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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花魁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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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6:37 |只看該作者
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親生父親,感情再有裂痕,仍難敵生離死別的沉痛。

    聶淑君在一夜之間,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賀家的兒媳子婿都齊集了,商量著要辦理的後事。

    聶淑君和我都沒有出什麼主意,由著賀聰全權辦理。

    到如今,萬念俱灰,最寶貴的已然消逝,其它的也就不打緊了。

    才辦完了喜事的賀家,又雲集親友,萬頭攢動,辦著喪事去。

    不是不極盡悲哀,而又萬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與禍,來去自如,誰能逆料。

    賀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榮死哀。

    聽說賀元勳逝世時,出殯的行列排得長長,還要勞動警察開路,惹得途人圍觀,看著一隊隊儀仗的威勢,沒完沒了的直走了半小時,依然未看到送喪的長龍龍尾。

    真正蔚為奇觀。

    這年頭,再沒有這種繁文縟節。

    然,一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都塞滿花圈,祭帳是重重疊疊的封密了四邊的牆,甚而無法再擺,要放到殯儀館門外去。

    瞻仰遺容時,聶淑君嚎陶大哭。幾個親屬攙扶著她,才不致於哭到地上去。

    我呢?經過這幾日生不如死的折騰,才看到敬生這最後一面時,心碎得了無餘剩,整個人變得麻木。

    眼淚只默默地垂下來,似是一種自然的體能反應。

    連那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像蕩然無存,只剩一個軀殼,曉得隨著環境的旨意,像機械人似的活動與適應著,如此而已。

    前來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見眼前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的人,我完全沒有辦法辨認得出他們是誰?

    只微微聽到了有一把沉厚親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細嫂,請別傷心,為生哥、為傑兒,你要振作!」

    然後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點點痛。

    我抬眼,淚影朦朧之中,見到一個人,似是潘浩元吧!

    從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鄉間的潘大哥,就是這種的迷糊不清,似有還無的景像。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實,最能與我充沛滿足的感覺。

    然,這種安穩,在蓋棺之後,將成泡影。

    那蓋棺的一刻,我的周圍哭聲震天。

    感覺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離魄蕩,傷心欲絕,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為安。也只得但願如此。

    臨時臨急,找一塊墓地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都是財可通神,賀家捐了百萬給一間雄踞在半島一個山頭上的寺觀,分到了一塊福士。賀敬生的墳自此就豎立在山腹之間,長年累月的蔭庇著他的子孫了。

    賀傑這一晚,走到我房裡來看我。

    母子倆相對無言。

    我終於說:「傑,什麼時候回英國去?」

    「看情形吧!」

    我自明他之所指,是怕我還未能自沉痛之中複元過來,放不下心。

    「傑,明天會訂機票,回去吧!我會好轉過來的!」

    「你會嗎?」傑以憂疑的眼神看我,那麼的像他的爸爸。

    「我會的。看,我不是已經開始學習適應,搬回自己的睡房來了?」

    賀傑點了點頭。

    「是真的沒有想過人的生命會來去會這般急促。閻王爺令三更死,誓不留人到五更。有什麼辦法呢?」

    「媽,你還年輕,好好的保重!」

    兒子的這句話,碧海青天夜夜心。

    想都不敢再想。

    「你爸爸像有預感似,去世前一晚跟我談了很多他從未交代過的事。」

    「是什麼呢?」

    「慢慢你會知道。總結起來只一句話,他希望你好好學成之後會回到本城來。」

    「那會是許多年以後的事。」

    「對。可是,傑!」我望住兒子,問:「你會回來嗎?」

    「我會!」賀傑的答複是肯定的。

    「即使在九七之後?」

    「對。尤其在九七之後,那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了。」

    「傑,你不怕?你真正願意冒險?」

    「誰在世上不是冒著重重風險呢?在外頭,人家的國土上仰承庇蔭,就不是冒險了嗎?」

    孩子說這話時,好像在瞬息之間長大,而成了巨人似。

    「媽媽,人算不如天算。不必為那太不可知的將來而惶恐。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在這城內,我們是優秀民族,在別的環境內,可能坑盡英雄,何苦?」

    敬生在天之靈,今夜一定要告慰了。

    我眼眶仍是濕濡。

    「好媽媽,答應我,別哭!」

    我點點頭,強忍了淚:「真沒想過你爸爸會為我的生命帶來這麼多的喜悅,包括你在內,傑,我太安慰了!」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你也要保重!」

    「當然,媽媽,我們拉拉手,約法三章,你等我回來,只須母子一會合,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對,只幾年光景,就有賀傑長伴膝下了。

    有兒女,總是個指望。

    賀傑是敬生留給我的最寶貴的遺產。

    至於敬生的其它產業分配,都詳細地列明在他的遺囑之內。

    由賀家家族律師尤亦庭負責向我們解釋遺囑的內容。

    大宅客廳內坐滿了賀敬生的妻妾兒媳子婿,都是遺產的繼承人。

    一如敬生在生前向我透露的,他把所有賀氏名下的生意,亦即賀氏金融集團以及順昌隆地產的控股權,都撥人敬生企業之內。

    敬生企業頓成了母公司,分發A股及B股股權。

    A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份之七十,賀聰與賀勇各佔百份之二十五,賀敏與賀智各佔百份之十。

    B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份之三十,全部屬於賀傑所有。

    遺囑內並附有聲明,賀傑在未滿二十五歲之前,由其母賀容璧怡全權監管調度。

    敬生企業的AB股,在表決權上無分彼此。換言之,任何有關企業的決策,必須A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以及B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同時投票贊成,方能通過。

    股東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售其權益,即以一紙同意書,將其在敬生企業內可作的投票權以及分取紅利的權益,轉讓他人。

    整間敬生企業仍不曾為某一股東的出讓權益,而影響到名下生意的操縱權。

    大宅的人就算聯手,亦無法把賀傑踢出局外。

    此外,敬生還將他個人名下的大部份物業、土地、證券、外國債券、現金等等撥入賀氏的離岸基金之內。

    這個大本營設於海外的基金,除了在稅務上使基金受惠人有得益之外,也當然的起了政局變幻的保護作用。

    基金屬永久性,受惠人是賀家子孫。基金本位不能挪動,基金管理人同時是敬生企業的董事局成員,現行處理基金投資的經理人是全球聞名的赫特爾基金管理公司,總部設在紐約。

    日後如果對此家基金公司的表現有所不滿的話,敬生企業董事局可以投票更換基金經理人。

    賀氏基金每年產生的利潤,除有一個百分比規定用作慈善用途之外,其餘由賀氏家族在生子孫攤分。規定男丁可獲兩份,女丁減半。

    除基金之外,敬生有兩筆儲存於紐約銀行的現款,分別為二千萬美元,指定由聶淑君和我繼承。

    尤律師最後補充:「至於敬生兄在香港銀行的兩個保險箱,是分別跟兩位嫂夫人聯名開設的,則由兩位分別繼承,保險箱內的物品自然屬於兩位名下之物。」

    對於敬生的安排,我是感謝的。

    敬生企業的股份攤分上頭,賀傑是個人獲得最多比例饋贈的一個,他比賀聰和賀勇都多出百份之五。

    此外,敬生把決策權平分給妻妾兩宅,起了互想制衡的作用,也就等於名正言順地讓我跟聶淑君平起平坐了。

    當然,在聶淑君方面,敬生也真的待她不薄,無論如何,四個孩子共佔百份之七十的股權,也算是賀敬生對自己骨肉以及對髮妻恩情的認可了。

    沒想到,敬生在遺產分配上頭,有他的精妙心思。

    他對我的偏愛以及設想的周到,竟還在我去開啟了銀行保險箱之後。

    平日,我連敬生放在家裡頭的夾萬都不管不理,就更不會巴巴的去開動那在銀行裡的保險箱。

    他那一年要跟我合開一個銀行保險箱,我給他在一應檔案上簽妥了名字,那就算了。

    如今,把它打開來一看,真有點吃驚。

    竟有一個以我名字開戶的瑞士銀行戶口,裡頭顯示的數目,比遺產上指定聶淑君和我領受的現金總額還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倍。

    另外一個小錦盒,裡頭放了一顆晶光四射,燦爛奪目的鑽石。打開那比利時鑽石廠簽發的證書一看,清清楚楚地寫著:全美天皇切割面十八卡拉點二七重量。

    最令我感動的,還是保險箱裡頭敬生寫給我的那封信:「小三吾愛,感謝你,愛你,直至我離世的一天。買給你的這顆鑽石,是為表示我們的恩情有如鑽石的光芒,魅力四射,也有如它的硬度,永不磨損。從娶你的第一個年頭,我買了一顆一卡拉重的完美無暇的鑽石,以後每一年,我都依我的經濟環境,換一顆更大的,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天。」

    信上簽了好多個敬生的名,每一年簽一次,寫下了年月日,以及新換上的鑽石重量。

    只有七三年那年頭,在那個簽名的旁邊寫了一行小字:「小三,對不起,今年股票狂洩,明年我會努力,換一顆大兩倍的。好嗎?」

    最後的簽署日期,正正是敬生大壽前的一個月。

    我呆站在銀行地庫的那個供保險箱客戶專用的小房間內,整整的半個小時。

    流下一臉悲喜交集的眼淚。

    有人能如此天長地久地愛戀自己,此生又豈止無憾了?

    我靜靜禱告:敬生根本沒有離開我,我倆在此刻是如此接近,心印心,連成體。

    還是陪我到銀行來的賀傑等得不耐煩了,才叫銀行職員輕輕敲門,問:「賀太太,你沒事吧!」

    我急急拭掉了眼淚,才走出去,挽著賀傑的臂彎離去。

    賀傑只再逗留了三天,便回英國了,怕僅僅趕得及考試吧!

    母子倆在機場話別時,我一再抱住傑傑說:「傑,你跟媽講的話可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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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揮揮手,兒子又在視程之內隱沒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歸途。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為著上慰在天之靈,下撫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辦過了,還有頭七跟尾七這些繁文縟節,都得七手八腳地到大宅那邊盡禮去。

    敬生的堂妹賀敬瑜這陣子是藉著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來暫住。

    聶淑君也難得有多一個人作伴。

    這夜,做完了最後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車子送走了佛寺的師傅們,打算跟聶淑君告辭,就回到自己那邊屋子去。

    才走近了聶淑君的睡房,我聽到敬瑜姑奶奶的聲音,從她大嫂的房間裡傳出來了。

    「你怎麼不問問她,生哥跟她聯名的保險箱放了些什麼?說不定是好幾套比那翡翠玉鐲還架勢的首飾。」

    「問來幹什麼?問了,她會對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麼響應再算嘛!你看她對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藥,拿到跟你一式一樣的財產,她會肯嗎?」

    「不肯又如何?我還真覺得敬生偏心呢,分給她這麼多幹什麼呢?年紀輕輕的一個花姑娘,難保她三朝兩日掉頭就改嫁去!帶著賀家的錢,讓外姓人著數,你說,你生哥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對呀,大嫂的顧慮極是。生哥出殯的當日,你是哭得死去活來,沒有注意到其它人的動態。我那細嫂呢,木無表情,也沒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的模樣!」

    「你是不是太誇張了?」聲音是責問得帶著喜悅的。

    「絕不。我還算誇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這麼一去,她還不是重出生天,何況大財在握,怕不笑到臉上來!」

    再聽不下去了。

    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淚。

    苦難的日子還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愛我,為什麼把我留下來,不帶我走?

    這賀氏家門,沒有了你在,再待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怎麼忽然會得這樣想了?要有這個念頭,不正正遂了這歪心人的咀咒與心意嗎?

    這兒既永遠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風風雨雨、是是非非,證明生活已經逐漸恢複正常。

    敬生,為你,我還是要撐下去的。

    敬生企業召開了第一次會議。

    我代表兒子賀傑參加。

    心裡頭是真的誠惶誠恐。

    從前敬生在世,我連賀氏企業的寫字樓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門,死不人地獄。我只覺自己是婦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邊,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盤去,反而突兀了。

    那種財經企業王國的氣勢,也真是懾人的。

    我並不習慣。

    要說到知識方面,我不錯是多年跟在敬生身邊,多少聽進耳裡,也有記在心上的,但說到頭來,還是似懂非懂,相當馬虎罷了!

