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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6集 繼續探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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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前言戲言和遺言

第二部:美麗不羈的女中英雄

第三部:深藏不露的高人

第四部:獨目天王的再傳弟子

第五部:一個大麻子

第六部:輕笑往返生死關

第七部:鐵頭娘子

第八部:江邊訴情懷

第九部:女兒

第十部:宇宙飛船

第十一部:天意

第十二部:神仙打救

第十三部:另外還有人看到了

第十四部:搖到外婆橋

尾聲:人生歷程一如探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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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2:42 |只看該作者


  《探險》和《繼續探險》這兩個故事,全部採用各種各樣的倒敘,如文中一再提及的「
拼圖」一樣,逐步逐步把故事拼湊起來。所以在許多情形下,這件事和那件事,看來全然無
關,但等到湊在一起之後,才知道大有關係,非此不可,這種情形,十分有趣。基督教聖經
,羅馬人書第八章第二十八節︰「我們曉得萬事都互相效力。」正說明了世事相互之間的微
妙關係。
  絕不能預知前路如何,正是人生的寫照,所以每一個人的一生,也就是一個探險的歷程
,每人都是探險家,每天都會有新的遭遇,沒有人可以例外。
  故事中提到衛斯理的女兒。那個故事中,科學家把猩猩的腦移植到人的頭部,最近報上
看到的資料是,科學家把人的腦,移植到了猩猩的頭部,把剪報排在下面︰
  巴西醫生宣稱有驚人成果
  移植人腦組織
  猩猩竟會說話
  「本報美國航訊」信不信由你,一頭猩猩移植了人的大腦組織後,竟然會與醫生講話。
  牠用英語說︰「讓我刮鬍子。給我一串香蕉。」
  主持這次實驗的帕凱醫生說︰「我們感到極之震驚。我們從未想過會有這個結果。」
  實驗在巴西進行。捐出大腦組織的是紐約一名股票經紀,他在里約熱內盧旅遊時遇交通
意外喪生。
  接受移植手術的黑猩猩名叫查查。帕凱說牠手術後不再搔腋窩,也沒有在身上捉蚤子,
卻喜歡口叼煙斗,聆聽莫扎特、巴赫的音樂作品。
  帕凱說︰「捐獻者是華爾街出色的經濟分析員,他的智慧顯然已移植給查查,這是一個
不可思議的發展。」
  他說︰「這次巨大成功後,我敢說在數年內我們可在人類之間進行腦部移植手術。」
  不過一些醫學界人士對此仍抱懷疑態度。亞特蘭大著名的腦科專家路易斯說︰「在親自
檢查該黑猩猩前,我不會做出任何評論。無論如何,若該次手術的確是成功的,它將徹底改
變未來腦部外科手術的方向。那就是說二○○○年前腦部移植已變成平常事。」
  可知腦子,是生命的主宰!
  衛斯理
  一九九○‧十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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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繼續探險》自然是《探險》的繼續。
  像這種兩本書的故事互相間有聯繫的情形,以前也曾出現過,在衛斯理故事中的《錯手
》和《真相》、亞洲之鷹故事中的《死結》和《解開死結》、原振俠傳奇中的《愛神》和《
尋找愛神》等等。
  把一個故事分成兩部分來敘述,和把一個故事分為上下冊,略有分別。在衛斯理故事之
中,硬分成了上下冊的有《藍血人》和《回歸悲劇》、《地底奇人》和《衛斯理與白素》等
等,那是舊作寫的太長,重新製作出版時覺得太厚,所以才不得已一分為二的,那是「無心
插柳」,和「有意栽花」不同。
  《探險》和《繼續探險》採用的敘述手法,是採用了許多回憶,追索往事的片斷,再一
點一點拼湊起來,弄明白一件巨大的隱秘。不但書中每一個段落可以自成一段,而且,各位
可以發現,就算前後次序弄亂了,也不要緊,隱秘的真相是逐點逐點暴露出來的,先暴露了
哪一點哪一面,並不重要。
  整個故事的中心人物,自然是白老大和白素兄妹的母親,經過了許多日子的探索,各方
面所得資料的匯集,似乎並不是將謎團一層一層剝了開來,而是一頭栽進了謎團之中,越來
越深,再也走不出來了。
  但是我、白素、白奇偉,卻還是不死心,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討論種種疑點,而且
,也變成了我們三人和白老大之間的暗中「鬥法」,所有的秘密,對白老大來說,自是了然
於胸,他一言不吐,我們就是要從另外的途徑,把謎團揭開。
  好了,前言表過,繼續探險,還是先從紅綾說起。
  紅綾這個在苗疆發現的女野人,我一再說了,她是故事中一個意想不到的重要關鍵人物
,可是又一點口風也沒有透露過,是的,露了口風,故事看起來,就不是那麼有趣味了,而
且,千真萬確,直到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我也還根本沒有想到,紅綾這個女野人,會是這
樣子的。
  《繼續探險》開始的時候,和《探險》開始的時候,其實只相差十來天。
  《探險》開始的時候,白素從苗疆回來,帶來了紀錄紅綾在苗疆藍家峒生活的錄影帶,
我看到她一身長毛脫盡之後,開始學言語,被打扮成了苗女之後,濃眉大眼,是一個英姿颯
爽的漂亮姑娘,接著,就一件件,一樁樁,回憶起往事來了。
  等到回憶往事告一段落,再繼續看錄影帶,由於越看越有興趣,終於廢寢忘食,甚至別
的事也不作,花了十多天時間,把所有的錄影帶,一口氣看完了。
  在這十來天之中,白素大多數時間,和我一起,但也有時不在,我由於看得出神,也沒
有問她去幹什麼,她也沒有向我提起。
  溫寶裕他們,有時也來和我一起,看的嘖嘖稱奇之餘,自然也有不少辯論。
  等我終於看完了所有的錄影帶之後,螢光屏上,是雜亂無章的閃動的點和線,發出毫無
意義的「沙沙沙」的噪音。可是我的腦中,卻比這種情形,還要凌亂,簡直無法集中精神去
思索。我先勉力令自己鎮定下來––方法是一口喝下了一杯放在攝氏零下二十度的冰庫之中
,冷凍成了糖漿狀的烈酒伏特加。待得一股冰涼的冷泉,直趨丹田,再化為一股暖意,流向
四肢百骸之後,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雖然閉上了眼睛,但是眼前仍然有許多彩色絢爛的影子在跳動。出現的最多的,自然還
是紅綾的圓臉,和她的濃眉大眼。
  沒有必要敘述這一百五十多卷錄影帶的詳細內容,可是也必須約略提上一提。
  紅綾在完全脫離了「野人」的外形之後,她野人的本質,也在起迅速和劇烈的變化。首
先,是她學習正常人生活的速度極快,尤其是在語言方面,吸收和學習的速度,更是驚人–
–只要聽上一遍兩遍,馬上就記住了,而且就能正確的運用。
  這證明她有過人的領悟力和記憶力,也就是說,她的智商極高。
  白素不但近乎貪得無厭的教她講話––除了白素教她的話之外,她又很快地在苗人那裏
,學會了「布努」,那時,她已完全和苗女生活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她曾是一個女野人,苗
人也對她完全沒有顧忌。
  白素和十二天官還教她武功,這一點,更是完全符合紅綾的天分,紅凌力大無窮,縱躍
如飛,在武學上的進境之快,更是令人難以相信––就像武俠電影中的情節一樣,在一連串
的交替鏡頭之下,已經練成了絕世武功,可以下山行道了。
  這一部分情形,特別令我感嘆。因為精嫻中國武術的人已然不多,原因之一,就是因為
學中國武術,必須經過一個十分刻苦,而且十分漫長的訓練過程,還要習武者有好的天分和
筋骨,才能達到「有所成」的階段。不然,就算十年八年勤練不輟,只怕到頭來,也至多落
得一個可以在武術表演中得獎的結果。
  這種情形,和現代社會早已脫了節,所以,像良辰美景她們的出現,又發現了十二天官
,雖然證明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甚麼樣藏龍臥虎的人物都有,但總已是奇蹟了。
  可是,如今卻又有了紅綾這樣奇蹟中的奇蹟。
  看紅綾在練武,跳縱如飛,撲擊凌厲,再困難的動作,對她來說,比拿筷子夾食物還容
易––確然,拿筷子,她反而學了相當久,焦躁起來,順手一捏,就捏斷了不知多少對粗大
的竹筷子。
  白素也灌輸她別的知識,向她講述外面的世界,弄了一套小學的教科書來,教她寫字。
  紅綾認字的本領很快,可是學寫字,卻很笨拙,而且,對寫字十分抗拒。
  白素很耐心的教她,哄她,勸她,有時也不免嚇她,可是收效甚微。
  我舉一個最常見的白素教紅綾寫字的場景,很有趣。白素教她寫的是漢字,十分令我吃
驚的是,白素對紅綾的智力,估計得極高,在簡單的單字上,她同時教紅綾英文,希望「打
好她的英文基礎」云云。
  我們之間曾有一段對話︰
  我說︰「她就算不是女野人,也是一個苗女,我不認為苗女有必要懂英文。」
  白素道︰「我不認為她是苗女––我的意思是,她不會在苗疆中過一生,以她的聰明才
智,絕不會。」
  我沒敢出聲,因為我早已隱隱感到,白素對紅綾的感情異樣,她要把紅綾帶出苗疆,引
向世界的意圖,十分明顯,我也不會反對,但是也不鼓勵。
  白素那天,教的是一個「貓」字。
  攝影機可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所以看到白素,也看到紅綾。紅綾正和一群猴子玩成一
團。
  我絕不懷疑紅綾懂得猴子的語言,她甚至可以和猴子心靈相通,看她和猴子一起玩的情
形,她自己也根本是一隻大猴子。
  而且,還有一個十分異樣的情形,若是有研究靈長類動物的生物學家看到了這異樣的情
形,必然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和紅綾在一起嬉戲的猴子,至少有三四種不同的種類,有一雙長臂猿,有一隻是罕見的
金絲狐猴,還有三隻身型很大,頭上有一圈棕黑色的長毛,也叫不出是甚麼名稱來的猿猴。
  猿猴具有「種族主義」,不同種的猿猴,不會走在一起,看到一大群猿猴在一起,必然
是同種類,或是及其相近的種類。
  這時,三四種種類絕不相同的猿猴,不但和紅綾玩,互相之間,也玩作一團。
  紅綾是由一種被稱作「靈猴」養大的,據苗人說,靈猴是一切猿猴的王,是不是紅綾也
有著可以號令天下猿猴的本領呢?
  白素攤開了書,紅綾一下子躍向前來,十來隻猴子也跟著躍向前。攤開了的書上,有幾
隻貓,也有老大的一個貓字。
  紅綾看了一眼,就大聲唸出來︰「貓」。
  接著,她又用英語念了,再用「布努」念,還觸類旁通地向一邊指了一指,白素面有嘉
許之色––多半紅綾所指之處,有貓隻在。
  然後,白素就取出了硬紙板和筆,紅綾一看到,就皺起了眉,抿起了嘴,一副不願意的
樣子。
  白素循循善誘︰「來,寫這個貓字,照著寫。我教過你了,你會寫的。」
  紅綾不肯去接紙和筆︰「我不寫。」
  白素搖頭︰「你要寫,人一定要會寫字,猴子才不用寫字,你是人,要寫字。」
  紅綾搖頭,又向一旁一指––那邊一定有一些人在,所以她說的是︰「他們都不寫字,
我也不要寫。」
  這個問題就不容易解釋了,窮鄉僻壤中的苗人,當然不會寫字,可是白素再有辦法,也
無法向紅綾說得明白這個問題。
  白素十分有耐心︰「我昨天教過你寫這個貓字,你是忘記了?」
  紅綾一揚眉︰「我記得,不必你教,我看到甚麼字,認得它,就會寫,可是我不願意寫
,認識就行了,我為甚麼要會寫?」
  紅綾這時,不但學會了說話,而且,伶牙俐齒得叫人吃驚。
  白素笑了起來︰「你不會寫,人家怎麼知道你想表示甚麼?我已教過你,文字,是––

  紅綾不等白素說完,就道︰「我要人家知道我的心思,我會說。」
  她用手指著自己的口,開合了很多次,表示會說話就可以了。
  白素仍然笑︰「那人不再你身前呢?你說的話,他聽不到,就得寫了送去他看。」
  紅綾又大搖其頭,伸手直指白素︰「你不是告訴我,外面世界,隔著幾千––老遠,也
可以講話。」
  白素呆了片刻,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這裏,不禁「哈哈」大笑︰「看來,你找不出理由要她學寫字。」
  白素正在我身邊,她苦笑︰「你能想出甚麼理由來,使她學寫字嗎?」
  我道︰「以她此際的知識程度而言,確然很難,她認識字,可以看書,可以通過文字來
接受知識,會不會寫字,確然沒有甚麼大不了。」
  白素生氣︰「我一直想不出辦法來,你怎樣可以這樣說,文字的功用那麼大––」
  我笑︰「細想起來,也不是那麼大,就算要著書立說,也不一定會寫字,可以口述,由
他人筆錄。」
  白素悶哼一聲︰「不像話。」
  我心急想看下去,因為我知道白素要紅綾寫「貓」字,她一定非達到目的不可,看紅綾
的情形,不會肯寫,且看白素有甚麼法子收服女野人。
  白素又向紅綾灌輸了一些要學寫字的道理,紅綾一個勁兒的搖頭––在紅綾搖頭的時候
,那十來隻猴子,也就跟著一起搖頭,情景十分有趣。
  白素最後大聲道︰「你根本不會寫。」
  白素說著,用力合上了書本,現出一副生氣的神情來,紅綾大叫一聲︰「我會寫。」
  她一伸手,抓起筆來––就是一把抓起來的,全然沒有執筆的正確方法,迅速的在紙上
寫起來,看得我目瞪口呆,因為頃刻之間,紙上就出現了一個「貓」字,並不歪斜,十分過
得去,的的確確,是一個「貓」字,可是竟不知她是從何處開始,又自何處結束的。
  紅綾寫完了字,把筆一拋,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慣了這種情形,竟十分高興︰「來
,再多寫幾個。」
  紅綾搖頭︰「不寫了,書上的字我全會寫,學打拳吧,我學會了教牠們,牠們也會打。

  紅綾說著,就身手異常矯健,生龍活虎地打起拳來,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著她一樣
動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難以堅持。
  我在看到這裏的時候,把紅綾寫字的經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看清她從「田」字的
右下角開始畫,一下子就把那個「貓」字畫了出來。
  我不禁感嘆︰「素,這女孩子有過人的記憶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靈猴能撫
育出她強健的體魄,可是決不能給她知識,這是遺傳的。」
  白素默不作聲,可是她點頭,同意我的話,又補充︰「許多字,只要是她認識的,她都
可以隨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寫出來,可是她最不願意寫字。」
  我嘆了一聲:「別勉強她,她又不是不識字,也不是不會寫,只是不願寫,不算甚麼。

  白素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會縱容孩子。」
  我笑︰「別忘記,半年之前她是甚麼樣子,半年之中有這樣的進步,已經是奇蹟,若是
讓我來教她,成績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帶到城市來?見識一多,進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驚,用上了一句京劇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這般戲言?」
  白素並不回答,只是望著我。我和白素之間,在相當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過語言
,也可以了解相互之間的心意。所以我知道,白素這時這樣望著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不是戲
言呢?
  我嘆了一聲,我相信白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同意,而且是相當強烈的不同意。
  白素仍然望著我,看來,她在表示,她要堅持她的主意,我則再以眼神,勸她再思,三
思。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一分鐘之久。白素這時現出了語言又止的神情,可是她卻沒有
說甚麼,偏過頭去,不再望著我。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不僅大是訝異。因為白素分明是心中有話要和我說,可是又感到難
以啟齒。
  這種情形,可以在任何兩個人之間出現,但是絕不應該在我和白素之間出現,我和白素
之間,還有甚麼話是不能說的?
  而情形也正糟糕在這裏︰我和白素之間,應該是無話不說的,竟然出現了她欲語又止的
情形,可知她心中一定及其為難,這就使得我連問也不能問了,一問,只有更增加她心中的
為難程度。
  白素竟然不能坦率告訴我的,究竟是甚麼事呢?這時我實在無法想像。我只是在白素的
神態上,聯想到了白老大的難言之隱。
  白老大和白奇偉、白素父子父女之間,本來也應該甚麼話都可以說的,而白老大居然對
子女保留了那麼重要的秘密,這「難言之隱」,實在是重要之極矣。
  有一次,我在白老大的臉上,也見過白素剛才現出的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並不是
故意做給人看,反倒是想竭力掩飾而不成功,所以才被有敏銳觀察力的熟人所覺察到的。
  那一次,我十分清楚白老大欲言又止的原因,但現在,我不知道白素欲言又止的原因。
  我反對白素把紅綾弄到文明社會來,雖然在錄影帶上看來,白素這五個來月對紅綾的訓
練,使紅綾已然有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來到了文明社會之後,她會有更多更快的改變,但是她畢竟是女野人,從她堅決不肯寫
字,而且認為寫字沒有用處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她自有她的一套想法––要使她改變習慣
,認識文明,這比較容易,但是要改變她的觀念,卻比較困難。
  譬如說,來到城市,可以很容易教會她交通燈的訊號和作用,可是,她是不是願意遵守
,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會認為別人要遵守交通燈的訊號,她可以不必,因為她有縱躍如飛的本領,可以在車
水馬龍之中,行動自如,那麼,她一出馬,就天下大亂了。
  這,只不過是例子之一而已。我認為,把紅綾交託給十二天官,是最好的辦法,而白素
對紅綾的照顧,也已經仁至義盡了。
  約有一分鐘,我和白素都沒有出聲,白素首先打破沉寂,她道︰「我還要到苗疆去。」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現出了十分堅決、絕不可動搖的神情。我嘆了一聲︰「你和令尊,
真的十分相像。」
  我這樣說,當然有感而發,白老大要任意而為時,也會有這種天塌下來都不改變的神情
,而且,我也想藉旁敲側擊的辦法,弄明白為甚麼白素居然會有話不能痛快地對我說。
  果然,白素立時向我望來,我道︰「我記得,有一次,在病房中,看到令尊望著我們,
有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記得嗎?」
  白素低下頭去,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明知故問,她自然不會忘記。
  幾年之前,白老大由於被查出腦部有一個十分細小的瘤,需要接受當時十分先進的激光
手術治療,治療的過程,有程度相當高的危險性,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是︰手術成功的機會
只有一半。
  白老大雖然出色之至,但是在那種情形下,他也有一般老人的固執––他不肯動手術。
  我和白素,自然勸他一定要進行手術治療。我們專程到法國之時,還發現了一樁奇事︰
從一座小山中開採出來的石塊,上面都有花紋,這些石上的花紋,竟然和世上發生的事有關
,這花紋所顯示的竟就是全然不可思議的「預言」,其中有一組花紋,竟然是蘇軍在阿富汗
的飛彈布置圖––這把整個東西方陣營的間諜網,鬧的天翻地覆。
  又有一塊石頭上的紋路,竟赫然是白老大腦部X光照片的放大圖。(這些怪事,都記述
在題為《命運》的這個故事之中。)
  白老大的態度開始十分堅決,他聲稱︰「夠老了,最多死。」
  他在醫院的病房之中,責斥醫生,呼喝護士,任意喝酒,吵鬧的像一個頑劣無比的兒童
,令我和白素,十分頭痛。
  有一次早上,我們去看他,推開門,看到他半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隻小型錄音機,看
來正在說甚麼,神情十分嚴肅,而且有一種深沉的痛苦。
  他一定是全神貫注在做他要做的事,所以,竟然沒有覺察到我們推開了門。看來,他是
下定決心要說甚麼了,可是卻又現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是一種為難至極的、欲言又止的神情,這種神情,一落在我們的眼中,我們立時明白
他想幹甚麼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來︰「爹,你想幹甚麼?」
  白老大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神情苦澀,聲音也是乾枯的︰「我––想留下些遺言,
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白素又大叫了一聲︰「爹!」
  別看她平時文靜,這時,像是一頭獵豹一樣,撲向前去,一伸手就把那小型錄音機搶了
過來,用力摔在地上,又道︰「好好的留甚麼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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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老大望著白素,白素來到床邊,抱住了她的父親,聲音有著嗚咽︰「爹,你只要肯聽
醫生的話,就一定會好起來,健康如昔,啥事也沒有,照樣去研究你的速成陳酒之法。」
  白老大也十分感動,所以促使了他有了決定︰「好,請醫生定動手術的日子吧。」
  白老大這才肯接受手術,手術也成功,白老大身體壯健,當然再也不會提起「遺言」兩
字了。
  而當時,我和白素,一聽到白老大提到遺言,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因為白老大曾對白
素兄妹說過,他臨死之前,會把一個大秘密告訴他們,使他們知道生身之母是甚麼樣人。
  白老大腦部生瘤,面對生死關頭,他準備留遺言,自然是想說這段隱秘了,而他也知道
白素十分想知道這個秘密,可是白素還是把錄音機奪了下來,可知白素對父親的關懷,這才
令白老大感動,肯動手術的。
  事後,我略有埋怨︰「讓他把話說出來,有多好。」
  白素大嗔︰「你怎麼說這種話?」
  我不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對。可是,白素和白老大,畢竟父女情切,她說出一番話來,令
我嘆服不已。
  她道︰「爹年紀大了,一直身體很好,忽然有了病,求生的意志,就十分重要。若是他
真的寫下了甚麼遺言,他自忖死亡會來臨,求生意志就會崩潰,那對他的健康,極其不利。

