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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番外篇~3壓上宰相【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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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1:53: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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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1:55:0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邊關戰事吃緊,吳副將已領三千兵馬去救援,馬不停蹄行軍的話…最快兩日內抵達,但兩日足以讓邊關待援的人馬全數被殲滅…」救人如救火,水火是不等人的,邊關領軍的總大將被斬,眼下盡剩些小將小兵,負擔不起重任,只能任人宰割,偏偏邊關那群謀士個個腦袋裏榨不出半條好計謀,現在要求勝已不可能,至少得讓士兵能安然退兵才是上策!
  說話的是名文人,皂藍色的儒袍看來雅風文息,然而他此時臉上的焦急一點也不冷靜,嘴上分析著戰況,卻無計可施,只能滿屋子疾行盲走。
  與藍衣青年回異,白衣青年緩緩聽著緊急的軍情報告,眼前來回踱步的雜遝聲並不影響他沈思,薄長的唇畔有抹淺笑,淡淡的,並不明顯,笑起來有些蒼渺。他坐在床榻上,靠著軟枕,長發整齊紮束在腦後,身上一股濃重藥味久久不散。
  他合起手上的兵書道:「無妨,那日我將錦囊交給其中一名小將軍,他能打勝仗的。」想起那名雙腰纏了四柄大刀的年輕小將軍,他笑得極有自信。那小將軍,將來絕非等閑之輩。
  「你已經預見此回戰事的結果?!」藍衣青年驚呼,停下走了近半個時辰的雙腿,拉了張椅坐在床邊,仿佛遇到汪洋中的唯一浮木。
  「猜出來的。」白衣青年掩嘴輕咳。
  該怎麼說呢…應該是此次領兵的總大將會做出哪些錯誤決策,全在他掌握之中,而那些決策會換來什麼危險下場也就不難推演了。
  「那你怎麼不事先跟六皇子說?!說了的話六皇子也不會慘遭殺害—」
  「說了的話,六皇子也不會聽。」白衣青年一句話就堵死了人。
  「呃…也是。」六皇子是出了名的剛愎自用,哪可能聽他們這些乳臭未乾的年輕小官之言。即使事先告訴六皇子任何應當注意之事,六皇子決計不可能放在心上。「只不過六皇子一死,那些士兵怕是會遭皇上遷怒。雖然六皇子並非皇上最最寵愛的兒子,但仍貴為皇親。」看來有人要倒大楣了。
  「殺幾個小將洩恨恐怕在所難免。」人命何其無辜,成為代罪羔羊。
  「那還不如戰死沙場算了。」至少還能換個光榮戰塚及幾杯薄酒澆墳,也好過因為遷怒而掉腦袋。
  「是呀,將兵戰死沙場,謀士死於運籌帷幄,適得其所。」
  將兵戰死沙場,謀土死於運籌帷幄…
  白衣青年—穆無疾,笑笑說完最後一句話,呼吸停窒,瞠圓雙眼,氣息從有到無,手上翻閱無數回的兵書從手中滑落,僅僅墜地時發出微弱的「啪」一聲。
  謀士,死於運籌帷幄。
  那一天,穆無疾正逢十九歲。

    
第一章   

穆府經年累月都彌漫著一股苦苦的藥味。
  煎藥房總有人忙碌地進進出出,裊裊飛竄的白煙夾雜著數十種珍貴藥材獨特的味兒,煎藥小童個個專心看顧自己跟前那壺藥盅,在它沸騰時小心火候,過與不及都會傷害藥效,誰也不敢怠慢,一條不長的廊簷就足足坐著五名小童,火爐上不曾間斷地煎藥熱藥,為的正是穆府的年輕主子—
  那據說在多年前幾乎斷氣棄世的年輕主子穆無疾。
  穆無疾,取其名義,無疾無疾,雙親盼其終身無疾無病,身體健壯平安,然而這個名字並無法治癒他一出生便身負的宿疾,他總是病著,情況時好時壞,尋遍醫者仍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他的名字,成為一大諷刺。
  傳言他逢九大劫,在他九歲與十九歲那年差點應驗,眼看距離二十九大關僅剩一年,愛子心切的穆家夫人不惜重金禮聘名醫,只求能挽救穆無疾的生命。
  這也是她出現在這裏的主因。
  她,恰巧是醫,也恰巧需要找到一名難治的棘手病患,所以,她挑中了穆無疾。
  而她在穆府徵求名醫的初試中拔得頭籌,所以,穆府挑中了她。
  兩者各取所需,她要治人,他要人治。
  她抽抽鼻,小聲驚呼,「這味道…這不是毒蒲嗎?若用得妥當,是有去百病的效果,嗯…開藥方的人真敢下藥呀,弄個不好,不能救人反殺人哩。蜀椒、附子、幹姜、赤石脂…」她又細聲數數所嗅到的各種藥材,暗暗記下。「還有栝萋薤白半夏湯?胸痹不得臥,是肺氣上而不下,心痛徹背,是心氣塞而不和,其痹為尤甚矣,故胸痹孳中加半夏以逐痰飲,若病勢向下擴展,更見心中痞氣,氣結胸滿脅下逆氣搶心者,為陰寒邪氣較著,應急治其標…」
  每一盅藥湯都不盡相同,她光憑味道大概都能分辨出來,綜合以上藥材推斷出穆無疾的病況—很嚴重。
  「太好了,應該很難治!」她雀躍得幾乎想大呼萬歲,但顧忌穆夫人正在前頭帶路,一邊不斷重複養育她這個病弱兒子一路長大成人的心酸血淚,她若是在此刻太高興人家的兒子病重而歡呼,八九不離十會被拖出去打成殘廢,還是識相些吧。
  「大夫,您剛說什麼?」穆夫人聽見她細細碎碎的呼嚷而回頭。
  她急忙消滅唇邊兩朵可愛笑靨,做出沉重嚴肅的模樣搖頭。
  「沒。夫人請繼續。」讓她在心底暗暗爽快就好。請。
  「哦。我剛說到哪了?」
  「夫人,你說到少爺十八歲那年便受先皇重用。」身旁小婢馬上提醒自家主子。她興許是所有人中唯一認真聽穆夫人說話的,夠忠誠。
  「對對,我正說到無疾十八歲那年受先皇重用。我家無疾雖然身子骨不好,但是自小聰慧,可不輸給他那個右丞相爹爹。可是他一被封官,責任也跟著變重,偏偏無疾這孩子又老愛事事親為,也不顧自己的身子,十九歲那年突然咽氣,若非先皇急派禦醫—」哇啦哇啦哇啦,再配上感動自己兒子生為人中龍鳳而不時傳來的啜泣擤鼻聲。
  可惜她不賞臉,她對穆夫人說的那些都不感興趣,她只想趕快看看穆無疾,看看他病重到哪樣令人期待的情況。
  要是只剩半口氣在喘最好,呵呵。
  「我實在是怕極了無疾再發病,這一回可沒有禦醫能再救他…十九歲時救活他的那位楊禦醫因為誤診先皇愛妃而掉了腦袋,萬一無疾二十九這個大劫過不去,我這個做娘的…嗚…」終于,穆夫人哽咽到無法再說下去。
  她暗暗鬆口氣。從被請進穆府就一直一直一直聽穆夫人細數這些拉雜小事,說不煩是騙人的。她對穆無疾這個人沒有太大興趣,但她對穆無疾身上的「病」興致高昂!
  「大夫,到了,這裏就是我家少爺的舍居。」小婢含笑溫婉道。
  她不禁抬頭打量身處的四周環境。
  頗清幽的房舍,但並不特別華麗,比起她一路走來的豪府,這裏仿佛是宅子裏最偏僻的下人房,沒植太多花花草草,沒有假山流泉,沒有垂柳闊湖,說是少爺的住所,顯得有些寒酸。
  安靜是這裏最大的優點,確實是養病的好地方,可見穆夫人為兒子下了多少苦心。
  房裏偶爾傳來輕咳引起她注意—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種劇咳,讓她有些失望。她比較希望聽到那種肝膽俱裂式的咳法,最好能在被衾上濺開幾朵血紅花才過癮。
  「聽起來…怎麼不太嚴重呀…」她努嘴嘀咕。所幸這句脫口而出的咕噥被小婢輕敲門扉的叩叩聲給掩蓋了。
  「少爺,夫人領著大夫來看您了。」
  「進來。」
  咦?她怎麼好像聽到在這個回答之前,還隱約夾雜無奈的淺嘆?
  小婢推門讓穆夫人與她進入,這屋裏的藥味遠比方才一路走來更濃烈,她並沒有立刻看到她的病人,眼見穆夫人穿越佈置簡單的小廳,撥簾而進,她才快步跟上。
  內屋裏光線明亮,幾幅山水畫作、幾張龍飛鳳舞的字畫點綴,好幾櫃的藏書,其他的就沒有了,沒擺上古玩珍品來提升價值,桌子椅子都並未像穆府前頭幾個廳堂那樣鋪上華美的軟綢或墊子,透著原有的木質顏色,桌面上堆放著好些迭奏摺和書籍,半幹的硯墨架著毫筆。
  然後,她在一片白亮幹淨中,看見了穆無疾。
  他掩著嘴,剛剛咳完,修長手指從嘴邊擱下時,薄長又帶點蒼白的唇辦全貌讓她瞧得仔細,身上那襲白衣加上窗欞透進的日光,變成相當刺眼的顏色,她幾乎必須要眯著眼才能直視他,她分不清他臉上揮之不去的白皙是因為衣裳的襯托還是病軀的慘白。
  他坐在床榻上,雙手正攤著奏摺在讀。
  衣白、臉色白,更彰顯他眉眼發的烏黑。他有對濃密的黑眉,一雙黑亮的眼眸及一頭披散于肩的黑墨長發。
  她看著他時,他也正凝覷她,那雙黑眸不失禮地將她從頭到尾打量完畢。
  「這位就是新聘的大夫?」他開口說話,聲音不沉不重,有些病啞,讓人好奇這嗓音若在病癒後聽起來會是如何的好聽。
  女大夫相當罕見—或許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女人習字讀書已屬少數,及笄後大多嫁人相夫教子、認分持家,能鑽研醫理少之又少,何況是像…這樣的一名女大夫。
  「沒錯,她是新聘的大夫。你別看她這模樣,娘這回徵求來數百位醫者,再讓他們一個一個考試篩選過濾,她是其中最優秀的一位,就讓她試試吧。」穆夫人抽走他手上的摺子,「不是要你多休息嗎?又偷偷爬起來看摺子?等會我叫人將摺子全丟出去!」
  這當然是氣話。每份奏摺裏都是社稷大事,條條都要緊,在新皇不過三歲之際,他這名年輕宰相得更費神費心。
  「我覺得今天精神好許多了。」穆無疾笑道,想讓娘親安心。
  「你哪一回不是這樣說?」穆夫人沒好氣地損道。他就連十九歲差點斷氣的那回也是這樣騙她…說身子無恙,她才讓他和人商討軍情大事,怎知商討商討,差點連命都商討掉了!
  穆無疾不頂嘴,注視著新任大夫,吩咐小婢倒茶給她喝,她揮手說不用,徑自搬張椅到床邊坐下。
  「我先替你診個脈,手給我。」她現在只想趕快知道他能帶給她多大的挑戰樂趣。
  他按照她的交代做,她一扣住他的手腕,閉起眼,讓指腹的觸覺變得更加敏銳。
  怪異的是,穆無疾看見她在笑,這是任何一名大夫替他診脈時從未出現過的神情,當然,那些大夫接下來最常發生的搖頭嘆息或是自認無能為力、另請高明這些行為舉止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微微挑高的眉峰是代表無限喜悅的,當她睜開眼時,他發誓他看到水燦燦的光芒在她眸子裏閃躍跳動…
  發現他在看她,她努力想收起笑意和亢奮,但一時半刻做不來,只勉強扭曲著笑臉,形成一幅頗有趣的畫面。
  她假意清嗓一咳,轉向穆夫人以逃避他深透人心似的黑眸。
  「令郎的病確實相當棘手,不過我有信心,請務必讓我一試!」嗓音都正興奮地在飄揚,這是造假不來的。
  「就讓你試試吧。」應允的人是穆無疾。
  她轉回身看他,「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雙眼晶亮得像有火光在燃燒,將她整個人襯亮起來,他在她身上看見了他自己所沒有的活力。原來一個人也可以活得…這麼光明有幹勁?
  「那麼該如何稱呼你?既然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總該知道才好。」不可否認,他對這樣的她第一眼印象極好。
  「喚我皇甫大夫或皇甫姑娘都成,隨便你。」問及她姓名時,她眼裏的火光明顯黯了黯,撇開的臉蛋帶著一抹嫌惡,不過隨即又重燃炙焰。「我要在這裏住下,就近看顧你,照料你的飲食起居,所以住得離你越近越好,最好隨時隨地能看到你的氣色、聽見你的吐納來判斷病情。最省事的就是直接在剛剛經過的小廳擺個躺椅讓我睡!!」提及他的病情,她語調輕快流利。
  「隔壁有間房,整理整理好讓皇甫大夫休憩。」穆無疾對小婢吩咐。
  「是。」小婢福身退下,不敢輕怠。
  「呀!那間房我暫擱了好幾疋要送給眾貴妃的綢布,弄髒就不好了,我同你一塊去!」穆夫人擔心小婢手腳笨拙,不放心沒人盯著。
  待穆夫人與小婢的腳步聲退出房間,她才開口問:「那裏離你很近嗎?」
  「幾十步的距離而已。」夠近了。
  她的不滿意全寫在臉上。要是整夜聽見他帶著病虛的呼吸聲,說不定她能睡得更香更醇—
  「還是在小廳擺個躺椅…」
  「男女授受不親。為皇甫大夫著想,還是避嫌好。」
  「你都病成這樣子了,我還用得著擔心你撲過來嗎?」哈,也得掂掂他有沒有這種男性雄風吧。
  「瓜田李下,就算沒有事實也會落人口舌,若被人渲染,吃虧的會是你。」穆無疾完全沒有因為她的直言而翻臉,他臉上有的只有病容及笑容。
  「我都不婆媽了你在婆媽什麼呀…」文謅謅的最讓人受不了!她嘴裏嘀咕著,突然動手去推他,將他推平在榻上。「你的臉色真糟,躺一下比較好…真破的身子,我一推就倒!就算外頭有人說你對我胡作非為,會有誰相信呀?」說完還忍不住賞他個白眼。
  她取出背囊裏的行頭,小心翼翼擱在膝上,拈出細針先紮他幾針再說。
  穆無疾似乎習以為常,眉宇連動也不動,看來是長年久病被針給紮麻痹了﹒
  「皇甫大夫。」他喚住她正專注在細如毫毛的銀針上施加力道的動作。
  「嗯?」
  「恕在下失禮一問。」他笑得好有禮貌。
  「你還有什麼問題?」快快問完快快閉嘴。
  穆無疾打量她良久,溫婉問—
  「你滿十二歲了沒?」

