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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4邪佞小劍蘭【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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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發表於 2010-2-27 12:46: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終章
尾聲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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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47:2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她神情憨憨的,坐在湖畔,半具身子浸在冷沁湖水間,像尊石娃娃,除了偶爾的眨眼和吐納,她幾乎是不動的。

  高懸的月兒發出淡淡暈暖光澤,夜幕裡的月、湖心裡的月,倆倆相望,可是看起來好孤單,就好像她此時望著湖面上倒映的自己,陪不了自己笑、陪不了自己說話,明明是成雙,偏偏一天一地,離得好遠,即使她將臉深深埋進湖面,也觸碰不到另一個自己,只有湖水凍寒了臉頰的凜冽以及呼吸被阻斷的痛苦……

  她吞嚥了些湖水,咕嚕飲下,臉蛋往更深的湖裡探,整顆腦袋沒入水裡……

  「你不要做傻事!」

  身子突然被提起,並且朝岸上一拖,丟向草皮,她因這粗魯力道而踉蹌跌去。

  「好痛……」她撞傷了手肘,呼疼的聲音細細小小,比呼吸聲更淺,不過這樣的痛楚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很快的,她的目光尋著身影望去,透過覆在臉上冰冷濕發的間隙,瞧見了那個阻撓她練功的男孩,髮絲讓她的視線斷斷續續,她想伸手去撥,雙臂卻先行一步被人狠狠揪住。

  「你大半夜跑進湖裡想尋死嗎?!」他惡獰地逼近她。

  「我……沒有。」他的氣勢讓她顯得膽怯——她不是真的怕,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凶,像咬牙切齒。

  「沒有?!如果不是我及時拖你上來,你老早就沉下去了!」

  「我只是在……」練功。這兩字沒來得及脫口說出,她整個人被一件粗衣籠罩住,也完全遮去她的視野,衣衫上有著淡淡的汗臭味及暖暖的體溫。

  「披上!」他口氣還是很沖,對於她的輕賤生命顯得生氣。

  她不再多解釋,套上他的衣衫。

  好暖和……

  他雙臂環胸,瞪她,下顎高仰,倨傲得很。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是我不要你報答。反正你這副窮酸模樣,又尋死覓活,八成也是苦哈哈快活不下去,討也討不到好處——」他彷彿沒看到自個兒身上沒比她華麗到哪兒去,一派上下打量她的高傲睨視樣,從她清麗小臉挪到纖瘦腰肢,再到勻稱小腿,又滑到細長手臂,眼睛一亮,「不過你手上這個金鐲子不錯,拿來抵救命恩我可以考慮考慮。」

  他抬起她手腕盯著金鐲子的同時,她才看清楚他的長相。

  他個頭只比她高幾寸,年齡最多不會大過她五歲。他的眉尾挑挑的,眼尾也挑挑的,嘴角也挑挑的,像墨筆一筆朝上勾去一般,她不知道那是好看不好看,只是很肯定那不是一張正派的容貌,尤其是垂涎瞧著她腕上金鐲時,眼神真壞……

  「可是我爹爹師父說,金鐲子是要給命定之人的……」她爹,也就是她師父叮囑過,這個金鐲是要等她遇到願意托付生命的主子時,將金鐲遞到主子手中,代表著連命一塊兒呈上。雖然她不太懂爹爹師父話裡的嚴重性,但也清楚金鐲子不該隨便給人。

  「命定之人?這不會是媒聘之物吧?!」如果是,那他不要。

  她搖頭。

  「不是拿了就要娶你?」他得問清楚些,不想隨隨便便拿了人家的傳家之寶——不,傳家之寶可以拿,男婚女嫁的定情信物可不行。不過如果賣價很高的話,他可以勉強考慮啦。

  「不是。」爹爹師父沒這麼說,而且爹爹師父的金鐲也不是戴在娘手上,而是面惡心惡的小王爺。

  「那麼命定之人,就只是代表合該擁有它的人?」他眼睛又亮起來了,一副已經打定主意要快快成為它新主人的模樣。

  「……你想要嗎?」她舉起細腕,寬大的金鐲子在他面前勾引著他的貪念,尤其是襯著月色,金鐲子閃耀的光芒幾乎在彰顯著它的高價,也彷彿在對他招手呼喊——要我吧、要我吧。

  「不是我想要,而是你為了報答救命之恩送我的。我一開始不收,是你硬推給我,說我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你身上只有這小小薄禮,求我要收下,我拗不過你,才在你痛哭流涕的感動中勉為其難收下。」他逕自動手取下鬆垮垮懸掛在她細纖手腕上的金鐲子,朝它呵氣,在身上內衫擦擦,一點也不掩飾奸佞的滿意嘴臉。

  「……」明明就是他很想要,還全推給她。

  「記住,這是報答我救命之恩,不是我硬搶來的。」他再度重申,好似很怕被她當成土匪搶劫——可他明明就真的是搶來的,這比欲蓋彌彰更欲蓋彌彰。

  她點點螓首,「嗯,報答你……救命之恩。」不知怎地,她竟然順著這男孩偽造的行徑說話。

  她沒有要尋死,何來救命之說?既沒有救命恩情,他向她索討金鐲子便名不正言不順,可是瞧見他將金鐲子套進自個兒的手腕間,她竟覺得好合適……那金鐲子並非姑娘家妝點的柔致款式,鐲身是兩條龍纏咬鑄成,相當豪氣,女孩子戴起來稍嫌陽剛,給了他倒正好。

  「那你別再尋死了。才幾歲而已,死了多可惜。」雖然長得不是多麼國色天香,但好歹五官清秀,算半個美人胚子。

  「我不尋死。」她根本沒有動過這種念頭,是爹爹師父要她在湖水裡靜心養氣三天,今天不過是第二日。

  「那你還不趕快回去?!我先說,我不會讓你有機會趁我離開後又撲通跳下湖裡的,我就站在這裡瞧著,非要瞧你回家再走。」反正她這條命,他救定了。

  「可是……」可是她要是現在回家,爹爹師父會罰她呀!

  「沒什麼好可是的!」

  這個男孩,蠻橫不講理。

  「好吧,我回去了。」她站起身,拍拍膝蓋及臀腰沾黏到的草屑泥污。

  明知道回去會挨罰,她卻更不想讓這個男孩為她擔心。

  他在為她擔心呢,好……溫暖的感覺。

  「快走快走。」他揮手趕她,一半的注意力還是在金鐲子上。

  她走沒幾步,又回頭,想問他的姓名,簡單的一句話到了嘴邊又不敢問,她沮喪轉頭,又走,又停,又回頭,又想問,又不敢,又再走,又再停,又再回頭,終於——

  「你叫什麼名字?」她聽到自己雙唇蠕動的聲音,卻沒聽到自己問出口,聲音全糊成一片,比蚊蚋振翅聲還要小上許多。

  他挑高眉,那表情讓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她的問話。

  她頓了腳步好久,沒等到他的回答,她想,他是沒聽到的。

  她垮著雙肩,正要認命走遠,而且這一次她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回頭——

  「司徒劍蘭,你救命恩公的名字,記住。」

  他施恩一般的回答,是在她又朝回家的路途走了好幾步後才傳來,她微訝回身,卻已不見那允諾要在原地親眼見她回去的男孩的身影。

  說不上來是失落或遺憾,她只知道自己佇在原地許久許久。

  「我叫一戒。我叫一戒……」

  她對著那一輪淡淡的彎月說。

  他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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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2-27 12:4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幽魂淫艷樂無窮》,城裡最燙手的艷情名著,一鋪書,便是滾滾而來的銀兩入帳,它的暴利若換成一文錢一文錢的銅板,足足能填滿一棟樓高五層的瓦樓還溢滿出來。

  誇張嗎?一點也不。

  它的盈利讓人眼紅,書肆還未營業,門外已經綿延數尺的排隊人潮,店門還沒開,大伙已然捧著銀兩上門等著被削,做生意至此,夫復何求?

  殺頭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眼睜睜見曲府大賺此利,哪能使人不心癢不眼紅?雖說盜印書的品質難與曲家書肆正版的書籍相提並論,但售價壓低些、紙質差一些都無妨,反正書出了,還是有它的銷量,畢竟不是人人都出得起高價買精版書收藏,品項不好的盜書仍是相當搶手,有利可圖的事,即便不光明正大,但能賺滿荷包,泯滅良心的傢伙大有人在。

  然而,想分曲府一杯羹,只怕有命賺沒命花。就算明白盜印了書,便能輕易賺入金山銀山,可是誰知道明兒個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

  太歲爺頭上動土,膽大包天,要分食曲府的利潤,賠上的恐怕是寶貴性命。

  曲府的爺兒,是道道地地的霸商,讓人佔便宜之事,他不可能睜隻眼閉只眼,誰擋了曲家財路,他自是不擇手段拈除他,還用得著客氣?

  即使知道曲府爺兒不好惹,即使清楚惹上曲府爺兒的下場不會太好,陸陸續續依然有視錢比命更重要的盜書商大量複印《幽魂淫艷樂無窮》牟利,只是印了一本,第二本往往沒下文,據說是讓曲府爺兒派人給抄了,久而久之,就算還有人想做盜書這等惡行,也不敢拿自個兒身家性命當賭注,獨獨僅存銅鴆城一家「司徒書肆」。

  「司徒書肆」的盜印行徑當然不明目張膽,一切都是暗地裡低調進行,他們悄分著曲府書肆的盈利,複印出來的成品幾乎與曲府書肆一模一樣,若非真正明眼人,壓根誰也區分不出來,就連日前曲府派了書肆總管上銅鴆城暗查,查上這間「司徒書肆」,卻也分辨不出架上的《幽魂淫艷樂無窮》到底是不是出自於曲府書肆,又不敢誣賴他人清白,只好佯裝出「嗯,貴書肆的《幽魂淫艷樂無窮》絕對是咱們曲府書肆鋪過來的,我是總管,我眼睛精明得很,或陽或陰」的態度,讓「司徒書肆」更肆無忌譚。

  昨兒個銀鳶城又出版最燙手的《幽魂淫艷樂無窮》續卷,沒兩天銅鴆城司徒書肆的整排書架上也出現了書,人潮擠爆書肆小廳,只為爭相搶買。

  「雖說是做壞事……可是看到這副景象,什麼仁義道德也全被拋諸腦後、踩在腳底了。」幽幽女聲輕輕歎氣,語調裡有著反省、矛盾、自厭及濃濃的銅臭味。她透過窗欞看著書肆小廳,有感而發,「每次都覺得好對不起銀鳶城的曲家爺兒,可是每日結算起盈利,又忍不住想趕快盜印下一本……」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得失心瘋的。嗚。

  「真好賺。」男聲可沒她內疚,微揚的眼角因為此時的笑意而輕瞇,像極墨畫裡老奸巨猾、隨時隨地都會誣陷忠良的亂臣賊子。

  「蘭哥,我們這樣真的好嗎?」

  「好呀,看今天總盈餘三萬兩跑不掉。」瞧瞧這人潮,哪裡不好了?

  「不是啦,萬一曲府爺兒找上門來……死路一條耶。」

  「傻妹子,我們都盜印五,六本了,你現在才擔心這會不會太晚些?」司徒劍蘭呷一大口參茶,拿它漱口,咕嚕咕嚕,呸掉,悠哉地放下參茶杯,小百合,你甭每次出書就煩惱一次,拿出你繕寫模勒時的幹勁——別忘了,正版的《幽魂淫艷樂無窮》有好幾個錯字還是你改正過來的。」盜版還比正版更正確更完美,曲家書肆才真該反省內疚哩。

  「話是如此沒錯,可我還是有罪惡感……」雖然數銀兩時,罪惡感會全數消失啦……司徒百合苦著花樣般的小臉。

  「不用太有天良,曲無漪賺這麼多,分一些給我們賺又何妨?」要做黑心事,必須將良心完全蓋住,半丁點善性都不能存,否則做起事來綁手綁腳,多累人呀。當初既然兄妹倆連袂攜手要成為盜印商,自然不需要考慮到任何人的心情,只要努力賺賺賺就成了!

  司徒百合被自個兒兄長洗腦洗得頗透徹,只是她總是做不到兄長那種盜了別人家的書仍是天經地義的神態,所以只要《幽魂淫艷樂無窮》上市,她就會好內疚好內疚,消極幾日之後,繼續幹起盜印的壞事,惡性循環。

  要是她也有兄長一半的缺心少肺就好,她就不會如此痛苦了……嗚。

  「我知道,只是怕曲無漪找上門……聽說他對盜書商絕不輕饒……砸店曉書鋪是小事,要命抵債是大事……」她還好年輕,二八豆蔻年華,人生趣事還沒玩透透,心有不甘呀,死也不能瞑目。

  「找上門又怎樣?沒憑沒據的,他動得了你我嗎?」司徒劍蘭托腮抿笑,漫長的睫掩住眸裡笑意,寬袖滑落,露出腕上金光耀耀的雙龍鐲子,映襯他一口白亮亮的牙,異常合適。

  他沒太大興致和曲無漪鬥,只想兩方相安無事,曲無漪出他的書,而他司徒劍蘭盜印他的,不是皆大歡喜嗎?有錢大家賺嘛,小氣什麼呢?

  「咦?蘭哥,你把那鐲子贖回來了?」司徒百合一眼就瞧見那隻金鐲,因為金光太刺眼,害她不得不用手摀住眼。

  「花了當初當它的十五倍價。」典鋪的蘇老頭真黑,當時價錢壓低低,贖貨價錢抬高高。為商必奸,奸商必富。

  「那你又何必贖它回來?反正它又不是咱們的傳家寶,沒有非贖它不可的理由吧。」十五倍?太驚人了。雖然他們盜印書的盈頭不少,也不能這麼花吧。

  「或許是我嫌手上沒戴些貴氣手飾,不夠氣派吧。」然後想也不想,賺足了銀兩就先上典鋪去贖它回來,立即戴上。

  「好牽強的理由。它也沒顯得多貴氣呀……再說,就算去打一隻繩粗的金鐲子也不用花到十五倍價。難道你還念念不忘那個哭著求你收下金鐲當報恩的女娃兒嗎?」當初她聽過兄長提過那隻金鐲的由來——雖然她是挺懷疑他的說詞,畢竟依她對兄長的認識,那隻金鐲是搶來騙來拐來誆來的可能性還大些哩。

  「誰還記得呀?我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司徒劍蘭嗤笑否認。他只隱約記得她不特別漂亮,神情呆呆的,說起話來嗲嗲的童音像貓兒細鳴,挺溫馴的,然而真要拼湊出她五官模樣,他一點也做不到。「對這隻金鐲留戀,大概是當年咱兄妹靠它的賣身錢過了好幾個月的好日子,頓頓有粥水吃,算起來它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我現在在報恩呢。」他伸指輕撫金鐲,神情彷彿多珍視它一樣。

  「你不是只求別人報答你的恩情,別人對你施恩,你忘得比什麼都快嗎?」她不是第一天見識過兄長的厚顏無恥,從他口中聽到他在報恩這種話,真是讓人好想冷笑兩聲……

  她大哥最常掛嘴邊就是兩句話,一是「施恩不望報」——當別人對他有恩,他拿這句話要對方認清楚,做好事不可以奢望回報,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另一是「施恩不忘報」,當他賞了別人一絲絲小小恩惠,死命也要追著別人大大回報他難得可貴的施恩。

  「百合呀百合,你哥哥我偶爾也是有天良的。」司徒劍蘭笑道,讚美起自己一點也不懂謙虛。

  「是,這『偶爾』就像這回《幽魂淫艷樂無窮》裡提到的水晶仙果,一千年方結果一次,稀有難求,世上沒幾個人有幸瞧過。」換言之,他這次的「天良」用罄,下一次的「天良」再生又要等上一千年,這也代表他接下來的人生都不需要再使用到半丁點的「天良」。

  知兄莫若妹。

  司徒劍蘭不費唇舌替自己辯解半字,因為妹妹確實說得一針見血。

  天良呀……爹娘生他時忘了將這兩字擱進他的骨血膚肉裡,不能怪他有此「缺陷」。

  慵懶帶笑地垂低眸,金鐲子的光芒勾住他的視線。

  呀,想起來了,她叫一戒……這名字遺忘許久,他想過好一陣子,徒勞無功,也就不花功夫去思索,沒想到此時此刻無意之間就蹦躍出來——越是壓搾記憶越記不住,無心插柳卻成蔭。

  映在月光下的稚氣容顏,輕輕重複喃念了好些回的名字,就是」一戒」。

  怎麼連那張模糊的臉蛋,都清晰起來了?

  難道是因為戴上這只千金贖回的金鐲之故?

  「蘭哥,我知道你瞧見小廳那一長條排隊人龍而心情極佳,但也不用笑成這副德行嘛……」尤其他的五官本來就是俗稱的奸人相,只消一笑,高吊的眼角彎得很奸,懸揚的嘴角彎得很奸,連雙眉都挑得極奸,整張臉就擺明寫著「邪佞」兩字,只有瞎子才會看不出他的壞心思。

  「我笑不是因為那一長條等著排隊送銀兩上門的人群。」就算有,也只佔了小小一部分。

  「不然還有什麼更值得你眉開眼笑的事?」

  「只是想起一些忘了好久的記憶。」一張嬌憨的芙顏、一抹在她臉上浮現的顧盼,在幽月下停停走走、再三回望,都逐漸想起——

  而那一些記憶,讓他覺得開懷。

  「越笑越奸了……」司徒百合打了個哆嗦。以往她兄長一這樣笑,就代表他又想耍賤了,這次不知道前方又有怎生的造化在等待著他們司徒家呀……

  希望別是壞事。




  沉沉的夜,在驟雨狂風間,煩得無法寧靜。

  樹梢被不間歇的雨勢拍打得沙沙作響,教人無法細分屋外所有聲響是否全是單純大雨帶來,抑或別有其他。屋瓦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彷彿無數雙步履在上頭躡足踩過,雲際間隱約的悶雷聲,猶如有人交頭接耳在算計些什麼。

  書房裡,幾盞明燭照出一方明亮,屋裡靜悄得寧幽。

  驀地,窗扇被人狠狠撞開,數名黑衣刺客翻滾躍進書房裡,立即眼尖發現偌大沉黑的桌後坐著他們此次要暗殺的對象,眾人心喜,當中有人甚至張狂一笑,「曲無漪身邊沒有護衛,好機會!」

  雖然曲無漪左右佇立著一男一女,可那男人他們認得,他是曲無漪的貼身總管兼小廝曲練,是名練家丁,但武藝稱不上高超,只消一名刺客去絆住他的手腳,他便無法兼顧曲無漪性命。更何況夜近深更,曲練早已打起盹,眼下還是被刺客破窗而人才驚醒,睡眼惺忪不足為懼。

  至於那個女人,一臉憨樣,站在那裡像尊木頭人似的,八成是個苦命陪主子夜讀的小婢女,刺客們一點也不放在眼裡!

  銀晃晃的大刀刀影閃電般撲砍而來!

  大桌後的曲無漪披散著長髮,危上披著黑外褂,面對不速之客的反應僅止於挑眉、揚目,低眸、繼續鐵青著臉看帳,好似那幾名喊殺嚷打的刺客壓根不存在。

  「殺了他!」刺客間有人大喊。

  眼見大刀就要連桌帶人將曲無漪劈成兩段——

  鏗!

  憨樣小婢女反手抄來一柄細劍,擋下了幾乎要比她手臂更粗數倍的鋒利大刀,執劍的神態與方才傻呼呼佇在曲無漪身後的呆模呆樣全然不同,眼神凜滿殺氣。

  刺客們沒料到突然殺出程咬金,本以為會抱頭鼠竄的小婢女竟然忠心護主,膽敢與他們廝殺?好,夠膽!賞她一個好死!

  刺客一彎身,刺客二補上第二劍,卻被細劍擋回,她劍一橫,將刺客三偷襲的刀法破解,輕盈身子踩過刺客三的腦袋,蓮足狠辣地朝刺客四的左頰賞出腳摑子,將刺客四踢出窗外,藍色素衫還沒來得及追上她的旋身速度,飄飄拂揚在半空,她已經掄緊左拳,打碎刺客五的顎骨,右手細劍也不閒置,往身後一送,正好抵住刺客三的咽喉,屈起的右膝猛頂向刺客二,讓他差點連膽汁都嘔出來,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藍色衣衫才慢慢飄落回她身上。

  她氣息半絲也不凌亂,冷冷眸子掃視過一張一張刺客的臉孔,用眼神喝阻他們,誰敢妄動一下,她手裡細劍隨時有本事取命。

  刺客見識過她方纔的流利凜然,連呼吸都不敢過大,生怕激怒披著睡貓皮的猛虎。

  「將他們全轟出去。沒看到我心情惡劣嗎?!」曲無漪心情惡劣時最容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呼呼哈哈喝喝呀呀的,吵死了!

  「是。」藍衫姑娘領命,一腳一個,將刺客從他們躍殺進來的窗戶再踢出去。

  辦完主子的交代,她重新回到曲無漪身後佇著,劍一入鞘,她臉上肅殺表情全數消失,又恢復成刺客們一開始誤認為的憨呆小婢女。

  曲練揉揉眼,睡意總算有些清醒,動手將窗扇關起,幾名刺客已經逃得好遠好遠,遠到再瞧不見。

  「還好有一戒在。」讓他可以安心地偷偷打盹。否則依方纔的情況,他和爺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事,少說也會讓刺客在身上捅幾個血窟窿才能等到曲家家丁手忙腳亂進來救命。「不過……一戒,你臉上的表情實在落差太大了,也難怪那群刺客會以為主子身旁沒半個護衛。換做是我,我也只會當你是個丫鬟。」而且還是府邸裡老摔破盤子茶杯的迷糊小蠢婢。

  一戒聞言,將目光瞥向曲練,表情憨得像還沒睡醒。

  剛剛將刺客一個一個教訓得像條挾尾狗的神氣女俠跑哪兒去啦?