    絕對的是說不上能洞悉乾坤,更無緣會運籌帷幄。

    正正因為敬生要維護我們母子的權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賀氏辦公大樓來,開這敬生企業的會議,就真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驚心,不是不膽怯的。

    偌大的會議廳,放上長長的一張深褐色上等抽木的會議桌子,加上二十來張高背皮椅,就已經顯了氣勢。

    牆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畫像,中間的一張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視著我,給我打氣似。

    於是,我緩緩的坐了下來。

    賀聰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餘賀敏、賀智、賀勇都已到齊,還加一位金小姐,是賀聰的秘書。

    這些天來,我並沒有好好留意賀聰的面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個難得寬容的人,自有一股嚇人的氣派。

    這跟他父親不同。

    敬生其實是和顏悅色的時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審言慎行,極有分寸,贏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賀聰是一副冷漠嚴峻的表情,好像分分鐘都要出手傷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懼被受荼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蟬。

    這天,賀聰如常的面帶嚴霜。

    他冷冷的開口說話:「爸爸的遺囑,只好跟著辦理。實際上,他把賀氏集團與順昌隆歸納至敬生企業名下,對我們的金融和地產生意運行,並無影響。除非在座各位認為有需要更改上述兩間公司的高層行政架構,始作別論。」

    在座各人都沒有造聲。

    賀聰再說:「爸爸去世後,我看賀氏與順昌隆主席一職,需要填補,控股權既在賀家手上,當然由我們自行決定了,再知會公司秘書,召開股東大會,循例通過新主席的委任。」

    眾人還是等賀聰說下去。

    「賀氏企業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邊任事,賀勇,你不反對就由我來出任吧?」

    「當然不!」

    賀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順昌隆……」

    賀聰還沒有講下去,賀敏就說:「既然大哥以賀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麼賀智是順昌隆的副主席,自然應該由她出掌主席遺缺了罷!」

    賀勇但笑不語,不置可否。

    賀聰的臉色一沉,變得陰霾密佈,很是難看。

    在座中人,也沒有那一個看不出來了吧。

    問題膠著。

    賀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並不表示退讓,就等於接受這份推許了。

    賀聰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於是說:「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賀氏與順昌隆兩間公司的主席,不論在生意調度、行政管理、公眾形象上,都是一個整體,不但方便,而且有利於家族團結的聲望。」

    跟著他說:「我們總不好讓外人以為爸爸撒手塵宇,我們就立即分了家了,對嗎?」

    「表面證據成立,內情仍得詳議吧!」

    賀智一開腔,就言之有物。

    賀聰臉上青紅不定,很發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亂跳。

    從沒有想過什麼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今擺明為了權與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讓,展開爭奪戰。

    賀聰與賀智都不讓步。

    這就要看賀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賀勇答複時,他竟輕鬆地說:「都是自己人,我無所謂。

    且看看三姨如何說吧!」

    這一招太極要得實在高明。

    賀勇的滑頭性格,原來是相當厲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領教過了。

    這迫在眉睫的考驗,不得不應付。

    缺了商場經驗的我,一時間真要語塞。

    順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兩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畫像一眼,求他庇佑我應對得體,且應付得宜。

    也許真是人急生智,我說:「大家說得甚是合理,要給外頭人看上去以為敬生一辭世,我們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滿城風雨,無是招非,實非大家所願。我看穩定大局是要緊的。但,順昌隆的實際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駕輕就熟。

    這期間,既要以靜制動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個不知何去何從,難於適應的負擔。能不能向外宣稱,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時宣佈三小姐是順昌隆的實際執行人呢!」

    賀智立即響應:「三姨的建議是可取的。這很簡單,通知公司秘書召開股東特別大會,通過賀氏集團委任賀聰為主席,賀勇為副主席。另外順昌隆委任賀聰為非執行主席,賀智為副主席兼行政總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構名位稱號與職權劃分,經賀智這麼一說,才發現我提的意見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賀聰再無反對,面色仍然不好看。

    「還有其它要商量的事沒有?我急著有約會!」賀勇頻頻的看表。

    「還有。」賀聰慢條斯理地說,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這以下的文章怕是衝著我而來。

    「爸爸把遺產如此分配呢,到目前為止,還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鴉雀無聲,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為然。

    「賀氏生意,由五兄弟繼承,賀傑是袖手旁觀,毫無建樹的一個。我們呢,盡了心、盡了力,為他打江山,他還是占最優厚的一份紅利,這說不說得過去了?」

    替我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畫像,心內輕輕歎息一聲。

    「三姨,我們拿的也只不過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夥計,為公司賣了命,也還應該分多一些紅股,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麼最好通過這以後每年在賀氏與順昌隆撥歸敬生企業的盈中,先抽出一個數目,分給出過力的,其餘才照比例攤分。」

    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當前情勢,如果我不答應下來,會群起而攻,後果未必能成什麼血案,生意還是會一樣營運下去的。但,何必為了些少利益,就弄得不歡而散?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總要盡量跟他們融洽相處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犧牲的利潤,還是他們開心見誠地問我要的。這比較在我不知不覺之時順手牽羊,是好得多了。

    一盤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無可奈何地有相當程度的掣肘了。

    這小小便宜就由他們佔好了。

    我才表示贊同,賀聰立即對秘書說:「且記錄在案。」

    賀智望我一眼,說:「我看是一年還一年的計算的好,明年的數額如何,明年才商議吧!」

    賀聰瞪著妹子,有點心心不忿地聳肩。

    會議這說結束了。

    我走出賀氏企業大樓,正要讓司機載我回家去。

    汽車內的電話就響起來:「三姨嗎?」

    是賀智的聲音。

    「啊,是三小姐,還有事未商量妥當嗎?」

    「不,在公司裡頭,不方便向你說聲多謝!」

    「多謝什麼呢?」

    「其實,為賀家盡力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應該要求額外獎賞,我對你的隨和與慷慨,總要致意的。」

    這是賀家人對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領神會。

    原來賀智是個品性還相當純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張膽的陰儉作風有點過份了,當場又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聲張,因而私下給我撥了這個電話。

    說我這人是精呢還是笨呢?

    只消人家對我禮待一點,我就會得感動了。

    掛斷了線之後,我當下就記住,將來有什麼可以為賀智效勞的,總要盡一點綿力才好。

    返抵家門時,群姐告訴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來,向你問好!」

    「潘先生?」

    我突然想起來了。忙問:「有名片留下來嗎?」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給我。

    我慌忙折閱:「細嫂,請好好保重!我後天回曼谷去了,再聯絡。附上泰國地址電話。現仍住於君悅酒店,有便請謀一敘。」

    我急急搖電話到酒店去,果然找著了潘浩元。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有一點點猶疑。

    「抑或我上你家來看看你?」潘浩元再問。

    「我們這就在外頭吃晚飯吧!」

    終於就在君悅酒店的餐廳見著面。

    才坐下來,潘浩元就說:「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這是必然的。」

    我低下頭去,眼眶又覺濕熱。

    「我們久別重逢,以為你得著個好歸宿,呵護有人,正替你高興,誰知……」

    我昂起頭,抿著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對不起。」

    「不要緊。」我呷了一口清水,忙問:「光中呢?」

    「他有點公事要趕辦,這兒子很幫得我手。」

    「恭喜你!」

    「賀傑也一表人材。」

    「還小呢。」

    「轉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說:「但願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樂了。」

    「你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是有的。」

    「心境蒼老,比年紀還要磨損人。」

    「振作點!」

    「我會的,為賀傑。」

    「內子去世時,我也曾有過悲痛的時光,那些年,光中比賀傑還小。每晚回到家裡去,看著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著流淚。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爛泥似,誰還會扶我們一把?」

    「過了多少時間,心情才稍稍痊癒過來呢?」我問,真要請教過來人。

    「大概三年吧!」

    原來潘浩元也是曾經滄海。

    上天是公平的,並不因人的財富,而定奪人要承受的悲喜哀樂。

    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

    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專心一致地去思念所愛,也算是一場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頭,你已發跡了?」我問。

    潘浩元搖搖頭:「環境差得很,我自國內逃到香江來,為了生計,一直在大檔任事,其後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國去的。初到貴境,以為辛苦一點,從頭做起,不再跟偏門人混集了,其間還有極多的情不得已與身不由已。」

    沒想到潘浩元和我走離了故鄉,都曾有過一段難以言宣的掙紮過程,聽他的口氣,還真覺得自己的際遇算是比較幸運了。

    「我妻是泰國的華僑,姓趙,叫海蓮。在我最窮途落泊的時候,她不顧家裡頭反對,嫁給我。光中出生後,她身體就一直荏弱,對我出生入死的偏門工作,更是擔掛,於是健康每況愈下,終於一病不起……」

    我闇然。

    「她臨終時,叫我答應不論如何辛苦,也別再冒風險了,為了光中的緣故,她認為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應了。那些時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挨了很多頓的痛打,我還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帶光中潛回香港來,海蓮的父親尋上門了。」

    「啊!」我驚呼一聲,人人的故事都似乎驚心動魄。

    「當時,我也真想不到,原來那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岳父是收到了海蓮情辭懇切的一封遺書,才把我們父子尋著的。這以後,我在他的那間小小金鋪內操作,學曉了做生意。把工錢一點點的積累下來,來了一個珠寶行家,到比利時去時,把我帶著一起成行,我入了一點點股份,跟他做買賣鑽石的生意。」

    「從此一帆風順了。」

    「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國局勢一直動盪不已,我看準了鑽石的銷售會比黃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緣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奮鬥。」

    「有工作滿足感,是最易治療感情的創傷的。細嫂,你其實應該考慮找份工作,好作寄托。」

    「我那有這番本事?」

    「事在人為。沒有人天生是商業奇才。」

    「人浮於事呢!」

    「笑話了,賀家還缺生意呢。」

    我有一點的為難,尷尬地笑了起來。

    潘浩元隨即會意,說:「如果賀氏王國太龐大,反而並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話,你或者可以考慮到我即將開業的股票經紀行來工作?」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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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次到本城來,也是生哥給我拿的主意,他老早為我安排了,在聯合交易所買了三個經紀牌,持牌人是他的老夥計宋欣榮,一直催我開業。等了這麼些年,我看泰國的生意已經自行上軌道了,光中也成熟下來,父子兩可以輪流在港泰兩地照顧,才認真地計劃開業。」

    潘浩元很誠懇地說:「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考慮到那兒管管事,過日辰也是好的。」

    「我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是難登大雅之堂。」

    「你沒有嘗試過,怎麼曉得是成抑或是敗?反正經紀行還未開張,你慢慢的考慮。」

    「先謝謝你的好意。」

    「不謝,只想幫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療創傷之金創藥,萬試萬靈。或者,這段日子,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口新鮮環境的清幽空氣,應會舒暢得多。」

    「對呢,你不是說過要請賀智到泰國一遊的?這陣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著光中給她搖個電話,約一約。」

    這才踏入正題,不枉這一餐了。

    「那正好,請賀智陪同你來,豈不是好?」

    「不,我還不想動,就是留在家裡,面對敬生以前走動過的地方,我才安樂。」

    「不怕睹物思人?」

    「但願魂兮歸來,稍慰我心。」

    「你太抑鬱,要悶出病來,我這就去跟賀智說,請她勸勸你。」

    我不知如何阻撓潘浩元這番好意。他是果然搖過電話給賀智的。

    這天晚上,在大宅吃過飯,賀智把我拉到一邊去說:「三姨,潘叔叔很誠意地邀請我們到泰國去一趟。」

    「你去吧!我們早說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說這話時,我心上又翳痛。

    「一起成行,豈不是好?潘叔叔說得對,他怕你傷心過度,會生出病來。」

    賀智的這番話,聽得出來有相當誠意,並非為要我陪她成行。

    這些天來,我跟她的距離的確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媽媽會不高興。」

    我是情不自禁地實話實說了。

    「她有興趣的話,大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無甯日,才叫安樂!頂怕她以此作為精神寄托。」

    我苦笑。

    才說到關節兒頭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現了。說:「細嫂,大嫂有請呢!」

    我應了聲,隨著她走進客廳去。

    「小三,我有句說話問你!」

    聶淑君的面色並不好看,一副陰惻惻,是既惱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曖昧表情。

    「什麼事呢?」

    「你跟那個做鑽石生意的泰國男人,很熟絡嗎?」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戶。」

    「你認識人家多久了,怎麼又是鮮花,又是燭光晚餐的?敬生才過了尾七不久呢!」

    我嚇那麼一大跳。

    怎麼我好像活在恐怖的政治陰謀裡似,有人靜觀我的動靜,又忙於通風報訊。

    我的自由,顯然被干涉了。

    這還不打緊。

    最令我悲憤的是聶淑君的語氣,活像我已經成了出牆紅杏。

    這層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對我固然是侮辱,對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請別有什麼誤會,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鄉,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啊!原來是細嫂育梅竹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張烏鴉嘴!就只怕玷辱了我一對清白的手而已。

    「本來呢,世界是新潮世界。連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沒有這番資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賀家在社會上又薄有名聲,你且留一留手,凡事別太張揚,讓人家抓了當笑話講!」

    我氣得雙眼要爆出火來,若不是此時賀智出現,擋到她母親面前去,我怕要撲到聶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棄世的今天,她更變本加厲地迫害我,我是忍無可忍了。

    「媽,你顧一顧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頭巷尾的謠言,出於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說刻薄話。剛才你的對白,過時陳舊得連電視台的長篇劇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賀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聶淑君讓女兒這一番數落,嚇得呆了一呆。

    「怪人須有理,你不問情由地聽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來也算稀奇!」

    「賀智,你這是指桑罵槐,還是有什麼意思?我巴巴的來陪在你母親身邊……」

    賀智還未等姑奶奶說完話,就講:「明人不做暗事,我賀智何須指桑罵槐,我指的那個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沒有人要求你來跟媽媽作伴,你且現在就回你老家去,在外頭你要講誰的壞話都可以,別在這兒搗蛋!」

    「賀智,好了,你這是有完沒完?」聶淑君看賀智認真起來,一邊畏懼女兒的凜然正直,另一面也維護著小姑子,別教親戚下不了台。

    「我造誰的語了?當事人還不敢否認她收過花,吃過晚飯!」

    「這就等於跟人家睡過覺是不是?」賀智勃然大怒。

    沒想到在社會裡頭幹活的職業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百無禁忌地挑戰生活上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這種勇氣了。

    相形之下,我這些年的所謂涵養,顯得如此的小家子氣,形同助紂為虐,真是慚愧。

    「我來告訴你們,我這就跟三姨去泰國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囑咐過的,怎麼,還有什麼話說?思疑我陪著庶母遠道去幽會嗎?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一說完,掉頭拉著我就走。

    賀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勝啼噓。

    「三小姐,害你動了氣,真對不起!」

    「這年頭,真是太多的小人當道。媽媽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究竟是怎麼樣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為是你。你的出現使她敗下陣來,以為沒有了容璧怡,她就大可以安枕無憂,真是淺見。」

    我不知如何回答。

    進賀家的這些年,幾曾聽過一句半句公道話。

    如今驟然入耳,感動至深。

    賀智說:「江湖上素來橫風橫雨,並不因你是富貴中人,就自動減弱,我比你更習慣兵來將擋,或者可以說,我用的辦法,跟你不一樣。」

    與賀智走的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幾何時,就和她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聯繫。

    如今中間人不再存在了,原以為頓成陌路,誰知卻走近起來。

    人的關係與感情當真微妙。

    為此,我倒更心甘情願地跟賀智到泰國去,認真的散心。

    當然,更希望有預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來接我們的飛機。

    我是跟賀智一早講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還是頭腦較守舊的人,尤其經過姑奶奶造謠的一役,猶有餘悸,就算是我杯弓蛇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賀智住在酒店裡頭,總比較心安理得。

    況且潘家沒有女主人,住了兩個女賓,由兩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話。

    潘浩元替我們訂好了曼谷的麗晶酒店,他說,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來泰國,沒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個宛如香港置地廣場的高級商場,正正有一間潘家的首飾店舖,好讓我們去觀光。

    在酒店安頓下來後,各人約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廳等,喝杯果汁或是什麼的,才到外頭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飯。

    我比賀智更快下樓來,潘浩元招呼著我。

    看清楚他,滿臉的熱誠興奮,完全作好了做個好東道的準備。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勞名牌棉紡襯衫,兩條壯壯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現出棕褐色的皮膚,那條剪裁合度的深藍西褲,又緊裹著兩條分明是健碩而踏實的腿,很給人一種穩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覺。

    我是最喜歡這種感覺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為我的身份,多少象徵著給人欺負與看輕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種備受保護的感覺了?

