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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番外篇~1十七皇子【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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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43: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番外篇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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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44:2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他必須要醒著!他不停告誡自己。

 如果在此時昏迷過去,他一定會失去他!

 醒著!無戒!

 強烈的念頭支配著他的毅力,任憑每一口吐納所帶來的都是劇痛,他仍要用盡力量去呼吸,因為他現在肩上扛著的不單僅止他的一條性命,還有他呀……

 這具身軀,就算支離破碎!就算粉身碎骨!他都不在乎的!

 “哈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家伙,你們瞧瞧他!真是條忠心的狗,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想爬到主子身邊去!”

 原先插在無戒肩後的長劍隨著取笑聲更加沒入膚肉裡,幾乎將他牢牢釘在草地裡動彈不得,他俊顏蹙擰,心裡的痛遠遠凌駕身體的痛。

 無戒試圖將手臂伸長,明明就近在眼前,他卻無法握住橫躺在咫尺的人,只差那麼幾寸,他就可以捉牢他了……若他的手掌沒讓人削斷,他就可以捉牢他了!

 朦朧看著臉色蒼白的容顏,平時愛笑的唇正抿著疼痛,扇般長睫覆住總是慧黠精明的亮眸,無戒不確定他是否仍活著,他斷腕處汩流著血液,即使那時他為他匆匆按點了穴道及草草包裹,仍阻止不了溫熱的生命鮮血遠遠離他而去——“求凰……”無戒艱難開口,短短兩字強硬脫口,一口嘔血來得更快,染紅他的唇顎。

 那人沒有動靜,卻被左右兩邊的幾人打橫抱起。

 “……不許碰他!”無戒滿口鮮紅地咆哮,“把他放下!”

 無戒雙眼圓瞠,使出最後一絲力量站起身,即便半邊身子血肉模糊也毫不在意。他一點也感覺下到痛,天底下再也沒有任何一件事會讓他有痛楚的感覺,因為最痛的,是眼睜睜見自己無能,讓李求凰傷重至此:因為最痛的,是他將要失去他,永遠永遠……

 “還有力氣站起來?我看只有砍斷他的首級,他才會安分躺下。”抱著李求凰的人說了這麼一句,腳步後退兩三步,隨即身後沖殺上來數名同伴,手裡的刀劍已經紅透,那劍身上的血,有他的,也有他的。

 “愚忠的人,先到黃泉下去等你的主子吧,很快你們便會再度重逢——”

 一刀一劍劃過無戒的胸口,沒有痛楚,只有淡淡的冰冷,舞劍的聲音、衣袂翻動的聲音、清風吟嘯的聲音,當這些完全靜止下來之後,無戒終於倒了下去,他無法再開口,連睜眼都不能。

 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到,有道堅不可摧的聲音在腦子裡反覆咆哮著——我等你,我會一直等,在茫茫幽冥裡、在蒼蒼九泉下,等你。

 求凰。

 第一章

那一年,無戒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大男孩,有著甫蛻青澀的沉穩,他既高又瘦,宛若挺拔傲竹——他是驕傲沒錯,師門裡,他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手,連教導他數年的師父也僅能勉強與他戰為平手。他幾乎不笑,遠比內斂更加內斂,不過今日的他似乎加倍沉默,墨石一般的黑瞳,直勾勾落在那名與他年紀相仿,被他師父稱之為“未來主子”的男孩身上。

 他認為自己是男人,而對於歲數相差不遠的“未來主子”,他覺得男孩兩宇更合適他。

 也許是他笑起來有點輕浮,說起話來也沒個正經,仿彿沒長大的孩子,古靈精怪,他坐在灑落陽光的亭子裡,右手攀在亭柵上,手指滑入溫潤的池水裡,撈玩池面的落花辦,並沒有像無戒看他時那般專注認真,一點點的意興闌珊、一點點的傭懶閒逸,卻形成一幅美景。

 “父皇,他就是您替我找的護衛?”男孩打量完無戒,眉頭皺皺的,不滿意全寫在臉上,他半邊臉頰枕回手肘,懶懶抱怨,“怎麼不找個女的?男人多無趣呀。”

 “如果找個女的,不出一個時辰就被你弄上床去了,還能護你安全嗎?”卸下龍袍的當今聖上仍是威風凜凜,挑眉凝目間就將自個兒子的心思給摸清摸透。

 “知子莫若父。”他嘿嘿笑了。

 “求凰,你愛找多少美人胡來亂鬧都隨便你,父皇也不管,但是關系到你的性命安全,父皇絕不允許出半點差錯,明白嗎?”

 “明白明白,反正您就是要我接受這個人跟在我身邊保護我,我接受,行了吧。”李求凰雖然披頭散發,一派甫睡醒的傭懶,但身著華麗,綴滿明珠寶玉,擺明就是嬌生慣養的尊貴人兒,不過他可不驕縱,立即聽話應允——因為他知道,要是再反駁,也只是繼續被他皇帝親爹給念到耳痛,既然到最後都會走到同樣下場,還不如早點答應,省了皇帝親爹的口水,也讓他耳根子清爽清爽。

 “你明白就好。少戒,朕就將孩子交到你們手上了。”當今聖上對著無戒身旁的師父道。

 “請放心,我們戒門的子弟一旦受命,便赴湯蹈火,以命相衛。”

 戒門成立的時間已不可考,只知道在最早前的祖師爺原是名武人,一日途中遇高僧,點破他將有死劫,破解之法是要找到命定之人,時時跟著他,那命定之人才能助他免此死難,祖師爺便按照高僧所言,千山萬水地尋找他的命定之人,然而茫茫人海,又怎能知誰是?他苦思數日,最後選擇拿家傳的雙龍金鐲來賭運氣,將金鐲朝路上一擱,誰拾到就當他是命定之人。

 沒想到還真讓他蒙到了人,他像水蛭馬上纏住那倒楣鬼,可高僧沒跟他明說他的死劫是幾歲發生,也沒明說他該跟著命定之人多久,就這樣,他一直到八十歲壽終正寢時都還是和命定之人在一塊,後半輩子都沒離開彼此過,後輩見長輩如此忠心,竟誤解祖師爺的本意,以祖師爺的犧牲奉獻為榜樣,仿效祖師爺,並且成為戒門淵遠流長的門訓。

 “不過朕這孩子性子頑皮,總是不安分,時常惹麻煩……”說起來也很汗顏,他不知已替李求凰找過多少貼身護衛,不是被李求凰將他們的命給玩掉,就是一個個胸口插著刺客送上的匕首,跪在他面前,求他撤了他們的職務……唉,有子如此,連做爹親的人都寢食難安。

 可偏偏他就是寵愛李求凰,因為這孩子是他此生最心愛的女人所孕育出來,愛屋及烏,他疼李求凰比任何一名皇子皇女都甚。

 “無妨,我家無戒性子成熟,也懂得照顧人,不成問題的。”兩人正巧互補,少戒可是相當看好。

 “最好是瞧瞧無戒能不能改一改求凰散漫的性子。”

 “我倒覺得無戒太悶,興許皇子的開朗能讓無戒活潑些。”

 一個爹親與一個師父正訴說著彼此心目中美麗的遠景,另一端的無戒與李求凰也終於四目相交,探索著彼此眼神中對自己的想法。

 “我聽說你們戒門的名字都有意義,你的‘無戒’是什麼意思?”李求凰像條沒骨頭的蟲,身軀永遠都懶散地癱成爛泥,只在亭柵上玩水。

 “無一須戒。”

 “無所不戒?”

 兩人同時開口,說出來的涵意大相逕庭。較前頭那句自然是出自無戒之口,較後頭當然是李求凰的涼言涼語。

 “什麼都不用戒?那表示你是個完美的人囉?”李求凰總算肯撥更多心思在無戒身上,他起身走近無戒,他個頭比無戒矮一些,躡起腳尖還勉強平視。“可是你我什麼關系也沒有,你會心甘情願為我賣命嗎?我被人追殺時,你不會第一個逃得最快最遠嗎?”如果換成是他李求凰,對於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他會說——不會。會。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

 “就算是個時常欺負你、凌虐你的惡王子?”李求凰興味盎然問。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無戒仍只有這個答案。

 “就算那個主子爛到極點,從頭到尾挖不出半項優點,活脫脫是個人渣,早死早超生,死了才省米的那種人,你也一樣?”

 無戒這回倒是遲疑半晌,不像之前回答得俐落,一雙眼直視李求凰晶亮眸子,他的眼神仿佛看著李求凰在說——如你這般的主子,是嗎?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良久,無戒仍道。

 “嘿,你還滿有趣。”眼神裡明明寫滿對他的不甚喜歡,嘴裡卻還要說出忠貞不貳的誓言,讓人實在很想逗弄逗弄他。“好吧,我允許你成為我的下人。”李求凰施恩般地賞賜他此等殊榮,彎著唇一笑,“我是李求凰,不過你要叫我主子,如你承諾,你要為我作牛作馬,絕對忠心,我提出無理的要求,你就算再不甘願,你都得去做,不准跟我頂嘴、不准違背我的命令、不准對我嘮叨,明白不?”

 無戒看了他一眼——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冷冷掃來一瞥。

 “明白。”

 好個口是心非的家伙,口氣那麼冰冷,實在聽不出半點恭敬。

 “聽說你們會給自己的主子套上一只金鐲,我的呢?”李求凰伸出已經掛滿金銀翡翠的手腕,向他索討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無戒此時真有股沖動想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這個新主子,沒來由的不喜歡!只是短短的相處,他知道李求凰絕對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好人,他會惹麻煩,而身為護衛的他就必須為他善後,他還沒決定要不要為李求凰誓死賣命,用一輩子去守護這家伙——“不想替我戴?”李求凰好笑地看著無戒在掙扎。

 是真的很不想,但他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尤其是李求凰用目光挑釁他,激起了滿腔的不服輸。

 無戒將手腕上那只從出生便跟著他的雙龍金鐲取下,悲壯地套進李求凰手上,這一刻兩人的人生,算是套在一塊了。

 在一堆稀世珍寶之間,雙龍金鐲相形失色許多,李求凰轉動手腕審視,眉間的輕蹙好似在嫌棄這只金鐲的寒酸,終於他動手取下——一只翠玉通透的千年冰玉,丟到桌上。

 一只皇帝老爹賞賜的如意吉祥鐲,拋向桌面。

 三對從前宰相抄家私吞的寶珠銀鐲,摘了不戴。

 一只授受某將軍賄賂的鑲玉寶鐲,他也沒興致再戴。

 最後手腕上只剩下雙龍金鐲。

 “好看多了。”方才滿手叮叮當當的全是累贅,說有多俗氣就有多俗氣。

 李求凰看著無戒微微驚訝的神情,笑出聲來,“怎麼?對我的舉動覺得很感動哦?”

 無戒冷哼,撇開頭去。

 就算真有勞什子的感動,也在李求凰的調侃聲中死得半滴不剩。

 “嘖嘖,無戒,你應該要再坦率一點,感動就說感動……瞧瞧,我為了你的金鐲,將其他的全摘下來,換做是其他人,老早抱著我痛哭流涕,說一生一世都甘願受我差遣。你這麼難伺候,以後我們兩個還要相處十幾二十個年頭——前提是你真有本領保護我到那個時候沒讓刺客暗殺掉——你叫我這做主子的如何將你視為心腹?”

 說穿了,他也只不過是想看看無戒對他搖尾諂媚的模樣。

 “……”無戒當做沒聽見,不理睬不回應。

 “還是你心裡已經在盤算換主子的事情了?”

 無戒斜睨他,而後緩緩閉上眼,不屑去看李求凰的笑顏。“只要你戴上金鐲,你就是我的主子,我終其一生都不會有貳心。不過如果你想撤換我,將金鐲拿下來還我,我立刻走。”

 “也就是說,有金鐲,我就是主人,沒金鐲,我連個屁也不是。”

 “對。”

 無戒的坦白不做作,讓李求凰贊賞。之前他身旁來來去去的家伙,總是對他鞠躬哈腰,說著昧地瞞天的謊言,巴結他、奉承他,沒幾個真心誠意。

 “那麼,倘若現在我叫你笑兩聲來聽聽?”李求凰晃晃腕間艷色耀目的雙龍金鐲,拿主子的身分要求——“哈哈。”無戒笑得好假,臉皮連動也沒動,兩個哈字“說”完,又恢復不苟言笑的冷硬皮相。

 “哈哈。”李求凰倒是真的笑了,露出兩排漂亮整齊的白牙。雖說他自頭到尾都掛著笑靨,卻完全不像此時此刻笑得稚氣而不帶心機。他瞇著眼凝顱無戒,黑白分明的眸間盡是笑意,腦袋不停地輕頷,卻沒多說什麼。

 “看來皇子很喜歡你。”這是回程的途中,少戒師父對他說的話。

 喜歡?哪裡呀?他完全看不出來……

 “徒兒倒覺得他以戲弄我為樂。”那時李求凰叫他笑兩聲之後,他心裡還頗忐忑,不得不小心眼猜想,李求凰下一個要求會不會更無理——例如要他學狗爬學貓叫。若是那樣,他可能會成為戒門裡第一個破戒弒主的孽徒。

 “你不喜歡這個主子嗎?”

 無戒沉默,與師父步行十余步後,他才道:“不喜歡。”

 “為什麼答得遲疑?”依無戒的性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什麼好思考的。

 “我在想要用‘不喜歡’還是用‘厭惡’來回答師父您的問題。”

 “真這麼討厭他?”

 “還不到厭惡的地步。”這是無戒評量出來的結論。

 “皇子雖然金尊玉貴,但不至於驕矜狂傲,即便被寵出了公子哥的性子,但卻不超過。是哪裡讓你不喜歡他?”少戒師父拈著短鬍問。

 “直覺。”無戒直言。

 是的,直覺。他頭一眼便看穿李求凰制造麻煩的高超本事,擁有這樣的主子,他將來的人生會非常忙碌。他並不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只是討厭有人放著好日子不過,刻意去招惹麻煩。

 “你的金鐲給了皇子,若要取回也只有兩種方法,一是皇子不滿意你、親自將金鐲歸還。還有另一種方法……你也是知道的,但用在你身上並不合適。”

 無戒當然知道,一旦選定了主子,便是一生一世,幾乎是至死方休。但也有例外的情況,便是戒門的弟子能力不足,無法護衛主子的安全,讓人給撤換回來。這對戒門弟子而言是奇恥大辱,就算換得自由之身也不光彩。

 另一個方法是戒門私底下流傳的禁忌,若戒門弟子對主子有所不滿,又不能手刃親主,便由戒門其他武藝高強的師兄師姊暗中將之除去。雖然師令嚴格禁止,不過戒門內的的確確發生過幾回這樣的事,眾弟子心知肚明,誰也不曾去點破,彼此間存在了默契。

 他師父所謂用在無戒身上並不合適,指的便是這項禁忌,畢竟全師門上下找不出能與無戒敵對的人,硬是要說無戒因為打不過同門兄弟而使主子慘遭毒手又太過牽強,實在有損戒門名聲。

 “師父,我只是下喜歡他,不代表我不會保護他,這是兩回事。”

 “不喜歡一個人,怎麼會盡心盡力去保護他呢?”少戒師父布滿風霜的眸子彎彎一笑,兩側的紋路像漣漪一般深烙在臉上。“你如果不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在生死關頭,你會遲疑、你會卻步,甚至於會覺得不值得。在危險發生之前,誰都可以冠冕堂皇說自己不會懦弱。”

 “我會盡量去喜歡這個主子。”他懂師父的話中有話。

 “那就好。總是要相處過後才能明白對方是怎生的人,與自己合不合味。明天你就要住進皇子府邸,一切好自為之,師父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分內的工作。”

☆        ☆☆ ☆☆☆ ☆☆☆

總是要相處過後才能明白對方是怎生的人,與自己合不合味,是嗎?

 那麼,為什麼他只花了短短半個時辰就將李求凰這家伙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並且萬般篤定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和李求凰合味?!

 他越來越確定,自己不會喜歡李求凰。

 無戒雙眼瞇成縫,一方面是因為眉頭緊皺,迫使眼皆跟著微瞇起來,另一方面是桌上堆疊成小山的金磚塊太過刺目,逼得人無法張眼直視。

 “就這些嗎?”李求凰顯然覺得桌上的金磚數量還不夠填滿胃口。

 “是是,請十七皇子笑納。”一旁鞠躬哈腰的素衫書生笑得很諂媚。

 “再多加一點囉。”李求凰不滿意道。

 “這……這已經是天價了。”

 李求凰搖搖扇,口氣風涼,“你家將軍的命就只值這麼一桌金磚?”

 “呃……當然不只。人命無價。”

 “那就對了,要我開口救人,總得拿出等值的代價。別忘了,為了救你家將軍,我可能得得罪當朝的國丈爺,弄個不好,我的性命也給賠上了,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命有那麼賤。”

 “十、十七皇子說的是。”

 “再說,這一桌子金磚拿去打點國丈府的人都嫌不夠,一個僕人發一塊,我還得倒貼哩。”

 “哪有一個僕人發一塊金磚打點的?不都只有幾文錢嗎……”素衫書生冷汗直冒。

 “如果那麼容易,你干嘛不自己去打點,自己去救人呢?”李求凰作勢揮揮衣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反正快要沒命的人又不是他。

 “就是因為我們已經無技可施……滿朝文武大官沒人敢得罪國丈爺,眼下只剩下與將軍交情不差的十七皇子……”素衫書生垂頭喪氣坦言。就是因為無技可施,才只能將希望放在這個滿朝出了名的怪皇子身上。據聞他善惡未明,一會兒站在右宰相那邊對抗左丞相,一會兒又和左丞相開心喝酒,將右宰相的暗中計謀全賣給左丞相,有時還同時與左丞右相為敵,跟眾武官同一陣線,有時又反過來成為左丞右相的打手,將眾武官打壓得捶胸頓足,真是——沒有節操。

 實際上他家將軍和怪皇子也沒多大交情,眼下只不過是在硬攀關系,看看怪皇子能不能撥些良心出來,救人不求報償……

 誰教李求凰這牆頭草的性子,讓他有多少敵人就有多少朋友,緊要關頭還真的頗有用處在。

 “既然無技可施,那再加一桌。”李求凰長指輕敲桌面。

 “咦?!”素衫書生臉色大變。

 李求凰抿嘴一笑,“因為我是你家將軍唯一救星,所以自動調漲身價。”說來臉不紅氣不喘,而且理所當然得令人發指。

 “十七皇子,您這不是落井下石嗎?!”

 “不不不,這叫趁火打劫。”李求凰修正他的用語。“倘若你還有別的選擇,我當然沒籌碼加價。但是你說沒人敢跟國丈爺作對,獨獨只剩我一個,我當然要多討一點茶水價。你好好斟酌吧,最好是兩日內快快答覆我。”

 “為、為什麼要兩日內?”兩天連湊半桌金磚都不夠。

 “因為依將軍的身子骨,應該勉強能在國丈爺的嚴刑拷打下多活兩天吧。”要是兩天過去,人也被活活折磨死了,那麼救出來也沒有意義嘛。

 素衫書生臉上寫滿掙扎,也暗掂李求凰說的輕重。眼下救人如救火,財去了再掙便有,命去了卻是搶也搶不回來,況且國丈爺安在將軍身上的罪名足以誅九族,條條人命都不是金磚所能計量。

 “這——好!我答應您,我會回府去說服我家夫人,您一定要救回我家將軍,他是無辜的,他絕對沒有與外敵相通,他是被冤枉的——”素衫書生補上這幾句辯明,是為了想喚醒李求凰的一瞇瞇同情心。

 “知道了知道了,等送金磚來再說啦。”現在說什麼都是廢話,他李求凰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果然失敗了……那一瞇瞇的同情心是不存在的。

 素衫書生一臉鐵青退了下去,李求凰把玩一塊沉甸甸的金磚,但表情不是很珍惜,玩沒幾下就丟在一旁不去看它,倒是始終沉默冷睨這一切的無戒表現出令他玩味的反應。

 “為什麼我覺得你的眼神在鄙視我?而且我聽到你發出‘哼’聲囉,無戒。”李求凰托著腮,笑咪咪地問。

 無戒沒改變神情,仍是又冷又淡的瞟視,毫不掩飾他的的確確在鄙視。

 “你認為我應該要救范將軍,是不?”李求凰知道要逼無戒開口,就是拿主子的身分壓他,所以他撩起右手袖,露出雙龍金鐲,在無戒眼前晃兩圈。

 無戒唇辦一僵,應了聲。“只要范將軍是無罪,當然該救。”方才素衫書生說得很清楚明白,范將軍是受人陷害。

 “我怎麼知道他通敵是真是假?國丈爺也信誓旦旦說范將軍勾結敵軍,將我軍的路線圖飛鴿傳書給對方呀。”各有說辭,他又沒親眼目睹,哪能論斷誰對誰錯、誰坦白誰又說謊了?

 “至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你不應該獅子大開口。”

 “喔——你覺得我不能收入賄賂?”李求凰興味挑眉。

 “那是當然。”

 “為什麼?”

 “身為皇子,理當為國家社稷解決官場之間的斗爭,查明誰是忠良誰是佞臣,而不該以此牟利,以權玩權。”無戒簡潔卻嚴肅道。

 “那種事,不是有朝裡大臣做就行了嗎?身為皇子,只要學好我父皇在後宮陪美人捉迷藏的把戲就夠了。”耳濡目染之下,害他十二歲就開葷了。“你如果跟在我身邊,三天兩頭就會見到我收受賄賂、陷害忠良,要是你不趕緊習慣,你光是瞪我就會瞪到雙眼抽筋。喏,跟我一起同流合污吧。”

 李求凰甜笑地遞給他一塊金磚,摻了蜜一般的笑容恍如勾引入踩入深淵的邪美惡鬼,正勾著食指,要人隨著他的笑,一並墜入地獄。

 豪氣的打賞是李求凰向來做人原則,可惜收買不了無戒,他冷眼凝盯著李求凰,瞧也不瞧黃澄澄的金磚一眼。

 貪官污吏!一個活生生的貪官污吏竟然就在他面前出現!他二十二年的生命裡,頭一遭遇見這樣無恥的家伙!

 而這無恥的家伙,是他的主人!

 “為什麼我必須要保護你這樣的人?!”無戒低聲冷咆,是問他,也問自己。

 “大概是你上輩子對我先奸後殺,所以這輩子活該倒楣來還債的囉。”李求凰不改揶揄,要無戒認命對他必恭必敬、鞠躬盡瘁,這叫前世造孽今世償。

 無戒一點也不認為這個笑話有趣,心裡倒是對自己問了個自取其辱的問題感到憤怒。

 “對了,無戒,我忘了跟你先說件事。”李求凰將無戒看不上眼的金磚丟回桌上,右掌托著腮幫子,滑下的袖子隱隱約約露出漂亮的腕骨和雙龍金鐲。

 無戒不應聲,只用眼神看他,等他說下去。

 “我昨天得罪了右宰相的大舅子,他撂話說要將我碎屍萬段,可能這兩天會出手,我的安危就全靠你啦。”萬分緊急的大事透過李求凰嘴裡說出來,變得無關緊要似的。

 無戒不驚訝,一點也不驚訝。

 “還有,左丞相的孽子上勾欄院去尋花問柳時將一名俏生生的小鴇兒脫光綁在床上凌虐,我見義勇為,在他的酒菜裡下迷藥,順勢也剝光他的衣裳,把他綁在勾欄院門外大柱邊,我想他醒來也會很生氣,應該也會找我尋仇。”本來左丞相的孽子應該不會知道是他李求凰干的好事,不過他一時興起,在那孽子臉上提詩落款,暴露了身分。真是失策呀,呵呵。

 見義勇為?這四個字不合適李求凰說出來好不好!明明就是他自己也去勾欄院嫖妓,還掩飾什麼清高呀?!——無戒嗤之以鼻。

 “咦?我好像還在父皇面前污蔑了哪個人呀……是參知政事嗎?還是提刑按察使?又好像是東州州尹?西州州尹?南州州尹?北州吧……嘖,我忘了,反正得罪太多人了,算也算不出來,先同你提一聲,讓你心裡有個底,省得仇家上門,人數太多,你應付不來。”嗓音繼續很風涼,悠悠哉哉的。

 無戒越聽越是面無表情,眼前那個正將大事說小的“主子”已經將一堆燙手山芋全丟到他身上,然後打了個呵欠,拋下一句“我困了,晚膳記得叫我起來吃呀”之後,就躺回去他那張足足可以容納二十幾人的大床,蓋被臥枕,睡得甜沉。

 無戒此生從來沒有這麼肯定過一件事——他真的討厭李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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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45: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夜搗守宮金鳳蕊,十尖盡換紅鴉嘴。

 屋外一畦鳳仙花,朵朵盛開,幾名年輕小宮女們忙著采收花辦及花葉,打算拿它來染指,無戒佇守在李求凰的房門外,正巧能看見她們的忙碌,卻不是很明白她們在忙著什麼,直到其中一名小宮女端著小銀盆,裡頭盛著深紅色的搗碎汁泥款步走來,停在他面前朝他福身。

 “十七爺醒了嗎?”

 無戒聽力極好,房裡的動靜逃不出他的耳朵,他已經聽到李求凰貓兒一般的輕鼾聲,彰顯著他睡得正沉。

 “沒。”無戒答完,便又不說話了。

 小宮女捧住小銀盆,與無戒並立,她臉上有淡淡的紅暈,偷瞄無戒一眼,唇邊的笑更嬌俏了些。

 無戒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英挺,他從不在意這些,一張好看的外表不如一套凜冽的劍法,所以皮相俊不俊俏這一類的話題,他完全不感興趣,只困惑於小宮女偷偷摸摸瞟視他的行徑,防心甚重的他不著痕跡地握住劍柄,以為小宮女心存不軌。

 “這個鳳仙花,也叫染指草,顧名思義,它可以用來染指甲,十七爺很喜歡淡一些的顏色。”小宮女似乎覺得兩人之間太沉悶了些,所以率先開口。

 無戒不答腔,只是聽著,實際上他連聽也沒專注。

 “只要將指甲洗淨,再敷上花泥,纏上布帛一夜,它的顏色就會染在指甲上,好多天都不會褪色哦。十七爺討厭太紅,所以都只染一次,淡淡的櫻花色最是好看。”

 無戒淡蹙眉頭,他是聽得懂她在說什麼,但為什麼她要對他說這些女人家的事?而且……李求凰那大男人也愛敷這姑娘家的玩意兒?

 “我叫豆兒,今年十五歲,你要記住哦。”小宮女擺明就是故意和無戒攀談,藉機認識他。

 又是沒頭沒腦的天外飛來一句。無戒發覺他真的不懂女人這種生物——不過他下顎一緊,神情緊繃起來,因為他聽到屋內李求凰翻身的聲音。

 果然——“無戒,水。”李求凰果真醒了,還沒下床就先使喚人。

 他是貼身護衛,不是貼身小廝!