  哪有人在握劍時才會轉變成盈滿殺氣的狠辣殺手,劍一離手,氣勢就會化成綿糖,端也端不起來?

  真想知道她那張臉色是藏了什麼機關……

  「曲練,你嘀嘀嘟嘟的,是也想讓我叫一戒將你踢出窗去嗎?!」曲無漪無法容忍的,不單單是刺客的吵雜聲,也包括了曲練的悠哉閒聊聲。

  糟糕,被遷怒了。曲練趕快陪笑,「爺,我知道你為了《幽魂淫艷樂無窮》被人盜印的事情而不快,您先別氣——」

  「不快?我根本是暴怒了!」曲無漪大掌一揚,將桌面上的帳冊全掃在地上,「盜印者一本書能淨收十萬銀兩,扣去一些貪圖小利的私印雜商不算,這處書肆至少盜印六冊《幽魂淫艷樂無窮》!你明白六十萬銀兩有多少嗎?!」曲無漪黑眸瞇得細細的,這還是最少的估算!

  「呃……是不太明白。」他這輩子也沒機會摸過這麼大筆的銀兩。

  曲無漪冷哼,「能讓你吃上十輩子的芝麻大餅還有剩!」

  「這麼多?可是我們一直有派人去查盜印咱家淫書的書肆……雖然是查到了些小雜商,但都不是我們在找的。那時我列了四城間大大小小所有書肆名稱,一間一間去刪,但還是找不著。」曲練很想雙手一攤,做出無奈行徑,但顧及主子會惱羞成怒,叫一戒砍了他的雙手,他只好認真抱拳,面露遺憾。

  「能印出和我們一樣品項的書冊,不可能是小店小鋪。瞧瞧有哪間書肆在短期內坐大,書肆主人在短期內出手特別闊綽。」桌上唯一沒被掃下地的是一本盜印的《幽魂淫艷樂無窮》,曲無漪意興闌珊地信手翻覽——他不怪曲家派去的人查不出盜印商,因為連他都差點被唬弄,以為這本是出自曲家書肆,從書皮選紙、內頁、刻字、仿圖,學得九成相似。

  「這點我也注意過,但在三年之內都沒有這樣的書肆。」不然就是那書肆的主人太精明,和他們想到同樣一層顧忌,所以行事低調。

  「……明兒個一早,去找斐知畫過來。」

  「您要讓斐知畫用秘術找出那書肆主人?」會用到秘術師斐知畫出馬,就代表曲無漪鐵了心腸,要揪人揪到底,不再忍氣吞聲。

  「我不會再放縱那傢伙依附在我曲家,吃我曲家肉、飲我曲家血,天底下沒有如此便宜之事!既然是書蟲,唯一的方法當然是除之而後快,輕饒不得。找到人之後,讓一戒去辦。」曲無漪丟開偽冊。

  「一戒?」會用到一戒出馬,那可不像以往派幾名曲家管事去砸店找麻煩的簡單,幾乎是篤定要讓一戒腰纏的那柄細劍好好狂飲鮮血……嘖嘖。

  主僕兩人談的事是何等血腥,但當他們同時將眼神落在將要去執行這道格殺命令的殺手臉上,她仍是一派嬌憨,愣呼呼地將氣氛一掃殆盡。

  「一戒,把劍抽出來。」曲無漪擰著眉心道。

  「……是。」

  細劍柄握在掌手,從劍鞘裡滑出——她的眉宇凝起英氣,活靈的眸子不再溫馴,瞅人的味道像冰冷瞪視。

  好,面對這種殺氣騰騰的神情,才有辦法繼續撂狠話,不然看著一戒那張臉,讓人覺得只能閒聊青菜一把幾文錢、對街王大嬸娶新媳婦、昨夜鄰家小黃狗一胎生六隻的悠哉話題……




  流墨般的青絲在腦後系成髮束,再盤綰成髻,以三支素釵牢牢固定,那三支素釵表面上看去與尋常姑娘家盤髻的釵花無異,但實則是三柄藏在木釵裡薄若柳葉的輕匕,一取下便是利器。

  一戒在雙腕間纏上臂韝,將窄袖束起,使她活動更加靈活方便,但即便她一身勁裝打扮,那張略嫌稚氣又不精明到有點蠢的容顏還是讓人瞧不出她身懷絕學,而且另一個身份還是曲無漪背後的闇影殺手,護衛著曲無漪的生命,也替曲無漪奪走敵手的生命。

  沒人規定武藝高強的人,也得要有一張武藝高強的臉,她就是最好實例。

  微微下垂的細柳眉,烏黑圓亮的星眸,小巧豐盈的唇瓣,巴掌大小的白皙花顏……她的模樣不差,但活脫脫就該是賢淑溫柔地執著針線繡衣,或是捧著一簍衣裳到河邊清洗的勤勞美少婦,她長得太無害、太善良,尤其是不開口,只拿一雙水亮亮的眼瞅人時,像極了撒嬌的幼貓。

  不過也因為這張臉孔,讓她省去不少麻煩事。她曾經在除掉一名敵人時來不及脫身,只能倉皇冒充成敵府小女婢,沒想到官差連掃都不掃她一眼,就直接將她推出大廳,連帶賞她一句「閒雜人等出去!」足見她那副無害又無辜的長相多能蒙騙人。

  「……在紙鳥上點出雙眼,跟著紙鳥尋找出盜書者,然後格殺勿論。」她盯著掌心裡的藍皮紙鳥,嘴裡喃喃說著曲爺將紙鳥遞給她時的命令。

  她知道這紙鳥裡,藏著秘術師斐知畫的咒術。她不懷疑他的本領,當然更不懷疑曲無漪的命令,他要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無關私人感情,只是因為她自小到大就被爹爹師父教導著服從,服從選定的主人。

  雖然曲無漪對她而言,只能算半個主人,她仍願意聽命於他。曲無漪性子雖差,但不至於過惡,待在他身邊還算愜意,有一天沒一天地過日子倒也好,她不討厭,況且不用像爹爹師父,成天光忙著替人人想殺想宰的小王爺擋刺客,三餐來不及扒上兩口便要應付刺客根本是家常便飯,累得像條狗那般可憐兮兮,相較之下,她很心滿意足的。

  可是爹爹師父老是歎息叨念,說曲無漪手上沒有她的雙龍金鐲,名不正言不順。

  那鐲子,是主僕間的信物,甚至可說是認鐲不認人,當他們一族將鐲子奉到主人面前,也代表著獻上忠誠。

  她的金鐲,卻給了另外一個人。

  司徒劍蘭。

  她還記得他的姓名,還有他說話時,眉眼挑挑的壞模壞樣。

  她那時年紀小,不太明白金鐲對她的重要性,所以把金鐲給了對它一臉垂涎的司徒劍蘭,那時他還高興地笑了,讓她看了也好開心。

  回家後當然少不了被爹爹師父處罰一回,嚴令她去向他追索回來,但往哪追呢?連她想對司徒劍蘭報上自己姓名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哪有方式尋回他?

  她在林裡往返尋找了五天,最後還是爹爹師父心軟,才允許她回家。

  她憨憨地問過爹爹師父,失去的金鐲為什麼不再打造一隻就好?爹爹師父回答:如果金鐲的意義僅是弄丟了就再打一隻那般容易,它就毫無價值。

  如果金鐲沒給司徒劍蘭,那麼擁有者大抵也脫不了曲無漪吧。

  「按照爹爹的觀念,司徒劍蘭才是我的真主子,曲爺只是備取,也就是若一輩子都無緣再見司徒劍蘭,我就一輩子伺候著曲爺;若司徒劍蘭出現,我就該改伺候司徒劍蘭……爹說,這不叫背叛,而是命定,命裡注定……」不過前提是,司徒劍蘭沒當了金鐲——她心裡一直認為司徒劍蘭應該在轉身離開她眼前的下一刻就上典鋪去換銀兩了。不知怎地,她清楚司徒劍蘭一定會這樣做。

  一戒把玩著掌心裡的紙鳥,用嬌傻的表情同它說著,「希望金鐲子還在他手裡,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跟著他了……」

  她並不是討厭待在曲無漪身旁做事,只是……

  更想念司徒劍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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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4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是很想念司徒劍蘭沒錯,但從沒有一回如此渴望不要在此時此地見到他。

  或者,那只是一個和司徒劍蘭有著神似模樣、神似笑容的男人?

  這也不無可能,因為天底下要找到幾分相似的人並不困難;再者,她見到司徒劍蘭已是數年前之事,他的容顏會轉變成怎生俊朗也不是她能完整料測到的。

  然而,一眼見到在廳裡與一名女子說著話、沉沉低笑著的他,她便直覺肯定他是「司徒劍蘭」,不會錯的。

  他變得好高,臉龐削長,少掉許多許多的童稚青澀,眼尾好似更挑高了些,笑起來的時候比她那時見他更深沉……

  一戒眨了眨眼,神情困惑,又在窗外暗瞧他好半晌,緊接著輕「呀」一聲,又趕忙摀住自己的嘴,沿著牆面蹲低身子。

  他手上戴著她的雙龍金鐲!

  雖僅是匆匆一瞥,但他腕上流轉的金光已經讓她瞧得夠明白了。

  「他沒賣掉鐲子……」心裡好驚訝,也有少許的開心。

  嗯,可以開始懷疑他不是司徒劍蘭了,真正的司徒劍蘭應該是不會留下金鐲的。

  但假的司徒劍蘭更不應該會戴著她給的金鐲子呀!

  「可是紙鳥找到的人也是他……他是曲爺要殺的人,可是我不殺他,絕對不要。」一戒懊惱地說著,掌心裡的紙鳥幾乎要被她揉爛,它在掙扎,一方面因為一戒越收越緊的手勁,另一方面則是它要找的人就在屋子裡,依照斐知畫的咒術,它必須要來到那人面前自燃,咒術才得以解除。

  「你有沒有找錯人呢?他不是曲爺要找的吧?是我想見司徒劍蘭,所以你才帶我來的吧?」明知道紙鳥不會答腔,她還是傻問了,但又清楚斐知畫不可能明瞭她想見司徒劍蘭的思忖,自然更不可能為她繪製找人的咒術。她與司徒劍蘭的相遇,她沒對曲府任何一個人提過。

  一戒鬆開手,讓被扭折得有些不平整的紙鳥飛起,側著身子,仔細睨清紙鳥直直朝司徒劍蘭飛去,然後在司徒劍蘭面前自燃殆盡。

  她失望歎口氣,紙鳥找的人確確實實是他。

  「哪裡飛來的怪東西?」司徒劍蘭拂去衣袖上沾到的焦屑,對於突如其來的小火團感到不解。

  「我方才好似看到一隻紙鳥,飛到你面前時才燃起來的。」司徒百合也嚇了一跳,她朝屋外瞧,沒瞧見側縮角落的一戒。「會不會是外頭孩童摺紙給飛進咱們家?」

  「那倒奇了,孩童摺的紙鳥會燒起來?」是神乎其技嗎?

  「不然哩?」

  「我也不是很確定。」司徒劍蘭想了想,從他這個方向瞟去的餘光卻瞥見窗紙上的人影,若不細瞧,只會當那是樹影罷了。

  他朝司徒百合勾勾長指,在妹子湊耳過來時低道,「感覺這紙鳥,像在探路。」

  「探——」司徒百合的嘴被他摀住。

  差點壞事!司徒劍蘭賞她一記白眼。

  司徒百合點頭表示自己會當心,司徒劍蘭才放開她的嘴。她仿著他的悄聲,「探路?探什麼路?」

  「我說了不是很確定,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天外飛來一隻紙鳥,似乎不單純。何況——」司徒劍蘭並起的兩隻長指抵在她眼前,司徒百合一開始還不懂其用意,後來定晴一瞧,才看見他長指間拈著一塊指甲大小的殘紙,那是紙鳥來不及燃盡的部分。

  「這是……」她看不出端倪,只瞧清那塊殘紙是藍色的。

  「《幽魂淫艷樂無窮》。」司徒劍蘭高深一笑,眉峰輕揚,顯得戲謔。他識出這是《幽魂淫艷樂無窮》的書皮用紙,而且還是他們司徒家用的。

  司徒百合一聽到這書名,就不得不想到他們兄妹倆盜書的事、再想到盈餘、又想到她可以買好多漂亮絲綢做衣裳、還有許多可口的食物,思緒又繞一圈,這書名同時也讓她想到它的正牌印書商,小小倒抽一口冷息。

  「難道是曲——」

  「噓,外頭有人聽著呢。」

  「蘭哥,我猜對了,是不?!」終、終於也等到這一天了嗎?!惡人終有惡報了嗎?!盜印別人家暢銷書冊的報應終於來了嗎?!做壞事終究逃不過天罰嗎?!她果然不該誤入歧途嗎?!嗚。

  「八九不離十。」司徒劍蘭的回答無疑是賞了司徒百合一記狠拐子,將她最後的希冀給打得支離破碎。

  「怎、怎麼辦……」雖然決定和兄長一塊踏進盜印的死胡同裡,老早也有了不怕死的決心,只是真正面臨曲府派人上門的情景時,她還是無法克制地害怕呀!

  「我想,這幾天應該會有行動,看看是要暗殺或是攤牌吧。這些天夜裡八成沒法好好睡了。」他若是曲無漪,也不會太沉得住氣。只要確定了他的身份,當然是越快拈除他越好。

  司徒百合答不了腔,上下排的貝齒打顫得卡卡作聲。

  「妹子,你等會假意上街,然後躲到客棧裡,暫時別回來。」

  「呀?可、可你呢?」

  「我倒想會會曲府的人。再說,要是咱兄妹倆都逃的話,不是更擺明告訴曲無漪,我們心裡有鬼嗎?」

  「那我也留下來好了……」司徒百合不甘不願地硬擠出這句話,以彰示她兄妹情深。

  「免了免了,有你在,反而礙我手腳。說不定我原可全身而退,卻為了護你安危而下場淒慘。」司徒劍蘭壓根不被她的義氣感動,還嗤之以鼻,冷笑以對。

  「你怎麼這樣說……」把她看得好扁。

  「明明就鬆了一口氣嘛。」還裝!當他司徒劍蘭是今天才認識她嗎?也不想想是誰替她把屎把尿,將她拉拔到如此亭亭玉立、嬌俏可人的,她腦袋瓜子裡藏了什麼主意,他會不明白?

  被看穿心思的司徒百合只能噘嘴,沒立場為自己辯解。

  「蘭哥,但你不懂武,真的有辦法面對曲府的人仍平安無事嗎?」她知道兄長可不是那種表面看起來像書生,實際上身藏千百招武林絕學的隱士,他有幾斤幾兩,她做妹妹的最清楚——「金玉其外、敗絮其內」這句話就是專門為他而生的。

  「那麼就只能祈求曲府派來的人,不是那種不聽別人說話,一劍就砍來的莽夫囉。」如果是的話,他這條命也太容易取了,簡直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蘭哥,你以前一遇到麻煩都是逃第一個的,這一次為什麼——」

  他們司徒家的家訓不是該孬時就要孬,絕不逞英勇嗎?她自小到大也是這樣被哥哥教導的,現在他如此反常,她好不習慣。

  突然想充當英雄嗎?

  還是……兄妹間感人的深情?

  如果是後者,她真的感動得想哭……

  司徒劍蘭朝她咧嘴笑,活脫脫就是一張惡人相。

  「事實上,我是打算拿你當誘餌,等你逃出咱們家,曲府的人一定會先追著你跑,我再趁機收拾包袱離開。」嘿。

  「……」

  蘭哥,雖然明知道你這句話不是出自於真心,可是你那張臉實在是太像書裡壞人被揭發陰謀而露出奸佞邪肆的真面目……司徒百合不由得認真思索他是不是不小心說出心底話。

  推她出去當送死先鋒,然後自己再快樂逃命去……

  蘭哥,我可以相信你是在說笑的吧?

  嗚?




  當天夜裡,一戒潛到司徒劍蘭的房門外,她手上握著細劍,熟練且俐落地挑開門閂,絲履貓步進到他臥房裡,伸手難見五指的闇黑並不能阻止她正確無誤地來到床帳前。

  她今夜來,不是為了殺他。

  她也很清楚,自己不會對他動手。雖然這意味著她必須違背曲無漪的命令,也知道背叛曲無漪會有什麼下場,但她不害怕,也沒有太多掙扎,就是想這麼做——就算沒有金鐲子,她仍會做出這項決定。

  她收回劍,伸出手,輕輕撩起床帳。

  「來殺我的嗎?」一道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她一怔,回過頭,瞧見後方的椅上坐著人,火摺子一亮,點燃了燭火,照亮屋子的同時也映照出司徒劍蘭飽含笑意的無懼臉龐。

  「司徒劍蘭……」一戒輕喃出他的名字。

  「嘖,我還以為曲無漪派來的人會再猙獰一些。」千猜萬想就是沒想到曲無漪找了個……女娃兒來尋他晦氣。曲無漪實在太看輕他了,好歹也該找高手中的高高手來與他周旋才算禮數吧,看到這樣的殺手,他有被人看輕與羞辱的感覺。

  這女娃兒有點面善……那副嫩生生的模樣,好眼熟。

  「你不記得我?」

  一戒突來的問句使得司徒劍蘭挑高眉。

  她會這樣問,代表他真的見過她,但是在何時何地呢?

  他的思付沉默讓她芙顏上展露的神情顯得失望,杏眸上鑲嵌的那對黑眉喪氣垂下。

  這號表情……他確定見過。

  司徒劍蘭越是回想,反而腦子裡越是一片空白,但他餘光瞄見自己的手腕,雙龍金鐲映入眼簾的同時,一個烙在腦中的名字也不禁脫口——

  「……一戒?」

  一戒怔訝地望著他,她無法看到自己現在舒揚了眉頭的喜悅樣落在他墨色眸間,只聽到自己聲音裡有藏不住的歡欣。

  「原來你那時有聽到我的名字……」而且還記著。和她一樣,牢牢記著。

  「一戒。」司徒劍蘭又重複一遍,這一回不帶任何遲疑,因為她的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她表現得太過熱絡與期待。「你就是曲無漪派來的人?」

  「是。」她頷首。

  「派來取我性命?」

  「我不會殺你。」她澄清來意時,口氣有些急,想要他信她。

  「喔?為什麼?你出現在這裡的目的,應該就是殺我,不是嗎?」

  她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見他不解,她簡單解釋,「是命令,但我不會。」

  「為什麼呢?」司徒劍蘭直視她的眼,炯炯審視她的眼神,很令他吃驚的是——這女娃兒眼裡清澄得不可思議,她是認真而誠實的。

  「因為你是司徒劍蘭。」

  「因為我是司徒劍蘭?」司徒劍蘭彷彿聽到多有趣的戲曲兒,忍俊不住哧笑,「如果我不是司徒劍蘭,我就非死不可?」

  「對。」她從來沒背叛過曲無漪的命令,如果曲無漪下的是格殺令,她也會去做,但那不包括「司徒劍蘭」。

  「因為我救過你一命?」現下是來報恩償情的囉?

