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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絹] 囚蝶【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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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08:2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簡介】

他,寡情、冷絕,殺人不眨眼的一門之主;
她,無慾、沉靜,曾是千嬌萬貴的名門之後,
是什麼教他們給兜在一塊的?怕是沒得探究的了。  
需要探究嗎?無親無依、孑然一身的她,還在乎些什麼呢?
只要他別來擾她平靜,便值慶幸!
可惜他總愛在夜深時分窩進她房,不見得是索歡只是習慣!
他有眾多的妾,卻沒個真寵的,甚至冷情以待,
引得酸醋亂亂飛還波及了她,何辜呀!
這回丟了塊燙手山芋給她,存啥心來著?
費解哪!他送她東西,向來是要招禍的,這冰魄寒蟬怕非易與吧?
唉,當了江湖煞星的女人,她想她是別奢求平靜度日了可不?
他是人見人畏的江湖煞星,卻是她的天
在她的小手扯上他的衣袍那刻起
她已注定被囚了!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後記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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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08:5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咻"!

  一柄飛刀破風而至,"篤"地一聲,筆直釘在樹幹上。

  飛刀餘力未消,抖顫了好一陣,折射出刺目的日光,恰巧映在一張慘白的嬌容上。

  僵直在樹木前方的女子,動也不動,魂飛魄散得甚至不知道當那利刀擦過她臉側時,削下了她右方耳下的一撮秀髮;且劍氣更是讓她雪凝般的秀頰,畫出一條細細的血絲,凝聚成滴,滑落了下來,沾在她雪白的衣裳上,立即宣染化開,像是一株開在雪地裡的紅艷花蕊,而那花蕊,恰恰染在一隻錦繡的白蝶下,微風飄起,花搖蝶舞,好一幅景致……

  但種種風情,沒人有心思欣賞。

  即使那飽受驚嚇的白衣女子是這般的細緻美麗、我見猶憐,可在場的人──或是說,在場,而且還活著的人,誰都沒有心思去管她的一切!不管是她的美麗或她的飽受驚嚇,更別說她那撮被削下的發,以及微不足道的血絲了。

  比起眼前的修羅地獄場景象,其它種種,還有什麼重要的?!

  很多、很多的死人。死狀淒慘的死人。屍體分佈極廣,廣到超出死亡的實際人數。

  全屍,是唯一的慈悲。

  最後一聲厲嚎傳來,她猛地一震,來不及看過去,一顆頭顱已經滾到她跟前來!失去身軀的頭顱,雙目僨張,正視著她。驚恐,是他最後一抹表情。

  惡……嘔惡……

  她反胃,但空虛的胃,還能嘔出些什麼呢?只剩苦慘的膽汁不斷的冒上來,苦透她的身心。她抖得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就算有,又哪來的勇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眼前現下,若是一同被殺了,好像才是一個應該的結局。但是……

  那個人,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將手中的長劍一揮,附著在劍上的血液在半空中滴淨,當劍插入背後的劍鞘裡時,劍身已然銀白無垢。

  似乎這樣,便已完成他來此的目的,他俐落跨上馬,就要住另一邊奔馳而去──

  別走……別走呀……

  她心中微弱地低吟……不明白自己怎敢、怎會、怎能就這樣對那創造出人間地獄的男子,產生這樣的呼喚,荒謬地興起這樣的依賴?!

  可……她能怎麼辦?她只是一名弱女子呀……

  別走!求求你別走……

  若你沒讓我成為冰冷的屍體,就不該放我在這滿是屍體的地方……

  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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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燕樓"的內部鬥爭從來沒有偃息過。

  前任樓主水浩瀚在世時,放任他的徒弟自相殘殺,因為他堅信能在險惡環境裡活過來的人,才是唯一的菁英,才有資格向他爭取樓主之位。

  燕樓,是一個拿錢取命的江湖組織,既是這樣一個嗜血組織,它的領頭就不能是一個毫無功績、無法服眾的人。通往樓主之路,絕對是腥風血雨、踩著陣亡者的屍體當階梯,進而登上寶座。

  殺伐是被鼓勵允許的!只要你有意角逐樓主,就必經這樣的路;若你不想走這一遭,那就選邊站吧!押寶於你想效忠的那一方,一旦押失敗了,就是跟著身亡而已。

  只不過,水浩瀚這輩子最大的失誤是,他沒料到當競爭的殺伐結束之後,他竟是接著被挑戰的人!被他一手養大的接班人,挑戰、奪權、一步步蠶食勢力,一班人根本不耐煩等到他百年之後再順理成章接位。

  他勝了,便要取得他獲勝時該得的獎賞──樓主之位。馬上!

  被挑戰,被斗倒,直到死亡那一刻,水浩瀚的權力被剝奪殆盡,飲恨而終。

  而這樣,並不是結束。

  燕樓內的波濤暗湧,正蟄伏醞釀著。

  不管密謀著分裂或是權力重新拆解新分配,新的的事端,必然會啟開。

  而現在,也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已。

  ※     ※     ※

  葉驚鴻有許多女人,縱使他其實不是個沉湎於色慾的男人。

  "奴家千纖,今日特來給姐姐請安。"一名身段迷人、面容姣好的女子,婷婷然彎膝一福。

  這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子,連聲音都是酥人心魂、嬌媚入骨。就算是英雄鐵漢聽了,怕也要當下氣短起來,再也記不起啥豪心壯志啦!

  但是,被這個美媚地女子恭敬請安的人──一名女子,卻像是半分感覺也沒有,沒有停下步履,緩緩地在兩名丫鬟的簇擁下,持續她的行進速度,春天的花海兜攏在她身側,漫天飛舞的各色彩蝶,妝點出春天活潑亮麗的景致,讓那名置身於其中的白衣女子,被烘托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

  穿過花海,瑩白裙擺消失在拱門的轉彎處,留下滿園春色兀自喧鬧……

  "哼!"冷冷一哼,那名始終行著禮的女子千纖,這時才直立起身。"得意個什麼呀!也不過是個過氣的。"

  "哎!小姐,這可不是這麼說。到底她是個大妾嘛!樓主平日壓根兒不管後頭女人家的事,一旦有什麼糾紛,都是聽蝶夫人的話作數,誰敢不多巴結她一下哪?!"旁邊服侍的丫頭提點著自家主子。

  這些傳言,千纖在進燕樓之前就已經有所耳聞了,可她就是不服氣。

  "什麼大妾?樓主什麼儀式都沒給她辦過,充其量她不就跟咱們大夥一樣,都是侍妾罷了。她根本不受寵不是嗎?"這是最令她百思不解的地方。

  從不見這位蝶夫人特別被寵幸過,可她就是被樓主默許了治理"後宮"的權力。真是不服氣!她又不是正妻,憑什麼身份高人一等?

  丫鬟忙將她從膳房打聽來的種種說與主子聽──

  "可聽說樓主鍾意她的不吵不鬧呀!蝶夫人不爭寵又忠實,也從不在樓主面前說三道四,這就是她還能待在燕樓的原因。"

  千纖聞言,想了一下,道:

  "那就是說,我無須當她是威脅嘍?"

  "當她是管事的不就成了嗎?橫豎凝不著小姐的路。"

  說的也是,又不是樓主寵愛的女人,還費什麼心思鬥她?趕緊把自己打扮得美麗無雙爭取絕對的注意力才是正事。千纖輕哼了聲:

  "等我成了夫人,第一個就是要攆走她,什麼德行嘛!高高在上的。"

  "可不是嗎?沒多少好日子過了,也不多多計量,真當燕樓要養她一輩子嗎?"丫鬟當然極力應和自家主子。

  主僕倆扭身往另一邊的月牙門走去,不時還傳來對蝶夫人的冷言苛語──那模樣神情,就跟其他的女人一樣。

  ※     ※     ※

  六年了,跟在他身邊六年了。呵……已經六年了呀!

  一個有主兒的女人,已經二十歲的女人,她是怎麼過生活的呢?給夫婿小兒繡繡花、裁裁新衣?每天想的都是下一頓膳食的菜色配料應該如何?要是在官家,還得費神想著要如何幫夫婿打點疏通仕途之路,往夫人幫下手,務求自家官人的一路順遂……

  但不是,她不是。她只是一個江湖煞星的女人,連妾也算不上。

  所以她不為別人繡花、沒替人裁衣。什麼也不為他人做,也沒這個必要,要真是做了,才叫做自討沒趣。

  這樣的日子呀……能一直平淡下去,也真是福氣了。就算別人對她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又怎麼樣呢?那些人橫豎與她是沒干礙的。在燕樓裡,除了葉驚鴻,大家又在乎到誰了呢?所以她,不過是隨俗了而已。

  她是裘蝶,葉驚鴻第一個帶回燕樓的女人。那年她十四,而他二十二,都沒有足夠的成熟,與正確的判斷力──

  她不該跟著他回來;而他也不該帶她回來的。

  可是,一切就這麼著了,然後牽扯到今天。

  有時他來她房裡,不見得是索歡,通常是帶著疲憊,然後摟著她,在床被之間沉寂獨思。懷裡有她,彼此心卻好遠,相依偎,只是取暖。

  他們的關係,比較像是在茫茫人海裡最孑然的兩抹孤魅,偶爾撞擊在一塊,就會習慣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獨一人了,寄身於天地之間,哪裡都一樣,不會溫暖的。就像她偏冷的體質相同。葉驚鴻也是冷的,這一個她從沒瞭解過的複雜男子,身子總也是冷涼。在冬天時,他們總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漸溫暖起來,在那之前的適應,其實並不宜人。

  她的活動範圍通常不出"蝶閣",這蝶閣小小的,不過只一問臥房與一間花廳,沒給奴僕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沒有丫頭陪睡壯膽。當初她就沒跟他要,還需要壯什麼瞻呢?在她見識過修羅地獄場之後,人世間還有什麼可驚嚇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畢,她便讓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盞燈,陪伴自己。

  會不會這樣的簡單平靜,也正是葉驚鴻要的呢?所以他沒讓太多人來這邊走動。他是太警覺的人了,任何風吹草動,都能驚醒他,可人總不是草木,再頑強厲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這裡,正好給他休息。

  丫鬟間都傳說樓主極少來她這兒,可她們卻不知,葉驚鴻總是夜深人靜才來的,坐躺在她身邊,有時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發呆了?"低沉的聲音投入寂然的暗夜裡,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蕩。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麼這麼快?記得才剛剛吃完晚膳的,怎麼才坐下會兒,夜已經深了?

  他總是在深夜裡到來,那現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將手上原本繡著的鞋樣放進繡籃裡,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脫然後拿巾帕給他洗臉。雖是春寒料峭,但是他從不用溫水洗臉的。他這樣的隨時處在危機中,並不允許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說過,享受是墮落的開始。

  他隨性靠坐在床緣,眼光跟著她的舉止移動,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懾人的視線才稍止片刻。巾帕移開後,她才又對上他那雙比別人顏色淺些的眼珠子,他總是這樣直勾勾看著她,雖然已是很習慣了,但有時沒太多防備,還是會教他給看心慌。

  到底他在看些什麼呢?這是她心裡多年的疑問,但卻不想問出口。他與她之間,無須太多交心與瞭解。

  "你常發呆,是在想些什麼?"難得的,他今天竟會這麼問。

  她微怔,聲音細細的,與靜夜融成不起眼的一體:"沒什麼的。不是什麼有用的事……"

  "什麼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貫憤世嫉俗的輕慢神色。

  她在桌几與梳妝台兩邊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閉上眼時靠近眠床。清醒的他,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

  雖然跟了他六年,沒有更加親密,只讓她面對他時更想逃……她想,每一個夠瞭解葉驚鴻的人,都會希望從未與這個人有過交集吧?無論是在恩或怨上。他實在是一個太難對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倆沒有得逞太久,因為他開口了:

  "過來。"

  不想過去。但,怎敢違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說不出口的。於是,她垂下螓首,緩緩走過去,他坐在床的外緣,那也就是說,她必須爬過他,躺到內側去。

  有些認命,她一雙蓮足擺脫了繡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涼的懷抱……呀!今夜他是鍾意體膚相觸的。心中微歎,身子順從地在他懷中柔軟嵌合,由著他去。

  一屢勁風彈滅了燭火,滿室的闐暗,是他喜歡的色調。

  "你實在是個適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邊緣舔舐,讓她無法自己地微顫,總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當成什麼稀奇好玩的寵物一般測試玩弄,只要興致一來,往往樂此不疲。

  不,她一點也不適合他!從來不!

  心裡這麼駁斥著,但是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怎麼不說話?"他問。

  "……要……說什麼?"她微弱地問。

  "說說一些女人家的瑣事,說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滿或者是抱怨我多給了哪個幾疋布、又是多給了哪個幾兩月錢。"不舔她了,將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觸。屋內這麼的暗,可是他那雙眼卻像是無所阻礙,能筆直從她眼裡透視進她心坎裡。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卻也知道,他一旦問了話,斷不容許別人以沉默來搪塞他。也許他正在為女人煩心吧?正需要跟她說說話來紆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爺……究竟是多給了哪個布?多給了哪個錢?"要她陪著玩興師問罪這事兒,總得先提點她個主兒吧?她才好照著他要的說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經說了什麼取悅他的笑話一般,讓他如此的笑不可抑。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動著她的身子,她不習慣這樣的觸動,於是悄悄地將身子滑落於床的內側。也許等他笑夠了,願意放她一個好眠吧?

  可惜葉驚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靈通,那就由我來提點了。住湖邊的那個紅頭髮的,還有住竹子裡那個不吃飯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嗎?"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個吧,不過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她──裘蝶。

  因為好記,也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在一個很奇怪的情形下,兩人兜在一塊,說不上好或不好,就是這麼過了這些年。

  "聽說她們最近很受寵,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陳述,感覺是事不關己。

  "聽說?聽哪個誰說?"她問。

  "我也想知道是哪個誰在說,而又是誰允了她們多拿的特權?"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兩個月前他不在燕樓裡,幾個女人趁機來煩她,非要她給些物質上的好處才肯罷休。她懶得處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綢緞以及銀兩給分出去,然後關上蝶閣的大門,誰來求見部下開,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靜下來。看來她做得不夠周全,讓他知道了,也被這個煩到了。

  "你怪我嗎?"她問。"怪我把東西分出去?"

  他轉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棲在軟枕上,而他居高臨下,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你該知道,這種事開了例通常後患無窮。"

  但當下若不這麼做,她的耳根不會清靜。何況她們要的不過是一些身外之拘罷了,計較些什麼?

  "沒關係。"她只能這麼答,被他的氣息擾得自己心都亂了,有些無措地別開小臉,想躲開一些什麼曖昧,但其實這樣做不過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還有什麼事是覺得有關係的呢?"他問,然後自己笑著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條命,也沒個其它了。可你連命也不在乎,像是隨時歡迎老天取走一般,這樣的人,就算天下至寶放你眼前,也可隨時丟棄吧?!"

  他今天……為何這般多話?這樣的興致所為何來?她不懂,於是更加小心。

  "爺?"

  突然,一抹清涼的物品貼放在她頸項間,涼得她無防備的肌膚猛起一陣戰慄。是……什麼東西?他將什麼東西放在她頸子上呢?

  "這是?"她伸手觸摸,感覺像是拇指大小的玉珮。

  "冰魄寒蟬。"他的語氣帶笑,並道:"放你這兒,不許離身。

  他的命令讓她察覺這叫"冰魄寒蟬"的東西應該相當貴重才是。

  "也許爺應當藏在庫房裡……"

  "不,就放你這裡。"

  "為……為什麼?這種丟不得的東西……"他的語氣是否有些惡意?她猜著。

  "沒說丟不得。只不過會有些麻煩而已!"像是她的慌亂取悅了他,他的口氣更輕鬆了。

  "那……若是我丟掉了……"

  "若是丟掉,你就得賠我更有價值的東西。"

  她不明白,她身上還有什麼東西可稱之為有價值?不待她問,他又逕自說了:"你知道,燕樓不做賠本生意,我燕樓主更是不。"

  想來,他的言行與舉止,是不需要她回應的了。於是她嚥下一聲歎息,不作聲了。如果他龍心大悅了,應該願意給她一個好眠。

  一段沉默之後,她以為今晚算是過完了,他也該歇息了,正昏昏欲睡時,他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

  "裘蝶……"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著。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     ※     ※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多麼輕描淡寫的口氣,像在說天氣,也像在閒談別的不相干的事件那般。

  可這句話,卻害她一夜無眠了。

  他這樣的人,憑什麼要孩子?他根本不具備當父親的條件!何況……他與她沒名沒份,生個孩子下來做啥?受人奚笑羞辱嗎?

  不!她不!她不要為他孕育孩子!

  若他針對生兒育女這事有興趣,就趕緊把他與水小姐的事情辦一辦吧!

  水柔柔,葉驚鴻的未婚妻。

  四年前水浩瀚樓主病逝前,在各大堂主面前親自宣佈這件婚事,雖然之後四年來,不再有人提起──因為忙於內部的分化與鬥爭,可這件事,聽過的人都不會忘。只不過也不會有人刻意提起罷了!

  大家都怕葉驚鴻,也沒人知道他對這件婚約抱持著怎樣的看法;而另一個正主兒──水柔柔,對這件事也沒怎麼慎重看待的樣子,因為這兩三年來,她老是率著一批人在外頭打探一名男子的消息,看起來心有別屬似的。

  這兩個燕樓裡最具威望的人,其感情的糾葛上是撲朔迷離的,外人看不清楚之餘,半點也不敢自以為是的代為出頭些什麼。聽說數年前一個倚老賣老的長老自作主張地要求兩人擇吉成婚,好給燕樓添添喜,但他的下場是被迫到大雪山去養老,不必回來了。而且,為了防止他體力太好的跑回來,聽說還給他服下化功散,以確定他永遠無法再在燕樓出現。

  從此誰還敢說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葉驚鴻與水柔柔這一雙未婚夫妻想這麼的耗到什麼時候,不過對江湖人來說,有沒有成婚,好像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可她不同,縱使現在依附著他過日子,而日子就這麼一日一日的耗度亦無妨,但是若是還想到生子這件事,她便無法接受了。畢竟……她還是有根深柢固的官家千金教養,許多事,尤其是關係到下一代的,不能不慎重。她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孕育孩子,更別說他還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了;一個隨時可能喪命的人,憑什麼要求做一個父親?太可笑了!

  或許……他只是在說笑呢?

  想到這裡,她緩緩攤開握緊的掌心。那冰魄寒蟬,被她握得溫熱了,仔細端詳,依稀可以看到白玉裡那抹紅得像血珠的色彩,像是會流動一般……多奇怪的一隻羊脂白玉呀!它的身價大概便是這麼來的吧?

  總覺得他對她有著一種惡意,不知道這感覺打哪來,但是她長久以來便是這麼對他戒慎著。

  這玉……大抵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他親手送給她的東西很少很少,一些玉飾金釧大多都是吩咐管事大娘送過來的,他一個大男人,不屑兒女情長……何況,他與她也不是什麼兒女情長。

  以前,他送過她一隻銀貂,很凶,野性未馴,結果咬了她一口,害她中毒昏迷三天,後來還是灌她喝下了銀紹血,才甦醒過來。

  第二次送她東西,是不知打哪奪來的冰蠶軟甲,說是刀槍不入,結果還沒逼她穿上,她便被有心奪寶衣的人給刺了一刀。當然,那人的下場非常淒慘就是。可她還是為此養病兩個月。

  無妄之災哪!他送的東西,向來是招禍的。

  現在,他又送來這個,這回……她會如何?

  缺條腿?或斷只胳膊?

  唉……

  實在說,葉驚鴻真的是一個江湖煞星。

  而她,自然得遭波及,很認命了。

  誰教自六年前,她與他,就這麼纏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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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嘯風堂"裡,兩人對峙。

  "給我冰魄寒蟬。"兩個月來,水柔柔每見葉驚鴻一次,就開口索求一次。

  "為什麼我該給你?"葉驚鴻不知是給問煩了,還是終於願意理會她,懶懶地開口應著,只不過眼光沒從書頁裡移開些許。

  嘯風堂,是燕樓的議事堂,平日更是樓主葉驚鴻處理公事的地方,門禁森嚴,一般人不得進入,即使是葉驚鴻的寵妾亦然。若是不信邪硬要闖,落了個身首異處,只能說是自己活該了。

  水柔柔是燕樓裡頂尖的十大殺手之一,身份更是尊貴無比,不僅是前樓主的獨生女,更是現今燕樓的副座,地位"看起來"僅次於葉驚鴻,但是其實聽命於她的死士,絕不少於葉驚鴻。他們是勢均力敵的!

  三個多月前,葉驚鴻跑到富西城壞了她所有精心策畫的計謀,將她弄昏帶回來不說,還將冰魄寒蟬佔為己有!這口氣,她是怎麼也嚥不下的,所以這些天來,她一反以往對他視而不見的態度,每次遇著,莫不是這般景況──堅定地向他索討原本該屬於她的冰魄寒蟬!

  "是你強奪走冰魄寒蟬,那原本是我的──"她語句如冰珠。

  葉驚鴻打斷了她:"你的?無主之寶,隨意私納己懷,你還真是好意思。"

  "若不是你,那東西原本應該落在我手中!"

  "可它卻落在我手中。"涼薄的口氣,毫不介意讓人聽出他語氣裡夾帶的譏諷。

  水柔柔美麗冷艷的面孔煞青,像是極力忍耐住脾氣,然後冷道:

  "那東西對你而言並沒有用,你不過是存心亂事而已。"

  葉驚鴻搖頭,相較於她的冷凝,他的姿態漫不經心得幾乎像是一種罪過!

  "有沒有用,不是你說了算數。"

  "你──"她怒喝一聲,但是很快克制住自己。一雙美麗的杏目閃過許多思量,最後道:"我可以跟你做個交換,"

  "交換?"葉驚鴻終於擱下手中的書卷,從虎皮交椅上起身。像是總算被挑起了一絲興致:"你有什麼,是我要的?居然值得換我一隻冰魄寒蟬?"

  水柔柔抬高下巴,拒絕被他的嘲笑激怒。

  "我可以與你解除婚約,讓你去娶那個女人。並確保她不會遭受殺害。"她說著,眼光一瞬也不瞬地注意他的表情神態。

  不料,葉驚鴻竟是笑了出來,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壓迫著她:

  "你在說笑嗎?居然要求解除婚約,還一副施恩的嘴臉?我看你是瘋了吧!苦戀邵十三太久,終於心智昏瞶了嗎?!"

  "你別想激怒我!你我都知道,最想解除這婚約的人是誰!"她退開一步,不願與他有太近的距離。這人,即使長相俊美,但渾身卻是陰沉,任誰也不願在他身邊多待一刻鐘。

  "是嗎?"他沒再進逼,兀自笑著。"不管你怎麼想,柔柔師妹、我的未婚妻。"這稱呼換來她怒瞪,似乎逗樂了他,因為他的笑意更深了:"想跟葉某談條件,你恐怕得端出更有價值的東西才成,拿出這種婚約小事,真的是不值一哂。"

  不值一哂!他怎敢這般輕慢?!