 “無戒,快一點。”李求凰的嗓音悶悶啞啞的,像還埋在軟枕裡。

 小宮女看著無戒,這種眼神讓無戒覺得難堪,他當然可以繼續杵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地當門神,只是他更清楚,李求凰比他更拗,他會一直賴在床上呼喚著他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叫到他狼狽地在全府裡人的目光中為李求凰奉上一杯水為止。

 無戒推開房門,屋裡幾扇窗子透進白亮的陽光,照射在一排澄澈琉璃圓珠串成的珠簾,有淺淺七彩的暈華成形。越過偌大的前廳,無戒倒杯溫茶,揮開珠簾,玎玎清脆的珠玉琅□煞是好聽,他卻無心欣賞,跨出半圓形的雕飾花門,進入另一處同樣寬敞無比的內室,這內室幾乎是戒門習武場的一半大小,足以讓人在屋子裡俐落耍滿一套拳法。

 瞟見滿地散落的書籍,無戒舉足邁過,向來總是習慣干淨整序的他在這些時日的“調教”下,竟也已經能對屋裡的凌亂做到視而不見,不再像之前有幾回忍不住動手替李求凰整理,然後不到半刻又讓李求凰弄得更亂,將他的心情也弄得惡劣。

 他直挺挺走近床前,高大的陰影覆住趴臥在床的李求凰身上,李求凰閉著雙眼,唇畔帶笑,明明醒了還是賴在枕上,比女人更柔亮的黑綢長發披散在他腦後及臂膀間,驚人的細膩遠勝過他身上的薄絲被。

 貼在軟枕上的那張面容,稚氣的一點也瞧不出來醒時會變得多輕率放縱。

 一直等到李求凰緩睜黑睫,瞳仁裡淨是笑意地瞅無戒,無戒才驚覺自己竟看著他有些發傻了。

 無戒窘迫地撇開目光,將茶杯遞上。

 “無戒,你真可愛,臉紅了吶。”李求凰趴著不動,只有活靈靈的眸子最有活力,其他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頭是清醒的。

 “胡說,我臉紅什麼?!”無戒知道自己不可能臉紅,也沒道理會臉紅……吧?

 “我怎麼知道你瞧我瞧到臉紅是怎麼回事呢?”一大早就先戲弄戲弄無戒,神清氣爽!這是這些日子來李求凰找到的另一項樂子,尤其是將無戒撩撥到怒目橫眉,打破那張無波無緒的冷顏,他就有得勝的快感。“是因為我的美貌嗎?”

 無戒瞪他,默不作聲。他一點也不想回答這種爛問題,可惜李求凰的興致全繞在這上頭打轉。

 “擁有我這種俊王子,你在眾師弟妹面前很能抬頭挺胸,是吧。光我一根指頭就將大伙都比下去了,是吧。主子完美、下人沾光,這干古不變的道理我懂我明白,不過你不要太興奮,逢人便誇我好,這樣我會羞赧的——”
 會說出這番話的人,絕對不懂羞赧這兩個字怎麼寫!

 無戒從不在師弟妹面前提及李求凰這名主子,不像他的小師妹,好不容易眾師兄弟相聚片刻,她便興奮難耐地說她的主子多溫雅多體貼多善解人意,幾名師弟也都跟了不賴的主子,獨獨他,以李求凰為恥,師弟妹吵著要聽他描述主子的大概,他也說不出口。

 至少他無法說:我的主子以貪污敲詐索賄為榮。

 “你到底要不要喝水?”無戒掌裡的茶杯已經握上好久,吵著要喝水的人是他,現在不急著暍的人也是他,說這麼多自褒的無恥話,也該渴了吧!

 “呀,我正渴著呢。”李求凰為無戒的“體貼”而輕笑,微微挺身,唇辦微張,等著無戒喂來。

 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行徑已經懶惰得令人唾棄,李求凰更高一段,連喝口茶都不肯伸來貴手。

 無戒繃著臉,將杯緣抵在李求凰唇間,方便他一口一口緩啜。

 明知道這種行為只會讓李求凰更無法無天,他卻拒絕不了……不,不是拒絕不了,絕對不是,是因為無法拒絕。對,他是身不由己的,誰教李求凰是他的主人,他才不是心甘情願為李求凰作牛作馬,他是不得不!

 無戒說服完自己,說服完他喂水給李求凰的舉止都是迫於無奈,才放松了臉龐線條,注視李求凰飲水的模樣。

 不說話的李求凰,可愛許多……這是無戒看著他時,心裡浮上來的念頭。

 李求凰每回一開口都讓他無言以對,想反駁他卻又沒有好口才,只能暗暗吞忍,而面對他的吞忍,李求凰不懂適可而止,反倒更得寸進尺。

 說著話的李求凰太驕傲,即使口氣傭懶仍然掩飾不了,尤其他說話時的眼神,總給人格格不入的深沉——嘴裡說著笑,唇邊漾著弧,那雙眼偏偏就帶著冰冷的疏遠,更顯得他看待任何事都不夠真心。無論那時的李求凰說著多自以為有趣的話,他的眼都不曾真正在笑。

 “十七爺,要更衣了嗎?”小宮女豆兒清脆的嬌嗓在簾外恭敬問。

 “要,讓無戒來就行了。”李求凰說這話時故意沖著無戒甜笑。

 “我不是婢女。”無戒立即寒聲拒絕,雙臂環胸,反抗地甩開頭。

 “萬一有人趁更衣時捅我一刀,我哪可能避得掉,而你又哪可能來得及救我,到時豈不是嗚呼哀哉?所以如此近身的著衣工作,當然由你接手最是恰當。無戒,這整座府裡,我只信任你一個吶。”李求凰輕聲說,雖然口氣誠懇,但是有多少真心誠意有待商榷。

 無戒不是那麼好哄誘的人,他不會傻到相信李求凰只信任他一個,況且這番話,李求凰定是對不少人都說過,所以才會脫口得如此麻利——擺明就是訓練有素,常常練習。

 小宮女豆兒將一整套繁瑣華麗的衣裳端至無戒面前,他瞪著衣裳像在瞪妖物一般。李求凰已經從床上坐起,赤裸無瑕,只剩絲被蓋住下身,一臉興味地等待無戒聽話。

 瞪眼並不能讓那件華裳被燒成灰燼,它還是在無戒的面前,腰帶上綴點的顆顆珍珠都反照出他鐵青的臉龐。

 驀地,早晨一陣料峭涼風從窗口拂進,床幔吹得翻飛如浪,李求凰喉頭一癢,咳了兩聲,肩頭隨即多出一件白綢衫:就在他微微發怔,挑動削細劍眉的同時,自己的雙手已然被套進袖裡,系繩飛快扎妥,無戒眉心鎖皺得好似他正被人拿幾百把利劍架在脖上,做著不情願的事兒,但偏偏十指俐落為李求凰整理衣領、拉平衣擺,再披上繡金錦紋服,一切動作是那麼一氣呵成。

 與其說李求凰在享受無戒的服侍,倒不如說李求凰像個被娘親一邊叨念天氣冷、一邊努力添衣的無辜孩童更貼切。

 才短短工夫,李求凰已打扮得妥妥當當,無戒將蹀躞帶纏在他的腰際,蹀躞帶上懸掛著一串貝珠,一塊晶瑩通透的福壽白玉,及一塊金牌御令,再增添數分貴氣。

 “無戒,你很得心應手嘛。”李求凰不吝嗇贊美人,不過聽在無戒耳裡卻沒有被誇獎的喜悅,這句話反而像猛雷突降,轟得無戒無地自容——他一點也不想得心應手,真的……

 他一點也不想因為這種事被誇贊,真的……

 小宮女豆兒正要為李求凰梳發,李求凰揚手阻止,一記眼神讓豆兒聰明意會,雙手捧上象牙梳到無戒鼻前。

 “你——”無戒也明白此舉所代表的意思!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李求凰壓根是打算拿他當小廝用!

 “快些,我們還得上國丈爺府裡用早膳,沒閒工夫拖磨。”李求凰透過銅鏡與無戒目光交會,明白無戒眸裡浮現的不解,李求凰笑道:“收了滿滿兩桌的金塊,也不好真的啥事也不做,總得做做樣子,騙騙范將軍一家,所以咱們上國丈爺那兒去暍喝茶,再假意回覆范將軍府,說國丈爺不放人,如此一來,既已為人費心奔波,但力不從心,相信范將軍在九泉之下也是會體諒我的。”

 不,無戒認為范將軍做鬼也會來找這等喪盡天良的家伙索命。

 “你的意思是,你收了范將軍家人的賄,卻不想替他們出力救人?”無戒已經瞇起雙眸,臉色難看。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道理連五歲孩童都知道!

 “救人很累吶。”李求凰說得冠冕堂皇,仿彿這個理由就足以掩蓋任何喪盡天良的壞事。

 李求凰側身拉過無戒的手放在自己的發際,帶領他以象牙梳梳順長發,無戒一心只想責備李求凰的歹行,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開始動手替李求凰梳起一頭黑長發。

 “既然如此,你一開始就不該答應人!”

 “是他們苦苦哀求我,我才勉為其難答應。”李求凰繼續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反省或歉疚。

 明明就是被金磚塊收買得很快樂好不好!哪裡有什麼勉為其難?!

 “你答應范將軍家人會盡最大心力為范將軍洗脫罪名,那日你是如何拍胸脯撂豪語,我聽得一清二楚。”他是活生生的人證。

 “會說大話的人多得是,還不都是嘴上說說,你還當真呀?”李求凰真不敢相信無戒的單純。“再說,國丈爺與范將軍,誰權貴誰勢微,一眼就瞧得明白,我犯得著為了一個老將軍得罪高高在上的國丈爺嗎?我放著好日於不過,與自個兒過不去,又不是傻了——無戒,你生氣啦?”他瞄見無戒嗤之以鼻。

 當然生氣,李求凰對他來說是異類!李求凰的思想、李求凰的行徑,甚至是李求凰的歪理,都與他的處世風格大相逕庭,換成是他無戒,只要是應妥了救人之事,即使得冒生命危險也在所不辭,哪像李求凰,收錢收得比誰都干脆,推托也推托得比誰都干淨。

 “屬下不敢。”明明連聲音都在鄙視人。

 “不敢就好,但不要拿我的頭發出氣,梳這麼用力,很疼的,無戒。”

 聞言,無戒才看到自己正握著象牙梳在替他梳頭,而且因為拿捏不好力道而微微扯紅了他的頭皮。

 無戒暗自咒罵自己,但是咒罵聲音太含糊,連他也分辨不出來他究竟是咒罵自己不由自主當起下人為他梳發,還是咒罵自己太過粗魯地弄傷了他。

 李求凰率先從銅鏡桌前站身,滿意地撩過自己的長發,賞給無戒一抹淺笑,那笑容竟有幾分的不同以往,只是當他再度開口時,笑容又變了質——“走吧,准備去和國丈爺‘噓寒問暖’一番。”

☆        ☆☆ ☆☆☆ ☆☆☆

國丈府的早膳由一碗珍貴的鮑魚粥開始,不請自來的李求凰胃口極好地吃掉兩碗,還順便逼無戒也吃掉兩碗,吃完還不忘再討一杯參茶漱漱口,自然的神態擺明就是將別人家當自己家。

 一個是當今皇後的親爹,身分崇高不在話下。

 一個是聖上最最寵愛的十七兒,周遭巴著多少想貪求青睞,盼著一步登天的達官貴人,氣焰絕不比人削弱半分。

 李求凰與國丈爺就這麼隔桌對望,兩人眼中都有算計,兩人唇角都帶陰謀,只是兩人都在等待對方沉不住氣。

 “十七皇子還沒告訴老夫,你一早上我國丈府所為何事?”國丈爺最後還是略遜一籌的那方,因為他若再不開口,李求凰幾乎已經打算在他家的太師椅上補頓好眠了。

 “叫十七皇子不是太生疏了嗎?論輩分,求凰還得敬您一聲外公吶,算算咱們都是一家人,熱絡點吧。”李求凰反客為主,笑得如蜜一般甜香。

 “有理,那老夫便恭敬不如從命。求凰,既是一家人,你有話直說。”

 “那我也叫您一聲外公可好?我娘是孤女,出世就不知道爹娘是誰,我這輩子奢望有個外公疼我,這心願當然已是無法達成,如果您不嫌棄我——”

 國丈爺先是精明打量李求凰,在朝為官數十載,他深知擴張勢力的重要,李求凰雖不是左右朝綱的重官,但皇上待他的好,是任何一名皇子也不及,若能與李求凰交好,豈不如虎添翼?

 眼下李求凰放下身段,與他攀親,他何不順水推舟?

 “哪兒的話,老夫一直拿你當孫子看待,你是聖上最寵愛的孩子,我是聖上的岳丈,算來我們本來就是爺孫倆呀!”國丈爺態度立即熱絡起來,仿彿前一刻對李求凰的防備全是偽裝出來的。

 “外公。”馬上甜甜一喚。

 “好、好,我的好孫子……”

 只有無戒冷眼旁觀,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好假。

 “外公,我聽說你逮到機會誣陷范添那老家伙,是不?真是大快人心吶!”

 “呃……我沒有誣陷范添,是他罪證確鑿。”提到這事兒,國丈爺心生謹慎。

 “你冠給他的罪名是賣國通敵嘛。”李求凰揮揮手,“什麼罪名都可以,重點在於能除掉他就好。”

 “求凰,你與范添不合?”國丈爺知道李求凰得罪過不少人,但不知道范添也在名單之內。

 “姓范的老家伙和任何人都不合。我與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竟向我父皇參了我一本,我老早就在策畫該如何教訓教訓他,沒料到外公先下手為強,省了我好大的工夫,求凰正是來道謝的!”

 “原來如此!”范添的剛硬性子確實是會做出在聖上面前數落李求凰的傻舉,難怪李求凰一提范添就咬牙切齒……國丈爺更加確信李求凰會站在他這邊,也對李求凰更加放心了。

 “他死了沒?沒死的話讓我捅他幾刀,好洩心頭之恨,若死了,鞭鞭屍我也暢快暢快。”李求凰一提及范添,臉上閃過肅殺之氣。

 “還剩一口氣,不過外公可以讓你洩洩恨。”

 “哦?”李求凰興味盎然。

 “要殺要剮都任憑你處置。”

 “我迫不及待了。”

 無戒發覺李求凰瞇笑的眼眸裡,有著深沉的冰冷,但弄不明白李求凰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能亦步亦趨地隨著李求凰的腳步,與國丈爺一並前往地牢。

 地牢深處,范添被人綁在刑架上,披頭散發,陷入半昏迷狀態。

 “將牢門打開。”國丈爺交代左右。

 “是。”

 李求凰走進牢內,一臉興味地靠近范添,笑看著范添身上無數道的血口。

 “有沒有燒紅的鐵烙?我想在老家伙胸前烙個‘奸’字。”李求凰伸指,點上范添胸口的傷,逐漸加入力道。

 范添突地暴眼圓瞠,清醒過來。“——是你?!”

 “就是我。”李求凰退至范添無法觸碰到的安全地帶,涼涼唰扇。

 “你與他……好!好一個狼狽為奸!”范添唾他一口,李求凰閃身避過,笑容斂去。

 “無戒,掌他嘴。”李求凰斜仰著顎,神態倨傲。但等了良久,無戒沒有動靜,李求凰回身覷他,掀開長袖,露出金鐲,再道:“掌他嘴、”

 無戒眼裡滿滿全是對李求凰所下命令的下服從,他可以輕易察覺范添與國丈爺孰正孰邪,在眼前的擺明就是邪惡欺壓良善,但一見到雙龍金鐲也無法抵抗,箭步上前,刮了范添一耳光,打完便緊掄住右掌,退回李求凰身後。

 李求凰滿意一笑,重新走回范添面前。“老家伙,這一巴掌是在教訓你這嘴巴,不會說話就少說話。瞧你,愛打抱不平吧?落得什麼下場了。”

 “老夫說的每句話都是出自肺腑,絕不像你們,口蜜腹劍!”

 “嘖,真教不乖。無戒,再打,沒打光他牙齒之前不許停。”李求凰下完命令,逕自走出牢門,還不忘揮揮衣袖,省得髒東西添上。

 “求凰,你果然與范添有仇。”國丈爺撫著胡,笑意盈盈。

 “那是當然。他在我父皇面前說我好吃懶做、靡衣偷食、不學無術,我沒讓人割了他的舌都算便宜他!無戒,你杵著不動是想違背我的命令嗎?!”李求凰的斥暍聲在地牢裡形成巨大回音。

 “好了好了,甭氣甭氣,這老家伙挨不過今夜,你我的眼中釘即可連根拔起。”國丈爺安撫李求凰。

 “但與范添同一陣線的還有衛雲、孫月、楊歆、李焰,這些自以為戰功彪炳的老廢臣還扎在我眼裡,看了就不舒服。”

 “這幾人也與你有嫌隙?”

 “呀,求凰失言了!!”

 “不不不,老夫與你有同樣的看法,這些廢臣早該除去,老夫原本就打算處置完范添,接下來就是——”

 “噓,外公,這話,不可明講。”李求凰做出噤聲的動作,只與國丈爺交換心知肚明的眼神。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再詳談。”

 “好。”李求凰搖扇頷首。

 “隨我來。”

 國丈爺先行,李求凰頓了頓,轉首望向無戒,無戒瞪著他,李求凰不以為意,露齒輕笑,而與他兩排白玉貝齒同樣璀璨的卻是他舉在半空中右手腕上的雙龍金鐲。

 我要看到他所有的牙齒,明白不?李求凰用唇形這麼對無戒說著。

 在李求凰轉身離開的同時,地牢裡傳來了震天價響的摑掌聲,伴隨著范添的倔強悶哼,一次又一次。

☆        ☆☆ ☆☆☆ ☆☆☆

無戒從地牢出來後,在古園涼亭裡找到了李求凰,他正與國丈爺飲酒作樂,五、六名美婢挨在身旁斟酒喂葡萄。無戒大步邁開,疾急上前,一掌拍在石桌上,桌面轟隆陷成一記掌痕,李求凰抬眸看他,無戒卻不發一語掉頭走人,不像以往站在李求凰身後,形影不離。

 桌面掌痕的中央散落著十數顆鮮血淋漓的牙,因為強勁的力道,有好幾顆幾乎碎成粉末。

 “……這是范添的牙?”國丈爺驚道。

 “是呀。”李求凰笑道,飲完杯中酒,讓女婢又替他添滿。“我的護衛很聽話,我要他打斷范添滿嘴的牙,他一顆也不會少。”

 “這樣你心頭那把火有沒有稍減?”沒想到李求凰下手也如此之狠,竟讓人打落范添一口老牙,此時的范添定是滿口鮮血,氣息奄奄了。

 “呵呵,何止稍減,簡直是大快人心。”李求凰的眼卻瞧也不瞧國丈爺,而是隨著無戒輕功奔離的方向去——湛藍蒼穹間只剩悠悠白雲,哪裡還有無戒的蹤影?

 李求凰又飲了杯酒,唇辦抵在杯緣,嘟囔著,“這麼生氣吶?氣到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也不管我的死活嗎?”

 “求凰,你說什麼?”

 “我說這酒真香醇,讓人停不住地飲呀。”

 “多喝點,窖子裡還存有幾百壇,夠你暍到爛醉還有剩!”

 “那就來個不醉不歸吧!”李求凰拿酒杯去碰國丈爺的,玉杯清清脆脆響著,李求凰率先飲盡。

 醉,都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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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4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無戒隱身在枝繁葉密的大樹間,背靠著樹干,右手上的血濕已經干涸,將他緊握的五指沾黏得好緊。

 這不會是李求凰唯一一次下達的無理命令,他知道。

 這不會是他唯一一次必須遵守的無理命令,他也知道。

 但是當主子非為善類時,他也必須要跟著向下沉淪,甚至是為虎作倀?

 他迷惑了……無法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覆,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師兄?”

 無戒認出來人的聲音,他雖默不作聲,來人已先一步躍上樹間,震落好幾片樹葉。

 “你怎麼躲在這兒?今天不用跟著你的主子嗎?”親匿喚他師兄的是名俏姑娘,年歲莫約十五、六,長發系成粗辮,以紅繩固定在腦後,一襲水藍的輕武裝,看起來朝氣十足。

 她的閨名三戒——戒恨戒嗔戒癡,在戒門裡並不是特別出色的弟子,武藝平平、才智平平、聰慧平平、模樣平平,但活潑可愛,討人喜歡。

 “你呢?也跟著偷懶?”
 “才下呢,是我家主子要我回來休息,我不從,他還拿金鐲逼我回來呢。”一提起她的主子,三戒連說起話來都格外帶勁,頰畔的紅暈在在都點明了她對自個兒的主子有多崇拜、多喜愛。

 “真是個好主子。”無戒淡道。和他的主子完全相反——三戒坐在粗枝橙上,雙腿交叉,在半空中甩呀甩。“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溜回來了?你家主子呢?”

 “別提他。”無戒拒聽。

 “你不會是被你主子給趕回來的吧?”臉色這麼難看。

 “當然不是!”無戒垂目不看她,唇線抿得好倔強,“是我不想再跟著他。”

 “咦?你……”

 無戒看著自己手上的血漬,拳心收得更緊,像他終於下定的決心。

 “對,我不想再跟著他!他不是一個好人,我不要跟隨這樣的主人,我不要
他了!”

 “師兄,你在胡說什麼;我們一旦認定的主人,不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的呀!”這是自小到大的師門教規。

 “那是因為你的主子是好人,你當然可以說這種風涼話。你不識得李求凰,你不會明白他的為人!他如果只是貪婪也便罷,他甚至是非不分——不,應該說是挾怨報復!他——”無戒猛甩頭,不說了。

 “但是師父不會准許你這樣做,你會挨罰的……”

 “罰就罰!只要能擺脫李求凰,我願意受罰。”

 “你主子真的這麼差勁嗎?”三戒幾乎沒聽見師兄提起過他的主子,沒想到頭一次聽卻是他要背棄主子的逆言……師兄一直是眾師兄弟中最將忠誠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吶。

 “嗯。”

 “你運氣真不好。本來大家都還在猜你那名皇子主子是怎樣的人……師父看起來很重視那名皇子的安危,才會挑咱們師兄弟裡最厲害的你去保護他……這麼不好的人,為什麼還要保護呢?難道我們的主子是惡人,師父也要我們跟著為惡嗎?我真是弄不懂——”

 無戒也弄不懂,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難題,也是他第一次的反抗。他不是沒考量到背叛的後果及師父的憤怒,只是想到要這樣一輩子跟隨著李求凰,為他陷害忠良,與他同流合污,他實在是……無法接受。

 今天是打斷人的一口牙,明日會不會換成挖出良臣的五髒六腑?

 李求凰那時還笑笑的逼他去執行命令,那個笑容真是夢魘。

 怎麼可以有人笑得那麼好看,卻又狠得徹底?

 無戒就這樣坐在樹上沉思良久,久到三戒走了,四戒上來了,四戒也走了,九戒又上來了,來來去去的還有誰,他數不出來,也記不起他和師兄弟們說了什麼,他發著呆,直到府前那處大湖染上夕日余暈、直到澄黃的金烏沉入水面,換上了月娘、直到他坐著的枝椏被人一劍削斷,沙沙落葉間,一道又一道的劍氣襲來,無戒一開始毫無心理准備,被劍氣劃傷,傷口帶來的刺痛讓他清醒,他點足落地,腳步甫站穩,腰際長劍出鞘,擋下綿延不斷的攻擊,但是與他對招的劍法太熟悉,壓根就是戒門的七殺劍法。

 風止,落葉紛紛墜地,無戒看清來人,掌間的劍尖也停下攻勢。

 “師父?”

 無戒才說完,左頰立刻挨了一記毫不留情的火辣摑掌,打偏他的視線。

 “你竟然真的在這裡?!”少戒從不曾在弟子面前如此憤怒,向來溫雅的嗓不再,取而代之是嚴厲斥責,“你竟然沒有守在十七皇子身邊?!你竟然——”

 無戒屈膝脆下,那眼眸很認真,“師父,我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

 “你說什麼?!”

 “我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無戒直視師父,緩緩重申。

 少戒鎖著眉,好半晌不開口,師徒就這麼互視無語。

 良久,少戒轉過身,低歎:“你也要不起十七皇於這個主子。你可知道,十七皇子今日遇刺,他身旁一名護衛都沒有,而本該陪在他身旁的你竟逃回戒門!!”

 “遇刺?!”無戒瞠目,他沒有想到這層後果,他只顧著自己的氣憤,打落范添的牙去交差便忿忿離去,將李求凰獨自放在國丈府,他完全沒有考慮到李求凰的安危,他——“如你所願了,你可以從十七皇子身邊解脫,永遠解脫。”

 “……他死了?”無戒訥訥反問,心口繃得好緊,像有人扯動一條弦,然後一松手,使勁地在心上彈出鮮血淋漓的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聽見十七皇子遇刺重傷時,以為定是你傾力護衛仍不敵眾敵,誰知實情卻是你拋下主子,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獨自面對狙殺……無戒,你真的讓為師太失望了。”少戒搖著首,歎息不停。他本不敢置信無戒會離開李求凰,沒想到回府一看,竟真看見無戒,這讓他如何對聖上交代,又如何對“她”交代?!

 “李求凰不會有事……”無戒以為自己還怔仲地佇在師父面前,對於這個消息震驚得無法反應,但在他自己神智都還沒有回籠之前,他已經飛馳起來,越過樹梢、躍過屋簷,奔得慌亂、跑得急促,嘴裡喃喃重復著這句話。

 禍害遺千年,李求凰是禍害,他應該要長命百歲,他沒資格短命,那是善類才有的下場,李求凰沒有資格!

 然而,回到府裡的無戒在床榻間看到奄奄一息的李求凰。

 李求凰幾乎全身上下都纏滿傷巾,臉上也有無數道大大小小的傷,雖已上藥,但看來仍觸目驚心。他臉色蒼白,在黑長發包圍之下更形成小巧削瘦,他像深深沉睡,但是痛楚讓他唇畔的笑容消失無蹤,眉心淡淡皺蹙著。

 “誰來敲昏我算了……好疼……”李求凰含糊夢囈,右手臂微微打顫,那是痛到極致的本能反應,無法安穩睡下。

 無戒臉龐一黯,長指迅速點向李求凰的昏穴,讓他真正脫離痛楚,墜入黑甜夢境。

 無戒執起李求凰的手,傷巾上透著血紅,也控訴著他的失職……他心裡閃過太多復雜而陌生的情緒,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能說服自己,這是一個護衛為自己的無能所產生的內疚與自責:這是一個護衛在面對主子傷重至此的憤怒。

 一聲低吁,拂動李求凰的額前發絲,無戒驚覺自己太過貼近他的臉,但只是驚覺,卻沒有拉開距離,他注視著他臉上的傷,將每一刀都牢記在心,每細數過一道血口,他責備自己一次,也暗諾絕不再讓人有機會如此傷他——忘卻了自己不久前才對師父說過:他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

 原來要或不要的選擇權從來都不在他手上,他以為自己可以作主,但實際上他無權選擇,只有李求凰有,所以當李求凰醒來,明白告訴他,他不要他這個護衛,他才真正能離開李求凰!!被迫離開。

☆        ☆☆ ☆☆☆ ☆☆☆

   整整兩個時辰的失去意識,讓李求凰睡了一場好覺,可是昏厥越來越輕淺,疼痛越來越明顯,胸口上的、手臂上、大腿上的,每道傷口都在發熱。

 他低吐幾聲咒罵。好熱……哪個狗娘養的混帳在他身上放火,燒得每分膚血都痛,源源不絕的汗水傾巢而出,濕濡了纏傷的白巾,也刺激傷口的灼痛。

 “……要殺不會一劍刺准准的嗎?砍了我二十四刀,刀刀沒致命……出來當什麼殺手……”緊接又是一長串氣虛的低咒,李求凰真想再昏死過去,但是他痛得無法睡著,只好認命醒來。

 張開眼,看到無戒,李求凰驚訝眨眨眼,無戒沒有消失,證明不是幻影。

 “你怎麼回來了?”