  「不是那麼單純……嗯……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這緣故,也因為雙龍金鐲,還有……」還有她也說不清的感覺,一種決計不容任何人傷他半根寒毛的感覺。她不知道如何完全表達心裡的想法,句子說不齊全,臉上的表情正寫著她氣惱自己詞拙。

  司徒劍蘭沒有收回緊盯在她臉上的目光。即使燈火昏黃膏失昏,她頰邊生起的兩朵紅霞卻坦率落入他眼底,讓他心裡瞭然。

  原來——

  有人喜歡他喜歡得緊哩。

  他不會瞧漏眼,這種嬌態,他可是在不少姑娘眼中見過,摸得相當透徹。

  這一點,倒是可以利用……司徒劍蘭深沉地勾起了唇角,當他再度開口時,嗓音轉為沉柔。

  「一戒,你改變好多,所以我第一眼才沒辦法立刻認出你,你不會怪我吧?」司徒劍蘭起身走向她,微傾身與她平視,長指撥開她頰畔的髮絲,指腹不經意滑過她的肌膚,轉了話鋒,「我沒料到夜夜夢裡想念的小女孩現在竟然出落得這麼美麗,吃了一驚呢。」他黑眸彎笑,彷彿正說著很喜悅快樂的事。

  一戒瞠圓了眸,頰上的火熱竄起,有些羞窘。她很少注意自己的外貌,也極少有人證過她美麗,而且這番話從司徒劍蘭口中說來,使她更不知所措。

  咬唇咬了好半晌,她才木愣細道,「你……一直都掛記我嗎?」

  他……方才說,夜夜夢裡想念著她呢……

  「那是當然,我害怕你二度尋死,害怕自己沒有第二次機會來得及救你,若真如此,我會自責內疚一生。」他說得好輕柔。

  「我……」一戒低下頭,所以沒捕捉到他眼中一閃即逝,隱藏得極好的城府。

  聽見自己心窩口鼓噪的聲音,她不斷吐納,試圖平復慌亂,「一直以為你不會記得我,一直以為那隻金鐲子你會當掉它……」

  所以當她知道他記得她,也知道他仍留著金鐲子時,她好開心。

  「傻姑娘,怎麼可能呢?你說這隻金鐲子是要給命定之人,當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時,我便打定主意絕不讓它離身——」只是需要銀兩時,他不介意拿它去換幾十兩來花花。這當然是心裡話,不能說也不能表現在臉上。「我那時年少,沒考慮太多就收下你的金鐲,它對你很重要吧?我不能收如此貴重之物,一心想還你,卻尋不著你,眼下正好,我立刻脫下鐲子還你——」他作勢要摘下金鐲,臉上收放自如的偽善可是演得不含糊,至少一戒是完全相信了。

  「別——」一戒雙手並用地攀住他的手,瞧見他看她的目光,她很快又收回玉荑,聲音雖然細小,但相當堅定,「你別摘,這金鐲的主人是你,我認定這一點,不會改變的。」

  金鐲子給他,她從沒後悔過,更不曾有過將鐲子要回來的念頭。

  「可借你和我必須為敵,倘若你今天聽從曲無漪之令來取我性命,我也不怨你,只是感歎我們無法回到那一次在湖畔相遇的單純……」

  司徒劍蘭眉心輕蹙的模樣,讓一戒好想伸手替他撫平那一道道攏聚的皺褶。

  他看穿她的心思,給了她一記笑容,企圖讓他看起來更加可口。「不談這個了。曲無漪待你可好?有沒有如外頭傳言,他那性子會欺陵下人?」

  他的關心讓她心頭一暖,那唇揚的笑更讓她心窩口鼓噪失速,她抿揚著與他重逢的喜悅笑靨,柔聲道,「他待我不差。雖然偶爾心情惡劣時會朝我們大吼大叫或是甩鞭子恫喝,但不至於稱為惡主子。」但曲練總管的感觸會和她完全不同吧,因為曲無漪甩鞭子頭一個打到的人都是他。她腳程快,還沒被誤擊過。

  「只是仍當你是下人。」他口氣惋惜。

  「這也難免,他畢竟是主子。」

  「你不該被如此對待。」他表情心疼,為她不平。

  「……」這就是被人呵疼的感覺嗎?有個人這麼憂惱著她、擔心著她,為她打抱不平呢。

  「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我心裡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司徒劍蘭將她輕輕推坐到椅上,從木櫃裡拿出好些個木罐子。

  先打開頭一個木罐子,裡頭是香味四溢的卷花糕,他拿了三個給她,接著又打開第二個木罐子,拿出幾塊桃花般色澤的軟米糕擱在她掌心,第三個木罐子是乾果,第四個木罐子則是甜甜的蜜糖梅,才一眨眼的工夫,她雙手裡滿滿全是吃的,讓她不知該從哪一項下手。

  「別客氣,這些甜玩意兒姑娘家一定喜歡,嘗嘗。」吃了甜糕,就乖乖認命上勾吧!他都已經拿美色當餌了,別浪費他的造作和這些美食。

  「好。」一戒從卷花糕先嘗起,一咬下,滿嘴甜美的花香,外卷的甜面皮綿綿密密的,味道清爽,她三兩口就全吃淨,還忍不住再多吃一卷。「好好吃……」

  「喜歡吧。也試試桃花米糕,來。」他慇勤招呼她,繼續撒餌。

  「你也吃。」她將手上的桃花米糕分給他。

  司徒劍蘭沒拒絕,但也沒騰出空手來接,只是咧開嘴,等她自動自發將桃花米糕送進他口中。

  一戒屏著息,軟軟的桃花米糕在她拈握的指腹間微微顫動,雖然她大可不為此緊張,不過是塊軟糕到他嘴裡的簡單舉動,她應該寬心看待——

  她努力克制纖指顫抖,好不容易才將桃花米糕靠近他唇前幾寸,只消他傾個頭,就能吃著米糕。

  司徒劍蘭彷彿無意,但又惡意得很明顯,他銜住桃花米糕的同時,連同她的食指與拇指含入溫熱唇間,隱隱露出唇瓣的漂亮牙齒扣住她的手不放,灼熱氣息從他咽喉輕緩吐納,幾乎要燙傷她的指。

  一戒像嚇呆了,她沒面臨過這種……這種曖昧的狀況,至少沒有男人有膽叼著她的指不放——除非,他想要她幫忙打斷他上下兩排牙關。

  但司徒劍蘭應該沒有這種嗜好及打算吧……所以她無法做出任何正常反應,例如掄拳打碎他的牙或是顴骨,只能手足無措地與他的視線相纏。

  一戒試著從他口裡將兩隻指頭抽出來,但徒勞無功,她緊縮著喉頭,訥訥提醒誤將她的手當桃花米糕品嚐的男人,「那是……我的指。」

  「喔?我以為……我叼著的,是桃花米糕。」他說話時,含糊回應著她的聲音在笑,牙齒在她指節上輕輕蹭磨,溫舌隨著沉嗓滑過她的膚,他口中的濕潤熱度像火炬,將她的指當成引線,燃起了快速的火苗,不消片刻已竄燒到她的腦門,讓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泛出潮紅。

  真生嫩的女孩,全盤心思都無處藏,使他更篤定要擺佈她是件易如反掌之事。原先他只想試試自己能影響她多少,這下看來,要搓圓捏扁都隨他高興,收穫不小呵。

  「沒咬疼你吧?」他猶如一頭饜足的獸,放開嘴邊美味。

  一戒漲紅著臉蛋,雙掌捂著烙有他淺淺牙痕的指,猛搖頭要他放心的模樣好生可愛。

  「那就好。」他笑沉,心滿意足咀嚼嘴中的桃花米糕,也咀嚼著那句藏私的悄話:那就太好了。釣在竿上的魚兒,再無法逃掉了……

  他心裡已經想好,該如何利用她來還曲無漪一份回禮。

  一份料想不到的回禮。

  司徒劍蘭再問,淡淡的閒聊,實則探問,「你跟在曲無漪身邊多長時間了?」

  「再兩個月就滿八年了。」

  「喔?那不是一段短日子。你應該相當忠心才是,否則他也不會留你如此久。」他故做沉吟,「如果你是礙於我那微不足道的救命薄恩而不得不違背他的命令,我情願你乖乖聽他的話,拿我的首級去換他對你的信任,至少你不用扛起失職罪名,也好有個交代。」這當然是偽話,不帶任何真心誠意。

  見她要說,他擋下她,續道,「是我自己先犯著他——明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光明磊落,對於曲無漪派人找上門,我也早做好心理準備。唉,若我有本領,這種踩在薄冰上頭的危險事,說什麼我也不會去做。損人不利己,但求溫飽罷了……」他眼神一柔,「不過我作夢也沒想到,能在死前再見你一面,時常怨天尤人的我,這回也真要謝老天待我不薄……尤其能死在你之手,真是極好。」

  「我不會殺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傷你。」一戒終於找到開口時機,慌忙重申。

  「我說過,你毋需介意什麼救命之恩——」司徒劍蘭自然佯裝憂心,眼裡流露出為她思量的情愫。

  一戒緩緩握起他戴有雙龍金鐲的手,「你有金鐲,我便護你。」

  她認真的態度讓他揚著雙眉。

  嘿,這金鐲的功效如此之大嗎?感覺像是拿到了免死金牌一般,看來當日贖它回來是正確選擇——原來他當時肯花下大把銀兩,不單是因為捨不得它,而是老早有預感有今日?

  司徒劍蘭沒讓自己的忖笑表現在臉上,只讓自己看起來像深受感動。

  一戒望進他的眼底,娓娓再道,「你是司徒劍蘭,我更要護你。」

  一字一字,遠比前頭一句更肯定。

  他微怔,她的面容明明就是憨模憨樣,為什麼說出這話時竟如此令人折服、令人震撼?

  但司徒劍蘭的失神僅是片刻短暫,他很快又恢復原先的神情,目光從她握著他手腕的金鐲上挪,如鷹般擒獲她的。

  「即使,背叛曲無漪?」

  「即使,背叛曲無漪。」

  他說的,是問句;她說的,卻是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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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0: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似乎……容易到讓我不得不懷疑,她也在撒網、在探我虛實,和我虛與委蛇,等著我以為牢牢掌握她的同時,再伺機反撲。」

  司徒劍蘭思緒深沉,揚眸眺覷對窗鄰房的一戒,一切平順得使他生疑。

  說不定,成為上勾魚兒的人,是他。

  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不會輕易信任她,信任一個跟在曲無漪身邊將近八年的殺手——不,除他自己及司徒百合之外,他不會信任任何一個人。

  他生性向來多疑,從不信甜言蜜語,越是甜嘴甜心的話,背後隱含的毒淬得越多。她那時的一字一句,聽在他耳裡,不過是口蜜腹劍,就如同他對待她一樣,沒有一個字是出於真心,哄她騙她的好聽話也不過是字字算計。

  他雙臂環胸,看著對扇窗裡的她拿著抹巾,認真擦拭小廂旁裡的桌几,似乎準備長住下來,他彎勾唇角,肩靠在窗畔,流露滿滿譏諷的冷笑。

  「是該讓你露出馬腳來了。」

  如果她不像她外貌所展現出來的迷戀他,她的眼神、她的舉止、她的誓言都只是作戲,那麼他就要扯開她的假面具,可不會踩進她——或者該說曲無漪布好的陷阱裡。

  一戒可沒他的複雜心思,她整理著這處最靠近司徒劍蘭的小廂房,裡頭擺飾簡單,有床有幾桌,其餘再多也沒有了,但對她而言已太足夠,她要的只是由窗扇外望去,就能輕易瞧見司徒劍蘭的窗房,讓她能隨時注意他的安危……隨時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就好。

  她也不懂自己為何這麼渴望留在他身邊,好似他身上有股吸力,讓她不由自主想靠近他,就像飛蛾趨火,想貪得光亮及溫暖,對它而言,那火光就是耀日。

  明明只在好多年前見過他一回,她越將他記得好牢,偶爾在夢裡,她都會回到初遇的湖畔,與那位貪討雙龍金鐲的少年見面。

  夢裡,他還是笑得好壞,一副當她好傻好笨的恥笑模樣。

  夢裡,他的聲音清亮如昔,要她報恩的嗓音同樣正氣凜然。

  夢裡,她站在他面前大聲地說出她的名字,一點也不怯怯懦弱。

  夢裡,他惡意揉亂她的發,邪佞佞地說:我當然記得你。

  每次夢到他,她都是笑著醒來,從不會因為從夢境回到現實的失落而難過,對她來說,只要有他的出現,那就是好夢。

  「可是曲爺那裡……總是得回去一趟,也不好半句不吭就離開……雖然曲爺定是不會原諒我,但……我心意已決。」就算面對曲無漪的暴怒,她仍有自信不顫不抖地說出這番話。即使她知道背叛曲無漪的下場絕不會太好死,她也不會因而退縮。

  「若真能留在司徒劍蘭身邊,同時也意味著……必須和曲爺為敵了。曲爺不可能高抬貴手輕饒盜印《幽魂淫艷樂無窮》的人,司徒劍蘭似乎也沒打算收手,這兩人……都很任性。」她輕歎也輕笑,覺得男人在某些時候很孩子氣,尤其是爭氣魄時,顯得特別嚴重。

  笑容很快消失在一戒臉上,因為「曲無漪及司徒劍蘭都任性」的這個事實代表這兩個男人無法相容,更遑論和平共存,走到兵戎相向的地步她也不會驚訝。只不過卡處於兩人之中的她,該如何取捨、如何斟酌,是件難事……

  她是定要保護司徒劍蘭,不允任何人傷他,然而若司徒劍蘭命她將劍直抵向曲無漪,她也難以出手,畢竟八年的主僕情誼也非說斷就能斷得乾淨。

  「哎……」如果雙方能歇戰當然是再好不過,可惜她不認為兩個男人誰願意先低頭。再說,的確是司徒劍蘭先有錯,盜書不是好事,她不能因為站在司徒劍蘭這邊,就粉飾他的惡行。

  「勸司徒劍蘭別盜《幽魂淫艷樂無窮》,改行去做些別的事就好……不知道他聽不聽得進去?」

  —戒有感而發,停下擦拭桌面的手,不經意瞧見指節上仍留有淡淡牙印子……那一點也不疼,只是思及它曾經被唧含在司徒劍蘭口中,她就忍不住要臉紅。

  司徒劍蘭……

  她的眸不由自主揚起,往他所在的房舍送去,想要瞧著他的笑,若能與他四目交會,她就能開心老半天,想想也覺得自己真容易饜足呵。

  然而這一眼,怔斷她所有胡思亂想,她的身子比神智更快做出反應,蓮足踢起擱在桌腳邊的細劍,右手擒緊劍柄,銀光一閃,細劍出鞘,她躍出窗欞,足不點地,奔過兩房間相隔的小花圃,劍身猛送,擋下司徒劍蘭房裡出現的蒙面黑衣刺客。

  一戒將司徒劍蘭護在身後,細劍化為大張毒牙的蛇,招招直攻蒙面黑衣刺客的勢缺,黑衣刺客自是不敵她的反擊,節節敗退,三招不到,黑衣刺客已敗在她劍下。

  「是誰派你來的?」一戒手裡細劍冰冷地抵住他的喉,只消一抹就能送他歸西。

  「是……」露出黑巾外的雙眼佈滿駭怕,不住地往她身後的司徒劍蘭瞅。

  一戒沒瞧見她背對著的司徒劍蘭輕輕搖首,在暗示著黑衣刺客噤口。

  黑衣刺客咽嚥唾液,滾動的喉結更能感受那柄細劍有多鋒利,他在司徒劍蘭的目光指示下佯裝出凶狠,「要殺要剮隨便你,你別想從我口中套出任何字!」

  好,夠英勇!蘭爺,要加銀兩給我喔。

  「一戒,當心他咬舌自盡。」司徒劍蘭在她耳邊提醒,「通常撂完豪語的傢伙,接下來就是尋死,這是書裡戲裡最愛的橋段。」他會在此時此刻做出點醒,看似是同一戒說著,實則是告訴黑衣刺客,為求演戲逼真,他得自個兒挑個好時機,朝舌上咬道血口取信於一戒。

  咬、咬舌?蘭爺,您之前沒交代要演這出呀!

  「在他咬舌之前,我的劍會先削斷他的牙。」讓他想嚼斷舌根都做不到,求死不能。

  「也就是說咬舌這事只能做白工囉……」司徒劍蘭喃喃低聲。

  好,這招不成再換別招。他從懷裡摸出匕首,快速在手臂上劃下一刀——這一招苦肉之計,是為探她虛實,也是為黑衣刺客脫身。

  「你說,如何處置這名刺客?」一戒問道。

  「嗯……處置他之前,不如先來處置處置我吧。」司徒劍蘭悶悶抽息,齜牙咧嘴。

  一戒猛覺鼻間嗅著腥味,又聽他如此說著,回頭觀去,已見他袖上鮮紅一片。

  「你受傷了!」她瞠目結舌,被他臂上的紅艷扎得眼疼。

  「挨了一劍,不打緊。」他擰著眉,卻安慰她。如果知道會這麼痛,他不會採取苦肉計……嘖嘖。

  「你竟然傷他!我饒不得你!」一戒手裡細劍就要往前送去,斬斷黑衣刺客的喉,司徒劍蘭卻突地屈膝倒下,她顧不得黑衣刺客的死活,慌亂抱住他的身子。

  「一戎,別為我殺人。」司徒劍蘭好似相當困難地擠出這句話。懸在一戎肩胛後的手掌卻不斷朝黑衣刺客揮揚,要他趁機逃命。

  黑衣刺客如獲大赦,連滾帶爬地抹油逃了。

  一戒不想輕饒傷害司徒劍蘭的人,整顆心卻被他強忍痛楚的沉吟給揪緊——事實上她大可拿細劍當箭用,反手射出,同樣能讓逃之夭夭的黑衣刺客成為劍下亡魂,但司徒劍蘭要她不殺人,她便不殺。

  「讓我看你的傷。」她容顏上全寫滿了擔心。

  「小小皮肉傷而已。」他也沒打算自己劃出多大的刀口,力道上自是小心斟酌過。

  一戒可不像他這般輕視傷口。萬一刀上有毒,小傷口同樣也會致命!

  她扶他上榻,小心翼翼割開他的臂袖,所幸傷勢真如他所說,皮肉之傷,她才緩緩吁口氣,但柳眉沒有馳懈放鬆。

  「你為什麼不呼救?假如我沒有發覺,你很可能連命都丟了。」她找來傷藥替他包紮,語氣裡淨是無法諒解——無法諒解在自己的保護之下,竟還讓他見血。

  「來不及。」是呀,來不及。他都還沒和黑衣刺客商討好演戲的細節,就見一戒殺進房來,一切都只能倉卒應對,見招拆招。

  他還以為這姑娘只會皮毛的拳腳功夫,沒料到她如此厲害,操劍如行雲流水,身子那般纖瘦,使起劍招卻力勁十足,毫不含糊,就連芙顏表情都脫去蠢哈哈的摸樣,五官彷若凝上冰霜,面對敵人時,令人膽寒的艷美幾乎要叫他看癡看迷。

  不過……她一身好武藝,要取他性命何等容易,她毋需再玩什麼迂迴曲折,一劍就能結束他。除非曲無漪不打算賞他輕鬆死法,要將他好好戲弄一番才要殺他。

  這也不無可能……

  司徒劍蘭瞇起眸,瞅她的目光帶著戒備,一戒以為是她包裹的力道太過,弄疼了他,使得他眉眼蹙皺起來,於是放輕動作。

  「你不該讓我放過刺客,他會再回來的。」一戒仍有埋怨,心緒還懸在黑衣刺客上。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先下手為強,縱虎歸山最是不智。

  「我不想讓你殺人。」況且那個黑衣刺客是他司徒家的老管家,只會一招半式的破功夫就被他拿主子威嚴硬拖上陣,若老管家被一戒錯殺,他就真的是造孽。

  他暖著聲——當然不是太真心誠意——「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救我,而你也做到了,不傷人性命不是更好?」他可不想害死了老管家之後,得費心費力養老管家一大長串的兒兒孫孫和八十歲老母……這才是實話。

  「你人真善良、真溫柔、真體貼人。」和曲無漪不太相似。曲無漪視心情優劣來對待上門尋他麻煩的刺客,心情好時賞刺客一杯水酒,和他閒聊幾句也不是不可能,若心情惡劣到額上暴滿青筋,命她將刺客千刀萬剮也曾有過。

  善良?溫柔?體貼人?這是司徒劍蘭從小到大頭一回聽見的讚美,感覺真陌生、真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想打幾個冷顫來抖一抖。

  「過獎了。」他假笑接下,眼裡的笑意是取笑她的識人不清。

  「下回再有人想傷你,你一定要喚我的名字,無論我在哪裡,我都會趕到你身邊保護你。答應我。」她可以允諾他不傷人命,但同樣的,他也必須承諾她,讓她安心。

  司徒劍蘭又瞧見她那對眸子裡的認真。這樣一雙眼神……如果是造假的,他只能說,這小姑娘虛情假意的本領太高,遠遠勝過他,任憑誰也望塵莫及。

  「……你不能答應我嗎?」司徒劍蘭的沉默使她以為他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口氣有些慌。

  她沒有惡意,只是討厭沒辦法即時保護他的自己。

  「不,我能。」司徒劍蘭允了她。他還想看看她還要要什麼新招,也想看看曲無漪交代她如何扮無辜。「我答應你,要是再有刺客,我定立刻喚你救命。」她想扮演忠心護衛,他就成全她。況且,她本領不差,適時的利用說不定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

  「嗯,一言為定。」

  「好,打勾勾。」

  「打勾勾?」一戒面露困惑,瞧著他伸出小指,卻不解其意。

  「你沒玩過?」他還以為女孩兒都吃這一套,所以才強迫自己做出討好姑娘家的幼稚行徑,誰知她不懂。

  「勾小指是做什麼?」

  她那張臉孔鑲滿迷糊的模樣真……順眼。

  「代表我們兩人說話算話,誰也不許騙誰。」雖然他對這種事嗤之以鼻,一個人打定主意要欺騙人時,勾小指又能限制什麼?像他,自頭自尾都不信任她,滿嘴甜言蜜語的謊言,還不是有膽和她打勾勾。人呀,如果不是打從心裡要做到,即使十隻手指頭加上腳趾也全拿來打勾勾,也無法實現諾言。

  一戒露出明瞭的笑容,模仿著他伸來小指,咧嘴裡補充:「我不會騙你的。就算不勾小指,我也不會騙你。」

  她的再三強調,好似一個孩子對娘親保證自己絕不會去偷吃櫥櫃裡的糖那般,表情很誠懇,心思卻不知飄到甜甜的糖上頭多久了——司徒劍蘭如此解讀她的思付,笑容不由得添加了冷漠。

  「我也不會騙你,不勾小指也一樣。」話要說出口多容易,有沒有真心想去做才是重點。「雖然你我都心意堅定,但反正指頭都伸出來了,打勾勾吧。」要作戲就要作到底。

  一戒臉上有淡淡的桃紅色澤,溫憨地頷首,遞出自己的指,微曲的指節扣住他的,兩人的指像密合的勾子,找不到半點空隙。

  「然後呢?」就這樣勾著嗎?要勾多久?可不可以……就別放了?