  "你──"她怒叫。

  不過她的怒火沒人在乎,因為葉驚鴻已經轉身走回他的位置上了,甚至還用他一貫貝氣死人的平板音調道:"真虧了你,還能說成這般慎重!"揮揮手,是打發下屬的手勢。意思是,她小姐可以退下了。

  水柔柔當然不是好打發的,她灼視著他狂妄的身影,一字一字道:

  "你就這麼希望與我為敵嗎?"他不該輕忽她的實力!這些年她只是不想爭,而不是爭不了,他最好明白這一點。

  "言重了,你還不是個角色。"將原本看一半的書卷執起,眼睛也就凝在字裡行間了,回答得全無心緒。

  "你竟敢瞧輕我!"

  "已經是了。"有何不敢?他聳肩。

  "你以為我當真對付不了你?"

  "別只是說,勞駕做出點成績吧!"口氣像是懇求。

  這個好鬥的男人,根本不在乎燕樓現下好不容易維持住的權力平衡!

  水柔柔這才驚覺,這葉驚鴻,已經將她列為要剷除的對象之一了!兩個月前給讓她在富西城難看,不只是為了引邵離前來,重要的是連她也給惹了,就是要她正面迎戰!是她錯估了他!她以為葉驚鴻若想鬥倒她,至少還要佈局個三年,因為現在的燕樓內部,仍是有太多問題絆住他呀……

  但她估算得大錯特錯了!

  她忘了算一點──他是葉驚鴻!

  一個好戰份子,一個可以為了戰鬥不顧一切的男人!

  突來的了悟,讓水柔柔霎時忘了這三個月來追逐著葉驚鴻的原因由心底深處竄起,蔓延了全身……

  終於,要興起新一波的內鬥了嗎?

  在這樣的多事之秋?

  在天下高手都將要來到燕樓奪取冰魄寒蟬的現在?

  居然還想內鬥?!

  他,葉驚鴻,真是瘋了。

  可是,水柔柔回頭一想,卻想不起這男人幾時正常過了。他一直是瘋著的,不是嗎?

  ※     ※     ※

  "冰魄寒蟬一定在他身上,他不可能將這種重要的東西鎖進庫房。畢竟天下沒有開不了的鎖、破不了的機關!"燕樓某個荒僻的角落,兩個正在過招練功的中年男子,以耳語的方式談論著。而那些微的聲音,早被拳風腳勁的招式給淹沒掉,就算是順風耳也絕對聽不分明。

  "我亦是如是想,如此重要的物品,任誰都會放在身上,以防有個萬一。以他的武功,想靠近他可難了!"

  "現在天下人都知道冰魄寒蟬在燕樓,這燕樓未來的命運,難卜。"

  另一人卻是笑了,左臂隔開那揮過來的一掌,右手成爪,疾速往對方頸項大穴抓去──但落了空。"那豈不是正中下懷?引來天下高手,讓葉驚鴻應付得左支右絀、心力交瘁,我等正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別高興得太早,別人目標雖是葉驚鴻,但燕樓上下難道就能在這件風波裡置身事外?"

  "自是不能,但是真正的高手既無須下邊的人費心,要真有折損,也極是有限。別忘了,那葉驚鴻,忒喜歡身先士卒。"

  此話一出,兩人都笑了。

  當然這笑,也稱不上歡欣,畢竟這個葉驚鴻哪,好戰喜鬥得教人難以招架,今日燕樓會是如此,這人在功與過的責任上都得一肩扛起。

  "那現在,我們如何?"交手數百招後,兩人終於歇手,各自盤坐調息。

  "這得看小姐的意下如何了。"

  "可小姐似乎無意對上葉驚鴻。"想到水柔柔這兩年的行止,不禁皺眉:"如果連她也忌憚葉驚鴻,還有誰敢與之抗衡?她可是唯一名正言順可以聲討他的人。"

  另一個卻不作如是想。

  "小姐不想,但她別無選擇。她已經知道,想在燕樓生存下去,勢必得扳倒葉驚鴻。因為葉驚鴻根本容不下她。"

  "她終於明白了嗎?"感歎著道:"就算成了夫妻,他也不會手軟,何況一直是未婚夫妻身份。而她,心也不在葉驚鴻身上。"

  "若是在又如何?葉驚鴻就會放過她?別疑想了!這葉驚鴻,即使不是孤兒身世,也不會在乎家人在他面前一一死去吧?!"

  兩人同時想到一年前那個仗恃受寵,硬闖嘯風室,卻被暗置的機關給射殺的戚夫人。那時,她正是死在葉驚鴻面前,葉驚鴻始終坐在虎皮交椅上,眼睛眨也沒眨,嘴角甚至還噙著笑,冷冷看戚夫人自以為闖關成功地奔進,才嚶嚀著要對主子撒嬌,來自四面八方的飛刀便已穿透她身軀。死亡太快到來,教戚夫人連最後一抹得意的微笑都來不及收拾,就魂歸離恨天。

  "真可謂含笑九泉,不是?"

  那時,愛妾迷糊亡命,他只是對左右輕描淡寫這一句。然後,屬於戚夫人的風光與記憶,就這麼滅失。

  這不是個愉快的回憶,因為兩人都暗自打了個冷顫。

  任誰想起葉驚鴻的冷血無情,都不自禁要情怯膽寒,可是為了生存,早晚要對上的,不能等著任人宰割!

  雖然害怕,但是一定得做!無論如何都要拔除這個對燕樓、對江湖都是禍害的煞星!

  "你想,我們等得到時機嗎?即使大小姐已經開始佈局……"

  "等得到的!一定會有那樣的機會出現,只要我們準備充足,機會一定會到來!"

  "那現在?"

  "繼續扮演著葉驚鴻最忠實的部下吧,右護法。"

  "你也是,黃河堂主。"

  同時一笑,卻不感歡欣,反而有著幾絲恐懼。

  ※     ※     ※

  燕樓在江湖上的威望如何,或葉驚鴻給燕樓上下帶來怎樣的壓力,這些對裘蝶來說,沒有半點值得關注的地方。當然,她也不會知道,被她貼身配佩帶的冰魄寒蟬,有多麼的被垂涎,就算不擇手段也要奪到手。

  如果這是招禍的東西,她應該也不會太意外,畢竟,葉驚鴻親手給的東西,從來就沒帶給她太好的下場。

  幾隻粉蝶飛過來,在她身畔繞了繞,然後又逸去,迎向黃昏的天空,形成天際一抹美景。她只是看了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專心給池裡的魚兒餵食。五彩斑斕的錦鯉,幾乎與天空化為一色,池水映著彩霞,百花在周邊盛放,到處都是一片鬧春的景致,好不生機盎然。

  "姐姐好興致,在這邊賞春餵魚。"嬌柔的聲音打破了黃昏的寧靜。

  水池的另一邊,走近了一名白衣女子,她叫白秀芝,是一個長得非常輕靈的女子。也正是葉驚鴻口中那位不吃人間煙火,只喝露水的"竹閣"主兒。

  春風微微吹拂她雪白衣袂,像是隨時可以將她吹成一朵依天的白雲,這白夫人,飄忽得不像是個真實的人兒。

  裘蝶今天也是一身的白,兩抹白影靜立於百花之中、彩霞蒼穹之下,感覺上是遺世而獨立的。不過,因有兩個,便不叫獨,叫雙啦!

  她來做什麼?這兒可沒有白綢可供她了。這白夫人嗜白,總覺得除了她,再沒人穿的出白衣的特色,上回撥下的季布,所有的白全給她佔去,惹了一些風波,居然還讓葉驚鴻注意到了,來她耳邊說了幾句。裘蝶從無意與任何人往來,但是別人就是不放過她,連葉驚鴻都是樂於叨擾她的寧靜,這日子,又哪奢求得來寧日?

  "你想問,我來所為何事對吧?"白秀芝幽幽開口。縱使她向來少言,但仍是敵不過裘蝶的無言,這裘蝶,是可以一年半載當真不開口說半句話的。何況,有所求的人,本就該主動開口,想等到裘蝶開玉口?下輩子吧!

  然後又接著道:

  "燕樓就要發生大變故了,你知曉嗎?"

  裘蝶看著她,眼中沒有任何表情,像是無論怎樣聳動的言詞,也動搖不了她的鎮定分毫。

  "說是為了一件江湖至寶,已有許多武林高手前來,誓言要奪取寶物,不惜踏平燕樓。"

  那又如何?裘蝶將手上最後一把魚飼料丟出,拿出絲巾擦手,然後站起身,沒有打算在這邊多留片刻。原本是有的,但現在只想回蝶閣。只有在屬於她的屋子內,才能真正得到安寧。

  裘蝶的舉動讓白秀芝更快地說著:

  "他是我們的主兒呀!若他有個萬一,你還當燕樓上下會留我們養老嗎?就算你心中沒有爺,總得要替自己打算吧!我們可是在同一條船上的。而我跟你不同,我跟著他,是因為愛他!所以無論如何,定要保住爺的周全。蝶夫人,你都沒有話要說嗎?!"

  沒有。沒話可說。就算有話,也不會是對她說。

  裘蝶逕自走著,前方即是蝶閣,快到了、但她身後的人並不打算放過她,快步地緊跟而來。

  "你該勸勸爺的,現下爺忙著應付那些高手,都不來後邊了,只有你才能找爺講上幾句話,你該做的!光是為這些年爺所供你的,你一點也不思回報嗎?你一點感恩的心緒也無嗎?"為了阻止裘蝶的步伐,白秀芝輕身一閃,便已擋在前方。

  裘蝶沒有抬頭,眼光定在對方雪白裙裾上那朵精繡的銀白梅花上,輕道:

  "讓開。"

  自是不讓。"你說話!"

  "讓開。"她抬頭,蒼白而柔美的玉容上,鑲嵌著兩芒瑩然黑玉,那難得一現的威儀,與她的柔弱格格不入。

  白秀芝心中不免一詫,但是並不在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對任何稍有武功底子的人都是不具威脅性的。

  "我只要你一個承諾。你答應了,我自會讓開。"

  不。她什麼也不會應。不會有第二個人可以來脅迫她的不願!一個葉驚鴻已太足夠!

  想走,卻走不掉,唯一的允許是在這邊大眼瞪小眼。那麼,就杵著吧!

  白秀芝以為她絆住了裘蝶,可一刻鐘之後,她不再確定是誰在絆住誰了。裘蝶就是不開口,雖無法走,可她也不開口,定定望著她,眼中沒有半絲畏卻。這讓白秀芝心中打了一個突。她一直以為裘蝶是與世無爭的懦弱性子,畢竟是官家千金出身,不幸淪落於江湖,苟活在刀光劍影中,沒有嚇破膽,也該是隨時恐懼著的。

  但,一個畏縮的女人不會有這樣一雙眼,一雙目空一切、毫無表情的眼?

  那麼,這裘蝶,真正的性情究竟是……

  "你們好大興致。"

  淡然慵懶的語句自不遠處傳來,打斷了白秀芝的深思,也打破了這方僵持的沉默。

  是葉驚鴻!

  白秀芝立即看過去,但是裘蝶沒有,眼光仍是低垂,動也不動。
  在拱橋那方,一襲銀灰錦袍的葉驚鴻像是正要出門,身邊跟著剛被收入他身畔的千纖,像是要一同出門應酬。

  "兩位姐姐在賞春呢!真希望我也能很快跟幾位姐姐相處愉快,爺一定也是這麼希望的吧?"千纖嬌語如鶯啼,是一副能歌的好嗓子,任誰聽了都要酥茫忘魂起來。

  葉驚鴻沒應她的話,緩緩走過來,笑問:

  "想必今日的風景特別迷人,才讓你們二位如此眷戀難捨。兩位聊些什麼呢?"

  "沒什麼的,爺。只是一些女人家的體己話。"白秀芝淡下一張面孔,原本見著他的喜悅,立即被刺眼的"新人笑",給消蝕得涓滴不剩。

  "你呢?"葉驚鴻問著裘蝶。

  裘蝶抬頭,不敢不正視他,輕道:

  "餵魚,賞花,談景。爺想聽更詳細的嗎?"這些個瑣碎,他向來懶得多聽一個字。

  果然,他只是點頭,轉身就走。

  "爺,您慢些兒,慢些兒嘛……"

  葉驚鴻的步伐,對女性來說是大了些。就見千纖嬌呼地碎步跟上,好不辛苦的追趕。

  白秀芝銀牙暗咬,瞪視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直到好久之後想到身邊的裘蝶時,已經來不及。裘蝶已經回到蝶閣了!

  那小小的蝶閣,其實是五處香居中最小最不起眼的一處,才一房一廳,連給丫頭休憩的地方都沒有,佐證著裘蝶向來不受寵的事實,但卻沒人看得透裘蝶與葉驚鴻是處於何種關係。

  只有蝶閣,是不許任何人擅闖打擾的!
  不管現下葉驚鴻專寵著誰,誰都不能仗恃著寵而對裘蝶頤指氣使。

  葉驚鴻對裘蝶有何意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裘蝶對葉驚鴻似乎有著一種奇特的影響力。這才是令白秀芝掛心的。

  她不像其他兩個女人,此時全心全意想著要如何對付新寵千纖,白秀芝心裡在意的始終只有裘蝶一個人。

  這種在意,必須要到她終於弄清楚葉驚鴻的心思之後,才會有擱下的一天。可……她能有弄懂他的一天嗎?能留到可以弄懂他的那一天嗎?

  除了裘蝶,其他女人從來無法在他身邊留太久的呀……

  她不是裘蝶,那她,還能留多久?

  ※     ※     ※

  如果葉驚鴻垮了,她們這些女子的下場會是如何?

  埋首於女紅裡,漫遊的思緒終是游移到白秀芝那些話上。

  下場嗎?不是被誰佔為己有,便是被殺或驅逐,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嗎?對她們這些弱質女流來說,江湖畢竟是男人的天下,被圈地於其中的她們,其實沒有多少選擇。

  "又發呆?"

  從敞開的窗口掠進一抹身影,定身時便是安坐在椅子上的姿態,彷彿已落坐了許久,連一絲塵埃都沒驚動,人已來了。

  來的人,當然是葉驚鴻。除了他,這蝶閣還有哪個男人能近呢?可他,這幾日,未免也太常來了吧?她起身為他倒一杯溫熱的參茶,心中浮現這個疑問。自從他自富西城回來後,三天兩頭的便會來她這邊過夜,有時清晨醒來,不意發現了他沒帶走的披風,才會知道他那一夜是在她身邊休息的;有時沒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卻也隱隱覺得他似乎來過……

  總之,這些天來,他太反常了。這是為什麼呢?

  將參茶放在他面前,轉身就要拿巾帕給他淨臉,可是他一把抓住她,力道有些大,讓她踉蹌地跌進他懷中。

  "爺……"她輕吟。

  葉驚鴻一手摟著她,一手在她身上摸索。但不是為了挑情──他當然有縱慾的時候,但不常。只一下子就摸遍了她的脖頸、腋下、腰側,她身上能藏物品、能裁暗袋的地方都摸完了後,問道:"給你的玉呢?"

  她被他突來的孟浪給驚得臉都紅透了,完全不見平日的蒼白冷淡。急促道:

  "在裡邊,方才沐浴完,擱在一邊……"

  "剛沐浴完?"注意力被轉移,他就著她被扯開的衣襟口,鼻尖一湊,就在那一方嗅聞起來。"很香。"

  唉,唉唉……這可怎麼是好……她只能無措地任由他去。這些日子的他,愈來愈反常了,從他說要她給他生個娃兒那日開始,他就變了。

  難不成,這些改變,都是為了要她生孩子嗎?

  "你……要娃兒是吧?"上仰的螓首讓她的眼神祇能游移在屋樑上頭,似有若無的聲音逸出唇畔。

  湊在她頸子問的頭顱一頓,模糊問著:"什麼娃兒?"

  顯然他是忘了。

  說不上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她回答的聲音裡有一絲歎息:

  "沒什麼,不說那個了。"他忘了也好,忘了那個兒戲之言,對兩人都好。就怕他頑性一來,偏要她生出一個孩子哪!

  她不想為他生下子嗣。就算不敢反抗他,心中真的是千萬個不願意。他這樣的人……以及,她這樣的人……都是不適合為人父母的。

  由於看著上方,所以沒發現葉驚鴻的鼻間雖是又湊入她衣襟裡,但是那雙眼,卻是沒離開她的面孔,對她的失神,像是知道了些什麼,又在探查些什麼。

  她以為這樣的沉默將會直到入睡那一刻,但是他卻是開口了:

  "你想過嫁人嗎?"

  嫁人?他說……嫁人?"沒有。"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

  "任何人都沒有嗎?即使是我以外的男人?"像是對這話題興致濃厚,他繼續問,沒有放過她的打算。

  裘蝶思索了一下,確定腦中還是一片空白,道:

  "沒有。"

  他笑,氣息噴在她頸子間:

  "你這六年,真是一點也沒長進。"

  沒長進?是嗎?她並不太好奇他語中的深意。

  "你一直是那個嚇壞了的十四歲女孩。"他伸手扶住她後腦勺,讓她不得不正視她,接著道:"雖然有點晚,但不是無法補救。"

  什麼?他在說什麼?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她一顆心戒慎起來,小心望著他,就怕他來個什麼驚人之舉。

  "該長大了,裘蝶。"

  什麼意思?

  "你不是個女孩,早是個女人了。"

  心,愈來愈慌,怕他嘴角那抹笑。通常看見他露出這種笑的人,下場往往淒慘……

  "我不想等了。"他是這麼說的。

  然後,沒在這邊過夜,從原來的窗口飛出去,留給她一夜無眠,以及一顆惶然的心。

  這葉驚鴻,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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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2: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鳳陽城與定遠城的交界處,有一驛站,叫"客盡歡",除了提供旅客與馬匹休息吃住的服務外,還有一些活色生香的行當給男人們樂和樂和。雖不精緻,但可說是酒色賭都具備了,所以這間地處荒僻的郊外驛站,常常是川流不息。而最近更是生意興隆,簡直是房無空間、座無虛席呀!腦筋動得飛快的驛站老闆,馬上差人搭了幾十間草屋,克難的充做客房,居然也是供不應求。總之,這客盡歡驛站哪,近來是鴻運齊天啦,財源滾滾來,猶如泉湧一般!

  擁擠的食堂一角,不顯眼的角落,吃了八分飽的女孩兒開始左顧右盼地觀察著人來人往。

  "沒見過哪個驛站這般熱鬧的,這裡真奇特。"脆嫩的聲音裡滿是好奇,搭著一張討喜可愛的小臉蛋,讓見著她的人都忍不住油然生起一股好感。

  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名看來成熟穩重的溫雅男子,他的聲音連同他的人一般聽起來也是舒服得緊,是那種介於中低音調之間的嗓音。

  "雖是如此,你也別淨盯著人看,當心招禍。"伸手將她的小頭顱給轉回來,要她嘗嘗新端來的甜品。

  小丫頭低頭喝了一口,也沒說什麼,就不喝了。繼續用她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各形各色的人。本來是漫無目的地亂看,不過很快地被一處吸引住所有注意。

  在門口,兩方人馬發生一點摩擦,氣氛一下子轉為劍拔弩張。一群剛從對面賭坊灰頭土臉走出來的年輕人,在進入食堂時,與一位正要走出去的男子差點撞在一塊,不過男子警覺,沒與他們撞著,便已閃開三尺──看起來是個練家子。

  理應沒什麼事的小插曲,卻在幾位青年的叫囂下,門口那邊頓時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

  很明顯的情況,這幾位在賭坊輸得精光的年輕人,非常迫切想要找一隻肥羊來賺一些翻本的錢。而此時那位獨自一人且穿著不俗的男子正是上上之選。

  "你別想走!"七八個年輕人很快地圍成一個小圈圈,將男子困在其中。"大黟都看到了,你這小子冒犯了我牛大爺,你自己掂掂合算合算,該給爺兒們多少補償。隨意給個千兒八百文錢,我們也是不計較的。"

  男子面無表情,只道:

  "讓開。"像是眼前的地痞惡少不過是蒼蠅臭蟲之類的小東西,嫌惡有之,倒是看不出分毫懼意。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你這孤陋寡聞的小子,分明不知我們'定遠八哥兒'的厲害,我牛──"話未完,一記飛腿將那個牛惡少給踢到數尺之外哀嚎。

  "牛大!"幾個人厲聲大吼,接著便是齊攻向中央那位吧羊。心知此人不是尋常的商人,而是個練家子,頭皮發麻之餘,總得討回一點面子,否則日後這驛站,還有他們哥兒們作威作福的份嗎?何況他區區一個人,豈敵得過七八個人聯手?不怕的!

  "弟兄們,上!給他一個教訓……"先是這樣的起頭,然後是"哇!"、"嗚……"之類的痛嚎,很快為"落花流水"四字做出完美的註解。

  勝利的一方,也沒說些什麼"不知死活的東西,這次大爺就饒了你們"之類的勝利宣言,便默默轉往繫馬的那邊。原本事情理當這麼結束,可就是有人不肯罷休,只見刀光森冷一閃,伴著一道黑影往那人背後招呼而去,眼看就要偷襲成功──

  "唔!"一聲悶哼,那偷襲者還來不及將短刀刺進男子身體,便已被一道勁力給點在當場,就見他──自稱牛大爺的人,雙手交握著匕首高舉過頭,身軀呈現奔跑的動作,一腳在地、一腳正要跨出,好一個金雞獨立式。可惜他的姿態看起來危顫顫地,隨時可能跌趴在地、牙崩骨散,模樣實在不太帥。

  男子動也沒動,可見出手的人不是他。

  男子暗自散去左手凝聚的內力,回身看了眼牛姓男子,然後再望向食堂內。此刻食堂內一片安靜,皆把注意力放在外頭的打鬥上。在眾多看向他的估量眼光中,男子還是尋到了那雙含笑的眼,也很快認出來那人身份,是……邵十三?

  才想著,邵離已經走出來,身邊還跟著兩個人。那路奇自是不陌生,但是怎會有小丫頭?邵十三的身邊從不納閒雜人的,而他看來,這孩子就是一個不太經用的的閒雜人。難不成他看錯了?

  "別來無恙呀,孫莊主。"那頭,邵離已然拱手招呼。

  被稱做孫莊主的男子也拱手回禮:

  "過得去。久違了,邵會主。"

  邵離苦笑:"請稱在下邵離即可。"

  那個被稱為孫莊主的男子把眼光留在小丫頭身上,多看了好幾眼,除了顯示出他的訝異之外,又像有些什麼別的情緒……

  "這位是?"他問。

  邵離將小丫頭牽過來介紹道:

  "她叫湛藍,是我的義妹。藍,這位是'擎風莊'的主人孫達非莊主。"

  叫湛藍的丫頭恍然道:

  "啊!我知道擎風莊!就是被江湖尊稱為神捕的孫達非的山莊,連朝廷都表揚逍擎風莊的功績呢!好年輕的莊主呀。"

  孫達非被直勾勾瞅著看,心下不免有些微辭,一般有教養的小姑娘,哪敢這樣看一個大男人?多少要曉得羞的,十四、五歲的年紀哪……同樣豆蔻的少女,風情卻是天差地遠。莫名地暗歎口氣,他把注意力移回邵離身上。

  "怎麼會來定遠?莫非當真是為奪回冰魄寒蟬?"這些日子沸沸揚揚全江湖的就只這件事了,他無意參與其中,但多少是注意一些動態的。

  邵離與他一同走向馬廄,道:

  "東西倒不一定要取回,可總得前來燕樓招呼一聲。孫莊主呢?是路經定遠,抑或是特意來此辦差?"