☆☆☆ ☆☆☆ ☆☆☆ ☆☆☆

  真不敢相信,面容如此稚氣的女娃兒,竟然只比他小一歲。
  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真的覺得她在誆騙他…
  以他目測,她勉勉強強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沒想到她比這個歲數還大上許多許多。
  「姓穆的!你再用這麼懷疑的眼神看我,我就拿針紮瞎你!」皇甫是很想這麼大聲吼他啦,不過她沒付諸行動,反正她被看扁扁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她就是嬌小可愛怎樣?!
  她就是發育遲緩怎樣?!
  她就是明明一把年紀還長得像小女孩怎樣?1
  再怎麼說,她都是道地道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若她爭氣一點,她的孩子都會跑會跳會吟詩作對了!
  「穆公子,你會以貌取人嗎?」她在寫藥方的同時開口詢問。如果他敢點頭說會,她會順手寫下一味藥—砒霜。
  「不會。」
  回答得太乾脆,反而讓她挑眉生疑。
  「萬一我真的只是一個沒滿十二歲的毛丫頭,冒醫者之名,純粹來吃吃騙騙呢?」嚇嚇他。
  「我只知道你在我身上紮完這幾針之後,我真的舒坦不少。」外表可以騙人,但醫術不行。
  「那是當然。我可不是膿包大夫。」嘿嘿,被他這麼一說,她心裏有點樂,不由得誇起自己,「誰敢對我以貌取人,是他自己吃虧。我只是矮了一點、小只了一點、不夠挺拔了一點,其他樣樣不比人差。」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他提供更好的詞彙。
  「對。」她猛點頭附和。
  這個男人說話深得她心,懂得適時諂媚她,真得人疼。
  好,就算他病入膏盲,她也要救他。
  越來越有挑戰的好精神了!
  「為何皇甫大夫看來異常的…有衝勁?」他本來想用的詞兒是「亢奮」,但還是覺得婉轉些好。
  「每一個醫者遇到極具挑戰的病症時都很有衝勁的。而且—」
  她停頓良久,久到讓穆無疾重複她的句尾。
  「而且?」
  「唉,讓你知道也無妨。只要醫好你,我就能完成一件自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心願,所以我定會盡全力醫治你。」她又燃燒起來了,掄握著小拳不放,像是掌心裏正握著夢想。
  「是什麼心願?」明知道自己這麼一問是逾矩了,他仍忍不住。
  嬌稚的花顏上閃過陰霾。
  「不能說。」她撇開小臉。
  「不能說就不要說。」他不強人所難。
  「反正你只要知道你的生死和我息息相關,你若是斷氣,我會很困擾的,所以—你要完全聽從我這名大夫的吩咐,我讓你吃幾碗飯你就吃幾碗飯,我要你睡幾個時辰你就睡幾個時辰,我要你在床上躺平就躺平,不准和我頂半個字,你必須對我唯命是從,明白不?」
  被一個外貌如此年輕,身形又小巧精緻得完全沒壓迫性的娃兒指著鼻尖喝令,那種感覺真的真的很詭異,讓他想笑。
  真是個有趣的大夫,才不過相處不到半個時辰,卻讓他心情大好。也許是她那雙眼眸總是晶晶亮亮,也許是她說話的聲音總是充滿活力,也或許,是她笑起來有點溫暖,看在眼裏很難不隨著她起伏。
  他想,這一次的醫病過程應該會稍稍有趣一些吧,令人期待。
  「我的病還有得治嗎?」
  「我還要觀察一陣子。」既然是讓她這麼滿心歡愉的病,當然不會是幾帖藥幾支針就能解決的小病痛,她還需要一些日子來找出症結,不過憑她的好本事,很快就能處理啦。
  「從沒有醫者敢肯定回答我這個問題。」他不是在嘲弄她,只是陳述事實。
  正寫藥方的她聞言抬頭,問的卻是—
  「你會怕死嗎?」
  「我幾乎算是死過無數次,那有什麼好怕的。」死亡只是瞬間,他不會害怕,但是他身旁的人會。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好  哩叭唆的?吃你的睡你的玩你的不就得了?別老拿一些無濟於事的怪問題來煩我。」
  「連問問題都不行?」他失笑於她的霸道。
  「是可以問啦,不過太破的問題我不想回答。」浪費她寶貴的時間。
  「像我剛剛的問題就是屬於太破的那種?」
  「基本上…你現在這個問題也是。」
  好吧,少問少錯,不問不錯。他認分閉嘴。
  她寫完藥單,吹幹紙上的墨跡,先壓在桌面上,才起身回到他床邊的椅上坐著。
  「現在我問一些關於你病情的問題,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當然是越仔細越好。」望、聞、問、切,識病之要道也。
  望,以目查,就是用眼睛看。
  聞,以耳占,就是用耳朵聽。
  問,以言審,就是用嘴巴問。
  切,以指參,把脈把脈啦!
  她現在要進行的就是「問」,問診。
  他點頭。
  「第一次發病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
  「認真點回答!」她以為他在敷衍她。
  「你會期望一個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嬰兒記得什麼嗎?」
  「呃…也對。好吧,改說說發病時的感覺。發病時哪里會痛?痛的程度激不激烈?是怎麼樣的痛法?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還是像胸口碎大石那種碰碰碰的悶痛?不然就是像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痛?」
  「就只是單純的痛。」他沒被人捅過刀,也沒在胸口碎過大石,更沒讓野馬踹斷整排骨頭,她說的那些痛法超乎他貧瘠的想像。
  她皺皺眉,再追問:「痛起來的時候是哪里最嚴重?」
  「胸口吧,還會喘不過氣,但我不確定,因為通常我都是昏過去的。」
  「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
  「這就是我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他露出好抱歉的神情。
  「你…你有沒有被大夫揮拳打過?」不要以為當大夫的人都有好修養!
  「沒有,也不想。」
  「那你就給我認真點!」
  「好吧,我再回想看看…」穆無疾閉起眼,陷入沉思,瘦削的面容因為長睫掩蓋住黑亮的眼珠子而只剩下白慘慘的臉色,他掀揚著唇角,像想起了些什麼。「痛起來的時候,我忍不住罵了粗話,可能也在詛咒著什麼人,大概就像傳言中女人生產時會發狂謾罵丈夫那般吧—這樣講你又會想打我,嗯,我再想想該怎麼說…那種痛,像心髒被人揪住,用五根指頭緊緊的、緊緊的收握住,像要捏碎捏爛,然後…後頭我就暈得不省人事,再醒來都只剩下殘餘的小小紮痛,紮痛就像你方才針刺的那樣,不太清晰,還能忍耐的。」
  嗚。
  怪異的哽咽聲讓穆無疾睜開眸子,卻看見她捂住口鼻,眼角有淚。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說得高興一點嗎?」她胡亂揮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淚,嗓音哽抖還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個多無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遺傳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遺傳到我娘毫無節制的心軟…像現在,我明明覺得聽到你說心髒像被人揪爛那種痛讓我非常高興,想到我將會親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興奮得想轉圈圈跳舞,但是眼淚就是關不住…等一下,我馬上就哭完了…」嗚嗚。
  她也不想這樣,全怪她的爹娘,個性天差地別,害她這個女兒搞得像性格分裂,時而見人重病就莫名喜悅,時而又邊治病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將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針一針縫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慘烈地替跌傷膝蓋的小頑童塗抹藥膏。
  「我還以為你是心疼。」現在看來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果不其然,她聽見他這麼說時馬上抬頭看他,仿佛他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會讓心窩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過其他的心會揪揪疼啦、或是心會因為一個人、一句話而疼痛,對我來說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滿臉眼淚的她,此時已經完全不見半分蹙窘,只剩鼻頭被擰得紅通通的顏色還在。
  她有時嗚嗚在哭,哭些什麼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感同身受、一點也不鼻酸,但仍會哭到連她都嫌棄自己的一塌糊塗。為什麼呢?她不知道,問過爹娘,他們也不知道,對她來說,眼淚不是高興或是悲傷時的產物,它就與汗水無異,溢出來時除了是身體自然功能外,並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義。
  所以,剛剛只是聽見他在陳述舊疾發作起來的痛時,那沒有意義的淚水又滾滾滴落,如此而已。
  「醫者不都該有悲天憫人的慈心嗎?」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個不悲天也不憫人,卻偏偏一身本領高得嚇人的壞醫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為另一個不怎麼悲天更不怎麼憫人的壞醫者。
  「如果不悲憫病人,又怎麼會盡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覺得救活一個人還滿…」她低著臉,狀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揚起螓首,對他露出突然頓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頷首,點得更堅定,淚水洗滌過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覺得和那些疑難雜症對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臉上的痛苦減輕,我很快樂。」
  這些,在他眼裏就是慈悲,雖然她似乎不這麼認為。
  「那麼,看來我會是你短期內最大的樂趣。」
  「嗯。你可千萬不要讓我覺得無趣哪。」別在她還沒享受太多樂趣之前就兩腿一伸,這樣她就虧本虧大了。
  穆無疾讓她逗笑了,「我會盡量讓你高興久一點。」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努力求生,對抗病魔,忍耐疼痛—是件會讓他甘之如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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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1:56: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連數日,她總是跟在穆無疾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有幾回他在專心批著奏摺,她會悄悄捉住他沒在忙碌的左手幫他診脈,再塞給他幾顆黑褐小丸子要他當零嘴嚼。
  她撤掉所有他在喝的藥湯,重新替他開方子—味道比他先前喝的都更苦澀。
  他的三餐也由她全權操刀,在膳食間加入對他有益的草藥—只是他很確定她一定自己沒試嘗過味道。或許草藥有助他的病情,但完全不搭軋的味道五味雜陳,很難下嚥,讓他有種三餐也以苦藥果腹的錯覺。
  像現在,她燉了半隻雞給他加補,心意是頗令人動容,但…那只雞變成深墨綠色又是怎麼回事?
  「這湯對你很好,喝光它。」她下達命令,然後眼巴巴要看他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個合作的病患,從不違抗大夫的命令,只好捏鼻灌下。
  「雞肉也吃一吃吧,看它的色澤應該不錯吃。」別浪費食物。
  穆無疾露出驚訝的眼神看著她一臉自信—這小大夫該、該不會有眼疾吧?這只雞的色澤看起來就知道它的滋味一定很難入喉,他甚至懷疑這只雞是身中劇毒死的!
  「快吃呀。」她努努顎,催促著他。
  「皇甫大夫,你自己有先嘗嘗湯的味道嗎?」
  「不用嘗呀,我用看的就知道自己燉出一鍋好雞。」嘿,很驕傲。
  他可以篤定一件事。她那對漂亮的大眼睛只是鑲在小臉蛋上的裝飾品…
  「你要不要用嘴嘗看看?」用看的不准。
  「我嘗又沒有用,它治病的對像是你不是我。」她自己則是品嘗著小婢送來的甜糕,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我覺得你該試試。」他撕了一片雞肉遞給她,笑容像央求,卻又不容人拒絕。
  「沒病的人吃這肉是浪費。」她咕噥,但看出他很堅持,她只好接過雞肉塞進嘴裏,咀嚼幾口,吞咽。
  「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她反問,一雙圓圓大眼寫著不解。
  「滋味。」
  「不賴呀。」她搖頭晃腦,繼續攻擊盤裏的甜糕。
  原來…她不只眼睛有問題,連味覺也異于常人嗎?
  「你不覺得…苦得有些離譜?」
  她瞟他一眼,「你再  唆我就撐開你的嘴將它塞進去—」
  穆無疾被這麼一威脅哪還敢多嘴,如果最後下場都是必須將雞啃得幹淨,他情願自己來,也不希望她助這一臂之力。
  唔…可能是錯覺,他覺得才吃幾口雞肉,舌頭已經麻痹到嘗不到味道
  「事實上,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這個甜糕或是那個雞肉,吃在我嘴裏一點滋味也沒有。」她托著腮幫子,帶點意興闌珊地說。
  說話的同時,她又塞了甜糕到嘴裏,好似她有多喜歡那盤糕點,一點也不像她此時說的喪失味覺。
  見他一臉驚訝不信,她扯扯嘴角,但不是在笑。「就算我替你煮藥膳時,嘗再多回的味道,我也煮不出可口的食物。」
  「但你看起來很像—」
  「很像在享受美食,是不?」她還順勢吮吮指,仿佛多意猶未盡。
  「嗯。」光看她吃,就感覺自己也餓了。
  「這叫演戲,盡量把自己演成一個正常人。除了因為肚子餓不得已必須吃東西外,我也會假裝自己很貪吃,但吃這種糕點和嚼乾草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那麼你又為何告訴我這件事?」
  「可能我覺得你不會嘲笑我吧。」她與他相視好半晌,自己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說真的,我很介意被人知道我吃不出食物味道這事兒,我討厭被人當異類看,但我認為…你不會用異樣眼光看我。」
  認識他的日子光用五根指頭就能數清還有剩,可是他是個讓人很安心的人,他給她的感覺就像他身上那襲白淨的衣裳,柔和又明亮、簡單又樸實,她幾乎是直覺地信任他,這個男人,讓她不會產生建構起高牆來阻隔他的心情。
  「你怎麼會這樣?」他指的是味覺喪失。
  提到這個她就滿肚子委屈及不滿—
  「還不是我爹害的!明知道他自己身上有毒,還不懂禁欲地和我娘卿卿我我,也不考慮考慮後果嚴重性,結果他縱欲享樂享得爽哈哈,苦到的卻是我和我弟!你看我—長成半大不小被笑像個小女孩也就算了,舌頭也不靈光,我弟則是高得都快頂到屋樑,偏偏是個瞎子。」生完了她,兩夫妻不信邪又努力生了她弟,最後終於認命,不敢再荼毒子孫。
  「你沒辦法治好自己嗎?」
  她聳聳肩,一副滿下在乎的神情,反而讓他覺得苦澀。「我認識不少禦醫,請他們來替你看看?」
  「喂,這對我是羞辱哦。」她就是大夫,還用得著讓別人來治嗎?她都沒辦法的病,別人就比她行比她高竿嗎?哼!
  「說不定有些病症他們學有專攻。」
  「他們要是這麼厲害,為啥治不好你呀?」她斜眼瞪他。
  「我這種一出世就帶來的宿疾…」呀,她也是一出世就這樣,兩人幾乎算是一樣。若說禦醫不能治癒他,又有什麼說服力讓她相信禦醫有能力治好她?
  「哼哼,知道要閉嘴了吧。」
  她正要再咬一口甜糕,他卻伸手阻止她。
  「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勉強自己吃。反正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演戲,鬆懈一下也無妨。」穆無疾娓娓緩道。
  她小嘴還微微張著,拿在半空中的甜糕就這麼被他拿走,放回盤裏,過了良久才記得自己仍維持住的蠢樣,趕緊合上嘴,在他的淺笑注視下,窘迫地低著臉。
  竟然被他看穿她的心思了!她還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
  「我真討厭吃東西…」
  這是她沈默好久好久之後才冒出的一句嘟囔,口氣聽起來很是苦惱。
  「真羡慕你還能吃出那盅雞湯有多苦…」
  穆無疾無法理解胸口的沉重是又快要發病的徵兆,還是…
  她說話時的噘嘴及說話時的惱瞋,讓他無法忽視,無法假裝沒看見。
  她羡慕的事情,是那麼微不足道,對任何人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她卻羡慕得由眼眸流露出渴望。她只能從別人的反應去猜測食物是否美味,炮鳳烹龍的珍饉和粗茶淡飯,咀嚼在她嘴裏全都是一樣—
  一樣的無味。
  所以聽見他抱怨雞湯的苦味時,她火大他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那種苦味,會讓舌頭麻掉。」他突然對她說道。
  她「咦」了一聲,然後露出不太高興的倔氣表情,「跟我說有什麼用?我又沒辦法理解。」聽不懂她剛剛說的話嗎?!她根本吃不出任何酸甜苦辣—
  「你曾不曾不小心手肘去撞到桌角?」
  「你的問題很奇—」
  「撞到的瞬間,手會麻到舉不起。」
  「我當然知道手會麻,因為撞到麻筋呀!」
  「那種苦味就是讓我的舌頭有這種感覺。」說完,他緩緩夾起色澤恐怖的雞肉送入嘴裏。
  她原先皺皺的眉心慢慢地松開,就在她想通他這幾句突兀的話有何用意之後—
  他…他該不會是想讓她稍稍明瞭那盅雞湯的味道吧?
  因為她嘗不出來,他就用她也能懂的方式來說。
  這盅雞湯,苦到會讓人舌頭發麻,像撞到麻筋一樣麻麻的…
  還是不太能理解滋味,但是…有點高興。
  他雖然不明說,可是他很有心,從沒有人這麼對她過…
  好高興…
  高興到忍不住大發慈悲,體貼起病人來—
  「不然我下次燉雞湯時多加幾匙糖,吃起來就不會這麼苦了。」
  「…」
  那味道會更惡,絕對的。

