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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9集 大秘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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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4: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序】

【第一章】紅綾提出第一個要求

【第二章】十二天官的名字出典極古

【第三章】謎團終於解開了!

【第四章】是他幹的?

【第五章】鐵天音在說謊!

【第六章】鐵大將軍的秘密

【第七章】領袖的「煮豬肉湯」理論

【第八章】十二天官是甚麼東西?

【第九章】每一代的龍天官是怎樣揀選的?

【第十章】圍捕十二天官

【第十一章】他不是領袖是誰?

【第十二章】密謀奪取政權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3-4 11:5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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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4:45 |只看該作者
【序】

  甚麼人是甚麼人的兒子,或甚麼人不是甚麼人的兒子,本來是最小的小事,只和甚麼人
和甚麼人有關。可是在某種情形之下,這種只是甚麼人和甚麼人之間的事,都可以成為影響
到數以萬萬計的人的大事。
  怪之極矣,是不是?
  而這種怪事,就是整部中國的歷史。
  希望這種歷史,早已終結,所以,這個故事,只是一個幻想故事––因為事實證明,並
未結束。
  衛斯理  一九九一‧九月二十日八時五十三分三十九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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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秘密可不可以分大小呢?習慣上可以這樣說,但實際上,秘密就是秘密,根本沒有大小
之分。
  或曰,容易被人知道的是小秘密,難為人知的是人秘密。這樣的說法,也有問題,因為
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全在於不為人知。
  一旦為人所知,如的過程是容易也好,是艱難也好,都不相干,為人所知,就不成其為
秘密了,還有甚麼大小之分。
  秘密若是為一個人以上所擁有,那也不能算是甚麼秘密––你知我知,再加上天知地知
,那算是甚麼秘密?
  真正的秘密,只有一個人知。而真正的秘密有時會洩露,唯一的原因,是由於秘密的擁
有者,自己出賣了自己,自己首先把秘密說給了另外一個人聽。
  「告訴你一個秘密,只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千萬不能傳開去。」
  這樣的話一出口,秘密從此公開––連你自己都守不住秘密,怎麼還能希望別人代你守
秘密呢?
  所以,如果不想秘密公開,就必須維持真正秘密的原則:只有一個人知道。
  把秘密藏在心底,會形成很痛苦的一種感覺,會渴望有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真有這種
情形出現,秘密的防線已經崩潰了。
  既然秘密沒有大小之分,而仍然把故事命名為「大秘密」,是由於這個故事牽涉的一項
秘密,簡直是難以想像,情況奇特到了這種地步:就算當事人把這個秘密向全世界人宣布,
也不會有人相信。
  而且,這個秘密怪在有時間性,若干年前被揭露,和若干年之後被揭露,差別極大,可
以影響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可以影響人類的歷史。
  在這樣的一宗秘密之上,加上一個「大」字,那是表示它和所有其他的秘密不同。如何
不同法?請看故事,主要情節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說完,但偏要慢慢地說。
  且說衛斯理傳奇,故事的敘述,一個接一個,所以在一個新的故事開始之前,往往有前
一個故事一些未了之事作引子。
  引子中敘述的事,有的和新故事有關,有的可能全然無關––那都不重要,有一些事,
需要敘述的,當然都要說出來。
  我、白素、紅綾、藍絲、猛哥,一行五人,在弄清楚了藍絲的身世,藍絲又提供了方法
,也很有希望可以找到她父親之後,各人回到藍家峒。
  一進藍家峒,十二天官的神情緊張莫名,十二人行動一致,而且快速無比,一下子就把
藍絲圍在中心,而且,十二人的視線,一起投向猛哥,眼神很是複雜,又有恐懼,又有害怕
,又有敵意,卻顯然不敢把敵意擴大。
  紅綾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大是有趣,把眼睜得極大。
  猛哥不等十二天官開口,就道:「各位放心,藍絲姑娘是天賜給你們的女兒,我雖然和
她很有淵源,但絕不會把她在你們手裏搶走。」
  猛哥這幾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大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是怕猛哥把藍絲搶走,他
們早知藍絲和蠱苗有關,見到蠱苗族長親臨,心中就大是緊張。藍絲又跟著離去了那麼久,
回來時神情又很是異樣,十二天官以為藍絲和猛哥已有了協議,要離開他們,所以才大是緊
張,若真的是這樣,他們會不惜翻臉,要力爭藍絲。
  如今猛哥這樣一說,證明了一切都是他們瞎想的,自然大是放心。也由於剛才實在太緊
張了,一下子放下了心頭大石,人人都神情激動,甚至有眼角湧出了淚水來的。
  藍絲看到了這等情形,也激動之極,她張開雙臂,十三個人擁成一團,藍絲擠在十二天
官的中間,索性放聲大哭了起來。
  紅綾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頻問:「她為甚麼哭?藍絲為甚麼哭?」
  這個問題,我和白素自然都知道答案––藍絲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感觸良多,早
就想大哭一場了,但是沒有「觸媒」,直到十二天官那麼緊張她,她才感情澎湃,一下子全
湧上了心頭,大哭了起來。
  不過這種複雜的感情,向紅綾說,她也無法明白,我就回答:「她心裏不快樂,所以哭
。」
  紅綾更不明白:「她為甚麼不快樂?十二天官對她不好嗎?」
  我苦笑,正因為十二天官對她太好,所以藍絲才哭,這道理要解釋起來更難了,我只好
道:「不是,藍絲很快就會不哭了,你看。」
  那時,藍絲在十二天官的擁抱之下,已經破涕為笑。紅綾抓著頭,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這時,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怪臉,意思是說,看,和寶貝女兒相處,不容易吧。
  不容易是實際存在的問題,但我也不以為會有甚麼困難,所以我也還以一個鬼臉,表示
再難,我也可以應付。白素扁了扁嘴,表示「咱們走著瞧。」藍絲止住了哭聲之後,就咭咭
呱呱,向十二天官敘述她的身世,又奔過來,把白素拉到十二天官面前,很驕傲地道:「我
媽媽的樣貌,和她相像。」
  十二天官又是高興,又是驚訝,不住發出「啊啊」的聲音。
  藍絲又介紹了她和我、白素以及紅綾的親屬關係,雖然淚痕宛然,但可以看出,她高興
多而悲戚少。
  我這時才留意到,藍絲和白素並不相似,反倒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當年來造訪的何先達
的那種俊朗的影子––遺傳因子真是奇妙之極。
  藍絲簡單地把她的身世說完,卻並沒有多說何先達為何懺悔的事。十二天官大是興奮:
「放心,只要有這個人在,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藍絲猶豫了一下:「他不是很肯見人,武功又高,不要太勉強了,總要他自願才好。」

  十二天官中那個長臉女人道:「就算你生身之父來了,我們––」
  藍絲不等地說完,就大聲道:「我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右手高舉,做了一個看來古怪的手勢,那必然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誓
言手勢,所以十二天官又大聲歡呼。他們又一起來到了猛哥的身前,用極恭敬的神態和語氣
道:「雖說是天賜的,但也要借你之手,十二天官終生感激。」
  看到十二天官那樣真誠對藍絲的態度,我心中陡然有一股衝動:把紅綾托給他們算了。
他們必然會盡心盡意對紅綾,一如他們對藍絲。
  白素在我的身邊,她顯然知道我在想甚麼,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再想
下去。
  十二天官謝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來,個個眉開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說甚麼,
又不知道怎麼才好的神情。白素應付這種場面的本領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滿面笑容
:「我們從此也是自己人了,藍絲是你們的女兒,又是我的表妹,我們全是一家人。」
  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並無血緣的親屬關係,但是說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無不可。
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話,說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話,所以,
他們的高興,難以形容,個個激動無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載的酒來,十二天官接過來,大家就開懷暢飲。
  這種情景,本來是充滿了歡愉氣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幾口酒,全身都暖烘烘
地,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卻見她眉心打結,雖然並無悲戚之容,但總和那麼歡愉
的場面,有點格格不入。
  我來到她的身邊,循她的視線看去,看是甚麼現象惹得她不快。
  只見白素的視線,一直落在紅綾的身上,紅綾那時,捧著一竹筒酒,正和一個身形很是
粗壯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對飲,兩人都高同捧著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樣流下來,流進他們的
口中,兩人大口大口吞著,發出「嘓嘟」、「嘓嘟」的聲音,在他們的身邊,圍了不少人,
都在鼓噪喧嘩,大聲叫好。
  不知為了甚麼,地無分南北,人不論中西,都會有這種興高采烈、熱鬧無比的轟飲場面
出現。
  轉眼之間,竹筒之中,再沒有酒流出,紅綾和那天官各自一聲怪叫,立時又有人送上酒
去。我身邊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聲,就一把將她拉住,沉聲道:「喝酒最多醉,不
會死的。」
  白素頓足:「這像話嗎?我早就發現她很是貪酒,竟到了這種程度,至少該告訴她,這
是酗酒,是一種很壞很壞的行為。」
  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現場教育?等她第二天頭痛欲裂時再說,不是更有效果嗎?」
  白素緊抿著嘴,眼看在眾人的呼叫聲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個涓滴不剩,紅綾
伸手一抹口,大聲酣呼:「拿酒來。」
  我看到這裏,也不禁長嘆:「真是嘆為觀止,想當年,丐幫幫主喬峰和契丹十八騎,在
少林寺前喝酒的氣概,也不過如此了。」
  白素狠很地瞪了我一眼:「還有心情說俏皮話。」
  我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確然十分激動。我忙道:「她肯不
要銀猿,要爸爸媽媽,這已是大進步了。」
  白素頓足:「看她這樣喝下去,怎麼得了?」
  我也在想,該用甚麼方法去阻止紅綾繼續拚酒才好,一抬頭間,發現已不必我再努力了
––和她在鬥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後倒去,竹筒歪在一邊,酒流了一地。
  而紅綾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兀自把尚餘的半筒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然後,雙手拍打著
自己的胸口,發出驚人的聲響。
  看到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觀之矣」,想掩眼轉過頭去,可是我卻也看出,紅
綾真正完全沉浸在快樂之中––這樣的快樂,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受到三次

  許多人湧上去,把紅綾抬了起來,拋向上,又接住,再拋起,紅綾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
聲。
  我向面色越來越難看的白素道:「看到沒有,她屬於這裏。」白素冷冷地道:「她如果
在運動場上奪標,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我沒有出聲。我知道,藍絲和十二天官的問題解決了之後,紅綾的問題又會擺在面前,
那是避無可避的事。白素還想說甚麼,我也有話說,兩人同時開口,看到對方正要說話,也
就停了下來讓對方說,就在這一耽擱之間,只聞得一蓬酒味聾到,紅綾已奔到了我們的面前

  由於興奮,她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笑逐顏開,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別說沒有一絲
一毫大家閨秀的風範,簡直無法分類。
  我看了之後,也不禁暗暗搖頭,她卻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傷腦筋,嘻著一張大口,
酒氣噴人:「那天官說他酒量好,哈哈哈。」
  白素不說話,只是望著我,我不忍掃她的興,但也不得不道:「喝酒多了,對身體不好
。」
  紅綾一揚手:「那醉了的天官說,他的師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體好得像鐵打的
一樣。」
  那「醉倒的天官」的師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負絕藝,縱橫江湖
的人物,在這一類江湖豪客之中,頗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會親眼見過一名燕趙大
漢,一腳踏在板凳上,姿態不變,一口氣豪飲了十七碗白乾,臉不紅氣不喘的。紅綾這時所
說的,當然可能是事實。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這真是很無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間竟不能隨心所欲地交談,非得按照一
些不知由甚麼人訂下的規範來教育她呢?)
  當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甚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當時只不過是隨便一說,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紅綾聽了之後,側著頭,略想了一
想,也沒有再說甚麼。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頭水牛醉倒,可是看來紅綾的酒量之高,
超乎我的想像,看來她只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們可以覺察到白素神色有點不善,而且,
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興。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來抹汗,咧著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抹汗
,拍著她的背:「別喝太多的酒了。」
  紅綾大聲答應著,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用心觀察,發現紅綾有一個好處,她答應了不
再喝酒,當真說得出做得到,好幾次,竹筒已傳到了牠的手中,她舉筒想喝,可是向白素那
裏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給了別人。而更難得的是她在那樣做了之後,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之感
,一樣大聲酣呼,痛快淋漓。
  白素表現得很沉默,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不能再讓她留在苗疆了,回家去,她很快
就能適應文明人的生活。」
  看來,要白素改變主意,絕無可能,這時,輪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補充:「我對她說過
,她對於文明人的生活,很有興趣。」
  我道:「只要她不是只是感到新奇就好。」
  白素一字一頓:「她會適應,也必須適應。」
  我對白素的這句話,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沒有出聲,因為我想,如果
適應,自然好,不適應,她也可以隨時回苗疆來。
  這時,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參加狂歡的苗人越來越多,我和白素被請到了一個草棚之
中,有豐富的食物在等著我們。
  我抓起了一隻不知是甚麼動物半焦的腿,大口啃著,白素只是斯文地把山雞撕來吃。不
一會,藍絲進來,她也俏臉通紅,神情興奮,坐在白素身邊:「要是小寶在,他一定高興極
了。」
  我哈哈一笑:「我決定回去之後,不對小寶說你和我們的關係。」
  藍絲笑道:「你們忍得住不說,紅綾一定忍不住。」
  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來你早已決定了要帶女兒回家,卻不對我說。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白素一聽得藍絲這樣說,神情竟是大喜過
望,一伸手,握住了藍絲的手:「這––這是她說的?」
  藍絲點頭:「是她說的,她說,一到,就按住小寶的頭,叫他叩頭,就把我是她的甚麼
人,告訴小寶。」
  白素笑容滿面,問我道:「聽,這孩子願意跟我們回家了––我甚至還沒有向她提出來
。」
  我點頭:「我並沒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場––只要她自己高興,只要她快樂,我們的立
場一致。」
  白素大是高興,向廣場上去找尋紅綾的下落。這時,廣場上已燃起了許多篝火,火光熊
熊,人影晃動,很難認人,正在找著,只見紅緩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們所在的草棚走來。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個人,很是整齊,卻由紅綾帶著頭。十二天官個個神情肅
穆,紅綾則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著一個布包。
  一見這等陣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首先向藍絲望去,只見藍絲也面有
訝色,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惘然。由於十二天官來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紅綾
來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這時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繡來包著的,但是
那刺繡也十分殘舊,顏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點甚麼繡在上頭。
  十二天官跟著也是走了進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只有等他們先開口。
  開口的是那個瘦老頭(他們各有名字,我也記住了,可是提他們的名字,沒有意義,還
是提他們的特徵,容易記住誰是誰),他踏前一步,道:「剛才紅綾說,衛先生說了:『老
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甚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一聽,心中就不禁一凜,我確是這樣說過,莫非十二天官對我這句話表示不滿,興問
罪之師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未免小題大做了。
  我維持著笑容:「是,紅綾剛才酒喝多了,我勸她不可以前輩人物的每一種行為作準。

  我自問解釋得很是得體。可是十二天官根本不聽我的解釋,只是自顧自嘆了一口氣,仍
由那瘦老頭說話:「老十二天官縱橫江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們迫不得已,才在苗疆落了
難,收了我們為傳人。老十二天官臨死之前,曾有一番吩咐––」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神情更是莊嚴。
  這時,我也看出,他們是有事要找我商量,並不是為了我的那句話來找麻煩的。白素也
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道:「大家坐下來好說話。」
  十二天官坐了下來,紅綾來到藍絲的身邊坐了下來。藍絲指著她手中的包裹,紅綾卻向
十二天官指了一下,說明那是十二天官的東西。
  大家都坐下之後,那瘦老頭續道:「老十二天官臨終,曾說,他們一生所做的大事,都
由其中一位,摘要記了下來。吩咐我們有機會,去找一個極可靠的人,整理一下,公諸於世
––」
  他那幾句話,說得很是生硬,顯然那不屬於他自己的語言,而是生吞活剝,硬生生背熬
了的。
  我一聽,就吃了一驚,失聲道:「有這等事?」
  瘦老頭道:「是,老十二天官中有一位,在傷好了之後就一直在寫寫寫,寫了很多,全
在這裏面。」
  他說著,向紅綾手中的包裹指了一指。
  紅綾一昂頭:「他們說,你是他們最相信的人,他們求你,你不肯答應,我來求你,你
一定會答應。」
  紅綾這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有尷尬神色––紅綾天真無機心,正合了「叫他不要說
的那句話都說了」的情形。
  我忙道:「這位前輩的記述,只怕許多事和天官門的秘密有關,外人不便隨便看,還是
你們自己留著的好。」
  瘦老頭忙道:「老十二天官並沒有教我們認漢字。而且,天官門早已沒有了,也就沒有
甚麼隱秘可言。」
  他一面說,一面有所動作,紅綾卻已叫了出來:「你別踢我,我會說。」
  她把那包裹在我面前一放:「天官說,女兒有事請求爸爸,沒有不答應的,是不是?」