  我高舉雙手,表示自己失言,心中卻有幾句話,在心中打了一個轉,不敢再說出來了。
  我想說的是︰如果不早留遺言,老人家很可能在毫無病痛的情形下,安然逝世,加果有
這種情形發生,那麼秘密就永遠成為秘密了。
  雖然我沒有說出來,但是白素顯然明白了我的心意,她沉默了半晌,才嘆了一聲︰「只
要他老人家好,秘密––就讓它––」
  我不等她講完,就打斷了她的話︰「秘密,憑我們的努力,一定可以找得出來的。」
  我在作這樣豪語的時候,確然十分有信心。可是在事實上,若是想探索一個昔日的秘密
,每過–天,困難就增加一分。
  因為隨著對光的流逝,知道當年事實真相的人,就越來越少,等到所有曾經參與或是知
道當年事實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那這事情也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基於這個原因,我們都相當積極地在進行這件事,然而所得
的資料之少,真足以令得人萬念俱灰。
  我和白素把已得的資料整理了一下,發現一個極為奇怪的現象。
  那怪現象是,不論白素兄妹的母親是誰,一直到白素出生的那年正月,也就是白老大救
了那個團長的時候,白老大的愛情生活,或夫妻生活,還是十分快樂和融洽的,因為在團長
的轉述中,曾有白老大和兩歲不到的白奇偉的對話,說「媽媽會惦記我們」,證明那是一個
幸福快樂的家庭。
  可是何以到了白素出世,白老大離開苗疆,遇上了鴉片販子殷大德的時候,就彷彿全世
界的愁苦,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了呢?
  可知一切變故,全是在那半年之中發生的。
  在那半年之中,又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呢?
  最特別的,自然是那「摔下來的飛機」,和有可能被白老大救起來的兩個人。
  可是無論怎麼查,也查不出那是甚麼飛機,獲救的是甚麼人。
  單是這個現象,已經十分難解,因為幾乎是有準確的日子的。年份、月份都可以肯定。
團長離開成都,帶著那箱金洋,進入苗疆,大約是十五到二十天,還在正月份。有那麼可靠
的日子,應該可以查到飛行記錄的。
  為甚麼竟然一點資料都沒有呢?
  有一次,和幾個退休了的空軍將官談話,我和白素,提出了這個疑問,那幾位空軍將官
,都是駕駛員出身,身經百戰,其中還有一位,是抗日戰爭時,陳納德將軍飛虎隊中著名的
戰鬥英雄。
  他們在聽了我的敘述之後,也覺得奇怪,議論紛紛。可是他們的意見,十分可取,他們
的意見是︰「那極可能是一次小型機的軍事任務飛行。」
  我道︰「即使是極秘密的軍事飛行,也有飛行記錄,我曾有機會翻閱當時軍中的機密檔
案,可是卻一點線索也找不到。」
  一位將官咬著煙斗,說出了極其重要的一句話︰「當時兩軍對壘,已到了一決生死的時
候,你所能翻查的檔案,只是一方面的,有沒有接觸過對方軍隊的紀錄?」
  一聽到這句話,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發出「啊」的一聲,剎那之間,想到了許多問題。
  確然,那時,正是兩軍對壘,進行你死我活的決戰的時刻,情況錯綜複雜之至,簡單地
來說,分成甲軍和乙軍兩部分。多少日子來,我們接觸的,全是和甲軍有關聯的人物。
  像陳督軍,就屬於甲軍的陣營,打陳督軍翻天印的那兩個師的師長以下的高級軍官,受
了乙軍的收買,才有叛變的行動,我們連他們也未曾見過,更不必說正規的乙軍人物了。
  兩軍對壘的結果如何,大家都知道,我們自然沒有機會接觸得勝的一方。
  所以,當年那架失事摔在苗疆的飛機,如果就是軍機,而且又屬於乙軍的話,那確然無
法找到資料的了。
  當天晚上,白素有一個提議︰「聽說古怪的原振俠醫生有一個親密女友,隸屬於最高情
報組的,是不是可以託她去查一查?」
  我遲疑了一下︰「好多年之前的事了,只怕不容易查得出來。」
  白素揚–揚眉︰「查不出,也沒有損失。」
  白案提到的原振俠醫生的密友,名字是海棠,身分奇特之至,白素後來,在一個怪異的
化妝舞會中和她相見––在那個化妝舞會之中,海棠竟化妝成為白素。
  海棠確然盡了力,可是她得到的資料是︰「當時,軍事上的勝利,來得實在太快,一切
混亂之極,根本沒有任何制度,也沒有甚麼紀錄,只知道爭取勝利,只知道戰鬥,所以查不
出甚麼來了。」
  我們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希望,所以也就沒有甚麼失望,因為那是意料中的事。
  海棠帶來的資料,有一點也相當有用︰「當時,乙軍根本沒有空軍,沒有飛機,就算偶
然捕獲了一些小型飛機,也不會有人懂得駕駛的。」
  海棠的意思是︰飛機不會屬於乙軍。
  於是,本來就虛無飄渺的一條線索,又徹底地消失了。
  舉出這一件事來,只是想說明想要獲得一點資料之難。而且,有些時候,見到了當年的
人物,講述了一些事,當時以為和整件事無關,日後資料多了,才知道原來大有關聯。
  這許多點滴的資料,幸而我們在得到的時候,都十分重視,所以後來才能串連起來,至
於獲得資料的時間次序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所以,我在敘述的時候,以「有一天」、「有一次」作開始––這是這個故事的特色。
  有一天,我才準備出門,門打開,就看到有兩個人站在我的門口,看來正在躊躇著,拿
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叩門。正好門打開來,他們都一愣,我也一愣。
  我首先看到的一個人,又高又瘦,奇怪之極。這個人,瘦得十分可怕,他的骨骼十分大
,一隻手正半揚著,我估計自中指尖到手腕,至少有三十公分,正如一些通俗小說中所形容
的那樣,是「薄扇也似的大手」。這樣的大手,若是捏成了拳頭,自然也是「醋缽也似的拳
頭」了。
  身形魁偉的大漢,我也見過一些,卻未曾見過瘦成這樣子的,而且他的那種瘦,顯然是
由於營養不良,而形成的,所以看來更是怪異。
  我抬頭再打量這個大漢,只見他滿面風霜,頭頂中禿,只餘了一圈白髮,顯然年事已老
,但是難得的是他的身板筆挺,這就更顯得他高大,可是,他分明已踏入了生命的暮年,看
著他,就像是看著一株仍然挺立的枯樹一樣。
  我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一個人,必然會有十分多姿多采的過去
。我剛想開口問他有甚麼事,自他的身後,就閃出了另一個人來。
  那個人,我倒是認識的,他就是我不久之前見過的那個出售金幣給收藏家的團長。
  團長見了我,十分熟絡地向我打了招呼,大聲道︰「衛哥兒,介紹一個人給你,他有陳
督軍的事要告訴你。」我愣了一愣,登時省悟到,這大漢的身子這樣挺,自然是軍人出身的
緣故了。這時,我已知道陳大小姐至少曾和白老大共入苗疆,所以,有關陳督軍的事,我也
很有興趣知道。
  我就向那大漢伸出手去︰「歡迎歡迎,閣下是––」
  那大漢一開口,聲音倒並不特別宏亮︰「我也姓陳,是和督軍一條村的人,叫陳水。」
  他自我介紹的方式十分特別,可想而知,他必然和督軍有相當親密的關係,而且,他對
督軍有很深的印象,督軍成了他記憶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所以才會有這種古怪的現象出現。
  我一面讓他們進屋子,一面問︰「陳先生在督軍麾下,擔任的職務,一定十分重要了?

  這時候,已經進了客廳,陳水聽得我這樣說,神情變得十分苦澀,雙手互握著,手指節
骨發出「格格」的聲響,長嘆了一聲,並不出聲。
  那團長則道︰「陳水是大帥的警衛隊長,也是大帥的貼身侍衛,你別看他現在瘦,當年
,他身形如鐵塔,力大無窮,鎗法如神,能把兩隻相鬥的大牯牛硬拉開來,也曾一拳打死三
個土匪––」
  看來,團長還準備說下去,但是陳水一揚手,止住了團長,聲音嘶啞︰「好漢不提當年
勇,說這些幹甚麼。」
  團長道︰「那你就說說那一年正月初一的事,衛哥兒有興趣聽。」
  「那一年正月初一」,自然就是陳督軍在部下的叛變行為中喪生的那天,我確然對那天
發生的事,十分有興趣,因為其中還關係著一個人︰陳督軍的二女兒,也就是後來的韓夫人

  算起來,韓夫人那年只有七歲,她是如何在那麼險惡的環境之中脫身的呢?
  所以我忙道︰「是啊,請說。兩位要喝甚麼?」
  那團長作了一個喝酒的手勢,我道︰「我有幾瓶極好的老窖瀘州大麴,我去拿來。」
  酒還沒有拿出來,單是聽了我這句話,陳水不但雙眼放光,連全身都像是多了一股生氣
,他搓著手,嚥著口水,聲音竟然有點哽咽︰「多久沒嘗到真正的老窖了。」
  我把他們讓到了桌前,又請老蔡弄了些適合下酒的菜,一打開酒壇,酒香撲鼻,陳水和
那團長,已自然而然,歡呼起來。
  本來,那團長形容猥瑣,看來不是很順眼,可是忽然之間,他竟也變得豪意甚高,脫胎
換骨一樣,那自然是酒精在他體內,發生了作用之故。
  陳水這大個子,更臉發紅光,像是回復了當年征戰沙場,在鎗林彈雨之中沖鋒陷陣的氣
概。
  陳水先不對我說甚麼,卻盡對那團長說些當年的軍旅往事,看來他們也有很久沒有相聚
了。雖然他們的言談,也很有趣,尤其若是研究那一段時期的軍隊野史者,更加會加獲至寶
,但是我卻不是很有興趣,正當我想打斷他們的話頭之際,陳水忽然道︰「團長,你還記得
我那副隊長?」
  團長陡然吸了一口氣,舉到一半的酒杯,居然停在口邊––本來他是杯到酒乾,已經一
下子就喝了七八杯了,由此可知,陳水提到的那個副隊長,一定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隔
了多少年,提起來,還能令他發怔。
  所以,我也暫且不再催他們快些轉入正題。
  團長當然還是一口喝了杯中的酒,然後,自他的口中,發出了「滋」地一聲響︰「怎麼
不記得,這邊花兒,真是個怪人。」
  他在說到「邊花兒」的時候,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是不是懂得甚麼是「邊
花兒」,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邊花兒是土話,是指瞎了一目的人,一般稱之為「獨眼龍
」。
  若不是陳水接下來的一句話,我也不會對一個獨眼的副保衛隊長有興趣,可是陳水接著
道︰「憑他那副長相,聽說他竟然對大小姐有意思,用摩登的話來說,就叫作暗戀,哈哈。

  陳水像是想起了最好笑的事一樣,陡然轟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他這時雖然瘦,可是
他個子實在太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以不但笑聲震耳,而且,搖得他坐的那張椅子
,格格直響。
  團長也笑,一面笑一面道︰「也難怪他,大小姐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誰見了能不動心
?不過得看身分,誰敢出聲?只有那邊花兒,想得太入神了,才會每次酒後,都叫大小姐的
名字,聽說,有一次大小姐把他叫了來,當面問他來著。」
  團長的這一句話才出口,陳水笑聲陡止,人也不再搖動,連喝了三杯悶酒,可知這段往
事,十分重要。
  而我聽到了這裏,也大是感到興趣。陳大小姐的身分如謎,有可能是白老大的救命恩人
,也有可能是白老大的紅顏知已,更有可能,曾和白老大到苗疆雙宿雙棲,生兒育女,就是
白素兄妹的母親,也正是我們所要探索的隱秘的核心人物。
  所以,我先急急如問︰「大小姐的閨名是甚麼?」
  團長和陳水連想也不想,齊聲脫口就道︰「月蘭,陳月蘭。」
  月蘭是一個根普通的中國女性的名字,我聽了之後,略有失望之感。可是在團長和陳水
的神態上,卻看得出他們對大小姐的印象之深,只怕當年把大小姐的倩影長存心底的,不止
那個邊花兒一人。
  團長和陳水,在叫出了大小姐的閨名之後,看到我盯著他們看,有點不好意思,團長道
︰「大小姐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念的是洋書,進的是洋學堂,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很喜歡和
我們談天說地,是女中豪傑,而且衣著––也和別人不同,夏天是光著膀子,看得人––會
天旋地轉,又不捨得不看。」
  團長的這一番形容,雖然粗俗了些,可是卻也是一幅十分傳神的素描,把陳大小姐形容
得十分生動。四川民風保守,姑娘家即使到了夏天,也不會露出手臂來,陳大小姐進的是洋
學堂,自然不當露手臂是一回事,而美女的玉臂,粉光細緻,自然十分動人,所以才使當年
的兵哥兒,至今留下深刻的印象。
  團長又不好意思地笑︰「大帥也不說說她。」
  陳水道︰「怎麼不說,可是說得聽才行,有一次大帥說她,我正好在一邊,大小姐怎麼
說他爹?她說︰『你沒見過,不知道,露膀子算甚麼,洋女人正式的禮服,講究把奶子露出
一半來,奶子越高越大,越神氣。』大帥一聽,不怒反笑,罵了一句︰『胡說八道。』當時
我也以為大小姐胡說八道,後來見了世面,才知道竟是真的,當真是天下之大,無所不有。

  我雖然聽得有趣,但仍是提醒他們︰「別太多感嘆,且揀重要的說。」
  他們兩人靜了一會,像是不知怎麼說才好。我趁機想了一想,感到真是人的性格,決定
人的命運。大小姐若不是天生性格如此不羈,就算進了洋學堂,也會嚇個半死逃出來,自然
也不會違抗父命,逃婚出走,那當然也不會在苗疆遇見白老大了。
  才聽得他們提起大小姐的一點點事,這個美麗、豪爽、任性、不羈的女中英傑,已經很
令人神往了。
  陳水嚥下了一口酒︰「奇怪,大小姐並沒有罵邊花兒,只是對他十分恭敬,低聲說了幾
句,邊花兒就紅著臉走開了。邊花兒跟大帥很久了,照說是看著大小姐長大的,就像我看著
二小姐長大一樣,不應該會那樣,再說,憑他那長相,怎麼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這時,我有許多問題,最主要的,自然是想問他們,二小姐是怎麼脫險的,可是想一想
,這兩個人敘事已經不是很有條理了,還是不要再去打擾他們的好。
  果然,他們照他們自己敘事的方式,十分鄭重其事的討論起那個暗戀大小姐的邊花兒來
––各位自然早已知道,我在這裏一再提及那個獨眼龍,是由於這個人,跟整個故事,有很
大的關係之故。
  先是團長說︰「這邊花兒究竟是甚麼來歷?人長得像猴子一樣,又少了一隻眼睛,走夜
路要是見到了他,怕不把他當成了野鬼,偏偏大帥那麼相信他,要他寸步不離地保護,他有
甚麼能耐?」
  陳水沉吟了一會︰「我也不知道他有甚麼本事––當年,我有甚麼本領,你是知道的了
?」
  團長的話,雖然有點恭維,但是很可能是實情︰「當然知道,全軍上下,誰不知道?要
不然,也當不了大帥的保衛隊長。」
  陳水吸了一口氣︰「我和大帥同村,算起輩分來,大帥長我三輩,大帥對我,恩重如山
,可是直到現在,我還因他曾說過的一句話,心中有疙瘩。」
  團長像是吃了一驚︰「甚麼話?」
  陳水喝了一口酒︰「有一次,大帥興致很高,我記得,二小姐那時只有三、四歲,紮著
●●,和幾個小丫頭逮貓兒,大帥正和幾個大帽子在說閒話,二小姐奔了進來,模樣可愛,
所有人輪流揪她的瓢瓢兒,我和邊花兒都侍之在側,大帥就是那時說的這句話。」(二小姐
頭髮紮了短小的「馬尾」,在捉迷藏,大帥和幾個大官、大人物在閒談,所以大人都爭著去
捏二小姐的小臉,表示親熱。)
  陳水又喝了一口酒,神情仍然有點憤憤不平,可知大帥的那句話,給他的刺激,非同小
可。
  我和團長都沒有催他,他清了清喉嚨,才道︰「大帥把二小姐高舉起來,對客人道︰『
我兩個女兒,還是小的可親可愛,就像我兩個保衛隊長,小的比大的有能耐一樣。』我一聽
這話,當時就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帥,小人不服。』大帥瞟了我一眼,直指著我道︰『別
看上秤,你一個頂他七八個,真要是動起手來,你一定不是他的對手。』我自然不能和大帥
辯,只是漲紅了臉,那年我多少歲?還是血氣方剛,怎忍得下這口氣?」
  陳水當時,不但臉漲得通紅,而且雙手緊握著拳盯著邊花兒看––邊花兒好像沒有名字
,雖然他官拜少校副隊長,可是自上至下,都就他生理上的特徵,叫他邊花兒。而且,他的
編制,雖然是在保衛隊,事實上,他從來不歸隊,只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大帥,是大帥名副其
實「貼身侍衛」。
  對這種情形,陳水早就心存妒忌了,他和大帥是同村人,又有親戚關係,他又這樣神威
凜凜,是人見了他,都不免楞上一楞,理應大帥更應該相信他才是,可是大帥更相信邊花兒

