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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花魁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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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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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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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4: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中環太子大廈那間叫水發的綢緞行,貨色是越來越貴了。

    隨隨便便剪一幅衣料,縫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連他們的手工錢算在一起,就必是個五位整數。價錢決不讓什麼蒂苛仙奴的名牌子專美。

    當然,他們的手工實在幼細。這在流行貨品大量生產的今天,更是難能可貴!

    只不過,現今能花得起裝扮錢的太太小姐們,並不流行穿旗袍,全都義不容辭地為歐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內,如此的叱吒風雲。

    那年頭,我每晚都是一襲水紅色的旗袍在身,穿出個名氣來。

    惟其我才十六、七歲,一張稚氣的圓臉,一頭烏亮畢直的頭髮,直蓋住了濃眉,那雙玲瓏水秀的大眼睛,不時蕩漾著毫不世故的神采,益發使我看來清純,原應該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個女學生模樣才配襯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發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現出來,惹得所有茶客都側目。

    中上環出沒的人,有那個不知道大同酒家四樓的容三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名聞南北行及金銀證券場所了。

    很多茶客,三朝兩日就得摸上大同四樓,為著看我一眼,跟我閑聊幾句,也覺樂透了心。

    賀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飲茶,結識了我的。

    他曾說:「小三,我從沒有見過女人穿旗袍能勝得過你,娜娜娉婷,嬌柔欲滴。

    一望那柔若無骨似的小蠻腰,我就有種一把抱起你的衝動。」

    當然,跟我說這番話時,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則,語氣如此放浪,也真令我太吃驚了。

    畢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謹得多。

    就為著敬生喜歡我穿旗袍,從此,我就心甘情願地穿它個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家那年代替我眼務的上海裁縫周師傅,現今還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師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誠意,老是翹著大姆指讚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幾許年輕小姐還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紀,還談這個呢?再過多幾年,就要討媳婦了,還想不認老?」

    「不老,不老!」周師傅拚命擺動著他那剪了陸軍裝的白頭,一疊連聲地說:「誰敢說你現今已四十出頭了,要任何人猜,只會想你是三十歲多一點點!」

    不是不逗我高興的。

    做人何苦處處執著?對方是誠意也好,捧場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來,圖個皆大歡喜,最是功德無量。

    我到底是歡場中混著大的人,處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還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別說幾年酒家女的生活不容易撐得過,就是踏入賀家來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為拉緊一點,也會得立即積勞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點都不誇大,單就賀敬生這次做大生日,家裡頭的是非就多至不可勝數,如果我斤斤計較,只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兒子賀傑,今年都已經十六歲,正在倫敦念中學,明年就得考大學了。敬生偏還要吞吞吐吐地給我說:「小三,拜壽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麼衣服好?」

    跟了他幾十個寒暑,還不話頭醒尾嗎?我當然明白他之所指,於是從容地答:「看大少奶奶的主意吧!她若是決定穿中式龍鳳壁金褂裙的,我也沒有意見。總之,我一定挑粉紅的色澤,配她的大紅好了。」

    敬生舒一口氣,連連拍著我的手背,說:「小三,你總是如此難得,老不讓我為難。」

    不讓敬生為難,其實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

    當初金融界鉅子賀大少爺、賀敬生拚命追求大同酒家的容三姑娘時,他並沒有對我隱瞞,說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

    江湖上誰不知道賀家大少奶是上海百貨業頂尖人物聶柏榮的獨生女聶淑君。二人婚後,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願地跟了賀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計算到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為難。

    人在江湖上,抵擋壓力的最凌厲招數,不是以高招頑抗,而是放軟身子,把強勁的來勢悄悄容納消弭。

    非必要時,決不硬拚,以免傷了元氣,露了底牌。

    敬生拜壽,大擺筵席,聶淑君要在人前顯示她正室的威勢,因而老早交帶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國習俗,穿側室專用的粉紅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跟在我身邊的老傭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說:「都已經幾十歲了,還爭這種無謂威風?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臉上來而不自知。」

    果真如是,就是我的涵養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馴善,只是無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與我無緣無份,其餘的無謂閑氣,爭來又有什麼用呢?

    再說賀傑出生時,我連賀家的門檻也沒能跨得進去。現今,滿城顯貴都曉得有我這位賀敬生如夫人在,連銀行戶口與一應法律檔案,我都可以用賀容壁怡這個名字,也算一場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或者更重要的應該是,我確知自己在賀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級數的人物。其餘的門面風光,我豈只不勞爭奪,根本應該忙不迭地拱手相讓,好減低敵人對我的怨憤妒恨,有百利而無一害。

    聶淑君自賀敬生迷戀大同酒家女招待容壁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談論香港主權時摔的一跤雷同,舉世共睹,無所遁形。這以後,她大英帝國再粉飾昇平,故作大方,也無法掩飾當日的狼狽心情與失儀舉止。

    輸得不是不淒厲的。

    故此,這些年來,我謹記著要得些好處需回手,不便窮追猛打。跟聶淑君太相處不來,害敬生左右為難,對我和他的感情與關係都沒有益處。

    惟其我忍讓了,叫聶淑君不能借題發揮,侵犯我的尊嚴底線與已奠定的地位,也使賀敬生心懷感激,暗地裡待我更千依百順,豈不是好。

    我當然不會忘記,除自身之外,還有賀傑。他的前途,我必須照顧。

    故而,我樂得一早就上水髮絲綢行的門去,剪定了一襲桃紅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貴衣料,囑周師傅替我縫製一件曳地的晚裝旗袍,準備在賀敬生壽筵上與中國式褂裙輪流穿用。

    賀敬生今年是六十歲了。

    賀家是本城十大富豪之家,身為掌舵人,這許許多多年來,要承擔的風險,要付出的心力,也真不足為外人道。

    雖未至於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地步,但高處不勝寒,有那一家豪門富戶不是彷如廣寒宮殿,凝聚著一股孤寂清冷,揮之不去。誰不巧意利用機會,安排飄飄仙樂,妙舞笙歌,圖個一晚半晚的熱鬧與暢快。

    故而,替敬生慶祝六十大壽,稍事鋪張,固然應該。就算要把場面弄至極盡人間富貴堂皇之能事,也不為甚。

    尤其八七年股災,多少華資經紀遭了殃,敬生是例外。況且等到他七十歲,就已過九七,誰還能意料屆時情景呢?一家人能否聚在一個地方吃頓飯,怕也不敢肯定了。故而論功行賞也好,透支歡樂也好,是很應該替他做生日的。

    賀家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敬生的父親賀元勳開源有功,另一半也真是敬生的本事使然。

    賀元勳的發跡,又全仗他的母親賀沈氏,亦即是敬生的嫡親祖母。

    家族傳說沉氏女是清朝咸豐皇帝弟弟六皇爺恭親王奕欣家臣的孫子,甚得恭親王正福晉的寵愛,自小許婚給八旗子弟的賀氏。

    賀沉完婚之時,恭王一支的權勢,已然在朝庭引退,慈禧太后為扶助她母家的勢力,經年悉心栽培七皇爺奕儇一支,連帝位都要親上加親,交到這奕儇一系去。

    社會從來都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的社會,一旦靠山不穩,跟在屁股後頭覓食的兵勇,就沒有多少好日子過了。

    賀沉氏才身懷六甲,丈夫就在營內生事,開罪了奕儇家的謀臣管事之類,被迫害至郎當入獄,且拷打成疾,危在旦夕。

    沈氏悲痛之餘,聽從了親屬的勸告,慌忙收拾了些少細軟,直往南方逃去,因而駐足香江。

    賀元勳就是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困境中出生的。

    為了撫孤守節,賀沉氏投靠了其時城內絕對首屈一指的英商家富克林家族,充當女傭打理家頭細務,管粗工以圖兩母子的溫飽。

    賀元勳自小聰明好學,跟在富克林家的洋少爺小姐身邊,陪著耍樂,竟能使他學習到相當流暢的英語,甚得主人家的歡心。

    中學畢業後,富克林家的子女都回英國祖家去念大學。家主人有日偶然問賀沉氏:「賀媽,你兒子有什麼志願沒有?可喜歡到我洋行來當份差事呢?」

    賀沉氏以此相問,賀元勳立即不假思索地答:「我希望成為股票紀經!」

    賀沉氏不以為意,只認為兒子信口開河,當然不敢轉告家主人去。只為其時的那兩間香港證券交易所及香港經紀協會,會員大部分是紅鬚綠眼的洋鬼子,怎麼輪得到華人去當股票經紀了。

    這又過了一段日子,賀元勳跟富克林家的少爺小姐通訊,又道達了他的志願。

    終於讓富克林先生知道了,他把元勳叫到跟前來問:「為什麼喜歡當股票經紀?」

    元勳答:「因為股票經紀最有機會認識本城富豪,容易摸索發達的門徑。」

    「你很想發達?」

    元勳直言不諱:「當然。」

    「我以為中國人只喜歡唸書,不求財帛。」

    「對。所以中國才這麼窮。」

    「元勳,你若發了達,第一件會做的是什麼事?」

    「讓母親向你辭工,蓋間房子供養她,頤養天年。」

    富克林先生聽後微微笑,沒有說什麼。

    過了三兩個月,他就安排了賀元勳在本城首席銀行開了一個商業來往戶口,向香港經紀協會發出一封推薦兼擔保信,支援賀元勳申請成為會員,亦即是持牌股票經紀。

    就是如此傳奇性地賀元勳成了當時宛如鳳毛麟角的華人經紀之一。

    當時交易所沒有會址,所有股票買賣都在現今皇后大道中鄰近香港彙豐銀行一帶進行。

    每天開市時,一部部的人力車,把那些股票大經紀拉到市場去,就開始互相討價還價,買賣股票。

    經紀跟客戶聯絡,不用電話,都是親身跑上客戶的寫字樓,口述行情,再鼓其如簧之舌,替客戶負責買賣。反正其時的股民,全部非富則貴,都是有頭有臉的商界頭頭,辦公室集中在中環那兩三個街位的大廈內。等閑市民百姓根本沒資格染指股票。銀行股一股就是幾十元,相等於平民百姓半年的薪金。

    賀元勳是天生的金融奇才,他對股票的價位上落,全部輸入自己的「電腦」內,資料立即自行歸類分析,得出獨特的心得,加上他英語極之靈光,又有富克林家族的撐腰引介,一旦勤奮苦幹,就成了炙手可熱的大經紀。

    佣金賺到一個可觀數目,他就購買地皮。皇后大道中以西的一幅幅地皮,其時是荒野之區,賤價出售,差不多都盡入賀元勳的囊中。

    賀元勳的獨生子敬生在香港大學文科畢業後,老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要他跟在身邊學做生意。

    賀敬生元配聶淑君比他小五歲。戰後,其父聶柏榮心血來潮,竟自上海分了一部分資金到香江來發展百貨業。在本港地頭大展拳腳,自然認識賀元勳,二人一見如故,立即撮合了一宗兒女婚姻。

    婚後翌年,聶淑君就為賀家添了第一個男孫,賀元勳看著長孫賀聰滿了週歲,才撒手塵宇的。

    從此,賀氏金融與地產業,都由賀敬生一手發展了。

    這賀家的大少爺賀聰,年紀跟我差不多。家學淵源,也一心一意的克紹箕裘,現今在賀氏集團內出任董事總經理。

    敬生曾給我說:「賀聰不錯是商場精英,勝在處事鎮定,且心狠手辣。」

    我很記住了他的這句批評。

    賀聰的妻,也系出名門。

    這是當然的,賀聰結婚時正好是一九七二年,香港股市如火如茶之際,股海戰場上,全民皆兵,只因時移勢異,連廚房的女傭與街頭的苦力,通通都瘋狂地把一副身家押到股票上頭去。

    賀氏已成本埠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團,單是囊括市場百份之二十五強的生意額,那份佣金已極可觀,更逞論賀敬生自己親自楂盤買賣,出貨入貨,運籌帷幄,當然更賺至盆滿體滿了。

    賀敬生之名與賀氏集團的威勢,七十年代初期,簡直震撼香江,人人趨之若驚。

    故而賀家挑的兒媳婦,還會差到那兒去?