  孫達非頓了一下,抬頭看向東方的天空,淡道:

  "是有一些小事將在定遠停留幾天,不過我的目的地是'楊梅屯'。"

  楊梅屯?呀,是了,現在即將三月,每年清明時節前後,這位孫莊主都一定是在靠近鳳陽近郊的楊梅屯度過的。邵離想了起來,也就沒再多問了。

  而這孫達非也不是多舌之人,不知道他怎樣看待邵離,應該是頗有好感的,不過也僅止於此了,沒再多說些什麼,微一點頭就上馬走人,連什麼"後會有期"也不說。

  "他就這樣走了喔?"許久,湛藍對著遠方馬蹄揚起的塵煙喃喃問著。

  邵離輕摸她後腦勺問:

  "不該嗎?你認為還得怎樣才成?"

  她轉頭看他:

  "剛才你救了他耶,而,如果你們是朋友,就不應該只談這麼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呀,不是?"

  邵離牽著她小手回食堂,笑道:

  "不,剛才我沒救了他。"

  "咦?!"湛藍眼睛瞠得好大,腦袋轉呀轉的,訝道:"難不成大哥救的是那個惡少的命?如果剛才大哥沒出手,那個孫莊主會殺了惡少是嗎?"

  聰明的孩子。邵離只是點頭,沒說太多。將她帶回位置上,心思只在多餵她吃一些東西,前些天都在荒路上行走,三餐也只是乾糧果腹,沒吃上一頓熱食,兩個大男人習慣了,就怕小丫頭挨不住。這驛站的食物雖不精緻,但總算是熱呼呼的湯飯,可得哄她多吃一些。

  "藍,來喝這雞湯,剛起鍋的。"他給她舀了一碗。

  湛藍接過,一邊啜著,也不忘發表她的好奇心:

  "大哥,那孫莊主算是您的朋友嗎?"

  想了一下,點頭:"算是吧。"

  "那他為何不肯與你多做寒暄,就逕自走了?"是大哥做人一向失敗,還是他專交這種怪裡怪氣的朋友呀?記得那個"龍幫"幫主,叫龍九的,也是不太搭理大哥呢!

  "他路經定遠,不是特來與我寒暄,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朋友是這樣交的嗎?若大哥的朋友皆是如此,那您一定很無聊。"

  邵離聞言一笑,也不反駁。在江湖上,朋友的認定範圍可大可小,有的是摯交,有的是點頭之交,有的則是惺惺相惜,卻不適合太過深交,維持在淡如水的範圍,敬重其人格也算是了。

  小丫頭的人生閱歷尚淺,哪會懂得這道理?自是會覺得奇怪了。

  喝完雞湯,她又發問了:

  "大哥,您想那個神捕來這裡做什麼?會不會是想解決燕樓這個組織呀?"湛藍曉得比之於惡名昭彰的燕樓,那擎風莊簡直就是正義到不行的鏟奸除惡組織,若是兩造對上,應該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邵離搖頭,輕聲道:

  "他來,只是為了追悼故人。"

  "嗄?故人?"

  他拍拍她可愛的面頰,點頭道:

  "清明前後的時日,他只用來追悼,不理其它。"

  ※     ※     ※

  清明時節了哪……

  終年總是一襲白衣,像是無止無境的追悼,對於清明,倒也就沒多大感覺。

  該是祭祖的時節,她,孑然一身的她,連個可祭拜的墳頭也尋不著。只能遙望天際,任憑落下的雨絲,替代她早已流乾的淚,終日嗚咽不休。

  那年,也是春天,也是清明前後,殺戮便這麼的展開,有的人甚至還沒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便已成為刀下亡魂。

  而她,倖存的唯一一個人,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也真是奇跡了,竟沒失心的瘋掉。經歷過那樣事件的人,不是共死,也該要失魂失智地了卻殘生吧!可她居然沒有,至今想來仍是不可思議的。

  那年,她只記得自己被遺棄了,那時屠殺完所有盜匪的葉驚鴻並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對他來說,這個修羅場的戰役已經結束,他想屠殺的人無一逃過,其它種種便不干他的事了。而她攤在寒風之中,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一直疑傻在屍堆血塊之中,至於後來發生什麼事,做了些什麼,她已毫無記憶……

  聽說她昏迷了近一個月。

  受到的驚嚇太大,然後又遭受風寒,大病一場,幾乎給病去一條命。但沒有,她還是痊癒了,雖然折磨成了皮包骨,剛開始看起來簡直像是披著一塊人皮的骷髏,調養了半年才終於能無須人攙扶的行走。

  而,醒來時,人在燕樓。一個陌生的地方,全然沒一張熟悉的面孔。輾轉知道是那個大開殺戒的青年帶她回來,也抓來幾個大夫搶救回她的命。為了什麼救她?她不知道。她甚至連問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他有一年的時間沒在她清醒時出現。後來,也就沒機會問了。不是不想知道的,可是面對那樣一個可怕的男人,問他什麼,都是不恰當的。何況他不見得願意回答:就算回答了,恐怕也是教人心驚的答案……不問,也罷!

  那場病造成她深深的遺憾,因為她沒機會給家人收屍,後來更連那些屍骨何所蹤更是無從知曉!

  一直以為親人的屍骨一直可憐地曝在荒野,任由風雨摧殘、鳥獸啃噬,所以她身體康復泰半時,便緊抓住每一次葉驚鴻前來的機會,壓抑著恐懼之心,懇求他帶她去那荒原,為親人收屍立墳。

  那真是不容易的事,因為她太怕他了,偏偏他又問著她:"你能提供什麼,以做酬庸?"那語氣,是輕蔑著她的孤身孑然,也像是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時她是這麼回的:"我……我可以給你身子!"那是,她僅有的。不是身體的清白,而是尊嚴──她僅有的最後一點官家小姐的尊嚴。
  他大笑,笑她的天真。"我無須答應你什麼,就能輕易得到你身體!你居然不清這一點嗎?"

  "我明白。"那時她的聲音是虛弱的,有著恐懼,也有著抖顫的堅強:"若你……執意強佔,佔住的只是身體,而非我……雙手供奉上的自尊。這是不同的。"

  他止住笑,一會後才懶懶問:"我要你的自尊做啥?"

  "踐踏。"她,當時這麼回。

  然後,他終於帶她去了。可是遺憾的,那片無人的荒原已經不是屍橫遍野的景象,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連一根殘骨也看不到。雜草蔓生的景象,像是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便沒有人跡出沒於此過,更遑論經歷過血腥事件了。

  行人來過此地了,或者是官府出面來收屍了吧?把那些被盜匪屠殺的裘家人與那些被葉驚鴻屠殺的盜匪屍首,集成一個亂葬崗,碑上書著"無名氏",是嗎?

  那麼,她那些可憐的家人,何能安穩長眠於九泉?!如果竟是與盜賊同葬一穴的話……

  "怎麼……是這樣呢?"她顫抖問著。

  葉驚鴻臉上無任何表情,對他來說,這荒野變成怎樣,一點也不干他的事。

  "就是這樣。走了。"

  "人呢?他們呢?"她抓住他袍袖問。

  "你不會以為我該知道吧?"他不耐煩了。

  "你不知道嗎?"她絕望地問。

  他沒回答,可能是懶得回答一些廢言廢語。抓著她上馬,便趕路回燕樓下。那幾年,是燕樓內部鬥爭最白熱化的時刻,他撥冗帶她出來,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一不小心就會失去性命,或者失去他已建立的勢力──這是後來她才知道的。

  這個男人,不容易瞭解。而她也從來不想對他有更多的瞭解。如果他可以別來惹她的話,她的日子應當會好過一些。可她也知道,他留她在身邊,從沒打算要她好過日子呀!畢竟她把尊嚴呈給了他,也就由著他去逗弄賞玩,一點意見也不敢有。

  她不知道其他的女子為何會想跟在他身邊,若是屈於威逼或利誘,說的過去。但要是真正的心甘情願,那就匪夷所思了。

  服侍這樣一個男人,多麼辛苦啊!

  "你想不想離開葉驚鴻?"突來的聲音,侵進她被雨絲攏罩的小天地。涼亭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裘蝶萬分訝然,因為問話的人是水柔柔!一個從不把正眼浪費在她們這些姬妾上半瞥的燕樓正主兒!裘蝶甚聖以為,水柔柔連她們這些人的面孔都分不清楚。怎麼,此刻竟會來此,還一副像是早就知曉她的神情?

  "大小姐。"她輕輕一福,很知本分的行禮。

  水柔柔第一次這麼仔細打量著葉驚鴻的女人。

  她很美麗,而美麗當然是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葉驚鴻沒興趣收藏無鹽女,就算那無鹽女多麼有德有賢又忠心,亦是枉然。天下問的男人,多是好色者眾,好德者少,沒幾個男人能例外……除了,那不識好歹的邵離!

  想到那個傷她心的男人,總不自禁銀牙暗咬,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能將這種難堪壓進心底深處,暫時遺忘。

  這女子,記得是叫裘蝶。有著名門千金的氣質,舉止之間,文雅得與整個燕樓格格不入。她又很靜,六年來許多女人在葉驚鴻身邊來來去去,也沒聽過她說過一聲什麼。這很奇怪,就算是最卑微的伺寢僕妾吧,也會爭風吃醋,在歡情正濃時偎著主子討些好處,順帶排擠別個女人。但是裘蝶不僅沒這麼做過,甚至像是害怕葉驚鴻來找她。

  害怕葉驚鴻其實是對的,如果一個女人夠聰明,就不敢因為正受他寵兒沾沾自喜,反倒會更畏懼於他的反覆無常,隨時地翻臉無情。所以水柔柔才會對裘蝶另眼相待。

  這些年水柔柔並不願與葉驚鴻衝突,可是暗地裡自然防著他的一切,所以搜集對自己有利的情報成了重要的工作。這也是她知道裘蝶的原因,也知道葉驚鴻目前所擁有的那五個女人,對他所抱持的態度。

  水柔柔再問了一次:

  "你想不想離開燕樓?離開葉驚鴻?"

  裘蝶低著頭,似乎對這問話無所感覺。溫順應著:

  "我想不想,並不重要。"

  "不重要?你只能任憑他處置,一點也不敢違逆是嗎?"語氣裡有著對她懦弱姿態的輕視。天之驕女的她,從來不退縮委屈自己的。"你該有些自己的風骨的,畢竟你不是其他那些窯子出身的女人。"

  風骨?她早把尊嚴賣掉了,又哪撐得起風骨這東西?裘蝶不語,只是低垂著頭。這位水小姐,是燕樓裡僅次於葉驚鴻的難纏人物……幸好,是次等難纏的,不然她一定難以招架。

  "你想離開他,卻因為孤身一人,所以別無它想是嗎?"是了,也必然是因為這樣的忌憚,所以不敢奢想離開葉驚鴻。

  "不是的。"

  "如果我能替你安排後半生的生活呢?一個你滿意的生活,你會接受吧?"水柔柔逼近到她眼前來,由不得她退縮。

  "不能……我不能聽大小姐的安排。"裘蝶沒有被水柔柔的咄咄逼人壓倒,仍是溫雅的聲音,卻不是唯唯諾諾。

  "你怕他?你認為我不能周全你?"水柔柔認為自己被侮辱了。語氣更形冰冷:"別瞧輕我的能耐。這些年我沒與他正面衝突,不代表我不能。對你的下半生,也絕不是哄騙,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脫離葉驚鴻只是其一,重要的是還能給你一個敬重你的男人。"

  "大小姐,我不……"

  "記得一個叫裘非的嗎?"水柔柔問。滿意地看到裘蝶一臉震驚。

  裘……裘非?!

  "你記得。"水柔柔笑了,明艷不可方物。"你以為家人全死透了,於是死心跟著葉驚鴻過日子。但是我替你查到了,有一個叫裘非的,多年來一直在找尋裘家人的下落,已死的、未死的,他都不放棄。"

  裘非……她記得的一個名字,雖然不是很熟稔,但卻真的是與她裘家有關的……原來還有活下來的人……不只是她獨活著是嗎?是嗎?突來的震撼讓她無法言語,只能呆呆看著水柔柔。

  "看來,我們有合作的基礎了。"

  "大小姐……"

  "站在我這邊,你會得到你要的生活,你可以離開葉驚鴻,重新過得像個人樣,不必仰人鼻息。想想裘非吧!一個會為你建立起新生活的男人。"

  心亂,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離開葉驚鴻?這一生她還能有離開葉驚鴻的選擇嗎?就在她已經認命於現下的情狀時,突然有人來告訴她,她的生命還有別的出路呵……

  怎會呢?是真的嗎?是假的吧!

  水柔柔將裘蝶逼至角落,讓她背抵著欄杆與亭柱,再無可退。

  "不必怕,只要聽我的就成了。你要做的事並不多,平日就維持這個模樣,無須做些什麼。也許,你只要做對一件事,便已是幫了大忙。"

  裘蝶雙手直抖,美麗的面孔益加慘白,她無法回答水柔柔任何話。

  而水柔柔也不逼她,只道:

  "你自個估量估量。不過,既然你已知曉如此多,該知道,想脫身是難了。"

  說罷,轉身走人。在踏出涼亭,步入雨中的一瞬間,一柄紙傘遮在水柔柔頂上,沒讓雨絲沾上她身些許。那個執傘的黑衣人,沒人看清他是打何處來,原本又是在哪裡棲身,看起來武功深不可測。

  裘蝶望著他們消逝的方向,一顆紊亂的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終是進來了呀。

  起得了什麼作用呢?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人,豈禁得起水柔柔這般看重呵?真是太抬舉了呀……

  唉……近來只要一出蝶閣,就會沾染是非,不知是什麼緣故。她,對他,起不了作用呀!為什麼除了她之外,別人都看不清呢?

  ※     ※     ※

  "交出冰魄寒蟬!"熱鬧的花宴場合,突來一聲尖銳的喝斥。

  "爺……救我!"嬌綿綿的抖音從陰森森的刀口下吐出。

  花宴的無人一端,出現了兩男一女,那位顯然是被挾持的美麗女子正是燕樓樓主的新寵千縴夫人,而一左一右制住佳人的,竟是消失於江湖許久的塞北雙雄!他們可是惡名遠揚的難惹人物呀!

  "槽!塞北雙雄挾持的是千夫人!"幾個燕樓的侍衛倒抽口氣驚呼。

  這是定遠首富錢繼言所舉辦的賞春宴,在錢府位於郊外的桃花林裡舉行,前來參加的莫不是定遠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其他當地武林幫派來捧場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連燕樓樓主葉驚鴻都請得動!可見錢繼言人面之廣、財力之雄厚。這葉驚鴻,可不是誰都請得動的!

  可以說,發生這樣的事,錢繼言是臉上無光的!就見他領著府衛氣急敗壞地上前叫:

  "你們是哪裡來的草莽!居然在錢府的土地上鬧事!還不速速放開千縴夫人!"

  "閃開!這裡沒你說話的份!葉驚鴻,是個男人就滾出來,再不出來當心你這個美妾就要命喪刀下!"塞北雙雄的老大佟訖揚聲叫著。彷如破鑼般的嗓音刮得眾人耳膜生疼。

  面對這樣的陣仗,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賈們當然全數後退,退到有府衛保護的地方。留在原地的,只剩江湖人。而江湖人裡,最顯眼的正是那名身著白衣、悠然坐在桃花樹下品酒的葉驚鴻。

  他少見的俊美容貌,早已是所有目光注目的焦點,加上他赫赫的聲名,誰不是既敬且畏地戒慎著他?!

  "爺……救命哪……嗚……"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千纖,哭得是梨花帶淚。雖不見方纔的風情萬種,但現在的哭姿,倒也別有一番惹人憐的韻味。

  "葉驚鴻,想要你女人的命,就交出冰魄寒蟬!"不必介紹,塞北雙雄已經明白誰是他們要找的正主兒了。

  "若我不想要她的命呢?你們還有什麼可威脅的?"葉驚鴻看也不看那邊的情況一眼。逕自又倒了一杯酒,倒滿盞時,一朵粉白桃花輕悠悠地飄進酒杯裡,蕩出一波波水紋,像是寫在春天裡的風情,迷人極了。

  "咻"!塞北雙雄裡的老二佟萬像定要示威,甩手丟出一顆鐵蒺藜,目標是葉驚鴻手上那杯酒!

  "鏗"地一聲脆響,鐵蒺藜撞擊了白瓷酒杯,卻無法將酒杯擊碎,反倒被那酒杯輕輕一撞,便以更快的速度飛了回來!

  塞北雙雄警覺地往兩方閃開,並刻意讓那暗器險險擦過美人兒無瑕的頰邊,只差那麼一丁點,那張臉就要毀了。

  "你不怕我們當真殺了她嗎?"雙雄叫著。心中開始疑慮自己是否太過高估了這女人對葉驚鴻的重要性?!

  葉驚鴻只是笑,對那雙乞憐的美眸視而不見。

  "殺了她吧!我會把你們兩個送給她當陪葬品。"仰頭喝下那杯酒,連同桃花也含進嘴裡。相較於眾人對他言詞的震驚,他自己倒是愜意的緊。喝完酒後,見到情況仍維持原樣,疑問道:

  "怎地還沒動手?"

  "爺呀……嗚……"嚇得手軟腳軟的千纖整個人攤在地上,只能一直哭。期望這樣能哭出他心中微乎其微的憐愛之情。

  塞北雙雄心中衡量了情勢之後,趁葉驚鴻低首倒酒的空檔,迅速手刀一劈打昏千纖,然後以鬼魅般的速度欺向葉驚鴻,想攻他一個出其不意!他們知道葉驚鴻是如何坐上燕樓樓主大位,所以從來不敢輕忽他的實力,今日才會以挾持人質的方式逼他就範,而不是直接向他宣戰。混跡江湖,沒有人是永遠的強者,武功的修為上,一山還有一山高,他們兄弟之所以少有敗績,正是因為從不小看任何一個對手,也懂得找對方式出手。而現下,面對這個武功深不可測的男子,他們只能以奇襲的手段,來搏取成功!但……

  一陣尖銳的金屬碰擊聲之後,三道迅影分立三處。而,葉驚鴻居然仍是坐在原處,不曾移動過。

  與塞北雙雄交手的,是一名魁碩巨大的外族男子。一頭凌亂的銀灰長髮披散,看不清他真實容貌,手上執雙刀,藍森森的刀芒煞是令人心驚,怕上頭是淬了什麼劇毒的。

  此人武功高強,手上武器更是凶殘,這也是塞北雙雄不敢戀戰的原因。

  "葉驚鴻,你竟然畏戰!"

  雙雄的叫囂只讓葉驚鴻歎了一口氣。

  "如果賢昆仲連我的手下敗將都打不過,怎敢說出這種大話?不怕風大閃丫舌頭嗎?"

  什麼!塞北雙雄差點被激得衝上前去。但那位"手下敗將"橫刀而立,若欲與葉驚鴻交手,勢必得先撂倒此人,他們兄弟一點把握也沒有。

  "你們真以為好戰如我,只要隨便一個雞毛雜碎叫囂,我都奉陪嗎?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吧!想拿女人威脅我,也得要找個對的。"他站起身,像是終於被壞了遊興,拂去一身桃花落葉,又道:"去跟水柔柔請教吧!她肯定比較清楚我的弱點。建議你們合作,這麼一來,爺兒我,可能還有點興致與爾等交手看看。"

  說罷,對宴會主錢繼言點了下頭,逕自走人了。從頭到尾沒看那個昏倒在地的美人兒一眼。

  絕情得教人打心底發出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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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3: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樓主有令,今夜晚膳設於"頤春園",命五位姬妾都得前來用膳,話話家常。

  家常?既不是家,何來家常可說?傳來這口訊,真教人聽了不自在。可誰敢藉故不與會呢?從來沒費過這種心思的葉驚鴻,突來這麼一招,不知在計量些什麼花樣。

  裘蝶暗自一歎,吩咐前來服侍的丫鬟將正式的衣服從箱底挖出來漿平整理一番。出席這樣的場合,總不好仍是一身常服,偶爾也該慎重打扮的。不然豈不又招來他的注目,說些讓人心顫的話語,她可是招架不住呀!面對他那樣的人,最好不要特別突出的表現,如果其他姬妾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她最好也是。若堅持著平日的樸素,突顯在宴會裡成為一抹出凡白蓮,那她接下來的日子絕對不會太好過。

  引起他的注意,是她現在最不希望的事。

  在丫鬟的巧手下,她梳著挑心髻,髮髻的中心點簪著一朵銀絲編成的牡丹花飾,相當典雅。既不顯太過華麗,又不會讓人感到寒酸。

  她穿白衣,白衣上鑲著銀線,一朵朵百合花若隱若現地盛放在上頭;纖腰如束,被粉黃絲帶輕輕綰著,下著淡色的月華裙,讓原本的單一色調,當下繽紛了起來,形成一種雅致的熱鬧。

  妝成之後,讓丫頭拿來一件滾著白毛邊的大紅披風添上,便已算盛裝完畢。

  來到頤春園,當然樓主是未到的,他的五個妾室,倒是已來了四個──連她。算一算,尚未到的,就只剩樓主與千纖了。

  這些姬妾,都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所以多少曉得要表面維持著一些客套友好的關係,避免與任何一位姬妾正面為敵。

  當然每個人都希望成為葉驚鴻最重視的女人,但是在大位未定時,合縱連橫一番是必然的,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戲碼,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不過,裘蝶一向與她們隔得很遠。幾年來這樣的生活算是安穩吧?而這種安穩,前提是讓她們認為,她裘蝶毫無可懼之處。

  對她們這些青春正盛的女子來說,她算是失寵的老妾了吧?畢竟這兩年沒傳出個什麼關於葉驚鴻夜宿她那兒的消息,這是她耳根能清靜的原因,她知道。就不知道這事兒,他……是否也是知道的?

  "蝶夫人,你這銀絲牡丹,可真是雅致,不知是哪個巧匠所製?改明兒奴家也去訂製一隻。"目前排名第二的香夫人第一個過來找裘蝶說話。香夫人,本名林棠艷,居住於"香閣",於是稱做香夫人。

  她在葉驚鴻身邊兩年半,年資看來雖不長,但已經是繼裘蝶之後,待在葉驚鴻身邊最久的女人了。

  四夫人叫玉碧,一個外族姑娘,紅髮灰眼,身形健美高挑,高過所有女性半個頭身,她叫玉夫人,向來不太矯情掩飾的,人一走近,就開口道:

  "蝶夫人,你知曉昨天發生在錢繼言別院裡的事嗎?那個小妾被挾持的事,爺有沒有跟你提起?"