    潘浩元叫了飲品,繼而打斷我的思路:「賀智呢?」

    「她想先淋個浴再下來!」我環顧左右,看不見潘光中,因而問道:「光中呢?」

    「他去打電話。原來在酒樓訂好位跟你們吃晚飯,後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在家設宴,彼此是老朋友,這在家裡頭總比較舒適,談得吃得更痛快。其實,應該到我家小住,那兒地方還寬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樣,且方便一點。」

    潘浩元點點頭,似是會意,很自然地答:「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裡有個女主人才易於款待女賓,我兩父子還真不成。」

    我睜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潘浩元當然覺得我表情有點怪異,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才如夢初醒,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後,我覺得這話也實在說得太唐突了,於是慌忙補充:「沒給她帶點什麼禮物來,不好意思,我到底是長輩,又是初次見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氣些什麼!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還帶著我母親一起成行!」

    「你怎麼沒有提及已經娶了媳婦呢?」

    既已圓了謊,我便大著膽子,埋怨了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婦,我就不用巴巴的攜了賀智來此一行。

    一念賀智,心就冷卻一半。

    等會兒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猶在我之上。

    很難得這位富家小姐纖尊降貴的跑來跟潘光中親近,結果落得如是收場,也真令人惆悵。

    雖道是連我都裝作不知有重點關鍵在,賀智的自尊仍是受損的。

    在人前出了醜,固然加倍淒涼。

    關起門來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聽我這麼說,竟還哈哈大笑,道:「我都沒有機會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經娶媳,且已有孫兒呢,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親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則讓你見見,包保你喜歡!」潘浩元越說越興奮:「這孫兒不像父親,像祖父。

    簡直跟我兒時一個模式烘出來似,我跟你從小認識,你來評評看,最公道。」

    我心內重重的歎氣。

    賀智走下來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服裝,那頭齊肩的棕髮,大概是洗過未乾透緣故,拿橡筋鬆鬆地束起來,整張姣好的臉大大方方地呈現人前,更添一份明快。

    我們等齊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車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熱心地介紹名勝。我因心內有所牽掛,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與賀智二人身上,竟沒有裝載什麼曼谷風貌。

    甚至車子停在潘家家門,我還混混噩噩的不曉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開了車門,伸手扶我下車。

    是一幢相當新疑摩登的大廈,大堂入口處全鋪上乳白色的雲石,四周是幾根黑色白花雲石的圓柱,電梯以鍍金支住鑲嵌著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輝煌的氣勢。

    潘家在大廈頂樓一層複式的單位內。

    電梯門才一打開,就知道是婢僕如雲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層是大廳、小偏廳、書房、飯廳,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個寬闊的露台,站出去,鳥瞰著整個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雖無香江的氣勢,然,能夠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頭上,傲視各人的作息,可仍舊是相當可觀的一回事。

    大廈並非臨海而築,卻正正對著河道。

    潘浩元說:「這是曼谷首間可以停泊遊艇的大廈,隨時可以棄車坐船,一樣四通八達。」

    樓上是六間豪華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樓梯,原來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裝修得極具園亭風貌的人工園子,並不比我家的後園遜色。

    誰能成為這兒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來的兩位女賓都無緣問鼎了。

    侍候我們吃晚飯的傭人,數目比主人與客人加在一起還多。

    當然,這兒工資便宜。人力成了貧富極端懸殊的社會內的商品,其實是悲哀。

    在香江,沒有太多人是認真的貧困。

    據市場調查,住在廉租屋屯內的居民,購買力至高。走在一個屋屯停車場內,竟泊有相當多的名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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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香港人賺錢的機會與能力實為東南亞之冠,只要解決了居住問題,人人口袋都相當寬鬆,因而有資格待價而沽,無須賤價出售勞力。跟泰國,是太有分別了。

    飯後,真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潘浩元跟我坐到天台花園去乘涼,卻不見潘光中與賀智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女傭給我們擺上了各式鮮果時,我乘機問:「賀智他們呢?」

    女傭答:「跟少爺在書房裡聽音樂。」

    潘浩元立即樂不可支地說:「光中要找到知音人了,我那媳婦對音樂與文藝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心砰然一動,臉色抹下來,不置可否。

    潘光中究竟有沒有把自己的實況給賀智說明白了。

    故意隱瞞,抑或誤導,都罪加一等。

    像從前,賀敬生從第一天開始,就擺明車馬,可從沒有瞞過我什麼。

    是我自願上鉤的,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當然,其時賀敬生的身份,實在家傳戶曉,要瞞也瞞不住。否則,他可能也不會如此坦白。

    迫至走投無路才豁出去,這不能叫做坦誠和大方,或許,我的心是太偏著敬生一點了。

    女人就有這個毛病,一旦喜歡誰了,就會得為對方找借口,根本都不勞男的做什麼功夫,一切水到渠成,且言之成理。

    無他,只一句話,情投意合之下,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了?」潘浩無問。

    「一點點,人有點累,就會覺得額外清冷。」

    「要不要下樓去?」

    「好啊,也是告辭的時候了。」

    「不多坐一會?」對方是有點戀戀不捨。

    「我們還有多天勾留呢!」

    我覺得有快快帶走賀智的需要。今兒個晚上,是要找機會告訴賀智,潘光中早已有妻並有子。

    那潘光中堅持要代表他父親送我們口酒店去,我也不便推搪,就由得他算了。

    一路上,三個人都不多話。

    其實,以我的觀察,光中是個相當文靜而沉默的人。見了他多次,話都不多,不像父親,健談爽朗。

    這種陰沉的性格,真不可不防。

    翻心一想,在內歎了一口氣。只為他是有婦之夫,在我的跟前少了一重可利用的條件,我就如此自以為是把罪名編派到他頭上去,也真是冤枉的吧!

    賀智和我,分別回酒店房間休息。

    我們的房間毗鄰,中間有一道自由上鎖或開啟的門。

    浴罷,披上了睡袍,輕叩那扇門,想到賀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沒有人響應。

    中間那扇門原來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邊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間睡房與浴室空空如也。

    賀智的手袋還-在床上,明顯地,她沒有走遠,定是在酒店的什麼地方留連吧?

    獨個兒嗎?我孤疑著。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會,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翌日,四人仍是結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現越來越令我不滿,他總是陪著賀智走,兩個人談得搖頭擺腦,不知多投契。

    賀智是不是一步步走進深淵去了?

    回頭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賀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驚出一額冷汗。

    原來並不太熱衷到那座四面佛園去向她求些什麼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無靈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其餘的一切,對我又何足掛齒?

    然,為了賀家的下一代,我還是懇懇切切地向四面佛許了願。

    「保佑香江,保佑賀家的下一代,讓敬生的基業得以一直在香江發揚光大,請賜予我無比堅忍毅力,且為完成我這個願望,盡我的責任。」

    賀智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卻比我還誠心地拜佛,在佛園的四面,跪躊了好一會,才離去。

    步出佛國,只覺她一臉的紅光,真是容光煥發,信心十足。

    不知賀智的心願,有沒有把這分朋搗蛋的潘光中攆出視程之內。

    再下一天,潘浩元領著我們前去參觀潘家龐大的寶石加工廠。

    最興致勃勃的是賀智。這女兒跟她父親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觸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見蜜糖似,賴在那兒戀戀不捨。

    但願賀智戀棧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這個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連四晚,每晚回到房裡去不久,賀智就必定走個沒影兒。

    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掛心賀智,看她仍不在房裡之後,我便跑到酒店樓下去找她。

    各個餐館、酒店花園、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見賀智的蹤影。

    最後走過二樓那間有輕快悠揚樂音傳出來的酒吧,我探頭進去,只見座位疏疏落落的沒有幾位客人,小小的一個舞池內,卻有一對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於樂音之中。

    我呆站著,直至確切認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對時,才曉突然覺得尷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沒有睡好。

    有點像大難臨頭的感覺。

    賀智這幾天,人是比在香港時活潑得多了,每個早上見她,都是那一身的輕快,讓他看去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歲。

    是戀愛了,唉。

    我呢,剛剛相反,既急且惱,不知所措,分明的驟然憔悴下去。連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來。

    逗留在泰國最後的一夜,我什麼地方都懶得去,實在沒有心情。

    賀智還是好興致,這是當然的了。

    我也不好說她什麼,只管由著她跟潘光中逍遙去。

    到底是最後的一夜。

    但願從此是個結束,而非一個開始。

    潘浩元來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視我良久,問:「你有心事?」

    「可以這樣說,誰沒有呢?」

    「對。」

    彼此維持了一陣子的沉默。

    很多時,靜謐能代表很多說話。

    不知我們心裡頭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處。

    「你要保重身體!」潘浩元說,並且認真地加上一句:「我會掛心的。」

    我點點頭。

    聽了這話,不是不開心,不是不感謝。

    然,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令自己都幾乎要冷笑。

    確曾有過需要對方掛心的日子,那時刻,潘浩元在那裡?

    完全的音訊全無。

    黑暗之中,我永遠是自己掙紮,摸索著,尋找出路。

    誰曾試過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話,就只是賀敬生。

    而他,也不過是在一個最適當的時機,乘著我抵受困苦的韌力已經摩損至最稀薄的時候,扶我一把,讓我額外感受到有人庇蔭的輕鬆,因而一頭栽進他的懷抱去罷了。

    聽過一句俗語說:「好命醫生醫病尾」嗎?

    正正是如此。

    其後敬生待我的確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運。

    如今的賀智會不會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馬倦得到了一個極限,有人突然極力進攻,於是把心一橫,摔下武器,撤銷自衛,扯白旗投降去了。

    唉,做人真難!

    做女人尤其難。

    這眼前的男人,如認為一句講地久別重逢之後的安慰話,可以令我感激流涕的話,也未免是太小瞧我了!

    因而,我對潘浩元的關懷,竟突然的起了淡漠感覺,連一句多謝都欠奉。

    「小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你是開朗的,完全的心無城府,大有種天掉下來當被蓋的氣概。」

    「對。可惜的是,一張張被蓋在身上,久而久之,發覺把整個人都壓扁了,還能優哉游哉?」

    「敬生一直把你照顧得很好,是吧?」

    「是,他是已盡全力,且屬超額完成使命。」

    「為什麼他不離婚呢?」

    一句話正中要害,這是敬生和我的死門,他竟敢對之挑戰,令我異常震驚且稍稍憤怒。

    潘浩元看得出我的臉色驟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失言了!」

    話已說出口來,道歉不能彌補我所受的損害。

    要我像舵鳥般,一遇事,就慌忙把頭縮進沙堆裡,益見其醜。

    我於是挺一挺胸,擔戴下來:「人生屆無憾焉?要得了名份而喪失其它一切,並非我之所願。敬生有他對家族聲望的承擔。為我犧牲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

    「是甯可人負你。不可你負人的主義嗎?」

    「可以這麼說。」

    「你愛敬生比你自己以的多,多很多。」

    潘浩元說這話時,牢牢的看著我,有一份極大的憐惜。

    我微微的顫抖。

    有點像個犯了事的小孩,以為人家不察覺,拿了件糕餅在手,誰知人家一轉頭,把他追到牆角去,還笑哈哈地伸出手來,把手上的糕餅取走。

    我甯可被人清脆的賞兩記耳光,好過如此對待。

    真的,為什麼潘浩元要證明敬生並不如此愛我,最低限度,他愛我不及我愛他深,故此,才下不了決心,跟聶淑君離婚,讓我白白委屈一世?

    我甯可他明言,不必如此扭橫折曲,九曲十三彎的褒獎我的忠貞,其實是揭我的瘡疤。

    無可否認,二十年來,為自己也為敬生,我不斷的自圓其說。

    世界上沒有結不成與離不了的婚。

    犧牲當然會有,有人連皇位都可以不要,何況其它。

    絕少人願意爽爽快快的計算清楚欠債,雙手奉呈髮妻,還我自由。

    比較上,會有多些人肯日後的種種好處,長期向受委屈的一方攤還,敬生就是這一類。

    當然,還有更多的人,得過且過,天公地道地只享受他的既得利益,將自己應該支付的,減至最少。

    我的際遇不算最上乘,亦不算最低等,如此而已。

    在潘浩元稅利的眼光與細心的分析下,我還是微微的矮了一截。

    他只差點沒有說出口來:「如果賀敬生能把你娶了,這才叫我無話可說。」

    潘浩元現今有資格說這話,只為他是孤家寡人。

    否則,他敢挑戰何人?

    「人們都說,我們泰國的四面佛很靈,陪著你們去進香時,我差點也要跪倒下來許一個心願。可惜,我想不通,如果我心願能償,自己是安樂,對方呢?不知是福份抑或遺憾,因而,我打住了。」

    潘浩元再說:「我只希望你安樂、幸福就好。」

    「我會的。敬生他會保佑我。」

    「他已成為你的護身符?以後也如此嗎?」

    我毫不考慮地說:「對,但願此生此世也如此。」

    有敬生在心頭,百毒不侵。

    回到睡房去後,循例睡不好,半夜裡還輾轉反側。

    我並不打算深究原因,睡不著就睡不著吧!

    我驀地起床,走到那通往賀智房間的門前,伸手推門。

    門竟是上了鎖的。

    賀智已經回來熟睡了嗎?

    一切已成過去了吧!

    我被起睡袍,走出睡房,轉至迴廊,站立在那兒,俯望著那個設在地下的人工小園圃。仍有人在獨奏鋼琴。

    竟在此刻,琴音婉轉,沿著那棵刻意種在園圃內的參天巨木,直傳送到樓上知音的人耳朵裡,遙遠而別緻,清晰得醉人。

    我伏在那走廊欄杆上,良久,不忍離去。

    才回轉頭來,差不多跟一個人打個照面。

    他分明自賀智的房間走出來,在這個時份。

    「賀伯母,還未休息?」潘光中微微一愕之後,跟我打招呼。

    我還能怎麼樣?