    賀聰娶的是本城另外一個世家,阮雲龍的十二小姐阮端芳。

    阮家是著名米商,戰前發的跡,戰時更叱吒風雲,戰後的那十年八載呢,雖不如前的顯赫,然,爛船尚且有三斤釘。

    阮雲龍本身一妻三妾,這十二小姐的嬌貴在於嫡出。更得其母阮柳氏的寵愛,只為她最小,這其間的關鍵可大了。

    理由簡單得很,那怕阮雲龍沾花惹草,三妻九妾,那起騷娘子,野狐狸且別自以為一旦迷倒了阮家老爺,他就會從此專心一志,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絕對沒有這回事呢,還不是隨他本人心情意趣,遍灑雨露,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阮柳氏懷了阮家十二小姐時,比她生下阮家的大少爺還要歡欣榮耀百倍。

    這個恩寵不衰的鐵證,使其餘小妾,一律面目無光。

    閨房恩愛,既是無人獨專,那麼,論到名位上頭,正室自然更光芒四射,銳不可當。

    因此,阮十二小姐端芳從小就在阮家當公主般養。

    嫁給賀聰之後,一舉得男。且還陸續又生了兩位少爺,使賀敬生樂不可支。

    至於聶淑君,不消說,因有我的出現與存在,下意識地更喜歡炫耀門第家風,標榜明媒正娶。尤其阮端芳是正室晚年所出,更間接地幫助聶淑君出一口烏氣。於是,對這兒媳婦,絕對的恩寵有加,呵護備至。

    賀聰與阮端芳的三個兒子,比賀傑大幾歲,現已分別在美國各有名大學就讀,全部專攻商料。

    看見這賀阮端芳的際遇,就真不難明白,女人的幸福完全主宰在命運之神手中。

    誰一出生,就已口含銀匙,誰又能一直金枝玉葉、萬千愛寵地由父家轉至夫家去,都是命定的,強求不得。

    敬生的次女賀敏,適上官懷文。

    上官家並不算顯赫、賀敏嫁時,懷文只不過是港大畢業生,考進政府去當政務官。然,多年力爭上游,官運享通、現今跟我一般年紀,已是政府內的紅人,官職司完。

    上官懷文與賀敏夫婦倆合起來、正好是富貴雙全的一幅牡丹圖。但見他們不時出席官紳雲集的晚宴,即成影視畫報週刊的搶鏡人物。

    若硬要挑他們的美中不足,那就是多年以來,膝下猶虛吧!

    賀敏口裡總不說什麼,在大家庭內出身的人,根本習慣凡有憂喜之事,最上算還是三緘其口,免得惹人閑話。

    所謂飽暖思淫慾,富貴人家,閑著的時間一多起來,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案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廣播別人的苦與樂。要杜絕這種禍患,談何容易?只有盡量不提供資料,所以人們沒有憑借可以小題大做。如仍有無是生非的情況發生,則是防不勝防,只叫沒法子的事了。

    中國人傳統的幸福家庭,一定有人傳宗接代。所謂牡丹雖好,仍須綠葉扶持。

    賀敏與丈夫,就是光禿禿的兩枝牡丹,在人們眼中,也許是比較突兀的。

    當然,賀敏的境況在一般人心目中,還要比賀家三小姐賀智來得幸福。

    富家小姐們,在婚姻上頭,全都是低不成、高不就。有人要高攀,她大小姐未必青睞。輪到賀智考慮遷就,對方根本沒興趣。

    這年頭,雖多耍盡手段謀求飛黃騰達之徒,也還有不少不屑裙帶尊榮之士!

    事實上,做賀家的二姑爺又比較上容易適應一點,畢竟賀敏沒有出來社會做事,徹頭徹尾,專心一志的當家庭主婦,這個單純的身份,總易於討好。

    賀智不同,她自美學成之後,立即一頭鑽進賀氏企業去,非常投入於財經行業。

    賀敬生任主席的兩間上市公司,一間是專營金融經紀業務的賀氏集團,另一間是管轄發展地產的順興隆。現今,後者就由賀智一把抓。年來,在商界已甚負盛名。

    一旦成了企業明星,品性自是硬朗,加上女強人的形象,通常很能嚇跑有心求偶的君子,於是票梅已過,仍然待字閨中,實在跟賀智的相貌完全扯不上邊。

    賀家的四個孩子雖非臨風玉樹,國色天香,但出身與教養,往往能營造出高雅得體的風範與氣質,很自然的非同凡響。

    不是不可惜的。

    私底下,敬生和我都頗替賀智叫屈。如果她不是賀敬生之女,不是順興隆的副主席,我相信,她老早就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賀智跟她姐姐一樣,從未試過在人前輕輕歎息。人海江湖內,各行各業各個圈子,都儘是驚濤駭浪,不一定在歡場才易見凶險。身處其間的人,無不步步為營,小心翼翼,誰個一下疏忽了,把時間用在長嗟短歎上頭,輕則表現立即落在人後,重則招致難以預測的後遺症。

    賀智明慧,一定曉得這番道理。

    女人也就是在這男女私情上老吃虧。像賀智,一旦在豪門穿梭,在企業茁壯,就得在陰陽協調一事上讓步了。不比男人,像賀家的四少爺賀勇。,三頭六臂,既在父親的羽翼下長袖善舞,又於歡場中左擁右抱,顧盼生輝。成了本城數一數二,最具名望的花花公子。

    賀勇根本沒打算結婚,他父親催促他時,答說:「自盤古初開起,男人就是無女不歡,崇尚三妻四妾,樂此不疲,倒不如乾脆打開婚姻的枷鎖,放生蛟龍,讓自己優遊自在,為所欲為。」

    賀勇還嬉皮笑臉地逗聶淑君說:「媽,你已有男孫三名,大嫂既已超額完成責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這賀勇沒辦法,反正他在生意上頭,把賀氏財務打理得頭頭是道,賀敬生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每念到聶淑君的孩子們,老早在賀氏集團內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賀敬生的第二代與第三代,都在勵兵秣馬,磨拳擦掌,準備繼承父業,在父親的王國內爭一日之長短。

    輪不到我不驚心,不動魄。總有一天,賀傑要跟他同父異母的兄姊較量。

    誰得誰失,象徵著我和聶淑君權力鬥爭的最終勝敗,無法不令人提心吊膽,虎視眈眈。

    賀傑在長途電話裡跟我說:「媽,是不是一定要我回來跟爸爸拜壽呢?」

    「傑,你不想回來?」

    知子莫若母,賀傑從來最怕出席賀家的喜慶場面。我當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聶淑君名下的親朋戚友之中,我們母子倆是顯得額外的孤伶伶的。

    男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正正是尷尬時期,一般情況下已不喜歡跟在父母身邊出席應酬場合,更何況賀傑有如此不尋常的家庭背景。

    我並非勉強兒子之所難,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頭往往先來一陣翳痛。

    然,賀傑必須適應。我看準了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得加入賀氏集團,跟賀家的人更緊密的相處,甚而交鋒。他逃避不了。

    敬生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有關遺產的分配,我也沒問。

    只是有一晚,我陪著他在露台看月色,他突然握著了我的手,問:「可記得從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家接你下班,二人手牽手,在海旁漫步,舉頭望見的那輪明月,就跟現今的這個一模一樣。其實,已經過盡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語。憶及前塵,感觸大多,不談也罷。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著我:「你覺不覺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只是越來越成熟優美,認識你的那年我快四十歲,並不覺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齡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樣。你別胡思亂想。」

    「你安慰我而已!總有一天,我要-下你孤伶伶過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樣了。」

    「再說這種掃興話,就太辜負良辰美景了。」

    「我們需要正視現實。小三,你放心,縱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還是夠享夠長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應付得來,尤其為了賀傑,你的能量不可輕視。」

    我沒有追問。

    敬生的脾氣,我非常清楚,他肯說的話,不會收藏在肚子裡;不肯講的,任誰也無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識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帶著賀傑,在他千秋百歲以後,仍在賀家撐下去。

    我雖沒把這個猜測給賀傑提起,然,在行動上,我益發要迫使他好好正視賀家五少爺的身份。

    我不容許他逃避,也不認為他需要自卑。

    從敬生帶我走進賀家來的那一天,我們母子就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了。

    連聶淑君都已喝過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認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賀傑的身份。

    傑仍在長途電話裡支支吾吾,老給我解釋,大考在即,不願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頭徵詢了敬生的主意,聽到他說:「考試要緊,暑假才回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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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放過了賀傑。

    賀敬生的兩頭住家,其實是同在一條街上的兩棟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這區的不多,賀家鄰近是霍家、周家與趙家。敬生之所以買下這兩棟洋房,則他個人對港島西南的特別偏愛。

    這兩棟洋房,佔地甚廣,以每尺買入價而論,足足比市價便宜百份之三十。最難得的還是千金難買相連地。尤其敬生的環境,妻妾住在同一棟房子,朝見日晚見面,必定更多爭執。若住得太遠,害他兩邊奔跑。也是勞累。

    如今的格局最為妥當。每晚除非有業務應酬。否則敬生和我必到聶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飯。飯後,我陪著他散步回到我倆的房子來。

    這一夜,敬生回到家裡來後,仍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小三,你來,我有件小東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著敬生,走進書房去。

    我有一個脾氣,數十年如一日。對敬生的財產與生意,從不積極表達半點興趣。連這放在家裡的夾萬,我都敬而遠之。

    我崇尚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業,有價證券、外彙、珠寶,全是敬生在這二十多年來,陸續而主動地送給我的。

    每個月賀氏集團給我一張基金投資管理的月結單,我都懶得多望兩眼。

    事實上,跟著敬生的這些年,老早看慣三更窮五更富的情勢。本埠的富戶,風雲變幻,莫測高深,我都已見怪不怪,不大動心了。

    單就是七三年股市狂瀉時,又有多少人知道身為首席經紀的賀敬生,也遭遇過現金的周轉不靈呢?