  陳水到這時,才算詳細形容了邊花兒的外型。
  原來邊花兒身高不滿五尺,又黑又乾,像猴子比像人還多,秤起來,只怕還不滿六十斤
,又瞎了一隻眼睛,沒瞎的那隻,也是白多黑少,怪異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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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2: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那時,大帥這樣說了,陳水雙手攥緊了拳頭,拳頭就比邊花兒的頭還大,這樣的拳頭,
一下子敲到了邊花兒的頭上,只怕就把他的頭打得陷進脖子去。
  大帥看了陳水的神情,呵呵笑道︰「不服?」
  陳水大著膽子︰「不服。」
  幾個大人物都道︰「那就讓他們比一比。」
  看大帥的情形,也有意要陳水和邊花兒動手比試一下,陳水在那時,更是磨拳擦掌。大
帥向邊花兒望去,像是在徵求邊花兒的同意––這更令陳水氣惱,因為大帥只要下一個命令
就行,何必那樣禮遇。
  邊花兒一直垂著雙手站著,一動不動,像是發生的事和他完全無關一樣,直到大帥向他
望來,他才轉到大帥身前,屈一腿跪下,說了一句只有大帥一個人才聽得懂的話。
  大帥一聽,竟然立時一擺手道︰「你不願動手就算了,當我沒說過。」
  邊花兒答應了,又站回大帥的身後。
  這一來,不禁令得所有人,都訝異莫名,一個大人物說了一句︰「副隊長是裸裸人。」
  邊花兒居然沒有直接回答,還是大帥代答的︰「誰知道他是甚麼人,倒有點像裸裸。」
  陳大帥的話,令得幾個客人面面相覷,驚訝不已,覺得全然不可思議,因為貼身侍衛的
地位何等重要,若是來歷不明之人,怎能信任,像陳水那樣,是同村人,又是晚輩,自然會
忠心耿耿;連侍衛是甚麼人都不知道,怎麼可以付以重任?
  可是看大帥的情形,卻又不像是在開玩笑,所以一時之間,靜了下來,只有陳水雙手握
拳,指節骨發出「格格」聲,他沉不住氣,道︰「請大帥下令,我非得和副隊長比一比!」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鼓著怒意,看來神威凜凜,像是怒目金剛一樣,而邊花兒身型又乾
又瘦,看起來,陳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像小雞一樣提起來。
  陳大帥聽得陳水那麼說,眉頭一皺,有點惱怒︰「你怎麼沒完沒了,說不比,就不比了
。」
  一看到大帥動了怒,陳水自然不敢再說甚麼,可是仍不免對邊花兒怒目而視,大帥像是
知道陳水的心意,又喝道︰「你不準找邊花兒的麻煩,不然,我趕你出部隊,回鄉下耕田去
。」
  一聽得陳大帥這樣說,陳水更是覺得委曲無比,當時不出聲,後來,自然不肯遵守大帥
的命令,拼著受罰,也要找邊花兒比試一下。
  這一段往事,看來連團長也不知道,所以他一面喝酒,一面聽得津津有味,不斷追問︰
「後來較量了沒有?」
  陳水直到這時,神情仍不免憤然︰「沒有。這邊花兒和大帥寸步不離,別說大帥獨睡,
就算大帥有女人侍寢,他也照樣不離大帥五尺,我幾次在他面前做鬼臉,做手勢撩撥他,他
單著一隻怪眼,只裝看不見,恨得我牙癢癢,也咬這龜兒子不得。」
  我在聽到他形容了邊花兒的體型之際,就聯想到了殷大德這個銀行家,也有一個類似的
貼身侍衛,是裸裸人,身手極好,連白奇偉這樣的身手,都一照面就敗下陣來,不知兩者之
間是不是有關聯?
  當時,我只是想了一想,並沒有十分在意,因為裸裸人很多,就算兩者都是裸裸人,也
不一定是有關的。
  這時,令我心動的是,邊花兒是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他長年在大帥府中,自然有機會
接觸到大小姐––根據陳水的敘述,他和大小姐的關係,十分密切,甚至曾單戀大小姐,那
麼,我的設想就可以成立︰大小姐在帥府時,已學會了一身本領,那自然有可能解救了受重
傷的白老大,發展我們曾推測過的那種事情了。
  所以,陳水的敘述,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問︰「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
  陳水道︰「我多方面打聽,才知道他跟了大帥很久了,曾立過三樁大功。第一件,大帥
還是師長的時候,有一次帶了一個連去打獵,被一個團圍住了要繳械,眼看大帥就要成俘虜
,邊花兒突然冒了出來––他只是一個大頭兵,說是別看他個子小,揹起了大帥硬奪圍,跳
躍如飛,說是身影比鎗子兒還快,硬是叫他背著大帥脫了險。」
  團長伸了舌頭︰「這功勞可就大得緊了。」
  陳水的神情有點沮喪︰「第二件,是他奉大帥之命,行刺當時的督軍,聽說,倏去倏回
,還提著大帥要除去的那督軍的人頭來見的。」
  團長默然不語,我則不由自主,現出了厭惡的神情。
  軍閥割據一方,全靠手中的武力,是典型的鎗桿子政權,相互之間的併吞,不絕如縷,
下級反上司,友軍變敵軍,這種事,司空見慣,大打翻天印,如何能一下子竄上高位去?
  陳大帥自然也不能例外。
  陳水停了一停,忽然有疑惑的神色,這才道︰「第三樁大功,是在狼口中救了大小姐。

  我吃了一驚︰「這––只怕是誇大了,大小姐在帥府養尊處優,如何會叫狼叼了去?」
  陳水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他的手大得驚人,又因為瘦,指節骨突得甚出,看來相當
駭人。他道︰「大小姐自小好動,那年,我還沒有進城,是聽人家說的,大小姐八歲,常只
帶幾個人入山遊玩,有一次,就叫狼叼了去,急得大帥跳雙腳,邊花兒一聲不出,就進了深
山,不但把大小姐安然帶了回來,還帶回了小駒也似的七條死狼––全是叫他打死的。」
  我一面搖頭,一面笑︰「這就更不對了,大小姐叫狼叼走,到邊花兒出馬去救,其間隔
了多久?有十個大小姐,也會叫狼群吃得連骨都不剩了。」
  陳水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瞧啊。我這時也這樣問說這件事的人,那人說事情就是
這樣。後來我趁一次機會問大帥,大帥說︰『是啊,邊花兒救過我,也救過月蘭,那一遭,
月蘭滿山亂走,叫狼叼了去。』我就拿你剛才說的話問大帥,同時斜眼看著邊花兒。」
  我催道︰「究竟是甚麼原因?請快說。」
  陳水嘆了一聲︰「大帥說:『邊花兒知道月蘭野得很,從她小時候,就教了她不少防身
的法門。陳水,你別不服氣,邊花兒法門多得很,熊羆虎豹,他都有本事把牠們當小貓兒耍
,他可是個能人。』大帥不會亂說,我也只好相信了。」
  我聽了這話,更是興奮,因為證實了我的猜想︰大小姐在帥府之中,自小就得過異人傳
授的。
  至於那個備受大帥讚賞的邊花兒,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能人,深藏不露,單看他堅決不和
陳水比試這一點,已可以證明他非等閒之輩,至少比起陳水,高明了不知多少。
  那時白素不在,所以只是我一個人高興。
  陳水又說一些閒話,才又道︰「不過,大帥真是相信他,在最危急的關頭,把二小相交
給了他,要他保二小姐安全脫險。」
  我一聽這話,就立時道︰「這是那年正月初一的事,團長也有份––」
  我話沒有說完,就住了口,因為我看到團長有坐立不安的神情。事情雖然過去了許多年
,但當年的叛變行為,畢竟不是很光采。我停了一停,改口道︰「照說,陳兄你和邊花兒,
都是能人,應該可以保得大帥平安脫險的。」
  陳水聽了,長嘆了一聲,那一下長嘆聲,蒼涼之至,可知他直到這時,回想起往事來,
心中還是無限淒酸。他張大了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團長在這時,接上了口︰「人人都知道帥府保衛隊長陳水,雙鎗齊發,指東打西,指南
打北,威勢如同天神,所以在行動之前,布置了二十個敢死隊,專對付老哥你,可是怎麼一
回事,我們一幹上,你老哥人在哪裏,怎麼遲遲不出現?」
  陳水聽了團長的話,更是難過激動之極,老大的骨架子,竟然劇烈地發起抖來,手中端
著的一杯酒,也灑出不少來。
  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托了一托,幫助他喝了這杯酒,心中大是奇怪,因為聽來,像是
陳水在這次事變之中的失了職。
  陳水喝了酒,又長嘆一聲,才道︰「真是時也命也,當時,如果我和大帥在一起,憑我
這大個子,擋也替大帥擋了那三鎗。」
  團長補充︰「三個神槍手打衝鋒,一衝進去,見了大帥就開槍,邊花兒行動極快,擋在
大帥身前,居然接了兩鎗,可是他身形太矮小,三鎗之中,有一鎗還是打中了大帥的胸口,
那時,二小姐正拉著大帥,要去看放炮仗––就是用炮仗聲作掩護衝殺進來的。那三個神鎗
手只有機會每人射了一鎗––。」
  我聽得驚心動魄︰「何以不繼續?」
  陳水吞了一口口水,接了上去︰「三個人的額上,都被一柄小飛刀釘了進去,直沒至柄
,立時氣絕,哪裏還能再放第二鎗?邊花兒明明中了兩鎗,但不知中在何處,他仍然抱著二
小姐,扶著大帥,進了內書房,這時我也––趕到了。」
  我和團長一起向他望去,他作為保衛隊長,在大帥中了鎗之後才趕到,自然是失職了,
變故驟生之際,他在甚麼地方?
  我們的眼光之中,都有詢問的神色,陳水又長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大年三十晚上
,我一個人吃了一副冰糖肘子,吃得拉了肚子,正蹲在茅房,聽到聲響,只道是放炮仗,直
到辨出了有子彈的呼嘯聲,趕將出來,大帥已經中鎗了。」
  我聽了之後,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陳水一再說「時也命也」,又感嘆「造化弄人」
,真有道理。
  他吃壞了,腹瀉,在廁所中,不能在叛兵攻進來的時候,盡他保衛隊長的責任。
  這真是典型的造化弄人。
  三個人之間,一時誰也不想說話,只聽得「嘓嘓」的喝酒聲。
  過了好一會,陳水才道︰「那時,敵人如潮水一樣湧進來,見人就殺,我手下十來個人
,死命頂著,我來到大帥身邊,大帥胸口那一鎗,正中要害,他已奄奄一息,我見他緊握著
邊花兒的手,顫聲道︰『你保月梅––逃生,去找她姐姐––月蘭幸虧不在––快走。』邊
花兒還想帶著大帥一起走,大帥一聲長笑︰『我怎麼對人,人就怎麼對我,不冤––』他下
面一個『枉』字還沒說出口,就嚥了氣。」
  陳水說到這裏,又停了下來,默默喝酒。團長道︰「後來你領著部下,兇神惡煞一樣衝
殺了出來,聽說死在你槍下的不下百人。」
  陳水聲音嘶啞︰「大帥一死,我紅了眼,只想找人拼命,誰還去數射中了多少人,不過
,等到衝出來,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身上還掛了六處彩,能留著這條命到現在,算是異數
了。」
  團長道︰「大帥託邊花兒保二小姐逃生,倒沒有託錯人,二小姐畢竟逃了出去。」
  陳水點頭︰「是,可是不知道她們姐妹是否曾相會?」
  我這時,已知道大小姐叫陳月蘭,二小姐叫陳月梅––她也就是韓夫人。
  看來陳水十分關心二小姐脫險後的情形,所以我道︰「據我所知,二小姐後來嫁了一個
姓韓的袍哥大爺,是甚麼三堂主,情形很不錯,不過,那位堂主也死得早,我曾見過她一次
,她帶了一個姓何的助手,來請我到苗疆去找她姐姐。」
  我對二小姐的所知,也到此為止,連那個「姓韓的三堂主」究竟是甚麼角色,也查不出
來。
  陳水聽了我的話之後,悵然半晌––在那段時間之中,自然又報銷了不少老窖瀘州大曲
,這才感嘆道︰「她們姐妹,到底沒見到面。」
  這時,我心中略為一動,眼前像看到了當年發生在大帥府中動亂時的血腥畫面一樣。那
時,二小姐還小,只不過七、八歲,而就在她的身邊,發生了這樣驚人的變故。她的父親,
平日是充滿了權威的象徵,可是在中了鎗之後,也一樣會流血喪生。這對於她幼小的心靈,
是極其可怕的刺激,必然終生難忘。
  月梅父親在臨死之際,把她交給了邊花兒,要邊花兒帶著她,去找她的姐姐,父親的臨
終遺言,她必然每一個字,都牢記於心,所以,她要去找姐姐的願望,一半是為了她幼兒時
姐姐對她好,另一半也必然是一種心願––在她的潛意識之中,認定了姐妹相會,是完成了
慘死的父親的一個遺願。
  真可惜當時完全不知道其中有那麼多曲折,不然,根本不必和白素到書房去商議,立時
就可以答應她的要求,一起到苗疆去。
  雖然,到了苗疆,未必找得到大小姐,未必姐妹重逢,但至少也可以知道邊花兒帶著二
小姐逃離大帥府之後的情形,尤其可以更多了解那個神秘的異人邊花兒的一切。
  這個單眼異人,在整件事情中,應該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他極有可能,是大小姐的
師父,在大帥府中,傳授了大小姐一身武藝,就像是一些小說中的情節一樣。
  如果說,發掘出整個故事來的過程,像是要完成一幅幾千塊碎片組成的拼圖,那麼,這
位邊花兒先生就是主要的一塊碎片,有了它,就可以在它的周圍,湊上許多其他的碎片,形
成一小幅,對完成一整幅的拼圖,有巨大的幫助。
  可是,等我在陳水的口中,得知這一切時,韓夫人已不告而別,再也找不到她了。
  韓夫人在我這裏得不到幫助,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在何先達的陪伴之下,到苗疆去找她
姐姐去了,想到她有蠱苗的那隻寶蟲防身,也不會有甚麼意外,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姐
姐而已。
  事情發生到這裏,出現了相當奇妙的局面︰不但是韓夫人想找她姐姐,連我們,也十分
需要見一見大小姐,因為大小姐是一個更重要、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關鍵人物––如果她還
在世上的話,一見到了她,有可能所有謎團,都迎刃而解。
  當下,陳水和團長又說了不少話,當年發生在邊遠地區的許多事,聽來頗有些匪夷所思
的,但是和故事無關,所以不必記述了,有一些,當時聽了,認為無關緊要,後來才知道大
有關係的,在以後故事的發展之中,自然會「到時再說」。
  一直等他們告辭之後,我仍然獨自一人,緩緩喝著酒,白素這才回來,我一把攔住了白
素,就把陳水所說的一切,轉述給她聽。
  白素聽得十分用心,因為如果我的假設成立,發生在大帥府的事,等於是她外公家的事
。雖然她對我的假設,還抱著懷疑的態度,但多少也有些認同,自然比常人格外關心。
  等我說到大小姐肯定曾在那邊花兒處學藝之際,白素的神情更是緊張。等我講完了之後
,她第一句話就道︰「那異人一定是裸裸人。」
  我揚了揚眉,她繼續道︰「假定大小姐和爹,住進了裸裸人烈火女所住的山洞,那就有
得解釋了––她師父是裸裸人,自然她對裸裸人有好感,更有可能,她在師傅處,學了流利
的裸裸語。」
  白素的這個分析,十分有理,所以聽得我不住點頭,白素的情緒,顯得十分亢奮––她
是一個典型的處變不驚的人,可是這時,事情可能關係到她生身之母的秘密,她也不禁有點
沉不住氣,不但來回走動,坐立不安,無意識地揮著手,而且,自我的手中,接過杯子去,
一下子就把那麼烈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她在把烈酒吞了下去之後,才吁了一口氣︰「我要立刻把這一切告訴哥哥––他一直對
自己小時候頭髮被剃成『三撮毛』,有點耿耿於懷,如果他知道有這樣一個異人,就不會見
怪了。」
  白素要立刻和白奇偉聯絡的理由,自然是不成立的,其實也根本不成理由,她只是急於
想把這些資料告訴白奇偉而已。
  和白奇偉聯絡,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也花了將近三天的時間,才在電話中聯絡上,他
人在印尼,參加一項大型的水利工程。
  當時,長途電話的通訊,哪有現在這樣方便,而且,效果也不是很好(人類的科學,還
是進步得相當快的),所以把一切情形,告訴了白奇偉,花了兩小時多的時間。
  白奇偉聽了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裸裸人!殷大德的那個貼身侍衛,就是裸裸人,身
手之高,難以形容。」
  我和白素還未曾想到這有甚麼聯繫,白奇偉又道︰「我去見一見殷大德,見一見那裸裸
人,或許他能知道那邊花兒的來龍去脈。」
  白奇偉在印尼,離殷大德的大本營所在國不遠,他說要去見殷大德––目的是見那個裸
裸人,自然十分方便,所以我和白素,都沒有異議。
  當時,我囑咐白奇偉,如果沒有結果,就不必再聯絡了,如果有結果,請盡快告訴我們