    原來今夜不是結束,才是一個開始。

    所有過去的事,總帶一點悔意。

    曆史不可能無悔。

    我和賀智在機場跟潘家父子握別。

    潘浩元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大概過兩三個星期的樣子,香港的那間經紀行就可以開業了。」

    我點點頭。

    沒有刻意地迴避潘光中的眼光。他也落落大方地吻在我的臉上,說再見。

    行的是西禮,潘浩元說,他兒子在美國受大學教育,果然。

    賀智在跟潘光中揮手之後,有一點點的落漠。她沒有刻意的遮掩,故而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走進航空公司的頭等貴賓廳裡,賀智讓我坐下來,她去為我泡了杯咖啡。

    「你需要提提神了,整夜的沒有好睡!」賀智竟這樣對我說。

    我愕然。

    「多謝你為我擔心。」她說得實在誠懇。

    一下子,我無辭以對。

    喝掉了那杯咖啡,提起精神,我才說了壓在心頭的一句話:「你知道光中……」

    「知道。」

    「他告訴你的。」

    「是。」

    「這幾天。」

    「不,我們來泰國之前。」

    「哦!」我茫然。

    「是心甘情願的自投羅網,光中無罪。」

    又一個一式一樣的版本。

    男人只要有女人愛上,一定著數。

    女人被男人愛著呢?只有教她更加吃苦。

    這是條什麼道理了?

    必是千古以來,最深奧的道理。

    「以後怎麼樣呢?」我問。

    「沒有認真想過。」

    「值得嗎?」

    「三姨,你是過來人,你說呢?」

    我說不出意見來。

    心內太多感情與理智,混混噩噩地堆塞糾纏在一起,我需要整理,才能講得出個頭緒來。

    貴賓廳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一男一女,男的還懷抱著一個小女孩,二人的態度無可否認是親呢的,好一個不折不扣的幸福家庭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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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7:35 |只看該作者
我一看在眼內,手足冰冷,可幸還來得及立刻坐到賀智身邊去,好能背向著門口,避過了可能發生的尷尬。

    賀智看見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莫名其妙,於是回轉身來,看那男女一眼。

    趕快學足我的反應,管自低下頭喝咖啡去。

    「天!」賀智臉色煞白。

    我當然明白她如今的壓力與心態。

    如果有一日,她與潘光中給人撞個正著,情景怕就是此時模樣。

    而被我們懂個正著的人,賀智尤其不能寄以同情,付以支援。否則,她如何對得起親姐姐了。

    是不幸中之不幸,當我們站起來上飛機去時,上官懷文跟那女人和小孩,都沒有同行。

    貴賓候機樓內有飛往不同目的地的乘室。

    航機上,我們一致的沉默。

    大多突如其來的衝擊,使人承受得迷迷糊糊,一時間麻木了。

    回到了家,我們才間接地知道賀家二姑爺上官懷文到英國去公幹兩星期,賀敏當然的沒有同行。

    賀傑於幾天後在長途電話裡給我報道近況時,我忍不住問他:「二姐夫有來看你嗎?」

    「有。我們一起吃飯,還聊了一個晚上。他下星期下才回港。」

    「傑,你二姐夫是單獨跟你吃晚飯嗎?」

    對方默然。

    這其實已經等於予我答案。

    「媽,這跟你有關係嗎?」

    「沒有。」我明白兒子的意思。

    「那就好。你好好保重,照顧自己。」

    「我會。」

    「媽!」賀傑又叫我。

    「什麼事?」

    「二姐夫待我很好,他是個好人。我意思是他有他的種種難處,只是男人不便言宣了。」

    掛斷了線。我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連賀傑,這麼個還未成長的孩子,都站到那些男人的一邊去。

    盤古初開,還只有一個亞當和一個夏娃呢!

    怎麼攪到今日,老是非鬧出個一男拖幾女來不可了。

    女人要革命?

    真是天大的笑話。

    單是看得透這重關係,同性之間不去為異性而自相殘殺,鬥個你死我活,才有男女平等的機會。

    賀傑說的話,也真令人感慨。

    男人的苦衷,在心裡頭,沒有宣諸於口。就顯得額外高貴,份外的值得原宥了嗎?

    只為女人的苦,張揚開來了,得以發洩了,就要扣除同情分數嗎?

    男人是好男人,他的移情別戀,就變得情有可原。

    女人要是好女人的話,是不是她在感情上抒發的自由度,就可以被接納下來?

    不能細想下去,否則,更加氣死人。

    聶淑君對我的態度,並不因共同目標的消失,而有所改進。

    我跟賀智稍稍走得近了,令她更起了些微的不安。此外,一定是多年來慣性與我為敵,一下子很難改變觀點與情緒。

    每逢我到大宅那邊去給她打招呼,比以前更多一點閑氣好受。

    很明顯地,從前敬生在我身邊,不看僧面看佛面,聶淑君有過態之處,敬生也沒有好顏色給她看。

    如今,我是赤條條的站在太太陽下,沒有人給我遮擋保護,冷箭從四方八面飛來的話,總有迴避不了,而使我皮破血流的。

    這陣子,聶淑君的心情尤其不佳。

    賀勇鬧了件可大可小的笑話。叫聶淑君和賀家人也真真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魏佩情小姐,怕是跟賀勇攤牌不成功,拿這賀勇沒辦法。一下子老羞成怒,無法下得了台,無從向各方親友影迷交代她何以當不成賀家的四少奶奶,於是她放了流言,說賀勇要跟她結婚,跟老父力爭,聲明甯願脫離父子關係,也要娶得美人歸。於是賀敬生一怒之下,心臟病複發逝世。

    這麼一來,賀勇與魏佩倩於心有愧,他們的一段情也就只好暫時冷卻下來了。

    好害厲的一招金蟬脫殼,如此交代,當然不掉她魏大小姐的面子。

    最低限度補償了高攀不成豪門富戶的難堪。

    就為此,賀敬生的雖然離去世,就無端端的加上一層冤屈的色彩。帶著這個被不孝兒孫激死的惡名而逝,更教生者無奈。

    事實當然並不如此。

    誰會想到世界現實得連死人也要被利用來作宣傳,以保護自己。

    聶淑君在兒子面前才嘀咕幾句,賀勇就走個沒影兒,根本不理她。

    於是一口烏氣又吐到我身邊來。

    那天把我叫過去跟她和來娘家小坐的賀敏喝下午茶。就有意無意的說:「小三,那個魏佩倩是你要賀勇請到敬生的壽宴來的是吧!」

    「那兒的話呢?我那晚才是第一次跟她碰頭。」

    「不是說,你幫著敬生核對公司電腦部交來的嘉賓名單嗎?負責增添與刪減?」

    「是有這回事,賓客的姓名其實都是賀家各人交到電腦部去,我並沒有對他們的提名作過什麼改動,甚而建議!」

    「我看你那天晚上是招呼得太熱情了,不然,也不會讓她有機可乘,留下了這麼的一個笑話。」

    「是四官吩咐,我才給她招呼的。」我真的有氣在心頭,不便發作而已。

    「啊,是這樣子的?那我想歪了,我以為物以類聚,歡場人說著歡場話,額外親切,因而對你的胃口了。」

    「大少奶奶叫我過來,就為要問這件事。」我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這動靜分明是一種抗議。

    聶淑君要視為對她的不敬,也真叫沒法子的事了。

    「怎麼,今時不同往日,遺產到了手了,連態度和語氣都硬朗起來!敬生屍骨都未寒呢!」

    我叫嚷:「你這是什麼意思?」

    賀敏冷冷地說:「三姨,你調低聲浪好不好!當年爸爸並沒有因你的原故而遺棄了媽,她在賀家自有一定的權威與地位,你需要尊重。」

    我當場的啞掉了。

    我的兒子呢?我唯一的依傍也只不過是賀傑,他如今不在我身邊,於是我就給人家欺負了。

    淚水立即淚淚而下。

    站在一旁的敬瑜姑奶奶看著有人為她們撐腰,怕不會再發生前次丟臉的事了,便更趾高氣揚地乘勝追擊!

    「細嫂,別怪我也來說你了,大嫂才閑閑的說兩句話,就開罪了你了,也請多多包涵。用得著先揚惡聲,後灑熱淚,教人看見,似是我們屈了你呢。大嫂如果要指責你,老早就怪你好無端端為生哥做大壽,讓他像享盡壽緣福份似,果然雖然逝世。她難道不是未亡人,只你一個才是呢,有埋怨過你半句話沒有?」

    我是忍無可忍的跑回家去,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個鐘頭。

    群姐一直陪著我,澆了條濕毛巾,讓我擦把臉,喝一杯熱茶,稍稍平平氣。

    「三姑娘,我跟在你身邊二十多年了,傑官也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這番話是真擱在心裡頭太久,是必要說了才暢快!」

    群姐乾脆坐到我身邊來說:「三姑娘,時代不同了。你太過份地將自己收藏在賀家,如果你肯到外頭走一圈,你就知道自己跟社會有多脫節。」

    群姐重重的歎一口氣:「過去的那時代應隨大少爺而去呢。「記得從前,你在大同酒家做事的那年頭,人還是硬挺的、開朗的、朝氣勃勃的,那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英氣,無非是你接觸到活生生的社會與人群,培養得來。「這些年,大少把你當金絲雀般養,錦衣玉食之餘,你見到的至大困難,也只不過是另一個同樣的漸被社會淘汰的小圈子中人的嘴臉,你應付著她們,以一種落伍的方式應付著她們。

    就算能熬得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三姑娘,你還年輕很年輕,是走出去見見世面的時候了。大少爺並不需要你在此陪葬!」

    我驚駭得淚水都-那間在眼眶內凝住,繼而乾枯掉。

    怎麼一個女傭,還比我看得深切,講得透撤?

    是正如她所說的,她到底有份與外頭世界有所接觸的工作,縱使是粗下的工作,也令她的頭腦開放,留意到世界的新轉變,接受到群眾的新思想。

    她毫不留情地將我這許許多多年的自以為是,賴以為生的一套做人處事法則推翻了。

    就只是一個奉待著我的女傭而已。

    我在惘然不知所措之餘,求證於賀智。

    她再次證實阿群的說話。

    「沒想到群姐有這番體會。如她能多讀書的話,真會是一個成功的職業女性。

    三姨,你是應該走出社會來,好好的接受另一方面的曆練。」

    「我已經四十。」

    「聞名香江的幾個大財閥,他們發跡時都在半百之年。」

    「女流之輩而已。」

    「難怪你甘於作妾。」

    這句話如在平日聽,我會覺得自卑,更有可能以為對方有意凌辱。

    然,說在賀智口裡,我沒有這份顧慮。

    她沒有交代跟潘光中的關係,我也不便多問。然,我相信她不是個甘於作妾的人,最低限度不是我作了二十多年的這種「妾」吧。

    「三小姐,我學識淺薄。」

    「也不見得。你平日不是跟在爸爸身邊,對好些財經知識耳濡目染?我注意到,你還是個愛唸書籍雜誌的人。吸收學識的途徑,也不外如是吧!」

    「毫無經驗,不知從何著手。」

    「永遠不開始,經驗不會從天而降。」

    「從那兒開始。」

    「賀氏。要不然,順昌隆。」

    「我怕。」

    「你怕大哥?」賀智也不無顧慮,於是說:「從小做到大,也是一理通百理明。

    這幾夫潘光中要到本城來。他們潘氏的經紀行叫富華的要開業了,你就在那兒學起豈不是好。」

    潘浩元正正也是這樣子跟我提過。

    我沉吟不語。

    仍有相當的遲疑與憂慮。

    要一個演定了一種角色的人忽然之間轉換戲份,是很膽戰心驚的挑戰。

    我不認為我可以立即答允。

    賀智既提起潘光中,我倒是可以毫不顧忌地表示我的關懷。

    「光中他對你還好嗎?」

    一提及兒女私情,再強的女人都會變色。賀智的表情由肯定、剛耿而變作迷惘、婉轉。

    輕輕地,她只說了一個字:「好。」

    我點點頭。

    好到什麼程度呢?會不會好到肯切切實實陪伴賀智一輩子?好到肯-棄妻棄子了?

    我突然的想,其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正的好,應該是有足夠資格愛她時才好向她表示。

    是不是對男人要求太過了?

    男人,尤其不是聖人!

    賀智有一點點歉疚的模樣,又加了幾句話,以報答我的關懷:「這陣子,因為生意關係,他和他父親要輪流著來香港,我們見面的時間是比較多了,也方便得多。

    他的妻兒仍留泰國,不會來。」

    「這不是解決辦法。」

    我衝口而出,已追悔不來。

    「目前的進度也只有如此。」

    「光中是個好男人吧?」我想起了賀傑的說話,說到頭來,為一個好男人稍作犧牲與委屈,總值得為一個壞男人,是吧?