  裘蝶見她們全圍了過來,一時也沒能脫身,或充聾做啞,只好道:

  "我還沒見過爺,並不曉得有這樣的事。"

  "那爺昨夜在哪個房過夜?不會是在千纖的房吧,那女人給他丟這麼大的臉,爺竟沒懲罰她,還在她那裡過夜?!"玉夫人叫著,一臉的不甘心。

  "也許爺昨日自己一個人過呀!別人想奪冰魄寒蟬,爺當然要苦思對策,不會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何況爺從來就不是耽色之人!"香夫人分析著。不認為那位新來的小妾有資格讓樓主特別偏愛。

  這幾個女子都有一致的想法──如果她們的男人,不是在她房裡過夜,那便要祈禱葉驚鴻是個不重女色的男人了!

  事實證明也是如此,比起他自個的基業來說,女色向來被他遠遠拋在腦後頭,女從來就不是重要的事。

  他身邊目前有五個女人,而這五個,全都不是他費盡心思得來的,大多是自願來到他身邊的女人:裡頭又屬玉碧以及白秀芝最是特別,她們在有更好的選擇之下,仍是自願來到葉驚鴻身邊,放棄了原本可以擁有的榮華富貴。

  至於裘蝶、千纖,或林棠艷,多少都是不得不跟在他身邊的,情況各自不同。而那葉驚鴻也奇怪,說他來者不拒又不然,他很明確拒絕過幾個大美女委身的要求,可他又偏偏會在不怎麼必要的場合,收下幾個女人到身邊來,有時那些女性甚至是其貌不揚的。

  沒人弄得懂葉驚鴻腦中在想些什麼,猜了又猜,也不會有人提供答案的。也許還是有些女人仍樂此不疲,不過年資最久的裘蝶,早就放棄去猜他深如闃海的心思了。

  "呀!都來了是嗎?"頤春園的入口處,傳來葉驚鴻帶笑的聲音,聽起來心情很是愉悅。

  眾女全看將過去,當下就有人拉下面孔。原來她們共同的男人懷中,正偎著一名看似病懨懨的嬌弱美人兒呢!

  可見昨天的挾持大大驚嚇了小妾,才會一副病得花容愁慘樣,連走路都不會的德行,還得人扶呢!而最讓眾女無法忍受的,當然是葉驚鴻從未見過的體貼行為!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

  他不只是她們的天,更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煞星,一個燕樓主!代表的可是隨意跺跺腳,便可傾搖江湖局勢的大人物呀!他從不兒女情長的,從來不!但一切的"從來不",似乎都在千纖這名女人身上破功了!

  怎麼?終於有這麼一個"不同"的女人出現了嗎?每個女人都深信男人生命中必會出現一個令他最重視的女人。葉驚鴻那個最重要的女人,會是千纖嗎?這個一點用處都沒有,只不過小小被驚嚇一下,就病歪歪成一攤泥的女人?!這種女人,哪裡有資格被葉驚鴻所珍視?!憑什麼!

  "爺。"三個女人全迎了上去,不管各自心中動念些什麼,都記得要笑,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連最不會做戲的玉碧,也知道要皮笑肉不笑。

  裘蝶只頓了那一下,就跟過去了。切記切記,不要在群體裡出脫,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被葉驚鴻尋釁。而她認為,只要有機會,他是不會放過她的。他最擅長的可不正是如此──讓別人休想過太平日。

  葉驚鴻將懷中的美人扶坐在一個位置上,然後走到主位上落坐。

  對於座位的排法,沒什麼大學問,內務總管必定是依照年資來排,沒有什麼誰受寵就排在葉驚鴻身邊的事。葉驚鴻沒興趣去撩撥身邊的女人在他眼皮下鬥爭,大家乖乖來也就是了。畢竟難得聚會一次,他就算要看女人比心機,也是以不牽扯他為前提。

  裘蝶低頭坐在葉驚鴻右側。

  頤春園裡擺了六張桌几,每人案上都有美酒佳餚,身邊也有奴婢伺候著,六張桌几成馬蹄形排列,以葉驚鴻為中心散開。

  "爺……爺呀……"顯然有人非常不滿意這樣的安排,認為自己該得到特權。最遠處的千纖以虛弱的聲音遙喚著,祈望可以得到特別的拔擢。

  "千纖。"葉驚鴻果然一開口就叫她。

  千纖更形柔弱地道:"是的,爺……咳咳……"

  "你的風邪還沒好是吧?"語氣淡淡的,但感覺上是關懷的樣子。

  "是呵,夜晚的風吹得奴家好暈……I

  "既然如此,你就該多休息,少開口。怎麼全場儘是你的哼哼唉唉?好心點,留些話給別人說吧!"聲音依然淡淡地,不過那一絲絲不耐煩的語氣,夠她警覺了。

  噗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讓不不了台的千纖當不臉色又青又紅。那人是玉碧,已經很忍耐了,平常有這種好笑的事,她通常都是仰天長笑的。

  "哎呀!我的爺,您說的是,生病的人應該多休息,搶什麼話呢!"

  葉驚鴻沒應,將空酒杯向右邊舉去,意思很明顯,要裘蝶給他倒酒。

  "平常由得你們,今日難得一聚,你們多少給遵守著長幼有序,這個大姐沒說話,你們哪來開口的餘地?記下了!"他口中的大姐,指的自然是右邊沉默得彷如不存在的裘蝶了。

  這……這可不是要大夥今夜當啞巴嗎?!蝶夫人十天半個月難得開口說一句話。今夜當然不會突然變成長舌婦,這樣一來,其他人還有說話的機會嗎?

  就知道葉驚鴻不會讓她太好過。她連想圖個安靜也不成。靜靜為他斟滿酒,仍沒抬頭,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要她開口的眼光暗示。

  幸好場子並沒就這樣冷了下來,畢竟葉驚鴻不會沒事要他的女人們聚在一起當啞巴,若真那樣,實在也太無聊了一些。

  "我想你們都知道了,現下全江湖的人都想來問我要冰魄寒蟬。"仰頭喝完一杯酒,再度將酒杯舉向右手邊。

  裘蝶重複著先前的動作。

  "沒錯!那東西是在我身上!"他宣佈,一眼也沒去注意他的女人們此時是什麼表情。誰驚喜、誰凝重、誰在深思,似乎都與他無關,他一點也不在乎她們是不是也是圖謀寶物的人之一。然後接著道:"而你們,身為我的女人,當然要有隨時為我死的準備。"說到此,眼光倒是掃全場一回。

  這些女人們全都保持緘默,不知是被他這宣言嚇到了,還是早已有此覺悟、至少,此刻是沒做聲的。

  她們的表現像是取悅了葉驚鴻,他笑了,同時探手入懷,掏出了什麼東西。

  "這就是──冰魄寒蟬。"

  此言一出,眾女眼光齊望將過去,爭相看著那江湖人急欲奪之的天下至寶。

  裘蝶面無表情地瞪著葉驚鴻手上那只溫潤豐脂白玉,以及白玉中央的一點殷紅血……一模一樣!跟她懷中那只白玉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在玩些什麼把戲?

  她的眼神祇有輕微波動,不敢直視葉驚鴻的眼,怕他做些什麼教她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事……可,他像是沒打算放過她。

  "裘蝶,見過這個嗎?"他問的好故意。那只白玉被他穿了一條紅線,他持著紅線,讓冰魄寒蟬虛懸著晃呀晃的,在她眼前展示,要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裘蝶定定地看著白玉,非常確定這一隻跟她懷中那一隻果真是相同的呀!那……她該如何回答?他要她怎麼回答?

  "現在見過了。"她死盯著白玉,還是不看他。

  "那,覺得如何?"他笑了,身子往前一傾,支起一肘在她桌案上,兩人的距離霎時變得好近。

  "很別緻。"她小心說道。

  "別緻?哪裡?是這一滴血形狀特別好嗎?"更欺近一些,兩人面孔近到吸聞到彼此的氣息。

  裘蝶覺得呼吸特別難受,屏息道:

  "是的,沒見過白玉裡會有一滴血般的紅。"

  "這東西……"葉驚鴻沒有移開身形,面孔轉向所有姬妾,說明道:"據聞此物應用得宜,將可以長生不老、青春永駐、功力大增數十年修為……簡直是人間神品,無所不能得嚇死人。"嗤笑了聲,算是做結。

  無所不能?青春永駐?

  這時比較機伶的香夫人立即道:

  "恭喜爺得此聖品,今後江湖將成為爺的掌中物了。您快些善用它吧,別教外人有機會奪了去。"

  葉驚鴻哼笑了聲:

  "不,這樣做多麼無趣。我奪取這物品,並非想作為己用。"

  什麼?不想使用它?不想獲得長生不老、天下第一的能力嗎?!眾女都有話說,全部是躍躍欲言的表情……

  "我想聽聽你們的建議。裘蝶,就從你先來說說。"葉驚鴻像是很想知道她們各自的看法,點名了。

  裘蝶低聲道:

  "若爺……不願使用它,就將它藏好,會妥當些。"天下至寶,不必打探也知道必會教天下人群起搶之。而他,早就已經在這麼做了呀……

  "很保守的做法。"葉驚鴻淡淡地評了一句。聽不出觀感如何,倒是給了她一記別有深意的眼光,然後看向第二個妾,問道:"香夫人,你認為呢?"

  得到主兒注視的林棠艷,立即現出千嬌百媚的風情。輕道:

  "爺,妾身認為您還是用了它吧!現下多少江湖高手覬覦著這聖物,未來龜免了要經歷一些生死鬥……"

  "你是認為現下的我,功力不足以應付這些江湖人,是嗎?"葉驚鴻問著。

  林棠艷心下一驚,立即道:

  "不是的,爺,您可別冤枉奴家,奴家是認為這天下至寶爭得如此激烈辛苦,總要有些回報……"她好謹慎地覷著主子的表情,心口七上八下地吊著。已經倍加小心了,可還是有拿捏不到分寸來體貼到主爺的心的挫敗感。

  葉驚鴻不耐地揮揮手,不理她,轉而問第三個:"白夫人,換你。"

  白秀芝以一雙柔情似水的眸子直看著他,然後道:

  "爺的用心不在於冰魄寒蟬,而是招來天下高手一較高下。在心意未達前,此物不可遺失,若爺相信我等,可將寶物放置於姐妹裡其中一人身上,呼應著爺先前說的,我等隨時願意為您死,現在應該是我們證明的時候了。爺是這麼想的吧?"

  多麼玲瓏剔透的心思!

  裘蝶心中微怔著,雖沒有抬頭看每一個人的表情,但她可以想像葉驚鴻對這個回答的滿意。這白夫人,算是對葉驚鴻最有心的人吧,他應該會對白夫人相當另眼相待吧?!他或許就採納了吧……

  "不。"葉驚鴻拒絕著。"雖然為我死也是你們的必要時的義務之一,但我不會隨便把這種事當特權用。你們想送死,還得看看我給不給資格。而現下,我不給。"

  說得好像能為他死也是一種殊榮。裘蝶暗歎。

  "這不成,那也不採納,爺何不說說您心裡怎麼想呢?"玉夫人開口問著,也不提自個意見了,橫豎主爺是不接受的。

  葉驚鴻對玉碧的直言不以為忤,只道:

  "也不是不接受的,只是接下來你們的日子肯定不會太舒心,總得讓你們明白這是為什麼。"

  言下之意便是,一旦各家高手潛進燕樓,誰都可能會有身家上安全的問題,尤其身為葉驚鴻的女人,更要有這種覺悟。她們是最便利的人質,很少有人能不把魔爪伸向她們的。

  "爺呀……您一定會保護千纖的是吧!"最遠的那個病美人嬌呼叫著。不過也沒忘不再加一句:"您會保護我們姐妹的對吧?!"

  在眾女一致的仰望之下,葉驚鴻卻是笑了,回了這麼一句:
  "別指望我。你們自個找活路吧!想跟我長久的,就得讓自己有長命百歲的機會,至少,活過這一次。"

  ※     ※     ※

  這是……真的吧?!

  她低頭看著手心裡的白玉,知曉了它冰魄寒蟬正是全江湖人急欲得之的至寶。

  不明白他為何要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她這裡,然後又故弄玄虛地去仿造一隻假的招搖,是在計量一些什麼呢?

  對他這樣一個好戰份子來說,一定是想了許多計策來順遂他所想達成的目的吧。而她……是有這個"殊榮"來為他死嗎?所以這東西才會放她這裡。

  "在想什麼?"總是這麼一句問,當成兩人之間的起頭。

  葉驚鴻立定在她身後,雙手一張環住她,合掌於她執玉的雙掌,無須攏緊,便已滿滿包住了她的手。

  她微側著頭,看到他貼近她的面孔,不意竟教眼波相對,於是又藉低頭的方式躲開。

  "我給你擰個巾帕洗臉。"她低聲說著,希望他放開她,別讓這種教人心慌的親匿持續不去。

  "不急。"他低笑,氣息吹在她面頰邊,感覺到她不自主的輕顫後,更是故意了,氣息吹了又吹。吹到她很明顯地有了閃躲動作才停止,不過可不許她掙開他懷抱。"你是唯一不會武功的人哪,這該如何是好?"他說著,像是苦惱的語意,卻是戲謔的口吻。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對他,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恰當應對。只好道:

  "沒關係的。"

  "東西放你這兒,也沒關係?"

  "沒關係。"隨他了,哪有她說話的份?

  "想不想長生不老?"他問。

  不想。長生不老這辭兒,光想就覺得是件極為可怕的事。她搖頭。

  "那你想要什麼?"他將她手心攤平,讓那只白玉呈現在兩人眼前。"如果這個能達成你任何願望,你想要什麼?"

  不可能的!就算這玉被神話得無所不能,它仍只是一隻玉而已,不可能達成什麼願望。

  "我沒想要什麼。"

  "這麼清心寡慾哪?"他拿起冰魄寒蟬,塞進她腰間的暗袋裡,再將她轉過來面對他。"如果你求,即使玉不能應答你什麼,或許我願意成全你心中之所願呢!你不說說看嗎?"

  眼對著眼,不容她逃開。

  她覺得吐納困難,總是習慣不了他突如其來的逼迫,縱使他已是太常這麼對她做這樣的事,可就是不習慣……

  "爺要我……說什麼呢?我並不祈求些什麼。"這一生,她還有什麼好求的呢?一個家已破、親已亡的孤女,求些什麼呢?

  他替她想好了:"比如說,愛情;比如說,要我給你別的生活、一個男人!"

  他在說些什麼呀?!什麼男人、愛情的?多麼奇怪的說辭,比長生不老更加無稽,居然問她這個?!

  裘蝶心神驚疑,不知他想要她做何表現。為什麼會覺得他好似在生氣呢?這樣笑笑著的他……隱約微微一抹怒氣……是怎麼了呢?他!

  "什、什麼?"

  他又笑了,有點猙獰地。然後鼻尖抵住她的,額頭也接著貼上。

  "蝶……我的裘蝶……"

  我的?幾時他對她用起這樣的擁有詞?她是他的嗎?是嗎?是嗎?

  "你這輩子,沒其它指望,你是知道的吧?"她來不及找到聲音回話,他又說了:"別做其它不切實際的想望,想一些真實的,伸手可得的……快樂。然後,向我索求。"

  快樂?什麼是快樂呢?

  "讓我的家人活過來嗎?"她問。他要她說出這樣的願望嗎?

  "我不是神仙。"他沒有不耐煩,只說出事實。

  "那就沒有了。"

  "沒有什麼?"

  她低頭:"再沒有任何事件可以對我所認定的快樂做出詮釋。"

  "那我呢?"他繼續逼問,不讓她耽溺沉默裡傷感:"我不能成為你的快樂嗎?你不想要我是那個詮釋嗎?!"

  驚駭地看他,不知如何回答。

  "不……不必了!"

  "你不要?不要我這個屬於你的男人給你快樂?"

  "爺……"她被逼得不知所措。"您平日忙,不該在……在我這邊費心思,不必要的……而我、我會守好這隻玉……"

  一隻手指輕點上她顫動的唇瓣,原本已經很淡的色澤,此刻看起來益加慘澹。閉嘴。這是他的意思。

  "知道我為何給你冰魄寒蟬嗎?"

  不知道。誰猜得透他詭譎的心思呢?

  "有空時,不妨想一想……呵!偶爾也該把時間發呆在你的男人身上,這是你的工作之一哪,莫要荒廢了。"

  放開她,他轉身走進臥房,像是終於要放過她,自個去歇下了。她怔忡了好半晌,才想到要跟著進去,沒忘了要給他洗臉呢!

  她不知道他去別房時,別個女人是如何侍奉他,但這邊,從來都是由給他洗臉開始的,他從無異議,像是這樣可以讓他感到舒適。不過……最近給他洗臉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

  這人呀……為何近日來特別愛招惹她?

  明明他早惹來一身麻煩了,偏還有此閒情逸致在姬妾裡取樂。昨日一番話,更像是要測試女人們對他忠誠的程度似的!多麼奇怪,居然在這些對他無關緊要的女人堆裡興風作浪。他才不在乎她們呢!為何竟如此反常?

  纖手探進水盆裡,擰起雪白巾帕。水聲淅瀝瀝地,是房內唯一的聲響。床上半躺著的他,已經閉上那雙會教人心慌意亂的眼,她心神安定了些,比較有更多的勇氣去靠近他。

  睡了,是嗎?

  輕淺綿長的呼吸聲像是全然無防備,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入睡的人呀!就算五天五夜沒合眼,對他這種江湖高手來說,也不會感到疲憊的。她是見識過他精力過人的一面的。

  六年前他帶她去荒原收屍時,快馬奔馳了兩天兩夜沒歇止,除了中途停下來小歇片刻,其它時間都是在馬上,她被那顛簸勞頓折磨得昏死活來:後來因尋不到屍,轉身又是兩天不止歇的奔馳,來回近五天,教她累極得大病一場,而他卻沒有合眼便立即投入爭取樓主的戰事中……

  這人……有真正睡著過的時候嗎?

  突來的好奇,讓她勇氣大增,小心抹淨他臉之後,她湊近他……愈湊愈近,直到鼻尖已經抵到了他咽喉……這裡……是很脆弱的。

  他說過,人體有諸多死穴,咽喉便是其中一要害。隨便她髮簪一掠,武功再高強的人也要重傷或死亡……

  如果她現下張口狠狠一咬,或許便要使燕樓重新易主了吧?!

  站在我這邊,我可以給你新的生活,讓你過得像個人樣……

  水柔柔的保證此時浮上腦海。像個人樣呀?現在的她,給人感覺很淪落嗎?

  關於千金小姐、養尊處優的過往,遙遠得幾乎像是前輩子的事、努力要追思,也都不復記憶了。現下記得的是──她把自尊抵給了這個男人。縱使難堪、縱使畏懼著他,可……這卻不是用來背叛他的正當理由。

  就算販賣的是自己的尊嚴,也是要講道義的。何況……他是可怕,卻不曾真正壓迫過她。他是很忙很忙的,對打鬥如此狂熱的人,除了說不太常來親近女色,他對他的女人們,實在是不錯的。

  不打擾,就是善待。這是她的認定。

  微張小口,卻不是狠狠咬下一口,而只是……輕輕以鼻尖挲過他喉結,這樣的大膽,在他清醒時,她是萬萬不敢做的!忍不住模糊歎著:

  "你這樣的人哪……你這人……生命即是打鬥,若是喪命於房帷床帳裡,恐怕是你莫大的屈辱吧。"

  身子退離他,仍沒睡意,決定到外頭繼續刺繡。她走到門廉處,又折了回來將燭火吹熄;然後轉身又走了幾步,頓住,雖有些遲疑,但還是返回。

  沒力氣搬動他──主要也是怕他會醒過來,所以放棄了為他脫靴的念頭,只探身往床裡拉出一條棉被將他蓋住。

  這回四下不看了看,確定沒其它事好做,才走了出去。

  在花廳靜靜坐著,如同她的男人沒來的每一天,做著相同乏味的女紅。有時直到天明。

  今夜亦然,全無異狀。

  不會有人察覺,今夜,葉驚鴻宿於裘蝶的綺羅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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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4: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許多人都畏懼著燕樓,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懼怕。

  不懼怕燕樓的人,除去那些不知死活的無能者之外,當然就是有一定本事的人了。武功高強的人不一定願意出來與燕樓為敵,不是不敢,而是沒那種必要性。一旦那必要性被確立了之後,燕樓的敵人自然會一一出現,原本太平無事的燕樓,也就再也過不了太平日了。

  水柔柔認為葉驚鴻不是沒想過內憂外患齊起的困境,而是他一點也不在乎!相較於他個人的好鬥興趣,燕樓的興亡無足輕重得多。這是她不能忍受的!何況葉驚鴻已經逼迫她到不能不還擊的地步;若不迎擊,便只有死路一條!她永遠不會明白這人心中怎麼想,可她不能坐視燕樓這樣被他輕率的拖著滅亡。

  定遠城東郊外五十里處,一片荒煙漫草裡,有座荒置的茶棚。水柔柔坐在裡頭,而她兩名忠心的下屬站立在外頭,無視高照的艷陽正襲人,動也不動地靜待久候的人到來。

  比約定的時間遲了許久,但是向來嬌貴的水柔柔並無不耐。只要能扳倒葉驚鴻,她什麼都忍。

  "小姐,他來了。"一名中年男子轉身對她恭敬道。

  他,孫達非,正是近日來水柔柔處心積慮要接近的人物之一。這人當然不好接近!一個太執著於正義的人,怎會願意與燕樓這種組織有所往來?光是要他共處一室,就是件難以忍受的侮辱了吧?!

  不過,她還是將他約出來了。

  只要用對了釣餌,什麼人是打不動的呢?

  幾乎在男子說完的同時,孫達非已經矗立於茶棚裡。那定立的姿態,像是在此欠候的人是他一般。

  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賣弄,他不作興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出場。不過,人已在這裡,便是對自己能力的宣告了。水柔柔旁邊的人甚至來不及擋住他。

  "孫莊主,好俊的功夫。"

  "水副座?"孫達非向來就不是多話的人,連寒暄這東西也省了。面對著江湖上享有美名的大美人水柔柔,他放諸於她身上的注目眼光並沒有對比其他尋常人更多一分。眼下,他只須確認她是否為水柔柔便可。

  "我是。"水柔柔倒是仔細看了下他。一個剛正而算得上好看的男子,雖然比不上葉驚鴻那種罕見的俊美,但是卻一點也不遜色的。畢竟葉驚鴻身上永遠不會散發這種浩然正氣。對女人來說,毋寧選擇孫達非這樣的人做為歸宿,而不願跟在葉驚鴻那樣邪氣的男人身旁提心吊膽一輩子。

  如果她是裘蝶,沒道理錯過這樣的一個男子漢!