 無戒站在床邊,沒應聲,定定回視著。

 李求凰要坐起身,但才動了一下,覺得胸口像要分離一樣,無戒比他更快速地按住他的鎖骨,將他壓回軟枕間,李求凰沒有掙扎也無力掙扎,任憑無戒替他調整舒服的睡姿。

 “不是氣我氣得走了嗎?”李求凰這時又露齒在笑,如果不是冷汗布滿他的臉龐,這笑容看起來會十分愉悅。“聽見我被砍成破布……捨不得又回來啦?呵呵——唔……痛……”果然不能太得意的笑,傷口又裂開了。

 “你就不能安分些嗎?!”無戒眸間閃過不悅,有股想將李求凰綁在榻上,讓他無法胡亂扯動的沖動。

 “大膽,這是一個下人對主子說話的……唔……態度嗎?”一陣刺痛,讓李求凰端不出氣勢,只好窩囊收尾,癱在軟枕上吁喘。

 無戒不與他吵嘴,手執溫熱毛巾為他拭去汗水。李求凰有些發燒,臉頰是紅的,唇卻白得嚇人。

 “我不接受你這種討好,我不輕饒你的……我可沒忘記是因為你丟下我,我才會弄成今天這副模樣……”李求凰不得不承認,毛巾輕輕壓按在膚上的感覺真是舒服得讓人想尖叫。臉上明明有傷,無戒卻能完全不弄痛他,果然很有服侍人的本領。

 “隨便你。”無戒完全不為所動。

 “隨便我處置嗎?哼哼……”李求凰冷笑,腦子裡隨即轉過數百種懲處他的殘酷方法——他之前去刑部閒晃過,在裡頭發現不少好東西,要商借來用用也不是太困難之事。“你別奢望我會懂寬恕這種破美德,我真的不懂,你要逃就趁我無法動彈的現在……否則我要的懲處絕不是你所能承受的。”鞭撲、烙印、笞杖——不不不,這些都太輕微,讓他再想想更狠的……

 無戒面對他的恫喝連眉都沒挑動,在水盆裡清洗濕巾,擰干,將濕巾安置在他的額心。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李求凰何時曾被人這樣無視,真不甘心。

 無戒又回到床畔,李求凰用雙眼瞪他,無戒彎下身,替他將軟枕調好,然後坐在床畔木椅上不動。

 “我絕不輕饒你,無戒,絕不……我下手很狠的,聽見沒有……我很毒辣的,明白沒有?我心如蛇蠍,怕了沒有……”好喘,歇口氣,呼呼呼……“我身上有二十四刀之多,我哪裡挨劍,我也會要你劃出同樣多的傷,哼哼哼,這可不好受——”

 “等你養好傷,要殺要剮隨便你,現在你可不可以閉上眼——順便連嘴也一並閉上——好好休息。”無戒冷冷打斷他。

 李求凰一怔,生平頭一次被人堵回來。

 “我是你王子,你那是什麼口氣?!”竟然用那種教訓兔崽子的口吻同他說話?!

 無戒淡瞟他,又道:“等你養好傷,要殺要剮隨便你,現在請你可不可以閉上眼——順便連嘴也一並閉上——好好休息。”

 “這句話跟剛剛那句有什麼不一樣?!”

 “我加了‘請’字。”

 “呃?”

 “我加了‘請’字。”無戒很認真的回答他。

 “你——”李求凰想伸指指他,但兩條手臂都有傷,根本抬不起來。

 這家伙以為加了個“請”字,那句話就會恭敬到哪裡去嗎?!重點是在於語氣!無戒的語氣根本就是在命令他!只有他能命令人,還沒有人有膽敢命令他!連當今萬人之上的皇帝老子還得讓他十分,而這家伙……

 噗!

 李求凰以為自己要罵人了,但他卻是噗哧發笑,笑得渾身刀傷都快要再進裂開來,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好痛,他只能一邊舒眉一邊皺眉地扭曲他那張好俊的容貌。

 “你在做什麼……”無戒眼見李求凰身上的白巾開始滲開鮮艷的血跡,他制止李求凰的咯咯直笑,甚至在考慮一把劈昏李求凰,好讓他不再自我折磨,讓傷口裂得更徹底。

 “咳咳咳……天殺的痛……呵呵咳咳咳……”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停下來!”無戒干脆去捂李求凰的嘴,另一手小心翼翼壓住他沒受傷的左肩,不讓李求凰再動,而李求凰也真的無力再笑,他胸口最嚴重的那道傷口已經完全進開,狂冒的鮮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染紅整片包扎的傷巾及白綢單衣,無戒臉色大變,飛快點住李求凰周身幾個要穴,撕開傷巾,重新替他上藥包扎。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五髒六腑呀?瞧瞧我的心是什麼顏色的?”李求凰很痛,但還有余力說笑。

 傷口雖深,還不至於深到有機會讓人看見李求凰滿腔的內髒,可惜。

 “你不覺得這種時候一點也不適合說笑嗎?!”

 “我是看你臉色鐵青,才好意想讓你笑一笑,我這麼的體貼——該死的家伙!你就綁這麼用力好了!”李求凰痛得幾乎要跳起來吠人。

 “還知道痛,那麼就乖乖躺平,受的罪會少些。”

 李求凰胸口上下起伏,他大口大口喘氣,突覺胸前一緊,他費力抬頭,看見無戒正伏首在他懷間,以牙咬斷傷巾繩結的多余部分,那股由無戒口鼻間吁出的熱氣拂在傷口上,熱得發脹發疼。

 “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無禮的人。”李求凰突地開口。

 無戒一直到完全處置好他的傷口才抬眸看他。李求凰彎唇淺笑,“我這輩子還沒有讓人大聲吼過,只有我叫人聽話,還沒人敢叫我閉嘴聽話的。”

 分不清李求凰是在責備嗎?因為他的語氣似乎頗快樂。

 “我加了‘請’字。”無戒還是這句話。

 “你以為加了請字就能掩蓋你的不馴嗎?無戒,你蠢得真好笑。”

 原來讓李求凰笑到傷處裂開是因為他的愚蠢行徑。無戒唇一抿,臉色也恢復肅穆。“要笑也等你傷愈再笑,不然傷口又要裂了。”

 李求凰無聲呵笑,這回懂得要收斂了。

 “明明氣我氣到不想再保護我的人是你,偏偏看到我受傷又急乎乎的人也是你……我真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你討厭‘李求凰’,卻又不得不心急那位‘戴著雙龍金鐲的李求凰’,是嗎?”

 “你就是戴著雙龍金鐲的李求凰,兩者沒有任何分別。”

 “差別可大了。要不是憑這只雙龍金鐲,你才不會對我效忠——哦不,你一點也不忠心,主子不過要你辦點小事,你竟然有膽賭氣走人,也不想想我那天身邊就只帶了你一個人,我若真一命嗚呼,托夢也要叫我父皇砍了你來陪葬。”

 “小事?”

 “打斷范添的牙本來就是小事,大驚小怪什麼呀。”

 無戒深呼口氣,壓下想吼回去的沖動。“本以為你收了范家人的賄金會去替他們救人,結果你嫌麻煩,只想晃晃虛招……姑且不提這件事,你上國丈府去,不救人便罷,還跟著國丈一起作惡,就因為范添在皇上面前說了你幾句難聽話。你公報私仇,也逼著我為你為非作歹,你現在還口氣風涼說這是小事?”

 “官場本來就是如此,不就是你陷害我、我誣賴你,比誰的手段要得高明些罷了,我鏟除異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而你,既是我李求凰的人,為我鏟除異己更是分內之職,你棄主而走,光這一條罪名,我就可以叫人斬掉你。”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已經踩在跟我同一條道上了,無戒。”

 “……”

 “尤其在你明明就走得那麼干脆,卻又二度回到我身邊的同時,你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李求凰魅惑邪笑,帶著恭賀他入地獄的味道。

 無戒不奢望能和李求凰取得共識,如同李求凰無法說服他,他也無法改變李求凰!!何況李求凰說對了一件事,是他二度回到李求凰的身邊,沒有任何人逼迫他,完全出自於本能,明明走了,卻又回來——繞在這上頭打轉也只是白費工夫,還不如問些他目前更在意的。

 “你認得出暗殺你的刺客是何方人馬?”

 “不認得。結怨太多,數不出來。”半數以上的朝廷官員都涉有重嫌。

 “他們動手之前說了什麼嗎?”

 李求凰想了想,“把這家伙粉身碎骨。殺。給他死。別跑。讓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喝。呀。嘿。哈。”後頭全是舞刀弄劍時會發出的吆暍聲。

 無戒不難想像當時的情況,李求凰獨立面對刀光劍影,身旁無人保護,他是如何如何的危急,又是如何如何的驚慌失措……

 “多少人?”

 “四個,一人砍我六刀,最高瘦的那個砍最用力,我胸口那道就是他賞給我的。”李求凰很會記恨,誰對他不好,他記得恁牢。

 無戒握握拳,光瞧李求凰胸前那道傷口就知道那刀砍下時有多重,如果他在場——如果他那時在場,他一定能替他擋下,一定能!

 “你如何脫危?”

 “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運氣正好,遇到路人,他們就撤退啦。”李求凰說得輕松,那樣的生死關頭,他少少幾個字就帶過去,聽在無戒耳裡——好沉。

 “不會再有下一次,絕對不會。”無戒堅定道,望著李求凰,兩人沉默半晌,無戒娓娓再重復,這次更肯定,“絕對不會。”

 李求凰聽見無戒的話,他心裡震了一震,感覺心髒正要從傷口蹦出來,跳得特別明顯、特別活躍。不過他沒有發愣太久,他彎起薄唇,一直笑到連雙眼都瞇成彎彎的縫兒。

 無戒的承諾,讓他之前對無戒背叛的憤怒,消除得干干淨淨,就這麼輕易,輕易得連他自己都吃驚。

 他向來不是好主子,從不做體恤下人的善德,會背叛的下人壓根沒有可用之處,捨棄了也沒啥好可惜,反正天底下的好奴才多得是,下差那麼一個,他也不相信有哪一個人對他李求凰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就在無戒將范添血牙丟在桌上,決絕轉身離去之際,他頭一次腦子裡浮現的是自己玩得太過火的反省,而無關無戒的背棄。遇上圍刺,他想的也不是任何人,脫口求救的人名,也是無戒。

 就連在昏睡後醒來,看見無戒在床畔沒走,他竟然笑了。

 他還以為應該是無戒對他這個主子忠心耿耿,他之於無戒是不容撼動的“天”,他從不曾想過,原來他也會對一個“可有可無的下人”產生一些些信任和一些些依賴……

 “你也不會有命再有下一次了。”他可以給無戒機會自新,但不接受第二次的背叛,尤其是他越信任,而再遭背叛,他的怒氣會加成。

 “對,我不會有命再有下一次。”無戒反覆李求凰的話。

 李求凰以為無戒是乖乖聽進他的教訓,沒想到無戒卻緩緩補上!!

 “因為要傷你,必須先讓我斷氣。”

☆        ☆☆ ☆☆☆ ☆☆☆

  無戒的失職,最震怒的人不是李求凰,而是愛子心切的當今聖上。

 觸怒龍顏的下場,當然是不容說情的斬立決,可是李求凰一句話便救下無戒的性命——“我這個當主子的都沒要怪他,旁人湊什麼熱鬧?”

 “旁人”那兩個字刺激了聖上,他差點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李求凰不許將這兩字冠在他這個親爹身上,足見在聖上心中,李求凰的地位勝過一切,李求凰的隨口一語都能呼風喚雨、驚天撼地。

 沒有李求凰點頭,誰也動不了無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當今聖上也一樣。

 “十七爺!十七爺!范家那個書生師爺又來了!”豆兒奔進內堂,隔著珠簾稟報。

 李求凰正在換藥,裸著上身,坐在榻上讓無戒包扎傷口,豆兒進來時,他正閉眼假寐,聽見她嚷嚷也沒睜開,只隨口回絕,“打發他走。”

 “可是已經好幾回了,他說非見您一面不可。”

 “打發他走,打發不了就拿竹帚‘打’發他走。”李求凰揮手要豆兒退下,不想為芝麻小事多費唇舌。

 待豆兒領命退下,無戒才開口,“沒臉見范家師爺,是吧。”拿了人家兩桌金磚卻沒幫忙救人,現在人家師爺心急如焚找上門來,干脆來個相應不理,這等小人行徑讓他不由得冷嘲。

 “我現在破相,臉上這麼多刀痕,當然沒臉見人吶。”李求凰替自己找了完美借口,故意扭曲無戒的語意。

 無戒目光掃過李求凰臉上只剩淡淡粉色的刀痕。在皇宮裡什麼沒有,就是奇珍異藥最多,隨手一罐都大有來頭,不是千年雪蓮膏就是萬年雪蛙精,聖上擔心寶貝愛子毀容,天天派人賞來藥水藥膏藥粉,抹著抹著倒真抹淡了疤痕,看來李求凰要恢復俊美外貌只是時間上的小問題。

 所以李求凰拿這點搪塞實在太過牽強。明明就是對范家師爺有愧,不敢與他面對面。

 “你這種推拖方法不能解決問題,范家師爺還是會一次又一次上門來追問營救范添將軍的情況,拖得過一時拖不過一世。”無戒包扎好他身上的傷,收妥藥罐,又取出其他兩罐玉瓶,彈開紅布栓,倒出藥膏在指上混和,扳高李求凰的下巴,仔仔細細將藥膏抹勻在粉色淡疤上。

 “無戒,你好囉唆。”李求凰以掏耳動作來說明他真沒耐心聽無戒說教。

 “你別老做這種讓我不得不囉唆的事,我就不囉唆。”無戒也很想歎氣,他不是多話的人,卻為了李求凰一天比一天更多嘴。像現在,他又有滿肚子的話要囉唆了,“你無法救范添,就該將你收賄的兩桌金磚全還給范府,至少不會落人口實,也讓范府師爺拿著那些賄金去找其他人幫忙——當然,你跟著國丈爺一塊凌虐范添的事,一定要瞞住,絕口不能提半個字。”

 “金磚我用光了。”李求凰無辜地眨著眼,像個純真小男孩。

 “什麼?”

 “一塊也沒剩下,用光光了。你都不知道,天下第一樓的收費很驚人吶。”

 “天下第一樓?”很耳熟的名字……無戒眸一瞠,“妓院!”

 天下第一樓,達官貴人才踏得進去的“高貴”妓坊,據說裡頭的姑娘個個知書達禮,才情容貌皆是個中翹楚,萬中選一的極品,與尋常一般的瓦子院可謂雲泥之別,當然,花費也是天差地遠。

 他陪李求凰去過幾回——當然是為了保護他——也記起來李求凰在樓子裡揮金如土的闊綽紈褲樣,更記起了李求凰是如何對每一個挨近他身旁偎笑的姑娘都大方賞金磚的散財童子樣。

 無戒無言了。

 有這種主子,他還能說什麼?

 金磚花光了,他還能說什麼?

 李求凰不負責任,他還能說什麼?

 罷了,不如按照他私下的暗自打算,今夜深更去夜闖國丈府密牢救范添——因為李求凰收了賄金,他只好為李求凰收拾殘局,不能讓主子變成言而無信的混帳家伙。

 這……應該也算是護衛的分內工作吧?

 額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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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52: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夜闖國丈府救人,對無戒來說,輕而易舉。

 國丈府內守備森嚴不在話下,每一盞茶時間便有一小隊侍衛在府裡各處巡視,無戒要避開他們並不難,若避不開,他也能在他們拉嗓要喊出“有刺客”這三字之前,要他們全數倒下,今夜的目的只在於救出范添,不打草驚蛇自是最好,何況他不准備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上頭,畢竟他的本職是保護李求凰生命安全,離開李求凰不超過半個時辰是他給自己最寬松的要求。

 知道范添的囚禁處,省去無戒泰半工夫,無戒無聲無息進到牢房深處,卻撲了空。

 本該被系縛在鐵煉架上的范添已不見蹤影……難道已被國丈爺活活整死?還是——因為他打碎范添滿口牙,讓他傷重失血過多而亡?

 無戒心念一動,離開密牢,藏身於暗處,遠遠望見一名老總管正低斥兩名年輕小僕,罵完人,老總管仍氣憤咕噥往廊道走來,無戒探出兩指,精准扣住老總管的咽喉,掌握住老總管的呼救,也掌握住老總管的生殺大權。

 “范添哪去了?”無戒逼問。

 “你——”

 “范添在哪裡?”

 “范……范添逃走了……”老總管困難地擠出這句話。

 “何時之事?”

 “就……就在十七皇子上門那天,范添人就不見了……”老總管說完,突覺咽喉上的鐵指一松,他匆忙回過身,哪裡還有人影在,廊柱兩旁的燭燈連風吹搖晃也沒有,若不是他的喉頭還殘留著扣鎖後的刺疼,他還差點誤以為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產生了幻覺。

 無戒奔離國丈府,來與去都沉闐安靜,不驚動任何風聲。

 范添逃走了?單憑一個在密牢裡被縛鎖數日沒吃沒暍的虛弱老人?無戒下認為范添有本領“逃”,若有人劫獄還說得過去。但范家人將所有希望都賭注在李求凰身上,倘若不是范家人無技可施,他們不會找上李求凰……還有哪批人馬會勇闖國丈府救人?

 時間上太巧合,李求凰上門的同日,范添便被人救走——李求凰救的?

 這念頭才一浮現,隨即被無戒甩頭否決。

 不,不會是李求凰,那家伙差點弄死范添,絕對不會費心救人,況且如果李求凰救了范添,范家師爺又何必日日上門來求見李求凰討人——無戒越想越是鎖眉,決定改探范將軍府。

 心裡有道聲音在催促他,去挖掘出真相。

 一件關於李求凰是善是惡的真相。

☆        ☆☆ ☆☆☆ ☆☆☆

范添將軍府——“還是沒能見到那家伙?”

 “是,十七皇子仍不願見我。”

 “這家伙別以為這項人情我會記在心上!師爺,明兒個再去!我就不信這株干年人參我送不到他手上去!一定要送,聽清楚沒,人參送了,我和那家伙就毫無瓜葛,沒有什麼狗屁恩德!他甭想讓我昧著良心在聖上面前替他美言,他那副德行,我還是會再參他好幾本!”

 “將軍,你身子還弱著,冷靜些。屬下倒認為您應該與十七皇子交好,眼下朝政左派右派壁壘分明,國丈爺與左丞同屬一派,擁立大皇子,右相則與衛將軍他們屬一派,擁立四皇子,兩派無時無刻不在扳倒對手,眾官也被迫選邊站,皇子們亦然,但十七皇子卻能位處中立,兩方都想拉攏他,卻誰也得不到他的表態。傳言十七皇於自己也有私心想登上龍座,如果十七皇子這第三勢力成形,太子會落在誰身上,那可沒個准。別忘了,二十五名皇子裡,聖上獨寵十七皇子,他要什麼,聖上哪一回沒允諾?說不定十七皇子心血來潮,討個太子當當,聖上也會立即擬詔。”

 “那家伙配當皇上?!聖上要是老胡塗立他當太子,我范添馬上一頭撞死在龍椅座前階,血諫到底!”

 屋子裡談話的兩人,正是從國丈府逃出的范添與范府師爺,范添因為一口牙幾乎碎盡,有幾顆連牙根都被打落,所以說起話來不清不楚,但仍吼得十足有力,看來傷勢無礙。

 “您與十七皇子為敵並沒有任何好處,多一名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想您得罪國丈爺,昔日稱兄道弟的那些將軍,沒有誰敢為您出聲,最後還是十七皇子救您出來……”

 范添默不作聲,范府師爺這句話,讓他無從反駁。

 朝官就是這樣,明哲保身,見苗頭不對,大伙選擇封口,誰也不想惹禍上身,他這條老命差點就這麼去了。他死不足惜,只是不甘心,他不想背負著叛國的污名死去,就算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將軍戰死沙場才是天大的光榮,想他一輩子馬革裹屍,見過多少同袍生生死死,死亡對他不是可怕之事,最可怕的是人死了,還遺臭萬年。

 沒料到救他的人,竟然是李求凰……雖然不情不願,但李求凰這條救命之恩,他不扛下也不行,所以他吩咐范府師爺天天上李求凰那兒,奉上一株連他自個兒都捨不得吃的珍貴千年人參,要償這份恩情。他嘴裡說不記李求凰的恩,心裡卻記得太牢太牢,尤其是聽聞李求凰遇刺,他自覺內疚,更是急著要師爺上府去看看李求凰的傷勢。

 “那家伙……我真是弄不懂他,他可以氣我參他一本而叫人打斷我的牙,卻又為我灌醉國丈爺及守衛救我出牢……他與我明明是敵,為何要這麼做?就因為收了你的金磚嗎?那家伙是那樣的人嗎?他應該是收了錢也不救人的混蛋,那才合乎他的性子,他不是向來如此,沒有半點好風評才是李求凰的本性——”范添捶響桌面,砰的好大一聲。

 “當初找上十七皇子,我也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絕望心態。論交情,我沒有把握他會傾力救您,但他還是做到了。將軍,這條恩,好重呀……”

 范添寂靜好半晌,良久才重重一哼,倔道:“重什麼重?!我還他一株千年人參就夠了!你馬上再去送參!”

 “將軍,現下是五更呀……”

 “你就站在他府前等天亮,他不收參,你就甭回來了!”范添咆哮。

 門扉咿呀地教人推開,范府師爺一臉為難地出來,雙手捧著木盒子,嘴裡呵著薄薄白霧,馬不停蹄地再度往十七皇子府邸去。

 無戒站在柱子後,臉龐表情高深莫測,他垂著黑睫,眸子裡閃過什麼,卻又消失得太快,他再閃人,柱後已失去他的身影,只有夜空中一掠而過的黑,飛快馳去。

☆        ☆☆ ☆☆☆ ☆☆☆

李求凰笑得好燦爛,如三月春風,徐徐緩緩,拂過周身帶來一股舒爽的涼意,他端著杯,啜著龍井茶,仍是散著黑長發的俊
模樣,隨它披散在織錦白衫上。放下杯,他長指在桌面上規律地敲著,像想著了什麼,他笑容加深,說了,“給他安一個罪名吧,就說他強搶良家婦女好了。”

 “十七爺,強搶良家婦女?這罪名聽就知道是硬扣上的,朝裡上下老早就知道,范添老將軍在十幾年前的戰事裡受過重傷,從此沒辦法再與女人……”支支吾吾的尾句,不用明說也夠清楚了。

 “那老家伙不舉了?真可憐。”李求凰笑得真樂,半點也不像有同情心。“再不然,說他偷摸我父皇新寵的愛妃臀兒好了,誰叫他又在父皇面前說我是譾薄之材……都打爛他的牙了,那張嘴還是那麼討人厭,總有一天我會割了他的舌。呵呵,依照老家伙的火爆蠢性,他一定會很沖動的掏出匕首,將手掌按在桌上,狠狠一刀戳下或是剁下五指,以示清白,證明他絕對沒有偷摸臀……他參我一句‘譾薄之材’,那麼我就還他一招,禮尚往來。”想到那老家伙即將做出來的蠢行,李求凰又足足笑了好久好久,久到屈膝半跪在李求凰面前的下屬不得不出聲打斷他的好心情。

 “另外……十七爺,吏部尚書召集其他五部尚書密會,說是要——”下屬歇了聲,視線瞟向無戒,顧忌有旁人在場。

 “他是自己人,你放心說吧。”

 “是。六部尚書的意思是想共同上疏,請聖上立您為儲君。”

 “儲君?”李求凰眼睛二兄,這兩字似乎引起他極大的注意力。

 “能與大皇子及四皇子爭奪皇位者,非您莫屬。”

 “爭奪皇位?聽起來很有趣,你跟他們說,好,我有興趣。”

 “只要十七爺您表態,儲君之位就如同探囊取物了。”

 “這消息不要低調,最好是散播出去,一天之內讓全朝上下都知道。”

 下屬一怔,“十七爺,走漏消息不好吧?若大皇子與四皇子得知消息,絕不會坐以待斃,到時定會使出手段來努力破壞您的登位大計。”

 “走漏消息才好玩,我迫不及待想瞧瞧大皇兄及四皇兄的臉色,還有他們會使出什麼手段……太讓人期待了,你快去辦,不許耽誤。”

 “這……”

 “就按我說的,沒事就下去。”李求凰揮揮手。

 下屬雖仍想勸阻,但李求凰已經單手托腮,閉起了眸,這表情代表他不想再聽半個字,下屬再抱拳一揖,才起身退下。

 “無戒,你瞧我合適當皇上嗎?”李求凰還是合著眼,笑問身後的無戒。

 “不合適。”無戒回得干脆,一點思考的時間也不用。

 “呵呵,你真坦白。但六部他們可覺得我很合適吶。”

 “他們全瞎了眼。”即便是無戒這種武人,也能輕易知道李求凰不是治理天下的料,若蒼生交付他手裡,不出一個月,天下定會陷入民不聊生的慘境。

 “你知道我喜歡你哪一點嗎?不說假話,連討好人也不會,笨笨呆呆的誠實。”而他身邊就是獨缺這種人。“他們不是瞎了眼,只是大皇兄和四皇兄那裡沒好處讓他們分杯羹,他們便決定自己挑一個皇子,拱成了,他們可是大大功臣,那時榮華富貴及加官進爵還會少他們一份嗎?”李求凰摸透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既然知道他們的用意,為何還允諾他們?”無戒鎖著眉問。

 “好玩呀,爭個儲君來過過癮也不錯,讓大皇兄和四皇兄好好傷傷腦筋,苦惱苦惱也很有趣,所以我答應了。”他可沒打算讓大皇子及四皇子那麼輕松自在搶到皇位。

 無戒老早就知道不會從李求凰口裡聽到什麼為百姓爭福、以天下社稷為己任這類的高遠抱負,所以他不會吃驚李求凰是為了玩樂而去爭太子之位。

 自從那夜跑了一趟范將軍府,他對李求凰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李求凰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他只是非常的任性妄為,他做一件事不一定有什麼大道理,全憑他的心情好壞,他可以上國丈府去救范添,也可以在范添又參他一本時,反過頭來誣詆范添的行徑不檢點;他可以前一句甜甜地叫國丈爺“外公”,更可以後一句就諷他一句“老賊”。

 他沒有朋友,滿朝文武他都開罪過,卻也都交好過,欠他恩情的,大有人在。

 無戒以為李求凰是惡,他卻伸出援手救人。

 無戒以為李求凰是善,他卻滿腦子壞水,思索著怎麼拔除眼中釘。

 這個人……簡直深沉得讓人探不著頭緒,深沉得讓他確信世上沒有絕對善與惡的分野,人人都可以是善,也可以轉個念,做惡行歹。

 “不過玩歸玩,辛苦的人會是你,我想消息一放出去,第一個上門要殺我的人,應該是四皇兄。他吶,只會那套殺人滅口,腦子裡挖不出第二條計,他門下全養一大群武夫。”李求凰笑著對無戒道,伸手拍拍無戒,投以憐憫的溫柔目光,嗓音卻很樂,“主子的安危就全交給你啦,記得你說過的話:要傷我,就得先讓你斷氣——我聽見這句,感動極了,若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定會好好哭個幾聲。我可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對我說這種話,感動吶——”

 “我會說到做到。”

 “我信你,我一定信你,好主子就是要全盤信任手下,我沒有一點懷疑。”李求凰勾著無戒的肩,頗有金蘭兄弟的豪氣海派。“我也相信你不會食言的,對吧。”他故意在無戒耳邊說話,開口閉口時的熱氣就近在耳畔。

 無戒站得直挺挺的,卻覺有股燥熱從耳根開始燃燒,讓他的身子一僵,他握拳,壓下陌生的蠢動。李求凰靠他好近,連那沒發出聲音的輕笑聽在耳裡都猶如雷震。

 下一刻,又是一道巨雷閃電在腦子裡轟下——李求凰好甜好輕地對他說:“所以,我親愛的手下,你應該很有信心保護我毫發無傷去四皇兄的府邸挑釁他,再毫發無傷地將我送回來吧?”