  我為難之極––天官們在江湖上詭異神秘,殺人如麻,結仇極多。雖說事隔多年,但難
保沒有仇家在含辛茹苦等著報仇的,我如果一沾上了手,風聲傳了出去,誰知道會帶來甚麼
樣的麻煩。
  若是十二天官自己來求我,早已被我一口回絕,可是他們偏拉了紅綾來出頭,我若是拒
絕,這是紅綾對我的第一個要求,豈非令她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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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4: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白素在這時,替我解了圍,她道:「紅綾這話說得對,可也不是全對。不過你爸爸一定
會答應。」
  她向我望來,我明白她的意思,是答應了,不會有甚麼害處,只要我們不說,誰也不會
知道。
  所以,我點了點頭,紅綾大喜,一下子撲了過來,摟住了我的頭,親熱無比,她任務完
成,又跳蹦出了草棚。
  十二天官鬆了一口氣,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打開包裹來,我解開了那幅刺繡,就看到
了一隻玉盒。
  那玉盒相當大,有四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寬和高,玉質晶瑩透徹,竟是罕見的美玉。
  白素在一旁,抖開了那幅刺繡,我和她同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
  那刺繡約有一公尺見方,正中繡著「天官門」三個篆字,字旁繡著十二個方格,呈圓圈
狀排列,每個方格之中,都有兩個或三個篆字繡著,有好幾個,我竟然一下子認不出那是甚
麼字來。
  但是只要大多數字都可以認得出來,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的全部意義。而要認出大多數
字,也是很容易的事––在方格的四周,有簡單但是明瞭的動物圖案,一望而知牠們是甚麼
,那是十二種不同的動物,代表了地支,也就是俗稱十二生肖的鼠、牛、虎––
  在那幅刺繡的一邊,還有一些帶子,我失聲道:「這是一面令旗。」
  白素立時同意:「是,這是天官門的令旗。」
  江湖上的各門各派,各幫各會,都有自己的信物,務求一展示,就天下皆知。這面天官
門的令旗,如今看來殘舊不堪,在藍家峒隱藏了幾十年,若不知來歷,只當是一幅發了霉的
刺繡。但是知道它的來歷,可以想像它當年迎風展飛,黑白兩道莫不趨避的神威,令旗一到
,十二天官令出必行,取命奪魂,誰人不驚。
  我伸手在令旗上輕輕撫摸著,同時,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我剛才還說,十
二天官各有名字,但是名字並沒有意義,這時,才知道自己錯了。十二天官各自向我自報姓
名,我以為那是「布努」的發音,反正聽來很不順耳,以為那只是他們的苗人的名字。
  可是此際,看到了繡在令旗上,那十二個方格中的篆字,才知道大謬不然。
  十二天官的名字,不但有出典,而且出典極古,出自《爾雅》,是中國古代陰陽家和古
天文學家共認的專門名詞:大歲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在寅曰「攝提格」–
–這個詞比較普遍,因為屈原在他的長詩《離騷》中提及過。
  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
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
  我再向十二天官看去,發現他們各自的外形,也和那十二種生物很是吻合,瘦老頭又乾
又瘦,是十二天官之首,形像就像鼠(子),那個和紅綾拚酒,醉倒在地的壯漢,看來就像
是一頭大牯牛,他兀自還有醉意,連眼都不是很睜停開。我知道自己犯了錯,可是仔細想想
,也實在不能怪我,試想,當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苗人,向你介紹他自己的名字是「協洽」
的時候,誰會想得到他的名字,是來自歷史悠遠到了難以查考的古書《爾雅》之中的呢?
  不過我並不因之原諒自己,而且很感到自以為是的可怕––一心認定是這樣,可是事實
完全相反,在一些情形下,可以形成可怕的結果,變成巨大的災禍。當下,我吸了一口氣,
白素已小心地把那令旗,摺了起來,同時,也向我略伸了伸舌頭,顯然她也沒把十二天官的
名字當作一回事,現在才知大有來歷。
  後來,白素笑著說:「看來,十二天官一代傳一代,名字都是固定的。不但名字固定,
而且外型也要吻合,可能是選擇傳人的時候,早已揀定了的––乾瘦的孩子是猴,胖孩子是
豬。」
  我沒有異議,從現在的十二天官的外型來看,這種說法,可以成立。
  當下,我恭而敬之地揭開了玉盒的蓋子––我的恭敬態度,令十二天官很是高興。
  使我和白素大為吃驚的是,那麼大的一隻玉盒之中,竟是滿滿的玉版紙––那種紙又薄
又韌,是古紙中的極品。而更令人吃驚的是,紙用白絲線裝釘得很整齊的十二冊,隨便拿一
冊起來翻翻,每一頁之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雖然小,可是工整秀麗之極,
單是字的本身,已是中國書法藝術上的瑰寶––古人常說,「蠅頭小楷」,在這十二冊上的
字,比蠅頭還小,只如芝麻般大,可是定神看去,每一個字都疏而不密,大具氣勢,彷彿還
有不知道多少空間,可供圍旋馳騁,若不是真正在書法藝術上有極高造詣的人,這樣的字,
半個也寫不出來,別說這裏至少有十萬字以上了。
  我和白素的驚呆神態,當然都落到了十二天官的眼中,他們幾乎齊聲問:「怎麼啦?」

  我一字一頓:「老十二天官之中,竟然有這樣的人才。他們的事,不應該湮沒,我會好
好拜讀,而且盡力整理出來,使他們的聲名,重彰天下。」
  十二天官個個手舞足蹈,高興莫名,瘦老頭道:「師傅臨死之時,曾說就是這一件心願
未了。如今他們在天之靈,必然大為高興了。」
  我當時,只是看到書法的精美絕倫,並沒有看內容,就立刻作出了豪言狀語式的承諾。

  後來,我和白素,仔細地把那十二冊,至少有二十多萬字的記錄看完,這才知自己當日
所作的承諾,是何等草率。老十二天官記錄下來的一切,經過了半個世紀之後,當然都成了
歷史。可是其中牽涉到近代史上人物之多,牽涉到的事件之多,令人氣都透不過來。
  而且,許多許多事件,許多許多人物,如果相信了老十二天官的記錄,就根本不必唸近
代史了,相比較之下,十之八九的所謂「史實」,都有不可告人,甚至和表面現象完全相反
的事實經過。
  這些資料,如果整理出來,會引起近代史研究上的極度混亂。而且,半個世紀畢竟不是
太久,也自然會引起難以估計的咒罵和譏嘲。
  那一些,是無論如何不能公開發表的了。
  還有許多,是江湖上的爭鬥殘殺,爭金奪利,精采紛呈,有離奇到難以想像的,再就是
他們如何和軍隊對抗的經過了。
  這兩部分,倒可以選擇整理,公諸天下,至少,他們的經歷之奇,會看得人如癡如醉。

  這自然是後話了,當時,就算想到日後有關於十二天官的記述出現,也必然不屬於衛斯
理故事的範圍。因為那是十二天官的歷史,和我無關。可是世事有時也真難料得很。
  當時,我們只是略翻了一翻,便再把玉盒的蓋子蓋好,這玉盒,不久就起了一個意想不
到的作用,那是白素想出來的。
  狂歡竟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之後,看到白素已不在身邊,走出屋子,迎著朝霞
,空氣清新無比,一面深深吸著氣,看到紅綾和白素,正並肩自林子中走出來,紅綾手中,
拿了一大紮野花,白素正在對她道:「你可有甚麼東西要帶走的?」
  紅綾大是奇怪:「你不是說文明世界甚麼都有嗎?還要帶甚麼?」
  我迎了上去:「文明世界有很多東西,這裏沒有。這裏也有很多東西,文明世界沒有。

  紅綾似明非明,只是睜大了眼睛,從她澄澈的眼光之中,可以看出她的機靈和聰穎,她
道:「要是我不喜歡文明世界,我可以回來。」
  白素糾正她的話:「要是你經過了真正的努力,實在仍然不喜歡,你可以回來。」
  紅綾側著頭,很認真地在想,同時向我望來––她很聰明,知道在我這裏,經常可以有
一些「討價還價」的餘地。可是這時,白素在我身邊,以她的手指抵在我腰際的「笑腰穴」
上。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她必然發力,我就會不由自主,哈哈大笑,根本說不了話,所
以,還是不開口的好。
  紅綾見我沒有甚麼反應,她又想了一會,也就同意了白素的說話,她一面點頭,一面道
:「好。」
  白素滿心歡喜,我卻大有隱憂,因為把紅綾帶到文明世界去,會有甚麼後果,誰都不能
想像。
  藍絲這時也走了過來,神情很黯然:「真想跟你們一起去看小寶,可是功課到了緊要關
頭,非但走不開,還要有七七四十九天,與世隔絕的修煉。」
  想起降頭術的神秘,我和白素也無從置喙,只好安慰她:「像是凡人修仙一樣,過了九
九八十一關,就歷劫成仙,變為大降頭師了。」
  白素接了上去:「到那時,一定第一時間,接你見小寶,或是送小寶來見你。你和小寶
之間,已經再也沒有障礙了,你應該高興才是。」藍絲一聽,就笑了起來,她雖然在血統上
不是苗人,但是從小在藍家峒長大,當然和真正的苗女無異,性情也相近,這時迎著朝陽一
笑,燦若雲霞,十分奪目。
  十二天官也來了,峒主也來了,許多苗人圍了上來,紅綾在這裏住久了,也認識了許多
人,個個都爭著來和她惜別,紅綾並不傷感,但也不拒絕和人親熱。十二天官中的那瘦老頭
提議:「有一柄苗刀,最好的,曾給溫寶裕帶在身上去盤天梯,是我們給藍絲準備的,現在
想送給紅綾留念。」
  這個提議,不單是白素,連我也嚇了一跳,雙手連搖:「不必了。不必了。苗刀對苗人
有特殊的意義,還是留給藍絲的好。」
  十二天官想了一想,總算收回了提議––老實說,不單是我,連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
變的白素,也說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試想,紅綾赤手空拳,到了文明世界,會發生甚麼事,已經難以想像,她要是再隨身帶
上一柄鋒利無匹的苗刀,那是甚麼驚心情景。
  擾攘良久,我、白素、紅綾和藍絲,上了直升機,猛哥和他的隨從,昨晚已然離去,據
藍絲說,猛哥會依計行事,因為他非找到何先達不可,不然,就只好一直在千山萬巒之中,
做他的流浪族長了。
  十二天官在直升機升空之後,一直翹首相望。藍絲駕機,她送我們到機場之後,還要駕
直升機回藍家峒,然後再去進修她的降頭術課程。
  紅綾從機場進入城市,是乘搭了陳耳安排的警車––必須在這個城市中停留兩天,因為
要替紅綾準備「旅遊證件」,這是文明人的麻煩,猴子從這座山跳到那座山,不需證件,人
從這裏到那裏,就要證件。
  通過陳耳在警界的影響力,猜王降頭師的地位,要替紅綾準備證件,並非難事。而在這
兩天中。我和白素就使紅綾初步接觸文明。
  在這之前,我和白素都不免很緊張,不知紅綾在進入了文明社會之後,會有甚麼樣的反
應。
  可是,情形卻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在苗疆的時候,紅綾的行動,仍然活脫是一個
大野人,動作的幅度大,鮮蹦活跳,沒有片刻的安靜,經常無緣無故,一跳就是一公尺高,
翻起筋斗來就是十七八個,還擅於用各種聲音來表示她的心情。
  用聲音來表示喜怒哀樂,本來是人類的行為,可是她或是吼叫,或是尖叫,或是轟笑,
聲量極高,震耳欲聾,溫寶裕令堂大人的尖叫聲,本來已是夠駭人的了,可是若和紅綾相比
較,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如蚊鳴之遇獅吼,差之遠矣。
  還有許許多多,對紅綾來說,再自然不過的行動,一放在文明社會之中,莫不驚世駭俗
,會趕到擾亂社會秩序的惡果。
  所以,當白素在教她到了文明社會之後,應該怎樣,應該如何之時,我雖然看出紅綾一
副搔耳撓腮,不耐煩的樣子,但是也不出聲,任由白素教她。
  同時,我和白素兩人,也有了默契––我們兩人不離她左右,像她是嬰兒一樣地照顯,
那麼,就算她有不自覺的撒野行動,也可以及時制止。我們倒也相信她會聽話,會盡量注意
自己的行為,不會故意亂來的。
  有了這樣的防範,那是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了。
  到了機場,紅綾不是第一次來,陳耳她也見過,上了車,驅車直進市區,那時,正是大
白天,是城市最繁忙的時候,紅綾坐在白素的身邊,她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連我坐在前
面,也可以感覺得到。
  我立時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紅綾雙手抓住了窗子的邊,雙眼睜得老大,瞪著外面看,她
不住在看,看得幾乎連眼也不眨一下。
  那時,白素也在注視著她的舉動––她其實沒有甚麼行動,只是在看,在拚命地看,用
盡心神地看,一刻也不放過,甚麼也不放過地看著。
  當晚,在紅綾睡了之後,我和白素在離她的睡床不到三公尺處坐著喝酒,雖然經過一日
來的緊張「戒備」,十分疲倦,可是都不想休息。
  因為紅綾的表現,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那使我們感到興奮,精神也就處於亢奮的狀態

  一直到紅綾倦極而睡,她都行動正常之極,比一個天性文靜的女孩子更文靜。
  她只是不斷地看,不論在甚麼場合,她都是用心地看著,甚至於也不多問––有些情形
,我們肯定她不明白的,就講解給她聽,她也十分用心地聽著。
  而且最令人開心的是,由於她的外型,看來早已不是野人了,所以根本沒有引起人群的
特別注意,而且,也有些青年人,把目光投在她濃眉大眼的臉上,更有向她擠眉弄眼的,紅
綾自然渾然不覺。
  這時,看她在床上攤手攤腳地睡著,發出均勻的鼾聲,我和白素,和天下父母一般,都
有心滿意足之感。
  白素望著我笑:「酒店大堂一個小伙子向我們紅綾眨眼,你怎麼不給他一點教訓?」
  我呵呵笑著:「你又何以不出手?」
  白素笑:「第一天平安度過––」
  我嘆了一聲:「但願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白素吸了一口氣:「她的情形,像是––像是––」
  她遲疑了一下,想不出甚麼適當的形容詞來。我接了上去:「像是一個機械人,正通過
一組攝錄裝置,把一切全部記錄下來,交由中樞機構去分析,化為資料,保存下來,成為記
錄。」
  我的比擬,聽來雖然怪異,但白素卻不住點頭:「她是那麼渴於吸收見到的一切,可以
想像,不久的將來,必然會有排山倒海一樣的疑問。」
  我搓了搓手:「這正是渴求知識的人得到知識的正常途徑。」
  白素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好久不說話,享受著難得的寧靜。
  接下來的一天半,情形相同。紅綾有一些反應,很出乎意料,例如在大規模的玩具店中
,紅綾對各種電子玩具,有興趣之至,但是對於女孩子普遍喜歡的各種絨毛動物,卻厭惡得
很,我把一隻大猴子推到她面前,她連聲道:「不要,不要,那是––那是––」
  白素忙在一旁解釋:「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殺死了一隻猴子製成的。」
  紅綾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和白素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都是同一主意:「千萬別帶她去
參觀有動物標本陳列的地方。」
  猜王隆頭師對紅綾也有興趣之極,紅綾對降頭師並不避忌,在降頭師身上的那些奇蛇異
蟲,紅綾在原始生活中不但見慣,而且只怕都曾嚼吃生吞過。
  猜王對紅綾的興趣高到了他甚至旁敲側擊道:「藍絲跟我為徒,已經快滿期了。這年頭
,徒弟找好師父難,師父找好徒弟也難啊。」
  一番話,說得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裝成完全聽不懂,猜王「暗示」不成,也就沒有繼
續下去。在上了飛機之後,白素才鬆了一口氣:「一家人裏面,有一個降頭師就夠了,總不
成表妹是降頭師,女兒也是降頭師。」
  猜王倒也沒有生氣,反倒送了一件古怪的禮物給紅綾。那是一塊形狀扁平,作不規則狀
,大小如嬰兒手掌的一塊淡黃色的琥珀。
  在那塊琥珀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共有七隻小昆蟲在裏面。琥珀是樹脂形成的,裏
面有昆蟲,也並非罕見的物事,但出自猜王隆頭師之手,當然非同凡響。
  我和白素,暫時都不知那有甚麼特別用途,猜王也沒有說,等見了藍絲,一間之下,自
然會明白。
  得了那塊琥珀之後,紅綾十分喜歡,她一直沒有要我們買甚麼,那次卻指著一條鍊子,
說了一聲:「我要。」
  買了鍊子,琥珀上又有一個小孔,穿起來掛在頸際,倒是一件現成的別致飾物。
  在臨上大型客機之前,白素把那十二天官給的玉盒,鄭而重之交給紅綾:「這玉盒給你
保管,那是很重要的東西,藍家峒十二天官交給你的時候,曾對你說過甚麼來?」
  白素其實並不知道十二天官對紅綾曾說過甚麼,但是她根據當時的情形,推測到十二天
官必然曾說過一些話的。
  紅綾忙道:「十二天官說了,這盒子很重要,教了我一番話來求你們,我都說了。」
  白素道:「你是成年人,要懂得做點負責的事,這玉盒很容易碎,你要小心保管。」
  紅綾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大聲答應。我知道白素的意思,還是怕她在航機上闖禍,所
以派一件事給她做,她專心保管玉盒,自然心無旁騖了,這玉盒還有這種額外功用,自然意
想不到。
  不過,也有意料不到的事,由於我們走出陳耳陪同上機的,所以,很受到了些特別的待
遇,紅綾還可以去參觀駕駛艙––她也要帶了那玉盒去,倒引起了一陣緊張,我打開玉盒讓
機員看了,才釋了機員的懷疑。
  紅綾乘過直升機,大飛機對她來說,新之又新,她倒是全神貫注地看,很少發問。而她
忽然問了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再也想不到的。
  那時、飛機飛離了陸地,飛到了海洋的上空,她指著下面,駭然問:「那是甚麼?」
  她見過河,見過瀑布,見過湖,可是沒有見過海,沒有見過那麼無邊無涯的一片大水。