  "在下並不打算在此久留。"孫達非語調平冷。

  那是當然,如不是非常必要,現下的孫達非,應當還隱遁在楊梅屯的荒郊之處,哀悼著死於非命的故人吧?!水柔柔點頭道:

  "本座亦無意耽擱閣下,畢竟本座也稱不上空閒。"

  "那最好。"一點也不客氣的。

  隱下不悅,水柔柔輕聲道:

  "你來,是想知道本座傳於你的消息是否屬實,是吧?"

  "水副座千方百計聯繫孫某,理應不是只為了好奇孫某長相。"

  "老實告訴你吧,本座確實並不知曉當年被屠殺的裘氏一門,其屍骨葬於何方。"水柔柔輕身一閃,便已阻住了孫達非欲離去的身形。這人真是不浪費丁點時間在閒雜人等身上的,居然就這樣轉身欲走!"給你一個更好的消息,當年那場浩劫裡,仍有倖存者。"

  她為了想攔住他,幾句話之間已經交手十招,方能住手。因為總算是消除了孫達非的去意,讓他願意留下來。
  "倖存者?"他的表情不若方纔的冷凝,隱隱有些震動。

  "可不是普通的傭僕小斯。"她強調。

  "那也很夠了。"他今生最大的心願是為枉死的裘家一門報仇,不管活下來的人是誰,他只想問出必須對那場屠殺付出代價的人是何方神聖!

  水柔柔微笑:"閣下雖無意多求,可本座還定堅持給你一份驚喜。"

  孫達非對她的迂迴感到不耐,冷道:"水副座……"

  "裘蝶。"

  他的表情先是空白,然後是無法克制地渾身一震!

  裘──蝶?

  裘蝶!裘蝶!裘蝶!

  是那個令他刻在心口多年的疼痛與甜蜜嗎?是她嗎?是嗎?!

  果然。水柔柔看著他的表情,心裡笑了。如果曾經對此是不確定的,現下也在他的表情中得到答案。這人,是鍾情著裘蝶的。鍾情到連表情也克制不住,輕易讓人知道裘蝶正是他的要害,任誰都能以這兩個字使他失去冷靜。

  孫達非迅速向前一步,要不是水柔柔警覺,恐怕早被他一把抓住!這人的武功確是不容小覷。

  "她在哪裡?"急切的語氣,讓他瞬間落入下風。

  水柔柔不再迂迴,直接道:"她落在葉驚鴻手中。"

  什麼?!他瞪著她,似是想確定她是否說謊。怎麼會?裘蝶怎麼會在葉驚鴻身邊?莫非當年那場血案正是他所為?!

  "葉驚鴻與當年的血案有關?"他問。

  "內情如何,本座並不知曉。唯一可以告知的是裘蝶確實在他身邊。"

  "那她……是否安好?"

  水柔柔定定望著他一會,然後才道:"她是否安好,我不知道。不過葉驚鴻身邊有多少個女人,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了!跟在葉驚鴻身邊怎麼可能會好?!他是人人聞之色變的魔頭呀!他性情之難測已經夠教人吃盡苦頭了,若還加上一堆姬妾互相爭寵鬥爭……怎會過得好?沒有女人受得了那種日子的,更別說他那千嬌萬貴的裘蝶小姐了!她豈禁得起那樣的煎熬?

  "你……想要我做什麼?。"孫達非問著。

  "站在我這邊,幫我對付葉驚鴻。"

  "在下無意參與貴組織內鬥。"

  她笑:"那麼,換句話說吧!請你去拯救出貴府小姐,將她帶離葉驚鴻身邊吧。相信這一點是你如今最大的心願。"

  孫達非問道:

  "這樣對你有何好處?"除非……裘蝶對葉驚鴻非常重要。

  "當然有。因為裘蝶是葉驚鴻最看重的女人。"水柔柔說出她的判斷。

  "那我為何要'拯救'裘小姐?如果她深受寵愛……"

  孫達非的話被笑聲打斷。水柔柔笑得非常不客氣,無視於他沉凝下來的臉色。

  "孫莊主,你實在是太不瞭解葉驚鴻了!被他重視的人不表示他就懂得何謂寵愛!如果在今天之前,你對葉驚鴻一無所知的話,接下來最好多花點時問打聽他。就從我開始吧,本座可以告訴你,葉驚鴻認為忠於他的人、或為他所重視的人,都必須要有隨死為他死的決心!現下他搶來了冰魄寒蟬,當然知道蜂擁而來的奪寶者裡,必然會有幾個從他的姬妾下手的人。他直接要求她們自求多福!"看著孫達非的臉色轉為凝重,水柔柔不再多說。只要目的達成便可。

  "我會查清楚。"丟下這一句,孫達非轉身走人。

  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身為燕樓右護法的劉先明問道:"小姐,孫達非真能為我們所用嗎?"

  水柔柔點頭:"他只消帶走裘蝶,就夠消耗掉葉驚鴻許多實力了。"

  "屬下看不出來那些小妾對葉驚鴻有任何影響。"何況是失寵已久的裘蝶,劉先明更是不以為然。

  另一個不屬──黃河堂口的堂主朱義之就樂觀得多:

  "就算裘蝶已不受寵,可是葉驚鴻斷不容許任何人奪走他的人,更別說那孫達非是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高手,葉驚鴻哪有不找他交手道理?小姐這一招佈局得非常巧妙。"

  水柔柔點頭,心中正是這麼盤算。

  她想,葉驚鴻與孫達非日後必然會有一場殊死戰。

  ※     ※     ※

  極之難得的,葉驚鴻今日居然帶她出門,說是為了看一出新戲。

  這人從來也就不是風雅人士,連喝酒取樂都不作興,又哪來閒情去教坊看戲?太怪了,怪到裘蝶忍不住猜測今個日頭究竟是打哪個方向出來?

  定遠城最大的教坊叫"梨花院",盛名已久,但是裘蝶今兒個還是第一次踏入。這梨花院乃定遠第一富豪錢繼言旗下眾多賺錢的事業之一,每有新玩意兒,必然會送邀帖到燕樓,禮數做盡,至於葉驚鴻來不來,當然不重要。

  不過,難得這一次他居然會來!還帶了女眷同行,著實出人意表。連聲稱是葉驚鴻民間友人的錢繼言也有些訝然。上次賞花風波之後,他以為葉驚鴻出門應當不會再帶家眷出門才是。畢竟一旦遭遇干戈,身邊有女人絕對是礙事的。縱使不把女眷的生死看在眼裡,但若是己方有了意外的傷亡,總是臉上無光。

  讓人無法猜透,是葉驚鴻一貫的風格。只要他自己玩得高興也就成啦!

  "瞧瞧這桃花,今年開得特別妖冶。"

  妖冶?說盛放嬌艷不行嗎?裘蝶跟在他身後,只能乖乖應著:

  "開得不錯。"

  新戲得再等一會兒才開始,錢繼言招呼著所有貴客在園子裡一遊。因為是新戲,前來觀賞的當然是當地富紳名士,擅長做生意的錢繼言廣發邀帖,請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來觀戲。一般民眾可是不得擅進的,讓每一位貴賓都感到無比的尊榮感。這就是錢繼言能在定遠城如此成功的原因!極少有人可以在短短的六、七年裡,由普通小貨商,變成地方首屈一指的首富的。

  "哎!葉樓主,您老好眼光,您眼前這一株桃花呢,叫富貴滿堂,每年盛放出的花朵,多出其它桃樹數倍哩,正是這梨花院裡的鎮院之寶呵。"

  "那也不錯?"不理會錢繼言還在一邊有滿腔話要歌頌的模樣,葉驚鴻轉身指著另一邊的不知名花花草草隨意說著。然後攀折下一朵紅花,往身邊一塞,自然是塞到裘蝶手上。"簪著。"

  簪著?簪頭上嗎?她低頭對花朵發呆。

  "葉樓主,您的夫人若要簪花兒,那頭的牡丹正好合適她尊貴的氣質……"

  "咦?那是嫌我摘的花丑嘍?"葉驚鴻一雙疑問的眼直瞅著錢繼言看。

  真是個難伺候的人呀!錢繼言那一臉的苦都可以滴出滿盆的汁啦,不過還是得努力陪笑道:"不是的!葉樓主摘的花當然很美,很適合簪在夫人發上,不過前方那幾盆遠從京城重金買來的牡丹想必會更加適合。"

  葉驚鴻似是想了一下,點頭道:

  "也是,我是該給最寵愛的夫人最好的花兒。"說罷,居然手一摟,將裘蝶箍進懷中,完全無視旁人訝然的側目。

  最、最寵愛的夫人?!

  幾時葉驚鴻的女人裡出現了這麼"最"字?在場數十人都暗自打量他身邊那個清雅美麗的夫人,甚而有人開始打聽起她的來歷。

  不只旁人訝異,連裘蝶自己都被嚇傻好一晌,滿心的震盪分不清是驚是懼,還是什麼的其它情緒,只能呆呆被他摟著走。

  為什麼他今天會這麼怪呢?刻意地在人前表現出這種親匿,實在不是他的風格呀!就好像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正在裝醉似的難以相信。應是……在計量著什麼,或是做給誰看的吧?!是了,合該是如此!也許這些人裡有令他感到興趣的人呢,所以他現在要丟出餌去把人給釣出來……

  是這樣的吧?是吧……

  一群人走進了栽種牡丹的小園圃裡,此起彼落的驚歎聲四起,爭相展現自己的風雅。

  "哎!這是雪香品種呢!錢老爺居然有辦法弄到手,真是了不起!"

  "瞧瞧這翠絲紅火,才是千金難求的極品呀!"

  一堆又一堆的讚美,把小園圃妝點得好不熱鬧。可見這些華麗的花兒,確實是身價不凡的,隨便一株便可讓尋常人家吃好用好一整個月呢!

  錢繼言挺起他厚實的胸膛,努力憋住他外放至甚的肚腩,像只招搖的雄雞般,對葉驚鴻道:

  "葉樓主,這園子裡的花,隨您老任意處置啦!"一副千金散盡無妨,但求情誼長存的氣概。

  此舉當然又引來旁邊那些人的驚呼!這些花可是由很多很多銀子堆砌而成的呢!虧得這錢老闆能毫不心痛地說出這番話。莫非是認定這可怕的江湖幫會頭子不會當真摧毀園子嗎?

  "全園子的花若是全給摘了,我這夫人怕不得給花淹沒啦?這可不成。"葉驚鴻一點也沒表現出對牡丹的驚艷,語氣顯得懶懶的。

  裘蝶偷覷他一眼,知道他覺得無聊了。這人,對花花草草從來就沒有什麼品味,在他眼中,千嬌萬貴的牡丹也不見得比他摘給她的無名花朵好看上幾分,偏偏這些人就是大力歌頌,招致他煩。

  其實這牡丹真的開得很美呀!但是看在無心人眼中,繁花千萬,別無二致呵。就像他擁有五個女人,也無心多加寵愛誰一般,這人沒有任何軟性情的。若有,才是怪事;若有,他就不會是葉驚鴻了。

  "好啦,錢老闆,你那些戲子還打算讓我們等多久?等到滿園子的花終於凋謝掉嗎?"

  不耐煩了,這人。

  真不曉得他為何要出門看戲?這種事向來不是他的興趣。若等會他看到一半,膩了,怕不又說出:"這戲還要拖多久?拖到那角兒從小旦演到老旦,終於氣絕身亡嗎?"這種話。唉……好難伺候的一個人呀!瞧瞧他,隨便一句牢騷,便把滿園子的熱鬧聲浪給攪得噤若寒蟬,沒人敢出聲了。

  就見錢繼言額角開始冒汗,拔尖聲音保證:"就好了!就好了!大家請移駕。汪管事,快叫那些伶人備妥啦!大爺們要看戲啦!"

  "是是!屬下馬上吩咐去!一管理梨花院的汪管事立刻疾奔如飛,那速度之快,簡直像是個練家子。

  "葉樓主,這邊請、"錢繼言哈腰著在人前領路。

  其他人當然不敢先葉驚鴻而走,都在等他老大爺先邁開尊步定出小園圃,方敢遠遠跟隨在身後。這些江湖人,本來就不好相與,而這位燕樓主更可說是一位會走動的沾毒利刀,一旦有了嫌隙糾葛,根本不跟你講什麼情份的。這種隨時得拎著性命過日子的生活,虧錢繼言受的了。但是目前為止,葉驚鴻卻仍是錢繼言的助力與靠山,保住他建立起來的如日中天事業,所以說,這錢繼言也算是有點本事的。

  因此大夥將錢繼言的奴才相看在眼裡,也不好多說些什麼。跟黑道打交道不正是要付出這種代價嗎?!

  葉驚鴻牽著裘蝶的小手,走到了拱門邊,一頓,問道:

  "忘了問你,可有喜歡的花?"下巴往牡丹的方向一點。

  她眼睫低垂,柔順地說了聲:"沒的。"

  "覺得丑嗎?"

  唉!是要讓她得罪人嗎?

  "不是的。就讓花兒好好長在枝頭上會更好些。"

  "也是……"隨口應完,不意語鋒竟是一轉,對著她身後的方向道:"不過怕是難了。"

  "難什麼?"

  "難求全。"一笑,突地將她攔腰抱起,微微氣沉,然後"喝"地一聲,她竟被拋了起來,讓他往身後一丟!那輕鬆的姿態像是她毫無重量,那飛舞的衣袂使她看起來似是羽化為白蝶,在天空裡遨遊……

  這可不是要摔死人啦!

  眾家老爺夫人齊聲尖呼,目光全部無助地跟隨空中裘蝶的身形飄動,並預期看到那必然的粉身碎骨慘況──

  "碰"!是有一聲巨響,卻是來自他們眼光未能及時捕捉到的地方!

  那可憐的女子,則被一道及時趕至的迅影給牢牢接住,一點損傷都沒有──除了驚嚇之外!

  裘蝶頭暈目眩地下意識抓住觸手可及的任何物品,掌心的感覺依稀像是布料,是誰?是誰接住了她呢?她以為……她會受傷,已經有那樣的心理準備了呀……但這樣的預期外,是,是他嗎?是他嚇了她,又接住她是嗎?是嗎?

  不是。

  睜開仍然迷濛的眼,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個──有著一雙灼熱黑眸的陌生男子!他看她的眼光好失禮、好激烈,很莫名的激烈,像是很恨不得將她緊緊摟住似的……呀!他還抱著她!

  "放開我。"

  男子沒動,像是無法理解她說了什麼話。

  一隻肥厚的手掌由後方直搭向男子的肩──但沒搭到,練武者不會讓人輕易近身。不過那只厚掌的目的當然也不是非要搭到人家的危不可,主要還是要引起男子的注意力嘍!

  "這位英雄,很感謝您的仗義相助、英雄救美,我想這位夫人已經能自個站立了,您老也避避嫌吧!"錢繼言小心翼翼地商量著,並指往牡丹園裡那兩個正在比鬥的人道:"這位夫人可是有主兒的。"嗚……好心痛!他造價十數萬的牡丹園……這下,全完啦!還以為只要躲過葉樓主的辣手摧花,一切就太平無事,誰料……

  男子放開她,不過沒有完全收回手,仍以一臂支撐著她。他沒跟隨眾人往牡丹園看,反倒是先在錢繼言這位富商上打量。在他沒察覺時,這人已經在他身後!就算他再怎麼不經心,一個尋常凡人的動作也不會俐落到直到這麼近了,他才發現!

  有點蹊蹺,這個看起來腦滿腸肥的定遠第一富商,真的如他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這樣平凡嗎?

  思緒沒能轉太久──

  "咻"!一記暗器像流星破風而來射向男子扶著裘蝶的手。若他不想受傷,或想確保裘蝶不會受傷,就必須放開她!

  但他的反應不在這兩者之間,身形倏閃,一手劈開那暗器,一手抓過她,將她護衛在身後,不讓任何人傷害到她。

  那暗器被打成兩半,因尚有餘勁,所以筆直釘在地上,是一片花葉。出手的方向正是那牡丹園,來自打鬥得尚能分神對這邊發出一絲警告的葉驚鴻!

  "英雄!這位英雄!您就好心些放開夫人吧,錢某可不想在葉樓主打完之後,當他老人家的甜品填牙縫給拆了吃呀!"錢繼言驚得冷汗直冒,苦苦哀求著男子速速高抬貴手,以免其貴手待會兒成了斷手,那就不好啦!

  裘蝶已平定了驚惶的心,輕聲對男子道:

  "請放開我。"抽回自己的手的同時,偏轉螓首看向打鬥的那一邊。

  在那片已被摧毀的牡丹園裡,一藍一綠的身影正在纏鬥,情況是否危急她看不出來,只能將拳頭壓在心口,屏息地等待打鬥結束。身旁的那名救命恩人,不在她關注的範圍內,她知道她該道謝的,但……他在打鬥,她怎能平下一顆心?好久、好久沒親眼看過他與人動手了,她是怕這樣的場面的!不管誰勝誰敗,她都不願見識這樣的過程,可是……他卻是這樣的樂此不疲呵。

  "那人是'絕情刀'肖仁。不是葉驚鴻的對手。"男子如山一般站在她身後半步,如同她眼光緊瞅著葉驚鴻,他的視線也是盡放在她身上,完全不避嫌的。

  "既然如此,葉樓主怎地還不收拾他?"站在男子身邊問話的,當然是心碎的錢繼言。他只知道再打不去,這梨花院將會成為一座曾經富麗堂皇的廢墟。

  男子當然不會理他的疑問與哀嚎。

  "他……會贏嗎?"裘蝶顫聲問。

  "他會。"男子回答。

  可是……除非是遇到高手,不然他怎麼打這麼久?

  像是看出她的憂慮,他道:"葉驚鴻只是想從肖仁身上摸索出日後對付'無情刀'肖違的方式罷了。"

  "呀呀呀!一發出驚聲尖叫的是對江湖生態還頗有瞭解的錢繼言,他拍胸脯驚嚇道:"我想起來了!肖仁有個非常厲害的靠山,就是他的大哥肖違!他們兄弟並稱'亡命雙刀煞',肖仁的武藝不算頂尖,但是只要他被打敗了,肖違就會出面為他出氣,這也是有些人明明武藝強過他,卻不願打贏他的原因。而肖違出道二十餘年,可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呀!天呀,天呀!未來一年之內,我絕對不會再給燕樓任何一張邀帖啦!"尖叫逐漸變成哀呼,為自己不幸的命運悲傷起來。

  打鬥並沒有持續太久,雖然對葉驚鴻來說,是浪費了一點時間,但是其實也不過才一刻鐘而已,便已將肖仁給踩在地上。從肖仁痛苦的表情上不難看出此人身受重創的事實。

  "我不殺你。"彷彿經歷過一場打鬥的人不是他一般,葉驚鴻的氣息平穩如常,聲音更是薄薄淡淡的。

  "哼!你最好殺了我,不然下次見面必是取你首級之時!"

  葉驚鴻還是搖頭,有點苦惱地道:

  "雖然手不敗將會再來尋仇是必然可預料的事,而本主也向來崇尚斬單除根、不給留後路。不過,還是不能殺你。"

  "哈哈哈哈……"肖仁張狂地大笑,雖然滿口的血讓他顯得可怖,而滿身的傷,也讓他笑出一臉痛苦猙獰,但他還是狂性不改。篤定了自己性命無虞,還怕些什麼來著?!"莫不是怕了吧?怕我大哥前來取你狗命──嗚!"

  "啪啦"一聲脆響!是左肩鎖骨被壓碎的聲音。聽得在場所有人雞皮疙瘩爬滿身,悚然驚駭不已。

  "你恐怕是誤會了。本主殺人,也是挑對象的。而渣滓之類,實非本主之偏好。只好讓別人來了,希望你不介意。"

  "什、什麼意思?"努力擠出乾啞的聲音。這肖仁,再也不見原先的張狂氣焰。

  葉驚鴻沒理他,眼光望向裘蝶的方向,走出牡丹園,很稀奇地順手關上竹編小門。關上的同時,裡頭,再沒聲響,連痛呼也不復聞。

  他走向裘蝶。

  ※     ※     ※

  戲仍開演,不過觀眾只剩三個──

  泣然欲泣苦著臉的錢繼言,以及葉驚鴻和裘蝶。

  台上的戲子非常賣力地演出。今日的戲碼是非常知名的大戲"竇娥冤",簡直像是唱來印證錢繼言的悲苦的,所以他看得最為入神。其他二位,當然是心思不在上頭了。裘蝶暗猜葉驚鴻還能忍受多久:而葉驚鴻眼睛看著台上,但也僅只是那樣罷了,不知道心不在想些什麼。或許是回味剛才那一場打鬥?還是,在想著那個救了她的無名男子?

  那男子,在葉驚鴻走向她時,便已飛身離開,沒有留下什麼話,可是據說是挑釁地看了葉驚鴻一眼。極之稀奇的,葉驚鴻居然沒有追究,便讓那人走了!

  會是因為他剛打完一場,身心仍疲著,不想再來一場比試嗎?

  還是……

  "不專心喔。"戲謔的聲音在她耳邊掠過。

  她連忙回神,直直看向戲台。

  戲台上身著白色囚衣的竇娥正在前去刑場的途中,沿路悲憤唱著: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怎可錯看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可不是嗎?造惡的通常是富貴長壽,是不?"葉驚鴻問著她。

  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呢?是在說他這樣的人,一定會長壽嗎?還是在諷刺些什麼呢?

  "不一定的,這世間……沒有絕對。"她低低地回答一個安全的答案。

  "如果我能活得久一些,你可得小心了。"他笑。

  "小心什麼?"還是忍不住問了,今天的他除了好鬥依然,其它都不對勁了,怪得教她心驚膽跳。

  他一把抓過她,讓她坐在腿膝上,輕道:

  "如果我沒死,你是得不到自由的,我的裘蝶。"

  "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戲伶淒聲高唱著。


  "什麼?"太吵,她沒聽清楚,也可能是,不敢去聽清楚。

  "囚蝶。我的裘蝶。"他再道。

  "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愈唱愈轉為淒厲。

  "什麼?"轟轟轟地,只知曉他嘴裡正說著什麼。

  他瞪她,不發一語,但是抱她的手勁由溫存轉為不耐的箝緊。

  "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顯、顯……"跳升八音,尖聲嘶吼以作為絕響。

  但是這個絕響,實在是逼不得已,因為在戲伶唱高音調時──

  一隻大掌,飛了過來,揪住他喉嚨,然後又飛了回去。

  就見戲台上的旦兒不見蹤影,而葉驚鴻的左手掌上卻握著一管脖子──並且甚至沒妨礙到他溫香在抱的動作。

  "唱完了?"他好客氣地問著左手上方那顆抹得五顏六色的人頭。

  "唱……喀……完完了……"五顏六色的彩墨遮不住一臉的青白慘色。

  很好,安靜了。

  "裘蝶,我活著時,不許愛別人,聽清楚了?"他笑笑說著,像是挺高興無須扯直喉嚨就能把話講入別人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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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5: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只要走出蝶閣,從來就沒有安寧的。至少最近十次有八次裡,必然會給其他姬妾們給堵到。今天仍是相同的情況。

  "爺最近都不到我那兒了,是在你這邊嗎?"不客氣些的,就會這麼問,其中以玉碧這位外族姑娘為代表。

  "聽說前日在梨花院,爺兒當眾宣佈你是他至愛的夫人,是這樣嗎?"會出口拈酸的,當然是新歡千纖。

  至於性情清冷的白夫人,以及美艷的香夫人也是會來找她的,但是不至於這麼開門見山地問,不免要拐彎抹角的。

  今天先來蝶閭外"巧遇"她的是香夫人,但後來,所有夫人卻一一都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都約好了,可她們的表情全意外得很一致。

  "喲!敢情是姐姐將我等全約了來賞花哪?"香夫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滿,因為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私下與裘蝶談上話呢。

  裘蝶對這情況感到無可奈何,這些人會不斷來找她,追根究柢還是在葉驚鴻這個禍根上。若不是他蓄意找她麻煩,她今日哪須面對這些?若他能跟往常一樣,平日對她不理不睬,夜裡沒人知曉的情況下想來便來,她的日子會清靜一些,但顯然,他覺得只在外頭打打殺殺太無趣,巴不得他的女人群之間也煙硝四起,這樣才能算得上精采!