  結果,白奇偉用了又快又直接的方法,兩天之後,他出現在我們的客廳裏。
  他一進門,從他興奮的神情上,已然可以知道,他必然大有所獲,可是他卻先不說話,
只是一個勁兒喝酒,我好幾次要催他開口,都被白素阻止了。
  一直等他喝了大半瓶酒,他才用手背一抹口︰「要簡單說,還是詳細說。」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先說結果,再詳細說。」
  這是很正常的要求︰我們心急想知道結果,但是又想知道詳細的情形。
  白奇偉聽了之後,皺著眉,看得出他絕不是在賣關子,只是在想該如何說才好。過了好
一會,他才嘆了一聲︰「沒有結果。」
  我和白素,都大失所望,竟至於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是直視著他。
  白奇偉吸了一口氣︰「得了不少資料,可是如何得出結論,還要大家商量。」
  他既然這樣說,我們也無法可施,只好做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白奇偉道︰「我一和殷大德聯絡,他就表示無限歡迎,他對當年陽光土司的救命之恩,
真是可以說是沒齒不忘,也真不容易了。」
  白素點了點頭,她也曾見過這個如今宣赫一時的銀行家,可以肯定這一點。
  和殷大德聯絡了之後,白奇偉就動程去見他,殷大德親自來機場迎接,白奇偉這才知道
殷大德在這個國之中的地位之高––殷大德的車子,竟有足足一個摩托車警隊開路,根本不
理會紅燈綠燈。
  令得白奇偉意外的是,那個不離殷大德左右的裸裸人,竟然沒有和他在一起,白奇偉此
來目的,就是見這個裸裸人,自然著急,所以他–上了車就問︰「你那位裸裸人保鏢呢?怎
麼不見?」
  殷大德笑著道︰「怕你不願意見到他,所以就沒有叫他跟著。」
  白奇偉吁了一口氣︰「怎麼會不願意見他?我就是為了找他才來的。」
  他這樣說了之後,看到殷大德呆了一呆,他又道︰「我不是來見你,特地是來見他的。

  他一強調,殷大德的神情,更是躊躇,白奇偉發急︰「怎麼,有甚麼難處?」
  殷大德勉強笑了一下︰「白先生,上次這裸裸人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不必計較
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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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奇偉一聽得殷大德這樣說,就知道他誤會了自已的來意,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忙
道︰「我當然不是來找他晦氣的,真的有事情要向他請教。」
  白奇偉說得雖然十分誠懇,可是殷大德還是不很相信。白奇偉是公子哥兒,怎會有事情
向一個裸裸人請教?
  白奇偉看出他的疑惑,就又道︰「我和裸裸人的關係雖然深切,可是並不會說裸裸話–
–」
  殷大德自然知道白奇偉和裸裸人有糾葛,因為他在被陽光土司(白老大)救出來的時候
,曾見過小時候的白奇偉,留著裸裸人的特有髮式「三撮毛」,所以他忙道︰「行。我替你
傳譯,裸裸話我是精通的。」
  兩個人說著,車子已直駛進殷大德的巨宅,殷大德在當地有財有勢,巨宅也大得驚人,
單是花園,就一眼望不到圍牆的邊兒。
  花園中有帶著狼狗的保衛人員,數量極多,幾乎像是小型的軍隊了。
  在大洋房的門口一停車,就看到人影一閃,那裸裸人也來到了車前,殷大德十分自豪︰
「對我真是忠心耿耿,如果有人向我開槍,他一定會擋在我身前。」
  白奇偉十分自然地點著頭,因為他想到了陳大帥身邊的那個裸裸人,確然是替大帥擋了
兩鎗的,看來裸裸人有對主人忠心的特性,也或許是裸裸人對漢人一直十分敬仰,可是又一
直受無良漢人的欺負,所以遇上有平等待他們的漢人時,他們就會感恩圖報。
  白奇偉當時一見了那裸裸人,不等車子停定,就打開車門下了車,向那裸裸人一揚手,
大聲道︰「你好。」
  白奇偉十分好意的打招呼,可是對方顯然不習慣這種方式,白奇偉手才揚了起來,那個
子小得像猴子一樣的裸裸人,一下子後退,行動如飛。殷大德忙下了車,大聲叫了幾句,那
裸裸人仍然神情猶豫,慢慢向前走來。白奇偉這才覺察到自已的方法不對,他想了一想,雙
手抱拳,向對方拱了拱手––這拱手為禮的古法,裸裸人倒是懂得的,想來是他從來也未曾
受過這樣的禮遇,所以一時之間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才好。
  殷大德走了過來,說了幾句話,裸裸人回答了,又向白奇偉不住點頭,殷大德和白奇偉
一起進了屋子,裸裸人緊跟著,等到在華麗的大堂之中,分賓主坐下,白奇偉就急不及待地
提出了他的問題。
  他一面問,一面還做手勢,指著眼睛,又站起來,掄拳撩腳。殷大德就替他傳譯。
  白奇偉才說了一半,那裸裸人就大叫了起來,叫的話白奇偉自然聽不懂,只見殷大德現
出十分訝異的神情,望向白奇偉︰「你問的那人,十分有名,是他們裸裸人,有很威武的名
字,叫『獨目天王』。」
  白奇偉一下子就有了收獲,自然高興之至,忙道︰「要他把這獨目天王的–切資料,都
告訴我。」
  白奇偉敘述他見那裸裸人的經過,說到這裏時,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獨目天王,這名字確然十分威武,也大有氣派,和他在大帥府之中,被人叫作邊花兒,
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白奇偉的要求,由殷大德譯了之後,那裸裸人卻十分躊躇,說了一番令白奇偉十分失望
的話,殷大德也十分失望︰「據他說,這獨目天王是他們裸裸人中的異人,自小不和人生活
,是和野獸一起生活的,行蹤不定,出沒無常,遇上族人有甚麼不幸,需要幫助時,他就會
出現來幫助人。」
  那裸裸人神情肅穆,又說了一番話,殷大德的轉述是︰「可是聽說獨目天王,早就離開
了苗疆,說是到漢人那裏當兵去了,走的時候,還曾有過盛大的跳月會,一去之後,就再也
沒有在苗疆出現過。」
  白奇偉皺著眉,指著那裸裸人,問:「你這一身武功,不是獨目天王教的嗎?你是從哪
裏學來的?」
  殷大德把白奇偉的問題繙譯了,那裸裸人黝黑的臉上,現出了為難之極的神情來,雙手
抱住了頭,不斷地搖動著身子,姿態怪異莫名。
  股大德在連連追問,那裸裸人忽然極急地爆出了一連串的話來,白奇偉雖然聽不懂,也
可以知道他是不肯說自己的武功自何而來的。
  白奇偉不等殷大德繙譯,就道︰「不行,非說不可,這事情重要之極。」
  他在這樣的時候,看到殷大德的神情,十分猶豫,他就又問︰「怎麼啦?有甚麼難處?

  殷大德苦笑︰「他說,他曾在烈火前罰過誓,絕不能告訴任何人他一身本領是怎麼來的
,不然,身子會被烈火燒成飛灰––這是他們裸裸人的信仰,他們心中的神,就叫烈火女。

  白奇偉道︰「給他好處,求他都不行?」
  殷大德嘆了一聲︰「他剛才說了,要是再在這個問題上逼他,他立刻就離開。」
  殷大德頓了一頓,又道︰「他行動如飛,只要是他想走,只怕很難留得住他。」
  白奇偉心想,他要是出手,或許可以留得下這裸裸人,可是留下了又有甚麼用?總不成
嚴刑拷打,逼他說出一身武功的來歷?
  白奇偉敘述到這裏,望向我和白素,問︰「你們可知道我為甚麼想弄明白這裸裸人的武
功來歷?」我和白素都沒有出聲,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白奇偉道︰「一開始,看見這裸裸人有那麼高的身手,我料想他可能是獨自天王的弟子
,可是後來知道獨目天王離開了苗疆之後,沒有再回去過,他也不知道獨目天王進了大帥府
,那麼,這裸裸人的武功來歷,就只有一個可能,所以我非知道不可。」
  他說到這裏,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來︰「這裸裸人,是獨目天王的再傳弟子。」
  白奇偉一聽,現出十分激動的神情,握著拳,用力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叫道︰「正是,
他應該是獨目天王的再傳弟子。」
  在他叫了這句話之後,我們都一起靜了下來,因為事情有了驚人的發展。
  我們都不約而同,選用了「獨目天王再傳弟子」這樣的句子,自然是因為在下意識中,
不想提到一個極關鍵性的人物的反應。
  而等到我們定下神來時,這種反應自然也不會再持續,所以我先道︰「獨目天王授藝給
陳大小姐,這裸裸人的一身武功,是從陳大小姐那裏來的。」
  白素兄妹,在剎那之間,臉都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為了興奮還是緊張。
  這自然關係重大之至。
  因為我們的假設之一是︰陳大小姐,可能是白素兄妹的母親,由於不明的原因,沒有和
白老大一起離開苗疆。
  白素曾感到十分害怕︰「陳大小姐不離開苗疆的唯一原因,看來是她已經死亡,確然,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也想不出別的原因來。
  而如果這個裸裸人的武功,是從陳大小姐那裏來的,那絕不可能是陳大小姐和白老大在
苗疆的那一段日子中發生的事,必然是在白老大帶了白素兄妹離開之後才發生的。那也就證
明,至少在白老大離開之後的若干年,陳大小姐仍然生活在苗疆,並沒有死。
  對有可能是自己生身之母的人,忽然有了這樣重大的發現,自然是興奮緊張,兼而有之
的了。
  而且,照規矩算起來,那裸裸人如果是陳大小姐的徒弟,白素和白奇偉,都要叫他一聲
「師兄」的。
  白素緊張得有點失常︰「大哥,你當時想到了有這個可能,用了甚麼方法?」
  白素的話,乍一聽來,有點無頭無尾,但是我也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白奇偉想
到了這一點,他必然會設法讓那裸裸人把真相說出來的。
  白奇偉又揮拳在桌上敲了一下︰「我用的辦法,十分簡單,我叫殷大德對那裸裸人說–
–」
  白奇偉用的辦法十分直接,他叫殷大德傳譯了一句話︰「你的武功,來自一個女人,所
以你不好意思說。」
  白奇偉在那樣說的時候,本來也沒有甚麼把握,可是等到殷大德–把話傳過去,他不禁
心頭狂跳,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料對了。
  那裸裸人一聽到了這句話,整個人直跳了起來,他是彎著身子蹦起來的,跳得極高,身
子竟然踫到了吊在大廳上的一盞巨型水晶燈,踫得燈上的那些瓔珞,發出了一串叮叮咚咚的
聲響。
  等到他的身子又落了下來,他盯著白奇偉,神情如見鬼怪,口中喃喃自語。殷大德繙譯
他的苗語︰「他在求烈火神的寬恕,因為他甚麼話都沒有說過,全是你說的。」
  白奇偉勉力定神︰「告訴他,他甚麼也不必說,只要我問了,他點頭搖頭就行,烈火神
不會怪他。」
  殷大德說了,裸裸人連連點頭,白奇偉就問︰「那女人傳你武藝,是陽光土司離開苗疆
之後的事?」
  白奇偉估計,陽光土司是一個人人敬仰的人物,他離開苗疆,是一件大事,應該會記得