  明明僅僅勾著小指頭,兩人碰觸的地方只有幾寸不到,她卻覺得好靠近、好靠近他,她忍不住勾扣得更緊。

  「說你這輩子都不違誓,否則不得好死。」違約的立誓要越狠越好。

  「我這輩子都不違背要保護你的誓言,否則不得好死。」一這番話就算不說出口,她心裡早就是這般準備。

  「好,你都下毒誓了,我當然也不能輸你。我想想……五雷轟頂怎麼樣?還是五馬分屍?呀,凌遲至死好了——」

  「不要!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我信你就好,你不要發毒誓。」一戒立刻阻止他,快速搖著螓首,不想從他口中聽到那些。

  司徒劍蘭故做沉吟,「但這樣我顯得太不誠心了——」

  呼,他本來還以為她不會阻止他,非要他說出一長串死無全屍的淒慘死法——雖然他不認為隨口說幾個毒誓就會得到信口雌黃的報應,否則他從小到大不知該被怒雷給劈死幾回——但她及時出手制止他胡讒,他還是大鬆口氣。

  「就算你是騙我的,也不左右我的決心。」一戒溫吞地笑,那張容貌輕漾著光采及信任,眷戀瞧著兩人仍勾在一塊的小指,心窩口都是暖的。「更何況,你不可能欺瞞我、唬弄我,是不?」

  司徒劍蘭被她一問,反倒不知如何應她。

  他當然是騙她、唬弄她的!怎樣?!

  做什麼拿這號目光瞅著他?想讓他內疚自責嗎?很可惜,他天生就是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她表現出來的神情多嬌憨多無辜,對他的信任又滿溢到什麼程度,他都不會輕言信她。

  可是她到底對他施了什麼妖法?回視著她雙眸之時,他痛斥自己的猜忌多疑,質問自己為何無法相信她——她都已經立下毒誓,就算他不信那種空無飄渺的廢言,她的眼神和護他的舉止也夠清楚明白了吧?他還在懷疑東懷疑西的懷疑個啥勁?!

  司徒劍蘭天人交戰,腦子裡兩道聲音正打得如火如茶,但所幸最終勝方是他的狼心狗肺。

  「這是當然,我不會欺瞞你、唬弄你,絕對不會。」

  聽,流利的謊言,說來多麼容易。

  只是,司徒劍蘭沒發覺自己狼狽瞥開視線,不敢去看一戒唇邊綻開的那抹小小笑花……




  司徒百合終是放心不下自小將她拉拔長大的兄長,雖然司徒劍蘭千交代萬交代要她躲在客棧以策平安,但她還是將自己自頭到腳包得密密實實,只露出一對漂亮水眸子,偷偷摸摸從小狗洞裡爬回自個兒家府邸內。

  本以為會看到親親大哥被刺客切成一段一段的濺血慘況,害她一連準備五大條的絹子,打算一看到親親大哥的死狀,她就要撲到他身上哭個三天三夜,卻怎麼也沒料到親親大哥身上連半條傷痕也不見,仍悠悠哉哉在廳裡品茗讀書。

  「蘭哥——」

  「百合?你怎麼回來了?」

  「我擔心你呀……還好你看起來不錯。」司徒百合扯開身上那一大匹的黑色布料,大吁幾口氣,差點被悶出熱病了,她胡亂抹掉額上的汗珠子,嘴裡也不閒,「曲府沒派刺客過來嗎?」

  「派來了。」司徒劍蘭應得懶懶的。

  「咦?那、那你怎麼還活生生——」呃,她不是要咒親親大哥死,只是很驚訝嘛。要是刺客上門,憑親親大哥一身中看不中用的體魄,還有機會逃出生天嗎?可是他說刺客派來了,但他人也毫髮無缺,怎麼想都不對勁——

  「你是趕著回來替我收屍,所以見我好端端沒死,心裡很不是滋味?」司徒劍蘭毫不客氣地擰住她的鼻粱,說出妹妹的心聲。

  「才、才不是,我怎麼可能會喪盡天良到這種地步……只是好奇嘛……難道是曲府刺客功夫不濟,三兩下就被我們家丁給趕跑?還是你塞了大把銀兩給他,求他饒你一命?你不會跪著哭著求他了吧?!哎呦——」抹黑大哥的話還沒說完,司徒百合的腦袋瓜子立刻挨了一顆爆栗。

  「你大哥我是這種人嗎?」瞪她。

  「是呀……」當然是,毋庸置疑是,理所當然是,千真萬確是,海枯石爛是。

  眼見親親大哥又掄起拳,司徒百合忙護住螓首,飛快轉舵諂媚地笑,「蘭哥,你還沒回答愚妹,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還有這個榮幸拭淚感謝上蒼沒奪去我親親大哥性命的機會?」

  哼哼,算她甜嘴,賞她正解一個。

  「曲府的刺客,被你親親大哥的美色所惑。」

  司徒百合好死不死正灌下頭一口茶水,立刻噗的一聲全數噴濺出來。

  司徒劍蘭彷彿早就料到她會有此反應,頭一偏,避開了茶水攻擊,再恍若無事人一般將幾滴落在他肩胛衣上的水珠子拂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咳咳咳……」司徒百合咳出了眼淚,好不容易順了氣,有點狂笑的衝動。「太荒謬了啦!蘭哥你又不是那種一眼就會勾去人三魂七魂約潘安美男子。要說一見鍾情……」請容她先嘔吐一回再來說。

  「偏偏就是有人喜歡呀。」司徒劍蘭扯唇笑。

  「是個瞎了眼的盲刺客?」司徒百合不得不做出這個聯想,但話一說完又挨了冷睨。

  「很遺憾,她有一雙又明又亮的好眼。」所以才有眼光地挑中他。

  「我還是不相信。」司徒百合皺皺鼻翼,覺得兄長在誆她。「要是真有這種人,那定是有心機或是心裡藏著陰謀,先采這招來取得你的信任,等掌控住你的心,再伺機反撲,咬斷你的喉嚨!」她說得煞有其事,好似她已能預言那個「將來」的到臨。

  司徒劍蘭凝眸覷她,「你也這麼認為?」

  「嗯嗯。」司徒百合點頭如搗蒜,點得可勤了。

  怎麼可能會有人被她大哥的美色誘惑?!

  他長得一副多邪佞的惡人臉,又沒有姑娘或少年喜歡的文質彬彬、溫文儒雅特質,他挑個眉、彎個唇就像在打壞心眼,會因為那種模樣愛上他,一定有問題——無論是腦子、眼睛或是心態,都有問題,太值得懷疑了!

  「我也對她有所質疑,她的心思必然不單純。」有了司徒百合和他所見略同,司徒劍蘭更篤定自己沒誤解一戒,她的出現和溫馴,都是有所貪圖。「你記得這個懷疑,千萬別信任她,無論她表現出多絕對的友善忠誠,你都要記住,她是曲無漪派來的殺手,沒道理輕易放過我們,甚至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你可以和她陽奉陰違、虛情假意,因為她還有利用價值,但絕不能信她一字一句,不能感情用事。」最後那句話,也在提醒他自己。

  「呀?」她又不是因為蘭哥說的那些而懷疑那名刺客,她只覺得會愛上蘭哥的人,其心可議……

  「我叫她過來。記住我的話。」

  「喔。」

  「一戒。」司徒劍蘭沉嗓低喚,一戒的身影已出現在兩人身側。

  司徒百合沒料到兄長口裡的刺客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她還一直以為會看到虎背熊腰的魁傢伙——而且她一直誤以為刺客應該是男的。

  「司徒百合。一戒。」司徒劍蘭簡潔為兩人介紹。

  「蘭哥,你是說笑唬弄我的吧?她……是曲無漪派來的殺手?」司徒百合將音量壓到最小,嘀嘀嘟嘟地和親親大哥竊竊私語。「她看起來……像個唯唯諾諾的小婢女呀。」而且好像呆呆的……呀!難道因為她腦子不好,才會看上她大哥?!

  「你也覺得很像,是不?」他也有同感。「不過我見過她的功夫,別讓她的臉給騙了。」

  好,悄悄話結束。司徒劍蘭朝一戒招手,將她喚到自己身邊來,臉上掛著淡笑。

  一戒揚睫凝瞅著他,慢慢隨著他的笑而露出淺淺梨窩,近乎溫馴地聽話走向他,他一派輕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讓她坐在他側邊椅上。

  「一戒,百合是我親妹子,自小與我相依為命。」

  一戒頷首,意示明白了。

  「她說想見見你,好奇是怎生的刺客來取我性命——我知道你不會傷我,別皺眉頭,也不用再解釋,我們說好了,誰也不騙誰的。」

  一戒唇邊的笑容微僵,看著他握在自己指間的手沒放,勉強要自己忽視方才在屋外聽到司徒劍蘭與司徒百合的那番對話。

  她不是故意偷聽,只是習武多年,耳力超乎常人。原本好耳力是用來隨時留心週遭任何風吹草動或是主子的命令叫喚,萬萬沒料到,她卻聽到了司徒劍蘭的真心。

  她可以體諒他對她的不信任,畢竟她是曲無漪手底下的人,換做是她,她也會存疑,不輕易信人。

  可是他騙她……她信任他。他卻騙她,他說著相信她時的笑容、和她打勾勾的笑容,都是騙她的。

  她說過,即使司徒劍蘭欺她誆她,也不會動搖她的決心,她只是有些難過,有些慌亂了手腳,有些無所適從,有些沮喪罷了。

  他還不信任她,還需要她來證明自己對他絕對忠誠——

  一戒收緊拳心,將掌間司徒劍蘭的長指緊握。

  她會讓司徒劍蘭明白,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出自肺腑。

  「百合,你瞧,我沒說錯吧,她有一雙又明又亮的好眼。」所以才會拜倒在他腳下,成為他手裡的繞指柔。

  「是是是,可惜有眼無珠。哎唷——」又被打了,疼呀。司徒百合揉揉額心,朝大哥做鬼臉,「她看起來傻呼呼的,難怪被你那種一點也不美,甚至只能用邪惡來形容的美色給拐了!」而且她越看一戒越看不出來她會像大哥說的心機深沉。那副長相……好憨、好無害喔。

  「我妹子沒料到曲府刺客是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所以語無倫次,別理睬她。」司徒劍蘭發現一戒神情有異,還當她只是不善與人交好,性子扭捏,於是假意安撫,暖著聲道。

  一戒收起紊亂的心緒,回給他淡淡的笑容,「……我一點也不漂亮。」

  「你這樣還不叫漂亮?那我真不知道怎生的女孩才稱得著漂亮了。」

  明知道司徒劍蘭語氣虛假,她仍為此腆顏垂首,羞紅了臉。

  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那該多好。

  如果……不是謊言的話,多好。

  「原來是這樣騙女孩子的喔?真壞——」司徒百合好可恥地看著自己的大哥。雖然他時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恥下流的手段要來也很得心應手,可是用在小姑娘身上……感覺很像在欺負人。尤其兩人模樣一個邪氣一個傻氣,任憑誰都看得出來哪一方才是大壞蛋,她有些看不過去了……

  這根本是玩弄少女心嘛!要是一戒知道他這麼壞,說不定會忿恨操起劍,怒斬負心漢——

  只是……當她接觸到一戒的眼,一股女性直覺驀然升起。

  那雙落在大哥身上的眼,帶著最深的專注,以及——

  瞭然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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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2: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覺得……她好像知道了。」

  司徒百合悄悄觀察一戒好幾回,無論何時何地瞧,都只得到這個結論。

  一日午後,她趁著大哥將一戒支開,兩人獨自在廳裡下棋的機會,挨到他身旁嘀嘟告密。

  「知道什麼?」司徒劍蘭漫不經心在看這回自家書肆盜印出來的《幽魂淫艷樂無窮》,一手執棋,一心兩用。雖然盜印過程已經讀了無數回,但時常拿出來隨手翻翻,還是會禁不住被書裡的精采情節吸引,又讀它一次。

  「知道你騙她、知道你的虛情假意、知道你壓根不接納她。」司徒百合放下白棋。

  「喔?」司徒劍蘭的眼總算挪到自家妹子臉上,被她一臉認真及話題給挑起興致。「不可能,若真如此,她不會讓我三言兩語給逗得發笑,也不會死心塌地繼續跟著我,只消我幾句甜言蜜語,就能騙她騙得團團轉。如果她知道我的打算,要不就是腦羞成怒和我攤牌,要不也該在那張憨臉上表現出一些不滿或防備,而不是像條搖尾乞憐的狗,那麼容易討好使喚。」他嗤聲在笑,態度輕蔑。

  那個蠢丫頭,當他說的話是聖旨,根本不可能察覺他的深沉心機。

  「可是她看著你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她有沒有可能聽到那天你同我交代的那番話,說什麼可以和她陽奉陰違、虛情假意,說她還有利用價值,不能感情用事信任她……」

  因為一戒那雙眸,在望著大哥時,都是幽淡淡的,當大哥拿話語她,嘴裡贊獎她乖、她好、她聽話時,那眸子沒有發亮,反而如同被烏雲遮掩住的月,蒙上陰影。

  這不是被心裡喜歡之人誇獎時應有的反應吧?

  「如果是你聽到了那番話,你會如何?」喀,黑棋落定,清脆響亮。

  司徒百合沒思索就直覺回答,「我會跳到你面前痛打你!如果我像一戒一樣有一身好武藝的話。」說什麼也要打個回本先,跟這種壞男人沒什麼好客氣留情的。

  「那就對了。一戒沒有,她這是信任我,你別多心想些有的沒的,有這種閒暇工夫,不如多盜印些書。雖然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已經夠咱們好半年的收入,但書肆也不好只等《幽魂淫艷樂無窮》,還是意思意思盜盜別本,讓府裡大伙也跟著有事忙。」否則整個司徒家都養白工,太浪費了。

  「蘭哥,你別玩得太過火。雖然一戒看起來好像又蠢又無害,但你別忘了,她是個武功高強的人,若你惹她生氣,她一劍就能取你性命。」司徒百合憂心的還是這事兒,她怕親親大哥會死無喪身之地。

  「放心,我將她吃得死死的。」司徒劍蘭自信十足,挑揚的眸又回到《幽魂淫艷樂無窮》上,壓根不將妹妹的關心告誡放在心裡。「而且,要說我玩得過火?我根本還沒開始玩。」難道她以為騙騙一戒就是他的最終手段嗎?

  「你還想做什麼?!」這個大哥真的很壞,欺騙小姑娘就很過分了好不好!

  「想好好利用手裡這顆棋子,和曲無漪對弈一局。」他手裡握著一顆黑棋,在指節間戲玩。

  「唉。」司徒百合又有罪惡感了。明知道大哥暗喻的棋就是一戒,她卻偏偏無從置喙,畢竟她還是會站在自家大哥這邊,因為是兄妹嘛……

  「蘭哥,你有沒有想過另一個可能?若一戒真的真的為了你而背叛曲無漪,你卻這麼對待她,她不是太可憐了嗎?」

  司徒劍蘭執棋的手一頓,片刻的遲疑,未了才寒著聲,「不是要你別感情用事嗎?婦人之仁,難成大事。」他不明白自己此時的煩惱及難抑焦躁所為何來,妹妹那句話竟然不斷在他腦裡漲開撐大,字字刺紮著胸口,快速得連他都措手不及。

  「可是要做到你這種狼心狗肺也很難呀!」

  「我沒求她背叛、沒求她死心場地,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怨不得人。一司徒劍蘭甩去腦子裡浮現的芙顏,那種毫無雜質的眼神、那種認真信任的神情……關他什麼事?!

  「蘭哥,你真的很狠。」竟然能將別人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我只是不想信任人。除你我之外,我任何人也不會再信。人心隔肚皮,她心裡打什麼主意,誰也猜不准。她能背叛曲無漪,難保她不會背叛我,與其事後後悔,不如從一開始就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省得我們被她耍弄得下場淒慘再來惱侮自己的愚蠢無知。你忘了教訓嗎?」司徒劍蘭聲音冷硬無情,煩躁地按下指間的黑棋。

  嘖,該死,下錯步了!

  他們的的爹娘就是太信任人,才會落得家產讓號稱結拜金蘭的混蛋給騙光吃淨,半點殘渣也沒留下。最後沒有擔當的兩夫婦選擇上吊自盡,若非他抱著百合逃出去,雙親還打算先勒死他們再自殺。

  開什麼玩笑,他們雖然是由父精母血孕育來的,可不代表他們的生命也屬爹娘所有,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爹娘問過他們的意願沒有?!等過他們點頭沒有?!

  「我怕你事後後悔嘛……很多事,都是一念之間,做與不做,都可能會後侮,我不要你像我一樣,好後悔那時為什麼那樣做……」司徒百合垂首,瞬間淚眼迷濛,模糊了眼前的棋盤。

  「又想起那件事?你怎麼還沒忘透?」司徒劍蘭皺眉。瞧百合的模樣,就知道他的耳根子又甭想清淨了。唉。

  「怎麼可能忘……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是我、我害死的一條人命呀!嗚哇——」司徒百合乾脆趴在棋盤上啜泣起來,將一盤未完棋局全掃亂,好幾顆棋教她拂落地板。

  「算算那人也死了將近十年,你再自責也於事無補,何必再記著?他若有恨,也早該變成厲鬼來索命,可這些年來咱們司徒家平平靜靜,連條鬼影也沒有,八成他早就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你瞎操心什麼?!」棋也甭下了,全亂了。司徒劍蘭無心收拾殘局,隨手拋掉手裡黑棋——反正他也沒心情玩,腦子裡想的仍圍繞在一戒身上……不知怎地,他氣起自己的浮躁,更氣自己為什麼為她而浮躁。

  「我才不是怕他來索命……是很內疚很內疚嘛……如果他來討命,我還比較能釋懷……」司徒百合還在哭。

  可是他都沒有到她夢裡來,一次也沒有!她……她想要見到他,跟他道歉,說她不是故意不救他,說她好擔心好擔心他,說她……嗚。

  「妹子,人不是你殺的,你只是見死不救,放任他被野狗叼去當晚膳罷了,就算你有錯,也只是小錯,誰也無權責備你。」最錯的是那條野狗啦!要素命也該先去找它,它吃飽喝足了,哪能置身事外。

  「蘭哥……你不要強調『見死不救』那四個字啦——」司徒百合軟弱地摀住耳,以為聽不見就能縮回自己的殼裡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司徒家怎麼會生出你這種有天良的子孫呀?」太可恥了,把司徒家的家訓拋到哪裡去了?!錯都錯了,有啥好反省好自責的,太違背他自小到大的教導!

  「嗚……」

  看妹妹還要哭上許久,司徒劍蘭也懶得安慰她。不是他已經沒天沒良到無視親妹如此傷心難過,遙想當年,初見著百合哭得幾乎斷腸,身為兄長的他可是小心翼翼呵抱著她,讓她挨在他肩窩擦淚抹鼻涕,耐心十足地任她傾洩情緒,生怕她哭到岔氣。他就她這麼一個妹子,從小養她到大,時常也誤將自己當成她爹,當然是把她視為掌上明珠,但是發生的次數一旦過多,他麻木,也無動於衷,甚至還打起呵欠。

  看膩了啦。

  司徒劍蘭在妹妹幽怨暗歎的哭聲裡還能保持好心情讀他的《幽魂淫艷樂無窮》,然而眼睛停留在字裡行間,思緒卻牽繫著百合的那句話——

  「我怕你事後後悔嘛……很多事,都是一念之間,做與不做,都可能會後悔,我不要你像我一樣,好後悔那時為什麼那樣做……」

  他會後悔?笑話。

  他會後悔?!天大的笑話!

  他只會後悔自己到現在還沒採取下一步的行動,花那麼多不必要的工夫陪一戒玩遊戲!

  「一戒!」司徒劍蘭合上書,緩步踱到敞開的窗邊,喚道。

  不消片刻,天藍色的身影已飄然來到他面前。

  司徒劍蘭收起臉上難以抑制的矛盾情緒,換上另張笑臉,不知是想證明給司徒百合抑或他自己看——他絕對沒有任何後悔。

  「你到銅鴆城也好些日子了,都沒什麼機會四處玩玩。走,我帶你上街去,順便替你添些衣裳胭脂什麼的。」司徒劍蘭打算開始得寸進尺。讓一戒住進司徒家,可不是為了將她養得肥軟,供在家裡當菩薩。為避免夜長夢多,再為避免自己決心動搖,乾脆開始收餌,將上勾的魚兒扯進自個網裡吧。

  「我不缺衣裳不抹胭脂……」她總是素著一張臉蛋,胭脂水粉對她而言反而累贅。

  「那就當陪我上街逛逛。」他淺笑邀約,知道一戒定會柔順應允,因為她不會拒絕他任何要求。




  銅鴆城雖與金雁、銀鳶兩城齊名,但城裡的規模與熱絡是遠遠不及兩城。

  金雁城產金、銀鳶城產銀,佔了天時地利,物產豐盛更是不在話下,銅鳩城產銅,地勢又以陡峭高山居多,加上城裡不易謀生,找不著養活家計的工作便淪為草莽,一座山裡的山賊比善良老百姓還多,趁火打劫之事時有耳聞。

  市集小小的,只有寥寥幾攤張著墨青布幔的小販分散在街道兩側,不過逛市集的人還算不少,尤其是賣吃食的攤,幾乎座無虛席。

  「一戒,別走在我身後,和我並行。」司徒劍蘭動手將在他身後一步距離遠的人兒拉到自己身邊,無法形容自己厭惡瞧見她像條追隨主人的忠犬那般,主子走一步她才敢追一步。

  「但我向來都是這樣,跟在曲爺身後……」甚至是不被允許出現在曲無漪身旁,她必須將自己隱藏起來,成為曲無漪的影子,只在必要時躍出來為主子擋刀。

  「那是因為他是混帳王八蛋。我不喜歡你那樣。」不喜歡要看她時,還必須費事轉過頭去。

  「……你不喜歡,我不這麼做就是了。」

  聽到她這麼說,司徒劍蘭才回過神——他幹嘛管她愛不愛像個小媳婦、小可憐地卑微追隨他?!他幹嘛因為沒法子抬眼就能瞧到她而覺得心情惡劣?!

