢,一下下就好… 讓自己沉入那夢幻的愛情海… … 等明天早上醒來,她會重新穿上盔甲,打造金剛不壞之心,然後再次拿起掃把,堅強起來。

  現在,才曉得,那些全都是欺騙自己的謊言。

  她不只想要虛幻的戀愛,她想要有人真正的愛她,想要真正的去愛,但她無法相信自己,也無法相信別人。所以她不讓別人有機會接近她,她也不讓自己去在意週遭的人事物,她豎起一道高牆,不關心、不在乎… …

  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樣就好,這樣很好。

  直到他出現,讓她不由自主的關心,無法抗拒的在乎。

  她在他眼裡看到渴望,看到眷戀,但她假裝沒有注意,只是找了一堆借口,然後在兩人之中劃下一道界限,不讓他靠得更近,卻又不想離開。

  淚水,一滴一滴的掉。

  指尖上的紅痕,慢慢滲出了一滴艷紅的血珠。

  實話是,她雖然切到了手,卻不是因此掉淚,因傷疼痛。她為自己的膽小怯懦感到難過,她為自己故意將他推開感到難過,她為那個抗拒愛情又渴望愛情的自己,為那個不斷找借口說服自己的可悲女人,感到難過… … 光影,晃動。

  她抬首,看見那個消失了好幾個小時的男人,已來到身旁。

  他看著她,一臉蒼白,眼裡有莫名的痛。

  眼前的女人咬著唇,哭,也不出聲,彷彿這樣,就不會被發現,就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痛恨那個讓她養成這種不敢哭出聲的雜碎,更惱自己惹她難過。

  心,隱隱的疼。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拿走她右手的刀,牽握住她受傷的手,低頭舔去她指尖的血。

  她沒有辦法動,只能看著那男人疼惜的舔著她的傷口,淚水直流。

  他輕握著她的手,拭去了她頰上的淚。

  「別哭… … 」他撫著她的臉,低語。

  那溫柔的安慰,讓她更難過。

  她抽回手,捂著唇退開,卻壓不住逸出的低泣,視線因淚水模糊一片。他因她的退縮而僵硬,她因傷了他而疼痛。原以為,高傲如他,會走。但他沒有,彷彿洞悉了她的怯懦,他上前一步,再次伸出了手,溫柔而堅定的捧著她的臉,吻去她的淚。

  「別哭… … 」

  他呢喃著,沙啞的語音,在耳畔徘徊,滲入心頭。

  「妳讓我好難過 … 」

  他的溫柔、他的坦白、他的疼愛,都讓她無法抗拒。

  「別哭了… … 別哭… … 」

  男人輕輕的,吻著她的淚,吻著她的眼,吻著她的唇,恍若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恍若他無法忍受看見她哭泣。

  那百般的憐惜,給了她勇氣。

  她想要被愛,渴望被疼。

  顫抖著,她抬起手,把掌心擱在他熱燙的胸口。

  那一秒,他以為她會推開他,他繃緊了肌肉,感到害怕。

  不要拒絕我… … 不要… … 他在心裡吶喊著,懇求。直到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直到感覺她為之一顫,才發現他把話說出了口。他貼著她的額,只覺得狼狽,他從未如此在乎過誰,無論是人,或妖,都沒有。但對她的渴望與需要是如此強大,她是他數千年來,第一次真心想要擁有的,唯一不想放手的… …

  他想強取,豪奪,卻不敢動手,害怕她逃走。

  她淚眼盈眶的看著他,他恐懼的等待著,甚至願意再次開口懇求。

  「拜託… … 」

  胸膛上的小手,顫抖的攤平,他屏住呼吸,但她不是推拒,她沒有推開他。

  她撫著他的胸膛,仰起淚濕的小臉,用粉嫩的唇,顫抖的映在他唇上。

  那一吻,顫抖的吻,隱含著怯懦與疼惜,還有她芬芳的氣息。

  他渾身一顫。

  壓抑的熱情,衝破了高牆,就此在黑夜中放肆奔流。

  他將她攬進懷中,幾乎迫不及待的,想擁有,想將她揉進懷中。

  她攀著他,感覺他的唇舌,感覺他的擁抱,感覺他的髮膚、他身體的溫度。

  他的心有病,她的何嘗沒有?她和他,是這個城市裡,兩個孤單又受傷的靈魂,渴望彼此有什麼錯?她伸手擁抱他,再也不想抗拒,再也不想其它,她飢渴的索取他願意給予的一切。

  溫柔的疼惜、貪婪的熱情、強壯的身體… …

  一切她此時此刻只要伸手拿取,就能得到的所有。

  夜色朦朧,人在夢中。

  在那最寒冷的夜,風在屋外呼嘯而過,她卻未曾覺得如此溫暖。

  過往生命中的冰冷,都因他的熱情而融化。

  暗夜中,他和她肢體糾纏,肌膚相貼,汗水交融,貪婪的渴求彼此的觸碰,汲取對方的體溫。

  一次又一次的,他在床上和她纏綿,溫柔的、激昂的、眷戀的…

  她從未感覺如此被珍惜,從未感覺如此被需要。

  他用唇舌、雙手、身體的每一寸,感覺她、包圍她、珍惜她,驅逐她心中那無以名狀的淒楚與傷痛。

  在這一夜,她清楚知道,被愛的感覺。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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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8: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她在他懷裡睡著,在他懷裡醒來。他睡得很熟,俊美的臉龐,無憂得像個孩子,沒有緊蹙的眉頭,沒有傷悲。屋外,狂風在嚷。他熱燙的體溫包圍著她,讓她覺得溫暖又安全。

  她想繼續窩在這開始變得熟悉的懷抱,但天已亮,她還有班要上。

  安靜的,她坐起身來,依依不捨的,離開他和床。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淋浴、盥洗,然後擦乾身體。

  鏡子裡的女人,乍看和昨天那個沒有什麼不一樣。

  她依然削瘦,依然蒼白,勤於工作的手依然粗糙,身上也依然有著許多年前,被毆打造成的疤與傷。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一樣。

  他讓她不一樣。她感覺自己彷彿在一夜之中重生,變得完整。彷彿他用一夜的熱情與疼愛就平復了心中多年的傷。雖然她的身體有些疼痛,但她卻不覺疲累,一點也沒有疲倦的感覺。那或許是種幻覺,鏡中的女人,看起來真的沒有不一樣。

  也或許,她該坦然的接受他帶來的溫暖與安寧。

  深深的,吸了口氣,她穿上衣服,套上長褲,離開浴室,拿起自己的背包,走到他房間。

  他還在睡,看起來,好像也變得有點不一樣。

  在那瞬間,她幾乎想脫去厚重的冬衣,回到床上,窩在他身旁。

  但他睡得很好,難得睡得那麼好,她不想吵醒他,沒有他當司機,若不想遲到,她就得現在下樓去搭車。

  靜靜的帶上了門,她到玄關穿鞋,開門下樓去上班。

  整理雜亂的工作,讓她不用動腦,不用去思考,看到一切恢復秩序,也讓她心情平靜。

  她花一個早上,打掃了兩個地方,卻在下樓離開第二個工作地點時,看見他等在路旁。她停下腳步,感到羞窘,有些許緊張。雖然過去這段時間,都是他在接送她,但她不曉得,他竟把她工作的時間與地點都記了起來。原本以為晚上回去,才會看見他,她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他。

  他衣襟微敞,長髮凌亂,雙手插在褲口袋中,有些惱的杵在車旁。

  她鼓起勇氣,上前。

  他看著來到身前的她,抱怨:「妳應該叫我起床。」

  「我不想吵!」

  話未完,他已伸手將站在一步之遙的她,拉進懷中,當街低頭吻去她的解釋。

  她吃了一驚,抽氣聲卻也被他吞去。

  他的唇舌似火,教她雙腿發軟。

  當街熱吻,是年少輕狂的熱戀情侶才會做的事。

  行道樹的葉,隨風飄落,在身旁翻飛。

  她紅了臉,莫名暈然,在他停下那個吻時,仍覺得心跳飛快。

  「下次,叫醒我。」他貼著她的唇,眷戀的舔吻著那粉嫩的唇瓣,啞聲道:「我不想起來才發現妳… … 不在。」她看著他暗金色的瞳眸,那裡潛藏著難以察覺的不安。

  「抱歉… … 」不覺中,她抬手,輕撫他緊繃的臉龐,開口承諾。「下次,我會叫醒你… … 」

  他眼中一暖,讓她心也暖。

  然後,她聽到他胃裡的空鳴,不覺揚起嘴角。

  「你餓了。」她陳述。

  「嗯。」他應聲。

  這男人一臉的怨,一副都是她的錯的模樣。

  她好氣又好笑,撫著他的胸膛,提議。

  「我們回家吧。」

  「好。」

  過去那三年八個月是她這一生中最安逸的日子。

  她原以為,這輩子,就那樣了。在認識他之前,她覺得,那樣就好,她不求什麼,只求平安,只求吃飽。但他出現,就這樣突兀的走入她冰冷的生命之中,給了她溫暖。他和她一起度過寒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逛街,一起鬥嘴,一起歡笑,一起分享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這不會是永遠,她知道。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至少,她很快樂。