    上官懷文不錯是個好人。

    「最低限度,光中適合我。三姨,」賀智望住我的眼神流露出淒然的無奈:「這年頭,要找個除了不能離婚,而其它各方面都跟自己配上的男人,實實在在的太難了。」

    唉,真是惆悵。

    自那次跟聶淑君起了衝突之後,我跟她,尤其是賀敏見面的次數銳減了。

    每逢初一、十五,還是要回大宅去敬禮祖先,也留下來吃頓飯,這倒是無可避免的。

    這些家庭聚會,從前敬生在世,全家都會到齊。

    現在呢,賀聰與賀勇固然經常托辭事忙,懶得跟婦女們廝混,就是賀智,說到底是有正經事務在身的人,空閑時間不多。我就知道,潘光中如在本城的話,賀智就更分身之術了。

    這一陣子,潘光中父子都在城內,為了富華經紀行的享而忙。

    潘氏家族在香港股票場上一直是大客戶,潘浩元多年以來,都透過賀敬生,代他買賣股票黃金。他們每月要支付的經紀佣金,已足夠開設一間小型經紀行而有餘,若多加幾個泰國豪門的生意,就已經完全可以成立一間中型經紀行來了。

    以前,賀敬生在世,潘浩元一則對敬生信任,不好破壞多年良好的賓主關係,二則一動不如一靜,潘氏也志不在那些經紀佣金。

    倒是賀敬生向老朋友提了幾次說:「浩元,你應該趁經紀牌照價格低廉時,買一個兩個自立門戶,何必使冤枉錢!」

    賀敬生就是生性大方,非但絕對不貪圖小便宜,且屢屢站在朋友的利益上著想。

    他之所以名重江湖,其來有自。

    潘浩元是投桃報李。且,那陣子潘光中也不過剛剛學成回國,初涉商場,既是起步階段,能兼顧的事務不多,潘浩元不便分身到香港來發展,所以對敬生的建議,一直不置可否。

    八六年四會合一而成香港聯合交易所,股市並未興盛,加上移民潮,經紀牌照一度低落至港幣六萬元的價位,賀敬生就又勸潘浩元:「買來押一押也值得,並不需要實時開業。」

    就是如此這般,潘浩元出的資金,賀敬生作的一切安排,配合法定購買經紀牌照的條件,順利完成買賣,迄今才正式開業。

    出面跟潘浩元掌管富華經紀行的正是跟隨賀敬生左右多年的老夥計來欣榮。

    真是無巧不成話,宋欣榮原本已退休,跟在兒女身邊到加拿大去打算長居。誰知到了彼邦,完全的不能適應。習慣每分每秒都風起雲湧的生活,相形之下,連多倫多都變得水靜河飛,宋欣榮怎麼習慣?敬生去世,他特意飛回來奔喪,跟潘浩元談起來,一拍即合,便留港主理富華生意,一邊也帶潘光中入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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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7: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潘浩元每在城內,差不多每天都搖電話來跟我閑談數語。

    也有請我到外頭走走、吃頓飯之類。

    我總是推,連跟他在電話裡頭談話,很多時都慌慌張張的。

    有個女傭、花王或司機一走過,我就臉色一變,甚或聽到電話裡一有雜音,我就忙著掛斷它算了。

    實在怕。

    自從被聶淑君指責我收過鮮花、吃過燭光晚餐之後,回到家裡頭頓覺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過之外,其餘各傭僕,誰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場閑氣,對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燒的。

    最慘還是我再苦惱,再激動,都只會默默地獨個兒吞,並不發洩,這樣子,更易積勞成疾。

    當然,如果賀傑已成長,我就是鬱結得生了癌了,也無所謂,苦在傑兒猶需照顧,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過別招是惹非,害慘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電話。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亂。

    每日就總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電話接來了,快快閑聊幾句,掛斷了線,心上才覺安穩。

    情況有時嚴重到我根本在未收聽到他的電話之前,不敢胡亂上街去。別是等下他把口訊留給他人,又要張揚出去,說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門來了。

    真難。

    敬生去世後,整個生活都沉悶下來。

    從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來,打點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點粥面,就算有傭僕,我還是要在旁關照,很有點事做。不時,又會陪敬生上馬會或到其它會所去飲杯茶,才送他上班。

    這下來,我上美容院去做做頭髮,到銀行或郵局去一趟,便是午飯時間,敬生除非跟生客見面,否則多把我帶在身邊。

    這些年,下午三點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華或置地去欽下午茶,稍稍舒緩一下他的緊張情緒。然後,陪著他去幾個酒會,就是晚飯時間。

    若是晚間有隆重應酬,黃昏時的準備功夫就更教我忙亂。

    一夜的時光轉瞬便在燈紅酒綠之中度過。

    有一個伴,時光的打發是最容易的。

    現今呢,幾點起床也無所謂。有時轉醒過來,賴在床上,甚至想,永遠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間不見得有多少個人會傷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發在床上白白虛耗光陰。

    打扮自己就更談不上了,連午飯,我都很馬虎的在家裡胡亂吃過就算。都不打算見什麼人,亦無人可見,費神在裝修自己上頭,未免更易生惘悵。

    有時下午實在悶得慌,著司機開車送我去芬姐西環的生果攤鋪上坐。

    她是熱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擾攘一番,那幾個伙記就像舞台上的跑龍套,在我們身邊團團轉,問長問短,什麼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來,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擱在那兒不走。

    從前,我的身份是賀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內的所有大小出色場合,都有我的份兒,因有敬生份兒之故。

    現今,一應酒會晚宴,人家巴巴的來招呼個寡婦幹什麼叫呢?既非親友故舊,又沒有生意援引,於是門庭冷落,深院寂靜,永無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過。

    沒有了床頭的那疊書房內的彩色電視機,我就更難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實在百無聊而已。

    刻板呆滯的生活,把整個人都蛀蝕得發黴發爛似,真有點寒心。

    於是,可以這麼說,日中最有生氣,令我的神經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電話。

    想著,也不覺震驚。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著金魚缸裡的錦鯉出神,身旁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來,我的心也隨之而加速跳運。

    「是三姨嗎?」

    不是潘浩元,是賀智。

    「今兒個晚上,我把潘叔叔與潘光中都帶到你家來吃晚飯好嗎?還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榮叔請一請,看能否大夥兒敘一敘。」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哇!跟潘叔叔談起,他說一直叫你出來走動走動,吃頓飯,你總是不情不願,這樣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們來陪陪你。」

    「怎麼不上大宅那邊去呢?我也可以過去……」

    「三姨!」賀智截我的話。

    她的語氣是嗔怨,我當即明白過來了。

    這是為關心我,也為賀智的方便。

    「好,讓我準備準備,喜歡吃些什麼菜呢?」

    「隨隨便便的晚飯就可以了,光中說,他還未試過家鄉菜!」

    「家鄉菜是粗菜而已,怎麼款客?」我答。

    「他還少吃了珍饈百味嗎?且都不算是客。」

    賀智說這話時,聲音甜得有點膩上嚨喉似。

    唉,什麼女強人,一沾情愛,還不是那副樣子。

    也真虧賀智這個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擻地忙足一整日。

    整間房子都有了生氣似。

    我還趕著去買了滿屋的鮮花回來。

    菜原本是由廚子動手做的,我也因著賀智那番話,便親自下了廚,做了兩個地道家鄉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貨,反正從前在鄉下是常吃的。

    熏了一臉的油煙,又忙著回房裡去泡浴洗頭,從新穿好旗袍,挽好了髮髻,門鈴就已經響起來了。

    自敬生亡故以來,數這晚最熱鬧。

    一行四人,連宋欣榮都來了。

    「細嫂!」宋欣榮衝前來跟我握手,他一直對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這我是知道的。

    「榮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稱呼他。

    從前賀傑小時,他父親就是寵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過早點,就把小兒子帶上賀氏辦公大樓,由著他在公司內胡亂轉來轉去,傑兒最愛轉到榮叔身邊。

    宋欣榮就是跟他有緣份,老是抱著賀傑在膝上,兩隻手還是忙亂地拿著電話,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職員聯繫,氣氛緊張得不得了,總要拔直嚨喉的喊:「四元五角入彙豐,十萬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萬股!覆盆覆盆!」

    傑傑兩隻眼珠子轉來轉去,非常的習慣,絕對不騷擾榮叔。坐得累了,無聊時,喊榮叔一聲,宋欣榮就摸出一顆瑞士糖來,塞到傑兒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靜靜地把玩一會,才往嘴裡送。

    賀氏的同僚都愛賀傑,常說:「傑傑出來的那一天,必然是開紅盆。」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為真,老跟宋欣榮講,這小兒子腳頭好!又要把傑傑拜宋欣榮做乾爹。

    宋欣榮總是推,有日還特意向我解釋說:「細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領,其實我頂疼愛傑傑,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裡頭當他是兒子一般愛護就可以了,不尚形式。

    細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諒解我的小家子氣。」

    我當然心領神會。

    雖說是跟在敬生身邊出身的老夥計,他本人的家當,亦已不差了,仍是無法跟賀家匹敵,差得太遠了,無端攀上誼親,別人不說什麼,宋欣榮心裡頭也不好過。

    其次,愛傑傑愛得如此出面了,有時已難免要看大宅那邊人的面色。還實斧實鑿地認上誼親,就更不好說話。

    我於是趁便時跟敬生解釋過,才將此事擱置。

    事實上,宋欣榮一直都對賀傑關心,對我也相當的友善。

    他很緊張的打量我說:「聽元哥一直說你這一陣子瘦多了,我還以為他形容誇張,怎麼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細嫂,你要保重。」

    「榮叔,你坐。也沒有什麼,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慣,過一陣子就好。」

    「你跟賀聰是差不多年紀,抑或比他還小呢?現今看起來,像他的母親!」宋欣榮惋惜地喊。

    「論輩份身份,他的確是我兒子呢!」我倒無所謂,是老是頹,認了就是認了。

    「依我看,賀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輕得像賀智。」

    潘光中說完這話,望住賀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飄送出來,攪得賀智登時粉臉飛紅。

    戀愛的人,豈只神采飛揚,還真年青活潑。

    我看賀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這跟衣著與打扮無關。

    曾幾何時,我望賀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還是賀智如今的那個模樣,心上卜卜亂跳,通體熱血沸騰,不知多興奮、多舒服!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看不出來。

    賀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邊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西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的穿旗袍,還有,把頭髮剪短了,人就會精神清爽得多,別老是這種古古老老的髮髻。」

    我只是笑。心裡頭想,這還怎麼得了?敬生才剛去世,我就扮起年輕相貌來了,惹人閑話。

    賀智真聰明,鑒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顧忌。於是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且扯了宋欣榮來主持公道,說:「榮叔,你算是長輩呢,來評評理,這個年頭,三姨還是活在象牙塔裡,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弄得自己整個人褪了顏色似,真叫人為她不值。」

    宋欣榮看著我,語重深詳地說:「細嫂,賀智的說話頂對。今時的確不同往日。

    舊時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顧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實惠才最重要。細嫂,要是你還這樣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賀傑成人長進,自立門戶呢?」

    這最後的幾句話,叫我異常的心動。

    是真要好好考慮,從詳計議的。

    總不能一天到晚孵在這房子裡頭,跟外界斷了音訊似,將來怎麼把江山交到兒子手上去呢?連江湖上黑白正邪都無法分析給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責了。

    社會上頭,誰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帶著出身的?賀傑如果有日要碰得焦頭爛額才得著一些經驗與教訓,我又捨得嗎?

    到那時候,做母親的,站在一旁乾著急,才驚覺自己沒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飯在溫暖而愉快的氣氛之中渡過。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卻說得很少。

    這也未嘗不好。

    飯後,宋欣榮要趕著走,連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兒媳托朋友帶了件毛衣回來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會一會,也是禮貌。這就失陪了。」

    「我囑司機送你一程。」

    我親自陪榮叔走出大門。

    上車前,他又握著我的手:「細嫂,真的今非昔比。從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無憂,現今賀氏內半個心腹都沒有,賀智到底是女孩兒家,將來有差池,只得她一把聲主持公道也不成氣候。你好歹要出來走走,不學多、也學少,別是被人家欺到頭上去,也蒙然不知。「細嫂,甯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馬,好過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賀傑要靠你,就這幾年光景要捱一捱罷了。「元哥是個老實正直的人,他提過,希望你到富華去行走,反正說話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頂簡單,你就出來,看成上課也好,上班也好,當消閑也無所謂,一舉可以幾得,何必悶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麼人笑話的話,現今再行不通了。」

    來欣榮拍拍我的手,才上車去。心思慎密的宋欣榮也如此說,就的確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廳去時,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裡又不期然地抽動著,遊目四顧,坐立不安。

    「他們呢?光中與賀智呢?」我慌慌張張的問,甚而不見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們回來,你才安心?」潘浩元竟這樣問。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臉上一放,一定是燙熱的。

    我解釋:「不是切開了一盆水果嗎?他們吃了沒有?」

    潘浩元沒有答我,只靜靜地睜著眼,看我在廳上團團轉。

    有點像鬥獸場觀眾席上的皇侯貴賓胃,非常冷血而尊貴地望住場內那只將要作困獸鬥的動物,心慌意亂地來往踱步,準備在下一分鐘就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廝殺。

    我的不得體與張惶,完全被對方看在眼內,心頭更多焦躁。

    「你坐下來!」潘浩元說,語音平定,且具權威性。

    「坐下來,我給你說幾句話。」

    從前,敬生也是以這副類同的語調對我,我就總好像著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辦。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來,面對著潘浩元。

    「敬生去世後,你適應得並不好。」他說。

    怎麼適應呢?

    要我改嫁才叫適應得好嗎?

    念頭飛快掠過心上,隨即滿頭冷汗,只一忽兒功夫,那真絲旗袍就緊緊的貼在背上,只為汗出如漿之故。

    我未免太離譜、太孟浪,怎麼會想出這個念頭來?

    羞愧得兩腮發熱發燙,渾身僵直。

    「這樣子孤憐伶的過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亂想的。」潘浩元竟說了這兩句話。

    「關心你,愛護你的人,只想你生活過得正常健康有建設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懇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覺得並不單純,並不可取,甚而並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邊對你好的人,無一個不直接或間接地向你介紹了一條你應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榮、賀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們是毫無機心,不求回報的希望你幸福,並有所成,你應該相信他們。」

    我呆住了。

    潘浩元這麼說,就等於指責我好多心,以為他一直對我的關懷是別有用意的。

    我真有這樣想過嗎?

    是不是我作賊心虛?

    抑或作賊心虛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膚色上抹了一陣紅光。

    他其實也正在看我。

    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決定,我將永遠尊重,絕不會以我的意願為依歸的,請放心。誠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榮身邊工作,因為這對你是好事,我其實並不常在富華,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而明顯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領,且會實實際際的籌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裝,脫下了那襲旗袍,把髮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鬆地歎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乾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情慾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於忽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

    賀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滿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賀智後頭走,聲勢還是響亮的。

    店員慇勤招呼,賀小姐前賀小姐後的,簡直當她是寶。

    賀智低聲地對我說:「看,這就是外頭世界,認錢不認人,我每月負責她們大量佣金,故而對我鞠躬盡瘁。等下你大手筆的買上幾套,立即升價十倍。」

    年輕女店員原本只著意招呼賀智,其後看我是試穿一套,買一套的樣子,便忙不迭的圍繞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貼。

    那些時款套裝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來都好看,捨不得放棄。

    最難得的是整個人都變得年青,這感覺竟如此有效地影響著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不然。

    賀智也買了兩套,其中一套黑色鑲米白緞領的套裝,賀智喜歡極了,就是那尺碼太窄,腰身反而顯得臃腫,壞了賀智甚是適中的身裁,誠是美中不足。

    我說:「大一號就理想了。」

    店員立即說:「請等一等。」

    只鑽到裡頭去一轉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碼的西服取出來:「賀小姐,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辦公室去。」

    賀智點點頭:「不相干,你們肯定別是穿用過的就成了。」

    「賀小姐請放心,我們有專業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現在就一起包起來拿走呢?」

    賀智把我拉到一旁,低聲道:「他們要多賺一筆。」

    然後,賀智細細的向我解釋,這等名店也做一些娛樂或歡場中人的生意,電影電視藝員小姐們有空踱至名店,選定幾套貴價貨,然後把冤大頭帶來,簽了信用咭了,服裝才轉一個圈,就自動送回店裡來,物歸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無恙地賣出去。小姐呢是要現鈔多於名牌服裝,名店呢,多一條財路。

    「剛才那一件定是什麼人訂下來,等有人認頭找了數,再賣給我。」

    賀智笑道:「我跟賀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齊為同一襲眼裝付過錢!」

    從前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真不是這樣的。

    別看輕我們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賞小賬,千多萬謝,那是全層樓同事有份攤分的正當收人。

    至於說,個別客人送禮物,我們還真不輕易肯收。收禮是真要對對方有好感,且是賞他面子,認定友誼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禮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說我認識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還立即縫製了,穿出來,讓敬生看,以示謝意。

    怎麼現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殺。完全不怕流言、不顧面子,更不談骨氣了?