  他氣惱自己地加快腳步,或許也帶了些想甩開她、甩開自己反常行徑的意味,不過一戒輕易就跟上他,一點也不吃力,最後還是司徒劍蘭先走累了,才緩下腳步,而一戒連氣息都沒有一絲紊亂,足見兩人體力上的差異。

  「你有沒有看中什麼?喜歡什麼?儘管開口,我買給你。」司徒劍蘭在喘氣,腿好酸,不過還是要端起慷慨架子……

  「沒有。」她壓根沒注意週遭的攤位上有什麼,她的注意力全在司徒劍蘭身上。

  真不公平,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平穩,充其量只是臉色比方才紅潤了點,反觀他……愛賭氣的下場,狼狽。

  「什麼都不要?那兒有首飾,不喜歡?」

  她搖頭。叮叮咚咚的首飾只會妨礙她舞刀弄劍。

  「碧花綾、柿蒂綾、紅霞雲錦、百花龍錦,那些料子你也不愛?」他指著身旁布料店裡架上的名貴綾錦。

  還是搖頭。穿得那麼美麗高雅,只怕要出頭一招劍式就給絆著腳,摔個四平。

  「姑娘家的手絹呢?上頭繡著很討人喜歡的花鳥鳳凰?」

  手絹對她來說,只有一個作用,就是擦血,上頭繪太多精細針也是暴殄天物罷了,又不是說繡了鳳凰的手絹擦起血污來就會比較不痛。

  不過……

  一戒走到手絹攤前,拿起一條素色絹子,瞧見司徒劍蘭深深一笑,她也回以笑容。

  「喜歡這條絹子?」真有眼光,這條絹子雖然看似素雅,不如其他攤上繡得花綠綠的手絹來得喜氣,但料子可是不含糊,白鶴錦哩。

  司徒劍蘭二話不說掏了銀兩付錢。要利用人之前,還是得讓她嘗些甜頭,這叫代價,哼哼。

  唔?

  司徒劍蘭卻被她接下來的舉止震懾得無法反應,只能瞠著黑眸,看著她將新買的絹子往他額上輕輕壓抹,將他方才惡意走快時所凝聚的滿頭大汗拭去。

  「你流好多汗……」一戒被他的眼神看得發窘,木訥地解釋自己的行為,「所以我才……」她無措地要收回手,卻被他擒住。

  「為什麼不為自己挑喜歡的東西?為什麼你唯一挑中的,仍只是為了我?」如果不是他額前有汗,他敢打包票,她連瞟都不會瞟那絛貴絹子一眼!

  「我什麼都不缺的……」她向來物慾極淡,對吃食方面也只求能填鮑肚子,衣物能保暖就好。

  「你是怕我買不起?!」他瞇眸睨她。現在是怎樣?!懷疑他對她好是別具用心?!

  雖然這的確是事實,但被她看穿就是讓他肚子裡燃起一把火。更氣人的是這個蠢姑娘挑了手絹卻只是想為他擦汗,這樣一來,他想對她狼心狗肺都有所歉疚!

  「不是,是我真的不缺什麼。」

  「我不相信你什麼都不想要!」

  「真的。」

  「你是這麼不貪心的人嗎?」

  「……我不是。」她當然貪心,她若不貪,就不會心裡渴望著能留在他身邊。

  「既然不是,又何必矯情?我不會因為你開口要了什麼而認定你虛榮,更不會因為你什麼都不要而認為你清高——」發現自己口吻輕嗤,司徒劍蘭抿起薄唇,暗斥自己粗心,萬一嚇跑了她可如何是好?

  他收拾胸腔滿溢的憤怒,將僵在那裡的柔荑輕輕放於胸口,確定自己控制住莫名的脫序,才再道,「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希望能寵寵你,買些姑娘家喜歡的小東西討好你,能瞧見你露出笑容,我才覺得舒暢。我不懂得如何取悅姑娘,只能用這麼差勁老套的方式,這是我唯一做得到之事。」偽善的表情又浮現在那張奸人臉上。

  「能陪你上街,我已經很開心了……」一戒從來沒讓人寵過,當然不認為買些玩意兒給她會帶來什麼樂趣。反而像現在能與他並肩而行,她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苦惱了……」苦惱著要利用她卻沒先讓她嘗甜頭。

  雖然他也能很泯滅天良地無視這些,反正是她自己太容易討好,又蠢得不懂替自己掙什麼,他又何必替她覺得捨不得?

  「你送了我一條絹子呀。」

  「太好打發了吧。」他低聲自語。不行,再多送她一條頸鏈,如此一來他要起奸計才能更心安理得!

  對,就這麼辦。

  打定主意的司徒劍蘭挽著地,直奔賣首飾的店舖,挑了條懸繫著翠綠青玉的頸鏈為她戴上。

  「不許脫下來,戴著。」

  「可是這不便宜……」

  「區區幾十兩,我不放在眼裡。喜歡嗎?」司徒劍蘭故意問。他老早就從她的眼神裡看明白,就算他繫在她頸上的是條狗鏈,她也會很喜歡。

  「嗯。」一戒頰畔生花,淡淡櫻色浮現,搭上她憨憨的五官,完全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司徒劍蘭禁不住吞嚥喉頭激湧的唾液。

  怎麼回事?怎麼心浮氣躁的?怎麼心頭癢癢的?怎麼……好想多買幾條玉鏈給她,多換幾個這麼傻不隆咚的笑容?

  「你、你別……夠了,太多了……」

  一戒困擾無助的聲音劈進腦子裡,司徒劍蘭才從她流轉著一絲絲羞赧的眸子裡看見自己做了什麼——

  他到底在幹啥?!

  司徒劍蘭,你到底該死的在幹啥?!

  他手上多出十數條玉頸鏈,正準備全朝她的細脖子上系!

  那存在腦子裡的思付,竟然無意識地表現在他的行動上?!

  「我一定是因為打算狠狠利用她,才會忍不住想用這麼多的頸鏈來釣她上勾!對,就是這樣。」司徒劍蘭抹著臉,不斷自我說服,解釋著自己的行徑、說明自己的反應,絕不是勞什子的善心大發或雜七雜八的感情用事,他不過是可憐她,可憐她即將成為他手裡的籌碼、可憐她被利用完就要一腳踢開。

  一點也無關心不心疼。

  一點也無關內不內疚。

  一點也無關良心安或不安。

  「可是這個蠢丫頭到底在樂什麼?笑成那副呆樣,實在是讓人……」很有罪惡感。

  他知道一戒天生就生得一副憨姑娘模樣,頭一眼見她,都只會當她是傻的,可她明明不是呀,他可沒忘她握起劍時,臉上神色轉變之快,翻書的速度也不及她一半。

  明明就清楚她這種笑容是天生的,可看在眼裡,就彷彿在諷刺著他的缺心少肺,猶如在控訴著他將要施加在她身上的殘酷計畫——

  「司徒劍蘭,你夠了,胡思亂想什麼呀?!不會是天氣太熱給熱昏頭了吧?」司徒劍蘭長指分別壓按著額際,藉由指腹帶來的微疼想喚醒平日那個邪佞的「司徒劍蘭」。

  深吸口氣,覺得之前喪盡天良的情緒又重新醞釀回來,他才緩緩鬆開手,卻瞧見一戒的眼沒落在他身上,反而被某些事物給勾走。

  他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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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3:52 |只看該作者
  「你在看什麼?」口氣凶凶的,她的眼應該只能落在他身上。

  她轉回水眸,彎彎一笑。「我瞧見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書,都好認真,他們在讀什麼?」這城裡的人真有書卷味,人人都愛閱讀。

  司徒劍蘭跟著望去,笑了。

  「《幽魂淫艷樂無窮》。怎麼,你不知道這套書?這可是曲無漪那兒最賺的淫書。」跟在曲無漪身旁這麼多年,連主子在做啥生意都不清楚?

  「那就是《幽魂淫艷樂無窮》?我聽過,只是不知道有那麼多人在看。」

  「你沒讀過?」他還以為這套書在曲府裡應該列為下人必讀的「家訓」之一,不讀必會慘遭曲無漪的狠招對待。

  「讀過,可是不太懂,問曲練他又支吾不說,所以我就沒興致讀了。」之後《幽魂淫艷樂無窮》出了多少冊、走紅到什麼程度,她完全狀況外,只知道很常很常聽見書名。

  「喔?我倒覺得《幽魂淫艷樂無窮》詞意精簡,相當易懂。」讀起來也特別容易進入書裡的情慾境地。

  一戒露出有些苦惱的神態。好吧,看來司徒劍蘭和曲練不一樣,他應該比曲練更樂意替她解釋多年來的困惑。

  「我聽說那是一本淫書,可是我感覺……它都在描寫一些花花草草。」她偏著螓首,說出感想。

  「花花草草?」《幽魂淫艷樂無窮》裡何來歌花詠草的雅句?只有男女主角兒在草叢花園裡歡好偷情時會稍稍描寫一些些。

  「裡頭有一堆的花瓣、花谷、花穴、花苞、花核、花蒂、花徑、花心嫩芽、嫩花嬌蕊、濕潤花蜜、小紅梅、小紅果、紅櫻桃……」她回想著之前匆匆覽過的詞彙。

  聽,多麼春意盎然、百花盛開,感覺像有一大群蝶兒在眼前飛舞穿梭。

  司徒劍蘭聽懂了困擾她許久的問題,收不住噗哧突笑,緊接著更誇張地哈哈大笑。

  「為什麼笑?我說錯什麼了嗎?」一戒一臉無辜。

  「那些花花草草可不單純只是花花草草。」司徒劍蘭高深地說。

  「花草就花草,還有分嗎?」不全都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怎麼他笑得好像在取笑她的天真和無知呀?而且……瞅著她的眼神,像戲鼠的貓那般深沉,閃動的精明光芒實在是很邪很壞。

  「來,坐到我腿上來。」司徒劍蘭突地拍拍他結實的大腿。

  「呀?」一戒自然不懂他的意思。

  「坐過來,我告訴你。」太過單純的人,會讓他忍不住想要欺負她的蠢——司徒劍蘭這般解釋著。不是因為她臉紅紅的好潤軟,絕對不是。

  「不能這樣說嗎?」一戒微窘地瞟了兩人身處之地——

  先前司徒劍蘭為她挑了條玉頸鏈,後來又詭異地捉著十幾條不同款式玉墜頸鏈全朝她頸上系,店主正開開心心準備會帳,司徒劍蘭卻一臉鐵青地拋下一錠銀元寶,拉著她就走。一直到兩人找了間小茶館坐下,他不斷碎碎嘀咕,而他那些喃喃自語全進了她的耳。她明白他的計畫、清楚他的打算,卻沒有點破,只是努力假裝自己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聽不懂,這樣她才能告訴自己,他對她做的這些,都只是純粹想寵她,如此簡單罷了。

  而現在雖然這小茶館裡客人不過小貓兩三隻,店小二也閒到在一旁偷偷打盹摸魚,可是要她大刺刺坐在他腿上,她沒那種勇氧。

  「我選擇這種方式才說。」司徒劍蘭完全不給討價還價的餘地。

  「可是……被別人瞧見不好……」

  「他們壓根沒心思注意咱們,那兩三名茶客也全在讀《幽魂淫艷樂無窮》,可認真的哩。我會放低音量,不讓其他人聽見。」他用眼神勾她,一時之間忘卻要繼續偽善、偽好人。

  一戒有股衝動想告訴他,她並不是那麼渴望瞭解《幽魂淫艷樂無窮》裡寫的花花草草是什麼涵義,就算不去理解,對她的人生也沒太大的影響……

  可是,她想要靠近他,多靠近一些都好。

  一戒咬咬唇,點頭的動作小得幾乎讓人瞧不見,她從長凳小小挪動嬌臀,朝他所在的方向靠去。

  「……這麼近就可以了吧?」她還湊上自己的右耳,等待他將那難解的答案送進她耳裡。

  司徒劍蘭確實是靠過來了,唇也貼著她的鬢髮,餵在耳殼裡的卻是——

  「當然不行。坐上來。」口氣是不容拒絕的堅持。

  「我不輕,坐上去會壓疼你的……」

  「我懷疑你有幾斤幾兩重。瘦成這副模樣,一點也不像個成熟的大姑娘。還是……你要我動手抱你坐?」他故意笑間。

  「我、我自己來。」一戒雙眸不安地瞧著週遭茶客的動靜,生怕他們注意到這方的動靜。

  可是她太多心了,她與司徒劍蘭坐在茶館最角落處,與那兩三名茶客有著一段不算小的距離,加上他們全教《幽魂淫艷樂無窮》精采橋段給收去心魂,無暇理睬四周發生何事,更沒空費心留神他們做啥事。

  一戒總算有些安心,但動作還是好小好輕,像只正要偷魚吃的貓,躡著腳、屏著息,明明與他距離已經相當近,她還是花了許多的時間才坐上他的左邊大腿,低垂的臉孔早已潮紅一片,身子坐在他腿上,腳尖無法著地,整個人幾乎是掌握在他手裡。

  司徒劍蘭滿意一笑,雙臂將她環住,薄唇刷過她的耳,熱息輕吐,「聽話的好女孩,那麼我開始為你解惑囉。就先從『小紅梅』解釋起——」因為他的手,最靠近的地方也正巧是這裡。

  一戒抽了口涼氣,雙手差點做出本能反應——將那只驀然牢牢罩在她小巧胸脯上的大手給拗斷。

  「我想想……《幽魂淫艷樂無窮》裡,有一句是怎麼寫的吧——他尋著那小巧誘人的小紅梅,輕輕揉弄,直至它緊繃堅硬,他以嘴取代長指,擒獲住甜美果實……你不懂這句,是不?」

  「嗯,不明白只是要吃顆梅子,為什麼……還要這麼費工夫……」還要揉還要弄,還要等它變堅硬。如此大費周章,那顆紅梅的滋味會比較好、比較不酸嗎?

  「這個嘛……」他的笑聲貼煨在她耳邊,惡意吹拂著炙熱的吐納,要逼她為他顫動。「因為那小梅子太敏感,只消輕輕撩撥,它就會反應激烈,弄不懂它是太過欣喜還是任性反抗,和揉玩它的長指做起抵抗——」不過通常都是抵抗無效,一路慘敗,最後淪入敵手成為俘虜。

  一戒豁然開朗,一切問題逐步清朗,她終於知道,他嘴裡說的小梅子根本就不是長在果樹上的果子!

  不是因為他講解得多好,讓駑鈍如她也能一點就通,而是他的手指,從她盤扣與盤扣間的空隙滑進去,兩截指節正仿著他的話,隔著衣襦,戲揉著她柔乳頂端的「小紅梅」。

  「你快住手……」再、再繼續下去,她會忍不住想將那兩隻長指反折!如果現下在她身上撩弄的人不是司徒劍蘭,她敢打包票,那偷香的傢伙下場絕對不會比桌上那盤燒雞好到哪去,因為她會將他切得比燒雞還要多塊,一段一段都不留情。「我、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懂了?這麼快?」他都還沒盡興哩。手掌隔著衣物,未能直接接觸她的肌膚,但光憑想像,他就知道掌心底下均勻纖實的女軀有多勾人。

  原先是抱著想戲弄她、嚇嚇她的壞心眼,就是欺負她不懂人事,現在卻反而是他被她迷惑,無法喝令自己從她身上離開……他貪膩著這具沒有任何姑娘慣用胭脂香氣的身體,享受她貼熨在他胸前,偶爾因為他邪氣言行而僵硬石化的反應,項項都好可愛。

  「那我再告訴你『小紅果』和『紅櫻桃』是什麼……」邪合的嗓,帶火的手,就要移到被冷落的另邊水嫩。

  「我想……我應該也明白了……」她舉一反三。並非她慧黠聰敏,而是司徒劍蘭之心,太過明顯了。

  「喔?那也無妨。你一定不懂那些花瓣、花谷、花穴、花什麼的是代表何意,我非常樂意再教懂你。」而且是非常期待、躍躍欲試。

  「我可不可以不學了——」她猛然噤聲,原先覆在胸口的溫熱正沿著她的交裳逐步往下,準備橫越過她平坦腹間,而且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司、司徒劍蘭……你不要……我、我會忍不住——」她臊紅著臉耳,彷彿全身血液都衝到腦袋,而且更沸騰起來——

  「我什麼都還沒做,你就忍不住了?」他取笑她的敏感,手掌廝蹭她的腿側柔膚。

  「不……爹爹師父說……這樣要斷手斷腳……」一戒胡亂搖著頭,盤束整齊的髮髻因而散垮,簪固的三支素釵已然有一支滑落,他卻傾著身,頸貼著她的頸,將雨人的脈動融在一塊。

  「什麼?」他沒仔細聽,加上她又說得好含糊,導致他沒聽出她話裡的警告。他的手指徘徊在她膚上,雖有衣物阻隔,過度的炙人溫度仍狠狠在她身上點燃火焰。

  「你的手快離開……」不然、不然……

  「噓,咬著聲,否則會讓旁人聽見的。」他是不太介意啦,不過臉皮薄的她恐怕會對大家的側目覺得吃不消吧。

  「不是……你……手……」她吞嚥唾液,好幾回都被嗆到。

  「我的手,正準備來到美麗的花瓣間,教會你一些你之前不明白的事。」他接續她七零八落的句尾,將自己使壞的念頭全化為挑逗。雖然兩人身處的地點不對,光天化日之下,但他一點也不避諱。

  邪佞的長指挑起藍色紗裙,紗裙底下仍有一條月牙色的長褲,是屬於姑娘家最英氣打扮的功夫裝。他的手探向她纖腿內側,長褲無法阻擋他的指腹侵略,彷彿撥動琴弦那般輕佻細拈,他滿意地感覺到她的戰慄和越來越失控的吐納。

  「司、司徒劍蘭……」她雙手握住他意欲明顯的大掌,猶如螳臂擋車要他停手。

  「你何不仿著百合,喚我一聲蘭哥?」

  「蘭、蘭哥……」

  呵,多悅耳的聲音,雖然緊張到差點被來不及嚥下的津液給梗住。

  那聲「蘭哥」幾乎要讓司徒劍蘭滿足喟歎,才想哄誘她多喚幾聲,一戒卻先搶去了話。

  「對不起,我真的忍不住了……」

  卡!

  司徒劍蘭臉上的佞笑「唰」一聲全數退掉,高揚的奸人眉、奸人眼,以及奸人唇此時此刻哪裡再找得著意氣風發?眼下早讓吃驚錯愕及……痛楚扭曲所取代。

  他的手指,正被人以一種完全反方向的角度給扳折,五指平伸後,有兩根可憐兮兮地垂掛著,一陣冷風吹來,那兩根長指還被拂動得搖搖晃晃……



第五章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慌了手腳,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些。而且我有請你停手的……」後頭那句淪為咕噥。她並不是惡意偷襲,她已經不斷強調要他住手,不斷告訴他,她忍不住……

  忍不住在腦子裡翻騰著爹爹師父的叮嚀囑咐與耳提面命。

  忍不住……要折斷那越挑逗越過火的手指。

  再說,她真的有放輕力道,只使了兩成力,所以那兩根指頭才不至於與他的手掌生離死別,還能掛在他手上苟延殘喘。

  司徒劍蘭的食指及中指指骨好不容易給接了回去,上藥鋪讓大夫好生折騰凌虐一回,此時已用木板將之包紮固定,還需休養月餘才能恢復原樣。

  「蘭、蘭哥,傷口很疼嗎?」一戒覺得他的臉看起來非常、非常的不快。

  疼?讓他也折折她的手指,她就知道疼不疼!有多疼!

  身體的疼還能忍,心靈的疼可是需要加倍療治。這丫頭不懂這兩根指頭平時的功用有多大,他靠著這「兩兄弟」縱橫鶯鶯燕燕之間,無往不利,在歡愛前戲中就被他征服擺平的姑娘不計其數,現在「兩兄弟」差點慘遭腰斬,要不是它們沒有眼睛,否則大概早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哀哀淒淒、幽幽怨怨地哭訴一戒是個凶女人……

  「還好。」司徒劍蘭瞪了她一眼,嘴裡卻說出全然不相襯的回答。

  「……你如果要吃飯用膳什麼的,同我說一聲,我餵你。」一戒好內疚,提出了作牛作馬來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不太餓。」誰會在手指疼到快斷掉的當下還有胃口?!不過司徒劍蘭倒很想知道那個教導一戒要將登徒子斷手斷手、害他差點淪為「八指劍蘭」的混蛋是哪號人物。

  「一戒,我那時好似聽見你嘀嘟咕噥著——誰教你要用此狠招反抗……不,保護自己的?」說出來讓他釘個草人先。

  「是我爹爹師父。」

  「爹爹師父?」姓王名八蛋嗎?!

  「嗯,是爹爹師父教授我自保的方法。因為我打小就生得一副很容易被拐的憨模樣,他不放心。」

  的確看起來是很好欺負,也難怪她爹爹師父會擔心。只是教會自己的女兒徒弟對別人斷手斷腳也太狠辣了些吧?!尤其他司徒劍蘭也是受害者,更是不可原諒!