  她讓自己放膽享受他的疼寵,享受她在這之前完全想都不敢想的愛戀。

  他用萬般的寵愛,滋潤著她。

  她像沙漠中久逢甘霖的花草,熱切接受他的灌溉。

  一天又一天,她可以清楚看見,鏡子裡女人的改變,她因為他的餵食,慢慢豐腴起來,蒼白的臉開始變得紅潤。

  他的身影出現在鏡子中,她一怔,小臉泛紅,想拿毛巾遮住赤裸的身軀,他卻已來到身後,一雙眼飽含著火熱的情慾。

  她心跳坪然,只覺得羞,無法動。

  雖然才剛洗完熱水澡,那面寬闊的鏡,卻因通電加溫,沒沾染到一絲霧氣,透過清晰的鏡面,他灼熱的視線,在她全裸的身上游移,引起一陣酥麻戰慄。她看見他走得更近,感覺到背後他身上輻射出來的熱氣,只能顫抖屏息。然後,他伸出手,環著她,握住了她身前手上的毛巾。

  他低下了頭,親吻她濕潤的肩,舔去膚上的水珠。

  她的膝蓋在打顫,視線卻無法從鏡子裡那暗金色的瞳眸轉移,他緊盯著她,慢條斯理的,一次又一次的輕輕將毛巾印在她身上,替她吸乾身上的水珠。

  她的雙腿,她的小腹,她的手臂,她的背,然後是她柔軟的雙峰。

  她羞窘不已,渾身發熱,雙腿幾無力支撐自己。

  他濕熱的唇,從肩頭,到她白哲的頸。

  她輕顫,不自禁彎著頸,讓他舔去膚上的每一滴水。

  視線,依然在他眼裡,無法轉移。

  他手裡的毛巾掉落,大手直接覆住她粉嫩的酥胸,她瑟縮著,卻只能任他掌握著她,將她壓向他強壯熱燙的身體。

  那全面而直接的接觸,讓她戰慄。

  他伸手環著她的腰,抬高她,進入她因他而濕潤的身體。

  「啊… … 」她抓著他在她腰上強健的手臂,不自覺呻吟出聲,感覺到身後的男人,和她合而為一鏡子裡的女人,微敵紅唇,因慾望而弓起身,臉色酷紅迷亂。鏡子裡的男人,仍看著她。

  她想閉上眼,逃避他的視線,逃避眼前那沉迷在慾望中,在那男人懷中嬌喘呻吟的女人,卻沒有辦法。

  她想看他的表情,她喜歡看他因她火熱、為她著迷的樣子。

  他揉捧著她的胸,壓著她的心,緩緩的在她身體裡移動,憐愛的廝磨著,像要延長這一切,像捨不得結束這醉人的感覺、捨不得離開她。

  她可以感覺到他緊繃著肌肉,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慾火,可以知覺到他在她身體裡,變得更熱燙、更堅硬。

  但他仍,慢條斯理。

  她咬著唇,喘息著,強忍著哀求他的字句。

  那磨人的感覺,在體內緩緩堆棧,逐漸攀高再攀高,她難耐的輕泣出聲,指尖陷入他的臂肌之中,然後在他火熱又溫柔的驅使下,在他難以壓抑的低咆中,和他一起越過了狂熱的巔頂。她沒有辦法站立,只能靠在他懷裡,讓他支撐自己。他狂亂的心跳,貼著她的裸背,和她的一起跳動著,然後慢慢和緩下來。鏡中男人的眼,仍有著癡迷。

  他對她的慾望像無止境一般。

  剛開始,她以為他過幾天就會對她失去興趣,畢竟她並不是什麼絕色天香,擁有傲人身材,或懂得什麼甜言蜜語,知道撒嬌討人憐愛,像他這種男人,應該很快就會覺得她很無聊,可他從未顯露出厭倦的樣子。

  他對她,愛不釋手。

  這句話從腦海裡跳出來時,讓她驀然臉紅。

  他抱起虛軟的她,幫她沖洗淋浴,再一次的替她擦乾身體。

  這一次,他沒有再亂來,她則替他吹乾了長髮,再任他將她抱回床上。

  她沒有抗拒,這幾天過年,她還有長長的假期。

  所以,她蜷縮在他懷裡,在晨光下相擁而眠。

  午後,一覺醒來,他只覺神清氣爽。她累壞了,依舊安眠著。和煦的陽光從窗簾透進,灑落在她熟睡的面容上。在那一秒,他不知怎地,害怕她沒在呼吸。心,無端抽緊。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彷彿他也曾這般凝望著她,害怕她停止呼吸。

  他明明聽得到,她的呼吸,他甚至聽得到,她心跳的聲音。

  但仍忍不住伸手試探她的呼吸,感覺她的心跳,在他掌心下跳動。

  突如其來的驚懼,被那有力的跳動撫平。

  他奇怪自己為何如此,卻想不出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拂去遮住她面容的髮絲,悄悄描繪她秀麗的輪廓、幾不可聞的,她在他手裡喟歎口氣,舒展眉頭。

  神奇的是,每回觸碰她,都莫名撫慰了他。

  他喜歡她柔軟的膚觸,喜歡看她在他的指尖下,輕顫融化,甚至發出小小的歎息,或者因此而露出微笑。

  他是如此熱愛撫摸她的感覺,熱愛看到她因他而改變。

  恍惚中,他幾乎覺得,那麼多年來,他藏起爪,就是為了能夠撫摸她。這念頭太荒謬,但一出現,就再也不肯消失。她像一抹光,悄悄進駐到他心房,將他黑暗無趣的生命照亮。胸臆中因她而起的溫柔是如此豐沛,他眷戀的輕撫她的容顏,讓她在睡夢中揚起粉唇。

  他會把她吵醒的。

  警覺到這件事,他依依不捨的,收回了手。

  她是人類,她需要睡眠,才能恢復體力。

  他不該再吵她。

  可該死的,他若留在這裡,就一定會忍不住撫摸她,他很難控制自己的手,不放在她身上。

  或許他可以先去煮些東西給她吃?

  這主意,莫名浮現。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的驚訝,和感動的喜悅,還有隨之而來的微笑。

  從來都是別人伺候他,他不曾想過要替旁人做些什麼,但認識她之後,這種衝動越來越多,他不由自主的想討好她,想看到她因他而笑。

  看著她的睡顏,他想著她可能會有的微笑。那值得他在廚房裡待上一下午。為了那抹笑,他悄悄下了床,讓她休息。走進廚房,他翻了下冰箱,照著她之前所教的方法洗米切菜,煮了飯

  在忙碌的過程中,天色暗了下來。風,溜過門窗,帶來竹葉騷沙的輕響。沙沙… … 沙沙… … 在等待她醒來時,他不自覺走到露台上,看著那兩排青竹。

  它們擋住了街道,擋住了大樓,也擋住了霓虹。

  不知怎地,有些慌。

  然後,她出現在身旁,莫名的心慌,逸去無蹤。

  她裹著他的睡袍,發微亂,眼迷濛,語音沙啞的開口:「你… … 煮了飯… … 」

  他看著那性感無比的女人,道:「還有湯。」

  「為什麼?」她迷惑的問。

  「妳需要休息。」

  他的回答讓她啞口,但他看見她眼裡盈滿了水光,下一秒,她悄然上前,走入他懷中。「沒人 … 特地為我煮過飯… … 」即使母親也沒有,她總是忙著賺錢,替那人還債,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吃外食。她將臉埋在他懷裡,哽咽的語音讓他心疼。