    那一夜,對了,敬生輾轉反側,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說:「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商量些什麼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資產,既給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須得你同意才能挪動。」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沒想過會輸得這麼慘!由七幹點直跌破一千點,我仍能撐得住,反正是輸掉了以前賺下來的錢罷了,誰會想到,八百點入貨,仍然要出問題,再人貨,再跌,直跌至三百點,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進去了,如今還落得這麼個收場。」

    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時,口袋裡只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裡回家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才敢上床睡覺,兔得翌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產,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著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一個像樣的家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產,於我,只不過是賬面上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佈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的物業,每個月的家用還是那筆數字。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產重要,只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麼?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決定跟敬生,只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大同酒家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絕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干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絕對沒有這麼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才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麼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麼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了場子,才肯跟你有親密關係。」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打的依樣複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麼矜貴!只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造,這才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樓見了我,就只那麼一眼,他說,便讓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著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只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只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湧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家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家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當然,敬生來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還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發乎情,止乎禮!

    這在當時,對我,更加必要。

    說到頭來,我不喜歡在仍有選擇的情況下,當姨太太的腳色。

    賀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說:「我不會離婚的,太複雜,太划不來!

    只是我妻總不是個難纏的腳色,她是舊式女人,對我於依百順。」

    我聽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逕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既有機會出汙泥而不染,何必淌這種渾水!

    從此,若即若離。

    賀敬生是必要不放過自己的追求權利,就由著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獨個兒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則被馮部長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內的紅員:洪照祥探長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聽他們說,只為剛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於是跑到大同來慶祝。

    洪探長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說:「漂亮的姐兒要當心,像案中那個遇害的美人兒,就是生成了觀音似的面孔,招來橫禍。要真是天生麗質,好歹找個有權有勢的護花使者,陪在身邊,以策萬全。」

    說著,竟乘了幾分酒意,捏著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犧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廬時,遇上這種毛手毛腳的客人,還有七分惶恐。其後,經驗多了,每每是嘴上虛與委蛇,回敬幾句好話,手就乘勢抽出來了。

    這回一樣畫葫蘆,卻不得要領。這洪探長力大如牛,緊緊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強舒笑臉,道:「怎麼洪探長把我當賊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給我上了手銬似的,我還要騰出身子來替你們添酒呢?」

    洪探長依然沒有放鬆,聲如洪鐘地說:「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要你好好的給我坐在身邊,別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洪照祥看了站於一旁的另一個女招待叫陳芷芬一眼,隨即說:「芬姐,你來,替我們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那間陰睛不定,硬脾氣快要使出來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曉得我的脾氣,把情況老早看在眼內,慌忙打圓場說:「洪探長肚子空空的灌下這麼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時候了,讓我和小三捧些佳餚來,讓你們好好品嚐,今兒個晚上,馮部長特地為你們留了一條極好的蘇眉呢!」

    芬姐趁勢走過來,輕輕拉我的手臂。

    我還未及反應,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將她重重的推開,芬姐不防有此一著,連連後退幾步,撣到几上去,幾上那個上好的花瓶就此搖搖欲墜,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識抬舉!」洪照祥還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奶的力,掙脫了他,一把衝前扶住了芬姐。

    「你沒事吧?」

    芷芬搖搖頭,示意我快快引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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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4: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怎麼?不招呼我們了?我們的錢不是錢?」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氣得不能再氣了,說:「請讓開,我們沒有一定的責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這房間半步?」洪照祥咆哮。

    「為什麼不敢?」

    迫虎跳牆,我容壁怡有什麼不敢?

    十五歲時在鄉間,姨母迫我嫁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膽子獨個兒自江門逃到深圳去,再偷渡來香港謀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兒,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禍,也叫命了。

    搶前一個箭步,我就衝出房間,下意識地直奔到賀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帶我走!」

    賀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帶著幾個手下一齊擁上前,狠狠地看了賀敬生一眼。

    「先生貴姓?」

    「賀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當。」敬生拿身子護住我。

    「賀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務群眾的行業,我任股票經紀。」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規矩吧!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們那一席酒,還未酒闌人散,她怎麼就鑽到別個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選擇權。」

    「這可要問問馮部長了。」

    那馮部長跟大同幾個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圍攏上來,候準時機,以化解這場恩怨。

    因此,馮部長慌忙站出來,不住的打恭作揖!道:「這就給小弟賞光,好好的再坐下來,讓大同作東,請一瓶好酒,再喚幾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賞這個面?」洪探長伸出手來,作了個有請的手勢。

    我自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來,從沒試過這麼令人難堪!

    大同酒家跟我沒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見得我會餓死街頭。

    初來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灣那幾間紗廠門口,幾個星期,才獲得開工三天,肚子實在餓扁了,才轉到大同酒家來應徵。現今地頭熟了,手上也有幾個月的錢糧,頂多重新到工廠排隊去。

    做酒家女這種-頭露臉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平日有誰對我稍為大聲大氣一點的呼喝,也教我想掉頭就走,別說要鬧這麼個不得體的笑話。

    我若然就這麼屈服了,難保沒有茶客以為有先例可援,得寸進尺。

    在往後的日子裡,要是人們誤會我畏強權,不知已委屈到何種地步去了。我豈非水洗難清,無以自辨?

    我當然屈服不得。

    賀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領神會,說:「我陪你回家去!」

    隨即對馮部長說:「你如不滿,我明天派人送支票來,小三辭職不幹了。」

    「賀少,且別這般認真嘛!」馮部長抓抓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賀的,你如敢帶著容小三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為之。」

    賀敬生嗤之以鼻,說:「本埠乃法治之區,你的頭是我的客戶,不見得他像一些酒囊飯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於不顧!」

    說罷,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們都默然。

    心上突然間澄明一片。有種濃濃的被愛寵的感覺,侵襲心頭,完完全全掩蓋了剛才的無依與惶恐、氣憤與屈辱。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非常清晰的出現腦海裡。

    原來女人能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站在身邊,是會矜貴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賀敬生一眼。

    當這個男人出現後,很自然的,我不想他離去了。

    我們緊緊握著手。

    心上當然還有那一抹的陰影,同時交替著出現兩個模糊的面譜,一個當然是賀敬生的妻,另一個則是……不提也罷。闊別經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識了,還有什麼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裡活道的一幢唐樓內,分租人家的一個尾房。

    賀敬生從沒有到過我家來,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樓,就話別了。

    連今晚都不例外。

    經曆過這場風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點東歪西倒,需要靜靜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後算。

    敬生輕輕的吻在我臉頰上,說:「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來看你!」

    我點點頭。

    等待明天。

    明天終於來了,可是,敬生沒有出現。

    當芬姐面無人色地跑到我家裡來,向我報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歐打的消息時,我嚇得一顆心像要從張大的嘴巴掉出來似。

    第一次見到賀聶淑君,就是在養和醫院的頭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面如土色,緊皺著眉,都有一副要衝前來跟我算帳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懼的。戰慄來自心底,卻是根源於賀敬生的安危吉凶,並非為求自保。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間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這是那個自稱是賀敬生太太的女人,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哀傷都看不出來,卻有一份令人驚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請隨我來,敬生要見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進了病房。

    賀敬生臥在床上,一眼見到我,下意識地移動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撲倒在他身上去。

    論關係,我和敬生還是朋友。

    講感情,我們沒由來在旦夕之間跨進了一大步。

    如許的融和,如許的親切!

    我只靜靜的站著,以眼神表達我深深的感受與關愛。

    「你平安,我就安樂了!敬生閉上了眼睛:「我怕他們瞞著我,事必要看到你,我才放得下心!」

    眼淚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張開眼睛,說:「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來了,就會來看你,你放心!」

    我淚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何嘴臉。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給我絞了條濕手巾,又泡了杯熱茶,讓我漸漸回過氣來,她才悄悄地告訴我:「賀少是難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臉色難看至死,日後怕不好相處!」

    芬姐的顧慮並不多餘。

    當然,這是日後才知曉證實的事了。?當賀敬生身體康複過來後,我們便賦同居,順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問敬生:「這城還是法治之區嗎?」

    「法治之區,法治之國,都有很多不便張揚的處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對待我,我也投桃報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們以後安全嗎?」

    「當然,已經驚動了上頭,我有我的勢力。總之,有我在你身旁,禍事斷不會蔓延到你身上來。我阻不了的,我會全身擋在你面前,就這麼簡單!」

    最簡單的事,從來最美麗,最令我歡喜。

    我連旗袍都從來不尚花巧,不捆邊邊,不紮花紐。

    敬生這麼多年以來,深知我心!

    再複雜的情況,到了他手裡,都被簡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後,真的沒有什麼可怕了。

    稍稍經曆過生死的人,那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令人更超脫、更洞悉世情、更揮灑自如、甚或更不顧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間,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來公案,可能有人會取你性命,又有人會拔刀相助,扭轉乾坤,就覺得風險真不是一回什麼事。

    年輕時,有的是豪情壯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風雲,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禍福,錢財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來,我這種處世的思想與態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與關係,跨進了一大步。

    就為了我肯把所謂私已,悉數由敬生變賣套現,他的一盤經紀生意得以複蘇。

    當然,也是命不該絕。那年頭,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輩,或許喜歡押一些寶金,竟然一直下來代我存放了不少黃金。也因為黃金最易脫手。反而留至最後關才打算變賣,先行出售了物業,以維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來,七四至七五年的黃金價格不住上揚,使敬生先窮而後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塊德輔道西的地皮出來,跟建築商合作,興建當時少有的商住大廈,竟然其門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這以後的三年,股市氣勢如虹,自不在話下了。

    敬生一直將我的功勞誇大來表揚。

    我但笑不語,心上極之安慰。

    其實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諸於他,用諸於他,他硬要說成是我的義氣,怎不教人感謝?

    或許他以此為借口,令我名正言順地踏進賀家的門吧!

    聶淑君再無從反對。

    因為賀敬生毫不讓步地說:「股票跌至一百五十點時,我去叩聶家的門,商討你父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讓回聶氏百貨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閉門羹。你一家大小幾時分過我的憂、解過我的患了?」

    聶淑君無話可說。

    當我恭恭敬敬地給她敬茶時,她才板起臉孔說:「不敢當。照理,是我帶著一家大小給你敬茶才對。敬生說,我們還有今日,是你的功勞。也真沒想過才幾年功夫,你能積累到這一大筆,以救敬生燃眉之急。從此以後,我這個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學習,好歹多抓些金銀珠寶作後備。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儉,循規蹈矩,連家用都是穩紮穩打,才沒法子逞強!」

    並不需要多大的智能才能聽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顯得說這番話的人之心胸與氣量,別說我不便多行辯駁,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甯願選擇隨那些自暴其醜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計較?