  果然,那裸裸人點頭,又想了一會,伸出四隻手指來。殷大德忙道︰「是陽光土司離開
之後四年的事。」
  白奇偉心頭亂跳︰「那時你幾歲,住甚麼地方?我問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答。」
  那裸裸人說了︰「那年我十歲,住在––」
  他說了一個地名,殷大德也繙譯了,可是一點意義也沒有,苗疆千洞萬砦。單憑一個名
字,自然沒有用。白奇偉記住了這個名字,又追問了一句︰「你離開家鄉很久了,要回去的
話,是不是認得路?」
  那裸裸人想了一想才點頭。
  白奇偉又問︰「那女人很美麗?是漢人?」
  那裸裸人連點了兩次頭,白奇偉不禁閉上了眼睛一會,力圖鎮定心神,這才再問︰「你
師父的名字,叫陳月蘭。」
  他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甚至有點發顫。殷大德把話傳了過去,那裸裸人現出了一
副惘然的神情,顯然「陳月蘭」三字,他聞所未聞。由於白奇偉知道他父親和陳大小姐在苗
疆的時候,居住的地點,可能就是烈火女所居住的山洞,所以他又問︰「你拜師習武的所在
,離烈火女的山洞很近?」
  那裸裸人大搖其頭,說了幾句話,而且現出不明白何以會有此一問的神情,殷大德也跟
著搖頭︰「他說很遠,離烈火女住的山洞,要翻過好幾座山。」
  白奇偉心中十分疑惑,他自然也想到,在白老大帶了子女離去之後,陳大小姐可能在整
個苗疆之中,逍遙自在,並沒有固定的居所,他望向殷大德︰「他剛才所說的那個地名,你
知道是甚麼所在?」
  殷大德道︰「約略知道一點.是一個苗寨,眾多苗寨中的一個,離國境很近。五年之前
,我就是聽從那裏來的人說起,苗寨之中有一個會武功的能人,這才千方百計,派人去把他
找來,倒是和他一見就投緣,他也很喜歡跟著我,別看他身形其小如猴,本領可夠大的。」
  白奇偉當時也想到過,陳大小姐在眾多的裸裸人之中,單找了他來授藝,多半就是因為
這裸裸人身形瘦小如猴之故,因為授她武藝的獨目天王,身形和這個裸裸人十分相似。
  白奇偉又問︰「你來跟殷先生的時候,你的師父在甚麼地方?」
  那裸裸人跟了殷大德,是五年之前的事,如果可以問出陳大小姐五年前的行蹤,自然是
一大收穫。
  那裸裸人對這問題的反應,卻只是一味搖頭,白奇偉追問︰「你搖頭的意思是『不知道
』還是『不能說』?」
  可是裸裸人除了搖頭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作了,可謂不得要領之至。
  白奇偉急得搓手︰「你師父就住在你出生的苗寨附近嗎?你知道她確實的住址嗎?」
  對這個問題,裸裸人神情十分堅決,緊抿著嘴,一個字也不肯說。
  被白奇偉問得急了,他才又說了一番話,先聽得殷大德大有訝異之色,等他轉述出來,
白奇偉也十分奇怪。
  那裸裸人說的是︰「我師父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人,她每次出現,都有大群猿猴替她
抬兜子,多陡的峭壁,也能翻上去,她住的地方,一定從來沒有人到過,我怎麼能知道?」
  他在說完了之後,神情頗自傲,想來他以自己能被仙女選中,傳授武藝,感到十分光榮
,他又補充︰「那種猿猴,我們當地的裸裸人和苗人,都叫它們為靈猴,力大無窮,跳躍如
飛,向來在深山野嶺,人跡不到處居住,尋常人想見一眼都難,見了也當作是神明一樣,她
竟然能令靈猴聽話,不是天上的神仙是甚麼人?苗人也把靈猴叫做仙猴,說牠們是替仙人看
守洞府的。」
  白奇偉聽了,有點啼笑皆非,他再問了許多問題,轉彎抹角,旁敲側擊,心想裸裸人頭
腦簡單,或許可以再套出一些資料來。可是那裸裸人卻死心眼,問題一提到他師父,他除了
搖頭之外,別無其他的動作,更別指望在他口中聽到些甚麼。
  白奇偉急於想把他所得的資料告訴我們,反正那裸裸人在殷大德的身邊,跑不掉的,隨
時可以去找他,所以就趕來見我們了。
  白奇偉的敘述告一段落,當時白素就道︰「你忘了問他十分重要的一點︰這裸裸人現在
多少歲了?」
  白奇偉道︰「我問了,他也答得很爽快,他比我大四歲,所以那位身懷絕技的大小姐–
–開始對他授藝,是爹帶著我們離開苗疆之後四年的事。」
  白素長嘆一聲︰「照說––爹和陳大小姐,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神仙眷屬,究竟發生
了甚麼事,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呢?」
  白奇偉的神情,十分怪異,他想了一想,才這︰「也不能肯定陳大小姐就是我們的母親
。」
  在那時候,確然還不能肯定這一點,一切都還只是我們的假設,但是我知道,白奇偉口
中雖然那麼說,心中也一定知道,這個假設,極接近事實。
  我不理會白奇偉怎麼說,提出了我的一個想法。我曾提出過大小姐在帥府中有高人授藝
的小說式的設想,已經被證實了,所以這一個想法,也是小說式的。我道︰「他們兩人,都
是身負絕頂武功,會不會在談武論藝之際,一言不合,絆起嘴來,事情就此演變得不可收拾
呢?」
  白奇偉悶哼一聲︰「先是口角,繼而動武,誰也不肯讓誰,越打越是激烈,終於反目成
仇?」
  我用力點頭,因為這正是我的設想。
  白奇偉用力一揮手,冷笑了一聲︰「這算是甚麼。武俠小說之中用濫了的情節。」
  我抗聲爭辯︰「帥府之中,有能人授藝,也和小說的情節相吻合。」
  白奇偉自然大搖其頭︰「你們兩人還不是各懷絕技,你們也會因為各自炫耀自己的武功
而打起來嗎?」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同時嘆了一聲––看來我的這個假設,不是很容易成立。
  白奇偉道︰「我走的時候,吩咐殷大德盡量替我準備那裸裸人的出生地方的資料,不管
怎樣,我要去走一遭。」
  我和白素都同意︰「如果陳大小姐五年之前,曾在那一帶出沒,那是最有希望找到她的
所在了。」
  我這樣說,當然是鼓勵作用,多於一切。果然,後來白奇偉有了苗疆之行,為時三個月
之久,到達了那裸裸人的家鄉,聽那裏的裸裸人,講這個特別的裸裸人的故事。沒有人知道
陳大小姐的授藝的事,自然也更沒有人過陳大小姐。
  白奇偉對那裏的裸裸人和苗人,提及了靈猴或仙猴這種猴子,當地土人都知道,白奇偉
表示想看一看,見識一下,帶他去的嚮導一傳譯,所有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他們把
白奇偉帶到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之前,指著峭壁,告訴白奇偉︰「像這樣的懸崖峭壁,有
好幾十座,要能翻得過去,才是靈猴聚居的所在,沒有人可以接近他們,要不是這樣,靈猴
和普通的猴子,有甚麼分別?」
  白奇偉當時就想到過,可以利用直升機,來達到翻山越嶺的目的。可是他並沒有付諸實
行。一則是由於當時的直升機,性能不是很好,只怕難以應付山峰之間變化無端的氣流。二
則,是不是真有靈猴存在,白奇偉也不能肯定,自然不必勞師動眾了。
  白奇偉苗疆之行,無功而還,又和我們見了一次面,這次,我們討論了另一些問題,我
先提出來︰「陳督軍臨終託孤,叫獨目天王帶著二小姐去找她姐姐,何以她們姐妹始終未曾
見面?而且,當時,是知道大小姐在苗疆的。」
  白奇偉和白素都不出聲,好一會,白奇偉才道︰「只好說苗疆實在太大了,要找一個人
,不容易。」
  白素道︰「爹那時已是鼎鼎大名的陽光土司,難道和他在一起的––陳大小姐從不在人
前露面?不然,以獨目天王之能,不應該找不到的。」
  白奇偉捧了攤手︰「後來二小姐嫁了姓韓的三堂主,獨目天王又到哪裏去了––唉,事
情越來越複雜,又不是幾千年之前的事,怎麼就沒有人可以知道真相呢?」
  我苦笑了一下,抬高了頭,我的這種神態,他們兄妹兩人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心中在
想些甚麼,白奇偉立時咕噥了一句︰「都是老頭子不好。」
  白素的態度和他哥哥不同︰「爹一定有極度的苦衷,我們自己探索不出秘密來,是我們
自己沒有用。」
  白奇偉哼一聲︰「我很少在中國人的社會中生活,你們兩個,要多留意一點。」我和白
素自然答應了下來,我們也確然一直在留意。
  在這裏,我要把時間飛快的揭過去,敘述一件最近才發生的事––我和白素到苗疆去,
是應朋友杜令之請,幫他和唐朝美女金月亮–起回他的星球去––這是《毒誓》和《拚命》
兩個故事中記述的事。
  當我們決定去苗疆之前,曾有過如下的對話。我十分感慨地道︰「一直說要到苗疆去,
說了那麼久,才算是真的去了,可是又不是為了我們自己的事。」
  白素蹙著眉,好一會,才道︰「我們這次要去的藍家峒,和大哥當年去過的地方,相隔
並不是太遠。」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大哥當年去,到現在,又隔了許多年,當年大哥去,甚
麼也找不到,現在自然更難找了。」
  白素聽了,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她才道︰「時間過去了許多年,也有好處,至少我們
現在有十分先進的交通工具,不必再靠騎驢子進苗疆了。」我笑了笑︰「如果有發現,倒可
以進一步的探索。」
  結果,我們這次的苗疆之行,有了一個極度的意外,就是發現了女野人紅綾。
  而且,在當地的傳說之中,女野人紅綾,是自小由靈猴養大的。這是我們在白奇偉的轉
述之中聽到了「靈猴」這個名詞之後,第一次又聽到了這種猴子的名稱,可見這種猴子稀有
之極。不是當地人,根本不知道,即使是當地人,也無緣一見。
  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之後,我和白素都在藍家峒,在送走了杜令和金月亮之後,我順口
提起︰「把女野人養大的靈猴,不知和當年抬著陳大小姐滿山亂走的靈猴,有甚麼聯繫,是
不是同類?」
  白素沒有回答,只是望著火堆上竄動的火苗––她那時有點神思恍惚,我早已注意到了
,所以我又說了幾句話,逗她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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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3: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說的全是打趣話︰「陳大小姐帶著靈猴,在苗疆神出鬼沒,看來比女野人更野,可以
推測到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於極點,如果她竟然是你母親,你們母女兩人,可沒有半分
相似。」
  白素過了一會,才有反應︰「不好笑。」
  我伸了伸舌頭,也沒有再說下去。
  這些,都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可以說是幾千塊碎片之中的一小塊––要拼成一幅完整
的圖畫,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記述出來。
  在發現了女野人紅綾之後,我就發現白素對她有異樣的關心,可是找不出原因來。直到
後來,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麻木不靈。當然,這種麻木,後來由一位醫生朋友,原振俠醫生
向我分析過:「你是一個感覺極靈敏的人,自然不應該出現這種麻木不靈的情形,而竟然出
現了,那是由於你的腦部活動,長期以來,都不斷要把一件事忘掉––這本來是做不到的事
,但是你有過人的腦活動能量,再加上你驚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了,把那件事忘記了,
把那件事從你的記憶之中剔除了,所以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
  在一旁聽原振俠分析的白素不服氣︰「這樣說來,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
  原振俠笑︰「我只是從醫學的觀點來分析,絕不涉及私人感情。」
  白素淡然一笑,並沒有再說甚麼。
  這些,自然又是以後的事了。
  知道了陳大小姐在白老大離開苗疆之後,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躍,在裸裸人和苗
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們都十分興奮,盡一切能力去追尋陳大小姐的資料––
自然,和當年事情有關的各色人等。我們都十分留意,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見面的一段經
歷。
  這個大麻子的出現,是一大突破,使我們知道了許多許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動的事實,也
知道了陳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連獨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追查的線
索。
  我們初見這個大麻子的時候,確然吃了一驚,因為他那一臉的麻子,密密麻麻,一個坑
套一個坑,使他整張臉,看來像是經過特技化妝師的精心處理,用來拍恐怖片一樣。
  自從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國的醫學家琴納發明了牛痘疫苗之後,經歷了兩百年的鬥爭,
人類基本上已經戰勝了天花病,使得「天花」這種疾病,幾乎已經絕跡。所以,現在,絕少
看到麻臉的人了。
  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時,麻臉的人很多,隨時可見––他們都是天花病的倖存者,有更
多的人,死於天花這種惡疾。
  天花甚至影響了人類的歷史,像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
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他曾出過天花,有了免疫力,不會當不了幾天皇帝就出天花死去––
那時候,死一個皇帝,勞民傷財,十分麻煩。結果,康熙所創造的政績,十分輝煌。
  那大麻子的臉容,十分可怖,禮貌上我們又不能盯著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都有
點古怪。
  大麻子顯然習慣了他人的這種神情,所以他並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頭上戴著的一頂
軟帽,掀了下來。他一脫帽子,我們更是嚇了一大跳,原來他整個頭頂,一根頭髮也無,而
且和他的臉一樣,全是一個疊一個的麻坑。
  大麻子自我介紹︰「出痘子那年,我五歲,已經當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裏,一場大
雨,把我沖進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別看我這一臉一
頭一身的大麻子,倒著實過了許多年快活過神仙的日子。」
  這大麻子所言非虛,他大難不死之後,給他遇上了異人,學會了一身武功,他是從小就
死過來的人,自然再不在乎死亡,勇武絕倫,參加了哥老會之後,遇事肯拚,從不落後,很
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會中的重要人物。
  袍哥大爺的生活,自然遠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
  在哥老會之中,他雖然不是「新爺」,是經過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間,能夠在「工
口」當上了「理堂東閣大爺」,也著實不簡單了。
  (「新爺」––一步登天的會員,入會就是龍頭老大,是百年難逢的異數。當年白老大
入川,獨闖哥老會的總壇,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爺」,但結果沒有成功。近代袍哥史之中,
只有抗戰期間,上海大亨杜月笙入川,被奉為「一步登天大龍頭」,是新爺的典型。)
  (「工口」是雲,貴、川三省的哥老會的秘密稱謂。)
  (「理堂東閣大爺」是哥老會總壇內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內八堂的排名,在以
後有需要時,才逐一介紹,沒有需要,就不贅了。)
  也就是說,大麻子「歸標」(加入哥老會)不到十年,就坐上了雲貴川三省哥老會總壇
內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這份奮鬥史,如果詳細寫出來,自然十分驚天動地––每一個江
湖人物,都有他們驚心動魄的故事的。
  我們是怎麼能有緣見到這個大麻子的呢?
  (一直只稱他為「大麻子」,並無不敬之意,只是由於他自己也這樣叫自己,原來的名
字是甚麼,早已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在《探險》中,有一段情節,是陳大帥把一個金販子叫到了偏廳,問金販子在金沙江遇
見到大小姐的經過,那金販子是個多口之人,曾幾次說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對伴侶。
  當時,和大帥一起在偏廳中,有五個哥老會的大爺。
  後來,我們有幸見到其中之一,這才知道了有關金販子的那一段經歷。
  那位哥老會大爺,當時在內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稱為「執掌尚書大爺」。
  在談話之後,我們曾請他去和白老大敘舊,他卻大驚失色,想起當年白老大獨闖總壇,
連場血戰的情形,居然猶有餘悸,自認見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見他,由此可知當年白老大
的神威,何等之甚。
  我曾想把這一番話告訴白老大,因為那是對白老大最高的讚譽,可是白素卻反對,怕會
觸及那三年苗疆的隱秘,弄巧成拙。
  就是這位袍哥大爺,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來,提及當年內八堂之中,居然還有一位,健
在人間,問我們可有興趣見見他。
  這對我們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連忙回信,極想見那位袍哥大爺的熱忱。當時,
我們也不知自己可以見到甚麼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麼多的資料。
  回了信不幾天,大麻子就不請自來,他也不必介紹自己,單是那一口川音,我們已知道
他是甚麼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後,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時知道他是一個十
分重要的人物。
  因為我們都記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後說往事,說到他在哥老會總壇受了重傷,是由
於他兵行險著,硬擋了一個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講義氣,見白老大硬接了他三掌,就保
著他離開的。
  那個大麻子,自然就是這個大麻子了。
  大麻子的個子並不高,可是十分結實,由於他的臉容嚴重畸型,所以也無法看出他的真
正年齡,但是想來,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
  然而,他的健康狀況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陰天,我們開門的時候,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有許多蜻蜓,在飛來飛去,他見了我們之後,說了一句︰「好多巴螂子。」
  一面說,他順手一抓,攤開手來,就有一隻蜻蜓,被他抓在手中。
  而一聲「巴螂子」,也說明了他是川西人,那裏的土語,管蜻蜓叫「巴螂子」。
  我們寒暄了幾句,他指著白素,笑得極歡,大聲問︰「老爺子好嗎?在不在家裏?」
  白素苦笑︰「家父身體倒還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個角落。」
  白素所說的是實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時間中,行蹤飄忽之極,只有他找我們,我們再也
找不到他。大麻子一聽,面有失望之色,但隨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樣子,像是根本沒
有將我放在眼裏。
  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著舌︰「白老大真了不起,當年接了我三掌,居然
能夠生下那麼標致的女娃兒,真行––」
  他這種話,不知是甚麼邏輯,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機道︰「當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傷。」
  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著,長嘆一聲︰「現在,回頭來看,一切爭鬥,都兒戲之至,
想來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
  大麻子頓了一頓,才又十分感慨地道︰「當時,好幾十隻眼睛望著我,我下手能輕嗎?
他一個人連下了六場,把我們的六大高手,打得潰不成軍,出言又高傲之極,當時人人眼中
都會噴出火來,看得出他要闖出總壇,比登天更難,他是伶俐人,用言語逼住了各人,要硬
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會開刑堂審我。」
  白素低嘆了一聲,表示明白了當時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雙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後,倏然翻過掌來,伸向我們的面前。
  他自己盯著自己的手掌,問︰「看出甚麼名堂沒有?」
  在他一攤開手掌之後,我和白素就吃了一驚,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來,就像是一塊
牛扒一樣,絕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驚的是他的掌心,紅色和青藍色混雜著,看來怪異之極。
  我和白素,都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聲道︰「這
––你竟然紅沙掌、黑沙掌雙練,這––不是近百年來罕見的事?」
  大麻子一聽,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識貨。」
  可是他一臉的麻子,卻顯示了他心中極度的高興和自豪,那一臉重重疊疊的麻坑,簡直
粒粒生輝。
  接著,他道︰「我這種掌法,陰陽互淆,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在此之前,沒有人接得
我三掌還可以生還的。當時,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會答應他的
所請。」
  我和白素都大感興趣,齊聲道︰「當時白老大說了些甚麼來?」
  大麻子並沒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著,心中作了種種的猜測。已知資料是,白老大
在哥老會的總壇之上,已經作了六場苦戰,顯然他連勝了六場,而且,哥老會方面,一定敗
得相當慘,和白老大動手的六個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創。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當哥老會的一步登天大龍頭,自然不能太
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卻犯了一個錯––把袍哥大爺估計錯了。哥老會是個歷史悠久、勢
力龐大、根深蒂固的幫會組織,有它自成一套的傳統,和江湖上的小幫小會,大不相同。
  在其他的小幫會,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運用口才,說服幫眾,歸他領導之後會有新
的發展,自然可以一舉而成功。但同樣的方法,放在哥老會,卻行不通了。
  白老大雖然連傷六位高手,可是哥老會中,人才濟濟,再上來二三十個高手,和白老大
車輪戰,就算個個打不過白老大,到頭來,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連創六人之後,知道自己犯了錯誤––絕無可能達到目的,只要能全身
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兵行險著。
  處在那麼兇險的情形下,還要口出狂言,單是這份氣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會沒說話,只是不住緩緩地搖著頭,沉醉在對昔日腥風血雨的回憶之中。
  過了好一會,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長嘆一聲︰「他走了之後,我們內八堂,外八
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認,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惡魔。」
  白素緩緩地道︰「他當然是人,智勇雙全––雖然,他闖哥老會總壇,這件事並不算得
聰明。」
  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過他命大福大,我看著他因禍得福。」
  他說到這裏,瞅著白素,神情有點古裏古怪––他的臉容本就異於常人,忽然有這種神
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極,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變換了一下坐姿。
  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這樣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總壇的情形
,就催他說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最初以為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後來才知道這是他
練腿功的方式,他有極強的掌力,當他拍打大腿的時候,就運用自己的掌力,去刺激鍛煉大
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變得堅強,用現代運動學的術語來說,就是促使肌肉產生或增強在
剎那間的爆發力。
  這種爆發力,乃運動員進行快速動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
,堪稱是武術界中難得的一流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連傷了六人之後,由於他下手重,以武會友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大
夥都紅了限,傢伙全操了出來,鐵頭娘子一雙柳葉刀,舞起兩團銀光,奔向白老大,口中發
出怪叫聲––」
  大麻子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忽然問︰「知道鐵頭娘子叫的是甚麼?」
  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我連「鐵頭娘子」這個名字,也聞所未聞一–「鐵頭」和「娘
子」兩個詞併在一起,是多麼怪異的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內八堂外八堂的人
物,誰能知道她舞動雙刀殺向白老大時,叫嚷的是甚麼?
  我正想說這算是甚麼問題時,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讓你直著出去,我們
就別打滾龍了。』是不是?」(「打滾龍」––混日子。)
  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著白素,單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說對了。
  大麻子驚訝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來︰「自然,令尊把他當年的威風,全向
你說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錯了,他沒有說過,他只是告訴我江湖上厲害人物的名字、武
功、行事作風,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誡,見了你,絕不能隨便動手,而鐵頭娘子舞刀向前
時,叫的必然是這兩句話。」
  白素的這一番話,大麻子聽了,自然相當受用,他呵呵笑了起來︰「鐵頭娘子的那一雙
柳葉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見血不收,狠辣無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
決不能善了,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是人人都意料不到。」
  他說到這裏,斜眼看著白素:「你說令尊沒有對你說過,我不相信。」
  白素十分誠懇︰「真是沒說過,請告訴我們當時發生的事。」
  大麻子又停了一會,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當時只見他非但不避,反倒
向兩團耀目的刀花,直欺了過去––」
  白老大直欺向鐵頭娘子舞起的兩團刀花,總壇中各人反應不同,有的驚惶到屏住了氣息
,有的大聲酣呼,氣氛已到了狂熱,似乎每個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場又–場的劇鬥之中
,再沒有人是旁觀者了。
  剎那之間,刀光消失,在場的人,佔了十之八九,一時之間,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
有三五下嘆息聲,自不同的方位發出來––那是武術高手,在電光石火之間,看出了發生變
化的經過,絕大多數人,當然只看到了變化之後的結果。
  眾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隻手,就抓住了鐵頭娘子的一雙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鐵
鉗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來了。
  鐵頭娘子年紀不大,約莫三十歲上下,膚色黝黑,可是絕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嬌小
,是一個標準的黑裏俏。她的手腕也細細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憑一隻手,就抓住了
她的雙腕。
  白老大其時正當盛年,雖然經過了這場劇鬥,但仍然神采飛揚,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鐵
頭娘子,更是顧盼生豪。
  鐵頭娘子在用力掙扎,一張俏臉,黑裏透紅,狼狽之至。
  白老大一聲長笑︰「瓜女,聽說你這一雙刀,出鞘必然見血,這次怕要破例了。」
  白老大稱鐵頭娘子為「瓜女」,其實並無惡意,那是四川西部,對姑娘家親暱的稱呼,
和北方話的「丫頭」相近。他比鐵頭娘子年長,自然可以這樣叫,可是在這樣的刀光劍影之
中,忽然冒出了這樣的稱呼來,聽來自然十分刺耳。
  鐵頭娘子的性子極烈,白老大話才住口,她就「呸」地一聲,叫︰「鏟鏟。」
  在土話之中,那表示強烈的否定。
  白老大顯然已料到鐵頭娘子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對不起了。