  「妳應該要笑。」他咕噥抱怨著:「我不是為了看妳哭才煮的。」

  他懊惱的口氣,讓她破涕為笑。

  她環著他的腰,抬起頭,含淚微笑,「謝謝… … 」

  抹去她臉上讓他揪心的淚,他牽著她回到屋裡。

  露台上的竹葉,依然沙沙作響,他卻不再感到困擾,因為她在身旁。

  放年假這幾天,她總是和他膩在一起。以前她總會忍不住嘲笑那些整天膩在一起的熱戀情侶,現在卻做著相同的事

  這陣子,她拉著他出門逛街,試圖讓他找到興趣,找到他擅長的事情,好讓他有事做,而不會整天悶在家裡。然後,出了門,逛過街,她才發現他其實懂得很多的東西,只是都不感興趣,如果他真有什麼是他擅長又感興趣的,恐怕就是寵溺她。他不會過分干涉她的自由,也不曾因為想霸佔她,就叫她不要工作,她知道他其實很想,他不喜歡她太累,因為這樣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會減少。

  雖然總是一臉不爽的等她下班,可他從沒開口要求過。

  相反的,他變得很喜歡替她洗澡,幫她擦身體,抹乳液,然後為她按摩酸痛的身體。

  當然,有時難免擦槍走火,但他總是會在歡愛過後,再來一次。

  她不曉得,他和她之間的關係,究竟算不算一對戀人,但她不再讓自己多想,只珍惜地將這個男人鐫刻在心裡。

  無論將來如何,她有這一段足以讓她刻骨銘心的快樂。

  他又夢遊了,黑暗覆蓋著一切,再次的。隱約中聞到花香,他追尋著那味道,聽到溫柔的吟唱。

  情不自禁的,他跟著唱,低低的唱。聽到那低吟,她醒了過來,他不在床上。她下了床,循聲找去,看見他在露台,但沒有再上邊牆,顯然竹林確實的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蹲縮在那株長滿花苞的樹下,俏悄的唱。她聽不懂他唱的字句,但那曲調很好聽,他看起來很安詳。

  「夜影 … 」她開口,叫喚他。

  他回過頭,臉上浮現一絲羞窘,但他仍朝她綻出了一抹笑。

  就是這個害羞的笑,讓她確定他在夢遊。

  清醒的他,不懂什麼是害羞。

  也許,她該問清楚,他為什麼會夢遊,究竟失去了什麼東西,但她不想逼他,她不想破壞現在這美好的一切。

  至少,他已不在夜裡哭泣。

  「來。」她微笑,朝著那個膽小羞怯的男人伸出手。

  這一次,他毫不遲疑的握住了她的手,乖乖的和她一起回房上床。

  她安撫著他,直到他再次睡著。

  看著那個即使睡著,臉上仍掛著傻笑的男人。

  忽然她知道,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不介意。霎時間,某種領悟在心中生成。才短短些許時日,他在她心中,已佔據如此重要的位置。如果這不是愛情,她不知道什麼才是。緩緩的,她心疼的伸手輕撫他的臉龐,悄聲告白:「就算你也沒關係… … 」

  在她假期的最後一個上午,門鈴毫無預警的響起。她嚇了一跳,因為她從沒聽它響過。原本還昏昏欲睡的她,本要起床去開門,他卻抬手阻止了她。

  「妳睡吧,我去處理。」

  這是他家,來按門鈴的,十之八九是來找他的。

  她倦得睜不開眼,很乾脆的放棄。半晌後,當他下床出去,她才想到,樓下管理員怎會讓人直接上樓按鈴?

  他走出臥房,刻意關上了門,大門外傳來一絲腥臭。

  他擰起眉頭,卻仍是去開了門,他認得那個腐敗的味道。果然,門外不是人,是妖。一隻原形有著紅皮赤尾的妖,雖然仍是白天,但這傢伙是少數能在白日潛行的傢伙;多年不見,這妖魔又吸了更多的人氣,可在他眼裡,依舊是個沒用的東西。

  瞧著那穿著西裝、皮鞋,打扮得人模人樣的魔怪,他冷冷開口。

  「你來做什麼?」

  赤尾眼裡閃過一絲怒意,卻很快的垂下了眼,恭敬的欠身道:「吾王,我本也不想來打擾您,但近日敵方次次近逼,我們損失許多人馬,再這樣下去,勢必會造成更大的衝擊- 」

  「那關我什麼事?」他不耐煩的問。

  「您是我族的王,您擁有無敵的力量- 」

  「我不當王很久了。」他冷眼看著那妄想利用他的蠢蛋,「就算我還是王,你們全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

  赤尾臉色一沉,惱羞成怒的失去了冷靜和敬語,忿忿不平的道:「你不能袖手,他們解決掉我之後,也會來找你,我們應該!」

  他霍地秀出利爪,猛然伸手抓住了那傢伙的脖子。

  赤尾瞪大了眼,驚恐不已,他早已預料他可能會動手,卻還是來不及閃躲他快如閃電的爪子。他想恢復原形,卻沒有辦法,這該死的垃圾有著無窮盡的力量,緊緊的箝著他,光是抓著,就能吸取他的力量。

  「我對你們的遊戲已經沒有興趣。」他冷酷的警告道:「我說過,別再來吵我!」

  「夜影?」

  身後傳來她不安的呼喚。

  他迅速收起爪子,鬆開了手。

  「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我就宰了你。」

  赤尾撫著喉嚨,嗆咳著,跟鎗後退,差點摔跌在地。

  他睥睨著那腥臭的妖,冰冷的吐出一個字。

  「滾。」

  跟著,他當著他的面,關上了門。

  「是誰?」門內,傳來輕柔的女聲。

  「走錯門的。」

  「我以為這楝樓一層只有一戶。」

  「他搞錯樓層了,我想他很快會下樓去。」赤尾瞪著合上的門,既憤怒又害怕,卻又不敢久留,他可以聽得出那句話中隱含的警告。他匆匆下樓,憤恨不已。他媽的,那傢伙原本不過是垃圾,連他的腳趾頭都不如,若不是他得到了力量,怎麼可能成為王?

  不過是吃了些人,那些該死的神族,就想對他趕盡殺絕,若他能擁有像那王八蛋一樣的力量,他根本就不用拉下臉來求他!

  他早要大人給他力量,那懦弱的王八蛋卻不肯,只求在地底苟安。

  如果他有那本咒書,絕對可以超越那垃圾。

  他才是純種的妖,不像那傢伙根本連吃人都不敢,他才應該是魔聖妖王!

  那垃圾竟然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看他,竟然敢看不起他!

  他要力量,他一定要擁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可是大人的咒書,幾千年前就被偷走了,被那該死的垃圾偷走了,偷給了擁有神之血的巫女,但巫女現在和神族在一起,而且她卑鄙又聰明,他根本無法動到她。

  都是那巫女的錯,都是那垃圾的錯,他費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得到那巫女,吃了她的血肉,擁有在日間行走的力量,誰知那巫女卻反將他一軍,壞了他的大計。雖然最後他脫離了那個結界,脫離了那黑暗的深淵,重新擁有了自由,但他吃的卻不夠,還不夠。他的力量,和那垃圾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他試圖吃人來補足,卻反而驚動了神族,數千年來,他被神族的獵人追殺,不斷逃亡,沒有一天過著安逸的日子。

  如果他擁有力量,如果他也能擁有那種無敵的力量,就不用怕神族,不用怕樓上那該死的東西,不用再披著人皮的外衣,四處東躲西藏。

  他要力量、他要力量、他要力量-

  他焦慮的走在街上,忽地,猛然抬首,看著那豪宅頂樓。

  那女人,很香。

  他認得那個味道,只是剛剛太緊張,時間又過了太久,才沒發現。

  但現在站在這裡,他可以嗅聞到那特有的芬芳。

  她是那個女人,那個供奉者,那個守門人!

  大人被宰殺時,他知道下一個會是他,那驚人的力量讓他害怕,所以他逃到了森林中,比誰都還要早,比誰都還要快,甚至在那女人驅使守護者之前。

  他走不出森林,但他就躲在那裡,他看到了,那垃圾因她而瘋狂。

  方纔在樓上,他收起了爪子,就在那女人出現之後,迅速鬆開了手。那垃圾放過他,不是因為善心大發,也不是因為同情他,而是因為不想讓那女人知道。那垃圾不想讓那女人知道他是妖!