☆        ☆☆ ☆☆☆ ☆☆☆ ☆☆☆

  穆無疾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是半個月之後的事。
  他當時正讀著史傳,小婢送來藥湯,卻失足踩著裙角,身子傾跌的同時,那碗藥湯也當然喂了地,皇甫小大夫恰巧跑茅廁不在犯罪現場,否則她定會哇啦哇啦數落小婢數落不停,穆無疾體諒小婢的無心,刻意幫她掩飾過錯,拾起沒摔破的湯碗捧著,輕囑小婢快快收拾地上的湯藥,待皇甫小大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之時,他將湯碗抵在唇間,她一跨進房裏,就瞧見他剛仰頭飲盡藥湯的乖巧假樣。
  然後一切就像平常,他繼續讀他的史傳,她繼續看她的醫書。
  兩個時辰之後,風雲變色。
  他絞緊胸口那方部分的衣料,神情痛苦,仿佛呼吸不到氣息,臉色幾乎褪到與身上衣裳一樣的慘白—
  當她衝到他身邊,將他按倒在床上,快手抽出腰際針囊的細針,要替他舒解疼痛時,他卻顫著雙手擋住她,泛紫的嘴唇竟還能有笑,「這種痛…會讓人全身發冷…感覺像跌入冰、冰冷的湖裏,手、手腳忍不住打顫…」少少幾個字,用盡他全身力量。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這麼多廢話?!」她要撥開他的手是輕而易舉,他虛弱得連她一根指頭都抵擋不了。
  「可能就像你說的…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連、連呼吸都痛…」
  他在努力描述這種病症的情況給她聽!
  就因為她之前不太滿意他回答的問診,所以他忍著痛楚,將他現在正遭逢的感受化為語言。
  「你夠了!很痛就昏過去呀!」
  「不過沒有以前那麼痛,但吸不著氣…」
  她直接一針將他送進安安分分的沉眠裏﹒
  「這個笨蛋!也不會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誰有空理你痛起來是什麼德行誰又有閑管你痛起來是像被馬踹還是被牛撞到?!」她被他氣到只能不斷嘀咕,扯開他的衣襟,在幾處穴上紮完針,再用耳朵貼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聲,然後若有所思地咬咬唇,從他身上爬起,擰來熱巾子敷在他胸口。
  莫約一盞茶功夫,穆無疾緩緩蘇醒,看見她正站在床叉腰瞪他,表情緊繃得是那麼那麼的潑辣,眼睛半眯得是那麼那麼的帶殺,紅唇抿得是那麼那麼的嚴厲—鼻頭紅得是那麼那麼的無辜可憐。
  哭過的紅鼻頭。
  明知道她不是心疼他發病受苦而哭,只是情緒無法自製,在那一瞬間,他仍是內疚地拉住她的手,輕輕對她說聲抱歉,抱歉他以後不會再自作聰明以為一帖藥不喝也無妨,抱歉他讓她這麼勞費心力,抱歉他讓她哭泣。
  她一點也不客氣地拍掉他的手,繼續死瞪他,像要將他瞪穿兩個大洞。
  「皇甫大夫…」
  「一個病人剛清醒過來,大夫就出拳打他應該是很不人道的,是不?」她聲音冷冷的。
  「對。」他回答得非常麻利、非常肯定、非常的認同這句話﹒
  「好,我忍下來。」她深深呼吸,不過還是在瞪他,嫩唇一掀,「脫衣服。」
  穆無疾瞠眸,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我叫你脫衣服!一件都不准剩,給我脫光!」她又吼著下令,這回更狠更直接。
  「呃…我知道少喝一帖藥是我的錯,我以後絕不再犯,不需要讓我一絲不掛地…拖我去遊街吧?」這是他唯一能想到她會要的手段。這的確對他是最嚴重的處罰,教他這名大男人的尊嚴如何掛得住?
  「誰有這種怪癖呀?!我要讓你泡些藥草!」
  「哦—」穆無疾大松一口氣,果然在她身後看到沐浴用的大木桶。
  「動作快一點。」她催促他,自己也沒閑著,在大木桶裏又加了好幾種草藥,伸手去攪和,不料衣袖太長,浸到水裏,弄得她一身濕,她乾脆也將薄羅衫子脫掉,只剩下貼身小抹胸,抹胸是翠綠的色澤,再綴上幾朵小紅花,簡單可愛。
  她忙完所有事,該下水的傢伙卻還是半躺在床上,臉孔撇向牆面,完全不敢往她這方向瞧半眼。
  「穆無疾,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你脫不脫呀?不動手就換我來  。」
  「你先出去…」
  「大姑娘呀你?!我是大夫,我見過光溜溜的男人也不是一兩回的事,甭跟我裝矜持。」她剝光的男嬰兒十根指頭也數不完!
  那麼,你也時常少根筋地就在男人面前寬衣解帶嗎?
  穆無疾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幸好他向來自製力極好,才沒失禮。
  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的自由,他無權過問、無權干涉,更無權感到…不悅。
  他解開腰結,褪下衣裳,但沒法子做到她說的甭裝矜持,褲子仍穿在身上,緩慢跨進大木桶裏,她隨即拎了條布巾跟著跨進來—
  「你—」他差點要從木桶裏跳出來。
  「你以為我站在木桶外能摸得到你嗎?也不想想我才這麼一丁點高而已。」她腳踩在他的大腿上,臀兒靠坐在木桶邊緣,開始揉按他的背脊。
  水溫並不太燙,畢竟他的身體不合適浸泡高溫。
  他本以為她在替他擦背,其實不然,她每一個推拿都推在有益於他的穴位,溫水氤氳著薄薄輕煙,帶著藥味,每吐納一口,都覺得肺葉舒服好幾分。
  「你真的好瘦哦。」她將他的黑長發撩盤起來,對他的瘦削覺得不滿。從骨架子來看,他是屬于高碩的身材,不過沒長太多肉來襯托這副天生的好架子,要是再添些肉會更好看。
  他不說話,只是閉著眼,讓她用神奇的手指為他消減身體不適。
  「噗。」她又自顧自笑了起來,「穆無疾穆無疾,你看你看—」她拍拍他的肩,他張眸注視她,她笑得好樂,「你看現在像不像在燉雞?我燉雞湯時也是這樣,把雞放在鍋裏,再捉把草藥丟進去,接下來就等雞燉得香噴噴給你吃—」
  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想,鍋裏的那只雞也不會有好心情哈哈大笑。
  更何況…她燉出來的雞,從沒有一回是香噴噴的。
  「喂,你很奇怪耶,明明比較生氣的人是我耶,你跟我沈默抗議什麼?」她捏他的手勁加大。她不是笨蛋,她看得出來穆無疾並不是很高興。「我一直那麼小心翼翼地照顧你,你吃的用的喝的,哪一項不是我費心開藥方、磨草藥?認識的頭一天我就命令過你,事事都要聽我的話、順我的意,我要你喝藥就喝藥,要你挨針就挨針,結果呢?藥湯灑了還敢語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火嗎?如果不是看你病重,我真的會賞你一拳一腳,讓你嘗嘗整排骨頭斷掉的實際滋味!現在你擺什麼臭臉給我看?請解釋解釋吧!」不給個好理由,她就准備出拳出腳了!
  沈默良久,久到她以為他又想用無聲蒙混過去,他才開了口。
  「姑娘家還是矜持一點好。」他聲音含糊。
  「哦,你是覺得我喝令你脫衣服不夠矜持?」
  那不是重點。
  「姑娘家要更懂得保護自己。」
  柳眉因為皺蹙而尾端上揚,「我很會保護自己呀。」
  很會保護自己就不會在一個男人面前脫到只剩抹胸和軟裙。很會保護自己就不會和一個男人共浴。很會保護自己就該多幾分防人之心。很會保護自己就該懂得男女有別。
  「你信不信我有一千種以上的方法讓想欺負我的混蛋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你還會擔心我不懂得保護自己嗎?說不定把你和我分別丟在荒山野嶺中,我還能活得比你久哩。」她自信滿滿,並且將他看得扁扁的。
  「你總是這麼…勞心勞力地幫你所有的病患擦浴按摩嗎?」
  她很清楚地聽出第三句的語氣明顯有別於前兩句,這句聽來…有掩不住的埋怨。
  「穆無疾,這就是你生氣的原因吧。」
  「…」
  「那你聽了我的答案一定會更生氣—是,我向來都是這樣幫我所有的病患擦浴按摩,如果他們也像你一樣需要的話。」她感覺掌心碰觸到的肌理繃了繃緊。
  她是對的。身為醫者,本該不分男女,以對病患最佳的方法為優先考慮,只要能讓病患減少一分痛苦,都是醫者首先該做到的。
  她是對的,她沒有錯,錯的是他,他不該干涉她對所有病患的用心及盡心,不該聽見她萬分篤定的答案而倍感惱火。
  他,似乎太在意她的每言每句了…
  甩甩頭,他強迫自己淡淡一笑,給予肯定。
  「你真是個好大夫。」
  明明是誇獎,卻淡漠得讓她沒有被誇的喜悅,害她幾乎要脫口補上一句:「不過你是我第一個這樣對待的病患啦…我以前診治的都是小病小傷,沒有一個能勞煩本姑娘親動玉手。」
  「我覺得…開始有點頭暈了。」穆無疾確實覺得昏眩—不只是昏眩,胸口重壓的擠迫感也讓他輕皺雙眉。
  「泡太久了嗎?」光顧著說話,差點忘了考慮他身子的負荷。「我去拿大巾子來給你包身子。」
  「呀…皇甫大夫,等等—」
  「等什麼?」
  她才問著,身子都還沒跳出大木桶,卻倏然被穆無疾擒住,一把往後頭扯,嘩啦水濺,她跌入藥草浴中,還不小心咕嚕咕嚕喝到幾口苦澀嗆鼻的沐浴水,她咳了兩聲,感覺穆無疾將她環護在瘦削的胸前,接著就聽見房間門板砰的被人推開,飛快的腳步聲奔進內室,一路上還嚷嚷著要找穆無疾商討大事,然後,嚷嚷停止,換成驚愕的吼聲震天—
  「穆無疾!認識你這麼久,今天才知道原來你是這種劣徒!連一個小孩子你都染腳得下去?!」
  「伏鋼,是染指,不是染腳。」穆無疾正色指導來者用詞上的錯誤。
  「誰管你染指還是染腳,我馬上就讓你血染於此!」
  腰際四柄厚重大刀,每一柄都能斬殺踐踏社稷小幼苗的邪佞壞宰相,解救小幼苗於魔爪下!
  四柄大刀,斬惡除邪,殺得壞人片甲不留!
  「喝!」
  刀起刀落,大木桶脆弱得不堪一擊,瞬間碎成木片,草藥水流滿一地。
  穆無疾遮掩住她,不讓她此時衣衫不整、渾身濕透的模樣被伏鋼瞧見,又一面想和伏鋼解釋。
  「伏鋼,你能不能冷靜片刻—」
  「我看到惡官吏就冷靜不下來!」嫉惡如仇是他伏鋼這輩子唯一學得最透徹的成語!
  她的聲音從穆無疾懷裏傳來,「我有麻沸散可以讓他冷靜。」包准一帖就讓對方乖乖趴地,無法動彈撒潑。
  「太好了,拿出來用。」穆無疾支持她。
  麻沸散,用於全身麻痹,方便將人開膛剖腹治療疾病,當然—也方便讓狂暴不聽人說話就拔刀殺過來的大熊男人一帖倒地!
  皇甫從濕漉漉的腰間小藥囊掏出麻沸散搓制的藥丸,趁著伏鋼大聲喊殺的大好時機以指尖一彈,將藥丸送進他嘴裏。
  「別人的麻沸散可能要和著酒一塊喝才有效,也可能要入喉之後等上一盞茶的工夫,我的麻沸散不用,它入口即化、入胃即—倒。」
  砰!鐮!鐮!鐮!鐮!
  伏鋼連著手裏四柄出鞘的大刀一併倒地,瞠大的眼眸看起來仿佛落入獸夾的野獸,想奮力一搏地掙脫—掙脫此時逐漸侵蝕身軀意識的麻痹。
  穆無疾剛被伏鋼追殺得有點喘,但他沒忘記繼續擋在皇甫面前,直到從木櫃上隨意抽來一件男用衣裳套上她嬌小的身子,確定沒讓她暴露半分之後,才記得要趕快向躺在地板上的伏鋼澄清,不然等會兒伏鋼失去意識就白搭了。
  「她是來替我治病的皇甫大夫,方才她是在替我舒緩不適。還有…伏鋼,她只比你小兩歲。」
  伏鋼眸裏寫滿不敢置信,麻痹的嘴吃力蠕了蠕,發出無聲兩個字的唇語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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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1:57: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的確是和一般小娃兒不太一樣…看來只是矮了一點的女人嘛。」
  話說完,正要抵到嘴邊的熱茶被人灑進一大把赤色粉末,粉末遇水竟咕嚕咕嚕沸騰冒煙,撒粉末的兇手當然就是伏鋼口中所說「只是矮了一點」的女人。
  「伏鋼,你還是擇言些好。」穆無疾衷心建議,因為他看見皇甫在翻藥囊找毒藥了。
  「…」
  茶沒得喝,索性不喝了。伏鋼將茶杯擱下,這段誤砍惡宰相的戲碼差點讓他忘了到此來找穆無疾的正事。「不談她了,我有事和你商量。是不是—讓她先避一避?」
  「不用,皇甫大夫不是碎嘴的人,有話可以直說。」
  皇甫咧嘴笑得很甜,聽穆無疾這麼說時,她更心甘情願地繼續努力替穆無疾搗藥。
  穆無疾信得過的人,伏鋼也沒啥好多嘴,畢竟穆無疾識人之能遠遠勝過他幾千萬倍。
  「我今天才聽到的消息,甯太后有意在後日早朝正式垂簾聽政,拿小皇帝當玉璽用,順便撈個女皇帝來做!」
  「哦。」
  「你怎麼不驚訝?」他聽見這消息時震驚得好半晌做不出反應,結果穆無疾只是淡淡回他一個哦?
  「這很值得驚訝嗎?是啦,我是有驚訝…驚訝她還有耐心多等這兩年。」換做其他人,早在小皇帝一登基時就展露野心。
  「你『又』早知道了?」
  「猜的。」老方法。
  「既然你已經猜到,那你一定也有解決辦法?」
  「也不能算是辦法,不過…應該會很有效。」
  「你就快說!絕對要阻止甯太后,暗地裏甯姓家族的人馬已經個個都露出一副快要跟著豬狗升天的嘴臉—」
  「雞犬升天。」唉,詞彙又用錯了。他老建議伏鋼要多讀些書,伏鋼卻說動腦的事交給他,他自個兒只需要負責動刀動槍的勞力事就好。
  「還不是一樣都升天!反正你聽得懂就好!重點是—要是朝廷讓甯太后這麼一搞還得了!國家一亂最吃虧倒楣的還是老百姓!」伏鋼激動地從椅上躍起,一副慷慨激昂、恨不得馬上除盡狼子野心之徒的模樣。
  「好好,我知道你痛恨見到朝亂,我也同樣不樂見。」收拾起來很累人的,尤其對他這種身子骨不好的人,疲累的程度是加成的。
  伏鋼原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爹親是再單純不過的打鐵匠。在先皇登基之前,有過短暫半年的外戚專政,皇城裏朝綱紊亂,官不行官事,受苦的當然是百姓。那半年裏,邊關戰事不斷,士兵一個一個到戰場去送死,皇城裏卻鎮日荒淫縱樂,伏鋼親嘗過百姓之苦,他深深明白更深深痛恨著,他從軍,不是為了得到位高權重的享樂,他只是想替百姓守住一個和平的生活,不要再讓任何人經歷過他曾受的傷痛,在這一點上,穆無疾是敬佩他的。
  「你放心吧,我不會讓朝廷被他們給玩壞,我只用一招就能逼退甯太后。」所以不用太操心。
  穆無疾從不露出過度自傲的神情,他總是談笑間就能令敵方膽怯退縮,他沒有驚人的氣勢,卻用最儒雅的姿態殺遍天下無敵手,這種人最是難以防範。
  「哪一招?」
  「命人去雕兩張鳳凰椅,順便送兩封信給十七皇爺李求凰及七王爺李祥鳳,就說…請他們來喝杯參茶。」穆無疾笑得眸子彎彎,啜一口苦藥。
  伏鋼拊掌恍然大悟,「讓這兩個最難搞的傢伙牽制甯太后!」以兇暴的虎驅除狡猾的狼!
  「不,不是牽制。」穆無疾溫文地與伏鋼相視,用最無害的嗓笑笑撂狠話,「我要他們兩個嚇破甯太后的膽。」讓她再也沒有膽子染指帝位。
  「穆無疾,我有時還挺慶幸我和你是同一陣線的。和你這種人為敵,應該很傷腦筋。」
  「會嗎?我這種人只要你拇指擰擰就斷氣,不成威脅吧。」他可是赫赫有名的病弱破身體,已經半具身子坐在棺材裏了。
  「在我擰死你之前,你會有十種方法先讓我嗝屁。」
  穆無疾聞言低笑,糾正他,「正確來說是十六種。」
  「你這個傢伙能不能別用無害無辜的表情說這麼狠的話?!」
  穆無疾直接將這句話當成誇獎,大方輕笑地接受下來,不過他才剛掀唇,溢出來的不是溫雅笑聲,而是幾個輕咳。
  幾乎是同時,皇甫從小上起身,來到他身邊,替他拍背,然後投給伏鋼一記「談完了沒呀?還不快滾,沒空招呼你啦!」的冷冷瞟視,因為眼神太過明顯,伏鋼再怎麼駑鈍也知道小大夫在趕人了。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走就是了,別再瞪我了—」伏鋼雙手一揚,作棄兵投降狀。「好好照顧他。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穆無疾可不能死,拜託你啦,小大夫。」仗著高人一等的身長,臨走前還粗魯揉弄皇甫的頭發,像在摸狗那樣。
  「大夫就大夫,前面還加個小做什麼呀?!」皇甫吠他,他卻已經走遠。
  「伏鋼是個魯漢子,向來有口無心,你別同他一般見識。」
  「我要是真同他一般見識,你以為我會讓他活著走出這房間嗎?」哼,一根毒針就能取他性命。「不過他剛剛的說法真讓人討厭,什麼叫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你不能死?那是指天下太平之後,你要死要活也沒人理睬沒人在乎嗎?他到底算不算是你朋友?!」
  「他只是口無遮攔,真沒那種心思的。」認識伏鋼也不算短短幾年,伏鋼的性子他大抵摸透,就是那張嘴壞。
  「要是他真有那種心思也沒差,反正我會治好你,讓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大失所望,最好是大搖大擺走到他們面前,哼。」
  「別這麼生氣,臉頰都鼓起來了。」他想逗笑她,她卻扁扁嘴,眼眶又紅了—
  「又來了又來了!討厭死了!我又沒有想哭!」才這麼說時,眼淚就滾下來。「我又沒有覺得有什麼好難過的,都是我愛哭的娘啦!一定是她眼淚太多,兩只眼睛哭不夠,把我生出來幫她一起哭!我一點都不難過的!嗚嗚…」
  她最近時常這樣,不自覺哭得一塌糊塗,明明心情不難受,心裏也沒有什麼酸澀苦辣,卻哭了好多次,對她而言毫無意義的眼淚,來得莫名其妙,總是背叛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難過的,真的,穆無疾發病是他自己不乖乖聽話的報應,讓他吃點苦頭以後還怕他敢不對她唯命是從嗎?他痛上幾回就會清楚明白和她作對是占不上便宜的,反正只要保住他的小命,其餘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她幹嘛替他熱敷胸口之後,像個痛失玩具的奶娃娃,放聲大哭?
  她比誰都清楚,他離死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哭她自己醫術不精救不活他似乎還嫌太早,但他就只是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眉心的蹙結無論怎麼推也無法平坦,一臉白慘慘的模樣,逼出她的眼淚。
  而現在,她只不過聽見伏鋼一句對穆無疾死活的玩笑話,竟然又哭得醜態百出。
  她一點都不是心軟的人,比起她弟,她反而更像她爹的壞性格,老是心壞嘴也壞,近來的反常連她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生了什麼愛哭病,得開幾帖藥方子來治治自己—
  「或許是因為你內心裏對於眼見病患受苦,仍帶有幾分的憐憫,所以才會不自覺落淚。或許…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冷血無情吧。」這是穆無疾唯一能解釋她哭泣的原因。雖然她嘴上老是說她自己多缺心少肺,但實際上她擁有最柔軟的心腸。
  「是這樣嗎?」
  「我不是唯一一個讓你治病治到哭的人吧?」
  「…嗯。」她點頭。以前替好幾個小孩子擦藥時也擦到她滿臉眼淚。
  「那就是了。」這回他的答復更篤定,不過笑容有些淡淡的惆悵及無法形容的嘆息。「你對病患真好。」
  …是這樣嗎?她還是滿肚子困惑,總覺得不是醫者父母心這麼偉大的理由,不然她更常冷笑替病人接手接腳又該如何解釋才合理呢?
  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偏偏下人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說是夫人請兩人到飯廳用膳—向來她和穆無疾都是在房裏吃的機會比較多,膳食也是她親手做的,穆夫人特別派人來喚,往往都是有事要說,假用膳之名,行問話之實,譬如說—
  為什麼穆無疾在她拍胸脯保證的診治之下,今天竟還會發病?