  要回答她這個問題,說簡單也可以,說不簡單也可以。白素找出了一隻小小的地球儀來
,開始不厭其詳地告訴她海洋是怎麼一回事。
  我之所以十分詳細地敘述這一切經過,是想概括地說明,我們如何把各種常識灌輸進紅
綾的腦中,而紅綾吸收知識的能力之強,也著實令人鼓舞。
  我們和紅綾之間,就是這樣地進行知識的傳授,把其中的一兩件經過說得詳細一些,以
後就可以簡略了,因為這些經過,畢竟和故事的情節無關,只是細節,有趣的不妨多說,無
趣的只宜簡略。
  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機,不過溫寶裕只要我不在,每隔幾小時,必然會用各種通訊
方法打聽我的下落,他一定第一時間可以知道我回來了。
  在門口,我們停了一停,仰頭望,可以望到一個窗子,當年,窗上的鋁條被撞開,紅綾
就是從那窗口,被她的外婆,陳大小姐帶到苗疆去的。
  現在,我們竟然能在經過了那麼久傷痛的歲月後,又把紅綾自苗疆帶了回來,怎不叫人
感慨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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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來到門口之前,我們已向紅綾介紹了誰是老蔡,而老蔡也早就在錄影帶中看過,當年
他替她洗澡換尿片,就在他在地上爬,讓她騎在背上的「小人兒」,現在是甚麼樣子的,可
是兩人相見時的情形,仍是令人難忘。
  一按門鈴,老蔡開門,紅綾本來站在我們的身後,我們兩人分了開來,好讓老蔡看到紅
綾。老蔡一見到紅綾,整個人像是觸了電一樣,直上直下,跳了一下,雙手張了開來,伸向
前,那種姿勢,十足像是一個「殭屍」,他雙眼發直,口張得老大,發出沒有意義的古怪聲
音,看他的樣子,像是要衝過來,可是雙腳卻釘在地上,再也難以挪動半分。
  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輕輕推了紅綾一下,紅綾現出極好奇的神情,打量著老蔡,走到
了老蔡的面前。老蔡已然淚流滿面,一聲「小人兒」在他的喉際打著滾,變成了莫名其妙的
聲音。
  等到紅綾來到了他的身前,老蔡的身子總算回復了活動能力。看來,他像是想把紅綾抱
起來,可是紅綾站在他的面前,比他高了兩個頭,又粗壯無比,老蔡哪裏有做手腳處?
  紅綾則全然不知老蔡想做甚麼,只是看著覺得有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她一笑
,我和白素也覺得滑稽之極,也跟著笑,老蔡一面流淚,一面也忍不住呵呵哈哈笑了起來。
  四個人笑成一團,在笑聲中進了屋子。才一進屋子,只聽得樓上一聲長嘯,嘯聲飛舞直
瀉而下,卻是溫寶裕自樓梯的扶手上直滑了下來,一躍而下,落在紅綾之前,手舞足蹈,先
是幾下「啊哈」,接著道:「真好,你終於來了。」說著,還揚手去拍打紅綾的肩頭。
  紅綾看到了溫寶裕,也很高興,先也是手舞足蹈了一陣,但忽然收起了大動作。溫寶裕
並沒有注意到這改變,指著老蔡:「你該去看看他替你收拾的房間,他還把你當成抱在懷裏
的小孩子,哈哈,那張床,只夠放下你的一對腳。哈哈。」
  紅綾不但個子粗壯,更是手大腳大(腳更大),溫寶裕在取笑她,她也不以為意,只是
笑嘻嘻地望著他:「藍絲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
  一聽到「藍絲」兩個字,說也奇怪,溫寶裕就像吞下了大量鎮靜劑一樣,陡然靜了下來

  我和白素一聽得紅綾這樣講。不禁大是意外,因為我們不知藍絲要紅綾帶來的一句是甚
麼話。而我和白素,決定了暫時不把藍絲的身世告訴溫寶裕––也沒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只
是想藍絲親口告訴他。
  所以我忙道:「紅綾,是甚麼話,先說給我聽。」
  我的意思是,如果藍絲要紅綾說的,就是她身世的秘密,那麼,就叫她不要說。
  誰知紅綾處事的方式,一是一,二是二,不會轉彎,我這樣一說,她大是奇怪:「藍絲
叫我告訴小寶,沒叫我告訴你。」
  我無法可施,攤了攤手:「那你就說吧。」
  小寶為人乖覺,已感到有些事會發生,所以他笑了一下:「怎麼,倒像是有甚麼大秘密
一樣。」
  紅綾指著小寶:「藍絲是這樣說的––」
  她說著,就學起藍絲的姿勢神情和語氣來:「小寶,你是紅綾的長輩了,要拿點好樣子
出來。」
  紅綾和藍絲,是從外形到內在,都截然不同約兩個女孩子,但紅綾是和猿猴在一起長大
的,猿猴有天生的摹仿本領,紅綾也學會了。所以這時,一擺出藍絲的樣子來,竟然就維妙
維肖,傳神之至。
  溫寶裕一聽,他再聰明,也無法明白那是甚麼意思。所以他問:「甚麼意思。」
  紅綾道:「我不知道,藍絲要我說的。」她說著,又轉過身來問我:「甚麼意思。」
  我學著她:「我不知道,藍絲說的。」
  溫寶裕大叫一聲,一下子跳到了我的面前,大叫:「你知道的。」
  我承認:「是,我知道,可是不告訴你,卻又如何?」
  溫寶裕盯著我看了半晌,變換了千百種神情,表示他心中所思––我敢說其中有一個想
法,是想把我的頭用利斧劈開來,以取我腦中所藏的秘密。
  但是他也知道,不論他想了多少方法,絕無一件是可行的,所以他一頓足:「人與人之
間,只能間接溝通,真是落後。」
  這幾句話,紅綾不懂,就問:「甚麼意思?」
  溫寶裕滿臉堆笑:「你把你的話解釋給我聽,我也講給你聽。」
  紅綾搖頭:「我沒有說過甚麼,那只是藍絲的話。」
  溫寶裕抓著頭:「請你再說一遍。」
  紅綾就再裝成是藍絲,又說了一遍,看得一旁已擦乾眼淚的老蔡大樂:「小人兒在幹甚
麼。練『三娘教子』啊。小把戲又是甚麼長輩了?」
  溫寶裕呆了幾秒鐘,向白素望去。
  白素笑:「自己去想,想到了,會有趣得多––其實不難想,紅綾,走,看看你的房間
去。」
  白素伸手拉了紅綾向上走,我跟在後面,溫寶裕搶過來,向我擠眉弄眼,我不加理睬,
逕自上了樓。
  上了樓之後,回頭一看,看到溫寶裕正在團團亂轉––這個謎團,給他三天時間,他要
能想得出來,算是他聰明過人。
  所以我也不理他,看老蔡上了樓之後,加快幾步,推開了房門,讓紅綾進去。紅綾進了
房間之後,神情古怪之極,我跟進去一看,也不禁好笑。老蔡布置的房間,竟和紅綾當年叫
人抱走的時候差不多,他明知紅綾早已長大,卻還作了這樣的布置,自然是往事給他的影響
實在太深刻之故。
  我拍著老蔡的肩頭,又是一陣感慨,白素也開聲對紅綾道:「照你自己喜歡的改。」
  這一句話,後來也惹出了一些事來––紅綾替她自己選擇的床,是一張繩子結成的吊床
,她極之喜歡,享受那吊床,不肯更換。
  白素在努力無效之後,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就讓她睡吊床好了,古墓派的小龍女,
還睡在一根繩子上呢。」
  我聽得她那樣說,不禁笑得前仰後合,把五大三粗的紅綾和小龍女相提並論,大抵也只
有她做母親的人,才能如此。
  紅綾一到,有許多閒雜的事要處理,有不少相識都來看紅綾,我和白素要帶她到處去走
動。趁機把各種各樣的知識,灌輸給她,而且,除非是在家中,一離家外出,我和白素都寸
步不離她左右,以免出事。每天晚上,不等地睡了。我們也不敢合眼。
  幸好一連幾天,紅綾都很正常,而且看得出,她對文明生活的適應力,遠在我的估計之
上,這自然更令得白素得意非凡。
  但是,也不是沒有小事故的。紅綾很喜歡喝酒,家裏的一些酒藏不到十天,就給她喝了
個精光,而且公然討論酒味:「苗人的酒,比這些酒好喝得多了。」
  這句「酒評」,若是叫她的外公白老大聽到了,只怕會氣得要死––給紅綾當冷開水一
樣,灌進肚子去的酒之中,包括了不少白老大從各地搜集來的陳年佳釀在內,市場價格十分
驚人,她竟說比不上苗人的土酒好喝。
  溫寶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藍絲的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他好幾次涎著臉求告:「說了吧
,至少給點提示。」
  我給他糾纏不過,就道:「從『長輩』兩字上著手。」
  溫寶裕和胡說兩人,已研究了三天,仍不得要領,那天恰好聽到紅綾在大發謬論,靈機
一動,投其所好,去弄了一罈酒精成分極高的中國白乾來,紅綾一碗下去,就大呼小叫,覺
得這酒,才對了她的胃口。
  溫寶裕趁機向紅綾問長問短,紅綾卻緊記著藍絲的吩咐。溫寶裕問,她就照做照說一遍
,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解釋。
  溫寶裕起了歹念,心想把紅綾灌醉了,酒後吐真言,秘密就揭開了。於是,不住地勸紅
綾喝這烈酒,在勸人喝酒的同時,他自己也難免在紅綾乾了十杯八杯之後,也乾上一杯。
  不消兩個小時,一罈酒喝得精光,紅綾縱聲大笑,拍手頓足,溫寶裕抱住了酒罈,爛醉
如泥,二十四小時猶未醒轉,白素大是責怪––當時她不在,她怪我不阻止兩個孩子喝酒。
  白素召來救護車,把溫寶裕送到醫院去吊鹽水,主治他的醫生是鐵天音。
  溫寶裕一直到三十六小時之後,才算是神智清醒,他媽媽心痛不已,弄明白了是和一個
女孩子拚酒才落到這步田地的,聲勢洶洶來到我的住所,和紅綾打了一個照面,就呆住了。
  紅綾一見溫媽媽,也呆了一呆,那是由於她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那麼胖的人之故。兩人
見面,不到一秒鐘,事情就發生,快到了我和白素都來不及阻止的地步。
  紅綾一見溫媽媽,就「咦」地一聲,伸手出去,我和白素在旁,根本不知道她想作甚麼
,紅綾竟然已把溫媽媽攔腰抱了起來。
  溫媽媽自從體重超過八十公斤之後,只怕未曾受過這樣的待遇。以致一時之間,花容失
色,雙腳亂蹬,竟忘了發出尖叫聲。
  而紅綾抱著超過一百五十公斤的溫媽媽,舉重若輕,轉過身來向我和白素道:「咦,這
個人是真的,不是吹氣脹大的那種。」
  我們這才明白,我們的寶貝女兒,一見溫媽媽渾圓的體型,以為她是吹氣脹大的橡皮人
了,一抱之下,發現很有分量,才知道她是真人。
  白素忍住了笑,忙喝:「快放手,這位是小寶的媽媽。快放手,輕一點。」
  這「輕一點」三字,非說不可,不然,紅綾若是用力一頓,把溫媽媽放下來,溫媽媽的
腿骨非斷折不可,那就真的闖大禍了。
  總算紅綾輕輕把溫媽媽放下,溫媽媽驚魂甫定,木立當地,仍然說不出話來。
  接著,她連打了幾個倒退,這才「呼」地吐出了一口氣,想要發作。
  可是就在這時,白素已指著紅綾道:「這是我們的女兒,紅綾,叫溫太太。」
  紅綾的神情,仍然把溫媽媽當成了是吹氣的玩具人,不過她還是叫了一聲。想不到她一
叫,剎那之間,溫媽媽的胖臉上,血色全無,全身肥肉發顫,陡然發出了一下尖叫,紅綾巍
然不動,一點也不吃驚,再也想不到的是,她也一張口,回以一下尖叫,相形之下,溫媽媽
的那一下叫聲,簡直悅耳動聽之至。
  溫媽媽更是大驚失色,再連退三步,突然之間,雙手亂搖,急叫道:「不行。不行。原
來你們有女兒,不行,萬萬不行,難怪你們對小寶好,原來早有陰謀,萬萬不能,你們可別
癡心妄想。」
  她語無倫次地叫著,聲音悽厲無比,我皺著眉:「她在放甚麼屁?」
  本來,當著紅綾和溫媽媽,我不應該說這種粗話,可是溫媽媽說話,實在太亂七八糟了
,令人有忍無可忍之感,這才脫口而出。
  果然,大人不做好榜樣,孩子學得最快,紅綾立時拍手大樂,指著溫媽媽叫:放屁。放
甚麼屁。」
  溫媽媽又驚又怒,聲嘶力竭地叫:「我們家小寶––」她叫得半句,一口氣嗆住了,再
也說不下去。
  白素低聲回答我:「她誤會了,以為我們要招小寶做女婿。」
  我一聽之下,不禁哈哈大笑,溫媽媽若有此想,也難免她吃驚,我一面笑,一面望向白
素,用眼色詢問就的意見:是不是要和她開個玩笑?
  白素忙搖頭不迭,我向溫媽媽看去,見她全身發顫,面如土色,出氣多,入氣少,心想
這玩笑真的不能再開下去。
  紅綾看到我縱笑,她也笑,我止住了笑聲,她來到我的身邊,指著溫媽媽:「這圓球一
樣的人真有趣。」
  白素這時,也來到溫媽媽的身邊,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下幾下,趁機伸指在她的「
合谷穴」上,輕彈了兩下,使她鎮定。
  最主要的,還是白素的話,令得溫媽媽的情緒,迅速平靜了下來。
  白素柔聲道:「溫太太,你誤會了,小寶已有心上人,是大富豪陶啟泉的乾女兒。南洋
大富豪的獨生女,現在在外國留學,很快會學成歸來,就會請你准他們訂婚了。」
  這番話之中,最動聽的自然是兩次提及了「富豪」,而且陶啟泉的名字,何等響亮,溫
媽媽如夢初醒。還不是十分相信。白素再次強調:「那女孩子我見過,又溫柔,又大方,學
識又好,上代做過大官,是極有教養的好女孩,足配得起小寶。」
  溫媽媽這一喜,非同小可,連聲道:「這孩子,怎麼把這樣的好事瞞著我?」
  白素戲做到足:「這是小寶的一片孝心,想給你一個驚喜,卻不料叫我們先給洩漏了消
息。」
  溫媽媽忙道:「不要緊。不要緊。」
  她又向紅綾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用手拍著心,表示害怕。紅綾卻大步走了過來,挽住
溫媽媽的手,端詳著,神情好奇。
  溫媽媽由於太胖,她的手背上肉多,看來像是一個半球體,十分有趣,紅綾從來沒有見
過這樣的手,所以挽住不肯放。
  溫媽媽的手雖然胖,可是細皮嫩肉,光滑無比,而紅綾的手,皮膚粗糙之至,像是柴枝
一樣,手指都是平的,兩隻手握在一起,相映成趣。溫媽媽縮手也不是,躲開也不是,神情
尷尬之至。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全身發軟,白素過去,硬把紅綾分了開來。紅綾大是羨慕:「小寶真
好,她媽媽那麼好玩。」
  溫媽媽驚悸未了,不敢久留,走向門口:「我去看小寶,去問他。」
  白素道:「孩子臉嫩,別迫得太緊了。」
  溫媽媽連聲道:「是。是。」
  她走了之後,白素才忍不住大笑一場。溫寶裕和藍絲之間的事,趁機攤了開來,倒也是
一件好事,免得日後麻煩。看來能和陶啟泉攀上關係,就算是乾親,溫媽媽也心滿意足之至

  當然,我們也趁機花了不少時間,給紅綾增加知識––她有一個好處,甚麼事,只要講
一遍,她就立刻知道,而且,還能自行組合理解,舉一反三,所以,和她相處,把世上一切
事講給她聽,實在是賞心樂事。
  既然忙於教女兒,我們自然無暇顯及其他的事,所以,十二天官給的那一盒紀錄,本來
是應該引起我極大興趣的,也被擱過了一邊。
  溫寶裕吊了一天鹽水,復原之後,才和鐵天音一起來我處,面青唇白,老遠看到紅綾,
就連連搖手:「不喝了,不喝了。」
  紅綾很是奇怪:「為甚麼不喝了?」
  對這種喝酒如喝水的人,溫寶裕有苦自家知。他不再理會紅綾,來到我和白素面前,深
深一鞠躬,這自然是在感激我們,替他在他令堂面前,解決了一大難題。
  我笑道:「不必客氣,不過沒有用,禮下於人,我也不會給你甚麼線索。」
  溫寶裕一揚首,自鼻子中發出了「哼」地一聲,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叫人看了發噱,
他道:「吉人自有天相,忽然醉得要吊鹽水,就遇到了貴人。」
  我揚眉:「貴人何在?」
  溫寶裕向鐵天音一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鐵大醫生。」
  我不出聲,溫寶裕揮著手:「經過我們共同推理,就有了結論。」
  白素微笑:「說來聽聽。」
  鐵天音先道:「藍絲口中的『長輩』,首先建立在小寶和她的關係之上。小寶是因為她
,才會身分忽然變成了紅綾的長輩。」
  鐵天音說了之後,等我和白素的反應。我和白素不置可否,溫寶裕大是興奮:「他們沒
有反應,這表示第一步推理可以成立。」
  鐵天音吸了一口氣:「藍絲姑娘在河上淌下來,由十二天官收留,撫養成人,身世不明
。」
  溫寶裕搭腔:「這事盡人皆知,有何奇哉。」
  鐵天音再道:「唯一能說明藍絲身分的是她腿上的刺青,一條蜈蚣,一隻蠍子,和蠱術
有關––把範圍縮小一點,和蠱苗有關。」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知這一切,大半是鐵天音分析出來的,溫寶裕這小子沒有那麼大
的能力。
  可是這時,溫寶裕卻舉起手來,而且伸一隻手指向天,大聲道:「在苗疆傳奇之中,有
幾個人,肯定曾和蠱苗發生關係––白老大曾有蠱苗的一隻綠色小蟲,送給陳大小姐,又到
了陳二小姐之手。」
  我輕輕鼓了幾十掌,也知道,鐵天音的推理,到了這一步,再要解開以後的部分,就不
是大難的事了,他的推理能力,竟如此之強,真出人意表。
  得到了我的鼓勵,溫寶裕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向上跳了幾下,紅綾忙道:「比比,看誰
跳得高。」
  溫寶裕雙手亂搖,向鐵天音望去,鐵天音作了一個手勢,讓他說。
  溫寶裕大聲道:「陳二小姐進苗疆,是帶了那隻小蟲去的,和她一起去的,還有一個年
輕小夥子,一定是兩人之間,有了情意––。」
  溫寶裕說得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我冷冷地道:「不是你自己想到的,你也那麼高興。