    聶淑君見我微垂著頭,默默聽訓,並不打算得些好意須回手,只繼續道:「原本賀家的親友們都勸我,既然容得你回家來,喊我一聲大少奶奶,也得依規矩,給你一個別名,好為賀家帶來福氣與好運!這雖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慣例。然,我看你小三這個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後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沒有什麼狐狸精跑上我們賀家的門來打擾就好了!我的那幾個姑奶奶都說,壁怡的名字總要改掉一個,應叫壁松還合心情環境一點,我看還是作罷,一喊壁松,倒提點了自己,是迫於無奈依從,蠻激心,是不是?這以後就依舊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裡,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顏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裡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

    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麼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獎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閑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麼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只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綠玉蝴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麼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麼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視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閑來讀了不少書,啟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挽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著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

    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台,她還會放過我?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紮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像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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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4:51 |只看該作者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得。

    其它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只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絕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才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只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家並不鋪張,只設家宴。

    那一晚,聶淑君竟當著眾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息一息,才讓聰兒勇兒他們陪著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著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著兒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著,送到聶淑君房裡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才曉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著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決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著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鄉一切的情懷。

    只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那來今日的委屈與淒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只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生生世世,絕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才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裡過那麼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只她一人知曉。只要她沉得住氣,決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麼便宜都可以讓她佔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裡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家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沉氏的家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家咸豐皇帝六弟奕欣家長大,耳濡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沉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家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家勢,因此,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家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向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裡頭怎麼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家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

    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麼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與眾不同。」

    我只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才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著賀家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著一半賀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才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著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伙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裡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

    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家宅不甯,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裡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裡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家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闊的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聶淑君向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著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著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馮部長是有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著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繈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只一味的嚷著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才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慇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罵,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家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家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裡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裡來時,面色就不怎麼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麼煩惱,若要自己解決,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著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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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5: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答案對你重要嗎?為什麼要問?」

    反守為攻,且試探一下對方口氣,摸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徐圖後算。

    我決不自行畏縮,自亂陣腳。只一貫的淡靜,保持我單獨在敬生面前的威儀。

    果然,賀敬生稍稍讓了步,答:「你不是說今天中午賀傑要呆在家中趕功課,沒帶他到陸羽喫茶嗎?」

    原來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見賀傑走在街上,甚而碰到馮部長親熱地拖住賀傑上了西餐館,因而出了事。

    於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鬆。

    「實情是碰上馮部長,他沒見賀傑很久了,於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

    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於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傑帶去見個舊情人,你才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只不過聽人家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傑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只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才對。聽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著著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碰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家與影響的權力,決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線。

    賀家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家,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於還是賠盡了小心,才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閑著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奶奶,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家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裡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甯枉毋縱。只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於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著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著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淒然落淚。

    怪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只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聽而不聞。

    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麼?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只有敬生與賀傑父子二人。連跟在我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家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碰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連對我的態度都輕鬆了。

    賀聰夫婦一向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於家中地位較高的傭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注的,是事業與財富,決無其它。

    故而,對於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麼看在眼內。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無意中聽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傑在海外唸書的情況,他才稍稍驚覺地問:「賀傑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聽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傑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聽他唧咕埋怨,說什麼:「賀聰也太斤斤計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著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像出賀聰對賀家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產,均虎視眈眈,絕不好商量。

    目前,賀傑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傑將來念醫科,賀家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只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家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著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週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只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傑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眾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暄閑話,也似無從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裡,極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聽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搶奪聶淑君或其它賀家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傑。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家裡,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才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才踏出大門,就聽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賀敏沒說什麼,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家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首飾,相當出眾。

    自從賀阮兩家成為姻親以後,聶淑君跟阮柳氏又相處得來,更加喜歡到張立本那家福生金鋪去購買首飾。

    今天聶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紅寶鑽石頸鏈、耳環與戒指,就是半年前幫親福生的貨式。

    張立本太太說:「親家奶奶,你們賀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個胸針很名貴哪,是寶滋華哲的出品吧!這年頭,年輕的有錢姑娘都一擲千金,捧盡名牌的場。」

    聶淑君答:「時興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賀智那胸針怕不花上半個百萬吧?」

    說著這話時,她望一望身邊的賀敏。賀敏點點頭,表示數目說對了。

    「看,用的鑽石還沒到三四卡重,眉絲細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麼大錢。

    五十多萬買個名氣與鑲工,我認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時代不同了,我們老一輩最要緊講貨真價實。鑲工最無謂,一顆寶石,有色有質有彩有重量,四大條件俱全,就是無敵。」

    三個女人七嘴舌地談論首飾,只上官太太沒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顏悅色,內心有沒有自卑感,實不得而知。

    上官懷文雖貴為司憲,亦不外乎政府公務員一名,年薪未足百萬,居屋津貼扣薪金百份之七,再毫無轉彎餘地的納百份之十七的稅,一年實支九個月的薪金。跟在兒子身邊過活的老太太,手頭再寬鬆,亦只能戴條頂多幾萬元的珍珠頸鏈充撐場面而已。輪不到她插嘴討論究竟是買歐美名牌首飾好,還是實斧實鑿的購買香港式的珠寶捧。

    賀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勢懸殊未嘗不是其中一個因素。

    賀敏初嫁時,曾屢屢回娘家來哭訴,只聽聶淑君安慰女兒說:「她算什麼身份?

    賀敬生跟她做兒女親家,她的面光還不夠呢。容不下賀家的風光的話。我乾脆招郎入捨。告訴她,政府還是向我們賀家租房子給高級公務員住呢!」

    賀敏有沒有因為這種不得體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勢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過下來,初歸新抱都已經成了四十將臨的老媳婦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會白熱化。

    人與人之間不易相處,只為不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個女人只管自己興致勃勃,分明的就懶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悅,或是無可奈何,硬要口沫橫飛地談論珠寶,無非是肆意炫耀財富。這跟在無法豐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應吃燒鵝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別?

    我常篤信,福份是自己修來的。

    還在思考之際,又聽到張立本太太對她的姊妹阮柳氏說:「上個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無比的翡翠首飾,我催你跟親家奶奶來看,你老是不著急,就在前個星期,福生的伙記告訴我,立本把它賣給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嗎?真有這種事嗎?怎麼親家奶奶不早點通知,好讓我買下來,今天派派用場。」聶淑君說,一臉惋惜。

    「是什麼貨式了?我們還缺翡翠首飾不成?」阮柳氏追問她妹妹。

    「就這套首飾非同凡響。現今幾難得才找到純玻璃的玉種呢,簡直是翡翠之中的極品。來頭大得不得了,還是慈禧太后當年送予法國駐中國的大使夫人,輾轉流傳到法國去,一對玉鐲是原封不動完全舊的模樣,寶光流轉,通體澄明。至於那翡翠蝴蝶胸針,倒是從新以現代一流手工鑲過的。我看過後,幾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給我,他只是不肯。」

    我聽得汗毛直豎,想想,也真可惜,這麼一套應該接受眾人讚歎欣賞的玉石藝術品,怕要在我那首飾箱內作長期歸隱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眾矢之的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敬生便已出現。

    我朝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怎麼敬生把那個放翡翠玉鐲與胸針的錦盒帶了過來了?

    驚魂未定,賀敬生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我說:「你看你,今朝趕著走過來,竟忘了戴這套翡翠首飾呢,我這就給你拿來,今兒個晚上用得著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複何言?

    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我實在無法再想到一個較好的借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絕,而不令他失望。

    於是,只好遵他囑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飾。

    老實說,這以後,我連正眼也不敢望聶淑君。

    壽筵擺設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禮堂前迎賓的賀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國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長衫馬褂外,兒子女婿都穿西洋禮服,十分的夠氣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睜大眼睛,蔚為奇觀。

    到賀的客人,非富則貴。

    政府高官與政壇顯要,被邀請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懷文負責招呼。

    這些二姑爺的同道中人,其實有半數以上是賀敬生的客戶。

    在香江幹活,不論你是那一個行頭的人,都有關注股票地產等金融投資的必要,否則,如何力敵高漲的物價以及眼高於頂的人群?

    股票經紀固然要靠客戶的佣金作為收入,同樣,立志投資者,也得仗賴經紀花心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場瞬息萬變,不是局中人,企圖一邊干老本行,一邊兼顧炒股,必死無疑。

    賀敬生的投資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譽。近年幾乎百發百中,連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災難,他似有預感地早早替客戶出貨,聽他靜靜告訴我,自己還狠狠地-了一個空,可見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買賣的客戶,如本埠的其它企業鉅子,戶口開在賀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當然可觀。

    至於說,這起政壇官場上的達官貴人,其實只不過是中產階級,能有多少經濟實力投資股票呢?縱使是一百幾十萬,在賀敬生的眾多客戶中,還是屬於蚊型戶口

    而已。

    率直點說,是客戶求助於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個好處,他的專業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應替客戶全權打理戶口,一經他首肯,處理億元戶口與小戶,都以同樣心力關注,無彼此之分。

    就因為他的這個名聲,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職以外撈一點投資好處的人們,以能得賀敬生打理股票戶口為榮為慰。

    賀敬生在所謂達官貴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響。

    他倒是半句誇辭也不曾有過。

    反是聶淑君有意無意地在人前胡亂說話:「賀敏不是對懷文沒有貢獻的,攜了賀敬生掌珠出席督憲府園遊會,聲勢總能懾人。一個高位兩個人爭,彼此同等學曆表現的話,望望後頭的背景始作抉擇,也是有的呢!」

    話說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變化,當事人都得負責。

    我看上官懷文對這對岳父母,一直以來,還是相當尊敬,真算是賀家二小姐的福份。

    賀家這個姑爺倒是個有才學才幹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體對待我的,也要數他第一。

    他每逢公幹到英國去,一定跟我聯絡一聲,看有什麼要帶給賀傑的。

    傑兒每次在電話裡頭,都給我說:

    「二姐夫帶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頓晚飯,還問了我一些功課上的問題。」

    或者說:「二姐夫給我帶了個好球拍作禮物,又帶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劇。」

    對於這些,我嘴裡不便說什麼,心裡卻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兒,嫁給上官懷文這般才學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賀敏能好好珍惜這段婚姻。她說到底是敬生的親骨肉。

    賀智因是未婚,在壽宴上並沒有穿裙褂,一襲特別訂來的華倫天奴晚裝。紅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紗裙子,嬌俏大方,兼而有之。頸項上掛了一條寶滋華哲的藍寶鑽石煉,沒有我的胸針與手鐲搶眼,但必然有她的擁躉。

    奇怪不奇怪,擁有如此優美條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無人問津。

    我曾問敬生,為什麼愛我?他似是說笑地答:「因為你需要我愛。」

    這是很深的一層哲理。像賀智,太有才有勢有貌,擺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給自足的模樣。男人不能充當護花使者,成為救美的英雄,興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確相信敬生的話,女人越本事越條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減分。

    時代再進步,還是一樣的男女不平等。

    夫婦二人的本事學識,若然等級齊量,對男方固然是一種壓力。對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學作用。

    為什麼?