 ※※  ※※  ※※

  果然不出她所料,當她牽著穆無疾到達飯廳,才一坐定,穆夫人就問了一模一樣的句子。
  「是我不好,弄翻湯藥又怕皇甫大夫生氣,所以騙她說藥已喝光,差點讓皇甫大夫的努力功虧一簣。」穆無疾出面將過錯全攬下來—不過這也是實情。但他沒抖出小婢這名罪魁禍首,因為他娘捨得罵皇甫大夫、捨得罵小婢,就是捨不得罵他,他來頂罪最是理想。
  「怎麼會少喝一帖藥就壓不住病情?難道要無疾一輩子都得喝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嗎?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穆夫人再問。

  「我現在下的藥並不重,因為他從小到大喝過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藥即是毒的道理你們也聽過吧?我得讓他的身體先回復到最初才能再治,所以我開的藥方子只是用來維持住不讓他病情發作,而不是治癒他,當然一帖都不能少。」她說給穆夫人聽,也說給穆無疾聽,要他明白少喝一帖藥就是在拿生命開玩笑。
  「原來如此。」穆無疾很受教地頷首。
  「你這孩子真糟糕,要聽大夫的話才好呀!」穆夫人一聽是兒子惹出來的,也就不加苛責。若換成是皇甫的錯,大概沒吃完這頓飯,她就叫左右趕人出府了。
  「是,孩兒知錯。」在這時候,唯諾應答准沒錯。
  「好了好了,飯菜都冷了,大家用膳吧。皇甫大夫,你嘗嘗飯菜合不合胃口﹒」穆夫人先客氣地夾一個炸卷給她。討好討好兒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她這個當娘的得盡的心力。
  皇甫面不改色,咬下一口,猛點頭,直道好吃—天知道她連自己咬進了啥東西都不曉得!
  「這蟹黃卷,好久沒嘗了,它的香味我可一直惦記著,裏頭還搗進蟹肉,又鮮又甜。」穆無疾替自己夾一塊進碗裏,還沒嘗就將它的滋味說齊了。
  「原來是蟹黃卷…」她恍然大悟,小小聲自語,趕緊將碗裏那半塊蟹黃卷咽下。「真好吃,我還要再一個!」
  配合她的演技,穆無疾替手短的她再夾了一塊。
  「別吃太多,炸的東西容易膩。」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對我來說都一樣。」她也回得俏聲俏語。
  她埋頭苦吃,像個餓死鬼,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假意享受美食,實則食之無味,在他眼中卻是捨不得。
  「皇甫大夫有沒有討厭吃什麼?」穆夫人詢問她的喜好。
  穆無疾正准備替她解危。這個問題對尋常人是再容易不過,但對失去味覺的皇甫而言,簡直是難上加難—
  「蒜頭。」皇甫答得非常乾脆,然後舀進一口熱湯到嘴裏,喝得嘖嘖有聲。
  穆無疾微微驚訝,看不出來她是隨口胡謅還是當真,但—
  「你現在喝的就是蒜頭燉雞。」穆無疾暗聲對她打暗號。
  「咦?我沒有看到蒜頭呀!」她只看到湯裏有只雞腿,其餘全是雪花般的碎白小物在湯裏飄呀飄,完全沒顆蒜頭的影,不過…是好像有嗅到蒜頭的味道啦,她顧著假裝大啖美食,一時不察—
  「蒜頭全燉碎了。你是在誆我娘嗎?」他和她持續交頭接耳。
  「不,我是真的討厭。不要問我為什麼,就是討厭!」她皺起臉蛋,將面前那盅湯推開。
  「現在才嫌棄它太假了。」剛剛喝得好像蒜頭雞湯是瓊漿玉液,此刻才又裝作它是穿腸毒藥,誰也別想蒙騙。
  「還不趕快幫我!」她在桌下拿腳猛踢他。
  「是。」
  竊竊私語結束。
  「蒜頭?」穆夫人露出一臉不解,「可你剛剛…」
  「我也討厭蒜頭,不是討厭吃它,而是吃完它之後呼出來的口氣真讓人困擾。皇甫大夫也是如此吧。」穆無疾奉她命令替她圓謊,她只負責在一旁勤勞點頭。
  「原來如此。不過這蒜頭燉雞喝起來很暖身子,是我特別吩咐廚子費時做的呢。」
  皇甫笑籲出一口氣。過關,嘿。
  幸好之前有跟穆無疾坦白,不然今天就要在穆夫人面前出糗了。果然信任穆無疾是對的!
  一頓飯用完,她正牽著穆無疾要回去,穆無疾卻被穆夫人留下,看來是母子倆要嘀嘀咕咕說些私密話,她這個外人就趁此空檔去煎碗藥,等他回來再喂他好了。
  「娘,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孩兒?」
  「也不是什麼要事。來,坐。」她招手要穆無疾坐在她身旁。
  待兒子順從坐定,穆夫人神秘兮兮賊笑道:「我看你和皇甫大夫一頓飯下來的互動很不尋常,小兩口嘀嘀嘟嘟的在說些什麼不讓旁人聽見的情話呀?」
  「娘,你想偏了。」光看娘的詭笑就知道她又想做什麼了。
  「想偏?娘可能真想偏了,但眼睛可沒看偏。你哪時對姑娘家這麼費心?生怕她吃不飽似的,又是夾菜又是仔細解釋那道菜是什麼…別想騙娘你對皇甫大夫沒有私情。」
  「娘,我若不替她夾菜,你覺得她夾得到嗎?」他試圖婉轉些,不明說她人矮手短。
  「也是啦…不過那可以吩咐小婢去做就行了,不是嗎?」
  「娘,你別想太多,我和皇甫大夫就是病患與醫者的關系,況且你別忘了,我是個隨時都會死的人,哪能誤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你這孩子又胡說八道什麼呀!」穆夫人拿捏最輕的力道,摑了穆無疾一掌,只發出聲音而不帶來疼痛。
  「就算不說,這也是事實呀。」穆無疾一點也不避諱談論生死,「誰知道我能不能度過二十九?這僅僅的一年卻要一個女人拿一輩子來陪葬,我一點也不願。」
  「你是我們穆家唯一的命根子,就算你真過不了這一關,也得替穆家留下一絲血脈…是皇甫大夫也行,或是任何一個你看得順眼的姑娘,我要一個孫子,你聽清楚了沒?要就是你選你自己喜歡的女孩,否則就是由我來選!」穆夫人對這點非常堅持。穆家原本就男丁單薄,偏偏唯一的寶貝兒子又體虛贏弱,她一直有意替兒子娶房媳婦兒,但他總是拒絕,老將死字掛嘴上,說麼不想耽誤人,不想害人孤寡,就沒想想她這個做娘的心裏盼的求的只是那麼小小的心願,不想過世之後沒臉去見穆家的列祖列宗。
  穆無疾自然清楚娘親的心思,光這件事他就與娘親對抗了好多年。
  「要是你早聽娘的話,在十七歲那年先娶,你的孩子說不定現在也十歲大了!你就是這麼固執…」
  「娘,不談這事兒了好嗎?」
  「你每次都用這招!」又拿不談來唬弄她!
  「我該回房去喝藥了。」最後一招,病弱的微笑,這招絕對讓人無法招架。
  穆夫人只能重重一嘆,搖搖頭、揚揚手。「去吧去吧去吧…」
  「是。」耳根子又能清淨了。
  「等等,娘再問一件事就好。」她喚住他。
  「娘請說。」
  「你對皇甫大夫真的無意?」
  穆無疾笑容微斂,這一問,問得他啞口無言。
  若說有意,娘親一定會用盡辦法將他和皇甫配成雙,然而,他…也許沒剩多少日子好活,要是將她孤單拋下,他又會是如何的心痛和自責…
  他已經不會害怕死亡,但若曾經擁有過她,要他拋下那些,他一定會不甘心,一定會怨天尤人,一定會恨起自己這副破身體,一定會…
  無法瞑目。
  「那是當然。」
  他聽見自己這麼回答,他知道,這是最好的答案。