  "若你們沒其它的事,就各自回去吧。"她道。

  "你當我們沒事會來這邊亂走呀?你這蝶閣,哪裡有我的'湖閣'好看?!"玉碧嗤聲道。

  "哎!大家有話好說嘛,做什麼大小聲的呢?姐姐,你可別被嚇著啦。那玉夫人,就是一張嘴直,沒個遮掩的。"香夫人出聲打圓場,不忘刮一下那外族番女。

  "我才不像你們,一肚子心機,卻還充笑臉的!"玉夫人當然立即反擊。

  "喲!那玉夫人的意思是,你最是沒心眼嘍?"香夫人揚聲問。一臉的不懷好意。

  當然,有人撩撥,自然就會吵起來。裘蝶拿這情況無可奈何,想退開,又不願被她們發現,前來圍著她試探些什麼。原本,她是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轉身就走才是她向來的風格,可這些日子以來,心緒教葉驚鴻撩起一陣陣的起伏,她平靜的日子,也就宣告了完結。

  燕樓裡,一些事情正在發生。內外皆有、公私上都是不安寧。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感受,所以她很難再無感無覺地活於自己安全的小天地中。只要他不允,她便沒得太平日可以過。想躲也躲不掉呀!

  "大姐,你來評評理,這玉夫人說的是什麼話?她自個失寵,居然怪別人占走爺兒的注意力。這種事,靠的是本事,自己沒本事,休怪別人不是?!"香夫人今天是興風作浪定了!

  千纖當然也是不懷好意的,冷笑道:

  "說到失寵,我想香夫人也是不遑多讓的,爺兒不去你房裡的時日,恐怕也不少於去玉夫人那裡吧?聽說呀!除了大姐之外,白夫人那兒也頗受恩寵哪,是不是呀,白夫人?"

  性情向來清冷的白夫人當然容不得被比她輩份小的妾挑釁,就要開口說些什麼,但──

  "誰?!"突然,香夫人與玉夫人同時一喝,戒備著從天而降的數道黑影。

  這些女人裡,除了裘蝶不諳武之外,其他人多少都有練些武功,身手算是不錯的。但是前來的不速之客武力更強大一些,隨手一揮,便把她們揮倒一氣,全跌在一起。

  不速之客有四名,而他們顯然為這些女人的數量感到苦惱。

  "有五名!全帶走嗎?"若是全擄了走,將會是件艱難的工作。時間寶貴,他們不敢小覷燕樓的能耐。

  "一個就夠了!抓他最寵的。"其中一人大喝,率先迎向聞訊而來的燕樓護衛,一場無可避免的打鬥立起。

  "誰是葉驚鴻的新寵?"留下一名男子抓人,他鷹爪先抓住千纖,大聲喝問。

  千纖那一點武功根本不濟事,牢牢被制住。她伸手指向裘蝶叫道:

  "是她!這裡是蝶閣,我們全來巴結她,她正是樓主的最寵!"說完便被丟跌在地上,疼得她哎呼連連。

  "喂!你做啥?"玉夫人警覺地向裘蝶閃去,可惜太慢,裘蝶已經被黑衣人迅速點昏帶走。玉夫人只來得及與他對上一招,便被甩開!

  "快來人!蝶夫人被擄走了!"玉夫人恨恨地對著遠處被黑衣人牽制住的燕樓護衛叫著,然後縱身追去!

  但,怎來得及?

  玉夫人沒追上黑衣人。

  護衛們沒搶回裘蝶。

  裘蝶,被擄走了!

  ※     ※     ※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碰!

  被擊飛的軀體彷如一塊被拋棄的破布般墜落,跌出一聲巨響。

  他一點也不在乎眼前的生命在他掌下瞬間滅失。小心翼翼的,他將昏迷中的佳人抱起,生怕有一丁點令她不適的力道擾醒了她。這實在是多慮了,因為她被點了穴道,至少還要昏睡上些許時候的。

  他是孫達非,隱伏在燕樓附近已有數日。最近的燕樓極不平靜,日日都有欲奪寶者前來興戰,加上波濤暗湧中的權力內鬥,每個人的安危都堪虞,而他只在乎裘蝶,只想保護她躲過這一次的浩劫,無意插手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他只想將裘蝶帶離燕樓的是是非非,不讓任何事端驚擾到她。他這小姐,已經吃了太多苦了呀!無法想像,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

  "站住!"隨後而來的黑衣人警覺到事情有變,大喝著圍住他的去路;他們好不容易從燕樓脫身,沒意料到居然會有人敢劫走他們的成果!

  孫達非沒有再走,事實上,他之所以走得緩慢,就是要等這三人前來,一舉消滅。這麼一來便沒有人能知道裘蝶最後的下落,危險就遠離了她,無須再被捲入燕樓的事端裡。

  "你是何人?居然敢偷襲我等!"一名大漢怒喝的同時更是掠向孫達非,企圖將人質給搶回來,但是被俐落閃開。

  孫達非沒有與他們廢話,抽出斜背在背後的長劍,迎向所有刀光劍影,意在消滅,不在突圍。雖然懷中抱著人,但絲毫無礙他身形的變幻移動。這三人的功夫不弱,但顯然是不被孫達非看在眼內的。即使在三人有組織的輪攻之下,也只是教他受到皮肉傷而已──這還是為了完好守護裘蝶所致。

  不宜久戰,他一劍揮開所有迫來的力道之後,趁他們調息轉招之間,一一擊去,攻個他們措手不及!

  三個血窟窿代表著三條人命。

  他沒有留下來探查鼻息,便迅速離開此地。眼下,沒有什麼比懷中的人更重要!

  ※     ※     ※

  單膝跪地請罪的燕樓護衛前來報告發生在蝶閣的事件,身上帶傷,眼底有暗藏不了的恐懼,畏懼著會得到的懲罰。

  "被人擄走了?!"首座上的男子牙齒正咬著白布,給自己受傷的左肩上藥包紮。像是心思全放在那深可見骨的傷口上,問出來的話漫不經心,彷彿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女人被劫走,而那女人還是前些天被他公開說出最寵的那一位!

  但是他那清淡的口氣卻一點也無法讓下頭請罪的人寬心上半分,護衛的恐懼,只增不減。

  "是哪一個夫人?你再說一次,本主沒聽清楚。"用力捆住傷處,牢牢系結,臉上看不出痛苦之色,彷彿那傷不在他身上,彷彿先前與"大漠之鷹"瀚兀飛有一場死鬥的人也不是他似的。

  "是……蝶夫人。"兩名侍衛抖著聲再說一次。

  "是蝶夫人嗎?"喃喃念著,像是在想那是哪位一般,花了好些兒時間。然後才喚道:"司刑房主。"

  掌管司刑房的人立即抱拳站出。"在。"

  "護主不力。鞭五十,去右手,丟出燕樓。"輕拍著衣擺上的灰塵,說得無比隨意。一點也聽不出是在說著極殘酷的刑罰。

  跪在下方的人在被司刑房的人押解時,終於出口告饒!

  "樓主!請給小的戴罪立功的機會!屬下一定盡力將夫人救回來!請相信──"雖然機會渺茫,但是基於求生本能,他們只能拚命爭取一線機會……

  葉驚鴻冷冷一笑。

  "救回來?救回來再當本主的絆腳石嗎?"

  眾人一愕!樓主不在乎蝶夫人?他不是說過……好吧!就算蝶夫人不是他最寵愛的,可身為一個男人,尤其又是他這麼樣一個霸氣陰邪好戰的男人,怎麼吞得下這種侮辱?除非他另有想法……

  坐在他身邊的水柔柔含笑讚道:

  "怎好說是絆腳石呢?師兄,她畢竟是你的最寵呀!莫非是有什麼別個安排,趁此讓她脫離這是非之地?這真是高招呀!"

  葉驚鴻看了她一眼,懶懶道:

  "既然你如此關心蝶夫人,關心到不惜對本主使用激將法,那本主怎好推卻你的盛情?不妨這麼著吧,你呢,就派人去殺了她,以全我這師兄的顏面。"

  水柔柔沒有因這個提議而動容分毫,一逕冷淡道:

  "師兄的顏面於我何干?"

  "你是本主的未婚妻,掌管本主的後宮是你的責任之一,自然,清理門戶,以全本主顏面,亦是你的本份。"葉驚鴻揮手讓司刑房將人拖走,自己也站起身欲走人。表示事件談論至此,一切便算完畢,無須多說了。

  "你真捨得?"水柔柔在他背後問。

  葉驚鴻回眸看她,別有深意道:

  "捨不得的是你吧?"

  她心一震,但臉上無波緒:

  "她可不是我的侍妾。"

  昂首大笑,葉驚鴻沒接話地跨出大門。

  "我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什麼好笑的話取悅了你!"水柔柔追出來,臉色冰冷。

  他還是逕自走,裸裎的上身只有醒目的白布一圈一圈裹著泛出血跡的傷處,然而,即使是受了傷,但他結實黝黑的肌肉壘塊顯示出每一分肌理蘊含著的不容忽視的巨大力量,看上去狂放得驚人。

  "裘蝶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停住,沒有因為她擋住他的去路而不悅,心情甚至是還不錯的模樣,因為仍願意繼續與她說話,沒有走人或打退她。"你的謀略很好,佈局得不錯,抓走她確實讓本主心神不寧。"

  水柔柔分不清他語氣裡的真偽,整個人被他攪亂了方寸,不明白他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莫非她猜錯了?葉驚鴻對裘蝶的關愛其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重?是這樣嗎?

  "你心神不寧,卻不想救回她?"不該問的,卻停不住自己的嘴。

  "為什麼要?不能自保的人,留在身邊何用?"

  "她可能會愛上別人呀!你不在乎嗎?你不是那樣的人。該是你的,就算要毀掉,也是自己來,這才是你!"

  葉驚鴻同意。

  "沒錯,本主會自己來,也容不得自己的女人愛上別人。"

  "那你居然還不肯前去搶回?"這人,為何總是教她摸不透?

  "不急。"彈出一道勁風,將她逼開,讓她不再妨礙他的路。他又開步走了,步履仍是悠然自得。

  "你該急的,那人是裘蝶的青梅竹馬,花了一輩子戀慕著裘蝶。他們必然會兩情相悅,甚至會結為夫妻!"

  "你以為本主會在乎她嫁過幾個男人嗎?"葉驚鴻嗤笑。

  "你不在乎?!"不可能!

  "橫豎裘蝶這一生樂趣太少,讓她出去玩玩無妨。如果再加上你的追殺,以及孫達非的相護,正可唱出一出亡命鴛鴦好戲,既掠激又樂趣得緊,你就去吧!清理門戶也好,給她添些樂趣也好,讓你們都有事可做。本主也好專心應對每一個來奪寶的人。"

  他走遠了,而這次,水柔柔沒有再追上去。

  是失策嗎?,自己這樣是做錯了嗎?她以為以葉驚鴻的狂妄與好戰,加上對裘蝶特別的情感,一旦知曉是孫達非將人劫走,必然會立即追上去奪人。畢竟,只要是男人,哪能見容自己的女人投入他人懷抱?

  男人對女人的貞潔看得比她的命還重不是嗎?他應該是寧願殺了裘蝶,也不願意見她愛上別人,成為別人的女人不是?難道她錯了?這葉驚鴻,連這一點也硬是與常人不同?

  好不容易釐清的一點心緒,至此又潰散為零碎,將她的盤算打成一片亂局。這可怎麼辦才好?這一次的奪寶事端,將是一舉殲滅他的唯一機會,若她無法好好把握,那麼毫無疑問,她將沒有明天。

  不是葉驚鴻亡,便是她死。

  這不是她願意選擇的路,但她必須走下去。

  燕樓的生存法則向來就是殘酷的,而她甚至是最沒權利抱怨的那一個,因為這是她父親訂下的規則!那葉驚鴻,不過是遵守它,並且發揚光大而已!

  九泉之下的父親,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感到欣慰?

  "嗤"聲蔑笑,她轉身面對身後那些擁戴她的人。知道這些人依附於她,各有其心思,為權、為勢,以及為了生存。

  只一個葉驚鴻,居然逼得燕樓上下人心惶惶,感到朝不保夕,非要推翻他才覺得生命獲得保障!這是他的成功,還是他的失敗?

  至今,她仍猜不透,一手將燕樓帶領成江湖上首屈一指、人人畏懼的殺手組織之後,葉驚鴻明明可以讓燕樓上下對他忠心臣服的,但他為何不要?寧願讓下屬怕他、懼他,逼到他們不得不反?!

  單單一個人,是當不成梟雄的,他不明白嗎?

  她真的不懂。

  ※     ※     ※

  裘蝶暈沉沉地醒了過來,眼前迷濛的白霧緩緩退去,看到的是陌生的藍色床帳,她驚呼出聲,卻只是聽到自己蚊吟般的歎息。身子好疲軟,好累……不知怎麼回事,倦倦然地。

  這是哪裡?

  "哎,你醒了?太好啦,奴婢立刻去請莊主過來!"一張清秀的臉蛋探了過來,在裘蝶來不及看清時便已風一般的閃開。咚咚咚地,小跑步遠去了。

  她又是誰?不是燕樓的丫鬟吧?衣著上不是,面孔也生的緊。

  "你醒了。"才想坐起呢,陌生的男音已響在身側。

  她訝然地抬頭看上去,看到床邊矗立著一道頑長的身影。這人……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

  "梨花院。"像是看出她眼中的疑問,他沉厚的聲音這麼說著。

  啊,是了,是在梨花院有一面之緣。那時他救了她,而她似乎沒有跟他道謝呢。

  "這位壯士……"

  "在下孫達非。"他拉過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讓兩人的視線無須銜接得太過辛苦。然後對身邊的丫鬟道:"給小姐奉上參茶。"

  "是,莊主。"丫鬟動作算是伶俐,馬上端茶來到床邊給她潤口。

  裘蝶接過,隨意喝了一口,將杯子捧在手中,她問:"孫壯士,為何……我會在此?"她記起來了,有一些黑衣人將她自蝶閣擄走,是他嗎?是他擄走她嗎?所以她才會在此?可是,這又是為什麼?

  孫達非解釋道:

  "有人企圖擄走你,我阻止了他們。"一雙墨沉沉的眼,始終牢牢盯住她,像是在對著現在的她與幼年時的她做一個嵌合為一的印象。那眉、那眼、那輪廓……

  "是嗎?那……我該謝謝你了。"她小心地對他道謝。對於這個救命恩人,她還是有諸多疑慮。

  這世上,沒有人會毫無理由、目的去對一個無相干的人伸出援手的。尤其在這江湖上,這些江湖人,更是。

  六年來見識的多了,早已不復年幼時的天真,認為人與人之間應該有理所當然的互助與良善之心。當她自己都不再相信這信念時,就不會認為天下間的其他人會具有這樣的美德。

  這人,他想要什麼呢?

  "在下對小姐並無企圖。"彷彿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思,孫達非開門見山地說著。"救出小姐,只為了不讓小姐捲入燕樓的風波之中。"

  裘蝶並不因心思被看透而感到羞赧,她望著他,問道:

  "多謝美意。但,壯士,你並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在下有這麼做的理由。"孫達非在她的注目之下,眼神清澈誠摯,沒有一絲閃爍地面對她的質疑。

  他有什麼理由?難不成……是"他"委託於他的……

  "不是他!"孫達非很快打破她的幻想,聲音顯得有些忿怒。"葉驚鴻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上次他恣意將你丟開,全然不管你是否會受傷的惡行,依然不能讓你有分毫覺悟嗎?你居然對他仍抱有一絲希望?!"

  她抿唇不語,只是訝異著他的忿怒與失控。這人……應當是一個很冷靜的人呀,為何竟會因這樣的事情動怒?這不干他的事呀。

  "我不會允許他再糟蹋你的,我會帶你回鳳陽,在那邊,我早已把老家打理好,就等你回去了!你這樣的千金之軀,本就不該淪落江湖,讓這些骯髒的事污染你的清靈潔淨,從今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吧!葉驚鴻休想再糟蹋你!"

  "你……"他的激動讓裘蝶驚訝而疑惑,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忿怒。就算……就算葉驚鴻對待她的方式算是糟蹋好了,這也不關他的事呀!

  "小姐,即使你已經忘了當年那個被你收留進府的小乞丐,可那個因你而得到新生的小乞丐卻終生不會忘記小姐你的恩德!我是裘非,十二年前被你所救,後來因老爺垂愛而送去山上拜師學藝的裘非呀!"

  裘非?

  呀……是裘非呀?

  不復記憶自己曾經救過他的前塵往事,只知道當年曾有個大男孩被她帶進府之後,爹爹戲謔地說著:"我家千金日後也有個小小護衛跟隨啦!裘非,你可得好生將小姐保護好,別讓小姐出差池哪。"

  所以有一段時間,那男孩跟前跟後的,替她搖桂花、替她把爬上樹的貓兒抓下來、替她跑腿買點心……然後,爹爹說要把他交給名師鍛煉,日後他將會是裘家最中忠實的護衛……

  原來……他是當年那個男孩呵。原來記憶中那個男孩就叫裘非。

  "你是裘非……"她輕喃。想起了水柔柔曾經對她說過的名字,當時怔忡住,是為了那個"裘"字。她以為,與裘家有關的種種都湮滅在多年前那一場浩劫裡了……

  "小姐記得我?"孫達非眼露驚喜,好不容易克制下來的激動,差點又因狂喜而興起,早忘了原本的他是不苟言笑的嚴肅人物。

  縱使現在的他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號,是人人敬重的"神捕",但在小姐面前,他永遠是年少時的那個落魄小子,對她永遠是深深的仰慕與尊敬。能被小姐記住微名,是件多麼教人驚喜的事呀!

  "我記起來了。"她說著,靜靜地看他,將他看個仔細,記憶中那張早已模糊的面孔,在此刻清晰了起來。算算已經是十年未見了,當年他跟在她身邊不到兩年,爹爹便送他去山上學藝,此後他的面孔也就逐漸在她生命裡淡去。只依稀記得有個叫裘非的男孩,被爹親頗為看重,聽說八年後會回家來效命……

  "裘非,你幾時知道我們在返鄉的路途裡出事了呢?"她深吸一口氣,克制著憂傷情緒,輕緩問著。

  孫達非握緊雙拳,答道:

  "老爺出事的消息在半年後輾轉傳到山上,我立即拜別師門,快馬奔馳了半個月來到楊梅屯外那片荒原地,但也只見到一些殘破的馬車與木箱,不見任何屍體,也不見任何墳塚。"

  她急切問:"那你曾聽說是誰收了那些屍首嗎?"

  孫達非答道:"我問了當地的縣官,是官方收走了,就葬在楊梅屯南郊的亂葬崗。"

  "什麼?全葬在一起嗎?我家人與那些盜賊怎麼可以──"她急道。

  "小姐,那些屍首裡,並沒有老爺他們。"

  "什麼?!什麼意思?"她一愣。

  孫達非看著她道:"全部的屍首拼起來共五十八具……"語氣有些猶豫,畢竟那種血腥的形容,不適合詳述給姑娘家聽……

  裘蝶蒼白著麗容道:"沒關係,你說。我能聽。"那景象,她是經歷其中的,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呢?

  "五十八具屍體裡,查出盜匪身份的有三十名。其他二十八名,分別是護衛、轎夫、家丁、婢女等。但是並沒有所有主子的屍首……"

  "怎麼會?!"她叫,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的爹娘、兄姊們呢?他們的屍身哪裡去了?!

  孫達非點頭:"這也是在下多年來的疑惑。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這件案子是官府紀錄的懸案,也是江湖上的一個謎。這些年來,我無時不刻在追尋著這個答案,幾乎以為這會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歎口氣,身軀挪近她,問出他六年來的疑問:"小姐,請你告訴我,當年,是怎麼一回事?"

  她怔怔地看他,不知該怎麼說起。那樣的前塵過往,那樣可怖又痛徹心肺的事。
  "請你告訴我,我該尋仇的對象是誰?"

  仇家?那些殺了她全家的人嗎?那些人,不早已經全教一柄利劍給殲滅掉了嗎?她還有什麼仇家來維持永生的憎恨的?哪來的仇家來維持她生存下去的動力?這些年的渾渾噩噩,不就是因為心已無所依嗎?

  "我是不是該向葉驚鴻下戰帖?"他又問,不容許她避答。

  仇恨,有時才是積極活下去的力量。她的茫然六年,對照著他積極的六年,感覺上,他是比較好的。

  "小姐!"他催促。

  "裘非。"她終於開口。但是並非為了回答他的話,而是在問著:"報仇完了之後,你的日子要怎麼過?"

  沒親沒戚,天地孑然,過往與未來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該怎樣為那片空白著墨人生……

  "小姐?"他不明白。

  "如果沒有仇人了呢?你要怎麼安排自己的生命?"問他,也是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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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你願意讓我照顧你嗎?