☆        ☆☆ ☆☆☆ ☆☆☆

李求凰討厭坐以待斃,他喜歡先發制人,將掌控權捉在自己手上。

 即便知道他想爭皇位的消息一出,大皇子、四皇子自個兒會上門,不用他費心去邀請,他們也會乖乖送到他面前來讓他戲弄,他卻太心急——沒辦法,養傷的這段日子,他幾乎是被軟禁在床上,好像多走兩步路,他的腸呀胃的就會全從快痊愈的傷口裡滑出來似的,每個人都拿他當瓷燒出來的人兒一般,碰了就碎,害他養傷養到渾身骨頭都快生銹,再不找幾個人來玩玩,他都快成廢人了。

 而頭一個受害者,就是他的四皇兄,李夢龍。

 朝裡的消息靈通,只要有個聲響,各路眼線會以最快速的方法將動靜回報自家主子,所以當李求凰出現在李夢龍的府門前頭,李夢龍已經知道李求凰對儲君也同樣充滿野心的驚人消息,有意與他及大皇子爭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同理,等在府裡的四皇子也不安好心。

 “有埋伏。”無戒低聲對李求凰暗示。

 “有嗎?”李求凰一點也不緊張,也悄聲反問。

 “屋頂上有四排弓箭手,東南西北方共四十人,左右兩旁巷道藏著十五名劍手,就連門板後都躲了六個。”無戒眸子不著痕跡將府邸上下全掃過一遍,精准點出埋伏的地點及人數。

 “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一個你,一個我,你有沒有自信全撂倒他們?話先說前頭,我完全提供不了幫助。”李求凰低低一笑。

 “你如果放棄挑釁四皇子,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這太難了,我做不到。”李求凰肩一聳,一點努力也不肯做。

 無戒無聲歎氣,他也知道李求凰做不到,因為“挑釁四皇子”正是李求凰出現在這裡的目的,何況李求凰滿臉雀躍,巴不得想快快踩進四皇子精心布置的圍剿陷阱裡,他明白自己絕對阻止不了這麼高興的李求凰。

 李求凰可以做不到放棄挑釁四皇子這件事,他卻不能做不到保全李求凰毫發無傷這件事。無戒的精神更為專注,這一刻開始,他不能松懈,因為他要保護李求凰,他必須要,不容有半點疏失。

 “我會全數撂倒他們,不會讓他們有機會靠近你半步。”無戒沒發現自己的口氣多麼縱容。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可以放膽去玩,毫無後顧之憂?”李求凰雖問,但老早就知道這個問句的答案非常的肯定。他向來不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任人,今天換做是幾十個武藝高強的高手拍著胸脯向他保證同樣的話語,他仍不會信、仍會生疑,為什麼無戒不過是淡淡陳述了,他就倍覺心安,不單是信了,也放
心將命放在無戒的手上?

 因為他很清楚,就算天塌下來,無戒也會先替他牢牢頂著。

 “無戒,如果哪一天你這條命真被我給玩掉了,千萬記住,到了黃泉路上就放慢腳步,我應該隨後就到,要等我吶。”

 “我連死都不能解脫嗎?”無戒好氣又好笑,臉上雖然沒太大的變化,眸子卻因為李求凰如此稚氣的話而添了溫暖。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萬一我連閻羅王都敢惹,有你在身旁的話,我會更肆無忌憚。”反正有個人給他靠,他沒什麼不敢做的。

 李求凰的笑容無戒不是沒見過,但此時的李求凰笑得好真,不虛假、不矯情。李求凰之前也開玩笑似地說全府裡只信任他,那時的話聽起來就是誆人的,就算口氣多輕柔,也欺騙不到他的信任:但這幾句話裡,他卻能隱約感覺到李求凰是認真的。

 “十七弟,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四哥泡了好茶等你。”

 李夢龍的聲音一出,朱紅色大門亦緩緩被拉開,李夢龍就坐在遠遠大廳正央。李夢龍與李求凰是同父異母所出,李夢龍的外貌比李求凰更神似於當今聖上,尤其是那對濃眉,幾乎是如出一轍,而濃眉下的眼,殺氣騰騰,身後佇著一列執刀守衛,陣仗不小。

 “四哥這等熱情,求凰感激在心。我聞到茶香了,是上回父皇賞給咱們的那些龍鳳團茶沒錯吧?”李求凰撩袍踩上玉階,假意看不清李夢龍眼裡的殺意,熱絡跨進左右都已是埋伏的府邸內。

 “好嗅覺。我還拿雪水烹茶,清醇更勝諸泉。”

 “咱兄弟倆也好久不曾一邊品茗一邊聊體己話。”

 “是呀,好久不曾——”李夢龍接過奴僕奉上的黑釉盞,這茶盞最能保持茶的真香。他品茶味、聞茶香,啜著茶,眼睛卻直盯著李求凰,直到李求凰來到大廳前堂——正是圍剿他的最佳場所,屋頂上的每一支箭都對准了李求凰,只消手指一放,千百支羽箭便能將李求凰射穿!——夢龍笑容轉獰,“從你一出世,我們就不曾一邊品茗一邊聊過啥體己話!”他猛然擲杯於地,匡鄉信號一響,朱紅大門關上,屋頂上的弓箭手探頭,左右暗處的人馬也殺出,將李求凰與無戒團團圍上。

 “瞧,我就說吧,我四哥腦子裡挖不出其他好計謀,只會要這套。”李求凰側著首,俏聲對無戒笑道:“我本來還以為他會再與我多虛與委蛇幾句……太沉不住氣了。”難成大事。

 “別離我太遠。”無戒可沒有李求凰的好心情,他謹慎扯住李求凰的衣袖,確定他在自己伸手可及之處。

 “四哥,不是說要請我喝茶嗎?”

 “這些龍鳳團茶,只是泡給我自己獨飲,沒打算與人分享。而你,手裡也有一些龍鳳團茶,據我所知,父皇還將品項最好的賞給了你,你暍光了自己手上的茶,現在還想連我與大皇兄的茶也一並吞下,是嗎?”

 嘴裡說的是茶,實際上卻暗指儲君爭奪權。

 “你該知道的,若不是我對父皇說,我一個人暍不了那麼多的龍鳳團茶,父皇是打算將所有的茶都賞給我,你們連杯羹都分不著。”若他李求凰對皇帝親爹說句“我想當儲君,讓我當吧”,皇帝親爹絕不會有貳話,說不定還會當場脫下龍袍給他套上。

 “父皇獨寵你,誰都知道,那並不代表你比我們這些兄弟有本領。”

 “本領又不能當飯吃。在宮裡,誰受寵誰就最有權,這道理還要我教四哥你嗎?”

 “在宮裡長大的你應該比我更知道,受寵的人通常命短如曇花一現。”

 “我懂呀,宣妃是一個例子,李高也是一個例子,他們都是死在最受寵的時候,前者在後宮被毒溶成一攤黑血水,後者是連骨頭都被火藥給炸成灰,全是因為招人嫉妒。”

 “日後除了這兩個例子,還會再加上一個英年早逝的十七皇子!放箭!”李夢龍一喝令,疾箭如雨,綿密馳來,像一張大網將兩人包圍住,毫無生路可走。

 無戒更快一步抱起站在他身前的李求凰,唰開長劍,身子漂亮旋身,只聽聞金器交擊的清脆,緊接著東南西北四方的箭雨還來不及碰觸到無戒與李求凰便彈散開來,無戒以劍尖穿透十數根的箭身,再借力施力,將羽箭源源本本反送回去,不消片刻,屋頂上的弓箭手全被自己射出的羽箭所傷,左右兩邊執劍士兵也跟著沖殺過來,無戒以一抵十仍氣定神閒,李求凰朝他吹了聲口哨——像登徒子調戲姑娘家一樣的輕浮哨聲——雖然嘴上沒說,卻已經說明他對無戒的身手多另眼相看。

 無戒只斜了他一眼,繼續專心對付湧上來的侍衛。

 “原來四哥手下的人就這麼一丁點本事吶?虧我們只來了兩個人,你們竟也取不下我們的性命。四哥,要不……我先回家去用些點心、睡個午覺,你重新再找人來埋伏,我晚點再過來,好不?”真不好玩,還以為四皇兄會安排多驚險的陣仗來嚇嚇他,沒料到只是這些貨色……讓他都提不起太大的勁陪著玩。

 “你——”李夢龍為之氣結,怒吼,“別讓李求凰活著走出我四皇子府!殺!”

 “無戒,我覺得無趣了,不玩了,我們回家吧。”李求凰像個玩亂了一切卻又撒手不管的頑童。

 四皇兄完全沒長進,早知道不如去找大皇兄,說不定還讓他覺得不無聊……唉。

 李求凰要走,李夢龍卻不放人,他向來最自豪的便是手下武藝奇才無數,不惜花費大把大把的金銀珠寶將知名的武林高手網羅旗下。他本以為李求凰好對付,只派出數十名弓箭手及武兵,卻沒料到李求凰身邊有這麼一個身手極佳之人,眼下李求凰就要從容離開,李夢龍哪願意放棄甕中捉鱉的好機會,命人將房裡貴客請出來肋他一臂之力——無戒敏銳地察覺到不同於先前的殺氣,李求凰當然還是不知死活在涼涼掮著紙扇,直到手腕被無戒握得發痛,他才感覺到情況有異。

 “有厲害的人出來了?”李求凰重燃起一絲絲興味。

 “小心!”無戒一把扯起李求凰,避開數道金光閃閃——若非他反應極快,那十數道暗器化成的金蛇將會刺穿李求凰的腦袋。

 無戒將李求凰當沙包一樣甩到背後,低聲交代要他抱牢他的脖子,空出的另只手按住長劍末端,俐落一抽,長劍裡竟還藏著另一柄較細薄的子劍。

 在李夢龍的冷笑裡,他身後的幕簾步出四道身影,無戒直視四人,在他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將四人看個明白。

 四人之中,兩人執刀,一人執劍,另一人手上沒有半項武器,但方才的暗器定是出自於他之手,同樣不容忽視。

 “四哥有這等好貨色竟然私藏起來,不早些拿出來。”李求凰又覺得好玩了,精神也跟著來,“無戒,頂得住嗎?”

 “頂得住。頂不住的話,我也會記得在黃泉路上等等你。”無戒冷冷說著笑。

 “對,我們會同年同月同日死——兩個男人這麼生死相許還怪嗯的,不是嗎?呵呵。”李求凰將腦袋擱在無戒肩上,越過他的肩,看前面四名敵人開始有動靜。

 “誰要跟你生死相許?我還想娶妻生子,生幾個小蘿蔔頭喊我一聲爹。”他的人生計畫裡有娘子、有孩子,絕不會在二十二歲這年畫下終點。

 “嫁你的女人真可憐,你很無趣吶。”李求凰平心而論,“你這種冷性子,要和你一生一世實在是種折磨,別造孽啦。”放過無辜的姑娘家吧。

 “嫁你的女人才可憐,你不是好丈夫,成天只會惹是生非,誰嫁你誰倒楣,說不定早早就被你給玩掉了性命,你才別造孽。”

 “我們是半斤八兩。”兩個都不是好良人。

 “我一點也不高興聽你這麼說!”無戒劍眉一擰,一劍擋下第一個沖殺過來的劍客,正好拿他來出氣。

 “我們是一丘之貉。”呵呵。

 “我一點也不想和你相提並論!”無戒越殺越勇,才短短三招就將第一名劍客擊昏。

 “我們是同流合污。”李求凰抱著他的頸子,笑得好樂。

 “我巴不得和你劃清界線!”無戒一吼,第二名刀客一招斃命。

 “我們是蛇鼠一窩。”

 “誰跟你蛇鼠一窩了!”第三名刀客上來送死,無戒也砍得毫不手軟,長腿一掃,將人掃貼在石牆上,深深陷入人形窟窿裡。

 “我們是狼狽為奸。”

 第四個使暗器的家伙,還不過來讓他洩憤……他現在心火正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四個殺兩對!

 無戒向來以冷靜自豪,但此時的他真的一點也無法冷靜,任何出現在他眼前的敵人全成為遷怒下的受害者,全都礙著了他的眼。

 李夢龍目瞪口呆地看著身旁的護衛一個接著一個癱下,他忙喚人再上再上,一直到了無人能上,整座四皇子府邸的人倒的倒、傷的傷、暈的暈,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完好無缺——若此時無戒要殺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他的皇帝夢碎了嗎?!

 他——然而,無戒沒有奔過來砍掉他的腦袋,反而是緩緩收劍,動作突然變得好謹慎,府裡好靜,無戒也好靜,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無戒將馱負在背的李求凰托高,李求凰兩條臂膀垂掛在無戒的胸前,軟軟垂放著,螓首枕臥著動也不動,分明就是——李求凰玩累,睡著了!

 無戒聽見李求凰沉穩的呼吸聲,他伏在他背上,全身的重量都賴給了他——明明就在廝殺的緊要關頭,他還能睡得香甜,被如此信任著,他總是有些難掩的喜悅和……悸動。

 他有預感,他的一生,決計不可能如他所願的平平淡淡;他的一生,充滿了為人收拾混亂的忙碌;他的一生,都必須馱負著這樣的重擔;他的一生,也許會斷送在這家伙的貪玩不懂檢點上——他的一生,將與李求凰的一生完全重疊。

 密不可分。

☆        ☆☆ ☆☆☆ ☆☆☆

“沒想到李求凰的行動如此迅速,不過……既然他那名手下已經除盡李夢龍周遭之人,又為何放李夢龍一條生路?若殺了他,不正少一個人競爭嗎?”

 大皇子李成龍專注於棋盤問,棋盤的另一方並沒有人與他對弈,黑棋夾在雙指間,躊躇不決,棋面上,白棋勝黑棋一籌。

 他皺眉聽著下人回報的新消息,了解有意與他相爭儲君大位的兩人有何動靜,聽罷李求凰上四皇子府挑釁一事的結局,不免扼腕,無論那場戰斗死傷的是何方,對他都有利。

 “探子說,十七皇子似乎是中途睡著了,沒有下達格殺令,所以那名手下也沒擅自作主,背著十七皇子便回去了。”

 李成龍視線難得從棋盤上挪開,落在下人臉上,“真可惜。本想讓李求凰和李夢龍先互相殘殺,我等著坐享漁翁之利。”

 “大皇子,接下來您有何打算?還是按原先計畫,先除去四皇子嗎?”

 “不,廢材就留到最後收拾,我倒想先與四皇弟交好,連袂對付李求凰,反正我從頭到尾都不將李夢龍視成威脅。至於我那漂漂亮亮的十七弟……該讓他知道,小孩子別踩進大人的斗爭裡,人人疼寵的孩子就待在自己美麗的牢籠玩耍就好。”

 “不過十七皇於身旁那名手下的來歷……據說是皇上親自向戒門討來保護十七皇子的。”

 “又是戒門!十九年前除掉一個,現在又來一個。”思索許久,李成龍指間的黑棋終於落定。

 “大皇子是指十七皇子的母妃……”

 “退下吧。”李成龍不給下人碎嘴的機會,揮手要他走。

 “是。”

 “祥鳳,你睡夠了沒?該你下了。”李成龍敲敲棋盤,始終蜷著小身子的男孩才從長椅上爬起。自方才他就一直在廳裡,但躺在一床軟衾裡,淹沒稚幼的身軀,所以下人一直沒發覺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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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54:49 |只看該作者
李祥鳳,李成龍的第七子,九歲,皇上賜給他的西域美人為他產下的麼兒。他輪廓極深,西域人特有的濃眉大眼高鼻及一頭深棕色頭發,只有兩分像李成龍,其余全遺傳自娘親的好容貌。

 “等你下個棋,等到我都累了。”李祥鳳無趣地瞄了眼棋盤,立即擺上白棋,人再度趴回軟衾裡,因為他知道他爹又得思索好久好久。

 真討厭跟爹對弈,一點也不刺激不緊張。

 “祥鳳,你聽見方才我與下人的對談了嗎?”李成龍果然又皺眉在思考棋路,但沒忘記一邊問著愛子。

 “聽見了。”李祥鳳懶懶答著。

 “你說說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小孩子別踩進大人的斗爭裡。這句話是爹你方才才說的,我比十七叔還小,甭問我。”

 “你年紀雖小,但聰明不輸爹,你給的主意比起我那群狗頭軍師來得更好,八弟不正是如此被你除掉的嗎?”

 “是八叔自己沒弄明情勢,觸怒皇爺爺而遭罪,怎能算在我頭上呢?”他只是在八皇子背後推了一把,鼓勵八皇於踩進錯誤的決策裡,再也無法回頭。

 “那你就用同樣的方式,讓李求凰也來個沒弄明情勢而遭罪,如何?”

 “十七叔和八叔不一樣,八叔的生母不過是名小宮女,十七叔的生母來歷可大了,同樣一條罪,饒不得八叔,但對十七叔沒有殺傷力,皇爺爺會睜只眼閉只眼的。”李祥鳳閉著眼像在睡,但嘴上沒閒著。

 “我不相信父皇會偏頗至此。”

 “爹,換做我是你,我會相信,不會白費工夫去做無用之事。”小小年紀的李祥鳳露出比李成龍更老成的笑。“面對十七叔,不要妄想藉皇爺爺的手來除掉他,因為那是永遠也不可能得逞的,倒不如好好計畫怎麼暗殺他來得更實際——在這點上頭,我倒覺得四叔做得俐落,直接找人圍剿十七叔。”李祥鳳探手在棋桌上東摸西摸,摸著了李成龍的茶杯,一把取來就喝,管它裡頭是不是哪個愛妾特意熬給李成龍的壯陽補藥。

 “但李求凰身邊有戒門的人——”

 李祥鳳笑覷父親的擔心——一個年近四十的大男人竟然不足九歲男童來得沉穩。

 “那就讓戒門的人不在十七叔身邊就好了呀。”

 “你有好計策了?”李成龍最愛看到兒子露出這種笑,因為那代表他心裡已有了底。

 “爹,我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孩……尋常九歲的小孩是不用辛苦替他爹謀奪皇位的。”別拿他當謀士用好不好?

 “我若成為儲君,你同樣有數不盡的好處。”誘之以利。“要是我失敗了,你一樣會被誅連。”威之以暴。

 外界看李成龍,覺得他城府頗深,計策也是快狠准,獨獨不知他的城府、他的計策全出自於第七子李祥鳳。

 “說實話,我想要有個天真無邪的童年……”將來長大會不會成為他爹這般工於心計的大人也是以後的事,若他現在就接觸到太多大人世界的黑暗,他未
來人格一定會扭曲的……

 如果哪天他變成邪佞的惡王爺,也全是他爹害的。

 他真的很想當個無憂無慮的九歲小孩子吶……

 但是沒辦法,他現在滿腦子裡湧上的,不是紙鳶也不是竹蜻蜓更不是斗蛐蛐兒,而是一條比一條更狠辣的奸計,完全不理睬他的拒絕,快速地占滿他的腦袋!——他真的真的很想當個活潑爛漫的九歲小孩子呀……

 歎口氣,李祥鳳朝他爹勾勾指,要他自己湊耳過來,開始在他耳邊嘀咕嘀咕嘀咕嘀咕……


第五章

“只要你願意聽我們的,這一大袋的黃金就全數歸你——嗚!”

 無戒沒給來人說完話的機會,一掌劈下,將那名大皇子派來的說客打到牆角去吐血。

 這已經是一個月來第四個私下找他商談的說客,為的目的只有一個,要他背叛李求凰,投向大皇子麾下。

 真是無知,戒門子弟又豈是會讓錢財收買而叛主?

 “師兄,你行情真好,老看到有人拿錢要買你呢。”三戒今天又讓她那贊不絕口的好主子給准假回來,她一時無聊,纏著要看無戒的主子,也就順理成章跟著無戒回府,沒想到半路教人攔下,塞來一大袋沉甸甸的黃金。

 “不是我行情好,而是我王子的人緣太差。”差到讓人想買通李求凰身邊的貼身護衛反噬他。

 “我真的好想趕快看看你主子是怎樣的人!”三戒好亢奮。

 “有什麼好好奇的。你安分點,只准看一眼就回去,聽見沒?”

 “這麼小氣做什麼?我的主子也讓你瞧過,還不只一眼吶!”三戒勾著無戒的手。她與無戒沒有男女之分,她也從下將自己當成女人,個性大剌剌的。

 進到府內,三戒驚歎十七皇子府華美富麗的同時也猛扯無戒的衣袖,直追問他的主於是哪一位。

 算算時刻,李求凰八成趴在聽雨軒外的石亭裡睡著了。

 無戒領著三戒步往聽雨軒,果不其然,石亭裡,李求凰壓著才讀到中段的雜冊,呼嚕嚕睡沉了。

 “那個就是李求凰。”無戒指指他。“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

 “師兄怎麼這樣!!”三戒才正要不依地嚷嚷,無戒立刻堵住她的嘴,眼神凌厲且不悅。

 “噤聲。”

 三戒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叫,無戒才放開她的嘴,並且放輕腳步去到李求凰身邊,將落在地上的毛氅再蓋回李求凰雙肩上。

 三戒瞧著瞧著突地笑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師兄這麼呵護著人呢。她跟著走進石亭,在無戒掃來一記冷睨之前指指自個兒的腳:我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哦!

 她若不先這麼暗示,她相信師兄會為了她極可能吵醒李求凰而削斷她的腳。

 她彎腰湊近李求凰,將他瞧個仔細。

 哇!好漂亮的男人!

 三戒對無戒比手畫腳,無戒看了好半晌才看懂她在比畫些什麼——她一直在臉上畫圈圈,大拇指豎得好勤快,原來是訝然於李求凰的俊美。

 他當然知道李求凰是個多漂亮的男人,他那張皮相騙死人不償命,尤其是睡著時,乖巧得讓人誤以為他是個溫柔敦厚的好孩子——一切都是幻覺,他被騙過很多回了。

 “我可不可以摸摸他的臉?”三戒雙唇一張一合沒有發出聲音問,纖指躍躍欲試地想戳戳吹彈可破的肌膚。

 “不可以!”無戒斷然拒絕,卻忘了不能出聲。

 厚——三戒對著無戒晃手指:人是你吵醒的哦,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嗯……”李求凰真被無戒那聲大喝給吵醒,趴睡太久,一時之間脖子好僵,所以他沒有馬上爬起來,一顆腦袋在書冊裡磨蹭,恩恩呀呀好半晌才龜速挺身,無戒伸手扶住他的肩,以防李求凰懶腰伸過頭,整個人朝後頭的大湖倒進去。

 “你回來啦。”李求凰瞇著半醒的眸,對無戒惺忪一笑,笑完又閉起來想睡。

 最近大皇兄和四皇兄都沒有動靜,朝廷上下也一片祥和之氣,害他無趣到只能打盹。

 “師兄,你的主子好美哦,我還一直以為他長得很猙獰,讓你羞於啟齒呢。”三戒跳過來貼著無戒道。

 陌生的女嗓讓李求凰再度睜眼,發覺挽在無戒肘際的三戒。“你誰呀?”

 “我師妹,三戒,說是想來看看你。”無戒回完李求凰,隨即低頭對三戒低聲道:“看完了還不走?!”

 三戒朝他皺鼻,也小聲回了,“還沒呢,我還沒看夠,我要好好瞧瞧這個能讓你主動逃回戒門、嚷著不要他的主子是怎樣的壞。”

 “三戒!!”

 “看我?”李求凰同樣維持著笑,不過面對無戒是一種笑,面對三戒又是另一種笑,只是當他的視線落在兩人相挽的肘間時,轉為冷淡,“看我什麼?”

 “我們都很好奇師兄的主子是怎樣的人,問師兄他都不說,所以才吵著要跟他一塊回來。”

 “不說?無戒,有我這種主子很丟臉嗎?”

 “我沒這麼說。”無戒撇清。他只是偶爾心裡想想罷了。而且真的是——偶爾。

 “你說,若是你擁有我這麼好看的主子,是不是死也瞑目?”李求凰問向三戒。

 “呃……這是兩回事吧。”他長得好不好看跟死了瞑不瞑目不能相提並論呀。

 “難道你想挑個醜主子?那樣死了多不值。”李求凰撩發微笑,手上的紙扇突地撥開三戒始終挽在無戒肘上的手。“我不喜歡有人碰我的東西,離遠點。”

 三戒本來還不懂李求凰意喻為何,直到李求凰拉走無戒,她才回過神,“他是我師兄,不是你的東西!”

 “無戒,告訴她,你當然是我的東西。”李求凰又搬出一千零一招,晃晃腕上的雙龍金鐲。

 無戒說不出口,他臉皮沒這麼厚,只想盡快讓這兩個家伙分開。“三戒,你先回去吧,不好放你主子一個人,快走吧。”

 “我主子人好,才不會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門來追殺他,所以不用時時跟著他打轉也無妨。”不像某人,連累她師兄時常不得休息。

 “你主子是誰?”李求凰笑問,不待回答又逕自接道:“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叫無戒去追殺追殺他,讓他生活也熱鬧些。不過——你擋得住無戒嗎?”補上的這句話絕對是鄙視。

 “你敢!”

 “他敢。所以不要再跟他斗嘴了。”無戒深諳李求凰的性子,他做事不憑良心,只憑好不好玩,就算是無怨無仇的人,他也是可以得罪的。

 “怎麼這樣壞呀!難怪你不要他。師兄,你不如收下別人收買你的那袋黃金,反過來對付他算了,一來賺錢二來解套三來爽!”三戒目前心中最重要的人就屬她的主子,當然無法容忍李求凰威脅著要找她主子麻煩,所以鼓勵無戒叛變。

 “有人要買你?”李求凰也聽見了,挑高眉峰。

 “嗯。”

 “你一定沒答應,是不?”