  他不曉得這兩個是如何又遇在一起的,但顯然那女人不記得了,他懷疑垃圾還記得,他之前根本把遭到俘虜的事全忘了,所以才讓他有機可乘的混回他身邊尋求庇護。誰知道才沒幾年,他卻又說他厭倦了,突然撒手不管,丟下一切,消失無蹤,害他又開始逃亡。

  可惡的垃圾,無論他記不記得,顯然他還是很在乎這個女的,才會在幾千年後,又和她的轉世在一起,才會不想讓她知道他是妖。

  赤尾擰著眉,快速的想著,動著腦,然後陰森的奸笑。

  就在那一秒,他知道該如何獲得力量。

  他在做夢。惡夢。惡夢。

  夢裡,他是膽小怯懦的垃圾,被妖魔鬼怪欺壓、被魑魅魍魎奴役;夢裡,他被背叛,被欺騙,被毆打,卻只能蹲縮在黑暗中哭泣;夢裡,他到處尋找失去的寶物,卻四處不見蹤影… … 他嚇得驚醒過來,抹著汗濕的臉。

  該死,那東西不可能是他,他才不是那種沒用膽小又懦弱的廢物!

  他喘著氣,想擁緊那讓他安心的女人。

  凌晨五點,天還是黑的,但懷裡的溫暖已不復存在。

  驚慌,再次逮住了他,直到他聽見她在客廳,輕輕推開落地玻璃門的聲音。

  他下了床,出了房,穿過廳。

  她裹著披肩,站在露台的水池旁,在寒夜裡,仰望那株新來的樹。

  「秋然?」

  她聞聲,驚訝回首。

  她的名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是如此自然,一點也不突兀。

  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聽見自己的名自他的嘴流瀉而出。

  這個男人,似乎從不知冷是什麼。

  看他醒來連衣服都沒穿,就跑來找她,讓她心中微疼又暖,不覺叨念著。

  「你總有一天會感冒的。」她把身上的大披肩敞開,包圍他與自己。他伸手,環住她纖瘦的身體。她將腦袋枕在他胸膛上,不自覺的喟歎口氣,輕喃道:「我以為你還在睡。」他醒了,因為她不見了,害他做了惡夢。不過,他才不要承認,他不想提起那個荒謬可笑的夢。

  他收緊長臂,將她緊摟在懷裡。

  她的溫暖,讓他安心。

  雖然自己不覺得冷,但他知道她很冷,他可以看見她呼吸時吐出的氤氳白氣。

  「這麼冷,妳跑到外面做什麼?」他想直接把她抱回床上去,卻又好奇。

  她睡得夠久了,覺得餓,起來找吃的,卻發現屋外有著繽紛的色彩。

  「看。」她從他懷裡探出手指,指著那株枝條分明的樹。「花開了。」

  他抬頭,順著她的指引看去。

  寒夜中,無月,只有冷風。

  但露台上有夜燈,微弱的燈火映照在那株樹的枝條上。

  原本含苞的花蕾,竟在一夜間,全數綻開。

  粉嫩的花開了滿樹,迎風搖曳著,像飛舞在空中的蝶。

  毫無預警的,心頭猛然一抽。「這是… … 什麼花?」他啞聲問。

  「紫荊。」腦海中猛地一疼,痛得讓他白了臉。她昂首對他微笑,他卻突然感到害怕。

  察覺他的不對,她斂去了笑容,擔憂的看著他。

  「怎麼了?你還好嗎?」

  「沒,我沒事,只是頭有些痛。」他壓下那莫名的驚懼,擁著她道:「外面太冷了,我們回房吧。」

  「你真的該記得穿衣服,我去幫你泡壺熱茶。」她叨念著。

  他知道她以為他被寒風吹得冷到,他沒有多解釋,也不敢去深想。

  那一閃而逝的影像,讓他恐懼得連心都在顫。

  「我不需要茶。」他一把將她攔腰抱起,走回房裡,回到床上,啞聲道:「妳陪我就好。」

  原以為她會抗議,但她卻抬起了手,撫著他蒼白的臉,然後如他所願,昂首溫柔的親吻他,驅散了他心頭的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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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9: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那一天,風輕日暖,天藍得像海。路上的行道樹,都抽出了嫩綠的芽。她想,春天將來,不禁微笑起來。他把車停在公司門口,她下車前,回頭和他交代,「等我一下,我拿個衣服,馬上出來。」

  他拉住了她,傾身討了一個吻,直到她全身發軟,才放開。她面紅耳赤的下了車,走進公司,要去拿洗好的衣服,送去客戶那裡。

  進門前,她回首,看見車裡的他仍在看。

  看她。

  看得她心中暖暖。

  這是尋常的日子,她忍不住妄想,未來都如這般。

  洗衣室裡,如平常一樣人來人往。她拿了衣服,回到走廊上,才跨出門,廊上一陌生男人便迎面而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就張開了嘴,噴出一口烏臭的惡氣。那味道難聞至極,奪走了她的力氣,她屏住氣,卻已來不及,瞬間軟倒。赤尾撈住她,迅速掏出從人類那裡搶來的法寶,張開結界。

  這東西,可以有效斷絕他和這女人的氣息,讓那垃圾找不到他們。

  他將那女人扛上肩,緊張的迅速從後門離開。

  不見了。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在瞬間完全消失。他心一驚,開門下車,飛快衝進那楝大樓,穿過廳門、走廊,到洗衣室裡,但她不在那裡。

  他抓住那個在櫃檯後收衣服的人,慌張的問:「佟秋然去了哪裡?」

  「咦?」那人嚇了一跳,不過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秋然?她才拿了衣服,剛走啊,怎麼了嗎?」

  「不見了,她不見了… … 」他鬆開了那不知情的人類,只覺恐慌不已,他迅速敞開所有知覺,試圖尋找她。在哪裡?在哪裡?他聽不到她,看不到她,嗅不到她,到處都沒有她的蹤影!不,不可能的,她怎會消失得如此突然?

  她一定在,一定在!

  但他找不到,剎那間,恐懼得六神無主,幾欲發狂。

  他像掉落無底的黑暗深淵,四處都不見光明,他把知覺更加向周圍伸展,從方圓百公尺,到好幾公里。

  沒有,她不見了,好似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彷彿她只是他的幻覺。

  不,不會的,不會的!

  在哪裡?在哪裡?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

  「該死,哪一個豬頭把衣服亂丟在地!」

  一個女孩抓著衣服,走了進來,話聲未落,就猛然頓住。

  他瞪著她,她瞪著他。

  下一秒,她扔下衣服,轉身就跑,衝上屋頂,想逃。

  她跑得飛快,但沒有他快,沒有任何人,或妖,能比他快。他在頂樓天台抓住了她,抓住了那個巫女纖細的頸項,將她箝在牆上,憤怒的咆哮著:「妳為什麼在這裡?妳在打什麼主意?妳把她藏到哪裡?」她在胸前結出手印,金光一閃,將他轟開。他因那重擊鬆開了手,被擊飛出去。她嗆咳著,卻知道這只能擋他一時,無法傷他分毫,這傢伙該死的皮厚!

  她想跑,卻跑不過他,只能驚恐又惱怒的威脅吼道:「別靠近我!你這混蛋!我只是剛好在這裡工作,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

  她不懂才有鬼!幾千年前,這巫女利用他好一陣子,騙他興戰,騙他引領大軍四處征伐,他後來才從赤尾那裡發現,她根本滿口胡說八道;但當時,戰爭早打完,她也早就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堆神族和他鬥爭千年。

  她不可能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

  「佟秋然!」他青筋暴起,大踏步朝她逼近,吼著:「妳把秋然藏到哪裡?她剛剛還在的!如果不是妳,她為什麼會突然消失?」

  「我沒有藏她,我才剛來上班!」她憤怒的破口大罵,罵完才愣住。「等等,你說什麼?秋然消失了?」

  她的驚訝不像假的,卻讓他更害怕。如果不是她,那會是誰?他秀出利爪,陰狠的道:「妳少裝蒜,快把她還給我,不然我就宰了妳!」

  「最好你是宰得了我!」她憤恨的吼著。他臉一冷,無情的揮下長爪!

  忽地,眼前出現一把黑黝黝的棍,一名唐裝男子,拿長棍擋住了他的爪,護著她。

  他認得這傢伙,他是收妖者,神族的混帳。他赤紅著眼,發動猛烈的攻勢,咆哮出聲。

  「你們這些王八蛋!把她還我!還我- 」

  該死,誤會大了!