  ※※  ※※  ※※

  「談什麼談得你一臉不太高興呀?」
  皇甫在穆無疾一回到房裏時就嗅到不同以往的氣息,他臉上有淺淺的肅穆,鑲在略顯白皙的面容上格外醒目。或許一般人很容易忽略,但與他朝夕相處也不是一兩日的事,她看得懂他這號神情所代表的意思。
  「沒什麼,交代一些注意身子的事罷了。」他淡道。
  她骨碌碌瞧著,明明好像察覺到什麼端倪,又說不上來是什麼,被他這派雲淡淡風輕輕的笑靨給蒙混過去。
  「喝藥。」她捧上熱呼呼的黑藥汁給他,他沒第二句話,輕籲幾口氣將藥湯吹涼些便一口飲盡,幹淨俐落。
  「好乖,要不要?」她遞給他一塊解苦的梅片當獎賞。
  見他搖頭,她聳肩,塞進自己嘴裏。
  「你會不會覺得一個快死的人還娶妻是件錯事?」他突地問。
  「會,大錯特錯。」她俐落答道。
  「我也這麼認為…」
  「不過若是雙方都高興樂意,那就沒什麼好多嘴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怎麼,你娘逼你娶妻呀?」不然他不會問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
  沈默等同於默認。
  「你想娶嗎?」她又問。
  這次的沈默她就分辨不出來是何意。
  「怕拖累人呀?」她三問。
  這回他不是抿嘴無語,而是有給予回應,但說出來的語氣真是渺茫,「怕留下她一個人。」
  「是怕自己死不瞑目吧。」
  「對,你說的對。是怕自己連死都無法放心解脫,無法安心地走。」竟被她看穿了心思…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保證你能長命百歲,你想娶妻就去娶呀,沒事兒的,我會努力讓你和你的媳婦兒白頭到老,包你子孫滿堂…我可是堂堂的神醫後人哪!」她拍拍胸脯。
  真想替她的豪氣幹雲鼓掌叫好,不過他一點也沒受到感動,反而被她這幾句奮力鼓勵他娶妻生子的話給氣黯了眸光—
  聽見她急著將他推給別個女人,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索性不理睬她,自個兒摸了幾個奏摺慢慢翻閱起來—
  這本奏摺他批示過,內容是彈劾某從官貪贓枉法,私吞官銀,中飽私囊,並狐假虎威欺壓良民,他日前已在篇末寫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容寬貸,十年獄刑定讖。
  他皺眉,越是反復看越是火大,操來筆墨,將「十年獄刑定讖」給畫掉,飛舞揮毫補上:關他個三十年還嫌太少!
  不行不行,不能在現在憤怒時看奏摺,那會擾亂他應該做出的正確判斷,冷靜!冷靜!
  「穆無疾,你也不要老是胡思亂想,是人都會死,又不是只有身體不好的人死第一個,身強體壯的人還不是可能因為小意外而死於非命?如果每個人都學你,那還有誰敢成親呀?你沒聽說過及時行樂嗎?你有空擔心這些又擔心那些,不如早早娶個娘子生個孩子,先享享溫香暖玉和天倫之樂才快活嘛!」她又在此時此刻火上添油。
  「關他個三十年還嫌太少」又被飛快畫去,這回改成—關他關到死!
  皇甫不是少根筋的笨姑娘,她清楚知道房裏氣氛不太對勁,所以她不斷努力想好詞兒鼓勵穆無疾,只差沒順口祝他和不知名的未來「穆夫人」永浴愛河早生貴子瓜瓞綿綿萬世流芳一輩子相親相愛纏纏綿綿—
  但是他看來完全不領情,一張臉雖然沒臭得讓人想一拳揮過去打扁他,可也相去不遠。最後她還沒翻出更多激勵人心、豪情壯志、前途無量的皇甫語錄來暢言一番,他竟然揚唇笑了笑,然後—趕她出來!
  皇甫向來都是纏在他左右,無聊時找他說話他一定會理她,現在被人給趕出房門,害她一時之間找不到事做,還在他房門外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腿酸,偶爾聽見房門阻隔的另一端傳來掩嘴低咳,她就有股衝動想跳窗進去替他拍背,不過被人趕出來實在太窩囊了,她才不想拉下臉求和,至少得要他先開口向她說話她才可能會再理睬他,不然她不要跟他說半句話—哼,女人也是有尊嚴的!
  她決定去逛逛穆家府宅,自個兒找樂子,穆無疾愛咳就讓他慢慢去咳,這樣他就會體會到身旁有她是件多值得珍惜的事!
  皇甫任性扭開頭,卻忽略了轉頭那瞬間,她仍是忍不住又瞄瞄緊合的門板,雙唇嘟得半天高—
  她逛了花圃,也逛了書房,還逛了下人房,最後連馬房都逛了好幾圈,到後來還是逛回他的房門外。
  好吧,她承認,她擔心他的身體,說不定在她沒盯住他的時候,他又不喝藥搞得病情惡化,她只是擔心她的病人會發生什麼麻煩事,所以她現在偷偷撬開窗子,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倒在桌上或地上一動也不動等她救他…
  「皇甫大夫!」
  「喝—」正准備偷窺的她彈跳起來,身後是滿臉抱歉的小婢。
  「嚇到你了?」
  「你怎麼都不出個聲呀?!」害她差點破膽。
  「夫人有請。」
  「請我?」
  「嗯。」
  「找我有什麼事?」她不解嘀咕,大概是要盤問關于穆無疾的病情吧。「夫人在哪里?」
  「她在茶廳。」
  「我這就過去。不過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皇甫大夫請吩咐。」
  「這盅湯端進去給你家少爺。」這是她剛逛到廚房裏順便燉的補湯,消火氣的﹒「別跟他說是我燉的,就騙他是夫人要他喝的,可以嗎?」她沒忘記自己還在因為被他趕出來而生氣,絕不承認在關心他,也絕不先低頭討好。
  「小事小事,交給我吧。」小婢接過湯藥。
  皇甫這才一邊回視房裏一邊挪動腳步到茶廳去會穆夫人,欲走還留。
  小婢盡責將湯藥送進房裏,全盤按照皇甫的交代說完才又福身退了下去。
  穆無疾打開盅蓋,撲鼻而來的味道霎時彌漫整個房間,他動動調羹舀了舀湯料—
  「能燉出這種東西的,除了她還會有誰呀?」
  苦笑著送了一口湯入嘴—
  他十成十篤定,是皇甫的手藝。
  這湯,好澀好苦還有詭異又不協調的甜味。
  五味雜陳的滋味。
  如同他現在的心境。
  又苦又甜,兩種本不該共存的滋味,卻又真真切切地同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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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皇甫大夫,您來啦,奉茶。」
  穆夫人殷勤招呼,她才一坐定,立刻就有好茶送上。
  「穆夫人是想問我關於令郎的病情嗎?」皇甫問得直接,因為急著想回房去偷瞧穆無疾有沒有乖乖喝光那碗藥。
  「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哦?那麼其中最大部分是什麼?」在穆夫人眼中,還有什麼比穆無疾的病情更要緊的?
  「我想請教皇甫大夫一些事。」
  「好呀,我知無不言。」快快問完,她好快快回房。
  穆夫人先是頓了頓,帶些尷尬的笑,「您這段日子照顧無疾的病,又時常替他診治…他的身體還行嗎?」
  「行呀,能跑能跳又能喘氣,勉強算健康啦。」只是跑一跑會心悸,跳一跳會胸痛,偶爾忘記該喘氣罷了。
  「不是啦,我想問的是…他能娶妻生子吧?」
  皇甫怔了怔,馬上會意過來,「哦,你問的『行不行』是那個『行不行』呀?」她搔搔頭,倒沒什麼靦揖,直言道:「應該沒問題。他只是身子骨比別人清瘦一點,不代表他被閹掉了,想要孩子的話,加把勁就成了吧。」
  「可是那孩子偏偏老不聽我的話,像他這年齡的男人,哪個不是早就成家立業,他卻老拿病情來拖延,我可是想抱孫想得快瘋了,而且萬一他像那年一咽氣…」
  「厚,你們真的都當我是破大夫耶,我就這麼不值得你們信任嗎?我一定一定一定不會讓穆無疾掛掉的啦!」皇甫有些動氣,尤其是被人質疑醫術,更氣大夥好像都覺得穆無疾應該要早早嗝掉一樣!
  「我當然不是懷疑大夫您的能力,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我才想盡早讓無疾留個後,也好安心些—」
  「這事兒,是你的家務事,應該是你和他去商量吧,找我這個外人談什麼呢?」找錯對象了吧?
  什麼叫留個後好安心些?讓穆無疾替穆家留個孩子,他就可以達成任務去死了嗎?那個留下來的孩子可以代替穆無疾嗎?!
  思及此,皇甫不由得替他覺得悲哀,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無權多嘴。
  「我若能說動無疾,老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個孫子了…」這句話嘆息多於埋怨。
  「既然你說不動穆無疾,是想拉我一塊在他耳邊嘮叨嗎?」
  「是想請大夫您幫個忙…」
  「生小孩這種事情我可沒辦法幫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會做這麼無禮的要求,您誤會了。」再說無疾也信誓旦旦說對皇甫大夫沒興趣,她不會將主意打在她身上。「皇甫大夫,您可以再替無疾開一些壯陽的藥方子嗎?」
  「我開春藥給他更好,你覺得呢?」皇甫扯唇假笑,完全不跟穆夫人迂回,一把就摸清楚穆夫人婉婉轉轉到底想要什麼。壯陽?擺明就是要讓他獸性大發吧!
  「對對對,這更好這更好!」穆夫人沒料到皇甫大夫這麼上道,舉一反三,馬上將她的計劃全吐實給皇甫大夫知道,「我都打算好了,挑了個清秀小姑娘,讓她和無疾先圓房,一旦生米煮成熟飯,無疾這個孩子一定會負起責任,到時就算小姑娘不嫁,他也硬是會娶的,這樣我抱孫子就有望了!皇甫大夫,您說這主意好不好?」
  「很好呀,依我對穆無疾的認識,他醒來一發覺他欺負了姑娘家,厚厚厚,不就範都不行!」
  「是呀是呀,他的性子就是這樣!」
  「可是他有說他喜歡你安排的姑娘嗎?」
  「這…是沒有,但感情可以培養嘛,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穆夫人說得理直氣壯,仿佛設計兒子是她這個做娘的天賦的特權。
  「這樣好像把穆無疾當成傳宗接代的種豬…」先將他搞到發情思春,再放頭肥軟軟的母豬進去,然後一夜風流,種豬從此開始妻管嚴的悲慘命運…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穆夫人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皇甫大夫,我們穆家的命脈就全在你手上了!」
  全在她手上的春藥才是吧。
  但是…對穆無疾下春藥,讓他被趕鴨子上架去娶另一個姑娘家,怎麼光用想的,就好想大聲對穆夫人吼「不」?
  她費盡了多大的力量才咽回那個字,咬咬唇,良久不敢再開口,心裏的遲疑全鎖在眉心。
  對穆無疾下春藥…
  嘖。
  好令人嫌惡的一句話。
  「大夫?皇甫大夫?」
  皇甫抬頭望著輕喚她的穆夫人,她還在尋找可以拒絕穆夫人的理由。
  要對付穆無疾那種死腦筋的傢伙,她也同意穆夫人提的狠招最有效果,絕對讓穆無疾毫無招架之力,穆夫人開口請她幫這種舉手之勞的小忙,她又沒啥損失,反正只要穆無疾別縱欲過頭死在床上,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妨礙,她一樣可以拿穆無疾的病來和她家裏那位不疼女兒不疼兒子的老爹打賭,若她治好了穆無疾,她就贏了,就能逼得老爹認同她,進而達成她的心願,這些和下不下春藥都毫無關聯,她唯一辛苦的地方不過只是花功夫多煎一帖藥罷了。
  她茫茫然,腦子裏有道聲音嗡嗡作響,但是太吵太混亂了,她聽得不清楚
  不要這樣做,穆無疾會跟你翻臉的,他一定會生氣,別看他一副好脾氣的假像,那男人發起火來才真的麻煩。
  不過是下帖春藥嘛,替穆家留後也算是大發慈悲,順手做做就當積陰德,以後說不定穆無疾成親時你還能坐上媒人大位,讓他恭恭敬敬敬上一杯酒哪。
  千萬不要這樣做。
  順手做做啦。
  不要做。
  做。
  吵死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她還在和那兩道聲音對抗,雙手已經將膝蓋處的裙子布料給絞成一片狼藉皺褶。
  奇怪,怎麼有些難受?
  她從小身強體壯,幾乎算是沒病沒痛,偶爾被老爹拿來試藥也沒玩掉過小命,拿毒花毒草當零嘴吃得雙唇腫成三倍大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卻沒有一回讓她覺得難受。
  一定是今天閑逛了穆府太多圈,逛得她腿軟暈眩頭好痛。
  皇甫腦子裏兩道聲音終於分出勝負,她奮力一吼,好似要是沒這麼放聲大叫,她就無法撂下狠話,就會窩囊地拒絕穆夫人可憐兮兮的請求。
  「不過就是多煎一帖春藥,簡單啦,交給我吧,我包准讓穆無疾乖乖聽話!」
  穆夫人感激地握住她的手直道謝,她腦子裏卻閃過了穆無疾曾說的話—
  「對,你說的對。是怕自己連死都無法放心解脫、無法安心地走。」
  娶個妻,讓他心裏有人,讓他想為那個人活下去,不能讓他以為自己可以放心解脫,走得瀟灑又無牽無掛,絕不讓他如願,她討厭他每次都一副隨時准備好可以死的態度,她可以開藥方治他的病,卻不能開藥方治他的心,穆夫人的提議不單單有可能讓穆家添後,說不定還能讓穆無疾因為責任而努力求生。
  如果有個女人成為他的責任的話…
  這也是她會答應配合穆夫人的理由。
  陰謀既然已經成形,只差施行這一步,為免夜長夢多及…自己後悔變卦,皇甫與穆夫人相約就在今天這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將穆無疾就地正法!

★★★ ☆☆ ★★★

  皇甫煎好藥,送進房裏,穆無疾正巧批完最後一本奏摺,右手揉按自己僵直的頸背,瞧見她時,他笑著朝她走近,接過她手上的湯藥。
  他從她的臉上察覺不到喜悅,以為她還在和他鬧脾氣。「還在氣我請你離開房間的事嗎?」
  「請我離開房間?你不是叫我滾嗎?」她瞪回去。
  「我絕對沒有用『滾』這麼無禮的字眼。」
  「你嘴上沒說,心裏就是這麼想!」哼。
  穆無疾淺笑,不否認在那時的的確確有這種想法,因為若讓她繼續待下去,他大概會批出一堆罰責過重或是用辭嚴厲偏頗的文件。
  「這藥的味道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他轉移話題,嗅嗅手裏那碗藥汁,通常她會端進房的藥,最終當然是喂進他胃裏,所以他也沒多思索就先啜了一口,揚揚眉,「…好喝多了。」
  「呀—」她差點出手阻止他,才發出一聲小小驚呼,又急忙握拳咬唇,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反常,但仍是讓穆無疾發覺怪異。
  「怎麼了?這藥不是給我喝的?」
  她停頓好久好久之後才慢慢鬆口,「…是給你喝的。」
  「那你怎麼一臉不甘不願的?」好像隨時會出手打翻那碗藥似的。
  「我哪有!」她撇開臉不看他。
  他只是笑,乖乖將藥喝盡,她盯著他,探索打量的目光令他生疑。
  「你有話想跟我說?」
  她連忙搖頭。
  「你想揮拳打我?」為了請她離開房間那件小事。
  皇甫晃著腦袋,髻上的小珠花跟著搖晃激烈。
  「可你看來…欲言又止。」
  「穆無疾,對不起!」她突然朝他深深一鞠躬,然後轉身就跑,快得連他想伸手擒住她都來不及。
  「怎麼忽然跟我道歉?」
  有詭,真的有詭,他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男人的直覺是正確的。
  尤其當他發覺房門外站著一名神色羞赧又精心打扮的陌生年輕姑娘,十隻蔥白纖指不安地絞成麻花,怯生生地瞅著他,緩緩挪著蓮足跨過門坎,再反手將房門關上;直到身體裏一股莫名的燥熱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他終于完全弄懂—
  他被他娘和皇甫小混蛋給設計了!