  「他都教了你些什麼?說來聽聽。」司徒劍蘭想執起一杯茶來潤潤嘴,無奈右手少掉兩根指頭的幫助,連個杯子都端不來,一戒見狀立刻接手,為他將杯子遞到嘴邊,他只是淡淡挑眉,也不反對她的慇勤,喝著她奉上的茶。

  「爹爹師父說,身子絕對不能讓男人瞧見、碰到,更、更別提像你那般……」一戒想起先前司徒劍蘭對她做的事,聲音不由得細小起來,「可是因為是你,我不會真讓你受傷,我只是想把你的手指從、從我身上扳開……」

  只是力道拿捏不當,扳開變成了扳斷。

  「倘若今兒個對你做這種事的人不是我,那傢伙會有什麼下場?」雖然探問假設性的問題於事無補,但是他頗好奇,也想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和別人有著多大的落差。

  「我會削斷他的右手臂,至於我坐過的腿,我會剝掉那層皮,還有,拔掉他的舌頭、打斷他的牙齒。」因為他用嘴在她耳垂珠子上輕輕磨蹭,還故意邊說話邊淺啃舐貝殼般的耳骨——用哪裡碰過她,哪裡就得付出慘痛代價。

  「這麼說來,我只斷兩根手指,算得上福大命大了?」

  「……好像是。」

  「要是換成了曲無漪呢?」死對頭的名字驀地閃進腦子裡,來得又快又急,讓他來不及深深咀嚼便脫了口。

  「曲爺?」怎麼突然冒出這名字?一戒不解回視他。

  「是呀,若換成曲無漪這般對待你,你又會如何處置他?」司徒劍蘭以手背將她遞來的茶杯推遠,意示不喝了,現在逼出答案比較重要。

  「曲爺不會對我做這種事呀——」曲爺平常還嫌她礙眼,要她哪邊涼快哪邊滾,沒他的命令最好別出現在他面前,怎可能像司徒劍蘭那樣親暱地抱著她坐在他腿上?!

  「我是說『如果』!」

  遲疑什麼呀?!當然是削斷他的手!剝光他的皮!拔掉他的舌!打斷他的牙!再將他的命根子剁下來熬湯補身呀!

  司徒劍蘭心裡狠狠咆著吠著,為一戒沒有立刻說出這番話而憤怒著。

  「真的不會的,沒有這種『如果』的機會——」深知曲無漪的性子,一戒根本沒有想過此等可能性,所以當司徒劍蘭猛然拋來這問題,她才會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你捨不得動他半根寒毛,卻扳斷我兩根手指!」司徒劍蘭憤而一掌拍著桌面,桌上杯盤傾倒狼藉,連那兩根才接回去不到半刻的手指又脫臼了,折骨的痛使得他面目猙獰。

  「蘭哥……」

  他冷笑,「實際上,你將曲無漪看得比我還重要吧?」

  「呀?沒有,真的沒有……蘭哥,你的手……傷勢會……」她擔心地想握住那只明明帶著傷,卻失控想掄握成拳的手掌,他卻避開她,不讓她碰。

  「這樣叫我如何信你會心甘情願為我背叛曲無漪呢?」嘖嘖,還好他從來不曾上當,沒淪為她手心裡的一顆棋。

  「這……」

  答不出來了吧?哼。「你要殺我易如反掌,要就痛快一刀賞我好死,毋需在我身上浪費工夫,乾脆早早提著我的腦袋回去向曲無漪邀功,像這樣一根兩根折斷我的指,一分一分凌遲我,又何必呢?」他都如此配合地坐著不動任憑宰割,就算他牙尖嘴刊,也絕對比不上她腰纏著的劍利,她還在扭捏迂迴什麼呀?!

  「我可以證明自己對你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拿什麼證明?」光靠那張拙嘴和那副天真無邪的蠢表情嗎?!

  「我……」她也不知道。她沒有這種經驗,不知道該用何種方法證明自己對他的真誠。難道要她將心挖出來讓他瞧明白她的心意嗎?若是,她也會做。

  「你希望我如何證明?」

  司徒劍蘭瞇起眸子,他老早就打算要逼她替他做這件事,只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竟是在他難忍嫉妒、氣自己的地位遠遠落在曲無漪後頭的窩囊當下!

  「殺了曲無漪,我就信你。」

  一戒怔了,沒料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

  「……非得如此嗎?」她的聲音啞啞的。

  「看你是要聽曲無漪的命令殺我,還是順我的心意殺他,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他冷硬地擊破她此時投來的冀求眼神,盼著要他收回那句話——但他偏不!他偏要她為難!偏要她苦惱!偏要她做出抉擇!

  一戒沒有立刻應允他,只是淺淺凝望他,慢慢低垂著螓首,不發一語,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過了好半響,她才再抬起頭,輕聲央求。

  「蘭哥,讓我考慮。」

  考慮什麼呀?!你不是應該要點頭如搗蒜,想也不想地告訴我——好,我為你去殺他?!現在這副婆媽樣算什麼?對曲無漪戀戀不捨?心疼得要死?那當初勾小指說甘願為他司徒劍蘭犧牲奉獻全是狗屁話?!

  虧他還……差點痛恨起自己的冷血心腸。

  司徒劍蘭寒著臉,冷硬撇開頭,忽視她的面有難色。

  「想通了,就到我房裡告訴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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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4:34 |只看該作者
「一戒。」

  深夜,司徒劍蘭在房裡窗畔無意識地淺吟著她的名字,喚了幾回,她都沒有出現,不像之前隨傳隨到。

  是躲在哪個角落裡思索他給的難題?還是……她已經在心裡給了答案,不再聽從他的使喚,不理睬他叫喚?

  後者使司徒劍蘭心情惡劣,臉色陰霾好幾分。

  「一戒!」他加大了聲音,幾乎是用吼的,然而回應他的,只有冷颼颼的夜風呼嘯。他煩躁地甩上窗扇,砰的重響擊碎夜的寧靜。

  他儒弱地發現,他竟然會心煩意亂地等待她送來答案……

  他竟然會害怕那個將會從她口中得到的選擇!

  如果她告訴他,她決定要聽從曲無漪的話,一劍賞他歸陰,他該做何反應?

  雖然他不認為一戒抽出長劍後,他還有多少活命機會,大概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但腦子裡盤旋著卻是滿滿的想像畫面,其中最令他不快的,就是一戒冷著殺氣騰騰的表情,將劍送入他胸口。

  雖然一切是他憑空想像,然而光用「想像」的就讓他難以接受,若換成了真實,那還得了嗎?

  他耙著散發,發現額上有汗水。

  是緊張嗎?還是害怕?或者是……不安?

  「蘭哥。」房門外傳來一戒的聲音,司徒劍蘭輕輕震了一下,望著紙門上投映出一戒纖纖身形。

  該來的,總是要來。

  他深深吸氣,起身打開房門。

  門外,一戒手裡執著細蘭,眉目洗脫去楚楚可憐的嬌憨,回視著他的那雙眸子銳利而漂亮,帶著不容忽視的篤定。

  「看來你已經做好選擇了?」擺出這種廝殺架式,看來也不是準備和他互訴情衷,繼續拿那張呆呆臉孔來誆騙他……也好,省得他也陪她做戲。

  只是,明明她的細劍還握在手裡沒有動作,他卻彷彿已被人一劍刺穿心窩口,蔓延開來的疼痛無法漠視。

  「嗯,做好了。」她輕領首。

  「那麼——」殺過來吧。

  司徒劍蘭認命地張開雙臂。反正抵抗也無效,只是早死晚死、死時不掙扎一劍斃命和死前與她對抗,白白被她多砍幾道血口的差別罷了。

  反正最痛也不過如此——

  他閉起眼,等待即將加諸在胸口的扎疼。

  但是,沒有。

  他等到的,卻是一戒將額心輕抵在他胸口,溫暖的吐納透過衣料煨熱著他的心口,執劍的雙荑擱在他腰際,讓自己貪婪汲取他的體溫……

  她揚起一抹好淡好淡約笑,說出她的決定。

  「我替你殺他。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

  背叛是最可恥的行為,她一清二楚,更明白忘恩負義枉生為人,可是若將司徒劍蘭與曲無漪放在秤上,無論她努力想在曲無漪那方加諸多少的主僕恩情,就是無法勝過司徒劍蘭一根指頭。

  她好自私,就因為她想要留在司徒劍蘭身邊,情願拿別人一條性命來換,這與殺人罪犯有何差異?她的良知如此告誡著她,她聽進去了,卻做不到。

  明知道與曲無漪為敵非常不智,她也無法悖逆司徒劍蘭的要求。

  她選擇了他!這個喜悅的念頭在司徒劍蘭的腦子裡愉悅炸開,轟得他眼前一片七彩斑斕,化為了璀璨星光、變成了漫天飛舞的花瓣。他還摸不著為何心情如此開懷,雙手已經牢牢回扣在她肩上,俯低身子,吻住了她說出那句話的嫩唇。

  一戒不明白他此舉是何涵意,只是漲紅著臉,不知所措。她仰著頸,喉頭繃緊起來,連吞嚥都變得困難,他在她嘴裡翻覆著、存在著,她弄不懂他想要挖掘探尋什麼,只知道自己的呼吸被他所左右,氣息被他所燃燒,整個人像鍋水幾乎要沸騰開來。

  「不行……爹爹師父說……要咬斷……」她好不容易才從貼合得毫無隙縫的四唇膏疊擠出話來。

  這次司徒劍蘭可沒聽漏,上回挨的教訓還在他右手上隱隱作痛哩。

  那位混蛋爹爹師父八成是教導她,將任何企圖餵入她口中的「異物」給狠狠咬斷。他若罔顧這句警告,很可能接下來受傷的會是他的靈舌。

  「別聽你爹爹師父胡說,咬斷我的舌頭,我就不能這樣吻你——」火舌從她口腔裡離開,戀戀不捨地徘徊在她唇畔,輕緩而挑動地滑過一顆顆貝齒,要她嘗嘗淺著男人的逗弄。「你也喜歡我這麼吻你,是不?」

  喜歡當然是喜歡,可是……爹爹師父的訓斥鐵錚如山,深烙在她腦子裡,讓她一時半刻無法隨便遺忘。

  「你的爹爹師父八成是沒人疼沒人愛,才淨教你這些謬論。我就不信他沒這樣對待過你娘。」不然哪生出她這麼大的女兒?!「明明是歡愉之事,你與我都可以很快樂享受的事,何必去抗拒它?」深深淺淺的吻,匆輕忽重的力道,隨著他說話、沉笑烙在她唇間。

  難得他會這麼想吻她,怎麼能讓一個未曾謀面的混蛋給壞了事?

  「但爹爹師父是為我好……」

  「難道你捨得咬斷我的舌嗎?」一句話,堵得她無言。

  「不捨得……」

  「那就是了。可別不小心合起牙關,會咬疼我的。」這毋庸置疑是苦肉計。

  「喔……」聽到會咬疼他,她當然會更加小心翼翼。

  壓搾著她對他的疼惜,他放肆地重新竄入她的溫暖檀口,逗弄著生澀小舌,勾著要它一塊兒起舞。

  「怎麼?在數著我的眼睫有多少根嗎?兩眼瞪這麼大?」她那副眨動晶眸,任他蹂躪也不抵抗的純真,讓人更想使壞。

  「我、我不知道眼睛該、該放哪裡……而且你貼得好近……」與他四目相交又覺得發窘,想看他,又怕從他眼裡看到的自己,那麼火紅的臉、迷濛的眼,意亂情迷的自己……

  「要不就閉起它,要不就仔仔細細瞧著我。」他用鼻尖去蹭她的。

  能和他如此貼近,她心跳得好急好快,緊張得連呼吸都不會,可是她怎麼會願意閉上眼,不去瞧此時此刻雙眼咬著笑意、唇畔有著好甜好甜笑弧的司徒劍蘭呢?當然不願意——

  「我要看著你。」

  「好,隨你。」

  她開始學會回吻他,他教過的步驟,她的身體都牢牢記住,笨拙的模仿、劣等的抄襲,撼動力卻不輸給他,司徒劍蘭反而自覺節節敗退,當她離開他的唇舌,用力喘幾口氣減緩肺葉的疼痛,那短暫的分離,他卻發出挫敗且不知足的悶哼,催促著她快快回來餵飽他。

  呃?

  他在幹什麼?!明明應該是他吻得她頭昏腦脹,讓她為他失神呻吟,現在是怎麼了?嗷嗷待哺的人變成了他、慾求不滿的人變成了他、窩囊化為繞指柔的人也變成了他?!

  而且當她的唇重新貼回他的唇,他很沒志氣地叼緊她的柔軟,將她唧得更深……

  身體的慾望來得又急又猛,他已經不滿足於淺嘗即止,這具嬌小的身子正貼熨在他的胸口,芬芳香馥,撩撥他的渴望,溫馴地縱容他,他本不是君子,也從來學不會什麼君子不欺暗室、光明磊落、清風亮節的美德,他不壓抑自己的欲求,也不偽裝自己邪佞的嘴臉,他想要這具溫香軟玉,不僅僅是胯間緊繃的慾望在叫囂,連同他的心,都不斷不斷吶喊鼓吹著自己——將她帶進房裡!把她壓到床鋪上!拆開她的腰帶!扯下她的小繡兜!褪去她的褻褲!扳開她纖細勻淨的雙腿!別跟她客氣,用手指用嘴用身體去調戲她、征服她、取悅她……

  「蘭哥……」一戒皺蹙著細眉,手上的細劍早已不知何時脫手,空蕩的雙手緊揪在他襟口,當司徒劍蘭被銷魂甜蜜的聲音給喚回理智,他人已經交疊在她身上,方纔他腦子裡所有浮現的艷色行徑,不僅是空想罷了,他根本將一切都做盡做全——而且完全沒有停手的打算。

  「噓,別說話,也別阻止我,因為我一定會拒絕。」不要讓他此時還要費唇舌去說服她沉淪,太花時間了,不如將心力用在舔舐彼此還來得有樂趣。

  「可是,我爹爹師父說……要是遇到這種情況就……」

  那混蛋又有話說?「就什麼?」

  「就……不要客氣,捏爆……」她小小聲道,雙唇被他吻得嫣紅。

  司徒劍蘭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那個混蛋爹爹師父是交代她要捏爆他的頭這類善良叮嚀。可想而知,她要捏爆的部分,絕對是殺傷力更大的地方。

  「你比較信我,還是信你爹爹師父?」他決定要憑藉「美色」,將她爹爹師父的地位完全取代。手段雖然無恥下流,但只要能達目的就好。

  「都信呀……」

  「只能信我。」他又開始惡霸起來,故意在她脖子上重重一咬,以此為脅。

  她不是被咬疼咬怕才認輸,而是他討著要她聽話的嘴臉讓她不忍反駁拒絕,便順了他的心意。

  「……好吧。」

  「這麼委屈呀?」

  「不委屈。」

  「不委屈就好。」雖然得到她口頭上的擔保,可是他的多疑非三言兩語就能安撫。她嘴裡說著信他比信爹爹師父還要多,但也不一定等於待會她又「忍不住」將爹爹師父的話給實行操演一番,就像扳斷他手指一樣——不是出於她的本意,卻出於本能——太危險了,而且這回不是折斷兩根指頭那麼簡單哩!

  她的雙手被抬舉起來,腕間傳來系束的力道,她抬眸,看著自己的手被他以腰帶綁在床柱間。

  為什麼要綁住她?這模樣……好丟人呀……

  看穿她沒來得及問出口的羞澀及困惑,他低低地笑,「我沒太特殊的嗜好,只是怕你又『不小心』做了什麼憾事,所以綁起具有攻擊性的手,我會比較放心。」而且她被綁成這樣——出乎他意料的妖媚淫靡。

  她的淺藍襟衣幾盡敞開,小小的白色繡兜被撩高大半,能遮的、該遮的,全都遮蔽不住。她的胸前春色無邊,雙臂撩高,纖雅的女軀曲線一覽無遺,像待宰的小羔羊,說有多可口就有多可口。

  可是這樣她就不能抱著他了……雖然腕間有束縛,但是要掙斷它也是輕而易舉,不過看他似乎頗滿意將她擺弄成這副模樣,眼底的火焰也燃燒得更炙旺,尤其當他的輕吻落在敏感的胳肢窩,她為之哆嗦戰慄……

  「一戒,你既然決定選擇我,又為何會帶劍而來,擺出一副要將我斬立決的狠樣?讓我差點……誤以為你要放棄我。」那種心情被她左右、忽冷忽熱的打擊,到現在仍在胸臆裡存在,不問個清楚明白便無法釋懷。

  「我怕拿以往那張蠢憨憨的表情來見你,你會不相信我說的話……總是這樣的,不管我話說得多認真,只要搭上那張臉孔,大家都覺得我在說笑,或是說著我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吃過很多次虧哩,所以每當她要宣告重大事情或決定時,她都會拔出劍,讓自己變得精明厲害些。

  她的答案,讓他相當滿意。

  「不過你傻起來也很可愛,呆呆的像在鼓勵人來盡情欺負你。」像他,就是當中最惡質的一個。

  「可是……想欺負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她下手絕不會留情的,該斷手的斷手、該斷腳的斷腳、該捏爆命根子的也沒有全身而退過。有人說她扮羊吃老虎,憑著那具皮囊卸除別人的防備戒心,以為外表傻,腦子也傻。

  「我會是唯一一個。」

  司徒劍蘭笑著宣告,高揚的薄唇吻上她的心窩口,不只溫潤了胸上的蓓蕾,也震撼她的心。

  而且是欺負到底。

  「上回沒教完的《幽魂淫艷樂無窮》部分,我現在一項一項教會你,學著。」

  「可你的手有傷……」

  「那不重要。」兩根指頭不會太影響興致。

  一戒還沒決定該不該喜歡這種感覺。

  該討厭吧……被人侵入的不舒服,身子裡存在著不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任憑誰也無法立即覺得習慣,她也不例外。而且還被擺弄成難看的姿勢,比跌個四腳朝天還更狼狽……拿這模樣面對他,她幾乎有股衝動摀住他的雙眼,教他別看別瞧。

  可是真的討厭嗎?她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想過兩個人可以靠得如此近,近到連呼吸和心跳都融和攪拌在一塊,她分不清是誰胸口蹦蹦咚咚著鼓聲一般的急響,也弄不懂是誰吐納濃重,彷彿兩人合而為一,是他也是她。

  她覷望著他,他的臉孔被情慾擺佈,邪美又魅人,輕瞇的鳳眼咬住她的視線時,變得加倍深邃。

  然後他低頭吻了她。

  一戒輕輕笑開。

  她決定喜歡這種感覺。

  如果別那麼疼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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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5: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早上醒來,榻上只剩司徒劍蘭一人。

  很難形容自己翻過身子,想將昨晚按在身下縱慾一夜的柔軀給抱滿懷,卻撲了空的失落。

  他瞇著半睡半醒的眼,沒在另邊枕畔瞧見她,心情很難喜悅。

  感覺像作了場虛幻無邊際的夢,不甚真實,更要懷疑起夜裡的一切會不會只是似假幻真的意淫。

  司徒劍蘭坐起身,將長髮梳攬在左肩,背脊靠著雕花床柱,在上頭發現那條纏縛著她雙腕的腰帶。腰帶已被人俐落掙斷,彷彿是猛力蹦散開來,至少這證明了昨夜的真實。

  「情況不該是這般,應該是我早早起床,故意留她一個人睡到正午,讓她孤單在榻上醒來,還要哀號全身上下的骨頭全被我的粗獷強悍給弄散再重接回去,連床都下不了,嬌弱的好可憐兮兮才是,怎麼反過來了?」

  被孤單拋下來的人變成了他?

  望著空蕩蕩的半邊床鋪,一股可憐兮兮的念頭瀰漫開來……是因為昨夜太滿足、兩軀相貼的感覺太溫暖,所以今早起來反而無法適應只剩一個人在的冷意?

  這樣不對,不該如此。

  他拐她燕好,不代表心裡喜愛她,也許只是貪著她嬌軀的甜美;也許只是男人嘗鮮的惡劣;也許……覺得攬著她的滋味也挺不錯的。

  想要她和想愛她這兩者當然不相同,他只知道要了她的身子,這丫頭就更離不開他,他將成為她的主宰、她的天,更能隨心所欲操弄她,他教會她人事,成為她頭一個男人,這會讓他成為她心裡最深刻的存在。

  是這樣嗎?

  那麼他應該在嘗過她的滋味後,對她喪失新鮮感,那誰能告訴他,此時此刻傻坐在床鋪上,回憶著夜裡激情美妙的他是怎麼回事?

  「一戒。」他又站在窗邊喚她。這丫頭這麼早離開他的床是什麼意思?好歹……,也該等他睡醒,給他一個吻、給他一個笑,而不是自己跑得不見人影。

  難不成……她是到銀鳶城,單槍匹馬去殺曲無漪?!就為了他的任性命令?!司徒劍蘭心裡湧上這等可能性時,也同時湧起不安,口氣難掩焦急,「一戒——」

  「蘭哥。」

  甜膩的叫喚,卻不是出自於一戒口中,而是以同樣方法叫他的司徒百合。

  她半具身子探出窗外,閨房裡散落成疊成疊的書冊,眼下淡淡的黑,是彰顯她一整夜沒睡的鐵證。

  兩人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對話。

  「你累不累呀?昨夜一戒一戒叫了一晚,今兒個一早又是一戒一戒的叫,你比夜裡屋頂上叫春求偶的那只野貓還要吵、還要擾人清夢……怎麼啦?你是將『一戒』這兩字當成招呼,睡前喊一喊,一夜好眠,睡醒再喊一喊,神清氣爽?」司徒百合忍不住調侃。這些日子以來,大哥自己一定都沒有發現,他有多常叫一戒的名字,三不五時就聽見他的朗聲,根本就像個離不開娘親的娃兒,要娘疼、要娘抱、要娘不可以放下他一個人一樣。

  不過,很吵很礙耳呀!