    才出來買幾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課。

    外頭的新人情、新道理,還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學,好好學呢!

    簽完了信用咭,賀智看看表,對我說:「有個會議等著我去主持,遲不得。你先到髮廊去,我給那髮型師補個電話,招呼一聲,他自會給你剪個好看的髮型。」

    我其實心上是十五十六,多買幾套服裝替換無所謂,要更改髮型,真有太多誠惶誠恐,賀智這麼一說,我乘機退縮下來,說:「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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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8:02 |只看該作者
「三姨,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髮髻怎麼配時款西服?」

    「我這就把頭髮束上去,用個髮夾夾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擾攘之間,竟見走進來一位貴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聲:「大嫂!」

    是賀聰的妻。

    賀阮瑞芳跟我平日的關係不怎麼樣。

    她看上是個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於色的人。

    常礙著了聶淑君和她母親阮柳氏的身份和關係,我當然的不指望阮端芳會對我額外的友善。

    因而,我們一直的保持了距離。

    然,想深一層,我對阮端芳的印象還不是太差的。

    只為有一次,一位表親摸上門來,向聶淑君求借。

    這種事對賀家來說呢,也是司空見慣了。

    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

    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碰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鬆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於是求助於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碰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於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

    「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曆,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

    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

    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紮,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甯可拔苗助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

    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它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氣壯,品行端方,又何必做著些無私顯見私的行動。

    我應該記住了賀智痛罵賀敬瑜的說話:「我何須指桑罵槐?明人不做暗事,我罵的人正正是你!」

    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個新進步,有一重新體驗。

    這第一天,我回頭遙望站在家門的傭僕,我知道什麼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榮給我說:「很多女士閑們來無事可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們識的還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資作試驗品,作為學習。」

    聯合交易所開業時,股票經紀牌照最低試過六萬元一個,在賀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氣替潘氏買了三個。

    如今,富華經紀行在交易所內有三個電腦終端機可供使用。宋欣榮也就指定一個出市代表,專職為我服務。

    換言之,我坐在富華經紀行內,學習如何指令出市代表買賣股票。

    看上去,是簡單至極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魚缸內的炒家,也一樣在間接控制出市代表作買賣。他們把自己的意願轉告經紀,通知市場內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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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8:1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呢,直接坐在經紀行的交易大堂內,對牢幾個專用的電腦終端機,台頭接有直通交易所內出市代表的電話,隨時指令買賣。

    宋欣榮說:「楂盤經紀最捧的是知道何時出貨、何時入貨,又如何出貨、如何入貨,通通易學難精,必須小心觀察時勢,留意市場消息,再下來,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買賣的敏感度,以及膽識!」

    單是聽這種分析,已經覺得頭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樣最實惠的得益,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打發掉。回到家裡來,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卻很好。飯後還得額外留意財經新聞,斜臥在床上翻一翻金融雜誌,又得搖電話回公司,聽一聽倫敦股市開市的藍籌價位,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就頹然入睡了。

    竟然會無夢,一覺直到天明。

    這才發覺,過去那半年的日子,實在寢食難安。

    吃得固然少,夜裡,總是輾轉反側,很艱難的睡著了。又似看見敬生出現在大同酒家的樓頭,急急的拖著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湧出來,向著敬生拳打腳踢,嚇得我尖叫,醒過來,一身是汗。

    各種怪形怪狀的夢,只一個後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夢到自己老遠跑到倫敦去,在那黯無天日的地下鐵鑽來鑽會,幾經艱辛,才到了那個要下車,走出地面來的終站,往賀傑的那間學校叩門去。對方嚴峻的目光在大門後閃動,陰惻惻的答:「這兒沒有中國學生,更沒有賀傑。」

    然後大門就關上了。

    我拚命的捶打大門,大聲喊:「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傑傑來!」

    哭著哭著就醒了,果然一臉是淚。

    慌忙的抓起電話就直搖倫敦去,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方便接電話的時間,事必要找到賀傑。

    傑傑在那一頭接聽我的電話時,每有埋怨的語調:「媽,怎麼呢?這個時候硬要我聽電話?」

    「傑,你還在那學院裡好好唸書嗎?」

    「為什麼不呢?」

    「傑,媽想念你。你放假回來看看我好嗎?」

    「媽,你忘了我這一連幾個長假要到法國去學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傑傑。」

    「媽,別擔心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電話掛斷了。

    仍是午夜。

    我已無法入睡。

    現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來,在經紀行才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樣子,雖不致於改為夢見市場內的風起雲湧,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無夢、安穩直睡至天明。

    既然夢裡也並不能有一家團敘,夫婦重圓,又何必要夢?

    我相當的安於現狀,且視為一項生活上進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靜下心來。

    這些天,外頭盛傳百達利企業有被澳洲幫建邦集團收購的消息,收購價突破性地創高峰,於是在它帶動之下,各股也連起幾個價位。

    我問宋欣榮:「澳洲幫信得過?」

    「很難預測。他們有銀行支援,銀根不成問題的話,真正能收購成功也未可料。」

    收購成功抑或失敗,固然是百達利股價的指針,同時也會影響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賭這一鋪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買賣,雖全是個人的資產,但成敗的關健其實表示我在這行業上頭的成熟程度,這比現金的得失,對我還更有意義。

    午膳時候,我沒有外出,專心翻查著這幾天的買賣記錄。

    不錯,百達利企業連升多個價位,已經在外傳收購的相差兩個價位上落。換言之,就算收購屬實,的而且確以三元八角承購,現今買下去,也只不過每股賺兩毛錢而已。再說,這兩個價位佔股份的百份比實在細,大量本錢押下去,贏些少,划不來。

    且審視建邦集團的股價已在這一兩天回穩,會不會是見好即收,對收購也不抱絕對樂觀的態度呢?

    得出了這個分析與存疑之後,使我更決定下午一開市,就以熱線電話接給出市代表,說:「三元八角,盡沽百達利五十萬股。照價再沽建邦……」

    我甚至連手上的二三線股都乘勢沽出。

    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對牢大利是的畫面觀察,發覺二三線股總是愛趁市場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藍籌的穩定。

    這些天來,大市被百達利帶動指數上揚,無非是二三線股在旁搖旗-喊所致。

    既然已到了贏得滿意的水平,就一併計數。

    我記得敬生曾說過,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時一隻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為如果眼光準確,值得買入一股,就等於值得買入一百萬股,總之量財入貨。同樣道理,沽出十股是錯誤決定的話,沽出一股也不對。故此,他不作興打保險章,老是盡情搜購,又是盡情沽出。

    市場的承接力在下午開市半小時之後已慢慢露出疲態,可見有人跟我的想法相同。

    眼看大利是畫面,那百達利的一頁,每有掛牌買入,立即有人掛牌賣出,貨源不絕,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達利,已贏了五角一股,比較等待收購時,只多賺兩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輪緊張而變為輕鬆,還未及跟家欣榮說些什麼,就有富華專管資料調查的同事跑進交易大堂來給我們說:「建邦宣佈收購百達利計劃告吹。」

    根本無須研究原因,結果決定成敗。

    明天股市一定大瀉。

    宋欣榮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膊:「細嫂,你今天戰績標炳!」

    「純粹幸運而已。」

    「能這麼說,是更上一層樓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剛有電話接進來給我。

    「好嗎?我剛回香港來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這麼快,你就回來了。」

    「已經兩個多月。」

    我完全不覺得。

    有過一個時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榮籌備經紀行開業,每天都給我一個電話慰問。那段日子,電話成了一日裡頭的生機與寄托。

    沒有聽他的電話好一段日子了,大約就在每天到這兒來上班開始吧。

    不經不覺,原來已有兩個多月,感覺尤似昨日。

    「你開心嗎?」對方問。

    我並不能算開心,然,也許不再傷心了。

    開心的日子會過得飛快,不傷心的日子呢也不難過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著不辨驚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電話,以致感情上無端敏感起來,是一大進步。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答得異常爽快:「應該我請你。」

    「股票場上,你大有斬獲。」

    「不是,借了你的學堂會讀書,總應該交學費。」

    「的確是好學生。」

    我們約在跑馬地的雅谷餐廳吃晚飯。

    我比潘浩元還要早到,領班把他帶到我跟前來的時候,他愣在那兒,人家替他拉開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請坐!」我笑著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維,愧不敢當。」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虛。」

    「總不如你,長春樹,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們都好,真是太開心了,叫一瓶美酒慶祝,贊成否?」

    「贊成。」

    我們終於碰杯。

    以前曾有的尷尬,似乎不異而飛。

    頗難解釋。

    是為了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和處理我們的關係與相處嗎?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後說:「你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寫意大方慷慨起來了。

    不只是髮型服裝上的轉變,是工作吧?」

    會這麼神奇嗎?

    我只知道這段日子,我學會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我不作興胡思亂想,實在也不大有多餘的心思精力與時間。

    於是,生活上沒有了杯弓蛇影,疑雲疑雨。我只知道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以前,我也算是個得體人,但跟現在是有點分別的。

    二者之間,前者出於無可奈何,刻意修養;後者,是根本的心無城府,態然處之。

    「浩元,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問題來。

    「我這樣子騷擾你,總不成話。」

    「何必客氣?」

    「不,總應該在商言商。」

    「好,我喜歡你的這句話。你認為如何?」

    「我們合作好不好?我買富華經紀行的股權。」

    「富華的經紀牌三個,生哥以最低價為我購入,現今已漲至十多倍,要以新價賣給你,我如何做得出?」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不必拖泥帶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現今富華也有甚多港泰兩地的大客,已是一間中型經紀行,以我們的財力,組織起信貸部門來,做的生意會更大。」

    「客路是你供應的多,難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認為不適宜雙手把已成型的生意割愛個百分比給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價錢呢,我們都無須狷介!」

    「好極了!一言為定,我讓出百份之五十的股權。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權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實不大習慣有貿易夥伴,總是獨資的多,一談合作,就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認為如何?」

    「多謝成全!」

    欣榮對這個新安排十分贊成,他對潘浩元和我說。

    「再過多兩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歸田了。反正到時,你們已足夠資格申請為持牌人了。就是細嫂,真沒想到她潛質如此優厚,活脫脫是生哥年輕時的翻板,豪氣更似他。將來別說在富華能楂盤,坐到賀氏交易大堂上運籌帷幄也會綽綽有餘。」

    宋欣榮是偏心話,可也令我樂了好一陣子。

    尤其賀傑在電話裡頭,很快慰地說:「媽,你的聲音額外好聽。」

    「傑,別逗你老娘開心,是有求於我不是?」

    「不,不,媽媽,你從未有過幽默感的,怎麼現今能跟我講笑話?」

    「你要肯回港來探望你老娘一次,還會發覺我能打-斗呢!齊天大聖般學齊十八般武藝,逗你笑個飽,這叫老來從子。」

    賀傑笑得回不過氣來。

    晚上,總還是寂靜的。

    書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會有一絲的清冷在。

    我當然沒有忘記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責任。

    我摸索出來的路線,相信對賀傑的將來有用,對我也好。

    現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誰知幾時會橫風撲面?

    我不敢忘記宋欣榮曾對我說過的那番話。

    賀家仍是複雜、難纏的。

    誰個大家族不是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在這時刻,會不會是賀傑?

    我抓起來聽。

    對方的聲音極端微弱。

    會不會是賀智?

    我最關心她,總是防著她跟潘光中這樣子苦苦糾纏下去,會鬧出事來。

    我只聽到對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實在有點慌亂,只得對牢電話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兒呢?告訴三姨,我這就來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對方分明已氣若游絲,只斷斷續續的說:「三姨……我就在車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對方已經掛斷了線。

    我並不知道賀智汽車內的電話號碼。

    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好硬著頭皮,搖了個電話過大宅,問接聽電話的女傭:「三小姐在家嗎?」

    「三小姐還未回來,是細奶奶?有什麼事嗎?」

    「剛有人留了口訊找我,我以為是三小姐。」

    「或許她在外頭給你電話吧!」

    完全不得要領。

    心亂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個可能是賀敏。

    上官懷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來的話,賀敏的反應,也是難以預計的。

    然,就算是賀敏出了事,亦不會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賀智無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內轉來轉去。

    頭開始脹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沒有身份資格去愛女人就別胡亂示意,這種人罪該萬死,連賀敬生在內。

    我忽然惱怒了。

    現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賀智的情況,他會怎麼想?

    他的女兒才是女兒,人家的女兒就不是了。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比誰更尊貴了?幹麼如此不顧後果的為一已之私,害人終生。

    假愛情為借口,賀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還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輕薄,應該全生兒子。

    如今算不算報應了。

    我氣憤至極。

    一把抓起電話來,搖到潘家去。

    這陣子潘浩元已在山頂買了幢公寓,作為父子二人來香港時的居停。

    電話響了好一陣,才有人接聽。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氣沖沖。

    「我這才回到家裡來,看樣子,他還未回來。」

    「請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還是不在?」我並不放鬆。

    「你請等一等。」

    電話在裡仍傳來潘浩元的聲音,問傭人潘光中回家了沒有?