★★★ ☆☆ ★★★

  「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
  皇甫擤掉鼻涕,第二波傾盆的眼淚又嘩啦嘩啦掉下來,她手忙腳亂拿已經濕透的衣袖去抹。
  「幹嘛掉淚呀?!嗚嗚嗚…我是在做好事耶,嗚嗚嗚…以後說不定會被穆家人當菩薩在膜拜,嗚嗚嗚…」
  她可憐兮兮地窩在假池的巨岩上,孤伶伶的倒影映照在被夜風吹皺的湖面上,慘淡的月光微弱不明,陪著她一塊,一人一月,在湖畔水面間成為相伴相偎的寂寞同類。
  剛剛慌張跑出來,與那名小姑娘擦身而過,小姑娘嬌答答的看起來好甜美可口,穆無疾一定會很喜歡她,加上那帖皇甫家傳的強力春藥,今兒個的夜晚絕對綺麗銷魂。
  嗚。心窩口抽痛了一下下,讓她瑟縮哆嗦,她只能將自己更蜷成一團,用雙臂抱住自己的雙腳,以對抗夜風的蕭颯。
  她哭得連自己也一頭霧水,又不是什麼要緊事—不,應該說,又不幹她的事,這是穆家母子的問題,日後要吵要吼也請他們自個兒解決,她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為什麼快要被一種莫名的情愫給淹沒溺斃,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怨恨更像是自我嫌惡的情緒在她胸口翻騰,壓迫在她心窩口,介於疼痛和窒息之間,無法說得明白那是什麼…
  心裏像是被投入無數顆小石,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擴散成紊亂的圖形,再也不是完整的圓圈…
  混亂的腦子裏一想到穆無疾,又想到今夜與他纏綿的小姑娘,沒幹過的眼淚又滾滾淌下。
  她有些後悔與穆夫人的合作,嗚,她後悔了…
  「不好了!不好了!快來人呀!」
  夜風裏傳來呼嚷聲,叫得慌亂心急,回蕩在全府內。
  咦?這聲音…不正是穆夫人買來准備讓穆無疾收房的小姑娘嗎?
  「少爺他—少爺他—」
  穆無疾?!穆無疾怎麼了?!
  她飛快躍起身,差點要失足跌入假池裏,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就立刻往穆無疾房間的方向飛奔過去。
  「皇甫大夫!」穆夫人一見到是她,急呼呼捉住她的手,「無疾將自己關在房裏,裏頭一直有怪聲音傳出來,我好擔心—」
  「怎麼回事呀?」她問著穆夫人,也同樣問著穆夫人身旁那位小姑娘。
  「少爺他…他把我推出來,他、他把房裏所有的水都朝他自個兒的頭上倒,不管是茶壺花瓶甚至是洗墨盆,他看起來好像快喘不上氣了—」小姑娘結結巴巴。
  「皇甫大夫—」穆夫人聽得膽戰心驚,只能依靠現在站在面前的醫者大夫,「你快想辦法呀…」
  「我…想辦法,想辦法,想…先把門撞破再來想辦法啦!」她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只能陪著跳腳。
  「你們還不快撞門!當心不要傷到少爺,聽見沒?!」
  「是!」四、五名大漢個個虎背熊腰,卷袖掄拳要一舉破門—
  兩片門板卻在此時緩慢開啟,穆無疾站在門後,發梢不住地滴著水珠,向來整齊束綁的長發已散亂,衣裳濕濡一大片,臉色不曾如此紅艷,薄唇似乎被他自己的牙關咬得泛紅,呈現一種異于健康的紅潤色澤。
  「無疾!無疾!你沒事吧?!」穆夫人上前查看。
  「娘,我沒事,抱歉讓你擔心了。」穆無疾扯唇淡笑,但笑容消失得很快,「不過我有事要和皇甫大夫商量,請她進來。」掃來熱辣又嚴厲的一眼。
  眾人的眼光全轉向皇甫。
  「呃…我覺得沒什麼事要和你商量,你還是找其他人吧。」瞎子也看得出來穆無疾正在氣頭上,白癡也知道絕不能和他獨處,殘廢也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拔腿就跑—
  「你是大夫,我不找你還能找誰?過來。」穆無疾不容她拒絕,側著身,讓出半條通道等她進房。
  皇甫求救地看著穆夫人,穆夫人卻一心只擔憂著自己的兒子,「皇甫大夫,您去看看吧,無疾看起來好像又不太舒服了,拜託您…」
  「真的是別人的孩子死不完…」皇甫咕噥。
  「冬桃,添壺茶水進來。」穆無疾擺出一副准備和皇甫喝茶閑嗑瓜子的姿態。
  被點名的小婢福身後馬上去辦,不一會兒茶水送來,遞到皇甫手裏。
  「喂,為什麼給我…」
  「反正大夫您要和少爺長談嘛,順手。」小婢笑得甜美可人。
  順你個鳥蛋從樹上摔下來全破光光啦!
  穆府裏就沒有半個人跳出來仗義墊百嗎?!
  沒有,半個都沒有。
  好,真好,真要讓她去送死。
  談就談,哼,她天不怕地不怕,會怕區區一個病弱鬼?!她一根指頭都能撂倒他!
  皇甫深深吸氣,將勇氣吸得飽飽,邁步走到穆無疾面前停住,然後又用力再多吸兩口氣,跨過高高的門坎進到屋內,聽見身後的他笑著對穆府上下輕道「大家都早歇吧」之後,緩緩掩上房門。
  「坐。」他接過她手捧的溫茶。
  她狐疑打量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沒事了?」
  「我應該有什麼事嗎?」他凝眸觀她,嗓音沉啞。
  「你不是喝下一整碗的…春藥嗎?」自製力這麼好嗎?還是真的拿些水淋淋就能抵抗藥性?她遺記得以前和弟捉了姑丈養的愛犬來試春藥,結果害那條狗去姦淫滿山滿穀的活生物,連老虎也不放過,差點被老虎啃得連骨頭都不剩,沒道理用在穆無疾身上就效用奇差,但是…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被下過藥的人,只是臉色鮮紅了點。
  難道平時喝藥喝太多,喝出了抗藥性?
  穆無疾替兩人斟茶,動作雖然有些僵硬但仍不失他向來的溫文儒雅,倒完茶,他在她對面坐下。
  「很好,你自己先開了口,這就是我想和你討論的事—請先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對我下藥?」真難為他還能維持有禮的好口氣。
  「受你娘的拜託。」她馬上將始作俑者抖出來,這種時候甭提義氣—反正大家遇到事情也是推她出來死,哼,義氣這兩個字,大家都學過,但沒有人學得好。
  「我一點也不曾懷疑過是第二個人。我問的是你,為什麼對我下藥?」
  「我也說了,受你娘的拜託。」
  「就因為她拜託你,你就出賣我?」
  「出賣?我這不叫出賣,我只是達成一個可憐娘親想抱孫子的心願。」
  「你還敢理直氣壯?不顧我的意願,隨便找個姑娘就想逼我就範,生米煮成熟飯之後我就只能任憑宰割,虧你我交情遺比你與我娘好,這還不叫出賣?」穆無疾加重語氣,聽得出他的動怒。
  「好啦好啦好啦,我承認沒先問問你的意見是有一點過分啦,可是問了你也沒有用呀,你娘說你根本就不當回事,要是你別讓你娘這麼擔心,她也不會病急亂投醫找我一塊出主意呀!」她還是有她的歪理。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不願成親的理由!」他一拳重重敲在桌上,震出了杯子裏的茶水。
  「我也記得我拍胸脯向你保證我不會讓你的媳婦兒太快成為寡婦。」皇甫頂回去。
  「如果你做不到呢?如果我仍是死了呢?你還不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爛攤子誰來收拾?你嗎?!」
  她被他逼問到只能縮縮肩,一時語塞,因為她真的沒想到這一層,沒想到若穆無疾死去的話…
  她對自己的醫術有自信,但是天底下沒有絕對能救活人的醫者,連她老爹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你什麼後果都不曾考慮過,就與我娘狼狽為奸,你認為這是為我好嗎?這樣教我如何走得乾脆?」
  他第一次這麼嚴厲對人說話,他是個從不曾大聲吼叫的人,但他真的覺得憤怒,他以為她明白他不願拖累人的苦心,他以為她能諒解的,結果她非但不懂,還反過來幫助他娘親一塊設計他,她們讓他覺得自己努力求生的價值只有那麼一個,就是為穆家留下一個孩子,其餘的什麼都沒用!
  「我就是想讓你走不掉…」
  只捕捉到蚊蚋飛過的微音,他挑眉,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什麼?」
  她沒抬頭看他,只是盯著桌面,嗓音沒變大,吶吶再道:「我就是不要讓你以為你可以用死解脫,我就是要找個人來困縛住你,讓你不得不為那個人努力活下去,在你斷氣之前還得思量如何安置那個人…」
  那個讓她嫉妒到心都發酸的人。
  「我的生死真的對你如此重要?」他沒忘記見面的頭一日,她就提過,醫好他的病,她就能完成一件心願,他若斷氣,會造成她極大的麻煩,難道就是因為這樣,她用盡手段也不許他死,即便再拖累另一個無辜女人也不以為意?!
  「很重要。」她仰首與他互視,看不見在他眼中的自己已經又哭得萬分狼狽,大顆大顆眼淚傾滴下來。
  她張嘴想再解釋她所謂的重要是指一個大夫盡最大心力救病患的那種重要,聲音卻發不出來,抖蠕著唇辦,越是看著他,眼淚掉得越凶—她真的生病了,無法止住淚水,想哭的時候哭,不想哭的時候也哭,知道自己為什麼哭的時候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的時候也哭。
  「我才不在乎你家會不會絕子絕孫,那幹我屁事呀!就算你沒替你家留下子息,那也是你們自己家的事,我只是…」
  「只是」之後是一長串的沈默和抽泣。
  只是不想因為他的死而輸掉與她爹的賭注?
  只是不想讓他的死,成為她行醫上的一大缺憾?
  對,這些都是理由,說出來都理直氣壯的理由,卻不能解釋她掉淚的原因,不能解釋心窩口揪揪的澀疼。
  「我…只是不想你死。」
  只是害怕他死。
  她說完,自己瞪大雙眼,不敢置信自己說了什麼,腦子裏方才又閃過了什麼。
  視死亡為天經地義,知道人來到世間都勢必要走上這麼一輪回的她,怎麼可能會覺得害怕呢?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穆無疾直問。
  嗄?
  「我…是不是有點喜歡你?」她喃喃重複著他的話,這句話說起來好繞舌、好陌生,卻又像點破了什麼迷思。
  「是嗎?」
  「是嗎?」
  她的一臉茫然令他失笑,胸膛的怒火澆熄了大半。
  「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的手被他握住。向來她總嫌他的手冰冰冷冷的,這時卻覺得好火燙,她幾乎是想抽回手來,這個讓她鄙視只用一根指頭就能撂倒的男人竟讓她無法掙脫。
  「別再重複我的話,回答我就好。」他放輕嗓音哄她。他的嗓異常低沉,不是病喑的低沉,而是一個介於吐納與沉吟間的聲音,離她明明有段距離,聽起來就像在耳邊貼熨著,仿佛還能感覺到說話時緩緩輕吐的氣息,以及他口中一股熟悉的藥草味道。
  「我、我不討厭你呀,我覺得你是個好人,很聽話,也很配合,對我又好,常常…」她不知道還能誇獎他什麼,這個男人與她的相處時光並不長,應該只能算稍稍熟悉的陌生人,她雖然整日跟在他左右,逼他喝藥,讓他挨針,這也不過是醫者與病人的相處模式,可是她為什麼如此信任他?待在他身邊一點也不覺得不自在,甚至是享受這種心安的感覺,有好幾回他喝完藥睡下,安詳無害的表情讓她也好想蜷窩在床鋪的另一邊、蜷窩在他身旁好好睡一覺,這樣的情緒,稱之為喜歡?
  「你也喜歡我嗎?」她沒答完要給他的回復,反問他。
  穆無疾沒料到她反將他一軍,但他不像她迷惘,因為在他心裏老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一直拒絕去坦誠心意,害怕一腳踩進去之後會傷害她,極度不願預見自己的死亡會替她的將來帶來無止盡的哭泣。
  但此時,她的表情迷人可愛,她的聲音茫惑天真,她反問他時用了「也」這個字眼,他可以在他娘親面前說謊,也可以自欺欺人,卻無法騙她。