  他一面說,一面倏然鬆手,鐵頭娘子覺得腕上一輕,正待發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
手腕時,緊扣著她的脈門,令她血液運轉不暢順,所以一時之間,發不出力來。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這一剎那,雙手齊出,在刀背上輕輕一撥,鐵頭娘子手中的雙刀,交
叉劃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劃出了兩道口子,鮮血立時涔涔而下。白老大後退
一步,笑道︰「已經見血,可以還刀入鞘了。」
  鐵頭娘子呆立在當地,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及至她定過神來,大
喝一聲,再想衝向白老大時,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雙掌互擊,發出鏗然之聲,鐵頭
娘子自然不能去夾攻白老大,臉漲得通紅,像是炭火一樣。
  這時,已沒有人再去注意鐵頭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
  白老大的視線,停在大麻子的雙掌之上,大麻子自己連擊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讓
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讓人看清了這雙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漢子。」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義自然更加不同,於是麻臉上大有
得色,他揚聲道︰「你該知道我雙掌上的功夫,小心了。」
  白老大一聽,哈哈大笑︰「我說你是一條好漢子,並沒有說你掌力了得。」
  大麻子臉色一沉︰「現在由得你吹牛,等待會兒,再下話告口,就沒有用了。」
  「下話告口」就是求饒的意思。白老大又一聲長笑︰「告口?實話實說,你打我三掌,
用吃奶的氣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讓––」
  白老大才講到這裏,所有的人都已嘩然,若不是剛才確曾見識過白老大的本領,必然當
他是個瘋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遠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豈不是老壽星割
脖子,活得不耐煩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時之間,竟嗆住了說不出話來。可是白老大還有更嗆人的話︰「接
你三掌,要是我皺一皺眉頭,也就算我栽了,任憑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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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3: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麻子麻臉氣成了紫薑色,可是他還是很沉得住氣:「就這樣送了命,替你不值。」
  白老大昂首挺胸:「學藝不精,死而無怨。」
  大麻子道:「好,要是你能接上我三掌,我保你離開,這裏的事,一筆勾銷。」
  白老大談笑風生:「能蒙閣下保我離開,已足領盛情,日後,袍哥大爺要找我算賬,還
是可以,不然,已吃了虧的,不是更吃虧了嗎?」
  大麻子雙手捏著拳,五指緩緩伸出,指節骨發出「格格」聲響,伸了又捏拳,再伸開,
一共三次,才道:「你把話說得太滿了,接著。」
  他身形一挫,一掌拍出。
  那一掌,拍向白老大的胸腹之間。一般來說,那不是人身的要害,但是十分柔軟,在抵
抗方面,自然也較難消減來襲的力量。
  而且,人身體上柔軟之處,痛覺特別敏感,胸腹之間的部位遇擊,會特別感到疼痛。白
老大話說滿了,說是若皺一皺眉,就算輸了,大麻子心想,憑自己的掌力,擊在身上,就算
不能令人受傷,也必然會產生劇痛,白老大若能忍得下來,那才是奇事。
  白老大果然不避不躲,微微抬著頭,一副傲然和毫不在乎的樣子––他的這種神情,雖
然看得袍哥大爺咬牙切齒,但是也個個心中暗自佩服。
  白老大在這時,又犯了一個錯––在當時來說,可能是一個絕不經意的小動作,可是陰
錯陽差,造物弄人,到後來,卻會演變成軒然大波。
  白老大犯了甚麼錯誤呢?在大麻子出掌之前,他要裝出若無其事,不把對方放在眼中的
神情,所以目光顧盼,就是不望向正在磨拳擦掌的大麻子,這就一下子,視線瞟向了在一旁
的鐵頭娘子。
  這時,已經根本沒有人注意鐵頭娘子了,人人連眼都不眨,在等著看白老大如何接大麻
子那有開碑裂石之力的三掌。可是,那是別人的感覺,受了挫敗,雙臂還在流血的鐵頭娘子
本身,自然感受大不相同。
  鐵頭娘子一招未使完,就敗下陣來,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敗得如此之慘。她也算是在
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是卻被人當成了小女孩一樣來戲耍。
  在她雙臂受傷之後,她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湧上了頭部,只覺得耳際「轟轟」直響,
眼前金星直冒,整個人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樣,腦海之中,唯一的念頭是:完了––完了
––
  她在受傷之後,一動也沒有動過,事實上,她受的傷並不重,白老大手下留情,只是削
了淺淺的一道口子,目的是懲戒她「不見血刀不還銷」這種狂妄,並不是要令她真正受創,
不然,以當時的情形而論,白老大可以令得她雙臂齊斷。
  事後,鐵頭娘子自然也明白了這一點的。
  鐵頭娘子當時並不知道所有人都已轉移了注意力,她緊咬著牙,勉力定過神,根本不知
道周圍發生了甚麼事,她才有了知覺,就接觸到了白老大的眼神。
  那是大麻子一掌已出,可是還未曾擊中白老大之前的一剎那。
  白老大一看到了鐵頭娘子俏臉煞白,咬牙切齒的神情,他倒是知道鐵頭娘子那種比死還
難受的感受,他想到,自己出手,也太狠了一些,對付一個婦道人家,似乎不應該這樣經過
了這樣的事之後,鐵頭娘子的江湖生涯,自然絕無法繼續了。
  所以,白老大一看鐵頭娘子,就現出表示歉意和關懷的神情。那種神情,十分真摯,恰
好鐵頭娘子的視力才恢復,一看到了這種關懷的神情,心中一熱,一時之間,竟忘了那就是
令自己僵在當地的敵人,宛若是在絕境之中,見到了一絲光明一樣。
  鐵頭娘子大受震動,雙手一鬆,手中的柳葉雙刃,「嗆啷」一聲,跌到了地上。
  可是,這雙刀落地之聲,也只有她一個人才聽到,並非聲音不夠響亮,而是有更響亮震
耳的聲音,蓋過了雙刃落地之聲。
  大麻子的一掌,擊中了白老大。
  白老大一面在顧盼自豪,一面自然也在運氣,他為了要顯示自己非凡的能耐,運氣之後
,蓄而不發,算準了大麻子一掌擊上身的時間,把時間拿捏到了沒有百分之一秒的誤差。
  也就是說,大麻子一掌擊到,他蓄定了的真氣,也一鼓而發,眼快的,可以見到白老大
的胸腹之間,陡然鼓起了,一掌擊中,如同一隻大鼓槌,重重擊中了一面皮鼓一樣,所發出
的那「蓬」地一下聲響,震得所有人,耳際好一陣嗡嗡發響。
  誰都看得出,大麻子那一掌,出了全力,而白老大,確然硬接了下來,不但身形紋絲不
動,果然連眉毛也沒有皺一下。
  就在那一剎那,又發生了一些事,是微不足道的事。事情也發生在鐵頭娘子的身上。
  雙刃落地,鐵頭娘子才心中一凜,想起了眼前這個對自己流露了如此關切神情的漢子,
正是令自己處於這等狼狽境地的敵人,剎那之間,百感交集,眼淚已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她雖然流淚,可是視線仍然不離開白老大。所有人都看到了白老大硬接了大麻子一掌,
可是鐵頭娘子卻傷心人別有懷抱,只顧自己的事,一時之間,不知是恨白老大好,還是感激
他好。
  在鐵頭娘子看來,那時,白老大和她,是視線接觸,大家互望著的。可是事實上,卻絕
不是那麼一回事。
  白老大硬捱了大麻子的一掌,在別人甚至大麻子看來,他都若無其事,可是受了那一掌
的他,卻感到一陣劇痛,迅疾無比,傳遍全身,宛若千百塊紅炭,在體內爆散開來一般。
  在那一剎那之間,他眼前陣陣發黑,甚麼也看不到。在那一剎那之間,如果鐵頭娘子有
甚麼動作,或是在神情眼色之中,向他傳遞了甚麼訊息的話,白老大根本看不到,接收不到

  而白老大在那樣的痛苦之中,仍然能面帶笑容,那是一個秘密,大麻子一直不明白,直
到見了我們之後,說完了往事,一再說佩服之極,白素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大麻子的。
  原來白老大自小習武之際,就認為高手比武之際,中了掌,或受了傷,就難免咬牙切齒
,現出痛苦的神情來,難看之至,再也沒有武士的風度,真正的高手,絕不可以如此。
  由這一點上,也可見白老大的性格,從小就極之高傲––許多事情的發生,都是由於當
事人的性格而形成的。
  所以,白老大自小就苦練成功了一項本領:使表情和體受相反,越是感到痛楚,越是神
色自若,面帶微笑。彷彿是正在享受,舒服之極的模樣。這也就是白老大敢誇下海口,說「
皺一皺眉就算輸了」的原因。
  白老大曾勸我也練一下這種特別的不哭多笑功,說有時侯,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
是我沒有照他吩咐去做,一則,這種本領,要從小練起,不然,極難練成,二則,那種功夫
,和我的性格,不是很合。我喜歡笑就笑,哭就哭,好看就好看,難看的就讓它難看,不喜
歡做作或裝腔作勢;雖然明明痛得要死,還要臉帶微笑,固然大具高手風範,可也失諸於真