  秦天宮見他抓狂,手忙腳亂的邊擋邊閃,邊喊道:「喂喂喂!你搞錯狀況了,佟秋然不是被我們抓走的,是妖怪,你聽到了沒有?是那披著人皮的妖怪!」

  他猛然一僵,揮到一半的爪子停在半空。

  「你說什麼?!」

  見他終於停下,秦天宮退了一步,喘了兩口氣,道:「那傢伙的原形有尾巴,還一身紅皮,對吧?我記得他叫赤尾。他帶著移動結界,掩去了氣味,所以你才會沒發現。早上我就看到他走進公司,佟秋然不見的時候,他也同時消失了,我用屁股想也知道,綁架犯是他。」

  赤尾那卑鄙的傢伙,竟然敢動他的人,他暴怒不已,咆哮道:「他在哪裡?」

  「等等,我看看。」秦天宮從懷裡掏出一本筆記,翻了一下,找到記錄。「有了,他最後一次窩藏的地方,在!」

  他話沒說完,手中筆記已被搶走。

  「喂!」

  眼前的男人,涮地一下,朝東南方而去,眨眼間已不見蹤影。

  「這傢伙真是有夠心急的。」秦天宮轉身,朝那狼狽的女人微笑,「妳還好嗎?」

  「不好。」她怒瞪著他,「為什麼赤尾會跑來綁架秋然?」

  「我又不是那披著人皮的妖怪,我怎麼會知道?」

  他一臉無辜,但她才不信這笑面虎,這傢伙一定在後面搞鬼。

  「我得跟上去看看,以防萬一,妳要去嗎?」他問。

  「廢話!」

  幸福,薄如紙,禁不起利刃輕劃。命運之神對她總是殘酷,禮從來不曾對她那麼好,總是會在她開始覺得安全時,狠狠給她一刀。就像現在。

  看著眼前的景象,她驚懼不已。

  軟倒之後,她仍有意識,仍看得到,卻無法動彈。

  那綁架她的男人扛著她,出了後門,她原以為會有人發現不對,畢竟他是扛著她跑出來,那可不是正常的姿勢。但光天化日之下,街上人來人往,竟無人察覺不對,然後她才發現,沒有人看得到他和她。

  下一秒,他扛著她飛上了天。

  她不敢相信,嚇得花容失色,如果她能出聲,一定會尖叫,但他飛快穿越城市上空,來到山裡。

  這一定是夢,怪誕的惡夢。

  她告訴自己,但他帶她降落在山裡的一楝老舊別墅前,砰然將她丟到地上,劇痛從撞擊處傳來,殘酷的告訴她,這是現實。那疼痛再真實不過,她痛得幾乎掉下淚來,卻仍無法動,只能像爛泥一般的躺在地上。樹林裡,蟲鳥俱靜,彷彿在瞬間,全數沉寂。她喘過氣來,瞪著身前那個男人,卻只見他抬手,竟從頭上,活生生的把自己的皮剝了下來,不只是頭臉,而是全身。

  那噁心的景象,教她想吐,她想閉上眼,卻無法做到。

  他剝下了他的皮,將那臭皮囊隨手丟到一旁,露出血紅的身體,然後活生生脹大起來,比原本的樣子,還要高大一倍以上。

  在那瞬間,她體認到,那個人,不是人,他長得很奇怪,他有著紅色的皮膚,青綠色的眼睛,還有像蜥蜴一樣佈滿鱗片的長尾。

  他深吸了口氣,一副舒爽的模樣。

  顯然他穿了太小號的衣服,或者該說… … 皮囊?

  它就在她身旁,她的眼尾可以瞥到開口的地方,在那皮囊內側的部分,腥紅一片,濕淋淋的,她聞到了血和腐敗的味道。

  那皮,是真的皮!

  人的皮!領悟到這件事的瞬間,她恐懼得頭皮蠢麻。就在這時,那渾身是血的傢伙,朝她走來,蹲下後用力吸了一口氣。剎那間,她發現原本沉重的身體變輕了些,彷彿眼前的 …… 妖,吸走了控制她的濃濁瘴氣。

  驚恐的瞪著那妖怪,她試圖爬起,卻仍虛弱,只能半撐起自己,顫聲開口:

  「你……你是誰?抓我來…… 想做什麼?」

  他從皮囊的衣服裡,掏出一支手機,咧開血盆大口,微笑道:「別怕,我不會對妳怎麼樣,只要妳乖乖的替我打通電話,叫那垃圾去找巫女,把書帶來。」

  「叫… … 叫誰?」她困惑不已,不知他在說什麼。

  「和妳住一起的那個垃圾。」

  她一愣,脫口問:「夜影?」

  「沒錯,快,打給他,叫他把咒書帶來,拿來交換妳。等他把書帶來,我就放妳走。」他用青綠色的眼看著她,誘哄道:「我只要那本書就好,那是我的,他把書偷走了,妳叫他把書還我,只要他把書還我,我就放妳走。」

  她瞪著他,這妖怪真以為她會相信他說的話?

  她不知道夜影是不是真的偷了他的書,但這把人皮當衣服穿的妖怪,才不會信守承諾,放了她。這妖怪的眼,混濁不堪,就像她父親一樣。她是很害怕,非常害怕沒錯,但她不認為他說的是實話,也不認為他會說到做到。

  「不… … 」

  他瞪大了眼,低咆:「妳說什麼?」

  她渾身一顫,卻仍堅定的開口:「我不要。」

  他憤怒的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痛得飄出了淚,他卻連喘息的機會也沒給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咆哮威脅著。

  「快打,否則我就把妳吃掉!」

  這妖怪不是在開玩笑的,他會吃了她,生吞活剝的吃掉,但她絕不讓夜影也落入這吃人的妖怪手中。

  她怒瞪著他,開口:「要吃你就吃吧!你休想我會幫你打這通電話!」

  「妳這蠢女人- 」

  赤尾勃然大怒,正想反手再打她一巴掌,卻突然感覺到可怕的殺氣。

  他寒毛直顫,回頭只見那垃圾不知怎地,竟找到了這裡。他嚇得腳軟,慌忙伸出爪子描住她不堪一折的頸項。那王八蛋降落在滿是落葉的庭院中,瞪著那楝老屋,一臉凶狠。見他視線不在自己身上,赤尾才想到,他的結界還開著,那垃圾看不見他!他鬆了口氣,抓著那女人想溜走,誰知那賤貨竟從口袋裡拿出原子筆,用力往他眼裡插!

  他捂著眼痛叫出聲,鬆開了緊抓她的手。

  她朝那垃圾跑去,大喊。

  「夜影!快走- 」

  赤尾奮力拔出眼中的筆,長尾一甩,捲住她的脖子,將她拉了回來,但還是慢了一步。

  雖然抓住了她,但她在那一秒,跑出了結界的範圍之外。

  下一秒,他瞬間就被打倒在地上。

  這一擊,因為那傢伙不確定他所在的正確位置,範圍大,所以他勉強擋住了,但控制結界的法器,在那一擊中,瞬間破碎。

  結界一消,他立刻現了形,為了保命,他收緊尾巴,死命緊抓著那個女人,將她擋在身前,恐懼的對那抬手想再給他第二擊的男人,威脅咆哮。

  「站住!別過來!」他滿臉是血,用未傷的獨眼瞪著那傢伙,吼著:「不准過來,你敢過來,我就宰了她!」

  「你敢?」夜影瞇眼,青筋暴起,他想上前宰了那膽小的王八蛋,卻又擔心會誤傷秋然,若非赤尾的爪子就威脅的抵在她背後,他早出手削斷他的長尾。

  她緊抓著捲著脖子的長尾,淚眼迷濛的看著他,幾乎無法呼吸。

  「你好大的膽!」他怒目低咆,瞪著那拿她當擋箭牌的混帳。

  赤尾心下一悚,怕得退了一步,但事已至此,他若不繼續幹下去,這混帳絕對不會放過他。

  而且,那傢伙停下了上前的腳步,他的確在乎這個女人。

  他豁出去的吼道:「如果你想救她,就快去找那巫女,把你偷去的咒書拿來交換!」

  「什麼書?」他擰眉。

  「合之書!」赤尾害怕的再退一步,采懷柔的政策,試圖說服他道:「就是你偷走的那本。你被巫女洗腦催眠,所以忘得一乾二淨,我之前就說過了,那巫女騙了你,因為要利用你幫她打仗,但她做的不只這些- 」

  赤尾警戒的看著他,說:「她害你忘了這個女人,害你親手殺了她!」

  「你胡說什麼?」他臉色一寒,雖如此說,腦袋裡卻隱隱作痛。

  「你知道我不是胡說。」赤尾小心翼翼的瞪著他,道:「你殺了她之後就瘋了,那巫女乘機催眠了你,她利用你為她報仇、替她打仗,她才是你應該對付的人,不是我!」

  他的頭好痛,痛得像快裂開一般。

  可怕的畫面,隨著那字字句句在腦海裡交錯。

  害你親手殺了她!