  溫寶裕恬不知恥:「集思廣益,我可也不是全無主意的,當然,鐵醫生功不可沒。」
  鐵天音笑:「也只能推測出一個梗概,細節問題就無法知道了––其間必有悲喜交集的
經過。」
  我嘆了一聲,默然不語。
  溫寶裕望向我:「真是,怎麼也想不到,我們會有親戚關係。」
  白素笑:「先別算親戚,把我表妹娶了來再說。」
  溫寶裕手亂揮:「海枯石爛」此情不渝,令表妹是我的妻子,那是再也走不了的。」
  白素和我應聲道:「鐵醫生的分析推理力,真了不起,憑小寶一個人,是殺頭也想不出
的。」
  溫寶裕承認:「是,詳情如何,可以說了吧。」
  我就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聽得溫、鐵二人,也感慨不已。
  溫寶裕對我道:「求你一件事,鐵天音對老十二天官的事很感興趣,盼你能抽一個時間
,對他說一說。」
  我一聽,「啊哈」一聲:「何消我說,現成––」
  我說到這裏,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一時之間沒有會意,而且口快,所以並沒有停
口,仍然說了下去:「––的資料在,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個所作的記錄,洋洋數十萬字,
詳盡無比,天音有興趣,可以拿去看。」
  鐵天音並不像小寶那樣容易興奮,可是這時,一聽之下,也不禁「嘩」然而呼:「太好
了。大好了。」
  他叫了兩聲,可能這時感到自己表現太熱烈了,我也突然想起:他是一個時代青年,又
是醫生,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這類在江湖上詭秘活動的人物有興趣,豈不是一點來由也沒有
的事。
  何況,看起來,他還不是有普通的興趣,而是大有興趣,這就不免有點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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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時,我自然想起了白素的那個眼色,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大有嗔怪之色。
  她有這種神情,自然是對我的行為,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而我已答應了
鐵天音,不好反口,所以不知如何才好,神情很是尷尬。
  鐵天音也看出了其中的情形,他主動道:「要是有甚麼困難的話,那不妨作罷。」
  聽得鐵天音這樣講,我不禁心中起了幾分反感,也不由自主,皺了皺眉。聽起來,鐵天
音的話,像是在體諒我的處境,他自己並不堅持。可是骨子裏,他卻是在刺激我,使我不能
不答應他的要求,不然就是食言,變成了言而無信之人。
  鐵天音很有心計,也很深沉,自然絕頂聰明,他的那種心計,也運用得恰到好處,可是
引起了我的疑惑––他不會對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運用計謀,那麼,老十二天官的事,和他有
甚麼關係呢?
  白素向我使眼色,大有阻止我允諾之意,她感覺比我敏銳,難道是她看出了有不對頭之
處嗎?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十二天官闖蕩江湖。幹的勾當之中,多有殺人放火,搶劫擄掠的事
,自然也會涉及龐大的錢財,是不是在記錄之中,會有甚麼寶藏之類的記載,所以鐵天音才
想看它?
  可是繼而一想,我不禁失笑,這未免把鐵天音看得太低了。儘管他深沉有計謀,他不至
於如此卑劣。
  一時之間,我想不出原因來,而鐵天音在說了之後,又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大有迫我立
刻回答之勢,我想:好,就看你有甚麼目的。
  所以我立時道:「沒有甚麼不方便,紅綾,去把那隻玉盒子拿來。」
  紅綾答應一聲,飛快地奔了開去––白素曾把那玉盒託她「保管」,所以那玉盒一直在
她的房間之中。不一會,她就捧著走過來。
  我在把玉盒交到鐵天音手中之前,不敢去接觸白素的眼光––她表示過意見,而我還是
把記錄給了鐵天音,她當然不便當面阻止,但心中不快,卻是難免的了。我只是偷看了她一
下,卻又感到她像沒事人一樣。
  鐵天音接過了玉盒來,驚嘆一聲:「好美的玉,這才真是美玉,常聽傳說美玉生輝,看
這種柔和的光澤。」
  我又不禁皺了皺眉––他明明極其心急想看盒中的記錄,可是卻裝模作樣,去讚美玉質
之佳,就算沒有目的,這種行為,也不為我所喜。
  我道:「盒中一共是十二大冊,你再也想不到,是用極小的小楷寫成的,小心別弄壞了
。」
  鐵天音這才打開盒蓋,取出了一冊來翻看,溫寶裕也湊過頭去,看了一看,就揉眼睛:
「這字那麼小,得用放大鏡來看才行。」
  鐵天音隨便翻看,看來十分鎮定,可是他的雙頰,這時卻泛起了一片淺紅––這是他無
法掩飾的生理反應,證明他心中的興奮,至於極點。
  種種發生在他身上的現象,都令得我極其疑惑,可是又設想不出原因。
  鐵天音放下了記錄冊,又蓋上盒蓋,雙手捧著玉盒,向我道:「放心,我會小心,該會
絲毫無損。」
  溫寶裕性子爽直:「喂,看到有甚麼有趣的部分,轉述一下,不必人人都捱看這種小字
之苦。」
  鐵天音連聲道:「當然。當然。」
  鐵天音先捧著玉盒離去,當日又發生了甚麼瑣碎的事,也記不得了。
  到了晚上,我才問白素:「你好像反對我把老十二天官的記錄交給鐵天音,為了甚麼?

  白素淡然:「這份記錄中,可能有許多不能給外人知道的隱秘,我們自己還沒有看,就
交給外人,總不是十分妥當。」
  我聽得白素這樣講,就鬆了一口氣:「本來就是要公開的,好讓後世人知道老十二天官
的事跡,也不會有甚麼了不起的隱秘,再說,鐵天音也不能算外人,好友之子,如自己的子
姪一樣。」
  白素笑了起來:「我看到你連皺了好幾次眉,還以為你不喜歡他。」
  我不禁啞然:「是不很喜歡––他這種性格的人,他太喜歡用計謀––可是我不明白,
他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的事有興趣?照說,他和老十二天官,八輩子也扯不上一點關係。」
  白素深吸了一口氣:「誰知道––你初見藍絲時,也想不到我們和她之間有關係。」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倒是一見紅綾,就感到和她之間有關係的。」
  這時,紅綾已經睡著了,睡在那張用繩子結成的吊床上,雖然她已成人,而且粗壯得幾
乎可以適應任何環境,可是作為父母,我們還是想輕輕推吊床,好讓吊床搖動,使她睡得更
適意些。
  接下來的日子,有趣的瑣事極多,大都環繞紅綾而發生,作為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噱
上半天,認為是賞心樂事,但是若一一記述,旁人看來,未免肉麻當有趣,所以除非和整個
故事有關,就不再特別提起了。
  大約是七八天之後––本來,七天就是七天,八天就是八天,但是日子過得雖然瑣碎,
卻叫人暈頭轉向,所以也就糊裏糊塗。
  總之,幾天之後,鐵天音捧了玉盒來,人還沒坐下,就道:「看完了。」
  這些日子來,由於紅綾回到文明社會之後的表現,好得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外
出之時,由兩個人相陪,變成了一個人,另外一個,可以趁機休息一下。我就是休息的一個
,白素陪紅綾出去了。
  我望著他,鐵天音坐了下來之後,把手按在玉盒上,輕拍著,又道:「看完了。」
  我問:「內容怎樣?我只是略翻了一下,根本沒有時間仔細看。」
  鐵天音大大地吁了一口氣:「太豐富複雜,太奇異詭怪,太不可思議了,簡直沒有法子
形容,也沒有法子摘要記述,除非全部閱讀,不然,真不知從何說起。」
  我笑道:「只聽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的,難道竟這樣複雜?」
  鐵天音再大大吁了一口氣:「真是複雜––記述者的文筆極佳,有些描述,會看得人毛
髮直豎,真值得看,不論多忙,都值得看。」
  我點頭:「我一定會看––」
  我頓了一頓,想問他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的事有興趣,但是我沒有問出來,他要是會告
訴我,自然會說,不告訴我,問了也是自問。
  又閒談了一會,鐵天音告辭離去,我打開玉盒,順手拿起一冊來看。
  接下來的若干日子,我和白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紅綾身上,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
–特別的事,很多情形下,是要去找。才能發掘出來,既然不去找,當然也不會從天上掉下
來。
  而那十二冊「天官門」的行事記錄,也確實吸引了我們––我在看完了第一冊之後,就
竭力推薦白素看,白素一看上了手,也難以釋卷,我們就一冊一冊看下去。
  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紅綾身上,紅綾也越來越像是現代人,看來不再想念苗疆,
白素目的可達,自然加倍努力,所以用來看書的時間,不是太多,十二冊記述,斷斷續續,
也看了將近一個月。
  我先看完之後,心中有一個疑問,但沒有提出來,等白素也看完了,我見到她面有疑惑
之色,就問:「怎麼樣,有甚麼疑問?」
  白素再把最後兩冊翻了一下,又沉吟半晌,才道:「好像在這兩冊之中,少了一部分。

  這正是我感到疑惑之處,但由於十二冊記述,本來就長短不一,而且又沒有頁數,若是
當中少了一些,也無從查究起,所以我才沒有說甚麼––因為一提出來,唯一的嫌疑人就是
鐵天音,是他弄走了記述的一部分,他有甚麼道理要那麼做?
  這時,白素提了出來,我怦然心動:「是,記述是一個月接一個月下來的,近三十年的
事,重要的都記下來了,他們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幾乎每個月都有值得記述的事情––」
  白素接下去:「可是至少有九個月的時間是空白,沒有記述。」
  我點頭:「照說,這幾個月對老十二天官來說,很是重要,那是他們活動的最後幾個月
,再接下去,就是他們已進入藍家峒了。」
  我們兩個人的結論是:在老十二天官窮途末路,被軍隊追殺,逃到了苗疆,進入了藍家
峒之前,有幾個月,沒有活動記述下來。
  也可以假設,那時他們的環境,十分惡劣,所以無法進行記錄。
  可是,整整十二冊,分明都是他們劫後餘生,在藍家峒定居下來之後寫下來的,或許根
據草稿謄清,就算沒有草稿,十二個人回憶入峒前幾個月的事,摘要記述,也不是困難的事
,何至於一片空白?
  那麼,進一步的結論,就應該是:那一部記述,被抽走了。
  我和白素,仔細檢查最後兩冊的裝釘,用作裝釘的銀白色絲線,已經發黃。裝釘十分考
究,手工也精細。可能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個親手裝成的。
  如果要抽出其中幾頁,把絲線小心拆開,再小心重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是一項十
分困難的工作。
  因為絲線發黃,是由於日子久遠,氧化作用之故。
  絲線露在外面的部分,和被紙張掩遮的部分,氧化的程度不同。也就是說,把絲線小心
拆開來之後,絲線的顏色會不均勻,再裝釘,要使得和原來一樣,那是難以想像的事。
  白素立刻想到,可能是棄了舊絲線,完全改用另一批變了色的絲線,所以她把那兩冊,
和其他各冊來比較.卻又分不出絲毫差別。
  我和白素相視愕然,我們都沒有說出鐵天音的名字來,因為懷疑故人之子做了這種事,
不是很應該。
  我只是道:「我想不出任何人要這樣做的任何動機。」
  白素吸了一口氣:「記述中提及許多––三十年來,天官門用各種方法獲得的財寶,到
後來煙消雲散,半個字也未曾提起。」
  這一點,一早我就想到過,而在記述中看來,「天官門積聚的財貨之多,極令人震驚,
他們根本不知道錢財可以放進銀行,那就一定是覓地方藏了起來,何以會一點記述也沒有?
  莫非真是老土到了鐵天音為了圖謀「天官門」的藏寶,而把有關的記述弄走了。
  我想到這裏,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因為我覺得這樣的懷疑,不是很有道理。
  白素還在一冊又一冊地研究裝釘的部分,最後,她取起了第一冊,道:「我還要再看一
遍。」
  若是有空閒,這份記錄,確然值得一看再看,而且,記錄之中,很有牽涉到歷史上相當
重大的事件,其內幕之令人咋舌,很是不可思議,一些人和一些事,表面現象和真實的情形
,竟可以相去如此之遠。
  但我知道白素為了紅綾,忙得暈頭轉向,重看一遍,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了。
  所以我道:「你想發現甚麼,不妨告訴我,等我來翻看,我的時間比你多。」
  白素想了一想:「好,在最後一冊,發現有幾個月的空白,我想知道以前十一冊,是不
是也有同樣的情形,看第一遍時,沒有多加注意。」
  我笑道:「這容易,何必再看一遍,翻一遍就可以了。」
  我並不是偷懶,任何事,若是有簡便的方法可循,就沒有道理自找麻煩。況且這份記錄
的編年十分有秩序,何年何月何日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同時,我也知道白素的意思,若是以往那麼多年,並沒有缺上一大段日子的,那麼,最
後一冊有幾個月的空白,就大是可疑。
  若是以前,也有大段時間上的空白,那麼,最後一冊的空缺,也就不足為奇了。
  要做這項功夫,並不困難,我獨自在書房之中,大半天的時間就完成了。
  其間,紅綾進來幾次,我想再一次趁機告訴她看書的好處,可是她咧著嘴,搖頭道:「
書不好看,電視好看得多了。」
  原來白素提供了大量的錄影帶和影碟,內容包羅萬有,從各種記錄片,到整套的課程,
甚麼都有,對紅綾來說,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書本,而且她也循這條路徑,迅速地吸收著知識

  看來那是一條捷徑,要使她領略書本的好處,還需要一段時間。
  翻看完了前面的十一冊,發現第一次看的時候,由於被千變萬化、豐富無比的內容所吸
引,沒有注意到時序上的空白,其實,每一冊,皆有若干時日的空缺,自兩個月到六個月不
等,最後一冊,缺得最多。
  我把結果向白素說了,白素沉吟不語,我的結論是:「本來就是這樣的,在那段日子中
,可能根本沒有甚麼事發生,所以也沒有記錄。」
  白素望了我一眼:「到藍家峒之前的幾個月,他們的生命每分鐘都在極度的危險之中,
會沒有值得記述的事?」
  我沒有旁的設想,所以不置可否。
  白素忽然像是不經意地問:「鐵天音這幾天沒有聯絡,小寶倒是天天來。」
  我怔了一怔––自從發覺事有可疑以來。我們心中都十分明白,嫌疑最大的人就是鐵天
音。可是我們之間,卻從來也未曾把他的名字提出來過,那當然是我們都覺得,無緣無故去
懷疑他,是不應該的事。
  這時,白素突然問起了鐵天音,看來也和事情無關,但是她何以忽然會有此一問,自然
也心照不宣。
  我據實回答:「沒有,小寶不但天天來,還和紅綾相處得極好,他現在最大的困擾,是
溫媽媽一天迫他七十多次,叫他快點把未婚妻帶來給她看。」
  我把溫寶裕的近況說得詳細,那表示我不願討論鐵天音的事,也就是說,我認為「天官
門」的記錄,原來就是這樣子的,沒有問題。
  白素想了一會,道:「請他來一下,有幾句話,得向他交代一下。」
  我望向白素,看到她的神情異常堅決,我也只好點了點頭,答應了她的要求。
  要聯格鐵天音是很容易的事,他在電話中一口答應,並且道:「我正想來向你們辭行。

  反正就快見面,我也沒問他要到哪裏去,就把情形告訴白素,白素聽了之後,若有所思
。當天下午,鐵天音來到。一進門,就把一大瓶伏特加酒塞給紅綾,紅綾發出一下歡呼聲,
白素則大皺其眉––紅綾十分歡喜開門,一有鈴聲,她總搶著去開。那本來是老蔡的工作,
可是老蔡的行動,比她慢了一百倍也不止,如何搶得過她?不幾天,只要紅綾在家,老蔡對
於門鈴聲,也就充耳不聞了。
  鐵天音看到白素有不愉之色,忙道:「根據研究,這種酒最純正,不含其他任何雜質。