  「一個姑娘家說什麼叫春求偶,不得體。」他責備她。

  「喂喂蘭哥,當我在盜抄《幽魂淫艷樂無窮》,與你商討著書裡那只青蛙精在湖裡跳起令人臉紅心跳的艷舞,拿她自個兒的手揉玩豪乳,一手探向她腿間花瓣那一段出現了幾個錯字時,你怎麼就不曾說過不得體這三個字?!」相較起來,那些書裡的詞兒比「叫春求偶」還要辛辣耶!

  不肖妹子還敢頂撞含辛茹苦養大她的親親大哥?!欠罵!

  「少跟我頂嘴。有沒有瞧見一戒?」

  「又是一戒?」司徒百合翻個白眼,她數數,打從昨夜自紅杏坊借了三、四十冊雜書回來徹夜苦讀,一夜未寢的結果就是聽見大哥總共喊了十六聲「一戒」,再加上今早的幾個,正好可以湊齊二十。

  「沒瞧見。不是每次你叫她,她都乖乖爬出來的嗎?現在叫不動囉?還是你的美男計失效,她不吃你這招了?」不能怪她太風涼,也不能怪她看走眼,因為她左瞧右瞧,就是覺得現下彷彿親親大哥變成一戒手裡的黏土,很沒節操的被人揉扁搓圓,已經不是之前自信傲然的司徒劍蘭了。他都沒聽出自己呼喊她的名字時有多麼黏人,多麼恨不得將一戒綁在自個兒身上,不許她離開他視線半步的獨佔嗎?到底是誰曾耳提面命,說不可以輕信一戒,要對她抱持懷疑的?自打嘴巴嘛。

  「沒瞧見她就少囉嗦。」司徒劍蘭不給她好臉色,一早的壞心情遷怒在親妹子身上。

  「蘭哥,你也太見色忘妹了吧?!」司徒百合哇啦哇啦大叫。擺出那副她對他毫無用處就少去煩他的嘴臉算什麼呀?!她好歹也姓「司徒」,好歹叫他一聲「蘭哥」,好歹是從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的耶!

  「一戒!」司徒劍蘭不理睬她,逕自叫著第二十一聲名兒。

  傻丫頭,快出來呀!

  「一戒!」第二十二聲。

  「……我在這兒。抱歉……」匆匆的,有人影奔過屋簷,看來趕得倉卒匆忙。

  待司徒劍蘭定睛瞧清,一戒正頂著一頭散濕的長髮,滿臉水珠子地佇在他面前。她身上衣裳胡亂扎系,同樣佈滿水濕,連鞋襪也沒著,光裸著足,可見她是在沐浴時聽見他的叫聲,不假思索也顧不得自己地趕過來。

  「浴池有點遠,所以沒聽仔細你的聲音……找我?」

  「進來。」司徒劍蘭壓根不理會妹妹探索思量的好奇目光,對一戒伸手。

  一戒沒反駁地握住他的手,他一使力,她借力使力,身子靈巧躍過窗欞,被他攬在懷裡。同一瞬間,司徒劍蘭反手關上窗,半點隱私也不讓探頭探腦瞧好戲的司徒百合看見。

  「好可惜喔……」司徒百合嘟著唇抱怨。還以為可以看到更多精采的景色哩……只有那麼匆匆一瞥,就是親親大哥將一戒拉進房裡,他的嘴,好像立刻就黏上一戒的……

  書裡的急色鬼就是在說他那種行徑的男人吧?她昨夜才讀到的,書裡的禽獸——噢不,男人,一見到女角兒就撲上去剝光她的衣裳,整本裡有半本是在描寫禽獸——噢不,男人,是如何如何用他的舌頭將女人從頭到尾舔乾淨,另外半本就是女角兒慘絕人寰的呀呀呀哀求……

  唉,要是可以近一點看不知道有多好……

  等等沾口水去紙窗上挖洞好了。就這麼決定。

  不過後來當真幹起偷窺小人事的司徒百合卻是慘白著一張臉縮回房裡鋪上,小腦袋不斷地左右搖晃,神情彷彿大受打擊,菱紅小嘴不住地喃念顫抖,從偶爾幾個比較清晰可聞的字拼湊起來,終於聽懂她說了什麼——

  「那個人不是蘭哥!一定不是蘭哥……不然就是中邪的蘭哥……蘭哥才不會做那種事!好可怕!嗚……」

  百合,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呀?




  司徒劍蘭瞪著一戒渾身上下半濕不乾的模樣,忽略了自己才是害她不能安安穩穩洗個好澡的罪魁禍首,她匆促奔來回應他的召喚,還得不到他的好臉色對待,何其無辜。

  他隨手扯來一套乾淨的衣裳,就替她擦拭起濕發,當她想出言阻止,他瞇起眼睨她,一戒也識相,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乾脆也不說了,任憑他處置她一頭極少散放開來的黑長髮。

  他動作不算溫柔,但很害怕弄疼她似的小心翼翼,帶傷的手幾乎要捉不牢拭發的衣裳,他卻半字也不吭,仍堅持要一絡一絡弄乾它。

  「你這襲袍襦也太濕了,脫下。」一定會著涼的。

  「因為我聽到你在叫我,來不及擦乾身子就套上,所以……」又挨他白眼,他的眼神在說——我是叫你脫下濕衣,不是要聽你是怎麼弄濕它的!

  一戒放棄多言,因為他大概也沒耐心聽,只回他一個「好」字,便動手解開衣裳。袍襦之下便是她的裸軀,連件貼身小兜也沒有。

  司徒劍蘭瞧見一身如玉凝脂,呼吸一窒,他腦子裡雙手、雙唇還牢牢記得它的觸感有多麼細緻多麼溫暖多麼引人再三流連,但她膚上因寒冷而立起的小小疙瘩提醒著他——眼下並非放縱他滿腦慾火燎原的好時機。

  「穿上。」他粗聲地遞給她一件男人的長衫,她乖乖接過,將長衫套上。

  「……蘭哥,你在生氣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壓抑,好像隨時會放聲吼她。「我……做錯什麼惹你不高興?或者你在氣我還沒去找曲爺嗎……我是打算等你睡醒,同你說一聲之後就去,要不,我現在去——」

  「坐著!」他左手壓按在她肩膀,不讓她妄動。

  「蘭哥……」她覺得無所適從,知道他不快,卻不懂他為何不快。

  「你為什麼不等我醒來?!」讓他一個人孤伶伶在床上清醒,那股窩囊氣還是令他不滿極了。

  「……我怕會吵醒你。」

  「吵醒就吵醒,我會在乎嗎?」

  「……說不定吵醒之後,你說的就不是這句話了嘛。」她又不是他肚裡的蟲,連他想什麼都能摸透徹。「我看你睡得好熟,我又不習慣人醒了還賴著床不起來,所以我就去練了幾套劍法,後來出了一身汗,才想先去沐浴……」本想衝去一身汗臭,將自己打理乾淨,再回房來瞧瞧他醒了沒。

  「你還有餘力去練劍法?」這是在暗喻他「不行」,沒辦法讓她癱死在床上呻吟,像廢人一樣腰斷腿酸嗎?!

  「今早醒來,覺得精神特別好,特別想耍幾招劍法,而且耍起來也格外流利。」她絲毫不知道打擊男性尊嚴的嚴重性,仍單純說道。

  「你採陽補陰嗎?」千年女妖吸取男人的精力,幾夜春宵,男人形銷骨立,女妖反而容光煥發,美艷不可方物,和她的情況真相似——瞧她臉色紅潤得足以比擬桃花,雙眸又晶亮水燦得多可愛。

  「採什麼補什麼?」不懂。

  「你一點都不累?一點都不想多貪賴在我身旁?一點都不奢望多汲取我身上的溫暖?」所以早早起床、早早下床、早早練劍去?

  「不累。想。奢望。」

  她的答案還真簡單,不過後頭那兩個回答讓他滿意……數來也不過就是少少三個字,竟然勝過千言萬語,他的不滿被安撫了、一早在榻上孤單醒來的沮喪被弭平,輕而易舉。

  「既然想,也奢望,下回就不要這麼早離開。」害他也白白損失一個甜美的早安吻……

  他發現自己非常在意這個,覺得硬生生被剝奪掉,很不甘心,所以不吃虧地在她臉頰上偷一個回來。

  「下回?」被他吻過的頰又發紅起來。

  「下回、下下回、下下下回、下下下下回——」他扳著她的指頭數,一直數到十隻指頭再也不夠用,他還拿自己的指來借她。「……都得等到我醒來,才能下床。」

  「可是醒了卻要躺在床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望著床板發傻嗎?還是像她今晨睜開眼,看著他沉沉睡顏傻笑?

  「偷吻我的額、我的鼻、我的唇,這些都是不錯的選擇……」他提供給她挑選。

  「這樣會吵你睡覺吧?」聽起來……好像很吸引人。偷襲地吻吻他,就像他教她的那些……

  「要是吵醒我,才有樂趣呵。」再大戰三百回合,用彼此的身子來叫醒對方,想來就覺得亢奮。一日之計在於晨,道理就在於此。

  司徒劍蘭弄乾了一戒的發,執起木梳替她梳整。他不是沒摸過女人的青絲,青樓花娘、鄰家小妹、隔壁俏寡婦,哪一個不是長髮如瀑,發間還帶有迷人香氣,質地比絲綢更舒服,教人愛不釋手,但一戒自然不像尋常姑娘肯花心思在料理長髮上,八成是洗淨了就放任它自然風乾,了不起一條毛巾胡亂抹拭兩下就算善待,所以她的髮質不算頂級,至少不是他所碰觸過最柔最軟的,可……卻是最讓他捨不得離開的。

  「蘭哥,我準備待會就起程往銀鳶城。」沉默了好久,她淡淡開口,一雙低垂的眸光落在銅鏡裡,與身後的他互視,她揚起苦笑,表現得並不明顯。

  既然承諾要為他做這件事,她當然會做到,即使她可以預見在曲爺面前會受到多少責備及輕蔑……畢竟她曾在曲爺手底下做事,拿他的薪俸吃他的米糧,現下竟然要與他兵戎相向,怎麼想都只有忘恩負義可以形容。

  「那件事可以緩。」

  這句話是出自於司徒劍蘭的口中,只是銅鏡映照出來的他,是一臉震驚於自己怎會說出這些的打擊。

  喂,司徒劍蘭!你的目的不就是拐這個蠢丫頭去替你教訓曲無漪,讓曲無漪知道你也不是軟腳蝦,被逼急了也是會反咬他一口?現下多好呀,這個蠢丫頭自動自發又不用人催、不用人趕,急呼呼地準備去辦好你任性的要求!姑且不管她能帶給曲無漪多大傷害,是小小割破他手臂一刀還是將他當成蘿蔔切塊,至少能見到曲家內訌,你不就神清氣爽,笑得合不攏嘴?

  是呀,我的目的就是這樣沒錯,夠無恥夠下賤吧!

  好極了,那你告訴我,你該死的為什麼告訴她——可以緩?!

  ……剛那句話不是我說的。

  你再裝呀!好膽你就對天發誓,說要是那句混蛋話是從你喉頭滾出口的,你出門立刻就被十輛馬車活活撞死!

  ……我被馬車撞死對你有什麼好處?

  天人交戰的爭吵在司徒劍蘭的腦子裡鬧得不可開交,轟得他左邊額際泛疼、右邊額際青筋浮現。

  「蘭哥,你……是說真的嗎?」可以緩?但他昨天表現的態度,是巴不得她徹夜飛奔趕路,最好是清晨就提著曲爺的腦袋回來向他領賞。而今……怎麼又愛殺不殺隨便她?那是不是再拖過今天,他也許就會收回他的話,不用讓她去殺曲爺了?

  「我的意思是,先去探探曲無漪的弱點,找出他最重要、最在乎的人事物,從這方面下手,應該——比較有趣。」對,這才是他的心底話,他沒打算放過曲無漪,說什麼也要跟曲無漪鬥上一回,這跟擔心一戎獨闖龍潭虎穴沒有半點干係,絕對、絕對和她無關。

  你現在是在自我安慰還是在自欺欺人?我什麼時候說跟那蠢丫頭有關了?你自己在那邊急急強調什麼?!難道你——

  「閉嘴!」司徒劍蘭低狺,將腦子裡另一道吱吱喳喳吵得他不能安寧的聲音給趕出去。

  「蘭哥?」

  「我不是在同你說話。算了,這不重要……你別自個兒去找曲無漪,在我點頭之前,哪兒都別去,就留在這裡,我會先讓其他人去辦這事兒,我不允許你私底下去見曲無漪,懂嗎?」

  他不允許的理由是……怕她和曲無漪串成一氣,計畫設計他,還有,嫌惡她和曲無漪獨處的情景!

  一想到她跟在曲無漪身邊幾乎長達八年,曲無漪見過她八年前漂亮可愛的奶娃娃模樣,還有四年前出落得正美麗的豆蔻小姑娘,兩年前小姑娘添了女人味的嬌柔鮮艷,一年前宛如盛開花兒勾蜂引蝶的風韻,半年前……三個月前……一個半月前……半個月前……

  想起來就滿肚子酸水。

  「我明白。」她頷首允諾。如果曲爺和蘭哥可以和平共處,不知有多好。

  事實上……她覺得這兩個男人在某些地方實在是頗相似,當朋友該能一拍即合……畢竟物以類聚。

  「不過說到弱點,曲無漪有什麼弱點嗎?特別寵誰?」

  「曲爺?好像沒有。他很少特別寵什麼人……」一戒想了想,給了這答案。

  「《幽魂淫艷樂無窮》的作者如意君呢?」這是曲家書肆最賺錢的寶,理當捧在手心好好呵疼吧。

  「基本上……我覺得天底下最想殺如意君的人,非曲爺莫屬。」要不是曲練次次阻擋,《幽魂淫艷樂無窮》恐怕早已因為作者身亡而成絕響。

  「曲無漪沒有女人或寵妾什麼的嗎?」

  「沒有女人、沒有寵妾。」男孩倒有一個。在她被派來司徒家之前,瞧過幾回曲爺和男孩的相處,不難看出曲爺待他挺包容的。這對曲爺而言實屬可貴,畢竟天底下能讓曲爺付出耐心的人不多。

  不過一戎沒將這事告訴司徒劍蘭,一方面是司徒劍蘭沒問,另一方面,她認為男人和男人之間純友情居多,扯不上弱不弱點。

  「無所謂,我再讓人去查查,我不信有人會毫無弱點。」

  「那蘭哥,你的弱點是什麼?」是人都有弱點,那司徒劍蘭也會有吧?她一時好奇地問。

  露出馬腳了吧——

  在探他口實了吧——

  司徒劍蘭立即心生警戒,瞇眸。

  他竟然差點又忘了要提防她,竟然被片刻的親暱給迷惑得失去東南西北!

  司徒劍蘭彎下腰,與一戒的身影一同出現在鏡裡,他臉上的笑意,她覺得眼熟……那是他與她互勾小指,卻說出謊言欺騙她的模樣。

  「我的弱點,當然是你。」

  一戒沒逃開與他的目光糾纏,定定看著他。

  又是騙她的吧。

  她如果再度信他,也不過是因為她心底渴望他說的能成真。

  而她,選擇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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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5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勉強真正稱得上司徒劍蘭弱點的人,非司徒百合莫屬。

  因為她是他唯一的親妹子,唯一的家人,也是他兄代父母雙職辛苦帶大的「女兒」,若司徒百合有閃失,他總是會捨不得這個自己拉拔成人的寶貝妹妹。

  可是這個心頭上的一塊肉竟然失蹤了!

  司徒百合平時最愛去的「紅杏坊」——專司出租各書肆出版燙手書冊的書鋪子、司徒百合嘴饞時一定要去品嚐好幾碗的街角豆腐腦鋪、司徒百合偷懶時最喜歡窩著午寢的樹上小屋、司徒百合盜抄書籍時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書房,處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老管家匆匆來報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的事情了。

  「找不到百合?!」

  老管家臉上掛著淚,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百合從不曾徹夜不歸,司徒劍蘭訂下家規——當然是僅用來限制司徒百合的——頭一項就是不允許晚膳時分她還沒踏進家門口,那是要挨罰的。

  「蘭爺……有沒有可能是曲無漪派人來擄走小姐?嗚。」忠心耿耿老管家涕淚縱橫,他滿腦子演繹出太多太多司徒百合失蹤的可能性,一個一個刪去,最後得到最大的綁架罪犯——曲無漪。誰叫他是眼下和司徒家結怨最深、有最大理由傷害司徒家任何一個人、最可能採取激烈手段的傢伙!

  「不可能是曲爺,曲爺不會用這種方式。」一戒也立即反駁老管家的猜測。她雖稱不上多熟知曲無漪,但對他的行事風格並不陌生,對待敵手,他向來偏好乾淨俐落的解決方式,像這種綁個姑娘回府,還得供她吃住、每隔幾個時辰就要凌虐蹂躪她的麻煩事,曲無漪不會採用。

  不知是司徒百合失蹤的消息讓人亂了方寸,抑或是一戒挺身為曲無漪洗脫嫌疑的篤定,司徒劍蘭臉上神情緊緊繃凝著,他睨著一戒,耳裡斷斷續續仍聽到她替曲無漪說著的好話——雖然一戒只是反覆澄清曲無漪不會用如此麻煩的手段,司徒百合失蹤應另有緣故,然而聽在司徒劍蘭耳朵,那字字句句全成了刺耳的針。

  「除了曲無漪。不做第二人想!」是賭氣,也是遷怒,司徒劍蘭根本不再聽一戒的解釋,更不想聽她在那邊吠曲無漪的好!

  「對!一定是曲無漪!」老管家與主人一鼻孔出氣。

  一戒看著那名似曾相識、非常眼熟的老管家,此時也沒心情去回想她是否曾在哪兒見過他,眼下最重要的是讓司徒劍蘭別喪失理智。

  她不是想替曲無漪做任何辯解,只是擔心司徒劍蘭被憤怒沖昏,做下錯誤的決定——

  不過,她擔心的事情還是成真了。

  「既然曲無漪不客氣了,我也不陪他再迂迴拖延,他想格殺勿論,我就給他格殺勿論!」司徒劍蘭臉色陰霾。

  「蘭哥!」一戒急上前,捉住他的衣袖,「你信我這一次,不會是曲爺做的,你朝他那邊去,只會延誤找百合的時機,弄個不好,引來曲爺的反擊,反而雪上加霜、背腹受敵。眼下最要緊的是尋回百合,跟曲爺的恩恩怨怨先擱在一旁吧!」硬要將兩事混為一談,不單單百合的安危無法確保,又惹上曲爺,真的沒完沒了。

  「你為什麼要替曲無漪說話?!」司徒劍蘭很火大。

  「我沒有為曲爺說話,是怕你找錯方向,白忙一場。」她認真道,「當初曲爺派我來,那時他壓根不知道是你司徒家盜了他的書,我一直留在你這兒沒回去,曲爺仍該是不清楚司徒家的存在,你想,他為什麼會帶走百合?再說,你以為曲爺是那種做事情靜悄悄,什麼也不張揚的人嗎?不,他就算要綁人,也是大刺刺踹開府門,非得讓全府邸的人都跑出來迎接他。」或是讓眾人抖著四肢百骸恭迎他的出現。

  「你的意思是……曲無漪知道有盜印商,卻不知道盜印商是何人?」見她點頭,他又有疑問,「那你又是如何找上門的?」他還以為曲無漪是摸透他的底,才展開行動。

  「記得那只紙鳥嗎?」

  「那時撞向我胸口,然後燃燒起來的那團書皮?」

  一戒點頭,「曲爺身邊有名秘術師,他擅畫,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名文弱畫師,實際上,他深藏不露。他拿了你們盜印的書皮,在上頭畫了咒,我也是由它的帶領,才找到你。所以對曲爺而言,你司徒劍蘭的存在仍只停留在一片空白,他沒有興致想要明白是誰盜了他的書、阻礙了他的商利,他所在乎的,只是拈除你,如此而已。」所以綁走司徒百合對他來說沒有半點好處,還不如當下扭斷她的脖子來得快意。

  「好,就算百合失蹤與他無關,也不代表他完全脫罪,畢竟我家百合未與人結怨,又潔身自愛,沒道理一聲不吭就跑得不見蹤影。」他最近也沒罵過她,最多只是少花時間去關心她,將心思全擱在一戒身上,難道她是因此憤而離家嗎?不可能,那丫頭多能自得其樂,才不在乎他這個大哥理不理睬她。

  「有沒有可能她新交了壞朋友?」

  「我比較擔心她被人拐去賣。」畢竟百合生得還不錯,漂漂亮亮的小美人胚一枚。

  「有沒有哪家富豪大爺看上她,又屢屢提親不成,才使手段綁走她?」書上都是這樣寫的。

  「提到結怨……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司徒劍蘭沉吟道。

  怎麼會在這節骨眼上猛然記起這個?!