  不,他沒有!

  模糊的淚容,出現在腦海。

  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 求求你… … 答應我… …答應我… …

  誰?那是誰?秋然?

  他抬眼,看著被赤尾以長尾高高箝卷在半空的女人。

  她蒼白著臉,血色盡失,淚水因痛苦滾落雙頰。

  恍惚中,他看見自己的利爪,就插在她胸口,握著她跳動的心臟。

  不!

  他嚇得退了一步,手中的觸感卻如此鮮明。告訴我,妳是誰?他聽到自己恐慌的問題。為什麼… … 為什麼… … 腦海中女人的臉,和眼前的秋然重迭,他看見她悲傷的臉,聽見她淒楚哽咽的,迴盪追問不休。

  為什麼忘了… …

  他頭痛欲裂,心痛欲裂。

  你親手殺了她!

  不!

  他奮力否認著,記憶卻如滔天大浪,撲天蓋地而來。

  森林、溫泉、小花!

  她的笑,她的淚,她溫柔的吟唱!

  你好,夜影。

  他恐懼不已、卻聽見赤尾不甘的威脅。

  「你不想她死吧?我只是要書而已,只要你把書拿來,我就把你的女人還你,除非你想她前世今生都死在你手上!」秋然被那收緊的尾巴,描得一陣暈眩,幾乎無法呼吸,卻仍聽到那字字句句。這妖怪在說什麼?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驚慌的想著,視線和思緒卻開始渙散。不要,她不想死,還不想-

  淚水從眼角滑落,她不想就此失去意識,黑點卻佈滿眼前。

  就在她要昏迷的那瞬間,聽到他震天動地的怒咆。

  「我沒有!你說謊!你說謊- 」

  那緊抓著她的長尾突然鬆開,她摔跌在地。

  紅皮妖怪的尾巴,被某種銳利的東西斬斷,鮮紅的血噴灑在她臉上,她睜眼只見夜影的手插在那妖怪的胸口,滿臉猙獰。

  「我沒有殺了她,沒有!」

  赤尾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暴怒的傢伙,他怎樣也沒料到,他竟會不顧那女人的安危,突然出手。他咳出了鮮血,害怕的擠出哀求:「不要- 放了我!」

  「我沒有!」他沒有理會他的懇求,憤恨的捏爆了那妖怪的心臟,狂吼:「我沒有!」

  妖怪瞪著銅鈴大眼,痛叫哀號,在瞬間死去。秋然驚恐不已,害怕得無法動彈。他將染血的手拔了出來,手爪上鮮血淋漓。「我沒有…… 」

  他看著自己染血的手,喃喃自語著。

  「我沒有… … 」

  淚水,滑落他染血的臉龐。

  因為恐懼,她不由自主的輕顫著,眼前詭異恐怖的景象,竟如此熟悉,像藏在靈魂深處的惡夢。

  寒風吹拂而來,捲起漫天落葉。

  埋藏已久的痛,掙扎著,蠢蠢欲動。

  不,她不要!

  我一定會保護妳……

  她喘著氣,遮住了雙耳,試圖抗拒聽那承諾,卻阻止不了。

  落葉翻飛著,林葉沙沙作響。

  紫荊、紫荊… …

  塵封的記憶紛亂而來,殘暴的踐踏著她。我會守著這座山,我會繼續上山供奉,我會心甘情順的留在這裡,我不會嫁人,不會生子,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到死都會留在這袒… … 她看見無數的臉孔,聽見自己懇求的聲音。我拜託你!看在夜影曾經救我一命的份上… … 請放他一條生路… …

  我求求你… … 我求求妳… … 我求求你… …

  她看見他的臉,傷痕纍纍,狼狽不堪,帶淚的臉。

  妳一起… … 我們一起… …

  她哽咽著,記起那久遠的深情。

  我不能… …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

  不,她不要。她閉上眼,但那些聲音,那些曾經,卻不肯放過她。

  但那裡… … 沒有妳… …

  他悲傷的說著。

  那裡,沒有妳。

  心,揪緊,熱淚盈盈滾落。

  她大口的喘氣,卻止不住那彷彿從全身細胞中,不斷泉湧的苦。

  妳會後悔的… … 不會的,我不會後悔的… … 她感謝的說,但下一秒,她卻看見,感覺到,他的手插入了她的胸口,握著她的心。

  她氣一窒,只覺得痛,淒苦充塞心胸。

  告訴我,妳是誰?

  胸中的悔恨和痛楚,是如此鮮明,幾乎撕裂了她。

  他忘了,忘了,全忘了!

  為什麼?為什麼忘了?為什麼忘了?你怎能忘了我?

  她看見他渾身一震,轉過頭來看她,才發現自己竟大聲喊了出來。

  他臉上血色盡失,無法置信的瞪著她,像被人狠狠砍了一刀。

  他的眼裡,有著迷惘困惑,和更多的驚恐。

  她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巨大的痛苦滿溢而出,她壓不下那藏了千年的苦楚,只能任其傾洩而出。

  「你怎能忘了我怎麼可以?!」

  他震驚的瞪著她,被她憤懣的怨恨打擊著。

  她的吶喊迥蕩在空中,震耳欲聾。她的身上有血,恍若當年。他可以看見,他把手插入她的胸口,感覺到她的心在他手中停下,當他抽回手時,她軟倒在地,停止了呼吸。他害怕的後退,熱淚飄飛。

  「不,我沒有殺了她,我沒有忘了妳!」

  他開口否認,痛苦的吶喊咆哮著。

  虛假的記憶,卻因她的質問,在腦海裡片片剝離,露出殘酷的真實,他捧著劇痛的頭,跪倒在地,所有朦朧不清的一切,都現出原形。

  人類的背叛、妖怪的毆打、失去的光明!

  你這個垃圾!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不是那膽小懦弱的垃圾!不是-

  你不是垃圾… …

  那溫柔的聲音,教他淚水滾落,心頭緊揪。

  然後,他看見了她的容顏,她的微笑,女人的名字清楚浮現在心頭。

  「紫荊… … 」

  溫柔又善良的紫荊,會煮飯給他吃的紫荊。他恐懼的顫抖著,想起。天啊,是紫荊!他殺了她,他該保護她的,他卻親手殺了她!驚恐從每個毛細孔中迸發出來。

  他怎能如此愚蠢?他怎能這樣對她?

  他抬起頭來,驚慌的看著那含淚指責他的女人。

  你怎麼可以忘了我?怎麼可以?

  聲,隆隆,如雷,轟得他心神俱焚。

  「秋然… … 」

  就是紫荊。

  兩人傷痛的視線,穿越千年的時空,在空中交會。

  她環抱著自己,痛苦的看著他,淚濕滿襟,像隨時就要碎去。

  他倉皇起身,跟鎗朝她走去,想觸碰她,想擁抱她,想和她道歉辯解。

  可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秒,她卻往後瑟縮,激動的顫聲開口。

  「不要!別碰我!」

  他渾身一僵,大手停在半空。「別… … 碰我 … 」她的眼裡,有苦,有恨,還有無盡的傷痛。「你走-… 」她含淚看著他,抖顫的說:「你走… …我不想再看到你… … 」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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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9:12 |只看該作者
  世界,因她的拒絕而晃動。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刃,插在他心頭。

  她就在伸手的距離,他卻無法觸及。

  咫尺,卻千里-

  他的瞳眸收縮著,沒有辦法呼吸,無法動作。

  他的手,和前端尖利的爪,還沾染著血,骯髒污穢。

  看著那個滿臉是淚,怨恨他的女人,他喉頭瘠痙,無法成語。

  她叫他走,又叫他走。

  他走過,卻只換來更多的悔恨,更多的傷痛。

  那時他只是個不人不妖、膽小怯懦的傢伙,但他學會了教訓!