 “那是當然。”無戒磊落回道。

 “我不會太誇獎你的愚忠,不用等著我拍拍你的頭稱贊你乖。是誰想買你?”李求凰比較想知道這個。

 “大皇子。”
 “出一袋黃金?”李求凰坐回原位,支頤的長指在白玉雕似的臉頰上輕彈,又露出一記深笑,“你去跟他說,再加兩袋我就賣。”

 “什麼?!”無戒和三戒同樣錯愕。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那我再說一次。你去跟大皇子的人說,三袋黃金,我將你賣給他,讓他如願。”李求凰伸出三指,明白篤定。

 “喂喂喂,我師兄不是讓你這樣賣來賣去的!”

 “為什麼不行?我是他的主子,就像販售商品的老板一樣,我開價,有人要,我就賣。”

 “師兄!你看他啦——”三戒替無戒抱不平。

 “無戒,替我備紙磨墨,我寫封信去跟我大皇兄商談這件事。”李求凰仿彿打定了主意。

 無戒定定顱他,他回他甜甜笑靨,卻催促他去拿文房四寶。

 “你是當真還是惡質玩笑?”無戒不信李求凰如此狼心狗肺,至少這些日子的相處,他以為李求凰還頗滿意他這名任勞任怨的貼身護衛,至少::他是這麼以為的。

 “我像在開玩笑嗎?”李求凰笑得高深莫測。

 像,又不像。

 “他太過分了!師兄!師兄?”三戒瞠目看著無戒躍離現場,不到片刻又跳回來,在石桌上擺好文房四寶。

 無戒沒和三戒一起跺腳罵人,只是直勾勾與李求凰互望,黑眸裡帶著逼視,那眸子像在問:你真的要這麼做?!

 “不要用眼神挑釁我,你知道的,我真的做得出來。”李求凰潤潤筆,開始在紙上揮灑出買賣契約,商品名稱——無戒。“我大皇兄可是很難得出重金買人,你應該很光榮才是。放心,我會替你抬個好價。”

 “我的雙龍金鐲在你手上,我只認有金鐲的人是主子。”無戒聲音冷硬,目光隨著他的筆起筆落而挪栘。

 “我知道。交易成功的話,我會將金鐲給大皇兄的。”李求凰收筆,吹吹未干的墨,將紙折妥,遞給無戒。“喏,送到大皇子府去,他若想殺價,叫他自個兒來跟我談。”

 “你真的要把我賣掉?”

 “無戒,你一直知道嘛,我本來就是這種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絕對不可或缺的。我吶,覺得你太強了,跟在我身邊,讓我的人生變得一點也不刺激,但如果你成為大皇兄那邊的人,他一定會叫你反過來殺我,我想,這樣會有趣點。聽明白了嗎?聽明白就快去快回,我等著好消息。”

 無戒幾乎要擰爛手上的那封書信,但他無言以對。就算李求凰真要將他賣掉,他又能說什麼?求他別這麼做嗎引“如果大皇子真的下達殺你的命令,你也知道,我一定會做到。”無戒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妄想用威脅來讓李求凰改變心意,話才出口,他就懊惱不已。

 “我就是知道才這麼做的嘛。”李求凰沒被嚇到,反而看來更期待了。

 “那好——”無戒不再多言,躍上屋頂,往大皇子府方向疾馳而去。

 “師兄,等我!我同你一塊去!”三戒起步慢了,只能遠遠追著跑到不見蹤影的無戒。

 李求凰發出笑聲,看到無戒變臉變得好徹底,感覺真新鮮。瞧瞧無戒那副多委屈多憤怒的模樣,像個真要被賣掉的孩子,真可憐。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絕對不可或缺的。”他笑著重喃,長指握起筆身,在白紙上漫無目的畫著凌亂的筆畫。

 所以當他察覺有人讓他動搖了這個信念,他會害怕,害怕只有他一個人這麼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害怕得……

 想讓自己變回以前那個李求凰。

 那個對誰都不信任的李求凰。

☆        ☆☆ ☆☆☆ ☆☆☆

   李祥鳳正准備要玩最近京城裡孩童最流行的木獸玩具,才剛拆了紙包,玩具立刻被人掃到一旁去,散落滿地,小身子被人提抱起來,放在腿上。

 李祥鳳深深歎氣,知道又甭玩了。

 果下其然,李成龍捉著兒子嚷嚷著無戒奉命上門來賣的大事。李成龍向來多疑,對面李求凰的出招,他已經設想過千百種可能的詭計,嚇得趕忙來找兒子求援。

 “買了。”李祥鳳聽完,只給了這兩字。

 “三袋黃金耶!”

 “比起龍座,三十袋黃金都值得。”李祥鳳瞟向他爹。也對。“不殺個價嗎?”

 “甭費這種工夫啦。回信給十七叔,說你同意這筆買賣。”

 “會不會有詐?”這是李成龍最擔心之事,他不相信李求凰會單純將身邊最厲害的人賣出,左思右想都覺得有鬼!

 “你是指十七叔叫人來咱們這埋伏嗎?”

 “嗯嗯。李求凰又不是正人君子,小人的行為可不比我少——”

 “他不是說買賣成立的那一天,他會將戒門的雙龍金鐲也附上嗎?有了雙龍金鐲就甭怕被坑啦,戒門的人有多死腦筋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認鐲不認人呀。”

 “就算我們叫他回去殺李求凰?”

 “他也會提著前主子的腦袋上門交差。”這種話實在不合適一個九歲的小男孩說出口,但似乎他的爹親不這麼認為。唉。

 “那太好了!快,趕快去領三袋黃金來!請無戒公子到偏廳去喝茶,快!”李成龍立即叮囑身旁的下人。

 “那麼爹,我可不可以去玩我的木獸玩具了?”

 “先等等。你再替爹看看這張買賣契約,是不是有啥問題?”

 “一般爹親都只會叫九歲的孩子去背三字經吧……”

 “三字經對爹的儲君夢沒有任何幫助!”

 “人之初,性本善,只不過,會變壞,尤其是,有個爹,逼著我,要變壞……”李祥鳳好委屈。

 “嘀嘀咕咕什麼,快看快看,看完爹再買糖給你吃。”

 “好,我看,我看。”童眸一字一句瞧完,沒發覺任何文字陷阱。“沒問題了。”契約遞回給李成龍。

 “祥鳳——爹要是沒有你這個好兒子,爹這輩子都沒機會坐上皇位呀——”李成龍拿臉去蹭李祥鳳。

 “我卻因為有你這個爹,這輩子都沒機會變成大好青年了。”哦,臉被粗鬍子扎得好痛!

 “小孩子說什麼傻話。”李成龍故意摸亂李祥鳳的童髻,當他在童言童語。

 “以後誰敢這樣揉弄我的腦袋,我一定會一根一根將那人的手指砍下來燉補湯……”李祥鳳在心裡暗暗立下血腥毒誓。

 李祥鳳不知道,他已經開始走上扭曲的邪道。

 路,越走越偏。

☆        ☆☆ ☆☆☆ ☆☆☆

   他被李求凰賣掉了。

 無戒必須憤怒地面對這個事實,三袋黃金就是他的賣身價。

 他想質問李求凰為什麼這樣做;他想揪住李求凰的領子狠狠將他扯近面前,大聲對他咆哮;他甚至想一拳毆上李求凰滿不在乎的笑臉——對,李求凰給他的感覺就是滿不在乎,好似他對李求凰來說真的只是可有可無、賣了也不足惜的東西。

 思及此,無戒胸口一把火幾乎要燒旺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憤怒,但他真的好生氣。李求凰是他這輩子遇上的頭一個主子,他曾經非常的討厭這個主子,但是他已經逐漸能接受自己的命運,也逐漸挖掘出李求凰不為人知的一面,開始認為李求凰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壞。

 就在他調整好心態,覺得一輩子就保護著李求凰也不算是太糟的事時,李求凰卻直接將他賣給別人。

 感覺心像被擲在地上踐踏,憤怒幾乎要發酵成恨意。

 “真的這麼不高興嗎?我請你喝酒去!一醉解千愁啦!”

 那個造成無戒不高興的始作俑者一點也不反省,還好哥兒倆地與無戒勾肩搭背,將他拉到天下第一樓去狂歡。

 請他喝酒?!酒錢還不是從賣掉他的那三袋黃金裡拿出來的。去!

 無戒極少碰酒,也不愛飲,但今天,他喝掉一壇又一壇,欲罷不能,第一次覺得這辛辣灼喉的玩意兒竟然如此美味,飲下肚去正好沖散滿腔的翻騰。

 “哎呀,你這是打算喝個夠本,將你的賣身費一夜用盡是不?”李求凰也暍了不少,但還是不及無戒多。身旁嬌美的鴇兒軟賴在他身上,纖纖玉手喂他吃菜喝酒,李求凰來者不拒,有幾名作風大膽的姑娘貪戀他俊俏,紅唇印在他臉頰,換來李求凰輕笑。

 李求凰好看是公認的事,可無戒長得也不差,尤其是他身上那股“離我遠點”的冷酷感更受女人青睞。不過沒人敢靠近他——不是因為無戒拒人於千裡之外,而是每一個貼近他的姑娘馬上就會讓李求凰給撤離雅房。

 無戒又干掉一壇,煩躁地扯開被酒液浸濕的前襟。

 “你不常喝酒,這樣喝會醉的。”李求凰很好心的告誡他。

 無戒握握拳,有些迷蒙的眼瞪人還是很夠氣勢。“不用你管。”

 “怎麼說這種任性的話?你要是醉癱了,遇上有人襲擊我,還能保護我嗎?”說來說去還是關系到他自己的生命安全嘛。

 李求凰的涼言涼語終於點燃無戒憋了一夜的怒火,因為烈酒下肚,所以這把火燒得更是無法控制。

 無戒長臂橫過酒桌,將窩賴在脂粉堆裡的李求凰給硬扯過來,力勁之大讓李求凰不得不半伏在酒桌上,錦衣沾滿桌上菜餚的油湯及醬汁。

 無戒突然的舉止讓雅廂裡的姑娘驚呼不斷,甚至嚇得紛紛奪門而出。

 “你把我賣掉,還妄想遇襲時我會保護你嗎?!”

 “別忘了,金鐲現在還在我手上,只要有金鐲,我沒什麼不敢妄想的。”李求凰還維持著好心情對無戒回道——就在他的身子幾乎被半提起來,腹問完全頂在桌沿的狼狽現在。

 “我不一定非聽金鐲主人的話不可。”無戒咬牙切齒。

 “哦?是這樣嗎?”李求凰笑咪咪的,兩人鼻眼相對。“那為什麼我說把你賣掉,你就乖乖讓我賣?很聽話呀。”

 揪扯在李求凰領上的五指收握得更緊,連噴吐的氣息都變得急促而凌亂,無戒看起來隨時都像會出拳揍他,但他只是深深幾個吐納之後緩緩放松力道。

 李求凰正准備從他掌握裡抽回自己被擰皺的衣領,無戒蹙鎖著眉心開口,“我不能接受你將我賣掉的理由。”

 “喔?”

 “如果是我做得不夠好,那麼我認了。我已經用性命在保護你,你想要挑釁誰,哪一回不是我護著你去,又護著你回來?!你以為和人拚命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嗎?!你老是惹是生非,自以為天底下沒有人能傷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從不考慮後果不在乎與多少人結怨,你不知道在一旁的人看了多膽戰心驚嗎?!你說因為我太強,強到讓你的人生失去刺激,你知不知道我逼自己這麼強是為了什麼?!要是我不強,擋不住上門來殺你的人,你這條命老早就沒有了,還有什麼本事在這裡喝酒作樂!你以為我是為了誰?!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你真以為人生會刺激到哪裡去嗎?!你忘記那回被人砍成碎布的教訓是不?!但我可沒有忘!我記得多牢!我告訴自己,絕對不容許再讓你變成那樣!我不要看到你病奄奄躺在那裡,像隨時隨地都會斷氣一樣!我發過誓,絕對不要!”

 太少有機會聽無戒用這麼長串的句子罵人,李求凰不太確定無戒現在清醒度有多少。他是因為醉了所以才會反常?還是因為醉了,所以毫無保留吼出他的忿怒?

 無戒說話的方式有些混亂,一句接一句,有些像是沒關聯,他卻全吼在一塊,李求凰還沒消化完前一句,他後一句馬上又罵過來,真讓人懷疑他以前的沉默寡言全是為了今天轟人的暢快淋漓。

 很明顯的,無戒還沒罵盡興,“結果我的下場是什麼?賣掉引你竟然將我賣掉?!你踐踏人還真是不留余地,不顧我心裡怎麼想、不管我會不會不高興、不理睬我甘不甘心!你問過我要不要嗎?我不要,我不要!”

 喔喔,火、火氣不小吶……

 而且無戒完全不給李求凰插嘴的余地,話鋒一跳,改罵李求凰的做人。

 “你任性又不懂得體諒人,貪玩又不顧別人死活,驕縱又以為理所當然,我敢斷言你一定沒有朋友,一定沒有知已,才會性格扭曲成這副德行!像你這樣子的家伙……像你這樣子的家伙,如果沒有我在身邊守著,你怎能教我放心得……下……”最後一句話說不完全便失去了聲音,若不是李求凰被無戒扯得這麼貼近,他差點就要漏聽了。

 無戒倏地癱軟在酒桌上,整個人垮在盤盤碟碟間,碰倒了一堆酒壇酒杯。

 “無戒?”李求凰拍拍他的臉。

 醉暈了?

 又喚了他幾回,他還是沒有反應,那張冷冷的臉全是好看的酩酊酒紅,李求凰瞧著瞧著竟覺鼻腔有些酸,落在無戒臉上的手也不再拍著叫醒他,而是放輕了動作,撫摸酒酣過後膚上燙人的溫暖。

 李求凰喃喃地、不解地、困惑地……也感動地自言自語,“怎麼會有一個人將我最差勁的一面都看透透,能細數出我所有腐爛作為、鄙視我的行徑,卻還是這麼擔心我的安危?怎麼會呢……”

 看透他、明白他、了解他,還願意接納他?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他為此迷惑。

 更為此而迷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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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57: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宿醉醒來,迎面而來是頭痛欲裂的折騰。

 無戒齜牙咧嘴,按著額際低低呻吟,他未曾嘗過宿醉的苦,因為他不允許自己醉到不省人事,那是大忌,若遇敵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昨夜太超過了喝!

 無戒雙眼已經瞠圓到極限,見鬼般看著枕在同一個軟枕上的那顆腦袋,他彈坐而起,那顆腦袋鑲著的長睫扇也蠕蠕之後睜開。

 “別把棉被都拉走,這樣會冷的。”李求凰縮縮肩,還不想醒來。

 “你怎麼會在我床上?!”這就是無戒震驚的緣故。

 “這張床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天下第一樓的。”李求凰替他解答,“昨夜你醉成那樣,我哪可能扛得動你?只好在天下第一樓租借間房讓你睡。月黑風高的,我不敢走夜路,只好留下來跟你一塊過夜。”

 因為壞事做太多,伯走夜路會見鬼吧!無戒在心裡冷冷替李求凰補充。

 “你喝醉可真麻煩,像變了個人似的。”李求凰翻面仰躺,這角度正好與坐挺身軀的無戒相視。他彎著美唇,一副回味好滋味的模樣,“但好可愛,可愛到讓我有些後悔將你賣給我大皇兄了。”

 “我做了什麼?”無戒不想問的,真的,他有些害怕去挖掘真相。

 “呵呵,你說呢?”

 李求凰不答反問的方式反而更讓無戒不得不往壞處去想。

 “我……在很多人面前發酒瘋?”這是無戒想得到最糟糕的情況。

 “沒有很多人,那麼可愛的行為只有我一個人瞧見。你安心,這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李求凰對無戒眨眨眼。

 小、秘、密?!

 這三個字繁復來解釋就是泛指一男一女或是兩個男人或是兩個女人之間心知肚明誰也不點破不外流不碎嘴不分享,哪個外人聽到就要殺他滅口,殺不成秘密一傳出去就等著被人無止無盡勒索封口費的不可告人私密事!

 無戒按下心頭的不祥預感,維持口氣平穩,“至少你要讓我知道是什麼‘小秘密’我一點都不記得……”宿醉的頭已經夠痛了,現在劇痛加倍。

 “你對我說了好多甜言蜜語。”

 無戒這回除了繼續瞠大自己的眸子之外,再也做不出第二個反應。

 甜言蜜語?!

 這四個字冗長來解釋就是泛指一男一女或是兩個男人或是兩個女人對話裡除了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我沒你會死你是天上明月我是你的小心肝你是我的小寶貝之外不會再有其他人話的意思!

 “不可能!我不可能會說那種話!”無戒不相信——應該說,他拒絕去相信。

 “哪種呀?”李求凰故意這麼問。

 “就是——總之,不可能,你在誆我!”

 李求凰攀著無戒的手臂,藉力使力將自己撐坐起來,刻意挨近他,以指為梳地觸碰無戒的黑發笑。“酒後吐真言,那種話就是你一直藏在心裡不敢說的吧。如果你是女人,昨夜醉得那麼迷人,又對我說那些挑情的話,我昨夜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最後那三字混著一口輕輕吹吐的熱氣,呼進無戒的耳,化為最曖昧的暗示。

 無戒以為自己是用力扭開頭避開幾乎貼在他耳畔的氣息,但他沒有,他連想拉開距離都倍感艱難,整個視線裡只剩下李求凰朝他笑得那麼好看……他緊繃著下顎,無法命自己挪開眼,他甚至察覺男人心底潛伏的獸緩緩蘇醒,那獸宛如是饑渴的饕餮,在咆哮在嘶叫,為眼前最誘人甜美的食物而瘋狂、而蠢動。

 無戒震了震,如夢初醒!

 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何必成為李求凰戲弄的玩具?!他還不了解李求凰嗎?這家伙根本就只是想看他露出為難的表情!

 “那麼你該慶幸我是男人,否則我今早也不會輕易放過你。”要是他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被李求凰給吞吃入腹,他會一劍替全天下的女人除害!

 “你捨得才怪。”

 無戒將李求凰自他身上扯下來。“我沒有捨不得的!尤其是你,你對我不仁,我又何需對你有義?”他掀被起身,捉過櫃上的衣裳套上,俐落束好腰帶,長發一扎,恢復最漠然的模樣。

 李求凰溫溫吞吞坐起,接過無戒拋過來的另一套衣裳,前後翻翻還瞧不懂哪邊是正面哪邊是反面——他總是讓人服侍的,自己沒親手著過衣——聳聳肩,隨便套過衣袖。

 無戒強忍住想上前替他將穿反的衣裳重新穿妥的沖動,冷眼瞧著李求凰一對細黑劍眉被腰帶纏法的繁瑣給弄得輕蹙,最後李求凰干脆隨手扎個蝴蝶結了事。他以手指梳梳滑膩的長發,長發聽話地服貼在他背上,一點也不折騰他。

 “你這麼快就將心偏向我大皇兄了嗎?”否則之前的無戒老早就上前來替他穿衣系帶了。

 “反正他很快就是我的主子,早點適應也好。”無戒也說著氣話。

 “那麼你就早點去向新主人搖尾乞憐,滾吧。”李求凰不留戀地取下雙龍金鐲,遞回給無戒,他臉上還是掛著同等的笑,讓人分不出他在不在乎。

 相較於無戒此時瞪著那只金鐲的遲疑,李求凰顯得太爽快了。

 無戒一個箭步上前,將金鐲奪下,套回自己的手腕間,忽視這只金鐲上還有著另一股暖暖的體溫。

 “這麼說來,在我被賣到大皇子府之前的這幾天,我是自由的?”無戒寒著聲問。

 “沒錯。”

 “那太好了。”無戒終於露出笑容,但這個笑容並沒有軟化他那張天生就冷的皮相。

 李求凰正想問哪裡太好了,卻搶先一步聽到扳弄十指的喀喀聲。

 “我已經忍你很久很久了——”

 換李求凰笑不出來了。“你想做什麼?!你給我站在那裡別過來!”他反射性要舉手露腕,但衣袖滑開之後的手腕只剩一片白皙,他忘了就在不久前的不久,他才將金鐲還給無戒,還嘴賤嘲弄了他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太過火的話。

 他不認為現在無戒邁步走來是要恭恭敬敬服侍他,尤其他還一邊搓著雙手

“哇——”

☆        ☆☆ ☆☆☆ ☆☆☆

   李求凰蜷著身,不斷咳嗽。無戒那一拳已經拿捏了力道,但又不輕饒他地讓他嘗到苦頭,到現在硬拳的直擊還讓他腹問隱隱作痛。

 原來這就是他身邊屬下對他的恨意……李求凰苦笑,這是自作自受,誰教他老是愛欺負人,難怪以往他的屬下總是輕易被別人收買,說來說去還是只能怪罪於他這個主子做人失敗。

 無戒只是賞他一拳,算是夠意思了。

 不過……真痛吶,痛到他連早膳都咽下下,看來午膳也可以省下了。

 他是尊貴的十七皇子,沒挨過拳,挨這一下,全身都像碎掉一樣……不能怪他脆弱,他讓人捧在手心裡呵寵慣了,是個讓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嬌貴人兒,名副其實的富貴命。

 而無戒在揍完他之後便沒再開口,也不理他——他雖沒將他一個人獨自拋下,但遠遠走在他前頭,刻意疏遠。

 說實話,他很懷念昨夜喝醉酒,滿嘴全是抱怨被拋棄的無戒,因為他說的那些話,讓他覺得自己被看得如此重要,那對他而言,的的確確是甜言蜜語,甜了他的心。

 思及此,李求凰就笑了,笑完又只能可憐兮兮捂著肚彎腰呻吟。他閉上眼,不管是誰家門前的台階,一屁股就直接坐下,沒出聲呼喚前方的無戒放慢腳步等他——他也不認為無戒會等他,他已經將雙龍金鐲丟回去,所以無戒是自由的,不受限於他,當然也就無需費神顧及他。

 雖然是他自己讓一切走到這一步,但仍難掩失落。

 從來沒有失去任何一個人時會讓他有復雜的心情,他不在乎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無論是背叛他或是逃掉或是死去,誰來誰又走了,他從不在乎的。然而第一次無戒棄他離去,他驚覺自己是真的在乎,憤怒也好、想抱怨也好,那都是因在乎而衍生的情緒。

 在乎……真陌生的字眼,陌生到讓他不知如何接招,所以只好消滅它。

 “我才不想在乎任何一個人,男人女人都一樣,我才不要……”李求凰托著臉頰,嘴就順勢藏在掌心裡,不住地嘀咕。

 太在乎人的話,不會有啥好下場,他娘親不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嗎?什麼將對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情願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有笨蛋才干這種事,他才不要,不要像呆子無戒那樣,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說什麼要傷他就必須讓他先斷氣的蠢話……他是有被感動到啦,但是也很不高興,萬一真的被他給玩死了,無戒豈不是太可憐!!

 唔?

 可憐?

 怎麼會想到這兩個字?

 他一直以為把無戒賣給大皇兄是為他自己消滅討人厭的“在乎”情緒,難道……他真正隱藏在背後,連自己都傻傻沒察覺的主因是為了無戒?

 是為了……不想讓無戒被他牽連,犧牲寶貴的大好性命,所以不如讓無戒去跟著大皇兄?大皇兄做事謹慎,不像四哥魯莽,老叫下人去沖去殺的,加上大皇兄登基的機率遠勝過四哥,日後吃香暍辣也少不了無戒一份,怎麼算都覺得賣給大皇兄好處多多——是這樣嗎?

 李求凰困惑地抓抓發,“我有這麼善良嗎?”

 這個答案太困難了,頭好疼吶……

 不過李求凰沒有更多機會去思索這道難題,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阻斷他的沉思。

 “李求凰?”持匕的人在確認他的身分。

 “我比較喜歡你這類的下人叫我十七爺。”李求凰不是被嚇大的,脖子旁亮晃晃的鋒利匕首可換不來他的屈膝求饒。

 “你還要嘴皮子!”

 “住手!這裡是大街,不能在這裡動他,將他帶走。”同伙的男人阻止持匕人的舉動,低聲道。

 “好,我就讓他晚點死!現在跟著我走!”持匕人刀鋒抵得更深些,另只手勾搭上李求凰的肩,做出兩人好似感情融洽的假相,掩飾當街擄人的劣行。

 “你們是四皇子的人吧?”李求凰脫口猜測。

 “你怎麼知道?!”持匕人大驚。

 “因為很像呀。”王子和下人一樣沖動、一樣蠢。

 “既然你知道了,那麼你更是非死不可!”

 李求凰也沒有激烈抵抗,讓那兩人一左一右將他押走。反正他心裡有底,要殺人滅屍,最佳去處當然是荒郊野外。

 然而李求凰生平結怨真的太多太多,一趟短短殺人滅口之行竟另跳出七團人馬要爭著殺他——“將十七皇子留下!”

 “人是我們先擄到的!你們是哪人派來的手下?”

 “我是參知政事的手下。”

 “我是提刑按察使的手下。”

 “我是南州州尹的手下。”

 “我是北州的。”

 “東州。”

 “西州。”

 一個一個像報數,都是奉不同主子之命,進行同一件任務——除掉李求凰。

 李求凰清點人數,數字不對哩。

 “一、二、三、四、五、六、七!!咦,第八位仁兄,你是哪來的?”還有一個人沒報出來歷。

 “我是董貴妃派來的。”

 “早說嘛,還讓我親自問。嗯……董貴妃?我同她有仇嗎?”真的惹過太多人,他自己都有些忘了。

 “你在聖上面前批評過她貌丑心惡。”

 李求凰想起了這回事,失笑道:“這是老鼠冤吧。說說也不行哦?明明是我那個皇帝親爹先問我,我才誠實以告呀。”果然不能惹火女人吶。

 “我們是四皇子的手下!你們膽敢跟四皇子搶功嗎?!”

 看來四皇子的手下還是占了上風,此話一出,自家主子輩分較低的殺手只能摸摸鼻子不敢吭聲。

 李求凰思哼清清嗓,插嘴了,“話哪是這麼說的?提著我的腦袋去和大皇子交好,好處可是比四皇子更多,要選四皇子還是大皇子呢?大皇子可是當今皇後的愛子,國丈爺的親甥,左丞相的女婿吶——”

 李求凰輕輕一挑撥,馬上引發內斗。

 “說的有理!大皇子也和四皇子一樣想除掉十七皇子,誰能殺掉十七皇子,還怕討不了大皇子歡心嗎?用得著擔心得罪四皇子嗎?”

 “對!搶人!”另外七團人馬重新燃起斗志。

 “你們別太過分!”