    然後,潘浩元才對我說:「他還未回家來。有什麼急事嗎?」

    「當然急。」我差不多哭出來了。

    「究竟什麼事,要不要我馬上來?」

    掛斷了線,才十五分鐘的功夫,潘浩元就來到我家。

    時已近午夜。

    我完全沒有想過要避嫌。

    一顆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電話以及賀智身上。

    我把情況告訴了潘浩元。

    他明顯地比我鎮定。

    「我們現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議。

    「到那兒去找呢?」

    「她不是說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遲。」

    潘浩元讓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開始在美麗灣與碧瑤灣一帶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來,怎好算?」

    我實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開車,另一手伸過來握著了我的手。

    一陣溫熱自他的手心傳過來,我渾身有微微異樣的感覺。「有紙巾嗎?」我問。

    潘浩元放開我,伸手往旁邊取過紙巾盒。

    我把它抱在懷來,讓兩隻手再沒有騰出空來。

    就在不遠的轉彎角處,停了一部汽車。

    我們駛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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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8:28 |只看該作者
我說:「那不是賀智的車!」

    賀智的座駕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車。

    這部是深色的寶馬。

    潘浩元說:「讓我下車去看看,也許她開另一部車吧!」

    潘浩元下了車,彎著身子望向車廂內,然後急急揮手叫我過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嚇得什麼似。

    「怎麼會是她?」

    阮端芳。

    人已經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機位上。

    面色完全蒼白。

    「來,讓我們搖電話報警。」潘浩元說。

    「不,浩元,事有蹺蹊,家醜更不能外傳。我們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額,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輕喊:「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來了。」

    阮端芳微微張著嘴,想竭力說什麼,不一下又緊閉著嘴唇。

    「看樣子沒有大礙。」潘浩元說:「你開我的車子回家去,我開她的。」

    我點了頭。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麼悲慟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於……我不曉得想下去。

    我以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來不是嗎?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為人學曉了如何自舐創傷,自憐悲痛,自救危難。

    我讓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車泊到車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車電話通知了陳醫生來看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陣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門口守候好不好,免得過別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著阮端芳。

    那張白得像張紙的臉,依然寫上太多不應有的愁苦的表情。

    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著,不要洩露。

    雙目也合起來,兩條濃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皺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現出心上那打不開的結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慰著,心裡說:「醒來吧,醒來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會過去的。」

    敬生不是已經去世近一年了?當初有過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不再開心不要緊,不再傷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潘浩元推門進來,帶了位陳醫生。

    我跟陳醫生打招呼,然後站到潘浩元身邊去,看著陳醫生替阮端芳把脈診治。

    陳醫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幫手攙扶了阮端芳進浴室。

    看樣子,他們不願意我跟著進去。

    也不過過了一陣子功夫,阮端芳被他們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動。

    我立即走過去,阮端芳睜開眼,望我,又再閉上了眼。

    「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點點頭,神智似乎已經清醒了一點點。

    陳醫生又替她打了一針,囑咐我們;「讓她睡去,睡醒了就沒有事了。剛才大概吞多了幾粒安眠藥,又灌了些酒,藥份不多,沒有大礙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陳醫生,再回到房裡來。

    「就讓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鳴?要不要跟賀聰聯絡一下?」

    「賀聰這陣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當然有顧慮。

    若是阮端芳願意家裡頭的人知道,也不會搖電話給我。

    分明是走投無路,投訴無門的樣子。我又怎麼能未得當事人意願,就將她送出去了?

    我這麼一遲疑,潘浩元也明白過來。

    正躊躇之際,門鈴聲竟響了起來。

    我嚇得張著嘴:「誰?賀家的人?」

    「別慌張!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門時留了口訊,請他趕來你家。」

    我急忙走下樓去,剛趕得及喝止了女傭開門:「讓我開門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裡去睡,這兒沒有你的事。」

    女傭望我一眼,低著頭走回她的房間去。

    我開了大門。

    籲一口氣,果然是潘光中,還有賀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別張聲,立即把他們帶到睡房去。

    賀智睜大眼,瞪著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說不出話來。

    潘浩元把兒子叫出露台。

    我也細細地把過程告訴賀智。

    只有相對無言。

    「我開頭時慌亂至極,以為出事的人是你,對不起!」我對賀智說。

    「我該說多謝!」賀智緊握我的手說:「現今我知道將來有難,要來敲誰的門。」

    「快快別這麼說,賀家的孩子無災無難。」

    賀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賀家來,神情語氣,所作所為完全像上個世紀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進來。浩元說:「我們先走了,明天再聯絡。」

    光中拍拍賀智的肩膊,問:「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來。

    我把被鋪放到那張長梳化上,給賀智說:「你來躺一躺,不然,明天怎麼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樣」我都差點忘了自己已成職業女性,有工可返。

    賀智說得對,我一回到賀家來,整個人的行為心態都似改不過來。

    二者的衝擊不能緩和的話,有一日要害自己傷神的。

    「難得跟你談心。」賀智說,像個乖乖的女兒、也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樣?」她既如此說,我也就不怕直接問。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應呢?」

    「當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著兒子要生要死。」賀智歎一口氣。「怎麼我和你這種女人就沒有一條大婦命,角色要是到轉來演,天下太平得多。」

    賀智看牢我,很認真地說:「不是嗎?兩情相悅,才值得長相廝守。一方既已移情別戀,留他在身邊有啥子好處?公司裡頭的職員有了異心,立即請他另謀高就,免得阻礙進展,何況是配偶。」

    「對。連真金白銀的做生意,對方要抵賴,要推卸責任,要食言侮約,將追討他還債的時間用在重新打天下上頭,可能得益更多。這兩天,我才跟你欣榮叔把個客戶的一筆欠帳看成枯帳,在帳簿上撤除算數。早化此打算,還能有扣稅的利益,幸運的,將來他良心發現,跑回來清還,皆大歡喜,沒壞掉情誼關係,若從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頭做人,不是我們沒面子見他。」

    「真的,三姨,現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態度完全現代化。」

    「別來取笑我!」

    「我是認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資戶口自賀氏挪動到富華去,由你和欣榮叔代我打理。」

    「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

    還沒有待我解釋,賀智就說:「三姨,在商言商。現今富華是打開門口做正經生意的。不偷也不搶。至於說,做客戶的,不也絕對有權變心?誰個貿易對手最合心水,服務水準至高,就挑他了,有什麼叫不可以?」

    我輕輕歎一口氣,不辨悲喜。

    「老實說,我不致於完全偏心於你。賀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時,客似雲來,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與人緣,全跟爸爸相去千萬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貼身利益,賀氏業務,他不知有沒有放一半心進去。從前賀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場比例百份之二十五強,我賭明年,起碼下跌至百份之五,你說,成何體統了?」

    賀智越說越氣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連私事都弄成這個樣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賀聰他,有另外一頭住家?」我驚問。

    莫非真的虎父無犬子。

    「他才不會。」賀智說。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業的樣子,大概不講什麼兒女私情!」

    「不講兒女私情,不等於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沒有聽過賀家大少爺的規矩,沒有一個女人會愛上多三個月,且跟賀勇最大的分別是,賀勇喜歡借小明星出鋒頭,樂孜孜的去當名公子。賀聰不肯花這個錢,要平又要靚,名氣最好等於零,免張揚。他的宣傳預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財經巨擘上頭。」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說得對。爸爸其實不是個用情不專的人,他幾時花天酒地過?」

    原來賀智什麼都知道。

    「賀家三個男孩子,只有傑傑最像爸爸,三姨,這是你修來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裡頭,阮端芳只不過是菲傭領班而已。孩子生下來了,她的責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歸田!」

    我搖頭歎息,不知如何答腔。

    「媽對大嫂好,也只不過是從比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問題比賀家要多百倍。」

    誰說不是呢!多個香爐多隻鬼。

    我們賀家,兩房妻妾五個孩子,都已亂紛紛。阮雲龍妻妾如雲,進了門的與未正式承認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個,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戰,煩都煩死。

    真難為了阮端芳。

    翌晨,賀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後,我作了個決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廳上,我說:「阿群,通通給現今那班下人補貼三個月的工資,請他們立即走,我要換掉班底。」

    群姐喜形於色:「早就應該如此了,都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連我買那只股票都會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於急到要他們立即散班吧,何必貼補這麼多錢!」

    我沒有時間解釋,只道:「你且照著辦,叫他們立即離去,一個不留。然後,去跟你那班姊妹說一說,看那位有空檔,權且過來幫一幫,再另外僱用一批了。」

    「這倒不用擔心,大少爺不在,你又整天上鋪頭,這兒的功夫一點都不緊,我自會編排。不過,三姑娘,勞工署也只不過規定貼補一個月的工錢而已,他們又不算是高級職員。」

    我沒她好氣:「事不宜遲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無心理準備的就掉了工,沒有多個餘錢在手總是慌亂的,也替人家著想。」

    群姐應命而去。

    沒辦法不這樣安排,等下傳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慘在喜歡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敵我,謠言是不講白不講,只消半刻鐘功地,就街知巷聞,且會歪曲事實,誇大其辭。

    要是一傳十,十傳百,怕不傳說阮端芳自殺,那還怎麼得了。

    姑勿論她是否有此意圖,也別管那賀聰是不是狠心狗肺,賀家的名聲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邊,直至她微微轉醒過來。

    我輕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緊了我的手,喊著,立即眼淚汪汪。

    「你息著,在我家很安全!」

    「有沒有人知道?」

    我搖搖頭。「放心!我連下人都通通辭退,這兒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謝你,我以為我死了。」

    「年紀輕輕的,別說這種傻話。你還有三個孩子在海外唸書,你責任未完呢!」

    「我對他們不起!」

    跟著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樣子,事有蹺蹊,不只是賀聰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讓她哭個夠,哭出來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說話。

    沖了杯熱茶,又絞了條熱毛巾予她,我終於讓阮端芳稍稍安定下來。

    「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

    「我,羞於啟齒,錯得很多。」

    「快別自責過甚,這世上誰永遠沒有行差踏錯?」

    「賀聰他待我不好,不等於我應該以牙還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勵她把事件講出來,始能解結。

    我說:「賀聰是有責任的,你連名帶姓的給了一個男人,他應該令你生活安樂,精神暢快。」

    「他沒有,他沒有。從來都沒有。我只是賀家最見得人的一個花瓶。在外頭,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裡,他沒對我拳打腳踢也只因為他不屑。」

    聞言驚心,好可憐的阮端芳。

    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倆年紀輕輕就結了婚,為了上一代的意願。

    「我痛苦、孤寂、難過。因而有人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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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9: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那就真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來並不是個好人!」說著這話時,阮端芳渾身打戰。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軀,能承擔多少風雨。

    「別怕,別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盞小明燈,肯照亮我的心,原來,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價。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實在沒有那個錢。娘家裡頭,人人但求自保也來不及,這些年,阮家也不過是名大於實,何況我是外嫁女,母親的仇家也還不少,讓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殘害我們的事實。賀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勞她說,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點私蓄也沒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強扯動著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雲龍的十二小姐,賀敬生的長媳,人家以為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不錯,自嫁進賀家來,穿金戴銀,不愁衣食,可是賀聰多一個餘錢也不過我手,他曾說;『女人是不能餵飽的』……」

    我驚駭。

    有點覺得天旋地轉。

    實在是太嘔心了。

    如此無情無義,完全冷血的說話可以出諸於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連那一套套的首飾都放到與賀聰聯名的保險箱內,我怎麼敢拿去變賣?」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問。

    「一千萬。」

    「真的會開價。」我悲憤。

    「我拿不出一干萬來,他就要等明天賀聰回港來,把我和他的醜聞告訴賀聰去。」

    這個人一定曾經對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說愛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頭驕陽燦爛,天下的人誰敢說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賀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賀聰對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認,他也絕對有能力偷竊我寂寞的心。

    無須學這個無賴般劫財劫色,他只需要把弄著一顆原以為得到歸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數聲,我就能死一萬次。

    怎麼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麼名字,如何聯絡?」我問。

    只有一天時間。

    「區展雄。」她把電話寫了給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憂怨驚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結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給我在這兒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帶回來給你。」

    「可是……他並非善男信女。」

    誰又是了?

    趕狗入窮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曉得搖電話來,三姨自然有辦法,當今之世,誰有本事動賀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當,出門去之前,慎重囑咐群姐,要她給聰少奶奶熱點清爽的稀飯,又說:「除了三小姐外,別讓任何人進屋裡來。若大小兩位潘先生來電話找,說我自會跟他們聯絡。」

    我自己開車到淺水灣酒店餐廳去見區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麼話好說了?

    開門見山,無所謂扭橫折曲,白客氣。

    「你要的那個價,賀家付得起。」我看牢他,並不畏縮。

    「那就好極了。聞名不如見面,賀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豔動人,且舉止明快。」

    「也頭腦清醒,並不輕易受騙。」

    甜言密語三千籮,我有得出賣。

    眼前人臉上-那飛紅,他遇到對手了。

    竟以為鴻運當頭、鴻鵠將至,我們賀家買一送一,他簡直異想天開,荒謬絕倫。

    我氣定神閑地,望住區展雄說:「拿得出來與值得支付,完全是兩回事,想你明白。」

    對方吸一口氣,大敵當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說:「賀家聲望何只此數!」

    「說得對。你知不知道賀敬生的資產究竟有多少?單是敬生企業名下的股權時值,就是幾十倍於你現今要的那個數,你開價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過戶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區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盜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個自己滿意的數目!」

    「賀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雙方面的,過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萬,這是我還的價。」

    區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賀家人怎麼好像在女人街買內衣褲似,討價還價?」

    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你開天殺價,我落地還錢,天經地義。」

    「差太遠了,八折還可以,否則,免問。」

    「那麼請便。」

    賀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個。

    自大同酒家時代開始,我就看他耍這遊戲耍得出神入化。

    名師門下出高徒,要嚇我還真不易。

    這一鋪,我跟他賭定了。

    區展雄果然沒有去意,只道:「賀太太,是賀家的錢,用在賀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緊張。抖出去,真不是鬧著玩的。」

    「說得對,你儘管告訴賀聰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錢,包你一個子兒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為了害她而損失三百萬,算是一條什麼數?」

    「賀太太,除我之後,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樂茶飯!」

    我拍案而起,厲聲罵道:「姓區的,只一個數目,你要還是不要?」

    我用手按著餐桌,把臉略俯向他。

    雙目炯炯有神,一臉不怒而威,再陰聲低氣地跟他說:「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誰沒有了!別告訴我,你對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歡場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數。賀敬生和我從小嚇到大,當年,他為我被圍歐得差點沒命,一個翻身,對方落得個什麼收場,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賀太太,賀太太,且少安無躁。」

    我慢慢的坐下來,打開手袋,取出支票簿,寫好支票。

    在區展雄接轉前,我說:「拿了這筆錢,立即消失,永遠不要被我見到你。本城所有傳媒,若有直接間接影射此事,一樣唯你是問。請記住,你還有七百萬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貪得無厭,本城有甚多人願意領你和你那班兄弟的這筆遺產。」