  我笑道:「是啊,可是含太多的酒精。」
  紅綾作了一個鬼臉,閃身走了開去––鐵天音不是第一次帶酒來給她了,而且還教了她
一個伏特加酒的喝法:把它放在冷藏庫中,使它變成濃稠的漿汁,再趁凍喝下去,紅綾也很
喜歡這種喝法。
  鐵天音不等我問,就道:「有一個月的假期,到德國去陪父親。」
  我十分感慨:「上次和令尊久別重逢,可是不到半天,就趕著回來,人生真是難料。」

  鐵天音道:「是啊,所以總多抽點時間去陪他,雖然沒有甚麼話題,也是好的,也虧得
他不是很喜歡說往事,不然,老人家想當年起來,也夠受的。」
  我搖頭:「令尊一生如此多姿多采,聽他講往事,如何會悶?」
  鐵天音含蓄地笑了一下,望向我們。白素道:「我們也看了天官門的記述。」
  鐵天音伸了伸舌頭:「很駭人,是不是?」
  白素道:「是,這部記述,你比我們早看,若是我們早知道內容牽涉到那麼多人和事,
牽涉到那麼多歷史的隱秘,也許不會給你看,因為有些事,還沒有到可以傳出去的時候,要
是傳出去了,我們就有負十二天官所託了。」
  白素這一番話,說得極其認真,她的話當然有理,但是我怕鐵天音聽了會臉上掛不住,
所以連向她使了幾個眼色,白素卻視而不見。
  鐵天音聽得很認真,他很誠懇地道:「是,我明白,我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白素道:「令尊那裏,也最好不說。」
  我不禁皺眉––白素這話,未免不近人情了。人家父子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怎可以加
以干涉?
  鐵天音的反應,也很不以為然,他揚了揚眉,變換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卻沒有出聲。
  有那麼幾秒的時間,由於白素的話,氣氛變得相當尷尬。
  還是由白素來打破沉寂,她道:「有許多事件,令尊可能就算不直接參與,也曾間接有
關連。一些歷史事件中的人物,都是和令尊同時代叱吒風雲的人,他如今隱居。過著平靜的
生活,這些事再提起來,陡然令得他再回到往昔的光陰之中,惹來傷感,那又何苦。」
  鐵天音靜靜聽完,這才道:「是,說得是,不必再惹他想起往事。」
  我這才知道了白素的用意,也道:「不愉快的往事,若是一再想起,是很痛苦的事。」

  鐵天音點了點頭,他道:「我本來,只當天官門的記述,全是些江湖恩怨,可以當小說
看,也不知道內容竟然如此豐富。」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鐵天音的這番話,倒是「此地無銀二百兩」了––
他對「天官門」的事有興趣,必有原因,他不說,我們也不會問。他卻拿甚麼「當看小說」
來搪塞,那真是太過分了。
  不過當下也沒有向他多問甚麼,問了他就在晚上啟程,請他代問候少年時就相識的老朋
友,等等,直到他告辭離去,白素又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當晚,臨睡之前,她仍然若有所思,我伸手在她的眉心撫摸了一下,白素道:「鐵天音
這個人,真叫人看不透,大有古怪。」
  我揚眉:「要把一個人看透,談何容易,而且,何必把一個人看透呢?」
  白素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因為他欺騙我們。」
  我呆了一呆,作了一個請她舉例的手勢,白素沉聲道:「我託小郭去查了一下,不錯,
他訂了到德國去的機票,起飛的時間和他告訴我們的一樣,但是他並不打算去看他父親,他
在德國轉機,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芬蘭。」
  我聽得瞠目結舌––不單是由於鐵天音的行蹤古怪,更由於白素對鐵天音的起疑,竟到
了這等程度,竟不惜大動干戈,去作調查。
  我望定了白素,至少有一分鐘之久,說不出話來,白素也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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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分鐘之後,我表示了不滿:「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間,這樣的指責,已經是
嚴重之極了,話一出口,雖然那是我的感覺,但我也後悔不該說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卻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淡然道:「或許是,我太多事了。」
  白素沒有生氣,我自然也不再說下去,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們並不再接觸到這個話題,
我心中總覺得有些東西梗著,知道白素也是,盤算著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白素不在身邊,我不禁笑了起來,知道她又去看紅綾了––自從紅綾回來之
後,我們並不關房門,紅綾的房間也一樣,又調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個轉身,就可以看到
睡在吊床上的女兒。
  常言道「見過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們失去過女兒一次,
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雖然我們知道,如今紅綾力大無窮,行動敏捷,就算她外婆親臨,也
難以把她帶走,但總是小心一點的好。
  就算是這樣,白素若是半夜醒了,還是會起身去看紅綾,所以這時,我以為她又在紅綾
的房間之中。可是,我一個翻身,看到紅綾穩穩地睡著,卻不見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彈身而起,到了紅綾的房間,看了一看,又推開了書房的門,同時望向樓
梯下的廳堂。不到三秒鐘,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裏。
  她到哪裏去了?雖然我們之間,對對方的行動,幾乎絕不干涉,但是都盡可能讓對方知
道行蹤,上天入地,總有個去向,像如今那樣,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蹤何處的情
形,確屬罕見。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紅綾的吊床之前,站了一會,紅綾睡得極沉,我忽然想
到,像她那樣環境長大的,不知道是不是會做夢。明天倒要和她討論一下,趁機又可以灌輸
許多知識給她。
  回到床上,半坐著,慢慢喝酒,思索著白素到何處去了。
  作了幾個設想,都不得要領。大約過了半小時,聽得有開門的聲音,白素回來了。
  白素走上來,穿著運動裝,先到紅綾的吊床前站了一會,摸了摸她的頭髮,這才走向我
。我只是望著她,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說她去調查鐵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麼意思了,一口還未曾嚥下去的酒,幾乎沒有嗆出口來。我坐直了身
子,望著她,疾聲問:「你––你––找到了甚麼?」
  這句問話,乍一聽無頭無腦,但實際上,是我迅速轉念,已有了推理的結果––白素說
她又是「多事」,那麼必然和鐵天音有關,鐵天音傍晚已啟程到德國去,白素半夜有行動,
那是到鐵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揚眉:「甚麼也沒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氣,握住了她的雙手:「那表示不必懷疑他了,是不是?」
  白素卻道:「正因為甚麼都沒有,太乾淨了,所以更值得懷疑。」
  我本來想說「這不是『欲加之罪』嗎?」但是一轉念之間,心想何必把氣氛弄得那麼僵
,不妨輕鬆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話,使我想起妻子懷疑丈夫的笑話––丈夫衣服上
沒有沾著女人的頭髮,她就說丈夫連光頭的女人都要。」
  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懷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
  我知道白素一直鍥而不捨地在進行這件事,她又不是閒得沒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原因
,所以我心平氣和:「你有甚麼理由懷疑他?」
  白素一揚眉:「我們曾討論過,要裝釘的絲線拆下來,再還原,是不可能的事。」
  我點頭:「是,難極了,無法照原樣。」
  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冊之中,都撕幾頁下來呢?線裝書冊,要撕下幾頁來,不露痕跡
,並不困難。」
  我也想到這一點,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樣做,絲線就會變得鬆––由於原來的裝釘功
夫十分緊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頁,也會察覺。」
  白素道:「是,但是要令絲線收縮,可以有十多種方法,最簡單的是噴上適量的水,就
算是自然乾了,也必然會有『縮水』的現象發生––」
  白素講到這裏,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發現了甚麼?」
  白素沉聲道:「絲線上沾著硫酸鉀和硫酸鋁的含水複鹽。」
  那是一個聽來很複雜的化學名詞,如果用化學式來表示,更是複雜得可以,它含有二十
二個結晶水。但實際上,那是一種很普通的東西,它有一個極尋常的名字:明礬。
  明礬有收斂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塗濕絲線,再等它乾了,絲線就會比濕水縮
得更多,就算每一冊被撕走了十頁八頁,在裝訂上看來,仍然可以是緊密無比,沒有破綻。
  一時之間,我瞪大了眼,說不出話來。白素又道:「現代的分析化驗法,可以使許多原
來天衣無縫的行為無所遁形,沾在絲線纖維上的明礬,是最近才沾上去的––你想要看正式
的化驗報告?」
  對白素那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我呆了好一會才有回答,聲音疲倦之極:「不必了。」
  我把空酒杯遞向白素,白素接了過去,不一會,就滿滿斟了一杯酒回來,我大大喝了一
口。
  酒並不能使我心情舒暢,我不知道鐵天音為甚麼要這樣做,但是他竟然如此處心積慮來
欺騙我們,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縝密,在做了這些事之後,他的神態是那麼若無其事,而我一
直把他當作故人之子,坦誠相對,這一切全都加起來,猶如一塊大石,向我當頭砸將下來一
樣,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這是最保險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資料,只是十二冊中其中的一冊,
但是為了掩飾他的行為,他在每一冊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頁––有一個深謀遠慮的兇手,先
假裝有殺人狂行兇,殺了幾個不相干的人,然後再用同樣手法殺死他的仇人,使人不懷疑他
,就是這樣的手法。」
  我放下酒杯,臉色一定很是難看:「我去找他,他到芬蘭去了?我去找他。」
  白素沉聲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蘭之後,他可以轉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兒找他去
?」
  我悶哼一聲:「我去找老鐵。小鐵的行蹤再詭秘,行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去了
聯絡。」
  白素沉吟不語,顯然他覺得我這個辦法可行。她想了好一會,才道:「那可能要花不少
時間,而且,他這樣心思縝密,只怕也早想到了這一點,在他老父那裏,下了預防功夫,父
子之情總比你們朋友之情親,你就徒勞無功了。」
  我大聲道:「我信得過鐵蛋,他不會為了父子之情而出賣朋友。」
  白素嗔道:「你叫甚麼,小心吵醒了女兒。」
  我連忙壓低了聲音:「我知道鐵蛋,他光明磊落,是個好漢子,絕不會同意小鐵的這種
行為。」
  白素嘆了一聲:「值得花那麼多時間嗎?紅綾才回到我們的身邊,你又要遠行。」
  一提起紅綾,我倒真有點不捨得和地分開。雖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個人完全可以應付
。不過我想了一想,還是道:「我非去不可––小鐵用這種手段行事,那是不正當行為的開
端,我不是要追究甚麼,而是必須盡我責任去告訴他:這種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必然有
一次,會闖出大禍來,我要他及時「剎車」,他是鐵蛋的孩子,我不能坐視他走歪路。」
  白素望著我,略有嘲笑之意––那自然是因為我很少有這樣「正氣凜然」的情形之故。

  我用力一揮手:「好,我承認,我也想弄明白他為甚麼要那麼做,想弄明白他和天官門
之間,有甚麼關連。」
  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進行––要你老在家裏看孩子,悶也把你悶死了。」
  我笑:「看其他的孩子會悶,看紅綾,只會累,絕不會悶。」
  白素想著我說的是實情,也笑了起來。
  我們又討論了一下,小鐵––鐵天音有沒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門」的資料?
  結論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溫寶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記述之中,知道了「天官門
」,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資料,誰知我恰好有天官門的記錄,所以那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
––這一點,從他當時大喜若狂的神態之中,可以得到證實。
  但是,我們認為,他想知「天官門」的資料,卻是早已有了這個念頭的。
  問題是,我無法設想早半個世紀橫行江湖的一個神秘幫會,和一個年輕受現代化教育的
醫生之間,會有甚麼聯繫可言。
  第二天,紅綾和我在地球儀之前,我告訴她,我要到德國去,轉動地球儀,對她說德國
在甚麼地方。她雖然用心聽著,但是顯然不能接受,當她第一次見到地球儀,我向她解釋地
球的時候,她就一面搖頭一面道:「那麼多屋子,那麼多人,全在一個大球上?」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時,她還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帶她升上太空,讓她在升空
的過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許多在地球活動的外星人,都有這種起碼的能力,在適當
的時候,紅綾就可以有機會作太空遨遊。
  白素帶著她來機場送行,溫寶裕也來了,我對他道:「你這個未來的表姨丈,多點照顧
紅綾。」
  溫寶裕十分正經地答應:「是,我和胡說講好了,紅綾可以到博物館去吸收知識。」
  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極,你自己沒有空,可以多發動些朋友陪紅綾不必
向他們說紅綾的出身,只說是––」
  我還未曾想出適當的藉口,溫寶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衛斯理,女兒的來龍去脈
,早已人人皆知,怎麼能掩飾。」
  我也不禁失笑,但還是警告:「要你們那幫朋友不要取笑紅綾,不然,可能招致嚴重後
果。」
  我知道溫寶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會,天南地北,無所不
談。小寶神通廣大,常請到一些人物去參加,原振俠醫生,甚至年輕人和他的黑紗公主這樣
的傳奇人物,都請到過,我也曾在這樣的聚會中出現過。
  這些青年人,大都熱情得很,紅綾能和他們相處,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須有告誡。

  溫寶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會有無聊的行為,大家都會把紅綾當自
己的妹妹一樣。」
  白素聽溫寶裕那麼說,也很高興。
  我趁機向白素道:「孩子長大了,總要離開父母的。」
  紅綾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她搭腔:「我長大了,我不離開––父母。」
  她說得十分認真,白素歡喜無限。
  臨上機,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隨時聯絡,一有消息,就可以告訴你
。」
  溫寶裕這才知道我有目的遠行,他才現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頭:「回來再告
訴你。」
  溫寶裕神情懊喪,因為他竟然沒有早發覺我又有奇遇。
  上了機之後,我一直在作種種設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環無法解得開,其餘的自然也都成
了謎。
  那最主要的一環是:鐵天音和天官門之間,有著甚麼樣的關係。
  到了目的地,在那個恬靜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鄉村之中,又見到了鐵蛋時,鐵蛋正在用剪
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黃蟬花,艷黃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奪目。他見到了我,感到意外,在我和
他打了招呼之後,他呆望了我半晌,一開口就道:「你不是來找我敘舊的。」
  少年時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後認識的朋友不一樣,那時,對於自己的本性,完全
不懂得掩飾,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猶如兩個人長期赤裸相對,對方的身體是甚麼樣的,無
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歲定八十,很難有大幅度的改變,行為由性格來決定,了解對方的性格
,自然也可以把對方的行為,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我和鐵蛋雖然分開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徑,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時卻是交情深厚,而
且一起有過出生入死的經歷,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深交,這種交情,在一般少年人之間極其
罕見,所以也格外深刻,雙方相知極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萬里前來,另有目的。
  他這一問,倒叫我猶豫了一下。當然,我先大聲回答了「是」,然後,默然無言。
  我懷疑他的兒子有不正當的行為,常言道「疏不間親」,何況我的懷疑,還沒有可以說
服他的確鑿證據,我是想在他那裏知道小鐵的行蹤,這種企圖,也不是很光明正大,真不知
如何開口才好。
  鐵蛋等了我一兩分鐘,才道:「我們不但都長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時候說
過的一些話,做過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數。」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經歷過了一次巨大的劫難之後,死裏逃生,兩人在一條小
河邊上,撮土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隻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碗河水,
兩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時盟誓,結為兄弟,誓要作為人世間友情的表
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勝慨,至今想起來,仍然令人全身發熱。
  鐵蛋自然是見我神情猶豫,所以不高興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數。我「哈哈」
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為難之處。阿蛋,我問你,你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環境又那
麼差,家眷是怎麼處置的?」
  鐵蛋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但他既然認定了我是朋友,也必然
會回答––他是那樣的一個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敵人。
  與他為敵,那是惡夢的開始,多少擁兵十萬的敵軍將領,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對朋友
的無比忠誠和對敵人的無比兇狠,是兩個極端,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性格最極端的一個
,他能從顯赫的大將軍,一下子離開了榮華富貴,在這小鄉村中釣魚剪花,自然也是他這種
極端性格的表現。
  當下鐵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怔呆,然後,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後三年,沒有孩子,她是軍中的護士,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
,死在我的懷中。」
  他越是說來若無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內心深處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後悔,不該把
他的往事又搬出來,那對一個退隱了,想把過去全都忘記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雙手亂搖,心裏一急,連叫他不必說了也講不出口。鐵蛋
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強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別理我,
我會把一切告訴你,有半點保留的,我長四隻腳一條尾。」
  那正是他少年時期的口頭禪,聽了之後,更令我慚愧無比,我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
打了一下:「對不起,老朋友。事情是這樣,天音有一些行為,不是很正當,我想不出是甚
麼原因,又不想他再發展下去,所以想來和你詳談一下。」
  雖然說鐵蛋已萬念俱灰,隱居以度餘生,但是對自己的兒子,當然還是關切的,所以一
聽之下,他也不禁動容,陡然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斬釘斷鐵地道:「他做了甚麼?該打該殺
,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處理,只要是該死,殺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疊聲道:「哪有那麼嚴重,你想到哪裏去了?」
  鐵蛋盯著我,目光如炬,雖然他坐在輪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樣神威凜凜,他道:
「該怎麼就怎麼,別因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樣。」
  我頓足:「真是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沒
甚麼大不了。」因為我深信鐵蛋講的是真心話,所以我才一再聲明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確然,也沒有甚麼大不了,這時,我甚至後悔自己太多事了。
  鐵蛋不再出聲,只是望著我。我道:「我從苗疆回來,在苗疆發生了許多事,都意想不
到,天音來看我,想知道天官門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說來,口氣平和,盡量表現出沒有甚麼大事,鐵蛋凝神聽著。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說到「天官門十二天官」,鐵蛋陡然全
身震動,雙臂舉起,發出了一下古怪莫名、聽來令人悚然的怪叫聲,身子突然向後一仰,竟
連人帶輪椅,一起仰跌。
  鐵蛋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實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剎那之間,我也發出了一下怪叫聲,
站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濺了一地。
  就算是一個健康的人,要連人帶椅一起仰翻容易,要連人帶輪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極大
的力道才行,何況鐵蛋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由此可知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所受的震撼,
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鐵蛋有這樣的反應,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來,我想了解小鐵長大的環境,想從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幫會,和江湖人物有過瓜葛糾
纏。
  這時,我明白了,和天官門有關係的,不是小鐵,是老鐵。
  小鐵一定是從老鐵那裏,知道了天官門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對之有興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見了鐵蛋之後,一杯酒還沒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轉直下,出現了這樣的局
面。
  一時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看到鐵蛋在地上掙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來,一腳
踢正了輪椅,再把他扶坐在輪椅上,鐵蛋的臉色生青,額上青筋暴綻,大口大口呼氣。
  我忙把酒瓶遞過去,他接過了酒瓶,一張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亂響,可是忘了去
喝酒,可知他這時,情緒的激動,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動的能力。
  我走過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頭,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開始,他也
不懂得下嚥,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來,他的喉結移動了一下,「嘓嘟」一聲,吞下了一
大口酒。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鐵大將軍,竟然在這種情形之下被人迫酒,敗在
他手下的敗軍之將若是看到了,只怕會買塊豆腐去撞死。
  他連喝了三口酒,還咬著瓶口不肯鬆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聲喝:「不管甚麼事,
已過去了那麼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還要伸指在他頰邊的「玉白穴」上輕彈了一下,令他鬆開了口,才能使瓶
口脫離了他的口部,當真狼狽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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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4 11:55: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酒瓶離口,鐵蛋可以講話了,他說的那一連串話,不但聲音怪異,而且語不成句,實在
聽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們了。他們不肯放過我,到底找到了,他們倒還在?哈哈,
怎麼躲都躲不過去?他奶奶的,好,來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奶奶的–
–」
  鐵蛋口說「老子不怕」,但身子劇烈發抖,也不知是怕還是激動。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習慣了的罵人話。
  這一番話,我聽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來,氣息急促之極。
  我忙道:「你和天官門有過節?」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仍然不明白,鐵蛋二十出頭,就成了名將,一直在軍隊之中,很難
想像他如何會和天官門發生關係。
  我這樣一問,他又是一聲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體內,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
齒:「過節,我要他們死,他們要我死,這算不算是過節?」
  我更是吃驚,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太意外了。
  面對這樣的意外,我也無法可施,只有任由鐵蛋自己去發揮,我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鐵蛋大口喘氣,又喝:「拿酒來。」
  傳說之中,鐵大將軍每次在發動大攻擊之前,都會有這樣的一聲呼喝,他的部下在回憶
錄中提到他,常有「將軍喝得雙眼通紅」、「酒令他雙眼如同冒火」那樣的形容詞。
  這時,他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這一下呼喝,還是神威凜凜,依稀可見他當年,喝乾了
酒,把碗一摔,一揮手,衝鋒號嘟嘟響起,千軍萬馬,一起向敵軍掩殺過去的氣概,叫人神
往。
  我忙把酒給他,他又喝了好幾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厲害––畢竟他大逞雄
風的時代已過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輪椅上的一個瘦弱漢子。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出了一句話來,令我驚詫不已