 “囉唆什麼!殺——”

 李求凰抽出腰際紙扇,緩緩攤開,有一下沒一下揚來涼風,冷笑看著八團人馬自相殘殺,互斗得正精采,直到殺完一輪,最後勝者是董貴妃派來的那名殺手,他以刀拄地,喘噓噓往李求凰逼近,一邊使勁將衛高高舉起——“我贏了,你的腦袋歸我所有——”

 話只到這裡為止,殺手倒下了,而站在殺手背後的正是一掌將人劈昏的無戒。

 “我毫發無傷。”李求凰維持搖扇的清爽舉動。不知怎地,看見無戒的表情,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向他說這句話。

 果然他才說完,無戒臉上的緊繃稍稍松緩,但聽見李求凰下一句,他臉龐又硬起來了——“你是特別來救我的,還是順路散步散到這種鬼地方來?”李求凰笑著等看無戒臉孔一赧。

 沒有第三個選項讓無戒挑,他臨時想下出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好借口,又不想讓李求凰得意,只能挑第二個答案。

 “當然是順路散步到這裡來。”視線馬上挪去看天空,不瞧李求凰。

 “哦,真是好興致吶。”明明就是來救人的,還嘴硬。

 李求凰還坐在原地不動,交疊起長腿,沒有想離開荒涼山林的跡象,無戒走了幾步,發覺他沒跟上,停下腳步,回頭瞪他。

 “你在等我嗎?”李求凰笑咪咪問他。

 無戒哼了聲,轉身再走,氣惱自己何必關心這個嘻皮笑臉的家伙?!

 他越走越快,到後來干脆使出輕功躍離李求凰的視線,然後——他又後悔自己像個賭氣孩童的行徑。

 真厭惡自己婆媽的個性!李求凰都不在乎他了,他又為什麼要像條狗似的巴著他不放?他從小就一直許願想要個溫柔體貼的好主子,絕對絕對不是李求凰這種貨色,現在李求凰干淨俐落將雙龍金鐲還給他,終止主僕的關系,他高興都來不及,這下在不爽什麼呀?!

 可是粗魯的嘀咕不住地從無戒嘴裡溢出——“他到底還要在荒郊裡坐多久?等著喂狼喂虎喂獅子嗎?!”

 沉默不到半句,嘀咕再來,“也不想想自己那副身子多破,只要被幾只蚊子叮幾口八成就昏過去……掂掂斤兩好不好!趕快滾回府裡去享受別人的服侍算了!”

 歇嘴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換成嘟囔,“他以為今天只有八團人馬上門尋他晦氣嗎?我方才一路上撂倒多少人他知不知道呀?!只會一逕去招惹敵人,將一切弄得混亂麻煩,自己又涼涼看別人去手忙腳亂、看別人去廝殺送命,要是命不夠硬,哪能讓他這麼胡鬧引現在一個人坐在那裡,目標顯眼,要殺要剮多麼容易,擺明就在歡迎大家上門做掉他——”

 無戒發覺自己竟像個嘮叨的娘兒們,也像個對自家孩子永遠放心不下的娘親,滿嘴孩子經,更像只擔心自個兒巢裡雛鳥的母鳥,嘰嘰喳喳的全是聽似責備的擔心。

 他真的無法否認,他整個人全被李求凰給束縛住,無論嘴上說著多冷硬的話,他的心卻沒辦法同樣冷硬,所以——他又很孬地折回李求凰身邊。雖然沒有現身,沒讓李求凰發覺他的存在,但他亦步亦趨跟著,看著李求凰在山林裡的三岔路前略略停頓,然後呵呵輕笑,走向完全錯誤的迷途。

 這一夜,他們,迷失在濃密暗林裡。

 拜李求凰之賜。

☆        ☆☆ ☆☆☆ ☆☆☆

   李求凰,他是金玉翡翠打造出來的十七皇子、他是養尊處優的十七皇子、他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十七皇子、他是集三千寵
愛於一身的十七皇子,換言之——就是廢人一般的十七皇子。

 他沒有半點求生的本能,將他丟在深山林裡,等於是一劍抹斷他的脖子,反正下場都只有一個,死。

 夜黑,風高,天邊月兒隱身在濃雲後頭,將最後一絲微光也掩藏去了。

 李求凰坐在石上,肚子餓了卻沒得吃,口渴了卻沒水暍,夜裡冷了卻沒火堆可以取暖。他天生就是讓人伺候的命,好手好腳卻從沒做過勞力,他這輩子做過最費力的工作只有拿扇子揚風,其余的事情他都陌生得緊,也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只好坐著發閒,閒著閒著連雙眼沉沉閉上也毫不自覺。

 一只蚊子在靠近李求凰前被一片疾馳而來的樹葉給削給兩截,嗚呼哀哉。

 李求凰沒被這細微的動靜驚擾,兀自睡著。

 遠處傳來狼嗥,嗚嗚沉沉的,正越來越近,下一瞬間,狼嗥轉為狼泣,同樣嗚嗚嗚地逐漸逃遠。

 無戒拍掉滿手的狼毛,環劍佇在李求凰數步遠處,摘下第二片樹葉朝李求凰耳邊射去,這次誅殺掉三只飛蚊。

 “無戒……”

 乍聽見李求凰喚出自己的名字,無戒以為行蹤暴露,正為難地等著挨李求凰嘲弄,但才從樹後跨出一步,卻發現李求凰睡得連腦袋都快垂到胸口,身子軟綿綿半傾靠在大石塊上,根本就沒清醒。

 睡著了還喚他的名宇,是夢到他嗎?

 無戒想一探究竟——也或許,他真是奴性堅強,主子一叫,他就忍不住應李求凰召喚來到他身邊——單膝跪在李求凰面前,盯著他熟睡的容顏,李求凰身軀一滑,直直朝旁邊傾去,無戒探手將他攬住,李求凰的腦袋又晃回來,枕在無戒的肘間,這個姿勢撐不了太久李求凰就會因為脖子酸而痛醒。

 無戒大掌小心翼翼捧著他的腦袋,調整自己的坐姿,再輕手讓李求凰的螓首枕在他的腿上,一邊攏妥他細長的發,當他的長指穿梭在李求凰細膩的青絲之間,那三干細絲纏繞在指節,像千絲萬縷一般,纏繞著他,讓他無法定遠。

 “等我……”李求凰囈語著。

 無戒聽見了,有片刻的怔仲,而後淡淡笑了。

 “我當然會等你。我們不是說好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李求凰嘴角浮現滿意的笑靨,喃喃重復著同年同月同曰這六個字,越是重復,笑花越綻越美。

 “同年同月同日,不是因為你死我不獨活,而是因為必須先殺我才能傷你。如果我倒下,再也不能護你,你大概很快也會斷氣,我會在黃泉路上等等你。我答應過你的,絕不食言……”

 他曾經對李求凰發過這麼重的誓,那時是因為李求凰手上擁有他的雙龍金鐲,他太忠心,一點也不認為和主子同年同月同日死有什麼不對,而那個誓言如今再度說出口,仍舊堅定不栘,唯一不同之處在於——沒有雙龍金鐲也一樣。

☆        ☆☆ ☆☆☆ ☆☆☆

日上三竿,陽光太炙,讓李求凰不得不舉起手腕擋在雙眼前,可是手腕好重,好重吶……

 他瞇擠著眼,又張又閉的直到適應了眼簾外的陽光,然而手腕間閃閃發亮的金鐲比那道炙陽還要更刺眼。

 “嗯?”李求凰不顧眼睛的扎痛,仔細盯著腕上的玩意兒。“金鐲?”

 他坐起身,直轉著手腕,那只金鐲不是幻覺,還牢牢掛在腕際,沒有消失、沒有不見。

 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他一個人吶!

 “無戒?無戒!”

 “你睡夠了?”無戒緩緩自溪邊走回來,手裡的長劍上插著奸幾條肥美的溪魚。

 “你——”李求凰忙不迭收拾起太快樂的表情,恢復他吊兒郎當的驕笑,不想讓無戒看到他的驚喜與激動。“你怎麼在這裡?雙龍金鐲又是怎麼回事?”

 無戒將溪魚去鱗劫肚,架上火堆旁去烤,一旁的野雉湯已咕嚕咕嚕沸騰,他削開竹子,拿竹節盛湯,遞給李求凰。

 “你昨天整日沒吃,先暍些湯吧。”無戒不急著回答他的問題。

 李求凰也確實餓了,接過熱湯試暍一口,味道不算頂好,湯有些腥味,但也很甜,他一下子喝光,又討了一碗。

 無戒這回盛滿湯給他,還附帶一只烤雉腿。

 “你只要再取下一次金鐲,我就不會再回頭。”無戒翻弄烤魚,一面淡淡說道。

 李求凰不傻,當然明白無戒在說什麼,只要他讓金鐲再離手一次,無戒就不會願意再拉下臉,為他做這些事情。

 “你在威脅我嗎?”

 “你要當它是威脅也無妨。”

 “你沒看到現在金鐲回到我手上了嗎?!對我不敬,當心我叫你跪下來舔我的腳趾頭。”現在有金鐲了,說話可以變大聲了。

 無戒挑眉看他,順便也瞄瞄他的腳趾。

 “你敢下這種命令我就敢舔。”

 平時李求凰要是這麼戲弄無戒,無戒一定是一臉挫敗地哼聲撇開頭,哪還會頂嘴,害他一點心理准備也沒有,沒得堵回去,只能忿忿咬烤雉腿洩恨。

 用力咀嚼幾口,他又出言攻擊無戒,“你以為我不敢再拿下金鐲嗎?我只是在等著利用你,等我吃飽喝足、背著我回十七皇子府,我一定會再摘下金鐲叫你滾。哼。”他李求凰可是軟硬都不吃的人,故意要和無戒唱反調。

 “只要金鐲再離開你的手一次,我就不會再回頭。”無戒面無表情,仍是一副漠然口氣,反倒是李求凰抿緊唇,不發一語。

 跟他昨夜的夢境真像。

 他夢見他任性摘了鐲子,無戒冷笑離去,他在夢裡追著無戒……非常混亂的夢,場景跳得好快,一會兒他在皇宮裡找無戒,一會兒又在大皇子府裡找無戒,下一瞬間又在山野裡找無戒,任憑他如何找著,無戒就是不見蹤影,他大聲叫他的名宇,叫無戒等他,那個夢好累人,累到平時懶散的他都幾乎想要放棄,然而他還是一直跑,想要追上無戒——然後夢裡的無戒就站在他身後,跟他說,他當然會等他:跟他說,同年同月同日之約,那個夢境才結束,他才終於能安心地好好睡。

 他討厭那個夢,除了結局部分勉為其難還算滿意,當中的慌亂奔跑簡直是在折磨他。

 那種再也跑不動卻又不肯死心的奔馳、那種明明就快要追到他卻總在伸手過去時又失去的沮喪,讓那個夢境令人嫌惡。

 他不想讓那個夢成真,他不想……被無戒拋下。

 孬種,被一個追逐的夢境嚇破了膽。

 無視無戒遞上的烤熟溪魚,李求凰抬頭與他互視,口氣有些惱。

 “但是我把你賣給我大皇兄了——罷了,反正三袋黃金而已,就當是弟弟跟哥哥討些零用,應該也不過分吧,我大皇兄不會計較這些小錢才是……要真的很計較,了不起找個‘無戒’賠給他就是了。”李求凰自己說給自己聽,算計著李成龍。

 “你不賣我了?”
 “你都那樣說了,我還敢嗎?怕了你了啦。”李求凰瞟來白眼,看到無戒舒緩了眉宇的輕松樣,他也跟著笑了。雖然他像在說著不真誠的玩笑,但卻是將心底話老實托出,就看無戒信或不信。

 “你說找個‘無戒’給他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李求凰這才接過烤魚,呼呼熱,咬下,又燙又腥又香又甜,復雜的滋味,比不上吃慣的山珍海味,卻很能充饑。“我只說賣‘無戒’,可沒說‘無戒’就是指你。我瞧豆兒上回偷養了好幾條狗,隨便替其中一條命名為無戒,送去大皇兄府上就好。”反正他李求凰食言誆人也不是頭一遭,大皇兄應該很習慣才是。要是他真安安分分將無戒雙手奉上,說不定大皇兄才會無法適應……他實在不忍心辜負大皇兄對他的戒心。

 聽見自己的名字與狗兒相同,真讓人高興不起來。不過最不高興的人理當是被誆騙三袋黃金的大皇子李成龍,所以無戒也釋懷些了。

 “跟著大皇兄比較好,至少他不像我愛惹麻煩……你真不考慮考慮嗎?你……現在改變心意還來得及。”李求凰第一次用這麼輕軟的詢問方式對無戒說話,也正因為他說得那麼微弱,更讓無戒無法忽視。

 他突地伸手揉亂李求凰的發,也揉亂李求凰接下來還想說的胡言亂語,李求凰扭著脖子想避,卻怎麼也逃不開那只大掌的揉玩。直到李求凰腦門上被揉出了一團鳥巢,無戒還沒有歇手的打算,他一手支頤,偏著臉面對李求凰,唇畔有著沒有很明顯的笑,若不細瞧絕對瞧不清。

 “我不怕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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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5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不招麻煩自來之。

 加上李求凰造孽已久,日積月累樹立的敵人絕對不是無戒單純以為的那麼少少幾只。

 無戒是真的不怕麻煩,但是他討厭麻煩。

 “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無戒扛著李求凰跑,飛躍在林梢,身後追來無數支羽箭,如雨疾落!!

 “嗯……”李求凰陷入沉思,困難且努力地回想再回想。

 無戒無奈搖頭,換個問法,“你有哪些人沒招惹過的?”

 “沒有。”這次李求凰答得很快速很確定。

 “我就知道。我不該問的……”沒關系,他認命了,是他心甘情願要李求凰這個主子,他無怨無悔。

 “我以後會安分一點,少惹麻煩讓你收拾。”掛在無戒的臂膀間,李求凰對他做下保證。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雖然聽起來很像賭徒每次懺悔剁手指時發下的毒誓,往往都還會再有下一次——前提是,還能留著命再讓李求凰有下一次反省的機會!

 “有人追上來了。”李求凰替無戒瞧瞧背後動靜,看見五名黑衣人幾乎要追上他們。

 “我知道。”

 “你不打算和他們正面沖突嗎?”停下來砍完人再悠悠哉哉離開比較帥氣,這樣逃命實在是有點窩囊。

 “如果沒有你,我會和他們正面沖突。”換言之,李求凰是累贅,讓他不能冒險歇步。

 “沒關系,我不怕。”李求凰見過太多大風大浪,不會被小小的廝殺場面嚇死。

 “但我怕。”無戒怕又要攻擊敵人又要保護李求凰,最後落得兩項無法兼顧。
 “無戒,是你跑慢了還是他們追快了?我已經可以看到他們拿大刀殺過來了。”李求凰又往身後瞟一眼,這一瞟可不得了,敵人都快砍到腦袋上來了!

 多扛著一個重擔當然跑得不夠快!

 無戒身子一沉,在半空中急速飛下,竄入茂密樹葉問,這回憑借著樹林裡曲折的林干阻擋敵人的視線。

 無戒將李求凰安置在一處足以藏身的濃密樹叢問,匆匆交代,“你在這裡待著,除非我叫你,否則發生任何事都別出來!”

 話說完,他以自身為餌,繼續奔馳,而身後追趕的敵人也急追著他跑。

 無戒少去馱負李求凰的顧忌,馳騁數尺,猛然頓步旋身,展劍折回,身後敵人未料有此一著,兵荒馬亂,無戒突劍攻去,輕易撂倒敵人。

 “走!”無戒探手將李求凰扯回胸前,再拉著他跑。

 第一輪,解決得干淨俐落,第二輪敵人追上。

 “這次是穿藍衣的。”李求凰說道。

 “我瞧見了。”又是不同派的人馬……

 “我發誓,我以後一定會乖乖的不惹事。”李求凰舉著戴有金鐲的右手。

 “……”

 “你的沉默是因為不信任我,是不?”

 對,他絕對不相信李求凰會乖乖的。

 身後一鞭子抽來,無戒徒手捉住,角力互扯,無戒勝出,執鞭者被無戒蠻力扯飛過來,無戒送出一腳,將人踢得半天遠。

 第二輪,全身而退。

 第三輪敵人再上。

 “這回換白衣人了。”

 無戒已經無言,因為他遠遠瞧見白衣之後還有灰衣、墨綠衣、紅衣、靛藍衣……

 殺之不盡,斬之不絕,十七皇子的惡名昭彰真是令他歎為觀止。

 他在想,他這輩子如果不是死於敵劍之手,便是因為過勞而亡吧。

 “無戒,你要是現在想改變心意真的還來得及哦。”

 “我說過,我不怕麻煩。”

 李求凰收緊環摟在他脖子上的雙臂,笑問:“就算這個麻煩是一輩子的事?”

 “我老早就有覺悟了。”否則他不會替李求凰再戴上金鐲。

 “無戒,我不會再問你改不改變心意這種話了,再也不會問了。”不問,等於不給無戒反悔的機會。

 “你問也問不到第二個答案。”

 “希望二十年後,還能聽到這句話。”李求凰連眼都笑瞇了起來。

 “二十年?我一直認為我還得再辛苦個五十年。”無戒比較悲觀,但認命。

 未來作牛作馬的五十年。

 “那時我就七十一了。”發蒼蒼,齒搖搖。

 “我七十二。”真難想像自己七十二歲時還得背著李求凰躲避敵人的追殺。

 “我們那時還會在一起嗎?”

 “會。”無戒給的答案太肯定,肯定到李求凰後悔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無戒簡單一個字,像在說著——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無戒,你呀……”李求凰悶在他胸前直搖頭。

 “我什麼?”想說他什麼壞話?

 李求凰在他懷裡抬頭,那時的風聲很大,加上無戒在奔馳,身後又有一堆殺聲吆暍,迫使無戒低頭細聽。

 “真討人喜歡。”

 無戒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真討人喜歡?

 這句話從李求凰嘴裡說出來,變得異常巨大,像一整片巨巖砸入心湖,激起的絕對不單單只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

 尤其李求凰不是用著以往那副不正經的調侃口吻,有一些認真,當然也帶一些笑意,聽在耳裡就是無法忽略它。

 他想他現在的臉色一定沒辦法維持平常的冷靜,但他強壓下心窩口碰咚咚直跳的紊亂,總覺得緊貼在那裡的李求凰一定會聽得很明白。

 “不過……無戒,我覺得你還是繼續跑會比較好哦,後頭追兵已經追上來,不要停下來發傻了。”李求凰好意提醒無戒。

 嘖,他竟然失神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後頭追來的家伙可是不會等他發完呆才殺過來!

 這個要命的失神已經讓追兵將彼此距離拉得恁近,無戒只能采取備戰狀態,將敵方投擲過來的暗器一項一項打掉——流星錘、毒針、鋼叉、飛鏢、弓弩,無戒劈砍得相當順手,驀地又擲來一物,無戒反射舉劍去劈,驚覺不對時已經無法挽回——利劍劃破腦袋大的蜂窩,蜂群傾巢而出,無戒唯一來得及的反應是將李求凰護在胸前,自己傾身將他抱緊,減少李求凰挨蜂螫的傷害。

 “好痛!”李求凰露出衣領的細白頸子挨了一針,那熱辣感立即在膚上爆裂開來,無戒快手將那只毒蜂擰斃,自己手背上也讓另只毒蜂狠扎一記,除了劇烈的熱痛,還有一股噬骨的寒麻,幾乎要讓他握不住劍。

 這些蜂不是尋常的毒蜂!

 不行,再待下去不妙!無戒帶著李求凰要逃,眼前卻突然一黑。

 他挨的蜂毒比李求凰多上幾十倍,發作得也快,加上他心急想運功,讓蜂毒在體內跑得更快。不過他也清楚,現在不是倒下去的時候,他若倒下,李求凰馬上會讓人給砍成裔粉。

 “……跑吧。”無戒用盡力量才擠出這兩個字。

 “什麼?”李求凰被揉壓在無戒的衣襟間,想抬頭也做不到。

 “不要回頭地跑……死命地跑……能跑多遠跑多遠……”無戒的喘氣聲比說話聲還大,“我來斷後!”

 “不要!你別想命令我這樣做!”李求凰立即弄懂無戒想打的主意,他不會乖乖聽話的!

 “不是命令!是請求!”無戒吼他。他若不大聲,喉頭便發不出聲來。

 “我聽不出來你在請求!”李求凰任性吼回去。

 無戒悶哼,身上挨的蜂刺已經麻木成一種單純的熱,他感覺不到痛,整片背脊失去知覺,全身上下仿彿只剩腦袋是屬於自己的。

 他穩住氣息,“請你……不要回頭地跑……”

 “那個‘請’字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要!”

 “不要也不行!”無戒放棄說服李求凰,他已無余力再多費唇舌。他猛提勁,左手按在李求凰背上,右手使力拍出,用自己的左手吸收掌勁,不顧鮮血淋漓,那股力道送至李求凰背上時只剩下推力,將李求凰推出蜂群的襲擊范圍遠遠的,更甚至這一掌讓李求凰滾下草叢,也滾離追兵的視線之中。

 李求凰無法與下滾的拉力抗衡,他張嘴咒罵無戒兼慘叫,吃進大量沙石草屑,身子滾得讓他頭暈,他的長發全纏在他的四肢,使他連想抬臂去捉住任何可以助他停下的樹枝石頭也做不到。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滾了多久、滾了多遠,直到他停下來時,是摔進了小溪泉裡。

 李求凰臉部朝下,埋在水面,身軀動也不動。

 嘩啦!

 他猛然抬頭,滿頭滿臉的水痕滑落怒揚的劍眉,李求凰從水裡爬起,濕亂的長發服貼在頰畔及眼前,他一把撩過,將礙事的它們胡亂扎成丑辮,束發的同時,他忿忿走向滾下來的那處斜坡,雙唇不斷不斷低咒。

 “好你個臭無戒!竟敢這樣對我!我絕對不會輕饒你!”李求凰沿著斜坡往上爬,動作駑鈍,但不死心。他被蜂螫的頸部痛得直發熱,連帶影響他的右手臂,刺刺麻麻的,可他不理會,越抖越劇烈的五指照樣使勁攀住樹叢,一寸一寸將自己往上頭送。“你最好給我留著命,不准在我回去之前斷氣,否則我會讓你嘗嘗我整人的手段!無戒!你給我聽清楚了——”

 啪!他腳踩的細枝斷裂,讓他滾下好不容易才爬了十幾寸的坡路。

 “……”李求凰癱軟在原地,下一瞬間又跳起來。“娘的!別以為我會放棄!”他大聲咆哮。

 他再爬!

 他一定要爬上去!

 因為,無戒還在上頭!

 那個笨蛋還在上頭!

 “什麼叫做你來斷後?!誰要你多事了?!你以為我是那種拋下你之後自己還能逃命逃得很快樂的人嗎?!”

 是,他以前是!他對別人是!他很自私的是!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是!

 但無戒是不一樣的!無戒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還沒有弄清楚。他從沒遇見像無戒這麼傻忠的人——說他傻忠,無戒卻又常常不顧主僕之分教訓他,像在罵孩子一樣,放任他胡作非為,在他玩得太忘我時又會提醒他別太過火,而且擔心他、關心他、在意他,不像他皇帝親爹是因為他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會愛屋及烏地寵愛他;不像眾人敬畏他是高高在上的十七皇子才對他屈膝伏身;不像天下第一樓的姑娘,將他視為散財童子才輕言軟語偎進他的懷裡——無戒是不一樣的。

 “我發誓我以後會安分!我不會再去惹是生非!也不膛渾水去玩啥爭儲君的遊戲,他們愛搶就隨他們去搶!我會乖乖的、我會聽話的!我還想看到你七十二歲的模樣,絕對不可以在今天讓我失去這個新願望……”

 李求凰此時狼狽不堪,手上腳上都有刮傷的血污,他不低頭去看自己爬了多高,只在乎他離頂頭還有多遠。他聽見上頭傳來兵器相接的刺耳聲響,還有敵人的斥暍,他想認真聽無戒的聲音有沒有在其中,但什麼也聽不見,這種不安太讓人討厭,也太讓人害怕!

 “無戒……無戒……無、無戒……”

 李求凰喘吁吁地邊爬邊喊著他的名字,仿佛藉此才能命令發麻的手臂支撐下去,但頭暈讓他差點手腳發軟,他閉目等待暈眩過去,才稍稍覺得舒坦一些,他又再踩著石塊及蔓草上爬,一點也不想多浪費時間。

 終於李求凰爬回坡頂,看見無戒還站著沒倒,反倒是他周身散癱的追兵無數,還有一大群是不敢貿然進攻的孬種,李求凰心一喜,抱著酸軟的右臂跟隨奔回,正要扯喉喚他,卻被那雙老早就讓厚厚泥濘包覆的絲履絆滑,整個人跌個四平,而無戒也在同一時間一劍揮來!!若不是李求凰跌跤,那一劍削斷的正好會是李求凰的腦袋!

 無戒根本已經完全睜不開眸子,全憑本能在殺敵,只要誰靠近他,他便出劍,他甚至是陷入半昏迷的狀況,卻仍記得不要讓任何人走過他身邊、不要讓任何人去追殺李求凰!

 無戒橫執著劍,一動也不動,只有長發隨著風勢飛揚舞亂,嘴角鼻下都有血,臉色又青又白。

 “無戒!”李求凰爬起身,又要靠近他。

 無戒皺著眉,聽得不甚清晰的耳裡隱約傳來李求凰的聲音,他不確定是否為幻聽,因為他同時也聽見敵人暗暗逼近的腳步聲。他揚劍劈砍,雪一般白亮的劍鋒閃了又逝,一切再度歸於無聲,敵人倒下數名,獨獨避開李求凰的方向。

 “李……求凰?”他側耳傾聽,喉頭滾出沙啞破碎的名字。

 “對,我回來了。”李求凰加快腳步,飛撲向無戒。

 無戒被挨進胸口的重量及溫暖所震,緩緩強睜開眼,迷蒙的理智捉回一絲的清明。

 “李求凰?!”

 “對,我回來了。”李求凰一臉髒污,但笑容可愛,不厭其煩重復一次。

 “你為什麼又回來送死?!”無戒完全清醒——被氣醒的!“你到底在蠢什麼?!你為什麼不跑?跑得遠遠的,將你自己藏起來,這才是你應該要做的事情,你現在站在這裡做什麼?!你告訴我,你現在站在這裡做什麼!”回光反照的火力旺盛。

 “跟你並肩作戰呀。”他拿自己的髒袖替無戒擦嘴邊鼻下的血。

 “跟我一塊送死才對吧!”

 “你要這麼說也行啦。”李求凰揉揉鼻,又笑了。

 “你——你真是——”不行了,氣到無力、氣到蜂毒攻心、氣到腦漿沸騰……氣到突生奇力將前排追兵砍死,其他敵人見狀都大大退了好幾步,誰也不敢上前。

 “反正都約好了要一塊,哪有要我自己先逃的道理?別忘了,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無戒只能喘氣,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吼李求凰了……

 “你這個笨蛋……”最後無戒只能氣虛數落這句。

 “你也是笨蛋。要就兩個人一起逃,要就兩個人一起死,沒有誰拋下誰。”李求凰堅決也任性的宣布,然後緊緊牽住無戒的手不放。

 無戒實在是很想感動一下,但想到這樓子也是李求凰捅出來的,他就感動不起來……

 他血濕的左手反握住李求凰,雖然不多說什麼,此舉也已代表他又縱容了李求凰的任性。

 “我不一定保護得了你……”無戒不是想打擊彼此的信心,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現在只憑著意志力在支撐,本來送走李求凰後,他也沒打算活著回去。
 “我再跑回來不是要讓你負擔加重,而是不准你一個人去死。我知道,為了我,就算你現在再痛苦再難受,你都會硬撐下去,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回來,是為了讓你活下去,不是要你保護我,聽懂了沒?”