    區展雄接過了支票,臉還青紅不定,還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還有,以後站在人前,別一隻狗似的,起碼嘴裡放乾淨一點。

    賀氏金馬玉堂的家勢,家人是不上女人街買內衣褲的,我們走進通中環的任何一間珠寶店去,全部都三折還價,水到渠成。」

    回到家裡來,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牆扶牆的才到睡房去,實實在在累得一塌糊塗。

    推門進去,只見賀智緊緊抱住阮端芳,其實一房子內三個女人臉青唇白。

    「擺平了。」

    說完這話,我差點要昏倒在床上。

    剛才荷槍實彈似地跟那姓區的大拼,實在驚險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諸於世,更不是不怕一個一千萬元後還有無數個一千萬,當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看到那姓區臨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贏定這一場仗,才敢回來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三姨,我們感謝你!」賀智代她說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兩人忙著點頭。

    「也許賀聰回來,我應該向他提出離婚。」阮端芳說,微垂著頭,明顯的慚愧。

    「這不是第一步。」賀智說。「你沒有對大哥不起,只不過,拼過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頭,望住了賀智,又轉而望向我。

    我點頭,拍著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貴自立,要脫苦海,你要改變生活方式。重新計劃未來。」賀智說。

    「對了,不要倚賴賀聰,甚至無須仰仗賀家,靠你自己。」

    我鼓勵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著我和賀智,卻漸漸閃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嗎?」

    「大嫂,到順昌隆來,跟在我身邊學習,你在各方面都需耍曆行儲蓄了。」賀智連忙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

    「對,我實在大貧乏了。」

    世界上貧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貧乏之一種人了。

    像賀敬瑜,甚至是聶淑君,她們將整個生命集中在某一兩個人身上與某一個範圍的事情之內,從其中找尋歸宿與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狹隘。

    我當然是她們所針對的那極少數人其中之一大熱門。有時,對我言行起居的關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驚。

    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們賀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飯,賀聰與賀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聶淑君說:「賀聰兄弟不回來吃晚飯了,在外面有應酬。不用等。」

    於是一桌子都坐滿女人。

    「這年頭要穩定生意大局還真艱難,大嫂,你還真算好福份,生哥過世之後,兩個兒子撐得住。」賀敬瑜說。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兩個兒子打定江山,讓別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語的唱雙簧,又習以為常的扯開序幕。

    我看得到賀智想發作,一臉的不以為然。趕快拿眼示意,叫她別當作一口事。

    賀智不理,一轉頭,望住她母親說:「媽,難得一家人聚齊了吃一頓飯,少講這種影射彈劾別人的廢話成不成?」

    聶淑君還未回答,賀敏就開聲說:「賀智,你要媽開門見山的實話實說是不是?

    只怕會聽得你臉紅耳赤,義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說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聽過,不見得會嚇破膽。」

    「賀氏最近的生意難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還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爐灶,連得力伙記兼大客戶都一併羅致自己門下。喲,我倒忘了,連你賀三小姐的投資戶口都轉移了陣地,你說,是不是生意艱難!」

    我得住,只低頭吃飯。

    賀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難堪,怎麼你不去比較一下賀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華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責別人呢?怪人需有理。」

    「賀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賀敏說:「外間人看我們賀家,好像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無謂兩面得失,於是另覓出路,何必夾在中間,萬一沙塵滾滾,殺錯良民!」

    賀智一聽到涉及潘家,下意識有點尷尬,沒有再靈牙利齒的接下去。

    遲疑了好一陣,她才說:「二姐閉門家裡坐,得的商場消息還不少呢,只怕魚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賀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諸者赤,近墨者黑,你別說我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這兒多人在坐都聽住了,我算盡過我的責任了。」

    賀敬瑜看賀智被賀敏這一說,弄得靦腆地粉臉飛紅,一時間靜默下來,她怎會錯過大好時機,立即打蛇隨棍上說:「賀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說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學好,也不致於明目張膽,半夜三更的把個情人帶到家裡來。」

    這可是太嚴重的指責了,我一時也忘形,問:「姑奶奶這是講誰?」

    聶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別又說什麼人在指桑罵槐,我可是實話實說的人,正要問你,為什麼頃夕之間,把一屋子的傭僕都辭退了。你睡房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人與事了?那位姓潘的車子停在你家外頭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離去,竟又為了什麼事了?日間跟姘頭合夥明目張膽搶賀氏生意,晚上乾脆在敬生故居鬧個天翻地覆,花月總留痕,你以為能瞞天過海,也太異想天開了!」

    阮端芳嚇得張著嘴,臉上肌肉不住顫動。

    賀智拍案而起,怒容滿面,大喊一聲:「媽!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來,止住了賀智的話:「三小姐,不必為我講話。」

    賀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見她臉色早已發白,驚得一眶眼淚凝住,分明滿溢,仍不敢掉下來。樣子實在太可憐、太可憐了。

    我緩緩而堅定地說:「大宅和我那邊,從前只為敬生的原故而有牽連,如今,顯然的是各家自掃門前雪較為清楚穩當。我有什麼行差踏錯的話,我自會承擔後果。

    如果大少奶奶認為將你所見所聞所揣測的,肆意傳揚出去,對賀家的家聲沒有影響,而又能遂你心頭的快意,無人能阻止你。這以後,大宅的門檻森嚴,你若認為我無須到此的話,就請怒我疏於問候了。」

    我對賀智和阮端芳-下了一個眼色,讓她們心領神會就好。

    我拉開了椅子,頭也不回,理直氣壯,心朗神清地走離大宅。

    出了大門,回頭一看這巍峨白屋,只輕輕地歎一口氣,心裡說:「敬生,請恕我再無能為力了。」

    俄頃,我直覺滿身疲累,十多年來的積怨,宛如山洪暴發,洶湧氾濫,把整個人都淹沒。

    我的的確確已經受夠,如還不奮身脫離險境,即遭沒頂。

    再從新掙紮為人,必須改頭換面,以新的心情、態度、宗旨、懷抱,面對世界。

    沒有敬生在旁對我攙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與歿,決定了我的身份,絕不是我要離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為把他放於我心深處。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偉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關係賀家榮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廢。

    聶淑君跟她同心連氣的賀家人,根本是日以繼夜、無時或缺地尋找機會,誓要將我擁出賀家門外。

    看她們如此的盡心竭志、不遺餘力、辛苦經營,就算今次達不到目的,以後漫長歲月,還愁缺少機會?

    我何不趁早給他們一個遷就算了。

    知我者諒我。

    敬生在天之靈,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獨行。

    然,我不怕。

    我重複又重複地鼓勵自己,從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撫慰我的心。

    漫漫長夜之後,必有黎明。

    晨光燦爛,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時了。

    富華經紀行的生意真的日益興盛。

    無可否認,有相當多的是賀氏的舊客,並不為什麼,就為宋欣榮楂盤,他們有信心。

    我笑說:「榮叔,你何只是寶刀未老,再戰江湖,簡直是凜凜雄風,叫行家聞風喪膽,你何時大手出貨入貨,都成觸目目標!」

    小型經紀每天對牢大利是畫面,總要搜索市場內一些大經紀的買賣動向,以定自己的方針行止。

    炒賣股票,很多時像捉迷藏遊戲,總要乘人不備,或買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風,就已短了盈利。

    故而每間經紀行的楂盤經紀,等於是成盤生意的靈魂。

    他何只權操客戶投資之生與死,就是經紀行本身的買賣,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來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龍飛鳳舞,得心應手,且他仁厚忠實。

    宋欣榮聽到我對他的推許,竟然感慨:「說什麼,我的功夫還及不上生哥一成。

    他是這一行的絕無僅有的天才。我敢說,我學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榮壓低聲浪,說:「賀聰何只功夫差得遠,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驚,不擇手段的引誘各式客戶買賣股票,一有風吹草動,根本就不顧人家生死,先行照顧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權信任他,他越是黃皮樹了哥。拿著客戶的股票去做買賣,先蝕人家的,卻先賺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風浪,面不改容的斬人家的倉,完全想都不想,當初是怎樣甜言密語引人家以子展開戶的!」

    宋欣榮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

    並不言過其辭。奸猾股票經紀,只要凡人盤出貨,都給客戶報高講低一個價位,就已經是將自己的利益建築在別人的吃虧之上了。

    賀敬生從來一言九鼎,自己對自己講好,這一手是替誰入的貨,贏蝕就由那個戶口全盤負責,絕對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戶,而是良心。

    別以為江湖上有永恆得逞的瞞天過海功夫。人們的眼睛終究會因為吃了虧而變得更雪亮。

    對賀敬生尊重,自然會不值賀聰這種經營所為。

    故而賀敬生死後,賀氏生意大不如前,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業,仍不肯回賀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欣榮說:「我們股票經紀為什麼老被人家看成撈家似,無他,就是因為有害群之馬。且賀聰對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擺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賣命。」

    我拍著宋欣榮的手,一時間無辭以對。

    並不喜歡在別人批評賀家人時,忙不迭地加一把勁,推波助瀾,落井下石。

    宋欣榮繼續說:「細嫂,倒是你心腸品性跟生哥一樣,難怪你們合得來。就是這幾個月來,看你的功夫也真嚇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簡直是武林異數。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慚,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邊學藝,過一段日子,就是賀敬生再生了。」

    我開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開玩笑地說:「我本身資質其實不好,也許敬生真在心上幫你一齊指點我。」

    跟著我再認真地重複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長存我心,未曾離開過。」

    宋欣榮聽我這麼一說,驀地把我拉到一邊去,把聲音再調低說:「細嫂,我完全信得過你對生哥的情義,我這才敢直言了,外頭已經謠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關係講得天花亂墜。」

    「榮叔。」我當然覺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懟:「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釋才好。」

    「細嫂,我向你提起了,並非要問你取什麼解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要諸多解釋的心就隨他去好了。老實說,就算生哥在天之靈怪我,我也是憑良心說話,你年紀輕輕的,要再覓歸宿,當真天經地義的事。潘浩元人品事業,都配得上你。

    故而,你們若走在一起呢,關愛你們的人,應該替你們高興。若只是高義隆情的老朋友,我們也絕對支援你。只是,細嫂……」

    宋欣榮有一點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才再繼續講下去:「這年頭,奸人當道,很多小白臉與拆白黨行走江湖,專事引誘深閨寂寞的豪門怨婦,你千萬要小心。別的江湖傳聞,我完全置若罔聞,但聽說,你跟一些來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眾場所起過衝突,是有這種事沒有?細嫂,你萬萬不能掉心輕心。」

    我真是聽呆了。

    很欲哭無淚。

    大太陽底下,真是何來秘密?

    我在淺水灣酒店餐廳內跟那姓區的開談判,竟然成了江湖新聞。

    怎麼想得到呢?

    就連面對的這位老實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釋。

    「榮叔,你千萬安心,我不是個作賤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說有三分靈慧,但總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這幾句話,我就安心了。人家怎麼說,你也別被騷擾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這種無聊是非,講的人其實不上心,拿來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場內的緊張情緒而已。這城有個好處,人們既善忘,市場的新聞又源源不絕,誰都不會專注到誰的身上去。還有,只要當事人站得硬,謠言會得往回走。」

    宋欣榮真是個老好人。

    他還笑嘻嘻地說:「且怒我說句孟浪的不正經話了。細嫂,你如今真要成為近日金融市場內的新鮮女強人了。女強人嘛,除卻本事能幹之外,還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羅曼史,才叫人神往。這些日子來,外頭很多客戶,轉來光顧我們,都暗地裡跟我說,富華是賀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點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榮搖搖頭,歎息一聲:「那個行頭不講點名氣,真是笑話了!」

    也可以說,那個行頭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犧牲色相了?

    難怪從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願女兒往外做事,做什麼也屬於-頭露臉。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檔做多一個半個錢生意,都只為那些男人們色迷迷地瞧多幾眼,為著眼睛吃冰淇淋而自願多光顧。

    女人從來都是養在深閨,才能講專利。

    現時代,潮流是個個女人趕緊站到人前去,實情雖是才學本事有價,有時些微無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著相當作用,也真叫沒法子的事。

    就在這最近,我已經以富華經紀的合夥人身份跟各種客戶見面應酬了。

    事實上,我們也很挑,總是做大戶的生意多。

    這天跟一位做製衣廠做得風生水起的大老闆馮坤吃午飯,就不免有點啼笑畢非。

    「叫你賀太太是好像太見外了,市場上有人稱呼你三姑娘,我就從眾了,好不好?」

    我微笑點頭。

    口頭上把賀敬生撇開,也並不等於我的身份有了轉移。

    「這年頭是真女人本事過男人了,我看各行各業都有這個趨勢。」

    也未嘗不對,連的士司機與碼頭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強?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跟暫面相識的人當然不方便談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們男士相讓罷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來,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場內氣勢如虹,不是不令人歎為觀止的。否則我也不會把投資戶口開到富華上去。」

    「我們自當盡力而為。」

    「依我看,三姑娘的實力和本事還不只於在金融投資上頭,幹別的行業,一樣會揮灑自如,得心應手的,可有興趣在地產上頭發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願意跟你合作。」

    「我們順昌隆也是專注在地產上頭的,或者我請他們跟馮先生聯絡。」

    「你們賀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爐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魚得水,怎麼不可以考慮也跟我攜手同行呢?」

    我極力控制著不發脾氣。

    市面上一旦有了賀容璧怡會移情別戀的謠言,某些男人的頭一個反應,就以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說我仍心如止水,就算萬一有日願意接受第二春,還不會有這姓馮的份兒。

    並不見得有多少人有資格有本事取賀敬生之位而代之。

    類似馮坤這種人,我已並非第一次見和第一次應付了。

    我於是說:「賀氏由賀聰與賀勇兄弟執掌,我見少識淺,只想尋個小地盆慢慢學習,故而在富華行走。馮先生的地產事業是大生意,當然要以順昌隆的經驗才僅僅攀得上。」

    「既如是,我們仍約一個時間晚飯,好好的商議大計。三姑娘也在順昌隆作得了主。」

    「馮先生太抬舉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只不過是順昌隆的股東,股東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別,是不是?馮先生請跟賀智聯絡,這些天來,連賀聰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順昌隆工作,或者我請她給你搖個電話,上你辦公室去拜候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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