    道理至為簡單。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因為互相遷就。彼此禮讓對方,除了個人修養之外,免不了牽涉到利害關係上頭。誰有能力關照誰多一點,誰又需要依傍誰多一些,在足以構成遷就的客觀條件。之所以伙記多要遷就老闆,無非是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應自己的能力充足,誰還要侍候別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長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損感情。

    有相當條件的男士,身邊多的是燕瘦環肥,任君選擇,何必胡亂接受挑戰,自招考驗?

    看到賀智在壽宴上分明的豔光四射,楚楚動人,其實就更覺她孤單寂寞。

    一隻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無如一群營營役役,克勤克儉的螞蟻,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顧與呼應。

    這當然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些年來,自問最大的喜悅,就是備受敬生的愛寵,因而,就直覺地認定女人至大的幸福,無非建築在陰陽協調,鶼鰈情濃之上。

    每個人都總會因著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為是見解和感想。

    當然,個人的理論不一定會放諸四海而皆准。

    賀智也有可能非常樂於扮演她那獨立堅強的女強人角色,而視兒女私情如無睹。

    她的心高氣傲是頗為流露的。這背後是否有類淒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曉了。

    心裡才這麼想,就立即有事實證明。

    賀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來,輕輕地說:「我們家的三小姐又眼高於頂地擺架子了,請她給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現今把人家請來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談幾句,覺得話不投機,拍拍屁股就走個沒影兒。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實在忙。」

    賀勇說的是真話。在壽宴上,他的確比我忙。敬生的商場朋友,我只見過,都不相熟,話題又非我之專長。至於那些親戚,今兒個早上午間已經打過招呼,就不勞再費心了,他們也管自成了一個小圈子,自得其樂去了。只有敬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同事,我需要關顧而已。

    故而騰出身子來,招呼賀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絕對辦得到的。

    賀勇把我帶到一位年輕女孩子的跟前來,介紹我相識。

    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精緻,眼耳口鼻或許拆開來不怎麼樣,拼湊在一張臉龐上,無疑是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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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尤其無懈可擊,肌肉勻稱,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

    會不會是賀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兩眼,賀勇又把對方名字說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不是一回嚴肅的事了。

    賀勇替我們介紹過後,就忙於周旋商鉅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電視及閱讀娛樂畫報,否則,一早可認出眼前玉人的廬山真面目來。

    是那位新進的電視女明星魏佩倩。

    這年頭,在螢光幕出現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麼記得了?

    我禮貌地招呼她說;「魏小姐,請坐!開席的時間是延誤了一點點,你肚餓嗎?」

    「不要緊,我是長期節食的。」

    真是世界難撈。不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行行都如是,總要有犧牲的代價。如今當藝員,像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連雜技都要應付得來,與此同時,體力勞動消耗之後,賺了錢,就連一餐可口的安樂茶飯,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憐。

    「賀太太,你呢,你也節食吧?」

    「啊,不!我是喜歡吃的人!」

    「有這麼一回事,我看你頂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腸,老要身邊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們的心。於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語。

    怪不得賀智跟這位魏小姐談不來。

    才三兩句說話的功夫就顯了她的膚淺。

    在社交場合,誰不謹慎,主動地帶出一些無聊是非的題,就等於露了底牌了。

    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說:「賀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嗎?還是他的兄長賀聰更近榜一點?你看賀世伯是寵那一個兒子多一點點?」

    「都一樣吧!」我只好敷衍著。

    「賀勇告訴我,你們家風其實是頂自由的,是吧?賀敬生夫婦並不對兒女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麼事情,給他們意見,總是有的。」

    我心裡暗暗歎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問題,會不會是追問我,賀家家資實在有多少了?賀敬生的遺產又如何分配?唉!

    不論她跟賀勇的關係如何關切,才在跟賀家人初相識之中,就不留餘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協調環境的表現,是要教人看輕的。

    我進賀家門來的這些年,委屈當然是有的,但得益還是相當大的,不是指金銀財帛的擁有,而是指教養。

    大家庭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凝聚於眉宇之間的高貴,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雍容不迫,這是經年累月,金馬玉堂的氣勢感染下,見盡了世面,兼顧了人情所得來的成績。

    不能怪豪門富戶,連對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況是歡場打滾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

    除非以學識補救,否則,既無家教,又欠才學,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香江之內的天潢貴-,就真是太艱難了。

    連我都覺陪在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見一斑。

    當然,她們這起年輕妞兒,也有本身的種種苦衷與苦處。

    辛苦經營,希望撈得個善待自己的金龜婿,也無非為著下半生著想,討一口安樂茶飯,不再僕僕風塵,-頭露臉。相處侍候一個人,總好過看盡天下群眾的臉色。

    喜惡是指顧間事,那份恐懼與猶疑,非同小可。

    但見群姐急步走來,說:「你怎麼幹坐這兒呢?老爺到處找你,說要跟你介紹自遠方而來的貴客。」

    「魏小姐,我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辭,魏佩倩就問:「我跟你一道兒過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嗎?」

    真不知如何反應,當然,帶著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閑聊幾句,也是無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處境。活像走到別種動物群中,格格不入,不無惶恐與尷尬。

    也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邊走了。

    賀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趨前來握著我的手,快快把我帶到兩位男士跟前。且一疊連聲地說:「小三,來來,看你還認不認得這位朋友是誰?」

    我望住那兩張陌生的臉龐,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斷的思索。

    那位年紀較大的,怕有近五十歲的樣子,頭髮濃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膚,粗眉大目。魁梧健碩,予人一種清爽而安全的感覺。

    面相是有點熟,可是,我應該並不認識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年青人,年紀應在三十上下,模樣兒跟年長的一位有點相似。最不喜歡那種眼耳口鼻擠在一起的人,未嘗相交,已經產生一份侷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輪廓分明,教人看得頂舒服。

    一時間,我茫然,無法想起在那兒曾有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說:「對不起,我失覺了。」

    那年紀較大的一位笑意溫馴,和顏悅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記起來了?」

    姓潘?

    一-那,思絮如脫疆野馬般飛馳至遠,直回到童年時代,腦裡的影像,由模糊碎亂,慢慢湊合成形,甚而逐漸變得清晰。

    會嗎?會是他嗎?

    天,我的心連連抽動,卜卜亂跳。

    微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驚喜駭異,令我不知如何反應。

    實際上只幾秒鐘的光景,感覺上是幾個世紀似的,人才鼓起勇氣,——地說:「是潘大哥?」

    「對,對,妹頭,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將我抱住,在我臉頰上吻了兩下,再捉住我的雙臂,把我細細地從頭打量。說:「小時候的你,跟如今還是那個模樣,一點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難怪你沒把我認出來。」

    隨即寬慰地哈哈大笑。

    一連串故舊重逢相認的大動作,把我嚇呆了。稍稍定下心來,才立時間想到自己的環境與身份,面脹得紅通通、熱辣辣,慌張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賀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慍,還一派樂不可支的模樣。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沒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鄉,今次他父子遠道自泰國來給我祝壽,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說:「直進禮堂來時,無意中看到你,就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呢,後來問清楚,名字的確叫容壁怡。我再問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門,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著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點捨不得。

    記憶一下子回了籠。

    對上的一次,他這樣握著我的手時,是一個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車站去送別這位住在我們鄉間隔壁的潘大哥。車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說:「妹頭,對不起,不能照顧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會寫信回來給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聲音。

    「來,光中,你給賀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轉到那位年輕人、叫光中的手裡。

    「賀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嗎?」

    「對,我小兒。」

    賀敬生說:「小三,你有這位老同鄉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現今是東南亞出名的鑽石大王,這些年來,一直帶挈我們賀氏賺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舉我了,一直打擾你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資,我還來不及謝你呢!」

    人生的際遇原來可以如此不測而玄妙。

    誰會想到,童年時的一位莫逆摯友,曾對他有過托負終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戶,又相逢於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

    現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兒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寬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運也不致於待薄我們了。

    相逢也不應是惆悵,而只是喜悅。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虧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眾容。

    整個人整個心都放在跟潘浩元這番久別重逢之上,竟把身邊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當賀聰走過來跟他父親說:「爸,媽叫我告訴你,這就得招呼賓客們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聽到清脆悅耳的催客就座的鈴聲。

    我這才猛然想起來,不知應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頭一望,她正廖落無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觸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來,說:「細伯母!」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對牢賀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聲:「恭喜賀世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跟著熱烈地握著賀敬生的手,乘勢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邊去,乾脆親親熱熱地挽起敬生的臂彎來。

    一輪鎂光燈閃動,把這一切都獵入鏡頭。

    賀敬生分明還未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只做著一連串下意識的反應。稍稍定下神來,才曉得問我:「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賀敬生應了一聲,把魏佩清從頭打量一下,臉上沒有什麼反應。

    這表情意味著兩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曉得魏佩倩是電視台的藝員。其二是他對她的印象不怎麼樣,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這其中當然因為賀勇身邊各式女朋友的出現,似足電視台播映的廣告,此起彼落,時而重複,時而新鮮,看得人眼花鏡亂,終而致無心裝載,只看成過眼雲煙。

    其次也因為這位魏佩情的氣質實在要歸類到較低的層次上去。賀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而認定對方也不過是兒子那起走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無須多所關顧。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應該說,最令有教養的人神往的,並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與充盈一身的那種氣質,是矜貴、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為重要。

    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種懾人心魂的氣勢,仍有那叫人回首戀棧不捨的魅力。

    然,時下有此氣質的藝員,問心,實在少。

    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邊輕輕囑咐:「難得浩元兄遠道而來,你們又是故舊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給你,好好招呼他們去。」

    我們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實則上大堂正中擺了三桌蓋上紅檯布的主家席,只為賀家親屬不少,加上了一些輩份高的表親,都得把他們看成家族中的長輩而作出安排,三圍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滿。

    中央的一桌,當然是賀敬生夫婦當主人。

    旁邊兩席,分別由賀聰及賀智主持。

    我帶著潘浩元父子坐到賀智的一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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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底裡總有輕微的誠惶誠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間,賀家這位三小姐有什麼難看的面色使出來,令我不好過的話,看在久別的故人眼內,不知會怎麼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廣眾的場合內,就無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來暑往,已經過盡了二十多個年頭,心頭仍有顧慮。

    真是啼噓。

    也許是我經年承受著的種種委屈,已成心靈上的慣性滋擾吧!有時,我必須承認,未兔是杯弓蛇影,過份地敏感了些!