  「如果,要找個人來困縛住我,讓我不得不為那個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斷氣之前還得思量如何安置,無法將她輕易拋下,那麼—我貪婪地希望那個人是你。」
  她怔得做不出反應,只是緊緊反握住他的手,用著她自己未曾察覺的力道努力想包覆住幾乎是她一倍大的手掌。
  「你怎麼說?」他不是一個願意吃虧的男人,他也想知道她會如何響應他。
  他的視線咬住她,不讓她逃避,她也沒想逃避,望著他的容顏,她聽見了自己在說話,無論是她的嘴,還是她的心—
  「我…想成為那個人。」
  「即使我可能比你早走?」
  「說不定我明天坐在椅上煎藥時,被一條毒蛇咬到或是午膳吃飯時噎著,就換我比你早走…我不相信誰一定會比誰先走這種推論。」
  「說的也是,從小我爹娘總擔心我這具病身子很難養大,結果世事難料,我爹卻死得比我這個病兒子更早,生與死…不是我說了算的。」
  「嗯!」她頷首,搶著道:「擁有求生意志比任何一帖藥都更有效,你下只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這樣我會更有信心能治好你!」
  他點頭,有將她這番話聽進去,她看著他眉宇松揚,也跟著松了口氣。
  「好了,我們談完了。」他朝她露出一抹笑靨。
  是因為方才彼此確認了心意,所以…她才覺得他笑起來變得好誘惑人嗎?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在勾引人,就連他僅是伸手將他的黑發緩緩撩到耳後,都牢牢吸引住她的眸光,口中唾液快速分泌,快過她吞咽的速度,咕嚕。
  「我的忍耐也到極限了。」
  「咦?」
  他勾唇,眼眸因為笑容而微眯,這一眯更是魅態橫生,她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整夜說話的嗓音都那麼低那麼沉那麼炙熱—
  「你忘了嗎?你對我下藥。」
  「呀,對哦!!」
  而這帖藥,是皇甫一族最最自豪的無人能擋,神佛亦會動情生欲,夫妻間共用床笫樂事的必備良方!
  藥效根本還沒有過去!
  她、她、她、她的處境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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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2:00: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竟然忘了她手上有解藥,唉,笨什麼呀!
  早點跟她說嘛,害她以為他用極強的自製力戰勝了春藥,白白強忍這麼久,很傷身耶,只要喂他吃顆解藥不就沒事了。
  不過,還是遲了一步,因為—她是在隔天早上睡醒睜眼時才記起自己的小藥囊裏的那瓶解藥丸子。
  她揉揉腦側,一直覺得有東西在戳她的頭—原來是珠花頭飾,昨夜沒來得及拆下。她正要解下它,有雙大掌先一步替她溫柔取下珠花,接著她被抱進一具不比她溫暖多少的胸膛,讓她好想反過來替他搓搓暖。
  穆無疾甫醒的聲音很像昨夜意亂情迷時的迷人,唇辦輕輕掃過她的鬢發及耳廓。「告訴我你的閨名是什麼?」
  都這麼熟了,瞞著他不說她的名字似乎太見外了,她抿抿嘴,決定跟他說了,但說之前有一個強烈要求—
  「你發誓不可以笑。」
  「我發誓不笑。」
  「小蒜,皇甫小蒜。」她自己邊說邊嗤之以鼻,臉蛋輕皺起來。
  「蒜?蒜苗的蒜?」
  她悶悶點頭。
  「你笑了?!」她好像聽見悶笑聲!
  「我沒笑。」嘴角怎樣也不能在此刻上揚,否則只有一個字,死。
  「你明明笑了!」
  「我明明沒笑。」
  「哦—」她懊惱地將腦袋埋在軟枕裏。「什麼小蒜嘛!難聽死了!我也想有一個念出來好美好美的名字!像剛剛你問我名字的時候明明氣氛這麼好,我要是接著說出一個很悅耳的名字,你一定就可以說『真美的名字,人如其名』,然後嘴就親過來—不過你不能縱欲過度,太操勞會搞壞身體的…呀呀,我已經氣到語無倫次了,重點是,我沒有好美的名字!」
  聽得出來她非常非常的介意,介意到光是說出她的名字都好似耗費掉她所有的勇氣。
  「皇甫小蒜,小蒜、小蒜、小蒜…」他輕喃,反復再反復,繚繞在嘴裏,仿佛正品嘗咀嚼。
  「你不要一直念啦!」不美,一點都不美,就算用他那麼好聽的聲音念出來也不美啦!
  「我喜歡你的名字,小蒜,聽起來好可愛。」
  她沒有一個美名,但仍換到他壓覆過來的甜美親吻,稍稍讓她比較釋懷些。
  「只有你說它可愛…我討厭它,討厭到努力想把它改掉,但我爹硬是不替我改,所以我才向他撂狠話,我會找到一個重症病患,然後治好他,只要我能做到,我爹就同意讓我改名字。」這是賭注,賭她能不能擺脫這個臭蒜名。
  「那個病人就是我。」
  「嗯嗯,我才正苦惱要去哪兒找病人,就在街上拿到你娘派人四處發閱的榜紙,所以我就來了。」
  「但我喜歡你的名字,改掉多可惜,小蒜。」他馬上就喊得好順口。
  「可是改名字是我懂事以來最大的心願,而且蒜很臭…」最後這句咕噥絕對占了最大嫌惡的主因。她又繼續埋怨,「我爹每次都叫我皇甫小蒜頭皇甫小蒜頭的,難聽死了!」
  「皇甫小蒜頭?」嘿,這名字更討喜。
  「你不准這樣叫我!」她翻過身來與他鼻眼相對,凶巴巴道。
  「可是它真可愛。」他吻吻她光潔玉白的額心。
  「哪里可愛了…」聽起來真像敷衍她的癟腳謊言。
  他吻吻她的眉,吻吻她的鼻,再分別吻吻她圓鼓的兩頰。「無一處不可愛…」他用他的溫唇在回答她。
  「我又不是在問你我哪里可愛…」被吻到頸側時,她敏感地蠕蠕肩,分不清是想避開滑癢的吮舐,還是想讓自己更貼近他的唇,好方便他更大範圍地溫潤自己。
  就在頑皮且貪婪的薄唇往鎖骨下方挪去時,她立刻彈跳起來,左右手巴住他的腦袋將它扳正。
  「不行!適當的運動有益身心健康,但是太過縱欲會傷身體!」按按他的脈搏,她不甚滿意地晃晃腦,從床榻爬下,不急著找衣裳遮掩小巧嬌軀,反而先從藥囊倒顆小黑丸塞到他嘴裏,確定他乖乖咽下後,她才拎起散落周遭的襦衫,一件件套回身上,最後將長發從襦衫裏撩出,側著身子回視他的神態哪里像個青澀小丫頭,幾乎美麗得就是個大姑娘了。
  「你要沐浴嗎?」她拿出好幾把曝幹的草藥問他。
  「你確定那叫沐浴嗎?我以為那叫燉雞湯。」反正都是一桶水加上各式草藥下去悶熬,步驟一模一樣。
  「把你燉得軟嫩嫩的,最好連骨頭都能嚼爛,方便我整盅吃幹淨。」她咧出白牙。
  「那麼加小蒜頭一塊下去燉吧,滋味更好。」
  別人是甜蜜同享鴛鴦戲水樂,他們是一塊熬湯泡草藥—無妨,反正都是一樣濃情蜜意。
  備好熱水,加進佐料,倒些藥草,身子泡進溫暖水裏,舒服得讓人想大籲痛快—
  「呼…」
  皇甫小蒜差點享受地閉上雙眼,不過她沒忘記自己在木桶裏的本分,她替他按按穴位,穆無疾替她揉揉肩,她是相當認真為他舒活筋脈、消除疲勞,他則是完全門外漢,揉法雜亂無章—不,他根本是存心不良!
  「別胡鬧!」她掬水潑他,弄得他滿頭滿臉濕漉漉。
  「我明明很認真。」他一臉無辜。
  「認真?那你現在把手擱在我臀上做什麼?」一語道破水面下的所有動靜。
  「小蒜,成親吧,嗯?」他以唇蹭蹭她微微濕濡的鬢角。
  「成親?誰跟誰?」她拇指沾了些涼膏,輕按在他左右額際,以揉旋的方式幫他松緩精神。他原先被她揉按得合上黑眸,聽聞她的回問時,他睜眼覷她,以為她是姑娘含羞,故意扭捏說反話來逃避話題,然而他看見她臉上非常明顯的困惑。
  「當然是你與我。」
  「我沒有想過要成親耶。」
  等等,他是不是聽錯了?這句話應該是吃幹抹淨卻不想負責任壞男人名言吧?他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竟有機會親耳聽見有人將這種令人唾棄的句子完完整整送給他—
  「你沒有想過要成親?」
  「對呀,我根本就沒想要嫁人。」
  「為什麼?」
  「我又不能生孩子,嫁人的下場大概也會被休掉吧。」無子,可是七出中的頭一條重罪哪。「你沒忘記我跟你提過,我舌頭的毛病就是我爹身上那毒的後遺症吧?所以我不能保證自己生的孩子會不會也這樣,萬一像我一樣半大不小的,還是像我弟一樣雙目失明,或者有其他更嚴重的情況怎麼辦?偏偏你娘最需要的是一個孫子,這是我不可能給的,所以我不要跟你成親。」
  「你太不負責任,你想玩玩就走人嗎?!」他想激發她一絲絲責任感。
  「我也沒辦法呀。如果你有其他兄弟能替穆家傳承血脈,我還可以考慮和你成親,但你沒有。穆家一定要孩子,我不能給;穆夫人要一個會生孫子的媳婦兒,我不是;日後為了傳宗接代你開始納妾,我不准。你看,沒有半個條件是支持我們成親的,所以不成親的好。」按完他的額際,她正要收回雙手,他卻握住了她。
  「你身子都給了我,不嫁我要怎麼辦?」
  「你真的好古板,我都說不嫁人了,身子有沒有給你有差別嗎?」將來又不會有個丈夫對她的貞潔視如金石,知道她沒許人之前就與人胡來,開始折磨她淩虐她冷落她,她有什麼好煩惱的?
  「萬一有了孩子—」
  「我是大夫,我知道該如何避妊,你不用擔心這種小事。不會在十個月過後冒出一個小毛頭來認你當爹爹。」她拍拍他的肩想安他的心。
  「我可沒辦法像你灑脫!」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被安撫到。「我喜歡你,想跟你成親,這是你給我的希望,你不是說想成為那個困縛住我,讓我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嗎?你不是還說你想成為在我斷氣之前得要思量擔心,無法輕易拋下的那個人嗎?」
  「非要成親才能當『那個人』嗎?」她還以為就算不成親也行的…
  「難道你可以忍受我另外娶一個能替穆家生孩子的女人?你不嫁我,我娘勢必會再想壞主意來擺布我,你就不擔心我再遭設計,隔日醒來發現身旁躺著另一個陌生女人嗎?」他不是在威喝她,而是陳述一個將來會成真的事實。
  「…」她噘嘴,光聽他講就倍覺不快,但她也知道穆夫人一定會這樣做,更可能第二次第三次央求她替穆無疾准備春藥。「但是孩子的問題…明知道極可能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卻還是堅持要生,我覺得這樣的父母很殘忍。想要子嗣的心情我瞭解,可是都沒想想孩子日後會受到怎樣的歧視和欺負…」
  「我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才想與你成親。」
  就如同他不是因為春藥作祟才與她發生肌膚之親,而是確定了兩人彼此有意—她那時給他的回答輕易擊碎了他一直死守的決心。他不想拖累人,也不想死後還留著一個妻或是幾個孩子為他傷心難過,他情願走得孑然一身,是她讓他開始貪心,開始以為自己或許也可能像尋常人一樣,擁有平淡的幸福,不求非得白頭到老,卻求為她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
  若非喜愛她、若非她也同樣喜歡他,不管昨夜的藥性有多強,他同樣會將她推出門外,就像那名他娘親替他尋來的姑娘一般。
  他不是誰都好的人。
  「你或許不是,但你娘是,你有膽就去同你娘說我的所有情況,問她像我這種媳婦兒她要是不要,她若搖頭,我也不想不識相。」她率先跨出浴桶,用大布巾將自己包妥,再抖開另條布巾,等著他出浴。
  「若我娘點頭,你就再無異議,同意心甘情願與我成親,成為我的妻?」
  「嗯哼。」排除掉傳宗接代這個最大的難題,她也沒啥好反對—能和穆無疾在一塊,她求之不得。
  「那就交給我吧。」穆無疾自信一笑﹒
  他連處理甯太后都易如反掌,何況是他娘親。
  他先恭喜自己,要當新郎倌了。
 