  「什麼事?」

  「百合確實有跟人結過怨,而且是很深很深的怨仇。」

  「百合那樣的小姑娘,會與人有深仇大恨?」司徒百合看來像是連只螞蟻都沒膽踩死的膽小鬼,她甚至不信她會和人吵架,更遑論深仇大恨。

  「見死不救。」

  「什麼?」

  「百合曾經遇見一名身受重傷的男人,她沒有救他。」因為司徒家家訓第十條,不許帶阿貓阿狗回家浪費米糧,如打算當成儲糧,不在此限。百合或許是擔心挨他的罵,所以連人也不敢救。

  「可是救興不救,本來就是百合的權利,他要報仇也該去找害他身受重傷的人才是——」找司徒百合尋仇豈不本末倒置?

  「那男人如果也能像你這樣想就好。怕只怕他已經將仇家一個一個解決乾淨之後,才接著尋找當年沒心沒肺沒天良的冷血小姑娘……」

  「既然如此,我們要快些找回百合才行——」萬一她落在那男人手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如何是好!

  「一切只是猜測,我一直認為那個男人的屍體應該被野狗叼去啃乾淨了才對。百合說那時他傷得很重,只剩半口氣在喘。」死人會跑回來索命?怪力亂神。

  「若他沒死呢?」一戒反問他。

  「那就有人糟糕了。」

  一戎明白司徒劍蘭沒說出口的擔心,他雖然僅是淡淡苦笑,她卻能看出他有多心慌。司徒百合行蹤不明,最寢食不安的人就是他了。

  第五天過去,司徒百合仍沒回來,半點消息也沒有,司徒劍蘭幾乎要將銅鴆城整個翻過來。

  一戒知道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找到人,她知道,卻沒跟他提,怕開口提了,司徒劍蘭也不屑用。但她明白賭氣不會對找人所有幫助,司徒百合的安危也不該被犧牲在可笑的堅持裡。

  所以她連夜趕回銀鳶城,找斐知畫,那名她曾向司徒劍蘭提及的秘術師。

  只要能請斐知畫繪出司徒百合的人像圖,要找出司徒百合易如反掌。




  「找人?」

  斐知畫是個說起話來非常輕穩的人,嗓音有些沉,但不似曲無漪那般隨時隨地都像要開口吼人,也與司徒劍蘭總是帶著戲謔嗤笑的聲音回異。一戒與他打照面的機會並不多,但從以前開始,她就一直覺得他的嗓很好聽。

  他淡淡揚眉,反問人的口吻像在吟著詩句。

  「若我沒記錯,曲爺是派你去殺人吧?」斐知畫為一戒斟了杯淡茶,緩推到她面前。「難道你這些日子的無消無息,是因為你弄丟了上一隻紙鳥,所以沒找到盜書者?現下才又跑回來要我再弄只紙鳥給你?」

  一戒非常不擅長說謊,如果對方不問,她還可以用沉默掩飾,可是問了,她就一定會坦白。

  「我找到人了。」

  「那麼,是遇到麻煩?對方武功比你更強,你應付不來?」斐知畫仍不急不緩問著。

  「都不是……我有個朋友下落不明,我們四處都找不到人,很擔心她……斐師傅,你的秘術一定有辦法……」她答非所問。

  「朋友?是誰?盜書者?」斐知畫問得一針見血。他看似溫吞,表現出來的處事態度也溫吞,實際上根本是包著糖衣的毒藥,心思沒眾人以為的單純。

  「……」一戒為難地抿著唇,開口說了就是實話,不說又像心虛默認。

  「曲爺交代你要假意和盜書者交好,取得他們信任時再下手剷除他們?曲爺什麼時候迷上這種費神的手段?還是——」斐知畫喝茶潤口,沒說齊的句尾在隱喻什麼,也彷彿在等她自己承認,不過一戒始終鎖緊了唇。

  他輕笑,續道,「你背叛了曲爺?」

  「……」一戒在思索要不要欺騙斐知畫。

  她若說沒有,斐知畫也會信的吧?

  「我說笑罷了,你定當不會的。日前曲爺才同我說道,你去了那麼久而沒下落,不知是否遇上困難,本還想派曲練去助你一臂之力。」斐知畫笑著的神情讓人分不清虛實。

  一戒心裡揪揪的,因為背叛而抬不起頭,又聽到曲無漪仍掛心她的安危,覺得過意不去。

  「好吧,既然你說你要找人,我就幫你找人,不過需要藉你的血來畫,行嗎?」斐知畫也沒太大興致多探問什麼,他向來不太愛理睬非關於己之事,取來紙筆。

  「當然行。」不要多想了!不可能兩全其美的,想留在司徒劍蘭身邊,勢必要這樣……一定要這樣的……

  一戒以細劍在手上劃開血口,讓斐知畫蘸著血繪製人像。

  「她姓司徒,閨名百合……」一戒補充著,盡力讓自己滿腦子只想著司徒百合的容顏,將司徒劍蘭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她見識過斐知畫不少本領,雖然始終不能完全瞭解斐知畫的異能究竟為何,但她不能讓斐知畫發現司徒劍蘭的存在,不能讓司徒劍蘭暴露在危險中……

  「我瞧見了。」斐知畫的注意力只落在紙上,一筆一筆刺眼的血墨助他完整無誤畫出司徒百合的輪廓。不到片刻,畫裡嬌美可愛的司徒百合已全然成形,斐知畫以眼神詢問一戒——這模樣,對嗎?

  一戒頷首,看著斐知畫將人像摺成紙鶴。

  「喏,給你。」他按著紙鶴的雙翼,將它交到一戒手上。「你要不要包紮一下傷口?雖然不大,但包起來比較好些。」

  一戒搖頭,傷處早已止血,不礙事。

  「一戒,我雖然和你不相熟,這輩子也沒與你說過這麼多的話,論朋友,我們稱不上,不過我還是想勸你一句——」

  一戒很認真在聽,因為斐知畫的表情太過嚴肅。

  「你最好乖乖的,別有任何與曲爺為敵的傻念頭,好好去辦他交代之事,然後回到他身邊。我可不希望……哪一天必須親手畫下你的臉,再將之撕毀。」背叛曲無漪的下場,想必她比他更清楚。

  她不意外會聽到斐知畫這麼說,但她沒有回答,不允諾自己絕不背叛,也不求斐知畫高抬貴手。她淡淡一笑,什麼也不說,那神情彷彿回應他——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不害怕。




  風塵僕僕趕去銀鳶城,又風塵僕僕趕回銅鴆城,往返之間,一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一戒回到司徒家時,是三更時分。

  她不驚訝會在自己房裡看到等著她交代一整日跑哪兒去了的司徒劍蘭。

  司徒劍蘭揚眉覬她,眉下那雙深琥珀色的眼裡可沒有他問話時的平靜泰然。

  「哪兒去了?」

  他喝著那杯早已冷掉的茶水,桌几旁還擱著一包冷透的肉包子,那是她最喜歡的銅鴆城名產之一,包子皮軟綿香甜,內餡實在,一口咬下,皮香肉香蔥白香在嘴裡混合,吃過這種肉包子,都會忍不住仰頭歎問:自己上半個人生吃的包子到底都算什麼呀……

  司徒劍蘭知道她喜歡,從不吝嗇為她買來。

  一戒正準備拿出從斐知畫那兒討來的紙鶴,「蘭哥,我拿回這只紙——」

  「哪去了?!」司徒劍蘭喀地重放下茶杯。

  「銀鳶城。」她沒本事騙人,也學不來虛偽,坦白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去滿山遍野找百合,你馬不停蹄去找百合,你鍥而不捨去找百合?!你隨便拿一個來誆騙我,我都會信!」

  他就是知道她去銀鳶城!她出城時,讓老管家瞧見了,老管家見她神色有異,吃力而勉強地追了她一段路,最後確定她離去的方向只會通往一個地方,就是銀鳶城!

  他多此一問,只想從她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只要她說了,他會選擇相信她。可是她連騙都不騙他,率言得讓他不知道該生氣或高興。

  「我真的是去銀鳶城。你還記得嗎?我跟你提過的秘術師——」一戒沒有想瞞他,想全盤說清楚,只是她忽略了司徒劍蘭每每談到與曲無漪相關的詞彙——管他是曲無漪住的地方,還是曲無漪走過的街道,抑或曲無漪用過膳的食館、曲無漪逛過的店舖——他都會喪失理智!

  對他而言,銀鳶城等同於曲無漪,兩者壓根沒有分別!

  「我告訴過你,去銀鳶城只能做一件事,就是殺曲無漪,你殺了他嗎?」司徒劍蘭的聲音很冷。

  「沒有。」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為什麼不?」

  「因為救百合比殺他更急迫。」

  「喔——救百合呀……」本來還在笑的唇立刻又抿起來,轉變之快,讓一戒傻眼。「救百合為何要到銀鳶城?或許我該說,百合自始至終就是被曲無漪帶走,即使我在銅鴆城翻天覆地也不可能尋得著她!你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冷笑。

  一戒交疊在身後的手心裡藏著紙鶴,但她不認為現在拿出來是好時機,因為司徒劍蘭只要一聽到這是出自於「曲無漪」所在地銀鳶城裡那位也算在「曲無漪」手底下做事的斐知畫,她敢發誓,司徒劍蘭不會有雅量留下這只紙鶴,他一定會扯爛這只唯一能尋到司徒百合下落的玩意兒!

  「百合不是曲爺帶走的。」

  「還在替他說話?」司徒劍蘭的眸子都已經瞇成一條細縫,隱隱約約透出來的只有森冷凜冽。

  「我是實話實說。蘭哥,等明天你肯冷靜聽我說時,我再告訴你。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聽……」她不著痕跡咬了咬唇。沒關係,等她今夜以斐知畫的紙鶴找回司徒百合,如此一來不但洗脫了司徒劍蘭冤枉曲爺的罪名,也能讓司徒劍蘭因而放下心中石頭,見愛妹回來,他應該就會冷靜下來,也不會對曲爺充滿敵意……可是她真的不懂,他與曲爺的深仇大恨是打哪兒來?明明是他去盜印《幽魂淫艷樂無窮》,真正有權憤怒的人是曲爺吧?他在那邊爭什麼先呢?做賊的喊捉賊,這種行徑對嗎?

  「為什麼你每次只要聽到曲爺的名字,就變得……不可理喻?」她是真的不明所以,真的不清楚,真的很好奇。

  「我不可理喻?!」司徒劍蘭揚聲反問。

  她瞅著他,他從她眸子裡看到她點頭如搗蒜的認同,以及他確實看到一個不可理喻的自己。

  除了這四個字,他也找不到詞兒來描述那個男人的行為舉止叫什麼——

  不,或許還有一個詞,就是幼稚。

  他正做著最幼稚的事,聽到她嘴裡冒出任何與曲無漪相關的字,他就心浮氣躁,討厭聽到、拒絕聽到。那張漂亮可愛的小嘴裡,應該只能叫出他司徒劍蘭的名字!曲無漪有啥資格?!他允許嗎?!當然不允許!那是他一個人獨享的,不給任何人瓜分!

  好幼稚!

  他到底在做什麼?!

  對,他只是氣她偷偷跑回銀鳶城,恐怕是去和曲無漪稟報什麼吧!這是內奸的重大工作,不是嗎?不是因為他氣她和曲無漪見面或是見了面之後做了什麼——要是曲無漪敢對她做什麼,他一定不會跟他輕易作罷啦!

  怎麼又想到曲無漪就發火……

  「我真的很不可理喻……」冷靜之後只剩下反省,還有一丁點的自厭。

  一戒輕輕撥開他額際微微凌亂的髮絲。

  「我知道你最近為了百合的事情忙得太累了,你今夜好好睡一覺,明天……也許明天百合就回來了。」她打算今夜不眠不休,跟著紙鶴去找回司徒百合,要讓司徒劍蘭明早一睜開眼就收到這份喜悅大禮。

  他的不可理喻,是因為百合的失蹤嗎?

  不是。心裡的聲音立刻否認。

  根本無關百合,妹子的下落不明只是讓他疲於奔命地找人,並不是主掌他情緒的主因。他真正介意的是……

  今天好不容易撥了空,特別去買她喜歡的肉包子——她從不向他索討什麼,也不曾明白告訴過他喜歡吃這肉包子,只有在頭一次嘗到這包子滋味時,扇骨似的長睫眨了眨,似乎它的滋味讓她不討厭,默默啃完五大顆,吃完還吮了吮指。而他也沒漏瞧她的舉動,記下了。

  沒料到帶回了包子,卻滿府裡都尋不著她的人,任憑他四處一戒一戒的叫,她就是不出來,那時面對自己獨自站在庭子裡,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多習慣隨時隨地能看到她。

  她很安靜,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無聲陪著他,但是他每回見到她,她都在笑,她的笑容讓他覺得安心,通常他輕輕將她勾抱在自己腿上,她才會表現與淡然不同的羞澀,可是從不掙扎,與他一同分享著親暱。

  可是她不見了,和百合一樣不見了,他瘋狂地找她,甚至喚人找來梯子,爬上了府裡最高樓的屋頂——因為他知道她輕功好,要躍上屋頂去也不是難事——但是仍尋不著她。

  直到老管家急忙回來告訴他,說瞧見她往銀鳶城匆匆而去,他腦子裡想著的,卻是她去了還會不會再回來……

  看見她回來,他心裡是很高興的,只是壓抑不住肚裡的酸意,無法控制去猜測她與曲無漪的會面——

  所以他不可理喻的追問,不可理喻的生氣,不可理喻的像個醋罈子。

  這是一個想要利用她來反制曲無漪的人該有的反應嗎?

  不是。

  他看著她,茫然看著她。

  他真的茫然了……

  卻只知道他想緊緊抱住她,將她揉按在胸口,輕輕吁歎——

  你回來了。

  真好。

  「蘭哥?」一戒不解地看著埋首在她肩窩的司徒劍蘭。怎麼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感動個半死?好怪……

  「今夜,陪我。」他貼著她的頸際,吮著白嫩肌膚要求。

  「不行。」她要找百合去。

  「你同我賭氣?氣我剛剛的不可理喻?」用這個來處罰他?

  明知道她不會對他生氣,也從沒擺過冷臉給他貼,可是萬一她真生氣,他還真的不知如何安撫她。她可不像一般鬧脾氣的姑娘,拿些首飾珠寶就能輕易打發。

  「不是。」

  「那麼為何不行?」他的手揉滑入她的衣襟,拐她燕好的意圖很明顯。

  「我最多只能陪著你,看你入睡,好嗎?」一戒將他的手從自個兒衣衫裡拉出來,輕聲哄著。

  「做些什麼比較好睡。」尤其是將身體操累,一翻身就睡死。

  「我保證你明天會更好睡。」看到司徒百合回來,懸著的心放下,高枕無憂,會睡得更好。

  她替他將外褂解下,疊好擱在床邊,也替他將被衾攤開,自己先脫了布履上榻,掀著另一半的被衾,等待著他。

  「一塊睡卻什麼也不能做?」他還是有怨言,卻隨著她一併鑽入被衾裡,將她摟到身邊。

  他那種很委屈的咕噥語氣讓她想笑。她是很想允了他的求歡,卻更相信比起一時的歡愉,他會更喜悅看到司徒百合平安歸來。

  而她,會為了他的喜悅而做任何事。

  才想再出聲安撫他,仰首,卻看到司徒劍蘭已睡去。

  她知道他是真的累了,這些天尋找百合,幾乎讓他沒有合過眼,即使放下書肆的所有工作,全心全意在司徒百合身上,有時一遍又一遍不順遂的搜索打擊遠比身體上的勞動所帶來的疲累更多,也難怪他一沾枕就睡況。

  「真不知方才在埋怨的人是誰?看你這麼倦。」一戒貼著他的心窩,說得好小聲,近乎無形唇語。他眼窩淡淡的黑,是長睫的陰影,也是疲憊,她覺得胸口好沉,那陰霾畫在他臉上,卻壓在她心上。「好好睡吧,等我替你將百合帶回來。」

  離開他的懷抱,一戒躍上了屋頂,明亮的圓月,淡色的月暈,照著一方微亮,她高舉雙手,手心裡的紙鶴扭扭紙頸,動動尾,慢慢振著翅,兩翼一拂,飛上夜空。




  能找回司徒百合,讓人意外。

  全府裡沒有人知道司徒百合是何時何刻出現在她自個兒的床上,除了扭著腳踝,她身上沒有其他外傷,手裡甚至還捉著讀了半冊的《幽魂淫艷樂無窮》,睡得正香正好。

  僕人瞧見大伙費心費力尋找的小姐竟然就躺在香閨裡呼呼大睡,當下震驚一嚷,才結束了司徒家這幾日的找人折騰。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被拐走?騙走?擄走?劫走?」

  「呀呀……我頭好痛喔……」

  「這招你早膳時用過了。說!這段日子發生什麼事?!」

  「頭痛,記不起來,我可能喪失記憶了。」司徒百合抱著頭,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

  司徒劍蘭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在瞞著他某些事。

  要不是看在她受驚甫歸,他真想順手再賞她一記手拐子。「你是怎麼摔下山谷的?」

  「就一路哎呀哎呀哎呀地滾下去的吧。」摔下山谷還能有什麼方法,大概都是這種狼狽樣,她不認為自己可以摔得比別人美,滾下去前還來個天女散花什麼的。

  「你又怎麼回來的?」

  「不知道,睡著睡著,就回來啦。」前幾天睜開眼都是一片荒野,今天睡醒卻是在自己房裡,她也好感動。嗚,擦眼淚順便揉眼皮。「蘭哥,人家好困……可不可以讓人家睡了?你說不行也沒用了,我眼皮好沉,這幾天都沒好好睡,我摔下去的那個谷坑有好多小蟲子,咬得我渾身都……癢呢……如果可以……明天早上吃甜瓜好了……呼……」

  司徒百合陣亡,又睡遁去了,最後頭那句吃甜瓜來得莫名其妙。

  司徒劍蘭也不去深思她的囈語及刻意隱瞞,百合平時看起來乖乖順順的,可是真要拗起來不說,撬開她的嘴,她也不會吐露半個字。雖然拐她吐實也非難事,但瞧她這麼累,又歷劫歸來,他也不忙著搖醒她追問什麼。

  反正瞧這丫頭還會裝傻頂嘴,應該沒啥大礙,看來只是失蹤這些日子沒吃好睡好……錯,基本上,他認為這丫頭就算滾到山谷裡,還是照樣好吃好睡,這是她最大的優點。

  司徒劍蘭待在她房裡陪了她好一會兒,半晌才離開。

  在屋外看來等他許久的老管家一見他出來,馬上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道,「蘭爺,我看到了。」

  「你又看見什麼了?」之前看見一戒往銀鳶城去,這回又是啥?

  「我看見小姐是怎麼回來的。是那個女殺手背回來的!」

  女殺手是老管家對一戒的慣稱,他對一戒的印象不好,原因大概就出在他那回被司徒劍蘭逼著去扮刺客,卻慘遭一戒幾乎要打斷他老骨的不留情對待,還威脅要殺他,也難怪他沒辦法喜歡她。

  「一戒?」

  「我夜裡起來解手,天才剛亮,灰濛濛的,看條黑影咻地晃過我面前,我追上去,看到黑影往小姐房去,我躲在窗外,看見女殺手正把小姐放在床上。」

  「喔?」

  原來如此。他醒來時,一戒已經睡在他身旁,身子微微蜷著,縮靠在他臂膀間,而當僕人發現司徒百合而欣喜大叫時,向來最伶俐、最謹慎、最該第一個拔劍跳起來的她,卻是連眸縫也不睜,唇角銜著傻不隆咚的笑意。

  那時他沒多想,以為她睡熟了,正作著好夢,也不吵醒她,逕自下床查看情況,現在回想起來,才懂她為什麼有那樣的反應。

  「蘭爺,一定是她把小姐綁走,故意要我們大家慌手慌腳,她不知在打什麼壞主意……」老管家善盡挑撥,不,告知義務。

  司徒劍蘭長臂勾住老管家的脖子,把他的老耳湊到自己嘴邊,「你倒是說說她把小姐綁走,又把小姐扛回來的用意是什麼?拿百合來練臂力嗎?老糊塗,挾怨報復不是這樣做,惡意栽贓也要看情況。」眼下擺明就是一戒將人救回來,還要硬拗罪名哦?

  「我、我才不是挾怨報復,也、也沒惡意栽贓……蘭爺,你先前不是還站在我這邊……也懷疑女殺手……」被主子一責備,老管家結巴起來。

  司徒劍蘭放開他,長指彈了彈老管家額心,響亮清脆的叩聲代表著老管家的腦子是空心的,沒裝半丁點聰明才智。

  「我是懷疑曲無漪,不是懷疑她。」誰站他那邊了?

  「她就是曲無漪的人呀!」懷疑曲無漪跟懷疑女殺手有什麼差別呢?!老管家口快,將一戒就是曲無漪派來的人給刪減成簡潔有力的句子。

  「她才不是曲無漪的人,她是我的——」最後那兩個字立刻衝到喉頭,爭先恐後吠出來。

  「蘭、蘭爺……你的什麼呀?」老管家怯怯問。應該在「我的」之後添上什麼字吧?我的棋子?我的禁臠?我的人質?我的玩物?他有沒有漏聽哪些接在「我的」後頭的詞兒?

  司徒劍蘭瞪他一眼。去他的什麼字都不用添啦!

  「我的!」斷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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