  「不,我不走… …」他跪在她面前,想觸摸她的臉,卻又停住,只能灰白著臉,顫聲道:「我不走… … 」

  她淚眼矇矓的瞪著他,狠心開口重複:「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聽不懂嗎?」他的表情,因那句話而破碎;心,也碎。她傷了他,她知道,但除了自己的傷痛,她沒有辦法顧及其它,只能憤怒的哭喊道:「你走啊!走!」

  她恨他,但失去她的恐懼,讓他害怕。

  「我不要再失去妳… …我不要… … 」

  他把心一橫,不顧她的抗議,一把抱起了全身是血、無力起身的她,躍上了那湛藍的天,帶她回去,回那個數千年來,他知道且僅有,唯一能稱做家的地方。

  那是,她親手,為他佈置的家。

  第十九章

  「放開我!你這混帳!放手- 」他穩穩的抱著她,飛越了整個城市,降落在自家露台上,大踏步走進屋裡,回到房裡寬大的浴室中。「放我下來!」她憤怒的喊著。

  他拒絕放手,只是將她抱在懷中,打開水龍頭。

  溫熱的水從蓮蓬頭中傾洩而下,淋得兩人一頭一臉,衝去了她與他身上的血水,卻沖不去她眼中不斷泉湧的淚。

  「放開我!」她伸手推他,卻推不動,他有如銅牆鐵壁一般。

  「不。」他緊緊的抱著她,趁她還虛弱時,趁她還沒有太多力氣反抗時,抱著她。「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 」

  「走開!我不要聽!」他說到一半,她就抬手遮住了雙耳,痛苦的嘶吼著,可他的聲音穿透雙手,不斷傳來。他擁著她,和她一起站在蓮蓬頭下,慌急的在她耳畔開口解釋:「我只是想和妳在一起,我只是想保護妳,我只是想得到力量保護妳!」

  「你把我忘了!」她怨憤的指責,「你忘了!」

  他繃緊了肌肉,忍住痛,嘎啞開口辯解:「我從來不想忘了妳!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會忘了妳,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答應那巫女去偷書,我只剩下妳了啊,只剩妳而已… …  失去妳,有了力量又如何?」

  不要,她不要信,她不要再信。

  那麼多的悲、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苦,充滿了她的心。

  淚水,奔流不止。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她閉上眼,推拒著他,哭著道:「你走開,走開啊!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明明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我不需要你!你聽到沒有?我不需要你- 」

  他抱著痛哭失聲的她,恐懼吶喊出心中的渴求:「可是我需要啊!我需要妳!」

  她渾身一僵,緊閉雙眼,更加死命的捂著耳,卻擋不住他的聲音。

  「我需要妳… …求求妳,不要把我推開,給我一次機會,聽我說… …  」他擁著懷中顫抖不已的心愛女子,哀求著,拋棄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妳是我唯一在乎的,唯一真正想要的,我願意拿我所有的一切,換取妳!可當時的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甚至沒有辦法保護妳… … 」他嘎啞的在她耳邊,訴說自己的苦:「妳叫我走,所以我走了,只有和妳一起的回憶,讓我能在那黑暗的深淵中撐下去。如果我知道得到力量的代價,是失去和妳相處的記憶,我絕不會願意… …更別提… … 」

  他喉頭一哽,熱淚滾落,瘠痙的道:「更別提… …傷妳… … 」

  他的話幾不可聞,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顫抖,聽見他聲音中的痛苦。

  明明熱水在淋,她卻清楚知道那個緊貼在她耳邊的男人在哭,他的淚比水還熱,在她手背上蔓延,在她肩頭滴落,燙如流金。

  「對不起… … 忘了妳… … 我不是故意,我從來不想傷害妳… … 我從來不想忘了… …可我不敢面對… …不想相信… …」

  他無法成聲,無法成句,無法清楚表達親手奪去她生命的悔恨。

  「妳死了… … 因為我… … 」那回憶幾乎撕裂了他,他擁著心愛的女人,不讓疼痛的心碎去,啞聲低語傾訴:「那好痛… … 好痛… … 我沒有辦法承受… … 我愛妳啊… … 妳是我唯一珍惜的… … 我怎會忘了妳… … 怎能親手奪走妳的生命… … 怎能如此愚蠢殘酷… … 」從他身上輻射出來的悲痛,是如此鮮明。她不想聽,卻無法不聽;她不想感覺,卻無法逃避。他深深吸了口氣,淚流滿面的顫聲承認,「我不敢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 … 所以逃避… …所以再次忘記… … 」

  那悲痛,撼動著她的心。

  她戰慄著,泣不成聲,卻還是不肯抬頭睜眼。

  他哽咽著在她耳畔低語:「妳說得沒錯,我想死,一直想死,卻死不了… …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有了,卻了無生趣,我不知道我少了什麼,我的心裡有個洞,一直是空的,我試圖填滿它,卻做不到,我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到處都找不到。直到我再次遇見妳… …遇見妳,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尋找的,是妳… … 」

  不,她不要再相信,她再也不要信!

  她信過,但他對她說謊,背叛了她的信任,還把她忘記。

  她把他說的話,統統推拒出去,不留心,卻痛得沒辦法呼吸,只能淚流滿面的哀求著,「放過我,拜託你,放了我… …」

  「我不能。」他心口緊縮著,因她的飲泣和話語,被戳刺得鮮血直流。「我不能… … 對不起… … 我沒有辦法失去妳… … 」

  他擁抱著嗚咽的她,瘠痙哀求:「我愛妳,對不起… … 妳要恨我也沒關係,但不要離開我… … 別離開我… … 別離開我… … 」

  她哭得喘不過氣,再也無法承受心中那強烈情感。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但他恐慌的聲音,卻依然不肯放棄,直搗芳心

  明月,高懸於淒冷的夜。城市的夜,星星不見,只有高樓燈火。還以為是夢。

  醒來時,她還以為那只是個恐怖的夢。

  她穿著睡衣,發是乾的,身是乾的,雙手乾淨沒有血跡。

  但和她一起躺臥在床上的男人,凝望著她,眼裡有著萬般的歉意和慌懼。

  而那殘酷的一切,又是如此清晰,就像被釘在標本箱裡的屍體,毫髮分明。

  多想,假裝一切都是夢。如果可以忘記… …如果可以忘記… … 她閉上眼,淚又滴。他抬手拭去她的淚,啞聲再開口:「對不起… …」

  她揪緊了被,心痛不已,只能翻身逃避,蜷縮在被裡。

  「出去… … 」她痛苦的啞聲要求,「你不讓我走,至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 」

  他沉默著,動也不動,但他的傷痛彷彿從空氣中擴散開來,無聲撼動著她,讓她也疼。

  她更加縮成一團,抗拒。

  她好恨他,好恨這個自私的傢伙,她告訴自己,淚卻不停。

  她繼續蜷在床上,只想忘記、逃避。

  可他一直在這裡,提醒著她,即使沉默無聲,那些他曾說過的話語,依然響徹一室。

  她恨他。

  她不斷告訴自己,卻清楚知道… …

  因為愛,所以才恨。

  上一次,她愛上了他,一個妖怪,她相信他,希望他能活著,所以為他換取自由,他卻忘了,把她忘記。他承諾過的,都如虛幻。那一世,她在他手中死去,無盡的怨讓她關上心房,再也不想相信旁人的承諾話語。

  誰知道,輪迴轉世,修不到盡頭,竟又回到他手裡,竟又陷入這魔障情債之中。

  可她不想了,不想再來一次。

  她不要再相信,她不相信愛情,她不要愛情!

  天亮了,又黑了。她不言不語,不吃東西,臉色蒼白不已。他煮了一碗雞蛋粥,求她。

  「請妳,吃點東西。」

  她沉默閉眼,繼續蜷著。

  「至少喝點水。」

  床上的女人動也不動,蒼白又瘦弱,像隨時會嚥下最後一口氣。她還是不肯開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想失去她,但這樣下去,她的身體同樣會受不了。

  「要如何做,妳才願意原諒我?」他乾啞的開口。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看著他,一臉木然的開口:「讓我自己生活,一個人過完這一世,我就原諒你。」

  他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我不需要愛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靜。」

  他痛得無法言語,只能看著她蒼白漠然的表情。

  「長老說,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為妖怪永遠無法滿足,永遠不懂節制,永遠貪得無厭 … 他告訴我,我不信… 你告訴我,他錯了嗎?還是我錯了?」

  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想告訴她,長老錯了,她是對的,但他沒有辦法讓她走。

  她的語音很輕,輕得像飄在風裡,卻字字如刀,教他椎心泣血。

  「我愛妳。」

  她面無表情,輕言冷語,「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讓我走。」

  這一句,狠狠傷心。放下了那碗粥,他吐出苦澀的字句。「我是妖怪,我很貪心。」他轉身,走出去。她應該要感到得意,她將他逼了出去,得到了一點小小的勝利,在嘴上討到了便宜。

  握緊了床被,她看著關上的門,淚卻潸然。

  驀地,她感到身後有人。

  回頭,只見澪。

  白塔的巫女。阿塔薩古。澪。她不知如何進了房, 悄無聲息的站在窗邊,身上仍穿著清潔公司的圍裙,但她的相貌沒有變化太多,她和兒時一樣美麗,雙眸有著歉意。

  她沒有見過成年的澪

  對不起。腦海裡響起聲音。她淚眼迷濛的看著灣,在心中回問。為了什麼?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澪看著她,老實回答。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甘心。

  她帶淚苦笑。

  妳活下來了,恭喜妳。

  那美麗的巫女,因那嘲諷白了臉。

  我知道我所造成的傷害,不會因為一句道歉就能撫平。

  她倦累的問。

  既然知道,妳何必要來?