    賀智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現極之良好,豈只落落大方,意態悠然,且談笑風生。一蓆子的家人與客,她都照應周全,竟連我也在她熱誠而得體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賀智談得來。

    這是順理成章的表現,到底同是商場中人,彼此說著一種語言,甚多的心照不宣與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歡天喜地。

    潘洗元在賀智眼中一定是個爽朗明快,和藹可親的長者,從她對他的語氣之中即可窺視出一份敬重與喜悅來。

    「潘伯伯把泰國形容得如許神秘兮兮,卻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曆其境的衝動。」

    「這就最好不過了!潘浩元說:「我老是邀請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經年都推三擋四,嫌旅遊勞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過。賀智,你負責催促你父親成行,大夥兒浩浩蕩蕩的,事不宜遲,就跟我一道回去,玩個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當說客。」

    「一言為定了,我擔保你們有個極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間的至艱難之事也擔戴下來似,予人一種安全感。

    對呢,就是這個動作。他從小就有這個慣性的動作了。

    記得曾有那麼一次,我在鄉間給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負了,巴巴的坐在後門門檻上哭。潘大哥走過來問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說:「妹頭,不怕,我跟他們論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記,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來似,給我無比的定力與安慰。

    「細嫂,你也得加入我們的行列啊!」潘浩元對我說話。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跟我說什麼。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觀光泰國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聽賀智的語氣,出奇的溫婉而又有誠意,真放下心頭大石。

    當然,她的語調大可以酸溜溜地說「對呀!爸爸沒有了三姨陪在身邊,那兒也不是味道!」

    果真是這番語氣的話,也就太破壞氣氛了。

    賀智總是個見慣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於太失風範。然,今晚的表現,卻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與疏離,添了一份恰到好處的親切和暢快,實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時,是我最尷尬與難為情的一刻。

    如果沒有聶淑君的囑咐與認可,我並不方便跟在敬生後頭,向嘉賓敬酒。

    如此一來。看在潘浩元眼內,我在賀家的處境如何,不問而知。再榮華富貴,再夫寵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遺憾與至切的哀痛來。

    怎好算呢?

    驀然,我驚駭於自己這番感覺。

    為什麼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總是惴揣不安,如此緊張和計較對方會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認為我幸福與否,這麼的事關重大?值得我憂心慼慼,坐立不安嗎?

    是不是心裡頭仍有那麼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訴他:沒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頂暢快,甚至於無懈可擊?

    我怕在以後的可能交往中,終有一日,潘浩元會得對我說:「妹頭,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氣,我當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帶在身邊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還真不錯呢,我不要跟什麼人走,我是賀家人,跟定了賀敬生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轉頭去,望住了敬生。

    熱熾期待而憂慮的眼神,使敬生意識到,是我要同他講什麼話了。

    於是,敬生離坐走到我跟前來,輕聲地問:「有什麼事嗎?小三!」

    「沒有。」我緊緊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無言語。

    敬生似是心領神會,輕輕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就逕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

    到敬酒的時份,只見敬生仍端坐著,沒有站起身來。

    賀聰走到他身邊,聽他囑咐了幾句,就聯同賀勇、賀敏、賀智,加上賀阮端芳與上官懷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賀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兒媳子婿代表向眾嘉賓致意。

    我們這一輩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籲了大大的一口氣。

    照說,這是個得體的安排。

    而其實,敬生還只是六十歲,說老不老,自己親自攜著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乾脆當上老太爺,多少是為了免得聶淑君和我又有機會無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門富戶之內,就是這麼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個看似微細的動作,都是一篇教人絞盡腦汁的文章。

    那麼多的人渴望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他們可曾想過侯門其實是沒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無有已時,而最難以為情的是死而後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時候,潘浩元握緊我的手,殷殷的話別。

    與此同時,我瞥見了賀智跟潘光中,也站在遠處,款款而談。

    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天賜良緣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觀其風采,還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況家勢背景,也合著賀敬生夫婦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話,也真是太好了。

    不論聶淑君如何待我,我對賀家的孩子還是切切實實地付予愛心的。

    完全是為了賀敬生的原故。

    許許多多年以前,賀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時,我還未算正式入賀家的門。

    賀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裡,自不待言。只那麼一晚,我發覺敬生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我輕喊:「敬生,有什麼事嗎?」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竟覺濡濕,我嚇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頭燈,果然敬生淚流滿面。

    還未問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陣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訴我,什麼事了?」

    「我擔心敏敏!」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敬生竟肆意地哭出聲來。哭得簡直像個小孩子。

    我趕忙緊緊的抱住他,像安撫賀傑似的對他說:「快別這樣,嚇死人!敏敏會有什麼事呢?」

    敬生嗚咽道:「她出水痘,兼發高燒,熱度幾天都不退下來,醫生說再這樣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腦部也要受損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愛敏敏!」

    「當然,當然!我知道!」我一疊連聲的說,溫柔地撫拍著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賀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長大,你別怕,別怕啊!」

    敬生還是躲在我懷內,久久才倦極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個不疼愛自己兒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寶貝。

    我愛敬生,敬生愛他的孩子,因而我也愛他們了。

    如此的順理成章,只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愛的人擔憂牽掛、愁苦懊惱。

    賀智如果有了好的歸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親會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隊伍仍是以賀敬生為首,依次是賀聶淑君,然後由賀聰帶頭,長幼有序的站立,向嘉賓握別。

    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旁邊張羅,跟個別的親友款談幾句,並沒有排到送客的隊伍上去。

    這種心理是怪異的,跟剛才誠恐敬生領著聶淑君去敬酒而遺忘了自己,好像有著牴觸。

    其實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階梯,可以幫助我下得了台,一點點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論是為著敬生安樂,抑或自己少惹閑氣,總之多一事幾時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這個場面,排在送客隊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親友話別,看在別人眼內,也不會覺得我是備受冷落。所謂過得人,過得自己,也就算了。

    這跟全家大細去祝酒,只餘我一人,跟賓客無分彼此地坐著,面子是太過不知往那兒放,是比較難以忍受的。

    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

    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與姻姨奶奶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生買下那隻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羨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於他們。

    好像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

    群姐跟在我身邊二十多年,這期間,單是在賀家兩宅內的傭人司機間流傳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話。

    阿群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辦事還真有點魄力。年前她被推舉當會頭,各人科份月供會銀若干。期間,就傳出了阿群從中謀利的謠言。

    我聽了呢,悶聲不響,也沒有把話轉傳給阿群知道。何心惹她傷心動怒,萬一禁不住跟那幾個造謠的女傭起了衝突,於是無補,徒增咎淚。更何況,總是要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把關係迫到白熱化,誰好過了?

    當然,我有設辦法令阿群注意會銀的處理,務求以婉轉方式提點她將誤會澄清了,彼此安樂。

    至於芬姐呢,年前她與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確有過周轉不靈的階段,還是我把一筆不少的款項塞到芬姐手裡,讓他倆度過難關的。

    那陣子,連大同酒家舊部長老馮也問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經濟出了問題?」

    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飾說:「那有這樣子的事,不是活得頂好的。昌哥為人踏實,不尚冒險,或許在入貨營商上比較穩陣保守,人們只看見那起大手筆的老細就認定人家是風生水起,倒轉來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謠言。也真是氣人,是不是?」

    我並非信不過老好人老馮。唯其人直腸直肚,生怕他一時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舊日的同胞,談起了芬姐近況,會得悲天憫人地說上幾句同情話,這可不得了,一經傳揚,就夠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干裡。

    若身為知己的,怎麼會負責把不愉快的一總事宣傳至街坊鄰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會關起門來,把疑難攤開來跟我研究,商議對策,可不要大庭廣眾,公開討論。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著敬生回到家裡去時,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遲過十點半上床睡覺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來,敬生仍是興致勃勃,一點疲態都沒有。

    我倆躺到床上去後,敬生還滔滔不絕的告訴我,在宴席上頭誰人跟他說過什麼話,誰又跟誰來了。

    六十歲的人,樂起來比賀傑還顯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覺去,留待明天再說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實睜著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雜亂,沒有編排,也不順序地不斷出現腦際。

    重複又重複的一幕,是我驚駭地看著潘大哥,跟他相認的一刻。也是臨別時,他重重握著我的手說:「你答應要來泰國看我?」

    會嗎?我會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話,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難道我是願意-下了敬生,獨個兒去探望兒時摯友不成?

    當然的不會。

    我翻了個身,拿手緊緊環抱著敬生的腰。

    很覺得有點對他不起。

    雖是一個如此輕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識,我仍然覺著不安與慚愧。

    二十多年來,未曾有過一丁點兒對不起敬生的感覺,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緒念,認為敬生欠我良多。

    原來,在敬生之外,還真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進駐我的思維。

    這是很很很很不應該的。

    過往,大概因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頭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見著了,連人都曾觸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處,竟蠢蠢欲動,伺機而發。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臉埋在敬生的懷抱裡,口中亂嚷:「敬生、敬生,我愛你,我愛你!」

    敬生迷糊的應著。

    翌日晨早醒來,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邊去吃早點。

    在餐桌上,敬生習慣閱讀早報。

    他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把報紙放下來,臉色驟變,說了聲:「賀勇呢?」

    聶淑君和我都抬眼看著他,有一點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邊的女傭答:「四官還未起床!」

    賀敬生攤開報紙,厲聲苛斥說:「真是小人得志,語無倫次。」

    我瞥那報紙一眼,是娛樂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著了賀敬生臂彎合拍的照片。還大字標題寫:「魏佩倩即下嫁賀家公子。」

    那照片下則題了另一行觸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來家翁本港億萬富豪賀敬生於其昨日之六十大壽喜宴之上。」

    也難怪敬生不高興。這位魏小姐是太過份一點點了。怎麼還未有三分顏色就趕忙上大紅呢?