  他說的是:「我曾當過俘虜,被俘虜過。」
  一聽得他忽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於一下子
跳了起來。同時,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並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我太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了。
  這句話不但嚴重,而且極度不可思議。
  雖然現在,鐵蛋已經做到與世隔絕,甚麼樣的事,都與他無關了,但是他曾是軍人,對
於軍人的榮譽,不可能也拋開不理。
  而曾當過俘虜,是軍人的奇恥大辱,是軍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記錄,是見了人會抬不
起頭來的污點。
  或許,我應該寫得詳細一點––有些軍隊,對於軍人被俘,並不認為怎麼嚴重。戰俘歸
隊時,還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可是鐵蛋投身的那個軍隊,卻大不相同。那個軍隊,百分之百
,是政治的工具,在殘酷的鬥爭之中,一旦成了俘虜,而沒有壯烈犧牲,那首先就是一種不
夠英勇、不夠忠貞的行為,已經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後,是否曾出賣了戰友,也就成了無窮無盡的懷疑的根據,決計不能再得
到信任,從軍生命,也從此結束,非但不能再當軍人,而且還要在自己人的陣營之中,抬不
起頭來,過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敵人折磨,可怕萬倍。
  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鐵蛋不是藉藉無名之人,他的事跡,到處傳誦,是近代歷史的一
部分,所以,在他的軍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為俘虜,那絕不可能隱瞞不為人知。我就絕
不知道他當過俘虜,只知道和他對敵的許多將領,成為他的俘虜。
  所以,這時我不可能有甚麼反應,只能盡量裝出平淡,那和他畢生榮譽有關,對他來說
,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榮譽和生命之間,任擇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鐘也不會考慮,必
然選擇光榮的死亡,不會選擇屈辱的生存。
  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這樣性格的人,怎麼可能會成為俘虜呢?
  那簡直難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鐵蛋在說了這句石破天驚的話之後,有
好半晌沒有出聲,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說,我自然也不好問,所以,在兩人之間,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的時候,對這個題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說明。
  在記述這個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鄭重地考慮過,也和白素作過討論。
  主要的原因是,這個故事涉及許多近代的歷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
秘性,變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說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鐵蛋所在的那個軍隊」這
樣說法,又太隱晦,比較難以明白。
  而且,故事發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個真正的大秘密,極其驚人,又不能太直接,
也不能太晦澀難明,相當困難。
  考慮再三,還是採用了隱蔽的方法––「將真事隱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過(真偉大
),那樣做,有一個好處,隱隱約約,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開門見山就把大
秘密說了出來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緊,因為故事發展的過程,也已經夠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應該有看不懂的情形發生,除非年紀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獲知這個大秘密,是衛斯理奇異經歷之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而且,
事情和任何外星人無關,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說一句更題外的話:衛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稱為「科學幻想」,其實,「科學」一詞可
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學和幻想之間,其實很難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於四,不能有任何幻想會變成三
或五。
  閒話說過,卻說當時,我和鐵蛋之間的沉默,足足維持了十分鐘之久。
  在這十分鐘內,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為了打發沉默的尷尬,仰著頭,把
瓶口對準了嘴,讓空瓶中剩餘的酒,一滴一滴,落進口中。
  (一般來說,「空瓶」之中,還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鐵蛋,他乾笑了一聲,問:「你沒聽說過我曾被俘過吧?」
  我搖頭:「沒聽說過––是甚麼時候的事?」
  我問得十分小心––甚麼時候的事,這一點相當重要。
  鐵蛋是在少年時期就從軍的,他當然不是一參加軍隊就當將軍的,少年當兵,若是在那
個時候被敵軍俘虜,也就不那麼嚴重了。
  雖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時會成為俘虜,因為他的性子極烈,寧折不曲,自小已然。
  (鐵蛋小時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記述在最近整理出來的《少年衛斯理》故事之中。)
  鐵蛋搖了搖頭,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將軍之後。」
  我又怔了一怔,接著,「哈哈」一笑:「你在開玩笑了,哪有這回事。」
  我這樣說,是自然而然的反應。因為別說他在官拜大將軍之後,就算他官拜小將軍之後
,也只聽說他不斷打勝仗,連敗仗都未曾打過,如何會成為俘虜?
  鐵蛋似乎在臉上抹了一下,沒有立時說話。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來,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更說不出話來。我想到的是
,鐵蛋所在的軍隊,在南征北討,打敗了所有的敵人,再也沒有敵人可打之後,發生了極可
怕的事––他們開始自己打自己。
  說起來很難想像,但是他們確然開始自己打自己。本來是血肉相連,並肩作戰的戰友,
變成了血肉橫飛,你要我人頭落地,我要你粉身碎骨的敵人。
  這種行為,甚至不會在低等生物之間發生,可是卻在人類之中產生。
  無敵的大將軍,就在自己打自己的過程之中,一個一個倒下去,不死在敵人之手,卻死
在自己人的手中,而且死得冤屈無比,受盡侮辱,慘不堪言。
  鐵蛋自然也不能避免這個自己啃啖自己的可怕漩渦,在那個瘋狂的漩渦之中,他能夠倖
存,沒有死於饑餓或毒打,只是要靠輪椅生活,已經是大吉之事了,他畢竟是一個生還者。
  他既然不是在少年從軍時被俘,那麼,是不是在那個瘋狂的漩渦之中,成為俘虜的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似乎和軍人的榮譽,並不發生關係。因為那瘋狂的漩渦,把一切是
非全都顛倒了,哪裏還有甚麼正常的道理可言?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揚了揚眉。鐵蛋搖頭:「當然不是你所想的。」
  他這樣說了之後,伸手自我處,取過了空酒瓶來,向上拋了一拋,當酒瓶落下來時,他
鬆手一合,「拍」地一聲,把酒瓶拍得粉碎,碎片迸散開來,灑在他的身上,和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有極好的武術根柢,所以也不以為奇––那種酒瓶的玻璃,質地堅固,用
普通力量摔向硬地,不能令它碎裂,所以,他這一拍的力道,還是驚人,這樣的力道,若是
使一招「雙雷貫耳」,拍向人的雙耳,這個人毫無疑問,不死也受重傷。
  他拍碎了瓶子,又拍了拍手,才道:「我當俘虜的事,連我自己在內,只有十三個人知
道。
  我心中一動––連他在內,只有十三個人知道,那就是說,除了他之外,就另外只有十
二個人知道了?
  「十二」是一個普通的數字,但這時,令我震動。
  十二天官?
  一時之間,我思潮洶湧,想起了許多事來。鐵大將軍的最後軍事任務,並不是兩軍對陣
的陣地決戰,而是很特殊的一場殲滅戰。
  那時,戰場上的大局已定,但是還有許多擁有武器的人,包括了不肯投降屈服的敗兵敗
將,江湖上的幫會人物,黑道硬漢,少數民族的私人軍隊,流離失所的悍民,等等種種,那
一大批人有的由於性格強悍,不肯歸化。有的由於知道自己的種種行為,絕對無法和鐵將軍
的軍事力量建立起來的強大勢力共存。
  所以,這些人或各自為政,或由零星的聚合起來,他們選擇了窮山惡水的地理環境,和
強大的、新形成的勢力相抗。
  不要問對或錯(各有立場,也就根本沒有對或錯),這一大批人之中,或許有許多是殺
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也或許有的是人中之滓渣,但是他們那種明知大勢已去,在明知不可
為的情形之下,還堅持對抗,不肯屈服的行為,總是極度的悲壯。
  那是一大批悲劇人物,他們注定必然失敗,而他們把自己的命運,安排在必然失敗的反
抗上,而不願意屈辱偷生。
  在大時代的變遷之中,那些人的命運,只好算是一個小插曲,總數幾十萬人的慘烈死亡
,根本不算甚麼,而且這段事,即使發生在近代,也沒有甚麼人注意的了。
  我和這件事,可以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但白老大卻略有關連。
  白老大身為七幫八會大龍頭,和江湖漢子有密切的聯繫,當鐵大將軍受命,率領軍隊進
行這場殲滅戰,戰況慘烈無比時,曾有人想託白老大去見鐵將軍,希望有一個一線生機的機
會,但後來沒有成事。
  我之所以想起了這場殲滅戰,是因為老十二天官,被軍隊追剿,躲進了藍家峒之中,正
是發生在那時的事。
  所以,一想到鐵大將軍曾成為俘虜的事,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十二個人知道,我也立時
想到了十二天官。
  十二天官憑他們各自本身超卓的武藝,再加上十二個人行動一致,始終一條心,所以才
能在千軍萬馬的追剿之中逃出來,才能在嚴酷之極,格殺勿論的如山軍令之下,得保餘生。
  至於其餘的人,能有生還的,絕無僅有,只有一些屬於「美麗的傳說」,例如說有一雙
男女,堅決不屈,還在深山野嶺之中,和軍隊在打游擊之類。
  白老大有一個時期,曾經企圖聯絡一些倖存者,但是幾經努力,也未曾成功,也就只好
當是完全沒有人能夠倖存了。
  那一段歷史,鐵蛋身為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人,自然再清楚不過。但是,他身為軍隊的
統率,如何會成為俘虜的?縱使十二天官各懷絕技,鐵蛋本身也不是弱者,怎麼會成為他們
的俘虜?
  我思緒雜亂,一剎那之間,想到了許多,主要的是,我對於這段嚴酷之極的鬥爭,所知
不多,是以不免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鐵蛋轉動著輪椅,團團轉了十來下,可知他這時,心情也很是激動。
  我一伸手,按住了輪椅,不讓他再轉,望著他,一字十頓地道:「十二天官?」
  鐵蛋陡然一咬牙,竟然發出了一陣「格格」的聲響,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恨意––軍人被
俘,尤其是像他那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軍,竟然成了俘虜,這自然是一生之中最
大的恨事。他咬牙切齒,脖子像是有點僵硬,可是結果,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嗯」地吸了一口氣––他雖然已回答了我這個問題,但是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十二天官和軍隊,在那個時期,完全處於敵對地位,絕無妥協的餘地。軍隊所奉的最高
命令是「全數殲滅」。在這樣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若是抓到了鐵大將軍,應該沒有把這件事
秘密處理之理。
  雖然,在那時的情勢下,就算把鐵大將軍公開問吊,也挽救不了被殲滅的命運。但根據
常理來說,那應該是異常的勝利,一定要公開宣揚,提高士氣,就算終於難免一死,也死得
痛快––這正是那些人所追求的生命終極,豈會輕易放過機會?
  但是這樣的大事,卻終於成了秘密,這其中,自然有不少曲折在––我既然對情況所知
不多,自然也難以作出任何解釋。鐵蛋忽然之間,改變了話題,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
摸著,問我:「有一個人,叫雷九天,你聽說過?」
  我怔了一怔:「雷動九天雷九天?」
  鐵蛋點了點頭,我道:「沒見過,可是聽說過這個人,武藝超群,闖蕩江湖,大江南北
,都極有名堂,聽說他在九十歲之後,宣布退出江湖,再不問人間是非恩怨,已經退隱了。

  鐵蛋「嗯」了一聲,對我的話,像是感到滿意。他所提到的那個雷九天,是一個極度傳
奇的人物,在江湖上名頭響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的根本可能和他無關,但是由於他
太出名,所以也就算在他的頭上了。
  一個雷九天,一個白老大,雷動九天在南,白大龍頭在北,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可是奇
怪得很,這兩大武學高手,竟然未曾謀過面。
  曾有不少好事之徒,力謀拉攏他們相會,可是兩人心中,雖然全對對方十分敬佩,但也
有一定程度的忌憚,所以有意迴避,一直未曾見過。白老大和我也只是約略提過雷九天這個
人,我知道這個人的許多事,也不是白老大告訴我的––反正江湖人物的事,人人傳誦,在
許多場合之下,都會有人提起。
  (很巧合的是,在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我竟然立刻在原振俠醫生處,得知了有關雷動
九天雷九天的事,得知他在一種慘烈無比的情形之下,和一股被稱為「宇宙殺手」的邪惡力
量,同歸於盡。聽原振俠講述經過,聽得人熱血沸騰,感慨不已。)
  當時,我不知道何以鐵蛋說著他曾被俘的事,忽然會提起雷九天來。
  鐵蛋吸了一口氣:「那次軍事任務,所要面對的,不是敵人的正規軍,而只是一大堆亂
七八糟––難以分類的人間––」
  我不等他講完,就霍然舉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因為我知道他接下去,多半會使用「滓渣」之類的形容詞,而我絕不會同意他的說法。

  他由於他的立場,必然輕視敵人,但我不是軍人,所以傾向不屈服的豪俠漢子,自然和
他不同,為了避免爭吵,還是別讓他說出口的好。
  鐵蛋笑了一下,改了口:「是一批江湖漢子,所以上頭派了一個很特別的小組,擔任顧
問,雷九天就是這個小組的組長––。」
  我揚了揚眉––雷九天的歷史中,有過這樣的一段,也是我不知道的。
  (後來,我更在原振俠醫生處,得知雷九天確然曾和政權合作,他曾擔任情報機構,對
高級情報人員的武術訓練教頭,教出了不少身負絕技的情報人員。)
  我仍然沒有說甚麼,等他講下去。
  鐵蛋苦笑:「他一到,就向我提出,我必須有特別保護,以免被敵人有可趁之機。」
  鐵蛋又重重撫摸了一下臉,忽然感慨了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說來,就像是昨
天才發生的一樣。」
  各位,我在前面說過,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採取的是「將真事隱去」的方式,所以
,下筆比較曲折。也可以,在時間上,看來好像不是很吻合,有點錯亂,那自然也是故意的