  我當然沒有向白老大說我為甚麼不肯練的原因,事實上,白老大的子女,白素和白奇偉
,也沒有這樣的本領,可見這項本領,雖然沒有甚麼大不了的秘訣,倒也不是人人練得成的

  大麻子在聽了白素的話之後,駭然失笑:「竟然有這樣的事,令尊也可以算是挖空心思
之至了。」白老大看來若無其事接了一掌,眼前發黑,只是他一個人知道,別人看不出來。
白老大心中也在暗暗叫苦,他未曾料到大麻子的掌力,竟然這樣厲害,看來,三掌雖然可以
硬抵過去,但是後果如何,也真的難說得很了。
  若是尋常人在這種情形下,或許會退縮,可是白老大卻反倒豪氣頓生,當下,他眼前還
在發黑,根本甚麼也看不到,但是他努力使自己現出一個十分暢快的笑容,而且緩緩點著頭
,說了一聲:「好。」
  此情此景,確然令人發呆,因為看起來,白老大不像是才捱了重重一堆,倒像是才喝了
一大杯好酒一般。
  最吃驚的,自然是大麻子,他怔了一怔,手掌一翻,悶哼了一聲,連他一向的規矩,接
掌之前,必然提醒對方也忘記了,第二掌擊出,逕自擊向白老大的右胸。
  右胸算是人身的要害了,那是肺門的所在,比起胸腹之間的軟肉部分,自然嚴重得多。
  白老大在這時,總算勉強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了,他看到大麻子的手掌,向自己的右胸
拍來,他屏住了氣,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他再托大,這時也不敢出聲,因為他知道對方的
掌力厲害,一開聲,這口氣屏不住的話,非命喪當場不可。他這裏才屏住了氣,大麻子的一
掌,已經拍了上來,「叭」地一聲響,和剛才的蓬然巨饗,又自不同,如兩塊鐵板互擊。
  大麻子立時抽掌後退,白老大身形仍是紋絲不動,也一樣面帶笑容。
  可是人人都知道,中了大麻子的兩掌,若是不受傷,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時之間
,全場寂靜無聲,只有一個角落處,傳來了一下驚呼,顯然是一個女子所發。
  白老大對這一切,全不知道,他不但眼前發黑,而且只聽到耳際的轟轟之聲,如萬馬奔
騰一般,他卻忽然打了一個「哈哈」––全然是憑著一股堅強之極的意志力,才能有下意識
的動作。
  打了一個「哈哈」之後,他居然又叫了一聲:「好。」
  大麻子說到這裏,望了白素片刻,道:「令尊此刻,表面上看來,談笑自若,但是我知
道他必然受了內傷,可是他當真視生死如無物,這樣不怕死的漢子,我一生闖蕩江湖,見到
的不超過三個。」
  白老大毫無疑問是不怕死的漢子,我把這時的疑問提了出來:「你一再說他外表看來若
無其事,怎麼又可以知道他必然受了內傷?」
  大麻子嘆了一聲:「我和他面對面地站著,相隔很近,可以注意到他眼神渙散。同時,
他的笑容,竟然十分輕挑,像是在調戲婦女一樣。在這種情形下,可以發出任何的笑容,但
決計沒有理由發出那樣的笑容來的,由此可知,他對自己肌肉的控制,已不能如意,那自然
是受了內傷的表現了。」
  我聽了之後,連連點頭,心忖別看這大麻子是粗人,可是粗中也有細––可知在江湖上
,要混出名堂來,沒有偶然這回事,必然有成功的道理在。
  白素聽得緊張,連聲音也有點變:「麻大叔,你明知他受了內傷,這第三掌––」
  大麻子吸了一口氣:「我豈是乘人於危之人,可是令尊他––唉,他––」
  大麻子看出白老大受了內傷,他心中敬重白老大是一條漢子,這第三掌,他就暫不發出
,沉聲道:「姓白的,能接下我麻子兩掌的,你已是罕見的高手,算了,你走吧,這裏沒有
人會阻住你。」
  若是大麻子的話一出口,大堂之中,完全沒有人反對,那麼,在完全沒有把握的情形下
,白老大或許會接受大麻子的提議,因為大麻子的話,給了他下台階,他就算接受了,也不
算丟臉。
  可是就在大麻子的話出口之後,各人都沉默沒有出聲之際,一個女子嬌聲叫道:「且慢
。」
  白老大也直到這時,才在第二掌的掌力之中,定過神來,恢復了視線,他看到,發出了
那一下叫聲的,不是別人,正是鐵頭娘子。
  其時其地,任何人一聽到鐵頭娘子這樣叫,都必然認為鐵頭娘子是不肯罷休,一定要白
老大再接一掌,連白老大那麼精明的人,都沒有例外,所以他立時一聲長笑,豪氣干雲,期
望道:「講好了是三掌的,怎可以兩掌就算,麻子,把你吃奶的氣力拿出來。」
  大麻子一聽,粒粒麻坑都冒出了火,大喝一聲,第三掌擊出,攻向白老大的左胸。
  (讀者諸君請注意,在這一大段敘述之中,有許多細節,都神推鬼差地和日後發生的事
,有重要的關係,而在當時,是不被注意的。)
  (在其時,沒有人知道忽略了這些細節,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
  (而有些細節,根本是無心的,甚至是不受控制的,可是卻偏偏變成了可怕的大誤會,
形成了延續幾十年的可怕的悲劇。)
  這第三掌,儘管大麻子並無意取白老大的性命,但也只好攻向他的左胸––大麻子總不
能一掌拍向白老大的面門,而左胸是心臟所在位置,白老大知道自己生死存亡的大關到了,
他一提氣,把全身能積聚起來的力量,一起聚到了左胸。
  在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胸口,自然而然,向前挺了一挺,以致在旁觀者看來,他非但
不逃,反倒是挺胸向前迎了上去,更增他的英雄氣概,令得所有的人,都跟著他,自然而然
,吸了一口氣。
  一掌擊中,又是「叭」地一聲,大麻子怕白老大中掌之後摔倒,壞了他的英雄形象,所
以立時伸手,準備去扶他,可是白老大雖然天旋地轉,情形比中了第二掌之後更糟,五臟六
俯,都在翻騰,但是一感到有人欺近身來,自然而然(那是一種條件反射作用),一翻手,
五指已扣住了大麻子的手腕。
  他在連接了三掌之後,非但巍然不動,而且又扣住了大麻子的脈門,這自然令人震動,
大麻子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駭然之極的怪叫聲來。
  而白老大在一扣住了對方的脈門之後,腦中清明,知道這時,自己一點力道也發不出來
,扣了也是白扣,反倒會洩了自己的底。所以,他五指才一緊,立時又鬆了開來,強忍住了
氣血翻湧,雙手抱拳,身子轉動,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道:「後會有期,白某人暫且告辭
了。」
  他也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身子轉了一個圈子之後,恰好是面對著鐵頭娘子停了下來,說
了「後會有期」,而且,這時,他全身像是要散了開來一樣,也根本不知自己在這樣說的時
候,表情怎樣,眼神如何,但求不要哭喪著臉,保持笑容,已是上上大吉了。他說完那一句
話,自知再也不能開口,一開口,只怕發出的不是聲音,而是噴出大蓬鮮血。
  這時,袍哥大爺之中,頗有幾個,還想把白老大攔下來的,可是他們還沒有言語行動,
大麻子已經喝道:「他下江漢子尚且言出如山,我們能說了不算嗎?」
  他一面叫著,一面傍著白老大,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老大在這時候,只覺得耳際「嗡嗡」直響,天地像是倒翻了一般,一步步跨出,卻像
是踩在厚厚的棉絮之上,他心中只想一件事:「離開。離開。就算死,也是死得越遠越好,
遠一步好一步。」
  就憑著這一意念,他一步又一步,向前走著,而大麻子一直跟在他的後面。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不禁互望了一眼––大麻子說他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後,這就有
點古怪了。
  因為我們知道,白老大自己說的,受傷之後,掙扎堅持到江邊,這才口噴鮮血,一頭栽
進了江中,這才絕處逢生,遇到了救星的。
  這個救星,我曾推測,而且十分肯定,是陳大小姐,難道我推測錯了?救他的,是一直
跟在他身後的大麻子?
  如果是這樣,那就未免古怪得很了。
  大麻子沉醉在往事之中,並沒有留意我和白素的神情有點古怪。他舔了舔口唇(他連唇
上都是麻點),又大大喝了一口酒,嘆了一聲:「白老大真是了得,我算著他下一步必然會
跌倒了,那我就立刻出手去救他。可是他硬是不倒,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竟然給他走出了兩
里多,到了江邊。」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知道大麻子的敘述,到了緊要關頭了。
  大麻子又再喝一口酒:「到了江邊,他挺立著,望著滔滔的江水,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
,我看了他一會,才發現江邊,另外有一個人在,那人也站在江邊注視江水,一頭青絲,給
江風吹了起來,散散地披拂,竟是一個女子,披著一件紫色的斗蓬,看來如同水中仙子一般
。」
  大麻子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措詞大是文雅,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景,十分動人。
  大麻子又道:「是那女子先半轉過臉來看白老大的,我一見那女子半轉過了臉來,心中
就是一動,這美人兒肌膚寶雲,美麗無比,我曾經見過的,她是陳督軍的大女兒,我在帥府
之中,見過兩次。」
  大麻子講到這裏,白素伸過手來,緊握住了我的手,她手心很冷,自然是由於大麻子的
敘述––我們的猜測沒有錯,在江邊救了白老大的,正是陳大小姐。所以,這才有日後兩人
並轡進入苗疆的韻事。那麼順理成章推測下去,兩人成為情侶,也自然是事實了。
  大麻子說到他認出了在江邊的陳大小姐時,又向白素望了半晌。
  我看到這種情形,心中不禁一動,好一陣心跳,才指著白素問:「麻大叔,你看她和陳
大小姐,是不是有點相似之處?」
  在發出了這個問題之後,我和白素,都是心情緊張之極。人的遺傳因子十分奇妙,試想
,人的臉部肌肉,結構組合,何等複雜,稍有不同,就形成了人的容貌互異。可是遺傳因子
,卻可以使得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在容貌上有驚人的近似。
  我這一問,自然是想弄明白陳大小姐和白素之間的關係。大麻子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
,十分肯定地回答:「論容貌,相似只有三四分,可是論氣韻神態,卻活脫像是大小姐,嗯
,令堂好嗎?」
  大麻子直接地稱陳大小姐為「令堂」,又說了那一番話,這令得白素不由自主,發出了
一下呻吟聲來。我也僵住了無話可說。
  因為大麻子的話,已經明明白白,說明了陳大小姐,就是白素的母親。
  肯定了這一點之後,有許多謎團,自然也迎刃而解,例如韓夫人何以和白素一見如故,
自然是二小姐在白素身上看到了她姐姐的影子之故。
  在容貌上,白素和父親相當接近,但是她的秀麗部分,必然來自她的母親。
  一下子弄明白,確定了自己的生身之母是甚麼人,白素自然十分激動。她發出了一陣呻
吟聲,大麻子畢竟是老江湖,看出了事有蹺蹊,他便住口不再問,也不說,只是望著我們。
  我忙道:「麻大叔,這其中有許多曲折,我們正要一一請教,請你先往下說。」
  大麻子倒也爽快,不再多問,接著道:「大小姐看到了令尊,怔了怔,看樣子,她正要
向令尊說話,令尊傷勢發作,一張口,噴出了一大口鮮血來,身又向前一俯,一頭栽進了江
中,我立時一躍向前,一把沒將他抓住,倒是大小姐先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後的衣服,提
起他上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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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陳大小姐當時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後的衣服,一下子把已栽進江中的白老大,上半身
提了起來,用的雖然是尋常的手法,可是動作快捷,乾淨利落,而且白老大是多麼強壯的一
條大漢,她一個弱質纖纖女子,竟然毫不費力就把他抓了起來,大麻子一下就看出大小姐身
懷上乘武功,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大小姐提起了白老大,白老大還在一口一口噴血,大小姐轉頭望向大麻子,皺著眉:「
麻叔,是你把他打傷的,還不拿你的獨門掌傷藥來。」
  大麻子略為猶豫了一下,因為他那獨門掌傷藥,專治傷在他陰陽雙練掌力之下的傷勢,
十分珍罕。雖然他一直跟著白老大,本就有意出手救治,可是大小姐說話,不是很客氣,他
有點不願意。
  大小姐看他有點不願意,就笑了起來:「麻叔,算是我問你討點,你也不捨得?」
  一則大小姐明麗照人,二來她的身分尊貴,大麻子自然難以拒絕,「哈哈」一笑,伸手
已把一隻小竹筒,向大小姐拋了過去。
  大小姐一伸手接住,嫣然一笑:「麻叔難道也要我捱上幾掌?」
  大麻子臉上一紅,因為他在批出竹筒之際,很想試一試大小姐的能耐,所以很用了一些
力,大小姐要是草包,她這時正在江邊,很可能被竹筒上的力道,帶得跌進了江水之中。
  可是大小姐卻若無其事,接住了竹筒,而且拋回了這樣的一句話,才知她的本領之大,
遠超乎自己的想像,大麻子自然覺得窘,趕緊打回場:「大小姐說笑了。大小姐,聽說令尊
正在找你哩。」
  大小姐又是一聲嬌笑:「不勞麻叔費心。」
  大小姐說著,站了起來,撮唇發出了一下清嘯聲,立時有兩匹健馬,飛快地馳了過來。
  大麻子看出大小姐有意把白老大扶上馬背去,正想過去幫他一下,可是大小姐伸手輕輕
一托,已把白老大托上了馬背,她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馬,一抖鞋繩,一聲「麻叔再見」
,就此絕塵而去。
  大麻子在說完了大小姐江邊救白老大的經過之後,轉著手中的酒杯,望著我們。這時,
我和白素,心中也充滿了許多疑問,但我們先不提出來,等著大麻子進一步的解釋。
  大麻子卻先感嘆起來:「女子習武,礙於先天的體力不足,走的都是輕盈靈巧的路子,
像鐵頭娘子,一雙柳葉刀出神入化,可是一和白老大對敵,一招就被制住,就是力不如人了
。大小姐的武功如何,我無緣得見,可是白老大身子足有兩百斤,她竟然能毫不費力把他托
上托下,這就有點難以想像了。」
  白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陳大小姐就是她的母親,自然十分關心:「麻爺照你看,她的
武功路子是甚麼?」
  大麻子用力搖頭:「十分邪門,單是她這身氣力,就不會是練出來的,必然是她自小就
曾服食了甚麼靈丹妙藥之故。」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大麻子的推測,十分有理。因為獨目天王是裸裸人,來自苗
疆,那是一個甚麼古怪的物事都有的神秘國度,自然各種各樣的怪事,都可以發生,大小姐
力大無窮,自然是拜獨目天王所賜。
  我在這時,問了一個問題:「當你慨然贈藥之時,白老大是不是知道?」
  大麻子想了一想:「他那時仍在咯血,我看他神智不清,不可能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白素當時沒有出聲,可是後來她問我:「你為甚麼要這樣問大麻子?」
  我想了一想,才道:「當年在江邊發生的事,實在是大小姐和大麻子合力救了令尊––
若不是有那傷藥,令尊的傷勢,絕難復原。可是令尊當時神智昏迷,卻不知道有大麻子贈藥
一事。」
  白素大是不高與:「你這是甚麼意思?他醒轉了之後,大小姐會不對他說起經過嗎?」
  我沒有說甚麼,因為那正是我的想法;白老大醒過來之後,並不知道有大麻子贈藥一事
,只當是陳大小姐救了他一命,理由很簡單,陳大小姐沒有把經過告訴白老大。
  在得到越來越多資料之後,我漸漸感覺到,陳大小姐這個人,雖然武功絕頂,美麗動人
,可是並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至少她行事極度任性,而且,以為她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
  但是這個人,既然已經可以肯定是白素的母親,我當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出來–
–單是我旁敲側擊地問上一句,白素已經不高興了。
  我在那時,還隱隱感到,白老大後來,要帶著稚子幼女,離開苗疆,自然是他和陳大小
姐之間,有了天翻地體的變化之故,而這種變化的責任,只怕一大半是要陳大小姐負責的–
–這也是白老大對這一段經歷諱莫如深,一句也不肯透露的原因,試想,他怎能在自己的子
女面前,數落子女的母親的不是?
  我雖然有這樣的想法,可是也不敢把這想法和白素討論,因為我知道,在感情上,白素
必然無法同意我的想法。
  當時,大麻子又道:「我知道有了我的傷藥,白老大十天之內,必能痊癒,倒也放心,
就沒有再跟下去,聽說,他和大小姐,並轡入苗疆,見過他們的人,無有不稱讚他們是天造
地設的一對。」
  我和白素齊聲道:「是有人那麼說。」
  大麻子反問:「他們是在苗疆成的親?令堂––哈哈,大小姐可還健在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同樣的問題,而且聽得出是故意的。
  大麻子的這一問,可問得我和白素,面面相覷,半晌答不上來,神情也古怪之極,倒令
得大麻子也尷尬了起來:「可是我說錯了甚麼?當我兩次都沒問過如何?」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是一樣的心思:大麻子久歷江湖,人生閱歷豐富之至,不如把
一切情形,向他和盤托出,聽聽他的意見。
  雖然事情和白老大的隱私有關,但是我們相信就算說了,大麻子恪守江湖道義,也一定
不會到處傳播的。
  我和白素,就交替著把事情,詳細地向大麻子說了一遍,所花的時間相當長,等我們說
得告一段落,大麻子早已酒醉飯飽了。
  他隻手捧著肚子,大讚老蔡的廚藝,一面又嘖嘖稱奇,搖頭不已。我和白素問:「照你
看,這其中有甚麼蹺蹊?」
  我曾留意,他在聽我們講的時候,雖然裝出不經意的樣子,但是事實上,我們所說的一
些事,也足以勾起他遙遠的回憶,所以他聽得十分用心。
  這時,他先沉默了一會才開口,卻又不直接回答我們的問題,先閒閒地道:「二小姐嫁
的那三堂主,並不在園,不是哥兄哥弟。」
  雖然他答非所問,可是他的話,也令人吃驚。哥老會的組織嚴密,怎麼能允許一個不在
園的貴四哥,自稱是三堂主?
  (「貴四哥」是會外人;「在園」是會員。)
  大麻子看出了我的驚訝,他於是解釋:「韓三是豪富家的子弟,他韓家有好幾十口鹽井
火井,富甲一方,家財像海一樣。他喜好結交江湖人物,可是又不願入幫會,受了拘束,他
恰又行三––所以自稱三堂主。當時也有人說不可以這樣,可是他花錢如流水,兄弟如有要
求,無不應從,他說,他不在幫會,可是陪著眾弟兄一起玩,卻是真心誠意。恰好排名第三
的內八堂堂主,稱著「陪堂」,所以他這三堂主,也就這樣叫下來了。」
  我和白素聽了之後,不禁啞然失笑––我們曾多方去打聽韓三堂土的去向,可是並無所
獲。原來是我們找錯了方向,他根本不是哥老會中的人,自稱「三堂主」,只不過是富家弟
子鬧著好玩。
  大麻子又道:「韓三是怎麼樣會娶了二小姐的,倒不知其詳,韓三人是很好的,只是太
好這個––」
  他說到這裏,作了一個吸食鴉片的手勢:「這人短命了一些。他死了之後,也沒有聽說
二小姐怎麼了。」
  死了丈夫之後的二小姐,我們倒是見過一次的。當時怎麼都想不到白素和二小姐之間,
會有那樣的關係,所以才沒有了下文。
  推測起來,二小姐和何先達,又到苗疆去了,只是下落難明。
  我們又想問大麻子,關於白老大的事,有甚麼看法,可是他只是不斷地講述韓三在世之
時,如何揮金如土,窮奢極侈的事,忽然,話風又一轉:「那個獨目天王,在韓府也住了一
陣子,想來陳大的託孤給他,他就要為二小姐找一個好歸宿。」
  我說道:「這個裸裸異人,是大小姐的師父,後來不知如何了。」
  大麻子呆了半晌,才道:「恕我直言,這獨目天王不帶二小姐到苗疆去找大小姐的原因
,我想多半是由於他不敢見大小姐。」
  我和白素大訝:「為甚麼?」
  大麻子長嘆一聲:「你們想想,他既然暗戀著大小姐,又知道自己萬萬沒有成功的希望
,甚至見了大小姐,連正眼都不敢望,唉,那就相見爭如不見了。」
  忽然之間,大麻子出言又如此文雅,倒很出人意料,而且,他對獨目天王所作的心理分
析,也十分合情合理,獨目天王正因為知道大小姐在苗疆,這才不去找她的。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表示同意,大麻子忽然笑了起來,伸手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臉上用
力撫著:「這暗戀的滋味,我倒也嘗過的。」
  我打趣道:「麻爺暗戀過誰?」
  大麻子喝了一口酒:「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有沒有見著白老大?」
  一心以為大麻子是在說他自己的事,當我打趣他的時候,白素已瞪了我一眼,嗔怪我不
應該把話題岔了開去,可是忽然之間,峰迴路轉,事情竟然又和白老大有關,這真令人感到
意外之至。
  大麻子再在臉上撫了一下,緩緩地道:「鐵頭娘子一入總壇,全壇上下,沒有娶妻的,
無有不想把她據為己有,我一臉一頭大麻子,也不甘後人。」
  這樣一說,我們才知道他說的是鐵頭娘子,可是鐵頭娘子和白老大之間,又有甚麼糾葛
,難道是她要報雙刀割臂之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覺得事情還有我們不明白之處,所以我們都不出聲,等大麻子
說下去。
  大麻子一面喝著酒,神情不勝欷歔:「可是鐵頭娘子誰都不理,而且手段極辣,有幾個
堂口中有頭有臉的大爺,若是在口舌上輕薄,倒也罷了,至多老大的耳括子打將上來,捱了
打的漢子,雖然有頭有臉,但又能怎樣?先是自己的不是,再說,她打了你之後,雙手叉著
腰,似笑非笑地望著你,指著自己的笑臉,叫你打回她,誰又捨得打她的俏臉了?」
  大麻子的這一段話,說得十分生動,說著,他又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摸了一下,看來竟
像是他昔日也曾捱過鐵頭娘子的掌摑一樣。
  看了這種情形,我和白素想笑,可是又怕大麻子著惱,所以強忍住了。
  大麻子嘆了一聲:「捱她打的漢子,頭一次,臉上還不免有點掛不住,可是說也奇怪,
平時一言不合就要拚命的人,慣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剽悍漢子,捱她的打,竟然會上癮,
輕薄的話,故意在她面前說,就是為了要捱耳括子––捱她的打,也算是和她––有了––
肌膚之親了吧。」
  大麻子說得十分認真,我和白素聽了,也不禁十分感動。像大麻子那樣的袍哥大爺,過
的是刀頭上舔血的生活,可以說是朝不保夕,這一類莽莽蒼蒼的江湖漢子,別看他們粗魯,
行為不文明之至,可是對於異性的那份情意,只怕比文明人更加浪漫,更加動人。
  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發洩感情的方法,自然不會有甚麼花前月下,但是必然更原始,
更認真,也更叫人蕩氣迴腸。
  大麻子說著,又伸手在自己的麻臉上撫摸著,他也看出了我和白素的神情有點古怪,他
腆顏笑了一下:「不怕兩位見笑,我這張麻臉,就曾––嘗了不少掌,老大耳括子打上來,
連聲音都是好聽的。」
  我和白素這時,真的不想笑了,齊聲道:「沒有人會笑你。」
  我補充了一句:「好色而慕少艾,是人之常情。」
  大麻子瞪著我,這句話他沒有立時聽懂,我就解釋:「看到漂亮的么妹子,喜歡她,是
人之常情。」
  大麻子長嘆了一聲:「可是我們這票人之中,最有種的,要算大滿了。」
  我們知道「大滿」並不是人名,而是哥老會中稱排名第九的九爺的隱語。大麻子搖頭砸
舌:「大滿老九那天喝了––酒,漲紅了臉,說甚麼都要摸鐵頭娘子的奶子。」
  我用極低的聲音咕噥了一句:「要糟。」
  大麻子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評語」,自顧自在回憶著往事:「川人嗜辣,甚麼辣椒都吞
得下,可就是她這隻鐵辣椒,連舔都沒有人舔到過;大滿老九一發話,我們也在旁邊起哄,
要看熱鬧。」
  白素聽到這裏,大有不滿之色,我連忙向她使了一個眼色,請她別發表意見。
  或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場不同,像大滿老九酒後起哄,對女性來說,可能認為是侮辱,
但對男人來說,既然大家都是江湖兒女,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大麻子又道:「老九趁著有酒意,還說了許多風話,唉,這些話,全是我們這些人藏在
心裏想說的話,所以他說一句,我們就喝一聲采––」
  大麻子在這裏,把大滿老九當年調戲鐵頭娘子的風言風語,回憶了十之八九,不過我不
複述了,出自這種江湖漢子酒後的口中,還會有甚麼乾淨話?自然是又粗又葷,滿是男女之
間的性事形容了。
  白素皺著眉:「不是說她性子極烈麼?」
  大麻子嘆了一聲:「誰說不是?鐵頭娘子的回話來了:光說沒用,想摸,就要動手。」
  大麻子講到這裏,陡地靜了下來,只是喝酒,好一會不出聲––這情形,和當年的情形
一樣,鐵頭娘子此言一出,所有跟著起哄的野漢子,都靜了下來,盯著鐵頭娘子看,大多數
的視線,都落在她飽滿誘人的胸脯之上。
  鐵頭娘子也不惱,俏臉神情,似笑非笑,聲音動人:「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是黃花大閨
女,奶子鼓脹之後,還沒給男人碰過,可不能說摸就摸。」
  大夥兒知道,事情一開始是嬉戲,但發展到了這一地步,已經變成來真的了,所以各人
的酒意,也去了幾分,大滿老九也是一樣––老九是富家子弟出身,出了各的風流種子,人
也長得長身玉立,算得上是美男子。
  老九仍然涎著臉,可是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摸,並不是說說就算。他自然知道,在眾目
睽睽之下,鐵頭娘子要是叫他摸了奶子,那自然就是他的人了。所以,他一字一頓地問:「
好,怎麼個摸法?」
  鐵頭娘子笑,她的笑容,令得在場的漢子,看得個個心煩意亂,可是她的話,卻又令得
人人心頭一凜。
  鐵頭娘子的話是:「大家一起出手,看是你的手快,還是我的刀快––」
  鐵頭娘子的柳葉雙刃,據說是未曾會站,坐著的時候就練起的(當然是誇張),出刀之
快,如光如電。她是擺明了:你出手,我出刀,一出刀,血濺當場,誰知道大滿老九會受甚
麼傷?
  一時之間,人人屏住了氣息,大滿老九一聲長笑:「好,一言為定。」
  他一個「定」字才出口,右手疾如閃電,倏然抓出,抓的正是鐵頭娘子的胸口。
  在場的會家都看出,老九的這一出手,豈止是輕薄行為「摸奶子」而已,簡直是拾拿手
之中的精妙之著,五隻手指,可以攻向鐵頭娘子胸前的好幾處大穴。
  而且,他和鐵頭娘子相隔極近,鐵頭娘子的柳葉雙刀還在鞘中,相隔近了,要抽刀進攻
,也比較困難,看來老九可以得手,鐵頭娘子要吃虧了。
  那一剎那,許多人心中都大是後悔,心想:只要膽子大,就可以得手。唉,自己的膽子
不夠大,這下子全是大滿老九的天下了。
  可是,各人的欣羨之心才起,情形就有了急劇的變化,只見精光一閃,一道白虹,伴著
一道血光,陡然迸現,鐵頭娘子手起刀落,已把大滿老九的右手,齊腕削了下來,出手之快
,無與倫比。
  雖然人人都知道,事情發展下去,會有變故發生,但是也沒有人料到,變故會發生得如
此之快,如此嚴重驚人,一時之間,人人如泥塑木雕,非但沒有人有動作,連出聲的人都沒
有。
  當其時也,鐵頭娘子臉罩寒霜,斷手落地,皮肉翻轉,白骨暴露的禿腕,鮮血狂噴,把
鐵頭娘子的上半身,噴得全是鮮血,情形十分駭人,可是接下來的變化,更出人意料。
  那大滿老九,當真是剽悍之極,他出手未捷,斷了一手,已成了殘廢之人,可是他卻連
想都未想,也未曾縮回右手來,左手又已向鐵頭娘子的胸口抓去。
  這一下行動,自然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只見他這裏才一出手,又是精光一閃,鐵
頭娘子的柳葉刀,再度比他的手更快,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全提到了口邊––要是雙手齊斷,
那可是徹底的廢人了,嬉戲會變成那麼嚴重的後果,那是誰也料不到的。
  可是這一次,精光一閃之後,卻並沒有血花飛濺,各人懸著心看去,只見大滿老九的手
,離鐵頭娘子胸脯最鼓起之處,硬是還差了半寸。可是鐵頭娘子的柳葉刀,卻已平壓在老九
的手腕之上。
  柳葉刀雙面刃口,鋒利無比,也就是說,若不是鐵頭娘子手下留情,把刀放平了,大滿
老九的另一隻手,也就已落地了。
  大滿老九長嘆一聲,僵立不動,鐵頭娘子極快地還刀入鞘,用力一扯自己的上衣,把上
衣扯下了一大半來,再一扯,扯成了布條,極快地緊紮住了老九右臂彎,再緊緊包紮了斷腕