  昨日,孫達非臨走時問她這麼一句。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所謂的照顧,除了保她安逸無虞的下半生之外,若她願意,還可以是感情上更深厚些的關係。那隱約的希冀眸光,閃爍著這樣的訊息。

  他的眼裡有比報恩更多些的情動,對她。

  她不是未解人事的少女,不會裝做不知道。而裘非──現今回復本名的孫達非,就如同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被她所收留的小乞兒一般,他擁有優渥的身家,以及地位。這樣的自信,讓他有勇氣與信心對她說出照顧她的話。

  一個落難的千金小姐,實在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何況這孫達非具備著相當好的條件,他身上那股正派端肅的氣息,甚至是葉驚鴻遠遠比下上的。他這樣對她提起,簡直是她高攀了他。

  任何一位腦袋清醒的女子,相信都會毫不考慮地應允他吧。這個男人呈上的可是一顆赤忱的真心哪!女人一生要的,不就是被伴侶深深地尊重疼愛嗎?她看得出來,孫達非是能夠給她一切的人,他走能為她建造出全新的安逸無憂的天地。但是……她卻不再適合那樣的生活了呀。

  十四歲以前那種養尊處優的生活已經離她好遠,遠到再也記不起那曾經是怎樣的日子。每一次的追思,都也是渺渺的影像以及深深的心痛,久了,也就不願再多去想了。

  事實上,這些年來她能想的時候也不多,每當她心情特別低落時,總無法維持那平板無思的心緒,暗自垂淚。不知為何,他都會意外地在那時出現。

  多麼奇怪的巧合呀,總是他出現時,而她心思正脆弱。

  "怎麼了?一回來就見你哭?"四年前,他出任務,一人一馬直奔萬惡谷暗殺"絕谷七惡",據聞那是一場驚險的戰役,堅持一人獨去的葉驚鴻,生還的機會渺茫,可他就是為了這樣的刺激,決定一個人去。

  那一去,去了二十三天,音訊全無。誰也沒料到他會活著回來,而他回來那晚,沒人察覺。他直接來到她房中,意外見到她呆坐在床緣垂淚。當時他這麼問著。然後又道:

  "哭什麼?我不以為我的死訊會讓你哭。"他的衣衫殘破,像是經歷一場又一場的大戰,衣服上每一處地方都有血跡,不知是來自他身上的,或是別人身上的。總之相當狼狽,像是剛從地獄修羅場回來──他常常是這樣的,遇到高手時,都是這模樣回來,她漸漸也不太感到驚駭了。

  "我……想家人……"那時十六歲的她,還是單純青嫩的孩子,縱使經歷巨變,終究年少,也因為怕他,不敢對他有一絲掩藏。

  他將外袍脫下丟到角落,整個人像是終於鬆懈下來,直直地橫躺進床鋪裡,留一雙長腿垂在外頭。

  "有什麼好想?死掉的人,想了何益?,"他將她一扯,教她跌趴在他胸膛上。他身上有汗味、塵味與血腥味,吸人口鼻之內,引起一陣戰慄驚悸。很難受,卻不敢推開他。

  "你不……梳洗一番嗎?"她的聲音細如蚊吟,屏著氣。

  他閉上的眼張開一條縫,望著她道:

  "下了,你給我洗個臉吧!"然後,他便睡了。

  是了……自那一次起,他每次來,她便給他洗臉,不管他是不是來之前已經梳洗過。而他似乎也頗為享受,就一直這麼延伸成習慣下來了。

  從那時起,他們的牽扯便深了起來。本來,他是不大理她的,雖然說她是他的女人,但並不是一開始就有夫妻之實。這人,一顆心只在武藝的精進與找高手打鬥,酒色財氣這些東西並不在他眼內。

  偶爾來到她房內,最常做的事是睡覺,真正的睡覺。

  當他尚不困時,會逼她說話,不允許她老是當個啞巴。

  兩人之間真正有夫妻之實,是在他二十五、她十七歲那年。好似他活了二十五年,方知世上尚有另一種性別叫女人。所以興致盎然,光看著她就看了大半夜,嚇得她幾乎昏厥過去。

  初識雲雨那一夜,相當折騰。

  他這人,奪位就要奪尊,練武就要練絕頂,比試非得比盡興……所以,初試男女之事,也就毫無節制地狂放。羞得她三天不敢下床見人,悲慘的以為日後苦頭還多,這人終於開始對她執行踐踏的樂趣了……

  但是沒有,他依然不常來,差別只在一旦來了,不若以前是純粹的睡覺,而是會有夫妻般的親密舉措。這種生活上的轉變,讓她不知所措,心裡還沒理出一個頭緒時,他……卻已經帶了其他女人回來……

  然後,逐漸形成一座小後宮;然後,她自此就……什麼也不再想了。

  唉……

  她已經不太清楚她變成這樣冷心冷性,究竟是因為滅門之痛所致,還是……他帶給她太多失望?

  突來的想法讓她一駭!失望?葉驚鴻讓她失望?!

  沒有希望,哪來的失望?她不可能會對一個她懼怕的男人寄托出這種東西的!

  天,她在胡思些什麼!

  下下不,不要想了,夜深了,她該睡了!
  腳步幾乎是踉艙的,她奔進內室,連中衣也沒脫下,便就窩進床帷裡,緊閉雙眼,再也不肯張開。

  睡吧!只要睡了,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     ※     ※

  直到廂房裡的燭火燃盡,房裡所有光亮被黑夜所吞噬,那個佇立在暗處的男子才稍有動靜。

  月光灑落下來,隱約照出那抹英挺的身影,勾畫出那男子端正而好看的面容。他是孫達非,自晚膳後,便一直守在裘蝶的房外。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入侵,對她下釗;一方面自然是……聊慰自己的傾心之情。

  這些年,因為一心追查裘府滅門之謎,背著仇恨的他,已經忘記笑是問物,他沒有摯友、沒有自己;除了嫉惡如仇,讓惡人伏誅之外,他不知道該如何把日子過下去。

  他恨!他的人生因為一場如謎的血案而潰解!

  小姐對他有救命之恩,而美麗的她,更是他心目中仰慕的天女,一點褻瀆之心也不敢有,只願今生今世能跟在她身邊伺候她;而裘老爺,則對他有知遇之恩。當年老爺查出了他的身世,知道他是已歿邊關守將孫繼榮的遺腹子,也算是出身良好,只是因為父母雙亡,才淪為乞兒。而後見他根骨上佳,是適合練武的體魄,決定讓他拜入名師門下學藝。

  當年老爺期許他學成後進京考武狀元,縱使無意光耀門楣,卻是可以提升地位,這麼一來……

  "即使只能當個縣郡的督指揮使,倒也是配得上我這即將告老還鄉的禮部侍郎的千金了。"當時,看透他少年心思的老爺這麼對他說。

  這也是他拜入秦陽山"風鑒老人"門下,學藝學得比任何人都刻苦紮實的原因了。那時的他,一心只為未來的美麗憧憬而努力著,再怎麼苦都是甜蜜……

  嚴格說來,小姐已經算是他的未婚妻了。這是老爺私下允了他的事,但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現在的他,又能跟誰說去?

  昨天的一番長談,她告訴他,沒有所謂的仇人了,因為當年那批殺掠她一家子的惡賊,被隨後追來的葉驚鴻給屠殺殆盡了。那些人剛好是葉驚鴻的任務,若他想得到燕樓的主事者大權,就必須單槍匹馬殲滅那批神出鬼沒的天行山惡賊。他追了十二天,太過疲憊的他,只想迅速了結這件事,於是抽出長劍,沒讓那些殺紅眼的盜賊來得及應變,便一個一個的斬殺。

  有些惡賊根本不知道有一名地獄來的修羅正在他們後方突襲,他們只忙著追殺裘家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並哈哈大笑遊戲其中,把所有哀嚎厲吼當成美妙的音樂;把砍下的肢體、頭顱丟來甩去當蹴鞠玩─一直到他們一一也成為被肢解的碎片。

  小姐在敘述那事件時,眼神是空茫無神的,簡直像遊魂,一直飄遊在當年那場血腥裡,不曾活過來那般!

  可惡!

  他緊閉上眼,拳頭狠狠往樹幹上一擊,"啪茲"!樹幹被穿透一個窟窿,部分碎屑剌進他拳頭裡。這一舉打的只是蠻力,沒以內力護體,他就是要自己痛!懲罰自己在六年前的無能為力!懲罰自己居然不是親手血刃那些惡賊的人!那是他的工作呀,怎會……怎會是教葉驚鴻那樣一個煞星給做去了,也做完了?!

  保護小姐的人應該是他!帶她遠離那場浩劫的人應該是他!但是他什麼也沒做到,學了一身藝業,極力在江湖上鏟奸除惡,尤以那些盜匪為甚,他是從來不心軟放過的。但那又怎樣?!

  就算他救了全天下的人又怎樣?就算他除掉了全天下的惡人又怎樣?他就是沒能報仇,沒能以自己的雙手去誅殺那些滅了裘府的惡人!

  裘家給滅了,小姐淪落江湖。她這麼一個千金之軀,從來就是以鮮花珠玉嬌養著的貴氣玉人兒,怎堪承受這些?怎堪呀!

  為什麼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

  他恨!他好恨!

  這樣的恨,將會伴隨著自責,纏繞他一生!

  以前那個愛笑的小姐,如今已經不會笑了,是他的錯!他來得太慢,是他的錯!他沒來得及保有她的天真愛笑;他沒來得及來到她倉皇的生命中,為她頂起一片無憂的天!時光流逝了,帶走她的笑、改寫了她的生命,其後,居然是葉驚鴻那樣的人充塞著她全部的生命與記憶!這真是天殺的錯誤!

  "啪茲"!拳頭再度重重擊向樹幹,終於將樹幹腰折。

  這個錯……他能有機會改變它嗎?

  他能嗎?

  對著那方已經暗下的窗口,他深深看著,眼中有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

  眷戀。

  ※     ※     ※

  定遠城的瀟湘客棧,向來以美食聞名,近幾年被第一財主錢繼言收購為旗下商號後,更加的發揚光大。別說樓下食堂常常客滿了,上頭的客棧也常是住滿的,除了門面的裝飾不俗,頗吸引人之外,其待客態度更是一等一的好,把每一個來客棧裡的人都服侍得像是大老爺、貴夫人一般。

  今日,又是用餐時刻,下頭當然是客滿的,近些日子以來,聽說定遠城裡到處都住滿了外地人,每一處食肆一到用餐時分都是滿座,更別說這個以美食聞名的瀟湘客棧了。

  而上頭的小軒廳裡,尋靜的人、有錢一些的人,都會在此用餐。

  "大哥,我們已經玩遍定遠城裡城裡城外了,接下來除非我們要走了,再不,也應該去燕樓找葉樓主了吧?"清脆的嗓音來自一名小女生的嘴裡。她叫湛藍,是一個十五歲的娃兒,有著一張清秀討喜的可愛臉蛋。

  小軒裡用餐的人除她之外,還有兩名男性。穿黑衣短褂打扮的,看得出來是下屬的身份;肅穆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寡言沉默的性子,他叫路奇。

  坐在小丫頭旁邊的那名穿藍衣的男性,則是路奇的主子;藍衣男子叫邵離,也是湛藍口中的大哥。他開口道:

  "原本一抵達定遠城就要求見葉樓主的。但看到燕樓這般不平靜,一切只好先撩下了。"這也是他決定先帶湛藍遊玩的原因。

  "這些不平靜是來自冰魄寒蟬呀,大哥不是因為這樣,才想來對葉樓主說明的嗎?"

  事實上,數月前葉驚鴻從富西城季府擂台上奪走的冰魄寒蟬是件贗品。葉驚鴻會參與奪寶的原因是為了逼邵離與他比試武功,全然不管搶了這江湖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至寶之後,會招來多少後患!葉驚鴻不會不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以及會給燕樓帶來多少麻煩!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想逼邵離出手。

  雖然說懼於燕樓的威名,不至於教全江湖的人都來挑釁奪寶,但那些真正武藝高強的人,卻是分毫不會退縮的。

  "光這一個月好了,除去一些上不了檯面的人不說,就有'奔雷掌'段熙、'摧情宮'副宮主唐水月,以及'東劍西刀'的劉遂、劉追兩兄弟。都是很有名的人物呢!"說完又想到,湛藍很快補充:"還有還有,三天前葉驚鴻大戰大漠之鷹瀚兀飛,可真是精采呢!"

  邵離微微一笑,替她添了一碗湯要她喝,才道:
  "別說得好像你也在打鬥當場好嗎?什麼精采的。"

  "我在樓下聽人說書呀!說得好精采呢!他們說,那大漠之鷹是塞外的頂尖高手,從未嘗過敗績,武術招式以陰狠詭譎聞名。要不是葉驚鴻故意以左肩露出大空門誘敵,根本不可能在鏖戰三個時辰、耗盡體力之後,一舉奪取瀚兀飛的性命的。"湛藍最喜歡聽故事了,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迅速與當地的說書先生混得熟爛。幾個月下來,她聽到的奇聞軼事簡直比邵離還多了,只不過,其真實性有待商榷就是了。

  "大哥,聽說葉驚鴻因此而受重傷,以至於他的愛妾被奪,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是不是真的呀?"

  "這……為兄並不清楚。"才說完,邵離突然將湛藍抱起。
  幾乎是同時,一道黑影從窗口掠了進來,行速太快,竟讓窗外的人來人往皆無聽覺!連落地都像一片羽毛般沒有驚動落塵分毫。

  那黑影佇立在小軒中央,渾身散發一股狂妄的氣息。開口道:

  "等你很久了,邵離。你這一趟,想必走得十分艱辛了?"笑笑的表情,掛在英俊到顯得罪惡的臉上,有些涼颼颼地。

  "葉樓主。"邵離拱手。然後對身邊的丫頭道:"藍,見過葉驚鴻樓主。"

  "見過葉樓主。"湛藍眼睛睜得好大。哇!真的見到說書者口中的一方梟雄啦!好棒喔!

  "這位是?"葉驚鴻問。雖然眼光從未低放在武藝低下的人種身上,但因為邵離表現出的慎重與關愛,所以看了一眼。

  "這是湛藍,邵某的義妹。"

  湛?心思突然一閃,葉驚鴻問:

  "姓湛,女娃,你與二十五年前曇花一現的'白玉千面'湛恆,有何關聯?"

  不曉得旁邊兩人的臉色因聽聞這赫赫名頭而霎時微變,然後浮現一絲瞭然地看向她,湛藍老實道:

  "我不認識什麼白玉千面,但是湛恆是我爹。"

  "那你應該有不錯的武藝修為了──"了字說畢,葉驚鴻突然出手,意在一探湛藍虛實!

  啊!湛藍嚇一跳,連個哎呼也叫不出來,更別說迎戰或閃躲了。幸而有邵離!他早有防備,在葉驚鴻抓箝住湛藍脖子之前,他已將她抱開,並挺身接下葉驚鴻那一招,以一股柔勁化解掉那強霸的攻勢,然後兩方退開。

  "她沒功夫?!"語氣裡帶著一絲遺憾,也有著指控意味。

  "只是勉能自保,請葉樓主勿再對她出手。"邵離警告道。

  "我、我有武功啦!"湛藍覺得自己應當要說明一下。

  可惜人微言輕,沒人理她。

  "江湖百年名譜,十年選一名當代人物。能登其榜的人,應當不是虛名。若不是虛名,便只能說是後代不成材了。可惜。"說完,眼光便不再擱置於"不成材的湛藍"身上,只望著邵離。"你來定遠也一個多月了,怎地不來燕樓做客?想必是想要等葉驚鴻親自上門邀請了。"

  邵離拱手道:"不敢有勞。"

  "或者,是體諒我現下敵人已經太多,不宜被我找上比試,想等我忙完了一切,若還沒死,再與我一敘嘍?"

  "葉樓主,邵離向來無意與你交手,你以冰魄寒蟬引我前來,我來了,但仍希望不必與你一較高下。"

  "哦?你不想得回冰魄寒蟬?"葉驚鴻將冰魄寒蟬放在手中拋丟著問。

  "若,你手上之物,並非冰魄寒蟬呢?"邵離歎道。

  葉驚鴻聞言頓住動作,眼光望著手上的白玉許久,然後哈哈笑了起來,看不出他此刻是生氣,還是真正的愉悅。

  "有意思。竟是因為贗品,所以你才來!邵離呀邵離,我就是見不得你這樣的人。一個有俠義心腸的人,是不該存活在江湖上的。"

  "在下並非俠義心腸。"

  "你只是有著原則,崇尚正直。"葉驚鴻是瞭解他的:"你來,是想讓我明白這是假貨,這個引起江湖動盪的東西,只是假貨。但那又怎樣?無論真假,能達到目的就成了。你還是躲不過與我一戰。"

  "不能等些時候嗎?"邵離實不願被捲入燕樓的事端裡。

  "明日,子時,落雁坡。"葉驚鴻撂下戰帖。

  "你自己都還傷著,就要打了呀?!"湛藍忍不住驚呼出聲。她看得很清楚,葉驚鴻的左肩上有很深的傷口。

  "如何?"葉驚鴻只看邵離,不理會旁雜碎語。

  "葉樓主,邵離無意打這樣一場不公平的比鬥。"

  "不公平?敢情你是勝券在握,瞧不起葉某嘍?"

  邵離定定看著他:

  "邵離雖不敢自稱高手,但是公平兩宇是識得的。無論葉樓主的武藝高低,讓你帶傷比鬥,在下無法接受。"

  "由不得你。就這麼說定──"清淡的語氣突然一滯,葉驚鴻臉色微變,伸手欲往身上大穴點去,但已經來不及了,他一個踉嗆,退幾步靠在牆上,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著道兒了!他居然會著了人家的道!

  是邵離嗎?他不應是這樣的人──

  "葉樓主?!"邵離對這情況也感到驚訝,立即地奔過去要幫助他,但被葉驚鴻所剩不多的氣力給彈開。他便不再近了,眼光一閃,直接看向身邊的湛藍。

  "嘩!居然要等那麼久才起作用,你的武功果然很高耶!大哥,他中了我的軟筋散,至少十天內不能找你比鬥了,你高不高興?"湛藍咋舌表示驚歎完畢後,歡天喜地對邵離邀功,非常地得意洋洋。

  本來嘛!要是有人牛到什麼話也說不通,索性就別說啦,放倒他比較快嘛,還跟他囉嗦些什麼?!

  她真是太聰明了,對不對?

  ※     ※     ※

  唉……

  十天,十天就夠葉驚鴻死上一百次了。

  "大哥,你別歎氣嘛!我是看你很不想跟他打架的呀,偏偏他又那麼牛,我才出此下策的嘛!你看現在不是好了嗎?他沒功夫了,明天就不能跟你打了,你就不必煩惱了呀!"

  無力一瞥,再是一聲深歎。唉……

  "再說他罵我是不成材的後代,人家不服呀!我爹爹最厲害的是易容術,武功只算是次要的,怎麼可以說我不成材呢?我在易容術上可是青出於藍的呀!順便再教他瞧瞧我娘的真傳──下毒。讓他知道厲害,就不會再瞧不起我啦!"

  唉,唉,頭疼呀……

  "哎喲,大哥,你還是要皺眉呀,那……我想法子讓他恢復功力好了。"口乾舌燥的湛藍終於洩氣地投降了。

  直到此刻,小軒廳裡的其他三人才把目光轉向她身上。

  "你不是說身上沒解藥?"邵離問著。

  "我身上沒有,但是可以去調配出來呀!我想這解藥的配方在這種大城裡不會太難找吧?"湛藍跑到小桌几旁磨墨寫字,一下子就洋洋灑灑寫出一大串草藥名稱。"這藥服下之後,三天後就可以恢復七成功力,五天之後完全痊癒哦。"

  "嗤!"一聲輕笑,從牆邊那個懶懶坐在太師椅上的男子嘴裡傳出。"三天是嗎?"

  "你笑什麼?"湛藍搞不清葉驚鴻這是開心,還是諷刺。

  "葉樓主,邵離會負起一切責任。請原諒舍妹。"邵離自是明白葉驚鴻有仇必報的性情,決定一肩承擔下所有的仇隙。唉!看來是避不過正面交手了。

  即使中了軟筋散,此刻內力全失,只是一個普通尋常的男人,但是葉驚鴻仍不改他的狂妄與氣勢。

  "哦?這可稀奇了。向來獨善其身,不沾染各式江湖恩怨的邵十三,怎地會願意蹚進我燕樓的渾水中攪和?只為了這奶娃兒?"睥睨地斜看過去一眼,嘖嘖有聲:"比之於水柔柔,顯得閣下的眼光相當獨到呵。"

  沒回應他的奚落,邵離只等他一個承諾,定定地望著他。

  葉驚鴻也回望他,然後笑了,建議道:"無須如此麻煩的,邵離。與其怕我日後殺了這丫頭,不如現下你就殺了我,如何?"

  湛藍的小嘴張得好大。倒不是因為聽到葉驚鴻想殺她的話,而是這個奇怪的葉驚鴻居然建議大哥殺他耶!建議大哥趁人之危殺他耶!瞧瞧,這世間還有比他更怪異的人嗎?!江湖上既然有這種怪人,怎麼大哥還老是說她奇怪咧?

  "邵離從不做這種事。"邵離連考慮也沒有,平穩回絕。

  "你寧願要我一句承諾?你相信我會遵守承諾?"他憑何而來的自信?

  "我相信。"

  "信一個惡名昭彰的燕樓主?"

  "你是惡名昭彰,但從未毀諾。"邵離是知道這一點的。

  葉驚鴻微怔,然後笑道:

  "當全江湖人都只會扳著手指數我又殺了幾個人時,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注意到我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毛病!邵離,你不簡單。"

  "過獎。如何?"拱手謝過,仍是索諾。

  "可以!我放過她,一切全記在你頭上算數。"

  "多謝──"未說完,一聲巨響破窗而來,邵離抱湛藍飛到隱蔽的角落,躲過那巨大物體的攻擊。窗破了,接著是一陣箭雨密密地飛射進來,數量之多,瞬間可將人射成蜂窩!

  葉驚鴻雖已失去內力,但多年的學武,仍是讓他反應迅速,他俐落地往地上一滾,幾個大轉圈後,也到了角落。但這只是一時的安全,接著破門而入的人,見人便殺,目標尤放在葉驚鴻身上!

  "去死吧!葉驚鴻!"一柄刀隨著大吼砍向角落的葉驚鴻。

  雖然路奇搶救得及,沒讓葉驚鴻給劈成兩半,但是皮肉傷仍是不可免,一陣灼熱感自後腰迸發,葉驚鴻悶哼一聲。

  "走!"邵離對路奇下指令,自己留著斷後。

  路奇立即領命,揮刀將擋在前面的壯漢打開,肩上扛著葉驚鴻,迅速住外飛去,輕功高絕,轉眼不見蹤跡。

  而小小的軒廳,湧進愈來愈多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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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4 13:17: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朦朧……疼痛……昏茫……似睡還醒……熱……很熱!

  "大哥,跟我說說呀,為什麼我爹又叫什麼'白玉乾面'的?他曾經很有名嗎?"嬌嫩嫩的聲音忽遠忽近地竄進耳裡。

  "白玉千面,是江湖人給令尊的尊號。二十五年前他因為大敗當年的武林盟主仇嘯天而轟動江湖。湛前輩武藝高絕、擅長易容,從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除了大敗過仇嘯天為眾人所知之外,並沒有其他事跡被紀錄下來。"這是邵離的聲音,溫文而帶著些寵溺的語氣……呵,這傢伙,竟有人能使他這般親近?

  然後又是娃兒的發問:

  "為什麼是這樣的尊號呢?"