 無戒想笑,溢出喉嚨的卻是輕咳及濃臭的血腥味,他強忍咽下。

 李求凰說得沒錯,為了他,再痛苦再難受,他都會硬撐下去,李求凰摸透了他的心思。

 他倒下,李求凰必死無疑,所以他會為了李求凰撐下去!

 “懂。”無戒輕聲應諾,屈膝半跪,伏低身。“上來吧,我背你。”

 “你還有那個體力嗎?”

 “為了你,我會硬撐下去。”

 “我覺得你現在這副模樣,應該是我背你才對吧?”

 “我就算蜂毒發作成廢人,也絕對比你這個尊貴的十七皇子更有用。”說實話很傷人,但不得不說。“上來,我要一鼓作氣殺出去。”

 “嗯。”李求凰無法反駁,跳上無戒寬闊的背,勾抱住他的頸子,這時才覺得這熟悉又信賴的寬背真教人懷念。

 無戒將劍纏死在右手上,確保劍柄不會滑出麻痺的掌心,他試圖站起,膝蓋卻沉如千斤巨石,光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已逼出滿頭大汗。

 “你行嗎?”李求凰雖看不到無戒的臉部神情,但從他渾身抽搐的肌肉也不難知道無戒多勉強。

 “行。”無戒咬牙,讓口氣聽來平穩些,也讓他順利站直身軀。

 “沒關系的,我們在一塊。”李求凰抱緊他,在他耳邊喃喃。

 對,他們在一塊。

 無論生死。

 ☆☆☆ ☆☆☆ ☆☆☆

   無戒好像作了一場夢。

 夢見好幾十年以後,他仍佇在李求凰身邊,為李求凰煽扇子招清風驅熱,李求凰不改傭懶模樣,舒服地半瞇眼眸,微微徐風拂過李求凰鬢邊長發,黑中帶些漂亮的雪白,是歲月穿梭在發問的痕跡。李求凰老了,他亦然,各自臉上都有著風霜刻痕,他的多在眉心,李求凰的多聚集在眼尾——他是日積月累的皺眉操心,李求凰則是愛瞇瞇眼朝他撒嬌笑。

 李求凰睜眼送來頑皮的注視,朝他勾勾指,他聽話靠近,李求凰伸手按下他的頭,將軟唇印上他的,從輕輕磨蹭到逐漸地加重吸吮的力道,像故意要咬疼他,又給予迷人的撫慰……

 如果不是將會成真的未來,那麼就是無戒的奢侈妄想。

 妄想一輩子在一塊。

 妄想。

 虛幻的夢境很美,美到讓他不想脫離,想要就此沉淪下去,想享受李求凰的吻、想和他一起笑看兩人鬢發蒼茫……

 無戒一直在虛幻與現實間徘徊,他的腦海時而混亂時而清醒時而空白,蜂毒順著奔騰的血液流送到全身,操控著他的意識,若不是李求凰不時在他耳邊說話,將他喚醒,他幾乎已無力奔馳。

 揮劍是本能、奔跑是慣性,無戒每一個舉動都已非他所能掌控,身上挨了劍會痛,他便反擊;有黑影在眼前晃動,他便清除:有動靜在耳邊響起,他便消滅,但敵人殺之不盡、趕之不絕。

 他好累,累到雙手快要舉不起來,累到雙腳再無知覺,累到連呼吸都會讓胸口發疼!

 “無戒,你還好吧?!”

 就是耳邊這個呼喚讓他精神一振,甩開肉體極致的疲累,繼續應戰殺敵。

 李求凰幫不上忙,但他成為無戒背後的盾,好幾道傷口劃在肩上、背部,他的月牙衫已被鮮血染得透紅,他咬著唇不喊疼,默默阻擋著不長眼的刀劍。

 他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這樣反常,像個傻子一樣也想要保護著誰,要是好幾年前有人這麼預言他的命運,他會哈哈大笑三聲,然後拆了那個人的招牌當柴燒……

 他老譏笑無戒呆,當自己也變成這副呆樣,卻更懂無戒的心。

 他保護人的力量沒有搗蛋的力量來得大,但至少,他可以在無戒身後替他多擋幾刀。

 “無戒,我們快逃出去了!前面沒有敵人,敵人都被我們甩在後頭了!”李求凰知道無戒的雙眼因蜂毒之故幾乎無法睜開,所以他充當他的眼,為他報告最新情況。

 “……真的?”無戒長發盡濕,氣息勉力維持平穩,但已見凌亂。

 “嗯!逃出這個鬼林子,他們就不敢追來了,我不信他們有膽在大街上追殺皇子。”

 無戒悶哼,聽起來像是努力想擠出安心的笑。

 若真如李求凰所言,那就太好了——“無戒!停下來!”李求凰突然大叫,扯著無戒的頸項當韁繩,無戒聽覺觸覺視覺都遠遠不如中毒之前,無法立即做出反應,但他感覺到李求凰雙掌交疊保護在他的心窩口,他沒有發覺有股猛烈的力道穿透了李求凰的掌背,劍尖靜止地抵在他自己胸前。

 路的盡頭,還有埋伏。

 “這樣太危險了,十七皇子。”執劍的男人笑了笑,意指他以手為無戒擋劍的舉動。

 “你有點面熟吶。”李求凰不喊一聲痛,他不想讓無戒擔心。

 執劍的男人面容一冷,“你還真是狼心狗肺!好歹我也為你賣命數月,現在竟然不識得我?”

 “賣命數月?”李求凰盯著他瞧了好久好久。“哦——你就是被別人收買走的某號護衛嘛,姓啥名啥完全想不起來。”因為他根本沒將那執劍人放在心裡。

 “我叫仇殺!”沒想到他曾對李求凰盡忠,竟落得連姓啥名啥都不被記下。

 “哦。”看李求凰散漫的表情,就算現在立即問他那名執劍人叫什麼,他也答不出來。“你是被誰收買走的?嗯……九皇兄?是了,是九皇兄。我還以為他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原來心裡比誰都急吶!”

 “九王爺想等你們都廝殺完畢再來漁翁得利。”龍座是多甜美的果實,能爭的話,誰會想放棄?

 “那麼現在露出真面目不嫌太早了些?我和大皇子、四皇子還沒分出輸贏。”

 “本來是想再忍一忍,不過誰教你迷失在山林的消息太快流傳到眾人耳裡,大家都不想放過這個除掉你的好機會……沒想到最大的好處是讓守株待兔的我給占到,始料未及呀。”仇殺瞄了眼無戒,冷笑,“幸好我背叛得早,不然今天狼狽至此的人就換成了我。十七皇子,你真是壞主子,讓下人隨你陪葬。”

 “我可不是誰陪葬都好,你就沒這等殊榮。”李求凰也毫不客氣反擊回去。

 “沒人教過你在這種劣況下,最好是低聲下氣才能活久一些嗎?”仇殺眸問殺意變濃,正要再加幾成力道將劍尖送進無戒心口,李求凰右手使勁抽離劍刀,徒手去握住長劍,不讓仇殺如願。

 “不想要那只手了?”現在仇殺只消劍身一挑,就能像切豆腐一樣切掉李求凰的手掌。

 “當然想要,但是要不起也沒辦法。”李求凰伏首暗聲在無戒耳邊道:“無戒,我數到三,你一劍直直刺向前,不偏下倚,半寸都別歪,懂沒?”

 無戒頷首輕得幾乎沒動,李求凰就是知道無戒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

 “三。”李求凰右手高高捉起仇殺的劍,大聲一叫。

 仇殺反應極快地劍柄一轉,劃過李求凰的手腕,他的目光只停停在李求凰的手上,完全沒去防備無戒傾盡全力朝前直抵的利劍,下偏不倚,半寸也沒歪,穿心而過——他臉上還掛著自以為勝利的笑,卻斷送性命。

 雙龍金鐲被鮮血浸得通紅,滾落在地,鐲身一圈一圈旋著、一圈一圈轉著,這一次,李求凰再也忍不住劇痛,嘶聲哀叫,但脫口嚷的不是他那只被利劍削斷的右手掌,而是——“我的雙龍金鐲!”

 斷腕的痛楚凌駕一切,李求凰痛昏了過去,在昏迷之際仍不斷低喃掛心著他的金鐲……

 因為無戒說過,只要金鐲再離開他的手一次,他不會再回頭。

 不能這樣……

 這次可不可以不算數?

 “求凰!”大量噴濺出來的鮮血源源不絕浸濡無戒的衣裳及臉龐,他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像覆上一層薄紗,任憑他如何努力瞠眸也瞧不清楚。他不知道李求凰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不斷有鮮血淌下,他慌亂將人放下,摸索著大量失血的方向,最後摸索到他的斷腕。

 無戒沒空低咒,咬破自己的衣袖,扯成長布條,纏繞在李求凰的傷處,並且按住數處止血的穴道,這一拖延,原先被拋在後頭的敵人也重新追上他們,將兩人團團包圍住,銳利的長劍冰冷突刺而來,穿透無戒的肩膀。

 也許……到此為止了。

 原來那個兩人白髮的情境,真的只是夢,好遙遠好遙遠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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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0:59: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無戒!”

 夢裡驚醒,李求凰凌亂地喘吁,身上無一處不痛,腦子裡還渾渾沌沌地記得他躺在泥地上,耳邊聽見無戒嘶咆著要人放開他,不許碰他,然後也聽見追兵獰笑著說要砍斷無戒的首級,要他安分躺下,更聽見追兵說要讓無戒先到黃泉去等他……

 再然後呢……

 “唔……”頭好痛,好像讓人裂腦劫開,痛得讓他伸出雙手想壓按額際,左手食指毫無困難地按著左額,右額卻空蕩蕩的,李求凰斜目瞇去,右手掌已經失去蹤影——“咦?!跑哪裡去了?!”

 “十七弟,你是在問你的右手掌嗎?”步入房裡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成龍。

 但李求凰壓根不注意眼前的人是誰,只慌著尋找,“不是!我右手上的雙龍金鐲呢?!”

 “呃……”找鐲子不找手掌?真是怪弟弟。“不是正掛在你的左手上嗎?”

 李求凰低頭去看,果然看到雙龍金鐲,他安心一吁,臉上的痛苦也減少許多。

“無戒呢?”

 “你應該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吧?”

 “無戒呢?”李求凰才不在乎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知道。我們的人沖上山時,只看到你——還有周圍十幾具被砍成碎布的屍體,就是沒有無戒。”李成龍聳肩。

 “無戒不可能會拋下我。”

 “但找不到他是事實。我們連那些斷手斷腳都拿起來拼拼湊湊,拼不出一個無戒來。”

 李求凰皺皺眉,李成龍倒是在床沿坐下,接過一旁婢女端來的湯藥,又道:“反正不過是個下人,沒了就罷,父皇會再替你找新的人取代他。說實話,前幾天那樣的情況,只犧牲他一條命換你平安,已經夠幸運的了。”

 “你派人再去找,不見屍體我絕不信他死了!”

 “十七弟,你憑什麼以為大皇兄我有必要聽從你的要求呢?”李成龍一調羹吹涼,喂向李求凰。

 “憑你救了我,憑你現在親喂湯藥,憑我對你應該還是有用途。”李求凰張口飲著苦藥。他又不是呆子,有長雙眼評估情勢,若大皇兄要取他的性命,在山裡找到他時就可以一刀結束他,無需費神再將他帶回府來——不但帶他回來,還殷勤吹涼湯藥喂他,這麼禮遇自然是有求於他,他又何需客氣?

 李成龍臉色一黯。“說實話,我一直覺得這碗湯藥下毒毒死你豈不是更好,偏偏就是有人叮囑我別妄動——”他嘀咕著。

 “爹,討好十七叔對你絕對有好沒有壞。難得有大好機會能對十七叔施恩,這筆買賣我們絕對占便宜,你就再信我一回吧。”李祥鳳叼著糖葫蘆踏進房裡。

 “祥鳳,爹就是聽了你的話才派人去救十七弟,但爹到現在仍不懂你所謂的便宜到底是什麼?”李成龍本也想派人上山去落井下石一番,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將李求凰除掉,孰料兒子卻反對他這樣做,反而要人搶救回李求凰,讓他這個做爹的完全摸不著頭緒。

 李求凰明明是他想除之而後快的對手,救回來干什麼引“十七叔,我們可以替你找那個叫無戒的男人,但是不保證找回來的是人還是屍。”

 李求凰看著李祥鳳童稚的容顏、老成的言談,又看看李成龍,了然笑了。“原來大皇兄的參謀是祥鳳這個小家伙?”出乎人意料吶。

 “算是啦。”李祥鳳露出一副“你知道我生活也是很辛勞的,我才九歲吶”的無奈神情。

 “之前八皇兄那件事,也是你的主意?”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李祥鳳笑笑揮手。

 “你可真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兒子比老子更狠更毒。

 “我也很想像尋常九歲孩子一樣過日子呀。”但事與願違。“十七叔,我想你現在還是比較擔心你的無戒吧?”

 “沒錯。說吧,你替我找人的代價是什麼?”李求凰也不想拐彎抹角了。

 “就看十七叔開得出什麼令人滿意的代價囉。”舔舔糖葫蘆,李祥鳳笑得可甜蜜了。

 李求凰面露假笑,勾指要大皇兄繼續當下人喂來湯藥,可別偷懶。

 他哪會不懂李成龍及李祥鳳要的代價是什麼,光用膝蓋猜也能猜對。

 “找到無戒,無論生死,我都會向父皇進讒言——”

 “‘讒’那個字可以省掉。”李成龍沒好氣的插嘴。

 “好、好。找到無戒,無論生死,我都會向父皇進言,立大皇兄為儲君,並且表態完全支持大皇兄,與大皇兄交好。怎樣?這代價滿意不?”

 “難得十七叔肯下這麼重的酬金,值得嗎?”

 “當然值得,沒有什麼不值得的……”李求凰垂眸看著斷手腕。他連手都可以不要了,誰最後爭到了皇位他又豈會在乎?對他而言,沒有更重要的了“爹,你說,這個便宜你想不想占呀?”李祥鳳問向已經笑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李成龍。

 “當、當然想!”有李求凰的一句話,他李成龍想當太子還有何困難!

 “那麼還下快派人去替十七叔找人?”

 “好!好!馬上去!立刻去!”李成龍連喂湯藥也沒空,塞給一旁的小婢,雀躍地飛舞出去,交代下人速去辦此正事。

 “唉,好歹也該裝一裝矜持吧……讓十七叔見笑了。”家教不當呀……

 “你這個狡猾的小子,竟然會想到對我施恩這招。”李求凰對小婢搖頭,不讓她喂湯藥,小婢福身退下。

 “反向操作嘛。眾人都想追殺你,若我們在此時反過來支援你,你不感謝我們都不行。不過那也得十七叔福大命大,否則施恩這招就沒半點用途了。”

 “你們上山去找著我的時候……情況如何?”

 “據下人稟報,除你之外,你周遭數尺全躺著屍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全是讓亂劍砍死,而且多是一劍教人從胸膛劫成兩段。沿途沒有半個活口,各路上山追殺你的人馬全死光了,除你之外。”李祥鳳還是強調這四字。

 “無戒殺的。”李求凰淡淡地、肯定地低語。

 “不知道。沒人親眼看到,看到的人都死了。”

 “是無戒動的手。他就算失去意識,還是記得要保護我。清醒的無戒下手仁慈,不會趕盡殺絕,但是無意識的無戒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保護我。”李求凰說著說著,聲音啞了,心好難受,想到無戒,心整個揪痛起來,好痛好痛,勝過斷腕的痛。

 怎麼會這麼的難受……怎麼會這麼的害怕……

 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把他還給我,我願意傾盡所有去換回他……

 無戒……

☆        ☆☆ ☆☆☆ ☆☆☆

   “相公,我來撿柴生火,你去捉魚吧!”

 “我吃魚有些膩了,打些獐子你說呢?”

 “獐、獐子?”她咬咬唇,看見相公期待的表情,只好點頭。“好吧,吃獐子。”

 “那麼等我滿載而歸。”甜甜蜜蜜在愛妻唇問偷得香吻,然後准備大展身手。

 “相公,不可以再用毒針哦,你每次捉回來的東西不是毒發身亡就是口吐白沫,吃起來味道好怪。”而且重點是每回吃完,她也會中毒。雖然相公很厲害,馬上能替她解毒,可毒發的滋味很不好受的。

 “這有點強人所難。你相公又不是武功高手,沒有好本領劈昏獐子,用毒針比較快。反正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啦。”就算是死了,他也能將她救回來。

 愛妻想叉腰表達不滿,但寵夫的她又不忍對相公說重話,還是只能隨他了。

 希望這次捉回來的獐子不要五臟俱裂——上回有一只就是這樣,讓她光是看就食欲全無。還有一只也很慘,從她相公手上接過時溶到只剩顆腦袋,害她有陣子見獐子就反胃。

 好了,相公去打獵,她呢,去撿些簡單的柴火,順便采些野菜回來,夫妻倆再甜甜膩膩一塊用膳說情話。

 鶼鰈情深也不過就是如此這般吧。

 半個時辰過去——相公已經坐在一頭大黑熊的肚子上在等待愛妻回來。他本想打獐子,誰知道獐子沒碰到,倒來了頭黑熊。他是不太愛吃黑熊肉啦,肉太硬,嚼得牙酸,但這頭黑熊似乎對他這個誘餌相當感興趣,硬是要咬他一口,毒發也是活該倒楣。

 終於看見愛妻匆匆奔回,他露齒一笑,跳下黑熊肚,愛妻撲進他的胸口。

 “怎麼突然撒起嬌來了?”他才這麼一問,臉上的笑容隨即垮下來。

 是了,還有什麼原因會讓他的愛妻表現殷勤呢?

 唉……

 他扯開纏在發上的深藍頭巾,一頭銀白長發披散下來,他五指煩躁地梳耙而過,在陽光下每一絲每一縷都熠熠成輝。

 “說吧,這回你‘又’撿了什麼回來?”

 愛妻不說話,怯怯拉著他走,拐進林間小道,在草堆裡發現一具七孔流血的發黑屍體。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救,那你就不要救。真的,我是說真的,我不要看你那麼勉強,反正……這個人看起來應該也救不活了,我們就當作沒有看見他好了,我們趕快走……”她顫著手,吶吶道。

 他挑眉覷著愛妻,“真的可以不用救他?”

 她遲疑半晌,用力點頭。

 “好,那我們走。”他挽著愛妻的手就要閃人。

 她低著頭跟上相公的腳步,眼淚雖然忍不住落下,但仍咬著聲音,不哭出來。

 她知道她每次都好任性央求相公做他不樂意做的麻煩事,也知道相公是因為拗不過她才做的,每回當她又撿回人給相公救時,都會暗暗發誓絕對不會再有下一回,這次絕不食言……

 “騙你的啦。你不要看我勉強,我又怎麼能無視你的善良呢?救就救吧,反正順便拿他來練練醫術,看看有沒有退步了。”

 她驚喜道:“相公,你真好!”

 唉,敗就敗在太疼愛妻了,偏偏愛妻又那麼容易撿到人,而且每一次撿到的家伙都像是存心折騰他似的只剩一口氣在喘,他已經從抱怨、詛咒、怨懟中走出來,開始被愛妻同化,心跟著變軟了——當然,僅限於面對愛妻時會知道心軟兩字怎麼寫,對外人他還是那個冷血神醫。

 “還有氣嗎?”她跟在相公身邊,屏息盯著相公診脈。

 “探不到,好像真死了。”

 她沮喪一歎,雙肩都癱下來了。

 “那我去替他挖個墳……”總不能讓這個男人曝屍荒野,他已經死狀淒慘了,嗚……

 她瞧見那男人手裡握著的劍,打算拿它來挖土,纖手才剛剛碰著腥紅的手背,狀似死絕的男人突地揮起利劍——“相公!”她大嚷著沖過去抱住銀發相公,那一劍同時劃過夫妻倆的身軀,他來不及閃、她來不及救,兩人撲跌在地。

 “寶春!”銀發相公按住她的傷肩,她則是按住他手臂上的血口,兩人還沒來得及濃情蜜意關心彼此,那死屍男人已經站起傷痕累累的身軀,舉劍砍來“哇——”夫妻倆只能逃命。

 “你不是說他死了嗎?!”愛妻飆著眼淚。

 “明明是死了呀!”他將愛妻打橫抱起,拔腿狂奔。

 “屍變!!”

 凡跑過,身後就傳來飛沙走石的慘況,沒長眼的劍氣在林間亂竄,削木斷樹,猶如颶風過境。

 呼,呼,呼,呼,好喘、好喘……

 “相、相公,那具屍體沒追過來耶,他站在那裡不動了……”

 “真是見鬼了。”銀發相公蹲在地上用力喘氣,直到肺葉不再那麼疼痛,他拾起石塊朝那個明明被他診出斷氣的屍體擲去。

 原本站著不動的屍體有了反應,一劍劈開石塊,石塊在他面前化為塵土。

 “到底怎麼回事?”愛妻被嚇哭了,一方面是長這麼大從沒被屍體追過,另一方面則是她相公的衣袖上染了一大片的鮮血。

 銀發相公又擲出一塊石,下場一樣。

 “死人何以還會有此詭異反應?”值得研究。

 “現在怎麼辦?相公,你的手一直在流血……”

 “你的肩膀也有傷,我先替你包扎。”

 “可那個人……”

 “他站在那裡也沒有沖過來的跡象,就先讓他佇著吧。”當然是愛妻的傷勢要緊。

 簡單包扎好兩人的劍傷,銀發相公沉吟好久地直盯著屍體,像想到了什麼,他喃喃道:“還沒死透,留著一口氣不肯斷。”

 “什麼?”

 “你瞧他的臉色,是毒,而且已經流遍全身,他傷處汩出來的血顏色也變成黑的,按理來說,他應該得死了,但他沒有,強留著一口氣在誅殺出現在他眼前所有會動的人。”

 “是什麼緣故讓那具屍體——哦不,是半屍體,竟然連死也不願,硬撐著身軀在殺人?”

 “我也很好奇。你再瞧,他的肉體基本上已到達極限,尋常人早該累癱過去,但他還能舉劍殺人,他最後那口氣若是吐出來,他的身軀可能會瞬間斷裂,手呀腳的全散滿地。”

 愛妻倒抽一旦涼氣,“那代表我們救不了他?”

 “我現在是非救他不可。”銀發相公一臉認真嚴肅。

 相公好善良呀!相公開始懂得慈悲為懷了!好感動,好感動呀……

 “他各砍了我們一劍,這筆帳跟死人討不來,所以他死不得。”冷笑。

 “唔……”她白哭白感動了。

 “該煩惱的是如何近他的身,將這根迷針送進他的體內。”銀發相公手拈著細如發的銀針,上頭沾的迷藥只要一被扎到,就算是頭大象也會瞬間倒下。

 “靠近就會被他砍碎的……”

 “用丟的也會被他劈開。”方才兩顆小石已經告訴他結果了。

 “還是我們跟他說道理,說我們沒有惡意,我們是要救他,也許他就不會對我們動手。”

 斜瞄愛妻一眼,他笑歎,拍拍愛妻的頭,沒說出口的兩個字是——天真。

 “他已經沒有意識了。”在無意識人的耳邊吠再多也是對牛彈琴。

 “呀!”愛妻猛擊掌,“相公,你知不知道捕獸夾?”

 “捕獸夾?知道呀。你想用捕獸夾逮他?”銀發相公失笑,不准備太認真聽愛妻的破主意,還是自己再認真想對策比較實際——“不是不是。他是獸,我們是誘餌,而迷針是捕獸夾——你知道的嘛,捕獸夾一定是放在固定地方,我們將迷針排在小道上一整排,再引他過來踩不就好了?”失去意識的人應該不會注意腳下的陷阱吧。

 銀發相公恍然大悟,喜笑道:“娘子,為夫從不知道你這麼奸——不,聰明
耶。”

 “嘻嘻。”愛妻被誇得很高興。

 “那麼,我們來捕獸吧。”

 為了避免那個半屍人沒踩到迷針,兩夫妻幾乎在小道上插滿了幾千根銀亮亮的細針,任憑步伐再大的人也飛躍不過去,只留下幾處可以讓銀發相公躡腳避開的小縫隙——這是為了當餌去引人過來時,自己能不被迷針扎昏。

 然後,捕獸開始。

 一切按照兩夫妻的計畫進行,銀發相公甫接近半屍人,半屍人宛如驀然驚醒,橫亙的長劍殺來,銀發相公轉身就逃,半屍人追上,銀發相公大聲一喝——“娘子!捂住他的口鼻,護住他那口氣!”

 “好!”

 短短兩句話才吼完,半屍人踩進迷針區,瞬間倒下,愛妻飛快以雙手上的布巾緊壓在半屍人的口鼻上,半點也不敢疏忽,直到相公以好幾根針精准扎入半屍人的數處大穴,並且拍拍她發抖的手背,笑著說可以放手,她才用力吁出氣息。

 “現在就好好料理這頭逮著的獸吧。”

 銀發相公亮出薄利如柳葉的扁刀,開始開腸剖肚——一個人被肢解開來又重新縫合回去,全身的血幾乎要被放光,總覺得——相公是在報兩劍之仇。可是她不敢言明,雖然她滿清楚相公有這類的怪癖。

 不過看見半死人的臉色不再泛黑,仍有些慘白,至少看起來像個人了,她也不在意相公愛如何凌虐半死人了。

 “相公,休息一下,暍口茶吧。”

 “脖子都快斷了。”

 “喝?!他連脖子都快斷了?!”

 “是我,縫他縫得我脖子都快斷了。”銀發相公揉揉自己的頸,愛妻立即奔來,小手替他輕捶發酸的肌肉,他好舒服地瞇閉著眼,享受愛妻服侍。

 “他這樣就沒事了吧?”

 “毒是小事,但是他運功運得太急躁,反而幫了那些毒一把,讓它們流得更徹底。要清除所有的毒性恐怕得花上兩個月,我猜測那些毒多多少少會影響他的視覺或聽覺,也說不定會腐蝕他的內髒功能……這些都還不確定,得等他醒來才知道。”他啜著熱茶。

 “他大概什麼時候會醒?”

 “半年內如果醒得來都稱為快了。”

 “半年?為什麼要這麼久?”

 “他幾乎是將他半年的體力全挪借到這一次來用盡,你說呢?”半年還是最保守的估計,換成尋常人,他根本不認為有醒過來的機會。

 “他家人一定很擔心他……”

 “擔心的人是我。這家伙半年不醒,我們就得看顧他半年嗎?”