  反正故事的內容才重要,時間、地點,都只不過是一個背景。背景,就算只是一幅白布
,台上演的是好戲,一樣仍然是好戲。不然,就算背景花團錦簇,氣象萬千,都不能使壞戲
變成好戲。
  對鐵蛋來說,把那時的事,當成就像「昨天一樣」,自然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覺,事實上
,這些年來,鐵蛋的經歷之豐富,驚濤駭浪,一個接一個,要不然,他也不會從一個叱吒風
雲的大將軍,變成坐著輪椅,在萊茵河畔剪花度日的閒人了。
  好了,鐵大將軍說是像昨天一樣,就當作是在昨天好了。那時,追剿行動雖然才開始,
但鐵將軍的作風,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他的指揮部,也設在深山之中,在一個山頭之上。
  那山頭上有一個村落,本來也只有十來戶人家,貧窮之至,這時,村民早已不知何往,
在兵荒馬亂之中,也根本沒有人理會。
  空著的房屋之中,有兩三間還沒有倒塌的,就成了鐵大將軍的指揮部。
  鐵將軍也知道這次任務很容易完成––那實際上不是一個軍事任務,只是一個殺戮任務
。要對付的敵人,只是一群負隅頑抗的人,絕無勝利的希望,問題只在於頑抗的時間長短和
過程的血腥深淺。
  所以鐵將軍並不很緊張,甚至對這個任務,有點不滿,可是這個任務,卻是最高領導人
親自交下來的。最高領導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鐵大將軍也覺得無尚的光榮

  在接受命令時,最高領導單獨接見,簡單地交待了一下任務之後,有一番話,又像是在
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鐵蛋下訓詞,鐵蛋聽得十分用心,那時正是清晨時分,最高領導是出
了名的徹夜不寐,鐵將軍也精神抖擻,可是那番話,他卻不是很聽得明白,而且,事後一再
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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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本來,鐵大將軍聽不懂最高指示,可以當面請示。可是最高領導在說了那番話之後,卻
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問,更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鐵蛋本已張開了口,但一聽到了那麼古怪的指示,卻立刻把要問的話縮回了口。
  最高領袖說的是甚麼呢?對聽慣了最高指示的鐵蛋來說,這一番指示,簡直怪不可言,
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對任何人都不能說起。
  (即使在許多年之後,鐵蛋向我說起當日的經過,仍然一再遲疑,才下定了決心說出來
的,這個經過,他秘密的隱藏了那麼多年,雖然隨著時間的過去,許多秘密也早已不是秘密
了。)
  領袖一向有「鬼神莫測之機」,所以他一開始說的話,也很是「玄妙」。
  他無頭無腦地問:「你觀察過煮豬肉湯沒有?」
  聽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將軍,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領是不是在考察我對部下
的生活是不是關心?部隊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領日理萬機,他的權力是軍隊建立起來的,自
然會有這樣的關心。
  所以鐵蛋的回答是:「報告領袖,現在部隊的伙食極好,和以前的困難時期,大不相同
。」
  領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揮手––領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鐵蛋雖然是「大將軍」
,但是個子並不高,而且相當精瘦。
  領袖在揮了揮手之後,雙手比了一個大圓圈:「在一口大鍋中煮豬肉湯,你觀察過沒有
?有很多時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觀察出很深的道理來。」
  鐵蛋對領袖有著無可懷疑的崇拜,所以單是那幾句話已令得他肅然起敬,覺得領袖真是
偉大,哲理豐富,是天生的英明領袖。
  可是鐵蛋卻確實沒有觀察過用大口鍋煮豬肉湯,想來領袖一定是常常觀察的。所以他覺
得自己很慚愧,紅了紅臉:「沒有,請領袖指導。」領袖來回踱步,一面踱,一面道:「煮
豬肉湯的時候,水滾了之後,不論事先把豬肉洗得多麼乾淨,總會有一點渣滓煮出來,慢慢
地浮上水面來,會集在鍋的中間。」
  鐵蛋聽得十分用心,雖然直到那時為止,他一點也不明白領袖表達甚麼。
  領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多少也有一點油水,可以有一些利
用價值,所以也必須團結、教育、分化、拉攏、改造、爭取。」
  鐵蛋聽到這裏,已經明白領袖是在用「煮豬肉湯」比喻政冶形勢了。
  本來,那也很難明白,但鐵蛋從小就浸在這樣的政冶環境之中,對領袖所說的一切行為
,都再熟悉也沒有,再加上他究竟聰明過人,所以聽到這裏,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領袖的脾氣,是喜歡下屬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機難測的指示。
  所以鐵蛋應聲道:「領袖分析得對,現在形勢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夫去處理
了。」領袖果然大有嘉許之色,用力一揮手:「而且,那是最後的一批,根本不能保留,保
留了他們,就是一個隱患,斬草除根,此其時矣。」鐵蛋知道領袖的習慣,最後那八個字,
等於是領袖所下的直接軍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時立正,聲音嘹亮地回答:「是。」
  (我聽鐵蛋說到這裏時,心中不禁長嘆了一聲。)
  (好幾十萬人的生命,就在「豬肉湯」理論中被決定了。本來,我一直對鐵蛋在那次行
動中的毫無節制的殺戮,有點耿耿於懷。但現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領袖之間,有過這樣的一番
對話,那自然也不能盡怪他了。)
  (我猜想鐵蛋對我說出這一番話,也多少有一點向我間接剖白的意思在內。)
  領袖當時,看到鐵蛋對他說的話,心領神會,也很是高興,他一手叉著腰,一手在鐵蛋
的肩頭上拍了拍,開玩笑似地道:「要你這位大將軍去擔任這樣的任務,可有點大才小用了
。」
  鐵蛋受寵若驚,身子站得筆挺:「服從調配,堅決完成任務。」
  一般來說,將軍出征之前,蒙最高領袖接見,到這時候,自然也結束了。
  可是那時,領袖卻沒有看鐵蛋離去,而是自顧自踱起步來,鐵蛋站著,只見領袖廣闊的
額角下,眉心打結,像是有極沉重的心事。
  鐵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問,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領袖才把手按在書桌上,背對著鐵蛋,說了幾句話。
  領袖說的話是:「那些敵人,現在雖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區,可是大部分都是從全國各地
潰逃過去的,本地人所佔的比例不多。」
  鐵蛋摸不著頭腦,只好答應了一聲:「是。」
  領袖又道:「好像從上海去的人也不少。」
  鐵蛋這時,心情緊張之極––他素知領袖的行事作風,知道他這時必然有重大之極的事
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說,由此可知這事情的重要性和隱秘性,非同小可,要是聽
錯了一個字,或是在甚麼地方把領袖的意思理解錯了,那不但影響自己的前途,也有可能,
會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實在想請領袖明白把事情說出來,可是他又不敢,因為領袖自有他行事的方式。怎容
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個「是」字。
  領袖的手,像是不經意地在桌上,翻動著一本線裝書,但是鐵蛋卻注意到了,手的動作
僵硬,可見領袖的心中,很是緊張。
  他合上了線裝書,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這樣的情形,直
接向我報告。」
  鐵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指示太模糊了。甚麼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
意」?
  這種模糊之極的指令,本來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卻是最高領袖的親口指示。
  最高領袖的「神」的地位,後來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達到了「理解的要執行,不理
解的也要執行的」地步,很是駭人聽聞。
  這時,鐵蛋不是聽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沒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而且在
「注意」了之後,還要向領袖作直接報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樣人呢?
  聽起來,像是雜在那幾十萬個反叛人群之中,這就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了––才下了指示
,是斬盡殺絕,又如何在殺戮之前,每一個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發現了該人「值得注意」,卻早已被殺了,那又怎麼辦?
  他望著領袖闊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臨了一生之中最難決定的一件事,他必須明白領袖
的這番指示,究竟是甚麼意思。
  他已經鼓足了勇氣,想問個明白。
  可是就在這時候,領袖就已經轉過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兒子就行。但是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開國皇
帝,歷史上所有的開國皇帝,不理會他當了皇帝之後的行為如何,他能成為開國皇帝,必然
有其獨特的條件。
  而在許多特別的條件之中,具有大威嚴,是十分重要的一個。
  鐵蛋身在千軍萬馬,槍林彈雨之中,不會害怕。炮彈在他的身邊開花,敵軍的刺刀,扎
進了他的身子,他雙腿不會發軟。
  可是此刻,領袖一轉過身,他就感到有一股無形的,但是強大無比的力量,陡然壓了過
來,他想後退,可是雙腿卻發軟,難以挪動腳步。
  領袖的兩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際「嗡嗡」作響。不過他總算聽到領袖接下來的話
:「剛才所說的一切,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鐵蛋的心中,不禁一疊聲叫苦,因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內容,領袖這樣說,表示他
不能再問––這已成了一個連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來,鐵蛋更感到肩上猶如添了一副萬斤重擔––他實在沒有承擔的能力,但
是卻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這樣的硬漢,那時也真想跪下來,向領袖求告,放過他,別將
這一副重擔放在他的肩上。
  因為那時,領袖揚起手來,遲緩地道:「你是我的愛將,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你,知
道你一定會完成,別人,我不能有那樣的信心。」
  鐵蛋身上已被冷汗濕透,額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聲音發乾,答應了一聲:「多謝
領袖的信任。」
  這時,他心中知道,領袖所說的「任務」,決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滅任務,而是在
於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這裏。
  所以,他又掙扎著說了一句:「保證把一切反對勢力,全部消滅。」
  領袖盯著他看,鐵蛋那樣說,言外之意,當然是「除此以外,別的任務,實在不知指甚
麼而言」。
  鐵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領袖遠甚,領袖這時凌厲的眼光,直接地在譴責他:「你別
假裝糊塗,你知道我還有另外的任務給你。」
  鐵蛋心頭狂跳,低下頭去,不能不答應:「是,我一定盡力完成一切任務。」
  領袖在這時,忽然嘆了一聲,然後,轉了話題:「有一個人,叫雷九天,是江湖人物,
資格很老,可以利用,會派到你的司令部來當顧問。」
  鐵蛋心中一凜,是領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為領袖又道:「這種人,和我們對付一些文人一樣,有利用價值
時,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等到沒有用處時,怎麼處置都可以。」
  領袖說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處,笑了好幾下,鐵蛋也跟著笑。
  領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書來,遞給鐵蛋:「這本小冊子,你拿去看看。」

  鐵蛋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了過來,看了看封面,知道寫的是領袖早年從事造反活動
的一些經歷。
  鐵蛋知道領袖在說了這樣的一番話之後,又「御賜」了這樣的一本書,必有深意,所以
接過了書之後,十分忠誠地道:「一定好好學習。一個字也不放過。」
  領袖點頭,大有嘉許之色,揮了揮手,示意鐵蛋,可以告退了。
  鐵蛋退出之後,足足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實是很普通的書,回想著領袖所
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
  可是結果,他仍然是莫測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鐵蛋敘述往事,說到這裏,望定了我。
  他說的事,和現在我和他相晤,已過去了很多很多年,應該發生的事,也早已發生過了
。本來,已絕無甚麼緊張懸疑可言,可是他敘述得十分認真,好像他不單是那時全身冒冷汗
,現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難免受了感染,忍不住問:「後來,你終於明白了那個指示是甚麼意思?」
  鐵蛋並不立刻回答,雙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發現他的視線,竟然沒有焦
點。
  他的這種神態,很令我吃驚––因為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若是他至今還不知道那指示
是甚麼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我沉聲道:「隨著時間的過去,應該都水落石出了。」
  鐵蛋聽得我這樣說,長嘆一聲:「我比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聰明。」
  他忽然之間,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老哥兒們了,還
說這種話。」
  鐵蛋道:「是真的,我們兩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長,發展也不同。當時在那樣的
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領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
  我一聽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對,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發展有異。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會站在那裏,去聽另一個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這個人是神仙是祖宗是
皇帝。」
  聽得我這樣回答,鐵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
  我搖頭:「不能這樣說,各人的生活,是根據各人的性格選擇的,給你重頭再來一次,
我看你還是一樣會選擇必須遵守鐵一樣紀律的軍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尚的是自由散漫,
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紀律的約束––這是天生性格所決定的。」
  鐵蛋又嘆了一聲,他的神態,表示他同意我的話。
  確然,他和我的生活環境,南轅北轍,截然不同。他參加的軍隊,要求絕對服從,個人
的一切,都必須服從組織的紀律,一個命令要個人生死,這個人也就除了慷慨就義之外,別
無選擇。
  所以,鐵蛋會在領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則根本不會有這種遭遇。
  鐵蛋又用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會有這種事,那麼,你是不
是可以幫我分析一下––根據我的敘述,分析一下領袖究竟想要我做甚麼。」
  當他在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他一問,
我就道:「你們『君臣二人』的對話,其實內容並不複雜。」
  我自然而然,把鐵蛋和他的領袖之間的關係,稱為「君臣二人」,自然是因為那是最現
成也很恰當的說法。
  鐵蛋立刻睜大了眼,因為那是令他極度困擾的一件事,而我卻說不是太複雜。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主要任務,是消滅一大股反對的勢力,你奉命格殺勿論,不必留
甚麼活口,因為大勢已定,這股反對勢力,已經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鐵蛋點了點頭:「是,這點我能理解。」
  我又道:「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任務,領袖另外給你的任務是––」
  鐵蛋又把那句指示重複了一遍:「有值得注意的人,就注意一下。」
  我道:「對,領袖的意思是,在那批注定了要被剿滅的反對勢力之中,有一些人,或是
個別的一個人,是值得注意的。」
  鐵蛋苦笑:「那不難理解,可是,那是甚麼人?」
  我不相信事隔那麼多年,事態會仍然在秘密狀態之中,鐵蛋顯然是在考驗我的分析力。
所以我盯了他一回:「這個人,可能從上海去,或是從華東地區去,因為領袖提起過這一點
。」
  鐵蛋點頭:「是,我也想到了,可是那仍然太廣泛了。華東地區,尤其是上海,本來就
是各種––惡勢力的盤踞地,勢力很大,有一大部分撤出老地盤,到西南山區去,也是必然
之事。」
  我道:「那範圍已經窄了許多,你在軍事行動之前,若是知道進攻的對象,來自華東、
上海,就特別注意一下,自然會有所發現。」
  鐵蛋眉心打結,緩緩搖著頭。
  我又道:「領袖要你看的書,是不是內中有甚麼玄機,或是有甚麼『密旨』在內?」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也不禁有點哭笑不得的神情––歷史上的最高統治者,每有故弄玄
虛。表示自己「受命於天」,不是凡人的。明朝有一個皇帝,下的聖旨,字跡潦草到普天之
下,只有嚴嵩、嚴世蕃父子兩人看得懂的,聽起來荒唐之尤,卻是昭昭史實。
  觀乎此,領袖要賣弄一下,也大有可能弄一些啞謎給他的愛將猜一猜。
  鐵蛋搖頭:「不,那本書只是很普通的,記述他早期打天下功績的書,我早已知道的一
些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些事,一點也不特別。」
  鐵蛋的領袖,後來成了世界級的大人物,他早年的一些事,也流傳甚廣––當然,流傳
出來的全是好事,可以見光的。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人人都有一些或許多見不得光的事不為人知,無人可以避免。)
  那些可以被人知道的事,確然盡人皆知,其中並沒有甚麼秘密可言。
  而且,他的極度震動,是從十二天官開始的,而到現在為止,他所說的一切,我一點也
看不出那和十二天官有甚麼干係。
  我知道,事情在日後,必然有十分驚人的發展。所以我問:「你說走一步看一步,後來
怎麼樣?」
  鐵蛋望了我一眼,忽然說起更年月久遠的往事來:「那一次,你在床板底下發現了我,
我滿身是血,你有沒有第一眼就認出那是我?」
  我先是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長嘆一聲。鐵蛋的年紀並不大,可是多半是由於過與世
隔絕的日子太久了,所以思想方法有點怪異,顛來倒去。
  他說的那件事:在床板底下發現他的人,那是我和他少年時期的事,那件事,自然驚險
絕倫,我和他竟然能脫難,算起來,「運氣好」佔了很大的成分––「運氣好」的情形,確
然是存在的。
  那自然是另外的故事,屬於少年時期的事,我不想他岔開去,所以我立即道:「先說你
和十二天官之間的事。」
  鐵蛋呆了好一會,才道:「好,不過你得陪我說說更早的事。」
  我點頭答應:「一定,少年的事,也很有可以說一說的,那十二天官––」
  鐵蛋一揮手,疾聲道:「得先從雷九天說起。」我沒有異議,鐵蛋道:「那雷九天,一
見到我,就提議由他的九個手下,負責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認為我需要特別保護,而我自
然不同意。」
  鐵大將軍和江湖大豪雷九天的第一次見面,就鬧得極不愉快。
  雷九天走進鐵將軍的指揮所之前,就在外面和鐵將軍的警衛連發生了衝突。
  鐵大將軍有一個警衛連,一百多個衛士,全是精挑細選,身經百戰,經過烽火考驗,忠
誠可靠的「自己人」,負責保護大將軍的安全。個個不但善於搏擊,而且槍法如神,是軍隊
中出色的戰士。
  而雷九天帶來的那七八個人,卻是東倒西歪,南腔北調,衣服不倫不類,行動吊兒郎當
,有的還拿著旱煙袋兒,有的頭髮上用油擦得賊亮。
  這樣的一批人,雖然持有正式的公文,有參謀長陪同前來,可是警衛員一下子就看出,
連參謀長也看這幫人不順眼,所以留難:「首長沒有說全見,你們誰是領頭的,一個人進去
就行。」
  雷九天很沉得住氣,他不和警衛員說,望向參謀長:「我是中央特准的顧問組長,這幾
位全是顧問組員,為甚麼不能見首長?」
  參謀長冷冷地道:「你一個人先見,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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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警衛員一聽,就有樂得笑出聲來的,雷九天悶哼一聲,二話不說,向山洞中就走,警衛
連長卻過來攔阻:「你老人家,等一等,見首長,我有權搜身。」
  雷九天沉聲吼:「我是中央特派––」
  警衛連長冷笑:「那是我的責任,以防萬一帶著武器,對首長不利。」
  雷九天不怒反笑,回頭向他帶來的那幾個人看了一眼,那幾個人也鬼頭鬼腦地笑,雷九
天笑聲陡然提高,隨著笑聲,一掌打出,打在山洞旁的岩石上,「蓬」地一聲巨響過處,就
把一塊凸出的岩石,打得脫離了洞壁,直飛了出去。
  同時,又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向上迸了起來,雷九天雙掌揚起合擊,把那塊石頭,
在雙掌的掌心之中,一下子就打得粉碎。
  這一連串的精湛武術中的硬功,已令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雷九天把雙手向警衛連長一伸,傲然道:「我這雙手就是武器,是不是要砍了下來,才
能見首長。」
  連長張大了口,一時合不攏來,自然無法說話,只是在喉間,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音