  "因為據說有人曾見過湛前輩的真面目,其容貌之絕麗,已經超乎男女的分際,俊美得不可思議。要不是身形粗獷挺拔,還真是雌雄莫辨。"

  "亂講,我爹長得很一般呀,看我哥哥就知道了。"哎!謠言真是不可輕信呀!"雖然我們都沒見過我爹大鬍子之下的長相,不過我爹說我哥長得跟他一模一樣。我猜那個聲稱見過我爹真面目的人,一定是看到他易容時的樣子啦。"

  邵離又出聲了:

  "可你其實也沒見過令尊剃掉鬍子的模樣是吧?"

  湛藍同意,接著語氣亢奮了起來:

  "這事是可以驗證的!等以後見到我爹,就請爹剃掉鬍子給我們看看,好不?被你們這麼一說,我真的好好奇喔!"

  歎氣,是邵離最近比較常做的事。

  這時,第三個聲音加進來,淡然而恭謹的聲音:

  "爺,藥熬好了。"是路奇。

  "可是他還沒醒呀,怎麼喝藥?"湛藍道。

  邵離的聲音離他非常近。喚道:

  "葉樓主?"

  葉驚鴻睜開千斤重的眼皮,發現自己側躺著,全身發著高熱,像有人正在他身上放火。這種痛楚,足以使人恨不得死去以求解脫,但他不,極力領受痛楚,以保持清醒。

  "你背後中的那一刀,餵了毒。幸而搶救得宜,毒已化去大半。只要再服兩帖藥,你這高熱,便可全退去了。"邵離伸手要扶他坐起,但是被拒絕。

  葉驚鴻不顧肩膀與後腰所傳來的劇疼,堅持自己坐起身。

  "這是哪?"低啞的聲音,沙沙地從喉嚨刮出來。

  "這裡是定遠城西郊的一處莊園。"

  "你的私人產業?"葉驚鴻問,不記得邵離曾在這附近置產。

  邵離搖頭:"不是。是一位朋友的別業。"

  心一動,問:"哪一位?"不會這麼巧吧?

  "擎風莊莊主,孫達非。"邵離說著,並注意到葉驚鴻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笑意,不知這是為何而起?

  "我來到孫達非的別業是嗎?你邵離可真是會挑地方。"

  "怎麼?"葉驚鴻與孫達非之間,莫非有著什麼仇隙?邵離暗想。

  "孫達非知道我在此嗎?"他看著天色,外頭已墨透,想是深夜了。

  "我前來時,孫莊主並不在,總管給了方便,讓我們在客房借宿。方才晚膳時,我已告知孫莊主,明日即離開。他沒多問,亦不曉得我帶來的病人是你。"他將藥碗遞給葉驚鴻。

  葉驚鴻一昂首便把藥汁灌下。然後道:

  "盡早走吧,別給孫達非招禍。"他猜,自己現在武功全失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定遠城了。

  邵離也是相同想法,所以同意地點頭。

  "你歇下吧,天微曦便要離開。"

  葉驚鴻突然笑道:

  "可苦了你邵離了。"接下來這幾天,邵離不會太好過的。

  邵離沒搭腔。但是湛藍卻很好奇:

  "為什麼不送他回燕樓呢?他回燕樓就安全啦!"

  葉驚鴻嗤笑,不屑理會她這個娃娃講的天真話。

  邵離輕撫她腦袋瓜,說明道:

  "方才孫莊主私下告訴大哥,燕樓目前由水柔柔主事。對外聲稱葉樓主遭刺客暗算於瀟湘客棧,目前生死未卜。動員了所有人正全城翻找之中。"

  湛藍訝聲:

  "哇!不會是名為找尋,實為下令誅殺他吧?!"她轉頭看向葉驚鴻:"你這樓主做得很沒人緣耶。"真失敗呀。

  "走吧,藍。"邵離歎氣,決定趕快把這個口無遮攔的娃兒帶走。對葉驚鴻這樣的人,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不宜有太多交流牽扯。

  "可是……"她還想說說話呀。

  "走吧。"邵離將她帶出去,不理她的央求。她還有別的事忙呢,而這事還很重要──聽他的一頓訓。

  留下路奇在門外暗處守著,客房裡終於是安靜下來了。

  葉驚鴻深吸一口氣,肉體上的疼痛實屬家常便飯,雖痛,但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痛可以讓人清醒,所以有時他是歡迎這種滋味的。令他厭惡的是此刻全身上下揮之不去的高熱!失去內力的他甚至無法運功催逼出那熱,由著高熱在體內恣意焚燒。

  這輩子,能暗算到他的人也真是不多了。他真該一掌扭斷那天真丫頭的脖子!可惜呵,已經答應了邵離,真是可惜。

  可惜呀……

  ※     ※     ※

  粗喘,在她身子上方傳來!

  她驚醒,就要驚呼出聲──

  "別。"上方喘息著吐出這微弱的聲音後,便像被抽乾全身力氣一般,整具身體壓在她身上,是熟悉已極的氣味。

  是他!真是他!她倒抽一口氣,嚥下所有尖叫的慾望。不敢置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真是他嗎?怎麼可能?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他不可能知道她在這裡的呀!何況……怎會是……怎會是這樣虛弱的聲音?

  真是他嗎?

  她想起身點燈,好將他看清楚。但他的身軀不肯移開,她輕推他腰,好像聽到他一聲悶哼。是嗎?還是錯覺?一定是錯覺!可是──

  "你──你的身體好熱!"她驚呼。一雙冷涼的小手貼在他的額頭與面頰,為那掌下的高熱心驚!他生病了,全身好燙,正發著高燒!

  "已經好多了。"先前的高熱,才叫煉獄。現下這熱,都在能忍受的範圍,那丫頭的醫術與下毒一樣高明。但,哼!對他來說,功夫差的,全不值得他加以讚賞,都是旁門左道而已。

  "你……生病了?怎會?"她想問他怎會知道她在這裡的,可是……他這般虛弱,教她心都亂了,哪還問得出那些無關緊要的?他反正是來了呀!

  "別管那個。"他費力挪了下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壓壞她。但僅僅是這樣一點動作,便教他冒了一層汗。他的面孔埋在她頸子間,偎沾了她芳頸上一片濕濡。"我只是來看你。"說著,抓起她一隻手貼在他高熱的臉上。他喜歡她涼涼的手心,很舒眼。

  "看我?"她另一隻手握著衣袖,在他不斷冒汗的臉上、頸子上擦拭。

  "來看你,是否活得更好。"悶聲一笑,諷意十足:"只是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情況到來。"

  她輕問:"那些人……是你安排的嗎?"

  "不。那時我正在與人打鬥,有人趁我不備,竄到後院擄人。"

  "可,你是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是吧。"他知道她在這裡呀……或許他早算定不管誰來擄她,她都會來這裡?

  "想擄走你的人很多,但是有孫達非守著,我放心。"當燕樓內外的紛擾愈來愈多,留她在燕樓,便危險了。他只是根據水柔柔的算計,加以應用。在這邊,至少確保她是安全的。

  "你……"她沒來由地感到氣苦。"你是要我愛上他是嗎?"

  "別說反話,你明知道我不會允許。"他知道她一向是冰雪聰明的。許多事,稍一提點,就通了。

  裘蝶閉上眼,覺得眼淚快要掉下來,所以緊鎖著,不讓淚墜下。聲音很輕很飄忽地道:

  "不是說要公平嗎?不是說……想留在你身邊,就要自己找活路嗎?"

  "公平?我曾跟誰講過公平嗎?這你也信。"他聲音也很輕,帶著喘。

  "你沒必要獨獨安頓我!既然你根本不重視,就別來攪亂一顆心!"

  "呵……"他笑。將貼在臉上的小手放到唇邊輕吻著。

  笑什麼?看她這樣狼狽,很好笑是嗎?這一切,又是他惡劣的遊戲是嗎?!

  "裘蝶,你是知道我的,只不過這些年我由著你去而已。你知道我要你,除非我死,你才能去愛別人。眼下,倒是你一個機會,我受了傷,中了毒,武功全失。只要隨便一個武者進來,都可以取我的命。我允你喚人來殺我,這樣你便自由了,想愛誰就去愛誰。"

  "你──"她低叫,訝異於他身體情況竟差到這個地步!天,他的仇敵這麼多,那此刻武功盡失的他,不就隨時可能喪命?!

  "別害怕,人總要一死的。你該試試,親眼看一個痛恨的人死去,是件頗為快意的事。"他鼓勵著。

  "你在說些什麼!"她瞪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眸光,恨他在這樣的境地,居然還能拿自己說笑!明知道她不可能……

  "該狠心時,就別心軟。"他道。"一時的心軟,絕對是後患無窮。"

  "我不是你這樣的人!"

  "但你的男人是。"他撐起上身,不顧身上傷口正被劇疼撕扯著,將她帶入懷中,牢牢抱著。"如果你不能跟我一樣狠,就真的只能等我死才會自由了。還是……你根本不需要自由呢?蝶?"蠱惑的聲音像在勾勒她的心魂,又好似在嘲笑她跟當年一樣的懦弱。

  她微弱道:"我別無選擇……"什麼自由?不過是他胡說一通的東西而已!

  "你有的,只不過你希望讓一切看起來像是不得已。"

  "……胡說!"她喘氣,聲音備感艱難。

  他丟出一句讓她魂飛魄散的話──

  "你是愛我的。"

  不!

  "住口!"她驚叫。伸手摀住他嘴,卻摀不住他已經說出的話

  突然,葉驚鴻一把將她推到身後,橫劍對外以待。在那同時──

  "什麼人!"一聲怒喝隨著破門而入的聲音暴起。床帳隨著劍光倏閃而化為碎片,月光灑入,照出床上兩人的身影,以及那破門而入的人的面貌──孫達非!

  "是你?"孫達非詫然一震。

  ※     ※     ※

  夜,不再平靜。

  點起燈火,裘蝶的房裡聚集了所有人。

  路奇見到孫達非住裘蝶的房裡走來時,立即飛身去通報主子。當邵離與湛藍趕來,正是見到孫達非與葉驚鴻舉劍相對的情況,而裘蝶──被葉驚鴻摟在懷中。

  現在,邵離總算知道葉驚鴻稍早前聽聞他們借住在孫達非的別業時,為何會露出那種別有深意的笑了。怎會這樣巧?葉驚鴻那位被劫的寵妾,居然會在這裡!這之間,想必有一番難解的恩怨糾葛。

  邵離從未見過這樣的孫達非。他的忿怒外彰,針對著葉驚鴻;眼中的熾熱,則是為了那位叫裘蝶的女子所起。看起來像隨時有可能失控地街上去砍了葉驚鴻似的──若不是葉驚鴻此時武藝盡失,他定然是不會客氣的!

  小小空間裡一片寂靜。裘蝶正在為葉驚鴻上藥,沒人發出聲音。

  原本淌流不止的傷口,在湛藍提供的傷藥下,很快止了血。裘蝶靜默地將乾淨的白布條纏繞在葉驚鴻裸裎的上身。他的左肩與後腰都有深重的傷口,布條繞完他肩胛之後,延伸向下,直到後腰的傷處也密實被照顧周全。

  葉驚鴻失血過多的臉色,呈現一片蒼白,但那蒼白,卻仍是減不了他狂放氣息分毫。他看向孫達非,問道:

  "三更半夜,你來裘蝶的閨房,意欲為何?"

  不隗是人人恨不得誅之而後快的江湖煞星葉驚鴻,輕易幾句話出口就讓人想宰了他!孫達非每夜都會在裘蝶房外的庭院裡守護站崗,不讓她遭受任何意外與干擾。對裘蝶雖有愛慕之心,卻從未有褻瀆之意,光是稍有一些些遐思便是不可原諒的罪惡了!

  這樣的護持之心,卻教葉驚鴻幾句曖昧的話語輕易扭曲,成了居心不良!這如何使孫達非嚥得下這口氣?!

  "你竟然就是邵離帶來的病人!"孫達非語句若冰,不屑回應他曖昧的指控,多解釋一個字都是對裘蝶的污蔑。

  他今日之所以深夜才來這裡,是因為進城去打探葉驚鴻的最新消息,畢竟他是裘蝶的……男人,若她知道葉驚鴻發生變故,即使嘴上不說,想必也是急於想知道他的情況的吧!所以他才進城去打探情況,加以留意──

  據聞葉驚鴻在瀟湘客棧裡,不知為何給下了毒,霎時武功全失,就算服了解藥,也得等上三日方能痊癒。消息如火燎原般傳開,讓那些蠢蠢欲動已久,卻懼於葉驚鴻高絕武藝的人當下傾巢而出,莫不是急於趁葉驚鴻最虛弱的時刻一舉殺掉他,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一夜之間,燕樓易主,那些伺機易主已久的人全聽命水柔柔指示,對內誅殺親近葉驚鴻的人;對外連結那些欲奪寶的江湖高手,全城布下天羅地網地在搜尋葉驚鴻。並打探著是誰將葉驚鴻救走,但目前卻毫無頭緒。

  他萬萬沒想到邵離所帶來的病人竟會是葉驚鴻!

  這兩個人,照理說是完完全全不可能兜在一塊的!

  別說孫達非不敢置信了,想必連水柔柔都料想不到這個可能性!水柔柔目前把嫌疑放在錢繼言身上,懷疑是錢繼言匿藏了葉驚鴻,如今正在錢繼言的各個產業以及與他相關的人物上調查葉驚鴻的下落。

  誰會想到邵離會干涉這樣的事呢?

  即使是少數知道邵離正是西北十三聯會的共主邵十三,也不會想到他可能會對葉驚鴻伸出援手!邵離是有名的獨善其身呀,對各幫的事務從不干預插手,自然更不會想與燕樓產生絲毫瓜葛!所以孫達非很訝異,想必連水柔柔這樣機敏深沉的人,也不會把懷疑放在邵離身上吧!

  "孫莊主,這一切,都是意外以及巧合。"邵離清了清喉嚨,解釋道。老實說,眼下的情況一看便知道相當糾葛,內情並不適合他們這些外人知曉。但因為葉驚鴻走他目前的責任,讓他即使非常尷尬,也得在兩造之間努力消弭眼下的劍拔弩張氣息。"為了不給孫莊主招來麻煩,一會後,我等便要走了。"

  "不急,既然對上了,不妨說個明白。"葉驚鴻不讓裘蝶退開,雙手一張將她牢抱在懷。

  裘蝶怕扯動他傷口,不敢掙扎,而那羞意與尷尬,讓她只能將面孔埋進他懷中躲著,不敢抬起頭。是氣他的,氣他教她這般出醜,可是……他這模樣,像是隨時都可能死去呀!若現在推開這懷抱,日後……也許就不再有這機會……偎著他了呀!這個禁錮她,也……提供她依靠六年的懷抱呀……可恨的!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一條命,在乎他死活的是……她,是愚蠢的她呀!

  她實在是個傻子,傻得無可救藥……

  "你放開她!"孫達非眼中冒火,冷硬道。

  "她是我的人。"非常故意地。葉驚鴻低頭親了她雪白的額頭一記,眼光則挑釁地盯著孫達非看。

  "這裡是我的地方,她是我的小姐!放開她!"要不是小姐在他懷中,孫達非早不顧一切揮劍斬下他的頭顱,哪還管他是不是武功盡失!

  "你的小姐?"葉驚鴻哼笑。"那本主不就是你的姑爺了?"

  "你不配!"寒聲冷哼,然後道:"如今你是過街老鼠,還妄想自稱個'主'字?你最好盡快離開,孫某不想與你同路,更不想因你起干戈。"

  "走自是要走的,畢竟我讓你帶走我的蝶,正是為了讓她遠離災難。可不能因為這小小的意外,就使一切功虧一簣。"

  孫達非一震,厲聲問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早知道我──"不可能的!他與裘蝶之間的關係牽連,葉驚鴻不可能會知道的!水柔柔是怎麼也不可能讓他知道這件事,對此孫達非是有這個把握的。那他……為何會知道?

  "雖然忠心於本主的人不多,但用得著的,幾個也就夠了。"這些話算是給孫達非一個解釋。水柔柔能在他身邊放臥底,他難道就不會如法炮製嗎?

  心一動,孫達非質問:

  "在梨花院,你將小姐丟出,是為了要試我?!"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葉驚鴻……就不只是江湖上所認知的狂武疑夫那麼簡單了!這個人不只是好鬥狂,更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是這樣嗎?

  葉驚鴻懶得回答他,低頭看著懷中佳人;佳人不肯抬頭,他也不勉強,唇鼻埋入她發間的馨香裡,對著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嬉戲著。根本不在乎屋裡還有這麼多人,自在得像是兩人獨處。

  妨礙道德風俗的始作俑者表現得太自在,害得其他人皆不自在了起來,覺得自己杵在這裡非常失禮,應當速速告退──不過這是邵離與路奇的想法,小丫頭湛藍則是瞪大著眼觀摩何謂兩情親匿;至於孫達非,這一個嚴肅正經的男子,則是快要失去自製了!

  "你就篤定我一定會在那裡?若沒有呢?摔著小姐也沒關係?!這就是你對待小姐的方式是嗎?"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擁有小姐,他的小姐需要更多的呵護關愛,更多的……

  "若當時你沒出來,她也摔不著。"葉驚鴻像是對他的怒氣感到不耐煩。

  "什麼意思?"孫達非問。

  肯降尊紆貴對他說那麼多,已是極限,葉驚鴻認為無須再多說下去,畢竟,跟一個下屬解釋自己的行為,向來不是他的風格。僅僅說道:

  "好好照顧她。只要本主活著,就會來帶走她。"算是交代完畢,然後看著邵離:"如果你沒其它事忙,也該上路了。"

  其它事忙?有事的不是一直是這位葉樓主嗎?其他人不過是看戲的,能忙些什麼?但是邵離只能點頭,聰明得沒多置喙。

  無論這三人之間恩怨如何,他一個字也不想問,趕緊帶葉驚鴻離開才是正事,搜尋葉驚鴻的人很快會把範圍擴大到城外,他們的時間不多。

  "孫莊主,很抱歉給你添麻煩,這恩情,邵離記下了。"

  "不關你的事。"孫達非仍看著葉驚鴻。"我家小姐已經不再是孤苦無依,有我在,你別以為還能任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葉驚鴻步下床榻,將散在床緣的衣物抓過來緩慢穿上。一點理會他的意思也沒有。整衣完畢,開口道:

  "走了。"這話是對眾人說的,眼光卻只凝在裘蝶臉上。一頓,然後率先邁步往門口走去,越過孫達非身邊時,看也沒看一眼,只是勾出一抹笑,挑釁意味十足,足到將隱怒中的人終於招惹至發狂──

  "你站住──"怒喝一聲,左手探出將他抓攫住,根本忘了此刻葉驚鴻武藝盡失,身上更是帶著重傷──那一抓,烙在葉驚鴻受傷的左肩上!

  葉驚鴻自然抵擋下了那勁道與劇疼,差點給拍跌落地,但憑著一骨硬氣撐住,沒出醜態。

  "別──"裘蝶驚呼,快步過來,想也沒想地扶住葉驚鴻。沒注意列孫達非眼神驀地一黯,立即放開了對葉驚鴻的箝制,退至一邊。

  而葉驚鴻青白的臉上,除了冷汗,還有勝利的詭笑。那笑,埋進佳人香頸裡,無人瞧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跑過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見不得他這樣虛弱的樣子。他是強者呀,就算每次都打得一身傷回來,都不損他強悍無敵的氣息分毫,他總是很厲害、很凶狠、很強悍,驚得她即使偎著他時,也什麼話都不敢說,連吐納氣息都小心翼翼,就怕他蓄意的為難與挑逗,讓她不知所措……

  他是那麼強……一直是那麼強,不該有這樣虛弱的面貌的呀!

  "你這樣……遇到仇家……怎麼辦?"她跪坐在他身邊,輕淺的聲音裡有抑制的哽咽,連自己都沒察覺。

  葉驚鴻抬起頭,對她笑著。不是平常那種讓人看起來心驚膽跳的皮笑肉不笑模樣,而是真正的在笑,像得逞了什麼似的愉悅。

  "你關心我。"他道。

  她在他懷中僵直住,一動也不動。不知道該怎麼辦,當他笑出一臉"抓住你了"的壞壞模樣時,她好想逃開這樣赤裸裸的狼狽……

  "我很高興。"他勾住她下巴,印下一吻,無視所有人因他大膽孟浪的舉措而倒抽一口氣。接著道:"你可以請你家的下人加入追殺我的行列,但是──"又是一記深吻,像是狠狠的警告,狂浪得像是要將她靈魂也給吸出來一般!

  痛!她皺眉低吟。

  "不許央求任何人救我。尤其是對你別有所圖的人,不許!知道嗎?"他看她,拇指輕拭著她被咬得紅腫的下唇,那裡,微泛血絲,是一枚烙印。

  "我不會……"他怎會以為她會請孫達非幫他?她才……不會……是嗎?

  對於她薄弱的反駁,他沒有壞心的拆穿,只是看著她,在她額頭、鼻尖,然後是被他握住的右手手背,循序印下輕吻。

  不再言語,他走了。

  離開,將危險遠遠帶開,遠離裘蝶。

  但她,卻已是他圈圍著牢牢的──囚蝶

  不管他離她多遠,不管自此別後,他是生是死。

  ※     ※     ※

  噠啦噠啦噠啦──

  兩匹快馬在小徑上奔馳。

  快馬上各載負著兩個人,路奇與葉驚鴻一馬;邵離與湛藍共駒。

  出了孫府別業後,葉驚鴻即陷入昏迷。湛藍給他服下珍貴丹藥,讓他好睡,幫助傷口癒合的速度。這個人哪,不必大哥說明,她也知道非常麻煩;自然更知她白天不知天高地厚地對他出手,是件多麼危險又愚蠢的事!

  還是快快治好他,一拍兩散吧!這險險江湖,有些人是很"不好玩"的。

  急速中,湛藍適應了這種顛簸之後,看著前方馬背上昏迷的人,開口道:"哥,這葉樓主,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姑娘?"

  "大概吧。"

  "可是他好壞,把姑娘的小嘴都咬破了!"

  邵離沒回應。他從不談別人閒話的,這種私人事件當然沒嚼舌根的必要。

  "大哥,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可以追殺他,卻不許求人救他這種話呢?"有人會不要命到這地步的嗎?好怪喔。

  邵離只能道:

  "葉樓主向來特立獨行,感情上自然也有一些特別的執著。不是我們常人能理解的。"就算他多少明白葉驚鴻的心思,也不方便對小娃兒說明。這畢竟是大人間的事呀!

  "可是他卻願意讓我們幫忙。"

  "這是因為我們有道義保護他到功力恢復。"何況,他邵離可不是葉驚鴻的情敵。若他是,情況自是不會如此。他猜。

  湛藍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大哥給她拖累啦!

  以為她滿足好奇心了,不料卻被她下一句話驚得差點落馬!

  "大哥,什麼時候你要親親我的嘴兒呀?"

  唉……藍!

  "大哥!你怎麼不回答我呀?"

  睡吧,孩子。路途還遠著呢!

  "大……唔……"咕嚕嚕,聲音在唇邊化為虛無的空氣,消失。

  睡穴中標、好奇娃娃拜訪周公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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