  巫女的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情,卻仍是道。

  因為我想彌補我犯下的錯,一點點也好。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

  澪看著她,朝她伸出了手,臉上有著溫柔的表情。

  如果妳要走,我可以幫妳。心頭,因為那個提議,猛然一抽,竟是疼。不,她不要再為他難過,不要再為他心痛。因他而起的傷與痛,總是深及魂魄,痛若鐵燒,她不想再感受。我要走。

  她含淚看著那個巫女,下了床,握住了那冰冷蒼白的柔萸。

  澪的眼裡有著同情,但沒再說什麼,只是牽握著她,轉身張開了另一隻手。

  落地封死的玻璃窗,倏然間如水波般,往外擴散,無聲出現一個缺口。

  夜風,襲來,冷如冰。

  她輕顫,剎那間,腦海裡憶起他深深的哀求,切切的低語。

  不要離開我… … 別離開我… …

  不敢回頭,她咬著牙,摒棄那些聲音,跟著澪走出去。

  巫女帶著她飛上夜空,他悲傷的低語卻縈繞不去。

  不要離開我… … 別離開我… …

  終於,她忍不住回首。

  黑夜裡,他在廳裡獨坐,注視著她應該在其後的那扇門,淚一直流。

  下一秒,竹林擋住了他的身影,但那一眼,已讓他孤單痛苦的身影,深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

  澪帶她到了一間咖啡店。紅花,開了滿院;菩提,仰天納地。「這裡的老闆姓秦,他的妻子綺麗,是我的朋友。」澪帶她落地,牽著她,上樓進屋。「樓上的房間是出租的,這裡什麼都有,三餐我會叫綺麗幫忙送。」

  澪站在客廳,把鑰匙交給她。

  「我去拿點食物上來,妳想吃什麼?」

  「我沒有… 胃口。」

  澪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沒有再提,只道:「那妳好好休息吧。妳放心,在這裡沒有人會騷擾妳,就算他來,也進不了院;這裡是個結界,外面布了法陣,妖怪無法走進。」

  她知道,這地方的空氣不同,帶著一種安慰人心的奇異寧靜。

  澪離開了,她走進臥房。

  房裡,有被,有床。她倦極,需要休息,只能躺上床,縮進被,閉上眼… … 耳裡,卻還迥蕩著他的聲音。心痛,像永不止息。暗夜裡,她一動不動,他說過的一言一語卻盤旋在心底。

  我的心裡有個洞… … 我四處尋找,卻找不到… … 直到我再次遇見妳,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尋找的,是妳… …

  她瑟縮著,揮去他的話語,他的暗夜夢行卻惶惶浮現。

  在哪裡?在哪裡?

  不見了… 不見了… … 為什麼不見了… …

  還我… … 還給我… …

  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

  她聽到自己問,感覺到他抖顫著手,撫上她的臉頰。

  妳… … 我在找妳… …

  她壓著心,用力壓著那欲裂的心,卻依然逸出一聲哽咽輕泣。

  那一夜,她睡睡醒醒,夜裡,夢裡,前世,今生,都是和他的記憶,充滿了他的低語。別哭… … 別哭了… … 低語。我愛妳… … 我愛妳… …


  咖啡店裡,很靜。

  老闆站在吧台裡,看著那胡來的巫女,沉默不語。

  好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句。

  「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他早已叫她不要再插手。

  「給她庇護。」澪瞧著他,辯解的道:「你說過,我必須彌補。」

  幾乎想歎口氣,他卻只淡淡開口:「不是用這種方式。」

  「他是個妖怪,對她沒有好處。」她惱怒的說:「我只能用這種方式。」

  「妳當初讓她和他相遇,就該想到這一點。」他指出重點。

  「我想過啊,可她不肯愛人,我只能賭一賭。」她頹喪垂頭,扁嘴咕噥:「誰知道會輸… … 」

  澪枯坐在吧台上,垂首在心裡嘀咕咒罵。都是秦天宮那蠢蛋出的臭主意… … 什麼讓秋然和夜影在一起,只要他們相愛,就可以撫平前世的心傷,秋然就會原諒夜影,夜影也能改過向善。善你媽的頭啦!

  她早就說過事情不可能那麼容易,那傢伙之前可是個廢物耶,紫荊上輩子了不起就是把他當寵物吧,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偏偏秦天宮說什麼他現在是妖怪,等級高一點,比較帥,比較強壯,比較容易得到愛,秋然愛上了之後,就比較容易原諒。

  真是狗屎,最好有人會愛妖怪!最好是有人會!

  心頭一痛,她怒想,她一定是腦袋秀逗了,才會聽信他的讒言。

  這下好了,夜影愛上秋然,可秋然卻不愛他,也不肯原諒,只想要過平靜生活。我不需要愛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靜。

  想到剛剛偷聽到的對話,她就覺得臉上浮現滿臉黑線。

  天知道,她要如何讓佟秋然平靜過生活,就算她能幫秋然洗腦,讓她忘掉那傢伙,她也無法讓秋然在這裡躲那笨妖怪一輩子,總不能要她和秋然說:對不起,妳不能出去亂逛,不然會被死纏斕打的妖怪抓走吧?以手支著臉,她坐在吧台,擰著眉頭,惱怒煩躁不已。該死,她就知道秦天宮提的這招行不通,要是說聲抱歉就可以得到原諒,她這些年還需要這麼辛苦嗎?現在搞成這樣,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秦天宮那王八蛋見狀況不對,竟然還給她腳底抹油,跑得不見蹤影!

  「可惡 … 」

  秦無明看著一臉憤懣的巫女,差點再次歎息。

  她以為自己賭輸,以為愛情只有黑白,只有兩種答案。

  他知道這巫女不懂,還是參不透,她太急,所以沒看清楚。

  因為愛,才會恨;因為愛,才覺苦。

  她不懂,還不懂。

  他沒有和她明講,得等她自己體悟,等樓上那悲傷的靈魂,休息恢復。

  所以他繼續擦著杯子,等。

  清晨醒來,她像個遊魂一般,晃到浴室,洗臉刷牙,做早晨的盥洗。鏡子裡,女人站在那裡。女人,有著削瘦的身體,蒼白的表情。那張臉,不是紫荊;這副身體,不是紫荊。她的名字,叫秋然,佟秋然。

  她不是紫荊。

  她是秋然。

  她告訴自己,卻看見他的幻影,跟到了身旁,抬手撫去女人臉上的淚跡,溫柔的擁抱著她,臉上有著無盡的悔恨傷痛。

  她痛苦的看著他,卻仍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觸碰他的臉,那溫柔悲傷的身影,卻在瞬間破散逸去。

  剎那間,心慌,意亂。

  回身,只見黑暗蔓延,鋪天蓋地。

  在那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只有她一人獨站。

  她覺得痛,無法呼吸,發現自己還在夢裡,看前世過往,輪迴不停。

  因為,她不相信,她關上了她的心。

  數千年來,生生都是這般淒冷,世世都是這樣空寂。然後,看見他在那裡,在那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淚流滿面,驚慌的四處尋找她的身影。不見了… … 不見了… … 他在白日殺伐,卻在夜裡夢行,尋找她的身影。

  在哪裡?在哪裡?

  他哭泣,揪心掏肺的哭泣。

  直到再也不敢睡、不敢夢,他讓自己保持清醒,千年不睡,只剩孤寂。

  我想死,一直想死,卻死不了… …

  她在夢裡,掩面哭泣;醒來時,淚仍在滴。

  晨光,因淚,碎了一地。

  恍惚中,彷彿又再次,聽見他懇求的聲音,看見他孤單獨坐垂淚的身影。

  別離開我… … 別離開我… …

  錯了嗎?

  她錯了嗎?

  她… … 是不是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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