    賀敬生的身份與地位,不是可以胡亂被人家利用來作宣傳的。

    社會始終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社會。

    誰跟誰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細心地考察過、編排過的。

    無可否認,這也勢利。

    然,人們發憤圖強,爭取成就,有權只跟他們所選擇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擔。這還不打緊,日後以此為憑借。招搖過市,傳遞虛假訊息,以祈從中取利,這就不簡單了。此其二。

    當然還有甚多牽絲拉滕,互為援引的微妙關係,不可不防。唯其這是個盡量互相利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對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佔便宜時,就有權利拒絕被利用。

    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貢獻賀家的等於零。

    剛相反,賀家之於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來,除非當事人心甘情願,將權益雙手奉送,否則絕對可以表示不滿。

    當事人呢?是賀敬生,其實也是賀勇。

    故而,做父親的頭一個反應,就是找首席當事人問個究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來,曹操立時出現。

    賀勇輕快地走到聶淑君跟前,給他母親一個親吻,也向父親和我,喊了一聲早晨。

    賀敬生把報紙塞到兒子手裡,冷冷地說:「看看你的帶挈!」

    賀勇讀過了標題,留神的望望相片,竟還佻皮地說:「照片拍得不錯嘛,老爸神態自若,倜儻不凡,誰會相信你已屆花甲之年?難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為是兩兄弟。」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好話在任何時刻都是最有效的鎮靜劑,專治心浮的氣躁。

    賀敬生原本就怒容滿面的,給兒子這麼一恭維,當場情緒寬鬆下來。

    這賀勇也真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親的面色,不曉得敬生的心意,他就是先來軟軟的一招,化解了對方的下馬威,徐圖後算。

    「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敬生問。

    「娛樂記者最拿手的好戲!」

    「我的名字與照片只宜出現在財經版。」

    「沒辦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氣太大,太吸引讀者。」賀勇的高帽子仍一頂頂的飛到敬生的頭上去。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複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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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6:07 |只看該作者
賀勇聳聳肩,開始吃他的早餐,且說:「沒有這回事,文章裡頭並未有過我的發言。」

    「她代表你發言了?」敬生緊迫一步:「讀到了嗎?那叫魏什麼的說,你們佳期將近,排在今年年底,還有,她婚後打算退出娛樂圈。」

    「勇,你怎麼提都沒跟我提過?」聶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賀勇對她母親的態度,可沒有逆來順受。從來賀家孩子是敬畏他們父親多一點點。

    賀勇不耐煩地答:「提什麼?不是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亦沒有這個打算。」

    「那為什麼她要這樣生按白造了?」

    「一廂情願而已。」賀勇實斧實鑿的答。

    「勇,你有沒有誤導人家呢?」聶淑君這句話還真有點厚道。

    「誤導她什麼?」

    「交誼既是不深,何必在父親大喜的日子裡,請了人家來做嘉賓,你也是有點失算了。」

    「媽,你太緊張了。這起娛樂圈裡頭混飯吃的姐兒們,就算你在馬路上碰見她,跟她打個招呼,說一兩句應酬話,有娛樂記者問起,她也有本事說成你當眾向她求婚的。與她來往了,也就把這些宣傳著數打在成本之內,就是那麼簡單!」

    一條被執胯子弟認為簡單的道理之內,隱藏了多少歡場女子的辛酸與委屈?

    當然,她可能永遠的不知不曉,蒙在鼓裡。

    又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根本知之為不知,有得利用時且利用時機,努力製造對自己有利的新聞,總是她份內的責任。

    我在賀家當了二十多年的差事,不也是在其位行其政呢!

    誰不是敬業樂業,刻苦經營,才見成績。

    每一個行業,每一個人生都有它的處境與難處。

    忽而,又瞥見了報章上刊登的另一幅相片,是最近共諧連理的一雙藝人,男的寬容,女的甜笑。

    想著,這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對吧?

    齊大非偶。

    但望魏佩倩對賀勇不是認真,連對成為豪門一份子的思想都不認真,那就是她本人的上上大吉了。

    賀敬生的氣似是完全平伏過來了,只認真地望住賀勇說:「你給我醒醒定定的做人,別弄出什麼事來,掉盡祖宗十八代的臉!」

    「爸,你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敬生語音裡竟有歎息之聲:「我還能看你們多久呢,但望個個都好自為之,有分有寸,曉得照顧自己!我也就安樂了。」

    沒由來的,我心上牽動一下,有種濃郁的不安感覺。

    這敬生也真是,教訓兒子幾句,也用得著如此緊張,煞有介事。才在大喜日子前後,說些令人聽著驚心刺耳的話。

    賀勇倒是看他父親的口氣放鬆了,頓時輕快過來,拍著他父親的肩膊,一派對老朋友的親切態度,說:「你別多心,這世界誰不會照顧自己了?」

    賀敬生還沒接上賀勇的話,聶淑君就插嘴說:「曉得照顧自己的當然大有人在,只有我才是個例外。」

    一聽她的辭鋒語氣,再瞥她的面色一眼,就知道什麼叫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十成九是衝著我而來的。

    一間房子裡,其實個個都是聶淑君心上的一塊肉,只有我這口眼中釘,過盡二十年時光,還是拔不掉。

    不錯是生了根了。

    然,是必要久不久就生些事故出來,好有個借口拿話戳我一戳,也叫大快聶淑君的心!

    她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聶淑君既然樂此不疲,我也只好逆來順受,不以為意。

    賀敬生自然也一聽就聽出端倪來,於是趕快在她踏入正題時,另找話題去。

    他轉過頭來向女傭說:「三小姐呢!還未起床?」

    賀智跟賀勇因未成家,故而一直跟聶淑君住在大宅。

    平日,這兩姊弟跟父母見面的時刻,也只有在早餐時份。

    一經踏出家門,尤其賀勇,非至披星戴月,絕不會趕回家來。

    賀智的商務應酬是不少,但有個早起的習慣。

    這早晨一直不見她下樓來,真是有點異乎尋常。

    賀敬生的確尋著了一個合適的話題,很有效地轉移了聶淑君的注意力。

    女傭答道:「三小姐剛醒過來,正在梳洗。她請大少跟四官不用等她了,反正她今早不回順昌隆去了。」

    賀敬生於是站了起來,跟賀勇說:「那我們走吧!你也跟我一道上香港銀行去,倫敦銀行來了個大班,我給你們介紹,以後跟他混得熟絡一點,或會對我們買賣倫敦股票的生意有點好處。」

    賀勇隨他父親站起來,慇勤地從我手上接過外衣,替敬生穿上。

    敬生一談生意,就立即滔滔不絕,神采飛揚,說:「這陣子,英國佬也真莫名其妙,那邊廂,倫敦銀行界積極提倡股票市場監管自由化,白紙黑字的寫成報告,讚揚英國股市運作的成績,乃受惠於這種監管不嚴的制度,哼,你看,一大批叫我們市場養的大官員,制定一堆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監察條例,弄得人人都雞飛狗走。」

    賀勇答:「在英國幹活的洋鬼子,多少像舞台劇演員,總有份真心誠意在,肯從正途出發,講究演技,到底舞台劇可作終生職業。在本城混口富貴飯吃的英國佬就不同了,完全像影視界豔星,只這麼幾年好光景,碰到有任何可乘之機,大刀闊斧的斬下去,還用手軟!」

    父子二人,認真是切向不離皮。能彼此說著同一語言,有共同志趣,更是投契與親切。

    目送他們上了汽車後,我原可以緩步走回家去的。

    只想著剛才聶淑君陰霾滿臉,語調嚴峻,我若連一聲告辭都欠奉,就大搖大擺的打道回府,等下要聽的說話,要受的閑氣,只有更多。

    要來的風暴原是擋也擋不了,只望做著各種防風措施,將其破壞殺傷力減至最低限度,也就算了。

    故而,我還是走回飯廳去。

    聶淑君仍在吃粥。

    明知我回轉來,可正眼也沒有看我。

    我是心平氣和的說:「大少奶奶今天會不會到外頭走走?我等下要上郵局給傑傑寄包裹,有什麼東西要我順便買回來給你的沒有?」

    「有,當然有。」

    聶淑君放下了碗筷,怔怔地望我一眼。

    「看看有沒有你昨天戴出來,在從親友面前炫耀亮相的那套首飾,也給我買一套回來好了。」

    唉,老早知道是要出事的。

    兜了千百個圈子,還是阻止不了,依舊要明槍明刀地向我挑戰。

    在她,這叫忍無可忍。

    不是嗎?丈夫既然沒有名正言順地跟她離婚,她就當然可以分享名下的權益。

    閨房恩愛與否,是暗地裡的個人事。在人前還要明目張膽地給別人煞掉威風呢,實在不能啞忍。

    幹錯萬錯,其實是賀敬生的錯。

    但,罪名都必須轉嫁至我頭上來。

    聶淑君不是不知道她言語的尖刻小家,然,要她來跟我講涵養風度,也真是太難,太笑話了。

    已然把自己的丈夫雙手奉上,還有比這種行為更大方、更不計較的沒有?

    因而,其它的言行,也就真不必管了,只求把心中的那口烏氣宣洩掉多少是多少。

    至於我呢,還有什麼話好說?

    難道要答她:既是大少奶喜歡,我這就去把那送過來吧!

    不也太太矯揉造作,太過戲劇化了。

    況且,現今心上緊張的其實不是翡翠首飾,而是賀敬生的那份恩寵以及人前的閑氣而已。

    至於寵幸與人言二者之間,究竟孰輕孰重,也不必管了。

    我有時想,貧窮人家比我們好。心裡頭,只那一餐粗茶淡飯至為重要。

    餓得前肚貼到後肚上去時,什麼恩怨情義,面光閑氣,都不是一回事了。

    人一吃飽了肚,其它問題就逐一湧現,無有已時。

    聶淑君一直不知道,最瞭解她的心境,甚而為難的人其實是我。

    這道理是至為顯淺的,世界上最吸引自己注意力,最要明白對方虛實的,除了朋友,也還有敵人。

    我沒有答聶淑君的話,正躊躇著如何下台,救星便剛剛趕至。

    賀智剛走進飯廳來,笑容滿面地跟我們打招呼:「媽,三姨,早晨。」

    「早晨。」我慌忙回答:「今天我們吃皮蛋鹹瘦肉粥,對你的胃口嗎?」

    還可以,昨天不是有蘿蔔絲糕嗎?我很想吃一點。」

    難得這位三小姐有此興致,以前她總是吃什麼珍饈百味也一派無可無不可的樣子,誰都拿她沒辦法。

    「我這就去囑咐廚房給你弄來。」

    忙不迭地把傭人的功夫攬上身,為的也是避開風頭火勢,不再讓聶淑君在同一責難之上糾纏下去。

    走進廚房來,才給廚子吩咐妥當,正要轉身走時,就跟賀智碰個正著。

    她笑微微地給我解釋:「肚子實在俄,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昨兒個一早,不是有名式名樣的糕餅嗎?都吃光了?」