  她一扯脫了自己的上衣,雖然不致於上半身全裸,可是雙肩雙臂全裸,在那個時候,也
就夠瞧的了。只見她雙臂之上,都戴著黃澄澄的金膀圈(臂釧),黃金的奪目,襯著她黑而
潤的肌膚,格外悅目好看。
  她對衣著,十分考究,在猩紅的肚兜上,居然還鑲著「闌干」(一種錦緞所織的花邊)
,十分華麗,酥胸半露,自然誘人之極。
  可是才經過了如此驚心動魄的變故,各人哪裏還會有甚麼邪念,都只是連大氣兒都不敢
出。
  鐵頭娘子包紮好了禿腕,勉強止住了血,這才對僵立著的大滿老九淒然一笑,聲音委婉
:「九爺,你拚著雙手不要,也要摸我奶子,我就讓你摸個夠。不過九爺要明白,我可不會
跟你。」
  她說著,胸脯向前,挺了一挺,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所有人更是緊張之極。
  因為大滿九爺的左手,離鐵頭娘子的胸口,不足半寸,既是鐵頭娘子這樣說了,老九自
然可以愛怎麼摸,就怎麼摸。
  可是,鐵頭娘子又說了最後那句話––風氣再開,江湖兒女再豪爽不拘小節,要是老九
真的動了手,鐵頭娘子除非是嫁他為妻,不然,也就再無面目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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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 21:24: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可是鐵頭娘子話說得明白,她絕不會跟老九。那也就是說,老九一動手,她不會躲避,
可是事後,除了自行了斷之外,別無他途,只怕柳葉刀再出鞘,鐵頭娘子會當眾抹脖子。
  有好些人想出聲喝阻老九,可是老九才斷了一隻手,況且又是鐵頭娘子自願的,似乎又
不好勸阻。
  就在這一猶豫之間,只見大滿老九的左手,劇烈發起抖來,差那麼半寸的距離,竟然無
法遞向前去。
  其實只是極短的時間,但是在所有人的感覺上,卻都像是過了許久許久一樣,老九才一
聲慘笑,轉過身,一腳把地上的斷掌踢得飛了起來,朗聲道:「列位哥兄哥弟都親眼目睹,
是我不自量力,和任何人無關。」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鐵頭娘子緩緩睜開眼來,所有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變故到
此為止,不會再擴大了。
  大麻子說到這裏,又停了好一會。
  江湖上怪二五茲(離奇古怪)的事情雖然多,可是大麻子所說的這件事,也聽得我和白
素半晌說不出話來。大麻子道:「這事發生之後,老九若無其事,鐵頭娘子也對他仍然不假
詞色,所以我們人人都死了心,以為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要男人的了,誰知道她是心頭高,見
了白老大這樣的人物,就花貓發情了。」
  「花貓發情」是俚俗的說法,文雅一點的講法是「起了愛意」。
  我和白素又握了握手,鐵頭娘子這樣性格的女性,要是一旦看中了甚麼男人,只怕會沒
完沒了,不達目的,誓不干休,看來有無限風波,會因此而生。
  想起大麻子說過的話,我失聲道:「她到苗疆找白老大去了?」
  大麻子並不立刻回答,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無限感嘆:「女人一發起情來,
那比山洪暴發更加可怕,真是九牛挽不轉。」
  聽得大麻子有這樣的感慨,我們更知道事情還有許多下文,所以都以焦急的神情望著他
。大麻子又在臉上撫了一下,才道:「白老大一出總壇,我就跟在他的後面,卻沒料到,還
有人跟在我的後面。到了江邊,我眼看陳大小姐和白老大離去之後,聽得身後,有一陣嗚咽
呻吟之聲傳來,回頭一看,看到了鐵頭娘子,傍著一塊大石,失神落魄地站著。」
  大麻子略頓了一頓,才又道:「原來鐵頭娘子也一直跟了出來。」
  大麻子乍一見到鐵頭娘子也在江邊,自然大是詫異,他來到了鐵頭娘子的身前,問:「
你怎麼也來了?」
  鐵頭娘子並不望向大麻子,卻雙手齊出,一下子就緊緊抓住了大麻子的手臂,視線投向
遠處,那正是白老大和大小姐離去的方向。
  平日那麼巴辣,那麼能幹的鐵頭娘子,這時神情茫然,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眼中淚花
亂轉,雙手手心冰冷,可見得她的心情,糟糕之極。
  大麻子在江湖上打滾,自然知道鐵頭娘子必然有重大的心事,所以他並不以為自己這是
飛來艷福,他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她:「鐵妹子,怎麼啦?」
  鐵妹子平日真是「鐵妹子」,而且更多的時候,還是燒紅了的鐵,可是這時,卻成了豆
腐妹子,大麻子一問,她索性「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跺著腳問:「我該怎麼樣?
我該怎麼樣?」
  (她當時說的自然是「我該咋辦?」)
  看她淚如泉湧,失魂落魄的樣子,顯然連在安慰她的是誰,她都沒有弄清楚。
  這更令得大麻子駭絕––鐵頭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由此可知道她心緒混
亂之極,以她的為人,豈能隨便向人吐露心聲?而現在居然如此,可知她離失心瘋也就不很
遠了。
  大麻子倒當機立斷,揚起手來,就是一個耳光,「拍」地一聲過處,鐵頭娘子的半邊俏
臉,立時又紅又腫,她陡然一怔,大麻子這一耳光,當然未曾運上紅沙掌、黑沙掌的雙練掌
力,可是分量也不輕,打得鐵頭娘子的視線,從遙遠處收了回來,眼神也由空虛變成實在,
雖然仍是淚眼模糊,但是已經可以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甚麼人了。
  大麻子又趁機大喝一聲:「甚麼咋辦不咋辦,你在胡思亂想甚麼?」
  給大麻子一打一喝,鐵頭娘子顯然已從剛才迷迷糊糊的境地之中,醒了過來。她縮開了
掐住大麻子手臂的雙手,身子貼著那塊大石,軟軟地滑了下去。大麻子好幾次想出手把她提
起來,可是手卻伸了出去又縮回來,始終沒敢去碰她的身子。
  因為這時,鐵頭娘子看來身子其軟如綿,大麻子若是要出手去扶她,非得和她「肌膚相
親」不可,大麻子是好漢子,自然不會做這種乘人於危的事。
  鐵頭娘子的身子一直向下滑,直到坐倒在地,雙手掩臉,又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老實說,鐵頭娘子自入總壇以來,大麻子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留意,根本沒見她哭
過,只有一次,她和各堂哥兄,說起自己的身世時,才有黯然神傷的神情,可是一雙大眼睛
,仍然是黑白分明,連紅都沒有紅過。可是現在,竟然哭得像一個甚麼主意都沒有了的小女
娃一樣。
  大麻子知道事非尋常,他沉住了氣:「光哭有屁用,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鐵頭娘子一面抽噎,一面道:「你們是全看見的了,還來問我。」
  鐵頭娘子忽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大麻子伸手在頭頂上摸著,全然不知是甚麼意思
,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鐵頭娘子放下了雙手,抬起頭來,她不顧大麻子一臉的訝異莫名之色,自領自道:「他
一直在向我使眼色––挑引我,直到臨走,還用眼角問我是不是肯跟他走––我這樣傷在他
的手下,除了跟他走之外,還有甚麼辦法?誰知道到了這裏,出了這樣的事。」
  鐵頭娘子開始說的時候,還有點斷續不連貫,說到後來,已十分流利,她的聲音之中,
帶著一點哭音,聽來也更淒楚動人。她的話,大麻子字字入耳,可是直到她說得告一段落,
大麻子硬是不知道她在說些甚麼,只好怔怔地望著她。
  鐵頭娘子一挺身,站了起來,恨恨地道:「麻哥,你下手怎麼那麼重!」
  大麻子苦笑,這才知道鐵頭娘子的「他」,原來是白老大。
  大麻子心細,立時把剛才在總壇發生的事,迅速想了一遍,他胸口如被尖錐刺了一下一
樣,失聲叫了起來。
  他心中明白,鐵頭娘子誤會了。
  鐵頭娘子以為她受了傷,白老大既然手下留情,自然是對她有意。她又以為白老大和她
眉目傳情,是在挑逗她,大麻子也曾留意到,當時白老大臉上的笑容,十分輕佻,像是在調
戲年輕婦女一樣。
  大麻子知道自己的掌力,他肯定在那種情形下,白老大決無可能再去情挑鐵頭娘子,白
老大當時,正在眼前發黑,金星亂迸,甚麼也看不見,鐵頭娘子卻以為白老大在向她眉目傳
情。這種誤會,若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大麻子一定會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發生在鐵頭娘子身上,他非但笑不出來,而且心中還一陣發怵。
  他知道鐵頭娘子的為人,若是她誤以為白老大對她有情意,而她自己又對白老大一往情
深的話,那麼,不論是甚麼人,向她解釋那只不過是誤會,她都不會相信。
  大麻子一面心頭亂跳,可是他又想起,在總壇之中,第二掌之後,第三掌之前,他曾不
想再出手,可是鐵頭娘子卻大叫了一聲「且慢」,似乎她不肯放過白老大,這又是怎麼一回
事?
  本來,他想先說明有了誤會一事,可是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正好想起了這個疑問,所
以他就問了出來:「你現在嫌我下手太重,可是當時我有意留著第三掌不發,你為甚麼大叫
『且慢』?」
  鐵頭娘子一聽,把眼張得老大,一臉訝異之極的神情,反問道:「你以為我這樣叫是甚
麼意思?」
  大麻子道:「你才吃了虧,當然是不肯到此甘休,要我再發第三掌。」
  鐵頭娘子一面搖頭,一面現出懊喪惱怒之極的神情:「你想到哪裏去了?我這一點傷,
算得了甚麼,那正是他向我留情的表示,我怎會恨他?我叫那一聲『且慢』,是怕有人不服
,不肯讓他就此離去,那我就要舞雙刀,護他離開,誰要阻攔,就是和我過不去。」大麻子
聽了這一番話,當真是目瞪口呆,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雛,不但動彈不得,連出聲都難。
  後來,他在向我們說起經過時,還斬釘斷鐵地道:「鐵頭娘子這番心思,當時在場的那
麼多人,要是有一個能想得到,我把頭給他。」
  我和白素也不禁發怔。
  當時的情形,大麻子曾說過,我們也有印象。確然,鐵頭娘子當時那一聲「且慢」,自
然是人人都料她是不肯輕易放過白老大。又怎麼想得到,女人的心是如此易變,剎那之間,
已化仇為愛,要不惜一切,和白老大站到一邊去了。
  當時白老大立時拒絕了大麻子的提議,大麻子也立即拍出了第三掌,其間竟然沒有給鐵
頭娘子表達心意的機會。而這還不糟糕,糟的是,鐵頭娘子誤以白老大已經明白了她的情意

  這真是陰錯陽差,天大的黑色誤會。
  大麻子當時張大了口,不知說甚麼才好,鐵頭娘子卻以為大麻子也明白了,她十分關心
地問:「他的傷––能完全治好?」
  大麻子那時,心亂如麻,他先嘆了一聲,才道:「有了我的獨門傷藥,必能痊癒––」
  鐵頭娘子垂下頭去,手指繞著衣角,看得出她正柔腸百結,她怯生生地問:「剛才那–
–天仙似的妹子,是大師的––大小姐吧。」
  大麻子吸了一口氣:「是。」
  鐵頭娘子一副鼓足了勇氣的神情:「他和大小姐––是早就相識的?」
  大麻子苦笑:「誰知道?」
  鐵頭娘子神情茫然:「若是他早和大小姐相好,他又為甚麼對我顯示情意?」
  大麻子大喝一聲:「他沒有向你傳達情意,沒有。」
  這一下當頭棒喝,若是能喝醒了鐵頭娘子,倒也好了。怎知鐵頭娘子一聽,也不生氣,
反倒甜甜地笑了出來:「麻哥,我生受他的情意,我當然知道。」大麻子一口氣轉不過來,
幾乎昏了過去。
  他看出鐵頭娘子認定了白老大對她有情意,再也轉不過來,他當然無法令鐵頭娘子相信
,在白老大生死繫於一線的情形之下,是絕對沒有可能再和她眉目傳情的。
  當時大麻子也是一時氣不過來,所以說的話,也就不怎麼好聽了,他冷笑了一聲:「好
啊,現在人叫帥府的大小姐帶走了,你準備怎麼辦?」
  大麻子分明是在拱揄她,可是鐵頭娘子卻認了真,秀眉緊鎖,眼神茫然,聲音之中,充
滿了憂慮:「我和––大小姐,自然無法相比,但是他是江湖上的大豪俠,未必會喜歡官宦
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我,能和他––」
  鐵頭娘子說到這裏,又甜甜地笑了起來,雙手十分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那裏才
有被她自己柳葉雙刃到出的口子,雖然敷了傷藥,紮了布條,但是在布條之上,還可以見到
隱隱的血跡。
  不過看鐵頭娘子這樣的神情,當然這時她心中非但沒有恨意,而且滿是愛意。
  大麻子無話可說,只是一個勁兒搖頭,鐵頭娘子癡癡地道:「麻哥,我是鐵了心要跟他
的了,代我向各位哥兄哥弟說一聲,我這––不算是反叛吧?」
  大麻子仍然沒有出聲,因為他看出鐵頭娘子神思恍惚,也根本沒有預期要他的回答。果
然,鐵頭娘子連看都不看向他,只是沿江向前望著,望的是大小姐和白老大離開的方向。
  鐵頭娘子甚至不當有大麻子的存在,緩緩的轉過了身,口中哼著小調,就沿江走了出去
,竟然連道別也忘記了,大麻子望著她的背影,連連頓足。
  大麻子回到總壇,向各人一說,各人有的駭然,有的失笑,有的嘆氣,有的懊喪,反應
不一,還有幾個人,唯恐她吃虧,還立時啟程去追她,可是鐵頭娘子和大麻子江邊一別之後
,從此芳蹤杳然,竟然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大麻子講完了鐵頭娘子的事,我和白素,都呆了半晌。鐵頭娘子若是鐵了心要跟白老大
,她當然也進入了苗疆。
  可是,大小姐和白老大在人苗疆之前,還有不少人見過他們,為甚麼沒有人見過鐵頭娘
子呢?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大麻子攤著手,表示他沒有答案,我再向白素看去,忽然在
那一剎那,在白素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十分奇怪的神情––那顯然是她想到了一些甚麼,可
是又不想說給我聽的一種神情。
  這使我大惑不解––白老大有秘密不肯告訴子女,已經不可理解,如果白素竟然也有秘
密不肯告訴我,那更加不可理解了。
  我並沒有追問,只是注視著她,白素避開了我的目光,若無其事地道:「鐵頭娘子若是
跟了父親,父親不會有那兩年的快樂日子。」
  大麻子打了一個「哈哈」:「白老大如果鬧三角戀愛,這倒有趣得很,聽說大小姐很洋
派,洋派女子,只怕不會讓白老大一箭雙鵰。」
  大麻子是粗人,又恃老實老,自然說起話來,有點口沒遮攔,白素表示不滿,瞪了大麻
子一眼:「麻叔。」
  大麻子呵呵笑著,指著老素:「你放心,你決計是大小姐的女兒,不會是鐵頭娘子,鐵
頭娘子雖然標致,可不是你這個款。」
  白素不禁苦笑,她先是以為自己的母親可能是裸裸人的烈火女,後來,又知道了是陳大
小姐,可是忽然之間,又殺出了一個鐵頭娘子來。由此可知,當年發生在苗疆的事,必然有
著十分錯綜複雜的經過,不是一下子弄得明白的。
  大麻子酒醉飯飽,翩然而去,臨走的時候道:「本來想和令尊敘敘舊的,卻難以如願,
人老了,見一次就少一次,這一次見不著,就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這一番話,他說來大是感慨,江湖的豪邁漢子,忽然也會如此傷感起來,當然和他年事
已長有關,聽來也格外令人悵然。
  大麻子忽然話鋒一轉,又笑了起來:「我給白老大的獨門傷藥,大小姐並沒有問我如何
用法,我想她一定是知道該如何用的。」
  我心中一動:「該如何用的?」
  大麻子一面向前大踏步走著,一面道:「先要把傷者赤身露體,放在一隻大木桶之中,
用極熱的水,浸上一個時辰。白老大後來傷好得快,自然是方法用對了,哈哈––哈哈––
哈哈––」
  其時,恰好暮色四合,大麻子老大的個子,一面笑著,一面向前走去,背影在暮色之中
,由模糊而到消失不見。我們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這才回到屋中。
  我和白素好一會沒出聲,白素才道:「爹不肯把事情告訴我們,真是大有曲折。」
  我笑了一下:「讓我們一步一步去探索,一環一環去解開,也很有趣––照你看,鐵頭
娘子如此癡心一片,在整件事之中,起的是甚麼作用?」
  白素悵然搖頭:「我不知道。」
  關於鐵頭娘子的討論,這一次,就到這裏為止,因為雖然知道了許多事實,但是完全無
從推測起––當然,很有可能,會有「三角戀愛」的局面出現,但是想起來,白老大絕不會
對鐵頭娘子有情意,這個可能性,自然也是少之又少的了。
  在那次見了大麻子之後,白素設法找到了白奇偉––那一段時間之中,白奇偉的行蹤,
比他父親更是飄忽,要找他不容易,而他在收到了大麻子所敘述的經過之後,只帶來了一句
回話:「想不到竟然是將門之後。」
  這一點,倒是和我們一樣的––在大麻子的敘述之中,知道了許多事,最重要的一點,
自然是確定了白素兄妹的母親是陳大小姐,那是帥府的大小姐,自然連白素兄妹,也是將門
之後了。
  肯定了這一點,自然最有力的證據,還是大麻子臨別時的那一番話。要治白老大的傷勢
,必須有赤裸身體的治療過程,大小姐當年再洋派開放,也不能無情。再印證白老大曾說過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的話,經過情形,施旎風光,實在可想而知了。
  問題是不知道後來發生了甚麼變化而已。
  變化是一定有的,而且極可能是突變,就在白素出生後的那些日子內,發生了突變。
  往事的探索,要暫告一段落,先說最近發生的事,主線人物是女野人紅綾。
  在我看完了那一百五十多卷錄影帶之際,白素曾有表示,要把女野人紅綾,帶到文明社
會來,我當時就表示了強烈的反對。
  過不了幾天,白素又舊事重提,這次,她先是說:「我要到苗疆去。」
  我皺著眉,白素這樣說了,那就是表示她非去不可了。
  我只好道:「才回來,不必去得那麼密吧。」
  白素看來閒閒地在說著,但是我卻可以知道,她的話,有極重的分量,她道:「我這次
去,另有目的。」
  我只好使氣氛輕鬆些:「乞道其詳。」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我這次去,是要紅綾帶我,到靈猴聚居的所在去。」
  我嚇了老大一跳:「素,令兄去過,說那根本是鳥飛不到的險地。」
  白素揚眉:「有人去過,我可以去得到,況且紅綾的身手如此之高,她可以帶我去。」
  我苦笑:「她怎認識路?」
  白素笑了起來:「你擔心甚麼?紅綾說,她有辦法,一路上,可以靠各種各樣猿猴帶路
,總可以到達靈猴聚居之處的。」
  我攤開隻手:「好,就算可以去得到,可是請問:目的何在?」
  白素卻沒有立時回答我這個問題。在她沉吟未答之間,我靈光一閃,想到了她的目的,
自然也不免嚇了老大一跳,失聲問:「你––以為令堂有可能還和靈猴在一起?要去找她?

  白素一點也不大驚小怪,神態恰好和我相反,她道:「如果她還在,能夠找到她,自然
最好。要不,看看紅綾從小,是怎麼在靈猴撫養下長大,也是好的。」
  我團團亂轉了片刻,白素只是冷靜他望著我。我總算站走了身子:「你說這次去的目的
是找靈猴,難道去了之後,還想再去?」
  白素的回答,來得快絕:「是,不斷地要去,甚至考慮長住苗疆。」
  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只是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意思是問:「我呢?」
  白素低嘆了一聲,神情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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