 “總不能丟下他不理不睬呀。反正我們不是也在雲遊嗎?正好我也覺得玩得有些累了,我們在這個幽靜之地休息個一年半載好不好?”她撒嬌偎過來,抱住他的頸。“而且這陣子還是不要亂跑,對孩子比較好。相公,你覺得呢?”

 孩子?

 孩子?!

 “你——”銀發相公急乎乎捉過愛妻的手,長指按在她的腕間,控制不住笑意,將她拉到前頭,抱坐在腿上,輕蹭著她的臉龐。“這小家伙來得真是不巧呀。”

 “嗯。”

 “我竟然沒注意到。枉費人稱神醫了。”

 “你又不是閒閒整天在替我診脈。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也沒馬上察覺。”

 “真不知道我身上的殘毒會不會過繼到孩子體內。”當年雖與妹子互相解了彼此的毒,但實際並不如他所預料,毒仍在,只是不危害性命安全。

 “別擔心,當神醫的孩子嘛,對毒的抵抗比一般人強,孩子會平平安安的啦。”她樂觀地說道。

 “也是,有沒有父子緣分就聽天由命吧。”

 “我覺得是女兒。”

 “哦?女人的直覺嗎?”

 “你會比較疼女兒,不疼兒子,所以我想生女兒。”

 “我比較疼你。”他啾她一口。

 “我是娘子,又不是孩子,不一樣。”她紅著臉笑。“要不要先替她取名?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家世代都以草藥命名。”

 “沒錯,拿本草藥全集來翻翻,翻中哪頁就取哪個。”他隨手取來厚重的傳家之寶,這可是他們家從孩子一出世就給孩子當玩具的必備之物。

 “我有不祥的預感。”她突生一股惡寒,尤其看著相公大掌俐落去翻書時——“喔,翻到好藥材了。”他喜道。

 “真的?是什麼是什麼?”她湊臉過去看。

 蒜。

 “皇甫——蒜?”

 “不好聽。”他搖頭,不讓未出世的孩子取這種俗氣之名。

 她松口氣。“我也覺得不好聽。”

 “皇甫小蒜。女孩子取這個比較可愛。”

 “你想讓孩子以後跟你一樣,死都不肯報全名給別人知道就是了……”

☆        ☆☆ ☆☆☆ ☆☆☆

   “十七叔?”

 李求凰緩慢睜開眼,仿佛甫睡醒的傭懶惺忪,望向喚起他的李祥鳳。

 “你要是累了,就回房裡去睡嘛,在這裡吹風對身子不好。”

 “我沒睡。”

 “沒睡更糟。”

 “還沒找到無戒嗎?”

 “在搜山,只差一寸一寸將土給翻起來找。”

 “那麼就是還沒了……”李求凰又閉上眼,伏在亭邊的雕欄上,了無生氣。

 “我爹比你還要急,他不會放棄的。”因為找到人或是屍首,才能讓李求凰動動尊口,在皇爺爺那兒美言太子之事。

 李求凰連扯扯唇笑都嫌懶。

 他想睡,睡著了才會發夢,才能夢到無戒。

 無戒說,他會在黃泉路上等他,現在是不是正等在那裡徘徊,不肯離開,就是在等他……

 也許在夢裡,無戒會來告訴他:我在等你,你怎麼還不來?

 怎麼……還不來?

 他在逼自己入睡,為什麼身體明明好累好累,卻仍無法入睡?這樣他要怎麼去夢見無戒?

 “十七叔?”李祥鳳又去搖他,吵得李求凰再重新張眸,李祥鳳吁了口氣,差點以為李求凰偏著腦袋斷氣了。“你的模樣看起來怪可怕的。”

 “還沒找到無戒嗎?”李求凰又問了同樣的話。

 “你剛問過了。”

 “還沒嗎?”

 “還沒呀。”

 李求凰合上眼,李祥鳳還是吵醒他——他總感覺不吵醒李求凰不行,至於為何不行,他也說不上來。

 但每一次吵醒了,李求凰一定會問:還沒找到無戒嗎?屢試不爽,詭異得讓人覺得李求凰到底是不是清醒,李祥鳳甚至覺得哪一天他又這麼問,得到的答案是否定時,李求凰會直接一頭撞死在雕欄上。

 不過就是一名護衛,一名下人罷了,有或沒有是很嚴重的事嗎?

 他才九歲,懂的事不多,了不起滿肚子壞水在替他爹謀計害人,太習慣看到廝殺互砍,他覺得人命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只要自己全身而退就好了,管其他的人生死又何必呢?

 干嘛為了別人而失魂落魄?

 甩甩頭,李祥鳳不讓小腦袋充塞太多九歲小孩不需要明白的東西,也決定不再吵醒李求凰。他愛睡在外頭就讓他睡吧,反正他只要留著一口氣能到皇爺爺面前替他爹說話,那就夠了。

 “看好十七爺,別讓他亂跑。大皇爺有交代,不准讓十七爺回府去。”誰知道李求凰會不會離開了這裡就違背了誓言,裝做沒答應他們任何事,所以李成龍嚴令要將李求凰留在大皇子府邸內養傷,實際上是軟禁。

 “是。”

 被委以重任的下人精神抖擻地應聲,目送小主人離開,一雙眼趕忙盯回不遠處的李求凰,前一個時辰還盯得很緊,後一個時辰已經對一動也不動的李求凰完全失去戒心,跑去和掃地的美人小婢打情罵俏,當然也沒空注意李求凰緩緩起身,每一個腳步都慢慢的,長袖垂地,拖曳著滿階落葉,身影逐漸消失於大皇子府邸外,像一抹幽魂,來與去都悄然無聲。

 等到下人發現李求凰不在原地時,已經是好幾個時辰後的事情。

 “不好了!不好了!十七爺不見了!”

 下人喘吁吁伏跪到李祥鳳面前,不斷磕頭。

 李祥鳳才拆完新玩具的包裝,還沒來得及拿出九歲男孩最愛的竹槍,聽到這消息也只能摔竹槍大暍,“不是要你看牢人嗎?!有沒有在府裡找過?!”

 “我以為十七爺只會一直趴在那裡不動的……怎知道一沒注意,十七爺就不見了。我整座府裡上上下下都找過,後來去問守門的阿德,他說十七爺出府去了……”

 “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那具破身子能撐多久?加上外頭全是想取他性命的敵人,他跑哪裡——”李祥鳳吼聲稍歇。

 李求凰還能上哪裡去?

 除了無戒失蹤的那座山,還能有其他地方嗎?!

 真是會找麻煩的人!

 “十七叔一定是去那裡了!快叫人備馬去追,快把他追回來——在他被別人砍成破布之前把他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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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求凰一步一步走回那座山,心裡有股預感,他能找得到無戒。無戒會躲任何一個人,獨獨就是不會躲他。

 或許是之前一役,想追殺他的人馬一兀氣大傷,也或許沒人料到傷重如他竟然還能出府,他一路走來,沒遇到敵人,有的只是偶爾幾名擦身而過的樵夫及獵人。

 他站在那時他昏迷前最後一絲清醒所看到的景色前,閉起眼,想像如果是無戒,他會有怎樣的舉止。

 那時,追兵一定圍了過來,無戒就抱著他,手裡那柄長劍抵抗著敵人的攻擊,然後有人從無戒身後偷襲,那一劍,讓無戒不得已松開他的手,無戒發狂似的站起身,已失了理智,他不會記得仁慈這兩字如何書寫,那樣的無戒像修羅夜叉,滿腦子只剩著要殺盡傷害他的人。

 李求凰雙眼輕合,憑著一幕幕的假想,他的步伐仿著無戒的,毫無遲疑走著。

 追兵被無戒的狠勁嚇到,必然反方向逃竄,無戒追上去,第一劍,斬斷那人的頸子,第二劍也許刺穿了誰的胸口——腳步不曾停歇,無戒越跑越快,追兵越逃越急,被追上的人都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沒被追上的人慌亂想擺脫無戒,往林間深處去鑽,無戒雖已失去意識,揮劍殺人變成了本能,追逐則像是野獸的饑渴,因為他只知道,要殺完這裡的每一個人,李求凰才能平安獲救李求凰思及此,站在原地好半晌無法動彈。深吸口氣,他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來。

 無戒那個笨蛋,就是像這樣在奔馳吧?!一直跑一直跑,不顧自己身子的傷、不顧體內奔竄的毒……

 笨蛋!笨蛋!笨蛋!!

 李求凰跌了一跤,他費力爬起,繼續往前盲目跑著,窩囊地抹去熱辣的眼淚。

 無戒是笨蛋,他也是;無戒愛逞強,他也是;無戒捨不得他受傷,他也是。他們是如此的相似……

 “唔——”

 李求凰這回絆到了橫亙在路中的倒樹,又跌個扎扎實實,他張眼四周望去,這裡像是廝殺過後的慘況,每一株被削斷的樹干缺口都平整俐落,若非高手絕對無法做到。

 是無戒!

 無戒在這裡也開了一次殺戒,然後——李求凰身子匍匐了幾寸,前方是澗溝,看不出有多深,因為澗溝下方是滿滿的綠葉,像軟墊一般,也許在綠葉之下是萬丈深淵,也可能是一片深湖。

 然後——無戒從這裡掉下去了嗎?

 然後——無戒飛躍過這處澗溝,到達山的另一端了嗎?

 然後——無戒掉過頭去,並沒有接近這處澗溝?

 李求凰推敲著幾種可能性,又一一否定。

 不,無戒沒有掉頭,他若回去,一定會被人找到,而不是憑空消失。

 不,無戒沒有飛躍過這處澗溝,到達山的另一端。兩山之間的距離太大,若中途沒有落足點,再好的輕功也飛不過去,更何況無戒那時的身體、那時的神智……

 “無戒,我找到你了。”

 李求凰綻開笑容,那是喜悅的釋懷及相逢的欣然,他站在澗溝邊際,笑著說完這句話。

 然後——縱身躍下。

 為的不是求死,而是重逢。

☆        ☆☆ ☆☆☆ ☆☆☆

銀發相公專注調著草藥,時而拈起藥材親自嘗嘗藥性。

 桌上幾十盅的湯湯水水,有的冒出白煙,有的滾滾沸騰著泡泡,有的發出嗆鼻味道,他捧起四個盅,分別以燙炙的銀針去沾,再扎向床上的半死人。

 他走回桌前,將好幾個盅內的藥全混合在一塊,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他丟了顆藥丸進去,盅裡才恢復平靜,取過竹管,將那盅藥喂進半死人的嘴裡。

 好,今天的工作就先到這裡吧。

 銀發相公伸伸懶腰,這時才發覺半刻前說要去溪邊洗些蔬果的愛妻還沒回來。

 “娘子?”他在小屋裡尋找愛妻的蹤影。“娘子——”

 由於擔心娘子出事,他循著往溪邊的路走去,不遠就瞧見他的寶貝愛妻奔過來。

 “別用跑的!小心你的身子——”他快步迎上去,趕快將她抱滿懷,這樣他才能安心。“不是一直叮嚀你,剛懷孕要放輕動作,動了胎氣可如何是好?”他還有很多話想嘮叨,不過他的愛妻正努力在他懷前磨蹭,像只小貓那般親匿——很讓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親匿。
 愛妻主動殷勤向來都只有一個原因。

 “你……又撿人回來了?”

 他只是隨口問問,因為他根本就是萬分篤定了!

 愛妻縮縮肩,囁嚅道:“我……我在撿到那個半死人的地方又看到一個人了!不偏不倚倒在同一個地點!”

 “死的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湊過去看……我怕會像半死人一樣屍變,又跑起來追著我砍……相公,你陪我去看好不好?”她軟語央求。

 “娘子,我們就當作沒看到那個人,好不好?”他也很無奈的央求。

 “可是那個人長得好美好漂亮……”

 “通常妖魔鬼怪幻化成人也都長得好美好漂亮。”

 “反正我們都打算要在這裡住上一年半載,看顧一個半死人跟看顧兩個半死人也沒有什麼差別嘛……”

 “娘子,你知道以前要找我看病,得在我的家門外跪上三天,還得看我心情好或不好。”

 “那個不人道的規炬被我打破啦。”

 他沮喪捂臉。

 不人道?他覺得操死一個可憐的大夫才叫不人道好不好!

 “相公,你也不會希望哪一天我們的小蒜碰上同樣的事情時,遇到一個明明能救她卻又不肯伸出援手的大夫,是不?這樣小蒜太可憐了,是不?失去小蒜,我們做爹娘的都會很難受,是不?所以你一定會救人的,是不?”

 他覺得越來越招架不住愛妻,愛妻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養出這麼厲害的小嘴兒,殺得他片甲不留。

 最後結果可想而知,他,一世英名的冷血神醫,只得讓愛妻挽著手,一塊去瞧瞧另一個好美好漂亮的半死人……

☆        ☆☆ ☆☆☆ ☆☆☆

   他或許是死了吧。

 李求凰這般想著。

 所以才會在黃泉路上看到等待他許久許久的無戒。

 真好,一張開眼就看到他,還能偎他偎得那麼近……他滿足一笑,雖然全身上下的痛楚下減反增,卻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伸手觸碰無戒的臉龐,將唇湊上,吻著無戒冰冷的唇——他老早就想這麼做了,在無戒那次堅定告訴他:要傷你,必須先讓我斷氣。

 說著那句話的無戒真可愛,真讓人心動。

 那時酒醉說了一大串“告白”的無戒,更讓他想就這麼按住他的雙手,直接在天下第一樓的酒桌上將無戒給吃干抹淨。

 他不曾對誰有過如此猛烈的欲望,那種想要獨占的心情,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想要無戒只屬於他一個人的,不准無戒有任何機會再對第二個人說出那麼迷人的話,不要無戒心裡有其他人霸占,要無戒只重視他、只在意他、只……愛他。

 好貪心的自己吶。

 正因為明白自己的貪心,他放任自己在無戒唇問勒索甜美,淡淡的藥草味帶些苦澀,彌漫在彼此的口鼻之間。

 “喂喂,你這樣染指我的病人不好吧?”有人冷言出聲打斷李求凰的孟浪及興致。“還有,他喝的藥毒性很強,你不怕死就繼續吻好了。”

 李求凰這才發覺他根本沒死,人正在一間破小木屋的木床上,和無戒在一塊,而床畔抆腰站著的銀發男人一臉冷睨。

 “無戒他怎麼樣了?”李求凰完全摸不著頭緒,但隱約知道眼前的銀發男人救了他,更救了無戒。

 “沒怎麼樣,老樣子。除了呼吸之外,動也不會動。原來你認識他?”

 “嗯……是我害他變成這副模樣。”

 銀發相公沒興致太明了這兩個男人之間的糾葛,連應聲都嫌懶,在無戒嘴裡塞了顆藥,人就准備離開小房間。

 “謝謝你救了他。”李求凰真誠地向銀發相公道謝。

 “要謝就去謝我娘子吧,否則我才沒那等閒工夫去救這麼麻煩的病人,還差點被他砍死。”銀發相公沒好氣的嘲弄著,“要死就安分去死,失去意識還不分青紅皂白拿劍追著路人砍,這家伙脾氣一定不好。”

 “才不,無戒脾氣好得很,他只是比較死腦筋而已。”

 “算了,我也不想太認識他。”最好以後井水不犯河水。“不過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備,這個男人不一定有機會能醒來。”

 “這是什麼意思?”

 “我相公的意思是,他恐怕得睡上半年,甚至更久。”愛妻正巧打盆水進來,銀發相公一見她又拿重物,不太高興地蹙蹙眉,上前接手。

 “半年?!”

 “半年算短了。”銀發相公邊說邊在水盆裡洗淨手,擰干布巾就要抹臉,被愛妻小手輕拍手背,將布巾拿回來遞給李求凰擦臉。

 “為什麼他會睡這麼久?我還以為他晚一點就會醒了!”他以為無戒只是極累睡下,睡夠了就該醒來見他。

 “不是你害他變成這副模樣的嗎?你心裡應該比我們更清楚為什麼。”

 “是因為蜂毒還是他……累壞了?”

 愛妻歎口氣道:“我們找到他時,他還強憋最後一口氣,明明像是死了,卻還是站了起來,拿我們當仇敵似的追殺我們。我相公說,他幾乎用盡了尋常人半年的體力,所以睡上半年也是正常的。”而她沒說的是……如果半年沒醒,也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一輩子。

 “無戒,我老罵你笨,但我沒想到你真的好笨……”李求凰咬唇瞪著無戒,無戒臉上布滿刀刻劍痕,都上了藥,但有些仍未結痂,透著血肉的紅。他睡得好沉好沉,害他想伸手洩忿去拍他的臉也不忍下手,只能用嘴數落,“真的撐不住就倒下去呀!我又不會笑你……就算我真的在那之後被砍成肉末,你以為我會氣你嗎?你知不知道,你這副模樣看得我更火大……”

 李求凰嘴裡是埋怨,臉孔卻趴在無戒的胸口,強閉起雙眸,緊咬住眼底的炙熱,不讓它化為水霧滿溢出來。

 “你如果真的覺得累,你就睡好了。從今天開始算起,我只給你半年,這半年你愛怎麼睡就怎麼睡,就是不准不醒來。我用雙龍金鐲命令你,你這種蠢忠的笨蛋一定會很聽我的話,對不對?對不對……”

 無戒仍是沒醒,只有日出日落的光暈從窗欞透進,照在他剛稜的面容上,他沉靜無聲、呼吸平穩規律。

 任憑歲月流逝,掩覆在黑眸上的扇形長睫始終未曾掀揚。

 而李求凰在等待,等待再度從無戒眼中看到自己。

☆        ☆☆ ☆☆☆ ☆☆☆

   醒來,跨過二十二歲的年紀,來到二十三歲,空擲的日子是一片茫然,感覺睡了好久好久,身軀曾承受的極致疲勞宛如是上輩子的事,現在四肢百骸都好輕松,力量源源不絕湧回意識。

 一瞬間還無法適應睜眼視物,他閉眼好半晌才又慢慢張開,昏迷前的模糊朦朧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他甚至還能看到屋頂上有只小蜘蛛緩緩攀絲爬過。

 這裡是……

 本想大略環視所處的周遭,但腦海裡有個更急促的人影躍出,占據思緒,成為唯一。

 求凰!

 他扯去身上被衾,下床尋找著李求凰。

 他記起來了,那時李求凰受了傷,他的血染紅了他的雙手,他們傷害了他!然後呢引之後全是空白,他不記得後續、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不記得李求凰是否平安!

 “喂喂,再怎麼說那家伙也算是我皇弟,拿他來當下人不好吧?”

 熟悉的笑語就從不遠處傳來,爽朗的調侃一如他記憶中那般,他放慢腳步,輕手推開木門,眼前炫目的身影總覺得好久不見::“我們拿他當家人,是他自己老覺得我相公救他一命,他就要盡忠來報答。”陌生的少婦頂著圓滾滾的肚子,將菜豆扳絲,與李求凰天南地北閒聊。“不過你不用擔心你的十九皇弟,他拜我相公當義兄了。”

 “這麼牽絲攀籐算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囉。”李求凰舒舒服服正在曬著日光,左手支頤,腕上的雙龍金鐲隱約露出衣袖間,擦拭得同樣光亮,同樣是他腕上唯一佩戴的點綴。

 “對呀。”陌生少婦笑起來好老實憨厚。

 “那麼叫你相公診治費少一半好不好?”

 “親兄弟都得明算帳了,何況是你這種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義兄弟的同父異母兄弟。”說話的是無戒同樣不熟識的男人,那頭耀眼銀發異於常人。“再說,你三天兩頭往我們這裡跑,動不動就直接睡個十來天——你倒好,連枕頭棉被都一起搬到那個半死人的床上一塊睡,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還有膽要診治費少一半?”他冷哼。

 “皇弟的義兄,我睡在無戒旁邊又不打擾你和嫂子在隔壁房裡恩恩愛愛,再說無戒旁邊的床位也空著嘛,塞我剛剛好,我只是‘順便’睡個幾晚,‘順便’跟你們一塊吃早中晚膳。”

 “別說得好像你的‘順便’只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幾乎半年都住下了好不好。”銀發相公哼得更大聲。

 “無戒醒來我就走了嘛。”他享慣了榮華富貴,若不是因為無戒搬動不得加上銀發相公醫術過人,他放心將無戒交給銀發相公處置,否則他也實在是在木床上睡得不好。但有無戒在,他才沒什麼怨言的。

 “他一輩子不醒呢?”

 李求凰聽著銀發相公這麼問,不怒反笑,那笑容仿彿在說:不可能,他不會不醒來。

 約好了半年,多一天都不行,如果無戒再不醒,他用打用揍的也會命令無戒醒過來。

 半年說長不長,當它變成了等待,漫長得幾乎像是一輩子。

 “相公,你不要每次都這樣嚇他,他看起來好可憐……”少婦扯扯銀發相公的袖,小聲在他耳邊道。

 他們看著李求凰半年,即使他每回到這裡來都滿臉愉悅,但她不只一回看見他躺在無戒身旁,側撐著身子跟無戒說話——當然只是自言自語——他會跟無戒說著這些日子發生的點點滴滴,說著說著,他會沉默下來,伸出斷了手掌的右腕觸碰無戒的發、無戒的臉,落寞得像隨時都會放聲嚎啕大哭的孩子。

 “可憐?我看他很自得其樂呀。”他已經數不出來有多少次半夜醒來找水喝時,看見李求凰直吻無戒的唇,發覺被人看見也只是很不要臉地朝他揮手道晚安,擺明就是要趕他快快滾回房去,別打擾他侵犯無戒。

 李求凰不是沒聽見夫妻倆的竊竊私語,尤其銀發相公還故意說得真大聲,李求凰噗哧地笑,他一點都不可憐,因為能等待就是希望,至少他還能等著無戒醒來,也許還有好長的日子得靜靜等待,至少,無戒會醒來。

 至少——李求凰臉上的笑靨一僵,微微瞠張的黑眸定著不動,在他看見木門畔佇立的無戒之時。

 李求凰沒有欣喜若狂、沒有飆淚飛奔過去,有的只是緩緩起身,唇邊笑花微綻,眸子彎彎、唇兒彎彎地迎上前來,好似他對於無戒的清醒一點也不驚訝,好似他老早就篤定無戒會在今日醒來,好似這一天他已經能預見。

 他來到無戒面前,定定與他互視,他執起無戒的手,放在頰畔輕蹭。

 “無戒,睡得可好?”

 ☆☆☆ ☆☆☆ ☆☆☆

原來他睡了半年之久。

 無戒從李求凰口中聽著半年發生的事情,包括大皇子李成龍在李求凰的推波助瀾之下順利取得太子之位,而且還是李求凰和當今聖上在飲酒閒聊時,李求凰一句“讓大皇兄當太子吧”,當今聖上想也不想就允了李求凰的要求。

 包括李求凰半年來的改邪歸正——當然無戒是抱持著強烈的懷疑——據當事者本人描述,他與向來為敵的眾人交好,還巴結他們地奉送大量好處,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人人喊殺喚打的十七皇子,而是處處有朋友,隨手即知己的李求凰。

 但當無戒反問他“你不覺得向善的生活無趣?”時,李求凰高深莫測地抿嘴輕笑,說了句頗耐人尋味的話——“不會呀,反正我做壞事都報四皇兄的名號。”

 無戒就知道,要李求凰安分過生活根本是異想天開。幸好,他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沒有打擊。

 說完了絕大多數的情況,無戒努力補齊半年內錯過的人事物。

 “戒門的師父及師弟妹知道我的情況嗎?”

 “你師父是知道,也到木屋去瞧過你好幾回,不過他說你是活該自找的。”李求凰左手握筷,俐落將盤裡糕點優雅送入嘴裡。

 “活該自找的……”說得真一針見血,說到他心坎裡去了。

 看著李求凰的斷腕,無戒心裡五味雜陳,它現在已經愈合成一處平整的切口,他錯過了親自為它上藥的機會,也錯過那時守在李求凰身邊陪他一起度過痛苦的日子。

 現在若問李求凰痛或不痛都顯得矯情,而看見李求凰改以左手練就一手好字——同樣在他不省人事的那半年裡練成的——他就覺得不快,暗斥自己不濟事,竟得花上半年養傷。

 “至於你的師弟妹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除了那個叫什麼幾戒的師妹也來過之外,倒沒見其他戒門的人。”

 “三戒?”

 無戒掩嘴低咳,李求凰伸手拍撫他的背。

 這是無戒清醒之後身體唯一殘留的影響,銀發相公預料得不錯,蜂毒傷害了無戒的內腑,但不嚴重,再奸好調理個把月當能痊愈,所幸其余聽覺視覺都恢復得很好。

 “是啦是啦。她呢,應該是和她的主子在一塊了。”

 “在一塊?她不是向來就跟在她主子身旁了嗎?”

 “我所謂的在一塊,是指床上。”

 也不知無戒到底有沒有聽懂,或是他許久之前就察覺到三戒對她主子的感情,他只淡應了聲“哦”,然後暍他的熱茶。

 該找個時間回戒門去,讓師父知道他已平安康復,省得他老人家擔心。

 “所以我老覺得你們的雙龍金鐲一點都不像在替你們找主子,根本就是在找愛人嘛。”

 “沒有這種說法。”

 “沒有嗎?但我覺得你們這種性子的人,要把忠心升華成愛情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了,而主人被你們感動到從奴役變成心儀也是見怪不怪。”

 “沒有這種慣例。”

 “有呀。我、你。”

 無戒手裡的杯子滑了一下,瞠眸看他,“誰對你將忠心升華成愛情了?!”

 “你要是否認的話,我會很難過的。”李求凰低下頭,委屈地扁扁嘴。

 “……”看李求凰這副模樣,無戒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再者……否認?他根本無法否認,無論是對李求凰或是對自己。

 心裡對李求凰沒有半分的主僕尊敬,卻為了他,連命都能捨。他從未愛過人,不明白什麼是愛,但明白他對李求凰的付出已經遠遠超出他自己所該給予的。他想一直在李求凰的身邊,也犯賤地想替他收拾善後,想……白頭到老。

 “無戒,你因為睡熟了,所以沒有聽見,我每天都在你的耳邊說很多肉麻兮兮的情話,然後吻吻你的眉眼、你的鼻尖、你的嘴唇,如果我只當你是下人,我不會這麼做,我從來不吻自己不愛的人。”

 “我……”無戒詞拙,不知如何接話。面對李求凰的坦言,他又驚又喜,胸口竟充塞了莫名雀躍。

 “無戒,是你先喜歡上我的,不是我。”

 無戒還是無言以對,這句話像是敲擊了某片屏障,讓迷惑的心看清了真相。

 是他先喜歡上李求凰的?

 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

 微弱的否定已經構不成影響,說服不了心底深處豢養的獸,它在咆哮著——是!對!沒錯!你就是!

 “你要否認嗎?”李求凰問他,一雙眸子堅定望進他的。

 無戒靜默了好半晌,終於搖了搖頭。

 而李求凰扳過他的臉,仰首吻他,像是在給予他的誠實最甜美的獎賞。

 原來……實話實說被稱之為做人的正道,是因為說實話,才能被吻得好陶醉,所以人一定要誠實,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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