    「昨午在這兒用茶點的親友還真不少呢,都已經吃得七七八八。你有什麼獨獨鍾愛的,叫他們再弄好了。」

    「三姨,你拿手的紅綠豆糕,我最愛吃。」

    「還不易,我那邊還有一點點,等下群姐帶過來。」

    「是你們的家鄉特色嗎?」賀智問,一雙靈秀眼睛顯示的神采是的確有誠意的。

    我答:「其實是鄉間的粗糙糕餅而已,以前的窮鄉僻壤,也只有把這些簡單的甜品,看成了逗孩子們歡喜的上乘食物。」

    「三姨,你是江門人?」

    「對呀。」

    「還記得鄉下的情景嗎?」

    真奇怪,賀智完全是興致勃勃地問。

    細想下來,我自進賀家門後,這位三小姐都不曾向我問過這麼多的問題。

    「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印象相當模糊。」

    「三姨,你從沒有打算過回到鄉間去看望一下?你還有家人在江門嗎?」

    「有。我的姨母以及幾個表兄弟,仍然保持了聯絡。」

    真教人感慨。

    我是個自小雙親皆亡的孤兒,母親一連生了兩胎,都夭折,很艱難的把我養下,她也染病去世,故而我仍算自己排行第三。母親彌留之際,托孤於姨母。

    也實在不能怪姨母從來不對我怎麼樣,把她的四兒三女加在一起,一共是八個孩子,怎麼能照顧周全。

    我是粗生粗養粗大的活到十五歲。

    不知姨母是不是真以為把我早早嫁人,就是對我最大的照顧,抑或是她恨不得完了這項硬加她頭上的責任。總之,她尋了戶好人家,要把我送過去。

    還記得那戶所謂好人家,姓陸。

    准新郎年紀少說也有四十多,老婆剛去世兩年的樣子,遺下了二男一女。

    娶我,當然是做繼室。

    這還不打緊,我偷偷跑到陸家去,窺視過那男人的形貌與舉動。之後,就立下心志,在那夜裡跑。出來了。

    從那扇糊了厚紙的窗戶隙縫中望進陸家的客廳裡去,只見那姓陸的,把一隻腳堂而皇之地豎在木凳上,另一隻腳沾地,脫掉了鞋子的,只不斷地搖晃,真有點像發羊吊似。

    我登時覺得嘔心至極。

    活到如今四十歲的樣子,我仍認為最不能忍受的男人動靜就是腳尖沾在地上不住的搖搖震震,一派低三下四的惡形惡相就是如此不遺餘力地表露出來,教人受不了。

    記得姨母曾冷言冷語地罵過我:「相生好一點點,好高騖遠!」

    我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但從小到大的際遇,我差不多可以推想以致確定,姨母跟我母親的姊妹之情不怎麼樣。

    如果我像母親,那麼跟姨母的品性也就太格格不入了。

    逃到本城的經曆,真正不堪回首。

    可干辛萬苦都熬過去了。

    自入賀門後不久,我托群姐口江門去了一趟。

    姨母還健在,七個孩子卻死掉三個,期間國族以致於家門的滄桑,且不必再提了。餘下來的幾個表兄表姐,都是貧無立錐之地。

    姑念著姨母也真有養育之恩,我每月均對他們定期接濟。

    前年時,我還彙了一筆可觀款項,在江門蓋了所像樣的房子,讓姨母養老去。

    至於說,會不會回到鄉間去探望她呢,可不必了!

    見著了面,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真心話,虛假客氣一番則彼此都是負累。

    對姨母一家的恩惠算是報答過了,我既不希罕她言謝,更怕她不會得些好處須回手,還是嚕嚕囌囌,貪得無厭,那又何必把一重已經表面癒合起來的親戚關係再便生生地拆散呢?

    故而,我對賀智的問題,是回答得清爽而肯定的。

    賀智說:「我昨天聽潘光中說,他父親和祖母都極渴望能回鄉一轉呢,他本人就從未到過中國,他是在曼谷出生的。」

    「哦,是嗎?」原來潘大媽還健在,且已被兒子接到外頭世界供養了,那敢情好。

    賀智知道有關潘家的消息,比我還多。

    「三姨,你有跟爸爸提起過潘叔叔的要求嗎?」

    「什麼要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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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看見賀智的慇勤緊張,心誠意懇,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請我們到泰國去看望他們嗎?」

    啊,原來如此。

    一整個早上,賀智興致勃勃地跟我攀談,目的無非在此?

    我抿著嘴,不敢笑出來。

    應該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試過有如此情懷。

    對像也是潘家人。

    小時候,老是候在姨母身邊,希望得著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給潘大媽送上些什麼東西之類,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過去了!

    如今所有情愛上頭的把戲,也該輪到下一代的份兒。

    我給賀智說:「昨兒個晚上回來,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沒有跟他提起。」

    「那麼,今晚有便就給他提一提吧?」

    賀智竟如此著跡地露了個猴急相。

    「好的。」我應著。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頭去舒筋活絡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開大埋、大起大落的金融市場中傷腦筋,總得有個歇息的時間,對健康有良好影響。就是你,三姨,經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邊,總不見你有什麼海外旅行,不也趁機去看看外頭風光嘛!」

    我心裡暗暗的歎息一聲。真是的,商場無父子,誰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親人的處境擱在一旁。

    如果聶淑君於此刻走進來,聽到賀智給我說的一番話,怕真要嘔一地的血。

    我當然不是個喜歡窮追猛打、乘勝追擊的人,我安慰賀智說:「你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歡到外頭走!他老嫌候在機場與花在舟車之上的時間太多。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什麼人有把握將他勸服的。」

    「你試試,他最聽你的話。」

    「那也要看是什麼事呢!總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難卻的話,不就由你代爸爸走這一趟。我給他說一聲,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說好了!」

    賀智對我的安排,顯然是滿意的。

    泰國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夠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順一點,很多事會好辦得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當晚,我趁飯後,陪敬生坐在園子裡喫茶,就給他道達了這個意思。

    敬生聽罷,隨即答:「什麼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賀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慣跑碼頭的人,還勞我們費心呢!」

    這做父親的,當然不明白女兒的心意。

    反正有他這句話,一切易辦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這些天來,我特別覺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歎一口氣。

    「那就早點睡吧,一定是為了壽宴之事,勞累了一點。」

    人的疲倦很多時來自精神緊張。

    雖說敬生拜壽,功夫都是賀氏與順昌隆的夥計包辦,敬生還是傷了心的。

    單是那張要勞動電腦處理的賓客名單,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對完再校對。我就不知聽敬生多少次埋怨,怕會請漏了該請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請酒難。

    這份擔掛不是不勞心費勁的。

    我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談一陣。」

    「有什麼要緊事呢?你這一邊喊累,一邊又心野了。」

    「不,是要緊事。一直盤算著找個什麼時候給你講清楚,只是沒有機緣。越拖下去,心裡頭越不安穩,早早給你解釋明白,我才叫安樂。」

    「解釋什麼?」我幽他一默:「你外頭另有一個女人?」

    「我要是這麼講,你信不信?」

    「有什麼不信?這年頭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不會發生?照說呢,你賀敬生只要心動一下,怕不立即有成營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喚。」

    「就這一點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這麼條件優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能!」

    真難得這敬生會坦坦白白說這公道話。

    「我可不作這種奢望,多個香爐多個鬼,煩都煩死,你們男人喜歡苦中取樂,也叫做活該,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從來都愛你這份瀟灑!」

    「還真多謝你的欣賞,我原以為自己是渾身的迫不得已。」

    「這一輩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兩、真心誠意了,當然,我欠你的似乎還多一點。」

    能有敬生的這句話,應該是什麼缺憾都補救過來了。

    「小三,我已盡我之所能照顧你了。如果有什麼大事發生,就得看你的本事與定力。」

    「這句話,你不是已經說過多次了?」

    「對,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認真的說一遍。」

    「有什麼不放心?我從來都讓你替我拿主意。」

    「總有一天,我無法代勞。」

    「我不要聽這種無聊話,你也別講,否則,我這就回屋子裡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講這些,且講生意上頭的安排與時局的見解你聽好不好?」

    我原本沒有興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愛的話題,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時事局勢有密切關係,我隨侍在側這麼多年,也很有點耳熟能詳了。

    敬生很認真地說:「這些年來,賀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營運下去,家業斷不會動搖。」

    「賀聰、賀智與賀勇都算得上商業人才,也不見得幾個孩子有什麼不良嗜好,這些年大錯總不曾出過,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擔掛的是你的處境。小三,說到底我都有五名親骨肉,對他們都應該予以照顧,這並不表示我愛你就不夠了。因此將來賀家家產由他們攤分,是我的心意。只是,賀傑只能佔一份的話,也很容易吃虧。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資產都歸納到一間就叫敬生企業的公司上頭去。」

    「敬生企業的股權分為A股與B股,持股量雖然輕重有別,然,我會規定任何公司的決策,包括重大買賣,必須A及B股多數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過。」

    「小三,你記住了。你的權力在這上頭並不因賀傑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換言之,將來賀家天下,你絕對有份作主。」

    「敬生,這真是將來的事了,我但願永不作主。」

    「小三,有備無患,你讓我講下去,好使我安樂!」

    我沒有再作聲,靜靜地聽敬生講下去:「原本呢,權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裡,要怎樣處理,我也是眼不見為淨,不必多所牽掛。「然,我與我父辛苦經營多年,才打出的這片江山,總是心血與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賀家是不會撤離本埠的。

    「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願。故此,這幾年來,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後,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跡。我是多麼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後,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於斯,長於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

    今日之後,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傑傑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傑傑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傑傑是這麼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傑傑現在不那麼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後。」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並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傑傑?

    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麼人,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於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麼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你何必老是耿耿於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於傑傑,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裡,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願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鵰?」

    「那總比一石几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麼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裡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閑聊兩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准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麼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台上的燈,瞧牆上鏡子看一眼。

    沒有什麼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後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鹹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錶,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麼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麼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裡,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響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裡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複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甯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敬生老說,他是離不開我的,大至人生計劃,要跟我商議,小至衣服鞋襪,都由我打理。

    我從沒有想過,其實是我離不開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與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離去。

    兩個人也真累極了,老是催對方休息去,可是誰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東歪西倒地斜躺在梳化上,支撐下去。

    就算我跟她倆說:「請放心,我會沒事呢!」

    她們也不會肯就此離去。

    倒不如我閉上眼,裝作熟睡,讓她們也有稍為休息的時刻。

    當然,我是再完全睡不著了。

    一下子千頭萬緒,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給我細細訴說的那番話,隱隱然重複又重複地在腦裡浮現。

    敬生他一生靈敏矯捷,難道就連自己快要離開人世,也能預知了?

    就寢前他曾把我緊緊的抱了一會,輕聲地說了好幾句:「我愛你,我愛你,小三,我愛你!」

    那溫柔而同時灼熱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時,完全一樣。

    都有一股無比強勁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個的人,整個的心。

    如今,敬生已經遠去。

    正如他慇勤囑咐,要看我的本事與定力,去照顧自己,去照顧傑傑了。

    生命中還有幾多個漫漫長夜,要熬過去,才到與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見到這世上我唯一的至愛傑傑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傑傑長得最像他父親,那濃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兒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論如何傷心悲痛,要辦的事實在多。

    我帶著賀傑到大宅那邊去見聶淑君。

    賀傑喊了一聲:「大媽!」

    聶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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