  雷九天趁機發話:「甚麼新鮮玩意兒,我見皇上的時候,也沒有人把我怎麼樣,難道這
裏的首長,遠大得過皇上去?」
  鐵蛋在說到這裏的時候,苦笑了一下:「當時我在裏面,外面的動靜,聽得很清楚。才
一聽得雷九天說『見皇上』,還以為他年紀大,真的在以前見過皇帝,後來再聽下去,才知
道他竟然把領袖稱作了『皇上』,當時真是詫異之至。」
  我望向他,淡然問:「當時你駭然不已,現在呢?」
  他也淡然笑:「不必等現在,早就想通了。可不是嗎?」
  鐵蛋這「可不是嗎」四個字,說來很是輕鬆,可是我卻知道這其中,不知有多少辛酸血
淚在內。
  試想一想,他為了信仰,為了理想,把整個生命都投了進去,但是結果,和他一樣千千
萬萬的人,有的拋頭顱,灑熱血,真的獻出了生命,到死,還以為自己的理想可以實現。有
的倖存,但也知道,自己的行動只不過是製造出了一個新的皇帝,除非願意做叩頭忠臣,不
然,一樣血濺當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想信仰,在皇上的「金口」之前,「御腳」之下,屁也不值。
  「可不是嗎?」
  我沒有出言譏諷鐵蛋,實在不忍心,當他知道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之後,他心靈上所受的
創傷,只怕遠在他雙腿骨碎之上。
  過了一會,我只是道:「請說下去,我很想知道你和十二天官之間,究竟有甚麼糾纏。

  我這樣講,等於是在催他長話短說,他自然也明白,可是他搖了搖頭:「左右沒事,你
還把時間看得那麼緊?不如聽我從頭說。」
  我作了一個「隨你高興」的手勢––我知道,他的心中積鬱著許多話要對人說,想有人
聽,這種情形,和老十二天官把他們的行為詳細記錄下來,想傳給世人知曉,是一樣的意思

  我是他少年共過患難的朋友,是他最好的聽眾,若是不讓他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當然不
是朋友之道,就算我的性子再急,也是得暫忍片刻。鐵蛋移動輪椅,又取過了一滴酒來,和
我對喝了三大口。這才抹著口角,繼續說下去。
  當下,鐵將軍在室內,聽得來人竟然把領袖稱為「皇上」,駭異之餘,也知道來人大有
來頭,來之前曾蒙「皇上召見」,說不定懷有「密旨」,自己正由於摸不透旨意而不安,不
可怠慢了來人。
  (很有意思的是,鐵蛋在聽到了「皇上」而感到駭異之後,他的思想卻自然而然接受了
,接下來,就循著「皇上」的這條路來想問題,所以「召見」、「密旨」之類的名詞,是自
然而然冒出來的。)
  (由此可知,在他的潛意識之中,也早已有了「皇上」這個想法,只是不敢有一絲一毫
表示出來而已。)
  (這種情形真可怕,比擺明了是皇帝坐龍廷,還要可怕得多。)
  鐵將軍人還沒有出來,聲音先傳了出來。因為雷九天最後一句話,也是提高了聲音來說
的。他武術造詣高,中氣足,聲音響亮,震得在他身邊的警衛連長,耳際好一陣「嗡嗡」響

  鐵將軍說的是:「是雷顧問來了嗎?請進。請進。」
  他一面說,一面也迎了出來。
  雷九天在洞口,擊石揚聲,何等氣概,可是一見了手握兵符,指揮百萬大軍的鐵大將軍
,他也不由自主,像是小孩見了大人一樣,立時滿面堆笑,雙手抱拳,大是感動:「怎麼要
將軍你親自出來,唉,真說不過去,雷九天這廂有禮了。」
  鐵蛋打量雷九天,只見他五短身形,整個人站在那裏,紮實得像是一個石墩子,滿面紅
光,卻一臉皺紋,年紀很大,但是目光炯炯,倒是第一個印象,就可以叫人知道,那是一位
異人。
  鐵蛋忙也拱手,說了幾句客套話,讓雷九天進去,雷九天帶來的那些人,也要跟進,卻
叫雷九天擺手阻止,他跟在鐵蛋的身邊,神態恭謹,絕不飛揚跋扈。這一點,令鐵蛋很感到
意外,因為那和他響遍半邊天的名頭,不是很配合。
  在他想來,江湖大豪,應該有他的氣概,不論在甚麼人面前,都應該顧盼自豪,旁若無
人,不應該像普通人那樣,見了大官將軍,就現出一副戰戰兢兢的神情,惟恐恭謹不足,甚
至大有奴相。
  所以,一上來,鐵蛋就有點看不起雷九天。
  別以為這是小事,那和日後發生的事,很有關連。
  當鐵蛋向我說起那些事時,他仍然很有卑夷之色,還加了一句:「所謂江湖豪傑,其實
名過於實,也不怎麼樣,見了權貴,一樣把自己當奴才。
  我自然反對:「那要看是甚麼人,有的人天生有奴性,見不得權貴,一見就會現出奴相
來,全身發抖。」
  鐵蛋「哈哈」大笑:「可不是嗎,雷九天說,他見我還好,只是小心翼翼,行動僵呆,
在他覲見『皇上』的時候,竟然不由自主,雙腿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惹得龍顏大悅。

  我聽得搖頭不已,雷九天這人,武功再高,性格上也頗有問題,只怕這也是他投靠政權
的原因,身在政權之中,見到了地位高於自己的人,自然只好戰戰兢兢了。
  我道:「你沒有見過真正的江湖人物,才不會把甚麼將軍、領袖放在眼裏。」
  鐵蛋立時料到了:「你是說白老大?」
  我點了點頭。鐵蛋嘆了一聲:「是,白老大那樣,才是真正的江湖豪傑。」
  我有點駭然:「你們見過?」
  我只知有人想請出白老大去見鐵將軍,要他別趕盡殺絕,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過面。
  鐵蛋緩緩搖頭:「不,沒見過,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嗯」了一聲––他高度讚揚白老大,我自然很高興,但我更想聽他快點說下去。
  我把酒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雷九天跟我進了指揮所,第一句話就令我愕然,又想
笑,又不好意思。」
  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到雷九天說了一句甚麼話,會令得鐵蛋有這樣的反應。
  原來雷九天壓低了聲音,說的是:「將軍,乞退左右,我有密言奉告。」
  鐵蛋在剎那之間,還以為自己是在戲台上。
  這時,另外有秘書和警衛員,以及參謀長在,鐵蛋會過意來,知道了雷九天的意思,他
也不禁猶豫了一下。
  因為他這時的任務,是要剿滅成千上萬的江湖人物,而雷九天卻也是江湖人物,要是他
不懷好意,意圖不軌,一個對一個,自己可不是他的敵手。
  所以,他遲疑了一下之後,先向雷九天介紹了參謀長––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雷
九天對參謀長也很恭敬,不過他還是道:「皇上吩咐,只能對鐵將軍你一個人說。」
  聽到了「皇上」,參謀長等人也不禁呆了一呆,想笑又不敢笑。
  鐵蛋道:「雷顧問,你得改一改口,叫領袖,不然,影響不好。」
  雷九天從善如流:「是。是。皇––領袖也是那麼說,影響不好。」
  他對於一些專門的新名詞,說起來不是很習慣,可是很努力學習。
  鐵蛋見他如此堅持,事情又是領袖親口吩咐的,所以他向各人揮了揮手,各人都退了出
去,只有參謀長在退出去的時候,向雷九天瞪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
  雷九天在各人退出之後,湊近來,壓低聲音:「領袖他老人家問,上次給你的那本書,
看了沒有?」
  鐵蛋怔了一怔,忙道:「看了,仔仔細細,看了三遍。」
  雷九天點頭:「是,領袖也早已料到,將軍一定不止看了一遍。」
  他說著,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還真不輕,發出了「拍」地一聲響
:「領袖真是天縱英明,料事如神。」
  而鐵大將軍.這時卻有點哭笑不得。
  早在領袖贈書之際,他就知道必有深意。可是他連把那本普通的、記述領袖早期開國功
勳的書,看了三遍,就是體會不出那層深意來。
  如今,領袖又特地著雷九天來問,可知事情非同小可,自己要是再領會不出甚麼來,那
是天大的糟糕。
  所以他忙問:「領袖又說了甚麼?」
  雷九天現出欽佩莫名的神情,口中「嘖嘖」連聲:「皇上聖明––哦,不,領袖偉大,
天下事無巨細,他都瞭如指掌,這才能君臨天下,撫育萬民啊。」
  鐵蛋皺眉:「看你說話的方式,甚麼君臨天下的––」
  雷九天忙道:「是。是。領袖也––批評了,應該說––為人民服務––」
  鐵蛋心急:「領袖又說了甚麼?」
  雷九天再拍了一下大腿:「領袖向我問起了天官門,十二天官。」
  那是鐵蛋一生之中,第一次聽到「天官門」和「十二天官」這兩個名詞,他愕然之至,
不知是甚麼意思。
  他想知道的是領袖對那本書,有甚麼進一步的指示沒有,可是雷九天的回答,全然不著
邊際。
  他更加著急:「我是說,領袖對那本書,又說了甚麼沒有啊?」
  雷九天想了一想,點頭:「有,領袖說,要是你不明白,就多看幾遍,而且還特別叮囑
,這事,不必和別人說起,我以後也不必多提。」
  鐵蛋心中煩燥,揮了揮手,不想再和雷九天說下去。可是雷九天卻道:「領袖吩咐,我
覲見的過程,要向將軍你報告,一句話也不能漏。」
  鐵蛋心中一動,心想領袖這樣吩咐,一定大具深意,所以忙道:「你慢慢說。」
  雷九天道:「領袖問我,對天官門和十二天官,知道多少,真使我訝異莫名。」
  鐵蛋悶聲問:「十二天官是甚麼東西?」
  我聽鐵蛋說到這裏,搖了搖頭:「雷九天在胡說八道,再天縱英明,領袖也不會知道江
湖上有十二天官這種人物,他在胡扯。」
  鐵蛋吸了一口氣:「當時,在聽雷九天詳細介紹了十二天官的一切之後,我也認為雷九
天是在胡扯,領袖不會知道,可是,他胡扯的目的是甚麼呢?」
  我也說不上來。
  當時,鐵大將軍問:「領袖何以會關心––那十二天官?」
  雷九天道:「我也不知道,領袖只是說,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
  剎那之間,鐵蛋的腦中,靈光閃動,像是遭到了電擊而陡然開了竅。
  本來,他只當雷九天敘述他蒙領袖召見的事,只是他在炫耀「顧問」這個地位,直到聽
到了這一句話,他才知道內中大有文章。
  他整個人震動了一下,由於實在太緊張,也太興奮,是以一開口,竟有點語無倫次,他
失聲道:「你可想清楚了,轉述皇上的金口––」
  他用力打了自己一下,罵:「亂七八糟的,甚麼玩意,我是說,你轉述領袖的指示,可
不能歪曲,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也不能少。」
  雷九天一看到鐵將軍大失常態,也大是緊張,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不,我沒有加多
一個字,也沒有減少一個字。」
  鐵蛋不由自主喘著氣:「他是怎麼說的?」
  雷九天再重複了一遍:「他說,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
  鐵蛋「嗖」地吸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倒,重重地坐了下來。他心念電轉,首先想到的
,是領袖曾給他的指示:「有值得注意的人,要注意一下。」
  這本來是一個空泛之極的指示,實在難以明白。可是如今,再加上領袖對雷九天說的話
,就很是具體了––十二天官,就是值得注意的人。
  領袖竟然要把一番指示,用那麼曲折的方式來表達,由此可知其中必然牽涉到極大的隱
秘,非同小可。
  鐵蛋登時感到自己雙肩之上,擔著千斤重擔,關係重大,非比尋常。
  這時,他知道領袖的指示,必然和十二天官有關,他還不知道領袖送他那本書,是甚麼
意思。他決定和雷九天好好談一談之後,再去仔細看一遍,可能就融會貫通,看出名堂來。
  他忙問:「那––十二天官,現在也在被征剿的對象之中?」
  雷九天答得很鄭重:「有可能在,他們十二個人,渾成一體,同來同往,可是整個天官
門,又獨來獨往,絕不和其他的江湖人物發生聯繫。頗有些人想到他們神通廣大,想引他們
出來,領著大家幹,可是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就算找到,我看也辦不成。」
  鐵蛋沉聲道:「雷顧問,事情不能靠估計––你在江湖上地位高,歷史久,可曾見過他
們?」
  雷九天皺著眉:「我早年,曾和十二天官會過面,可是我不知道我當年見的十二天官,
是不是就是如今––領袖說值得注意的十二天官。」
  雷九天的話,有點不容易明白,鐵蛋用力一揮手,在進一步詳問之前,先問:「領袖的
話,你真的聽清楚了,他的口音––」
  領袖雖然天縱英明,已經升到了神的地位,可是他一開口––說的那一口土腔,卻不是
受命於天,無法更改。那土腔,別的地方人,還真不容易聽得懂,發音怪絕,舉例來說,「
國家」的「國」字,發的竟是大多數方言中的「鬼」字之音。所以「國家」聽來,便十足是
「鬼家」。雷九天像是受了委曲:「我自小混江湖,跑過三關六碼頭,甚麼地方的鄉談,我
都聽得懂。」
  鐵蛋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別見怪,又問:「那麼照你看,領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雷九天答得更小心:「我想,領袖是想請將軍多注意十二天官,嗯––若是可以招安的
話,就––」
  他說到這裏,雙手亂搖:「那只不過是我的想法,將軍只當沒聽過就是。」
  鐵蛋心中一動,「招安」一詞的意思就是容許對方投降––這和領袖的「剿滅」指示,
雖有矛盾,但可以當作特別情形處理。
  鐵蛋想了一想,又問:「你適才說,你見過的十二天官,何以不能肯定就是現在的十二
天官?」
  雷九天道:「我那一次,和十二天官正面相對,為的是爭一批––」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滿是皺紋的臉上,很有慚愧之色,停了一停。
  鐵蛋心知雷九天在江湖上,尤其是在早期,也頗有些見不得人的事,不是很光采,他那
次和十二天官之間的爭執,也必然不是很光明正大。
  所以鐵蛋道:「詳細經過不必說了,只說為甚麼就可。」
  雷九天如釋重負,忙道:「是,是,陳年舊事,說來也沒有甚麼意思。我見到十二天官
時,均在五十年前,那時,十二天官的年紀已都在六十以上,其勢不能活到現在。」
  鐵蛋望了雷九天一眼:「其中有人特別長命,百歲以上也是有的。」
  雷九天道:「將軍有所不知,十二天官同生共死,只要死了其中一個,其餘十一個也不
偷生。」
  鐵蛋皺了皺眉:「那也就是說––」
  雷九天道:「那就是說,他們必然早早尋覓傳人,以便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天官門就可
以由新的十二天官傳下去,不致斷絕。」
  鐵蛋說到這裏,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時停一停,鐵蛋望定了我。
  我連喝了幾口酒,才道:「等一等,事情有點複雜,我在苗疆一個叫藍家峒的地方,見
過十二天官。」
  鐵蛋的神情陡然緊張起來,我忙又做手勢:「我見到的十二天官,不是你見到的十二天
官。」
  鐵蛋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鐵蛋曾見到的十二天官(我假定他被十二天官俘虜過),當然是逃入了藍家峒的那一批
,也就是我在敘述之中,一直稱之為「老十二天官」的。
  事情就是複雜在,雷九天早年所見的十二天官,也不是「老十二天官」,而必然是老十
二天官的師傅,是老老十二天官。
  弄明白了,其實也不是很複雜,十二天官一代一代傳下來,自然也有各代不同的十二天
官,活動在江湖上。
  我把這情形說了,並且說現在的十二天官,是老十二天官被軍隊追剿,而負傷逃進了藍
家峒之中的。兩者十二天官的對頭人,正是如今在我面前的鐵大將軍。
  世界上的事,有著極奇妙的聯繫,當我第一次見到十二天官在溫寶裕的帶領之下,出現
在本城之時,隨便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有如今這樣的發展。
  我道:「現在的十二天官與世無爭,和以前的天官門,大不相同了。」
  鐵蛋扶著輪椅扶手的手,在微微發顫,他點頭:「是,和我有關係的,是他們的師傅,
老天官。」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才繼續說他當年的事。
  他道:「雷九天向我詳細的說了十二天官怎樣選擇傳人的經過。」
  當時,雷九天道:「十二天官選擇傳人的條件,十分苛刻,所謂十二天官,是根據『地
支』來排列的,他們各有很是古雅的名稱,但是江湖上的人,誰會記得,只是叫他們鼠天官
、牛天官、虎天官––」
  鐵蛋點頭,表示明白。
  雷九天又道:「他們既然各以生肖上的動物為名,外型也自然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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