  皇甫小蒜真的不清楚穆無疾用了啥手法。
  在她看來,傳宗接代明明是橫亙在兩人面前最大的困難。不孝有三,阿意曲從,陷親下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前兩個不孝是什麼,只知道最後也是最受指責的第三個:無後為大。
  他是獨子,整個穆家的香火全靠他傳遞,她卻是毒人之後,身體血液裏還殘存多少毒性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傳給孩子她也不敢篤定說會或不會,但她真的不想禍延子孫,去賭那種孩子生下來或許會與平常人無異的渺小機會。
  她堅信穆夫人知道她的想法及狀況時,絕絕對對會立刻命令穆無疾離開她—
  可是…
  她現在被穆夫人滿臉淌著欣喜眼淚,緊緊擒握住雙手,感動地直視著她又是怎麼回事呀?!
  「嗚…」穆夫人哽咽,情緒激動到無法說話,只用水燦燦的晶亮淚眼刺痛皇甫小蒜的雙眼,好閃亮…
  「你是想叫我離開穆無疾是不是?有話直說就好,不要哭著求我走,我對女人的眼淚最吃不消—」包括她自己每次哭時,也都很失措。
  「不…你千萬別離開無疾,嗚…」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抽泣。穆夫人好不容易情緒穩定了些才能再說道:「我、我都聽無疾說了,你放心,我不會阻止你和他成親,你們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呃?
  「穆夫人,穆無疾有跟你說清楚我的『所有』情況嗎?」如果有,實在不應該得到這種對待才是…
  「有,他全說了。可憐的女孩,你真善解人意…」
  唔?
  「他真的有說嗎?」皇甫小蒜很懷疑,「包括我的味覺喪失,包括我的嬌小玲瓏—」這句話她絕不會用四肢短小來代替,她堅持!「包括我身上有從我爹親遺傳的毒,這種毒也極有可能再傳給下一代子孫?」
  「有有有,無疾都說了。」
  嗄?
  「都說了,一項都沒漏?」皇甫小蒜仍是覺得事有蹊蹺。
  「嗯,他說的比你說的更詳細。嗚…」讓她好生心疼。
  「那…你還同意我和他成親?」
  「嗯嗯嗯,同意!同意!當然同意!來—這玉手鐲你戴著。」穆夫人連忙摘下手腕上翠綠青凝的漂亮玉鐲塞到她手裏,哭得兩眼水汪汪。「這玉鐲我也是從我婆婆手上接過來的,向來都是傳給穆家長媳,現在它是你的了。」
  呀?。
  「我、我可不可以先找穆無疾談談?他跑哪去了?」她還是先弄明白始末再和穆夫人溝通好了。
  「他今天上朝去了。」
  「上朝?」她待在穆府的這段日子裏可不曾見過穆無疾上朝…呀,難道是為了之前伏鋼提及的甯太后垂簾聽政之事?
  「對了,你雙親還在嗎?」
  「在呀。」而且身體健康得很。
  「好極了。你住哪兒?我得挑個好日子登門拜訪你雙親,談談親事—」
  皇甫小蒜就在等到穆無疾回府之前,讓穆夫人捉著手不放,對她灑了足足一碗的眼淚。自個兒的兒子主動開口要娶妻是她此生最最希冀的心願,如今能成真,她別無所求、別無所求了呵,嗚嗚。
  好不容易穆無疾終於回來,皇甫小蒜才被高高興興的穆夫人推回他懷裏,揮揮手絹趕他們小兩口回房恩愛去了。
  「你到底是怎麼跟你娘說的?」皇甫小蒜擰著衣袖,上頭還有穆夫人濕濡的一大片淚漬,她正努力扭看看能不能榨出淚水來。
  「照你的要求,實話實說。」穆無疾難得整裝束冠,一襲絳紗朝服,衣上精繡著淺色丹鶴清梅,腰際附以金帶琮,貴氣榮華,她頭一回看到他身上有這麼多種顏色華采,而不是只有一件素白單衣。
  「但怎麼可能—你娘是那麼的想要孩子呀!」
  「是呀。」
  「穆無疾!你認真點說啦!」她被他一副很想三言兩語打發她的模樣給弄蹙了眉,還順手賞他一記手拐子,他沒來得避開,只能捂著胸口呼疼—實際上並不是真的多疼,她很控制手勁了,不過他只不過做做樣子,溫暖小手隨即就探過來,充滿歉意地替他揉揉胸。
  「我將你的情況都向我娘說全了,只不過我還針對你擔心孩子也會繼承你爹身上那毒的事補說一句話。」他順勢牽住她,不讓她揉完就將手給收回去。她的手好小,讓他包覆在掌心仍綽綽有餘。
  她沒掙開他,讓他這麼牽著,散步回房去。「哪句?」
  「你是大夫,你會有辦法解去那毒的。」
  「這種屁話你娘也信?!」簡直天真愚蠢得令人不敢置信。
  「是呀。」又是同樣的回答,同樣的甜笑。
  「她就不煩惱我沒辦法解毒嗎?!」
  「我想…她光聽到我同意成親就樂得再也不煩惱任何事了。」而他,就是摸清楚他娘的弱點,讓他娘親點頭如搗蒜地接納她這個未過門的小媳婦。
  「你這叫詐欺吧!」她差點揪住他的黑領將他狠狠搖晃一頓。
  「這叫善意的謊言。」他修正她的用詞。
  「善你個大頭鬼啦!日後露餡被休掉的是我不是你耶!」
  「小蒜,腦袋瓜子裏別想這麼多,你只管安心當你的新娘子就好—別想反悔,是你答應我在先,我娘點頭你就沒第二句廢話。」
  「可是你耍詐—」
  「你沒說不能呀。」他一臉無辜地反將她一軍。  
  她終於有些明白伏鋼那時說與穆無疾為敵會相當傷腦筋是什麼意思了。
  這個男人,生得慈眉善目,卻有精於算計人的心腸,表裏不一!
  「誆我呀…」她暗暗偷罵他,他聽見了卻只是笑,牽著她穿過小苑洞門前停下,從腰際取出紅錦囊,解開束口,拿出一隻玉戒環,執起她的手,將它套進她指節間。
  皇甫小蒜眨眨眼,「這是?」
  「回府時我到古玩鋪裏挑的。我也戴了一隻同樣形式的。」他現出指節上相同的玉戒環,只不過他戴的自然比她的大上許多。
  「你們怎麼都搶著送東西給我呀?你娘剛剛也給了我一隻玉鐲,說是傳家之寶。」她掀開衣袖,露給他看。
  「這不一樣,玉鐲以後還是得交給下一任兒媳婦,玉戒環則會一輩子戴在你手上,不摘下來。」
  看著說這句話時的他,她頰上浮現艷麗晚霞,令人眩目的暈紅。
  等他一套妥玉戒環,她立刻將小拳握起,好似害怕它會一不小心滑離手上,再將掄成圓的拳兒湊到自己面前仔細端詳—小巧的玉戒色澤碧綠,玉的冰晶紋路像道涓流,再以冰晶紋路為基底,雕出了圖案。
  「喜歡嗎?」他寵溺地問。
  「嗯嗯。」她很用力很用力的點頭,吸吸鼻。何止喜歡,簡直愛死了。
  眼見房門近在咫尺,他拐了個彎,將她牽往另一端的水廊,兩人身影偎印在池面上。
  「你不回房休息嗎?」
  「你不是老說多動動對身體好。休息太久只會讓我覺得更累。」
  「也是啦,病人最怕的就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活動活動,要活就要動。」
  「況且我也沒有太多閑功夫生病。皇上已足三歲,天資聰明,我想趁現在開始多教他一些事,畢竟將來他可得獨當一面,我不可能時時替他善後,因為我…」
  以為他又要將死掛嘴邊,她老大不爽地瞪他。
  「我也想將時間都花在我娘子身上。」
  聽見這個答案,她才滿意舒眉。
  「小皇帝才三歲,但我聽說他的七皇哥和十七皇叔不都有在替他輔國?可是好像許多事都是你在承擔的?」這對身體休養不好。
  「十七皇爺就不提了,他一開始確實是興致高昂,打算承擔起攝政大任,可是只過了短短五天,他嫌無趣,拍拍屁股走人,將爛攤子全丟下來。七王爺就好多了—他多維持了半個月。」嘆氣。
  「這兩個傢伙未免太不負責了吧!」當年兩日政變弄得舉國嘩然,但因為來得快,去得更快,所以老百姓生活完全還沒來得及受影響就換了君王,也沒人因為政變而家破人亡。但是這件大事,連常年隨著爹娘隱居在山野間的她都有耳聞,只是她沒想到後續發展竟是兩個政變的主謀者玩膩了就閃人,然後累死穆無疾!
  「當年十七皇爺原本就不是抱著負責的心態和七王爺連袂政變,他已經見過他想見的後果,心滿意足改找別個樂子;七王爺則是一怒為紅顏,目的達成,他也無心於此。雖然七王爺本該是最有資格登上帝位之人,但我從以前就覺得他並沒有這種野心,他幫助先皇登位,用盡謀略,大抵也是享受過程…不提這些了,你聽來倍覺無趣吧?」這些政事她是不懂的,說再多恐怕也只是更讓她一頭霧水。
  「還好啦。不過小皇帝才三歲,養到他可以自己執政,少說也得十來年,你還得累這麼久呀?好長的一段日子…」
  她真有自信能醫好他,不是嗎?已經在替他煩惱這十來年代理國政的辛勞,讓他也差點要開始感慨自己還得熬上十年才能輕松些,還能…多活十年。
  他真的能嗎?
  她相信他能。
  而他,也想相信自己能。
  他收緊五指,將她握得更牢,笑道:「所以才得盡早教他,希望十年後他能橕起這片天。」
  穆無疾眺望頂頭湛藍蒼穹。
  這一天,萬里無雲,晴朗得幾乎可稱之為他一生見過最清湛的天空。
  「到那時你我一塊去賞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來,如何?」
  「念要念標准一點啦,害我聽成『就在床上三天三夜不下來』…」明明是她自己想偏了還有膽埋怨他說得不清楚,害她…有點小失望。
  「呀,難道是我不當心將心裏的實話給說出來了?」穆無疾作勢吃驚地掩嘴,那一副「我心裏正有這麼下流想法」的模樣好可愛,兩人接著都笑開了。
  希望十年後的今天,還會是這樣的晴朗好天氣。
  希望十年後的今天,還能像現在,手牽著手,一塊優閑依偎。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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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2:01: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國宰相的婚姻大事在城裏沸沸揚揚傳開,原本合該是喜事,然而大夥都是討論討論著,最後不忘補上一句困惑。
  「穆宰相的身體…還能撐滿一年嗎?」
  並非想惡意詛咒別人家的好事,只是穆家獨子幾次近乎斷氣的消息,想來那名新媳婦兒年紀輕輕守寡也將成為定論,讓人不由得替她搖頭嘆氣。
  「真可惜了,穆宰相是好人哪,好人不長命…」
  「人家明明是辦喜事,瞧你說得像喪事一樣!說不定娶媳婦兒衝喜,他一身的病便不藥而愈。再說,宰相府的新媳婦據說是名女大夫哩!」
  兩名漢子說著說著便往右巷轉進,交談聲音漸遠漸歇,一道靜佇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身影默默聽罷,隱蔽在帷幔下的面容若有所思,聽見喃喃低語的咬牙聲自帷幔下傳來—
  「這顆混蛋小蒜頭,又捅出什麼樓子來?」
  「哈啾!」
  身在穆府裏的皇甫小蒜揉揉鼻。明明不覺得冷,為什麼會打噴嚏?是有人在暗地裏說她壞話嗎?
  「奇怪,耳朵也癢癢的…」她嘀咕,邊抱起竹簍,將草藥全倒在桌上,開始仔細揀選她要用的分量。穆無疾之前喝太多雜七雜八的藥性大抵都清得幹幹淨淨,她正准備換藥方,得對症下藥了。
  放緩揀藥的速度,她到後來變成呆呆看著藥材發愣。
  這帖新藥方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她知道怎麼做對他才最好,然而她不信任自己…
  也許讓她再磨練幾年,她就有足夠的本領一勞永逸解決他的舊疾,讓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可是她也會害怕自己的失敗,一失敗,要付出的代價卻是他的生命—
  「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亂想!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讓穆無疾活著。」奮力咚咚搗著藥。對,這是她現階段最大的挑戰,她不能露出太多毫無自信的嘴臉,就算不用那個方法,她也有能力可以治好他的!
  皇甫小蒜將用來亂想的精力全花費在搗藥配藥及查藥書上頭,半個時辰便將一個時辰才能做完的工作做妥,她抹抹額上的汗,先大口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才准備繼續做搓藥丸子的工作。
  最近穆無疾勤往皇城裏跑,教導三歲小皇帝讀書識字,帶小孩很費精神,她打算做一些藥丸子方便他帶在身上吃。
  「皇甫大夫,外頭有您的訪客。」小婢特來稟報。
  「我?訪客?」
  她在這城裏既無朋友也無親無戚,哪可能會有人指名找她?
  呀!莫非是近日穆無疾常出府溜達,旁人見他似乎病狀稍減,特地慕名來找她這名功勞恁大的醫者?有可能有可能這個最有可能!
  不過她皇甫小蒜也不是隨隨便便誰都治的,她傳承她爹的狼心狗肺,要治人得先拽個二五八萬才行,嘿。
  皇甫小蒜放下手邊正事,拭淨手,大搖大擺讓小婢領著她去瞧瞧訪客。
  一方翠竹前,站著未以真面目示人的訪客,但是她瞧見了帷帽掩不住的部分—一綹長長垂泄在胸前的銀色長發!
  「冬桃冬桃!你先下去!我、我自己來招呼他就好!」皇甫小蒜變臉地驅趕小婢。
  「那要不要冬桃替你們沏壺茶來?」
  「不用不用不用,他馬上就走!」連茶都不會有空喝的!
  「是。」雖然心裏有疑,小婢也只能乖乖退下。
  皇甫小蒜轟然轉頭,殺到帷帽身影面前,可是身材相距太多,她只能努力仰頭再仰頭,從這角度正好可以將帷帽下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
  「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誰准你這麼對我說話的?沒大沒小。」一拳直直落下,正好敲中皇甫小蒜的腦門,疼得她只能捂頭閃避。
  她跳開一步,指著來人,「誰又准你私自跑到穆府來找我的?!」
  「來瞧瞧你還得費多久才肯承認自己失敗。」帷帽下傳來沉沉笑嗓。
  「我可沒失敗,穆無疾的病全在我掌控裏!」哼。
  「病情在你掌控裏本來就是你到此的目的,有什麼好驕傲的?但…治病治到成為他的媳婦兒,你也真是好大的狗膽。」
  「呃…」她馬上心虛地撇開頭。
  「穆無疾是個病弱鬼,不用一年便會駕鶴西歸,你挑個已經半具身體躺進棺材的丈夫做什麼?這麼想當寡婦嗎?」
  「他才不會!我們說好了要在一起一輩子的!」皇甫小蒜握拳吼著。
  「這種謊話你也信?你是從小灌藥灌到腦子有問題?呀,還是你娘生你時,那毒不只毒殘你的味覺,實際上最大的影響是你的智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一直覺得那毒不該如此輕微,原來最殘害的是智能呀!終于能解釋這個女兒怎麼老讓他覺得無法溝通,找到主因了!
  皇甫小蒜只能氣鼓雙頰,鼻腔噴哼有聲,幾乎要瞪穿他。
  「你這個始作俑者還有種在我面前說風涼話?!也不想想是誰害的!把我的舌頭和弟的眼睛賠來啦!」她伸手向他索討,但是沒索討到手心反挨了啪的重重一掌。
  「別以為你娘沒來你就能對我大吼大叫。」
  「你還不是一樣,以為我娘沒來你就對我動手動腳!」動手動腳扁她。嗚,好痛,手掌都紅了啦!
  「你最好想想怎麼跟你娘說你挑了個病癆夫婿的事!敢讓你娘掉半滴眼淚我就毒死你!」
  「我會跟娘說—我能治好他。」自信挺起小胸膛。
  「要治好他的確不是難事。」他挑挑撥開帽邊帷紗,露出半邊臉孔。「我才正覺得奇怪…你會不知道嗎?只要剖開他的胸膛,將他心髒那處缺洞給補起來—」
  「住口!」
  「看來你是知道的。」
  「…」皇甫小蒜低頭不語。
  「既然知道,你遲疑什麼?動刀呀。」他涼涼挑眉。
  「就是知道我才不敢!你以為那像挑刺一樣,開個小口就能解決嗎?那是要將他的胸口開個大洞耶!」皇甫小蒜衝著他嚷,「弄個不好,他可能不是死在舊疾複發,而是死在我手上!」
  「忘記生個膽給你了嗎?」他嗤笑,「還是你的膽真的小得跟顆蒜一樣?」
  「換成是你,你敢動這個手嗎?」
  「為什麼不敢?我能救的,為何不救?」
  「萬一…」
  「萬一失敗的話,就看看死掉的人對我而言是怎樣的存在。若是你娘,我就跟她一塊去;若是你,我就和你娘再生一個補回來,一點都不礙事。」
  「你這個臭老爹!」她掏出身上小藥瓶,倒了滿手黑漆漆的藥丸子彈他。
  「你這顆臭蒜頭!」他隨便一捉就是一把,挑了幾顆放進嘴裏嘗,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我會變成臭蒜頭還不是你害的!」也不想想是誰取的破名宇!
  「你不敢動刀對他開腸破肚,你就等著叫臭蒜頭一輩子!」
  「有什麼關系!反正穆無疾說我的名字好可愛!」
  「他是瞎了還是聾了,看不到聽不見你的名字多好笑嗎?」哈!
  「他就是喜歡我,連帶喜歡我的名字,我今天就算叫皇甫狗脊或是皇甫蚤休還是皇甫龍膽草再不然皇甫冬蟲夏草,他都不在乎!」
  「是哦是哦,那就代表不用改名了嘛。你認輸了?不想改叫皇甫芸香了?」這名字,可是皇甫小蒜從識字熟讀醫書開始就心心念念最想改的。
  「我—」
  「小蒜比較好聽,念起來很甜蜜。」穆無疾的聲音介入,發表他的淺見。
  「你看吧你看吧,穆無疾喜歡我的名字!」皇甫小蒜拽得咧。
  「別忘了那名字是我費盡周章取的。」
  「費盡周章?哈,你根本就沒有取,你只是隨手翻書而已!別把自己說得多辛苦!」還費盡周章哩,自己說出來都不會覺得汗顏可恥嗎?
  「你以為翻書不累嗎?你罰跪過那本書就該知道那本書都快高過你了!」
  「把我生成矮冬瓜的也是你好不好!」
  「明明是你變種。你瞧你弟,英俊挺拔,高姚健壯。」
  「長成一棵大樹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啦!」
  兩人對吵得很專心,誰也沒分神去注意穆無疾已經站在他們身後好一會兒,連他剛剛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嘴的那句話,也淹沒在兩人一來一往的汪汪吠吠裏。
  穆無疾甫從皇城回來,在房裏找不到皇甫小蒜,問著奴婢們才一路問到了這裏,沒料到她與一名男人吵到不可開交,他大略聽罷,已經猜出男人的身分。于情於理,他是該上前向長輩行禮致意,不過他是識相之人,此時此刻上前向未來岳丈請安的下場一定是被人吠回來,他乾脆自己挑了處廊階坐,順便還能整理今日朝堂上眾官稟呈的國家大事。
  嗯,鄰國蠢蠢欲動,大軍已有在邊境集結之勢,其餘鄰國見狀必然也會尾隨發兵,想占漁翁之利。讓伏鋼領兵去對抗東邊鄰國,西邊那鄰國呢?有誰能擔此重任?
  甯太后雖然經過上回一嚇,確實不敢造次,但她身旁的兄弟族親可沒死心,妄想拿小皇帝當人質,朝綱不先整肅整肅,光讓這些傢伙扯後腿,國不泰人不安,該是一舉除舊布新一番了…
  再來就是其他皇子,他們並非真心誠意讓最年幼的弟弟坐上龍座,先前不過礙于七皇子的威權,陪笑地任由七皇子將二十六皇子推上帝位,時間一長,野心又逐日成長,各方皆不再沉潛,暗地裏他聽見的陰謀可是遠遠超乎想像,二十六皇子年歲尚稚,無法與兄弟們抗衡,而就他觀察,除七王爺之外,其餘皇子並不合適成為皇者,最快最省時的方法還是將野心勃勃的皇子們一網打盡—
  「穆無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在穆無疾專心思索著一件件政事時,皇甫小蒜終於發覺坐在廊階上閉眼沉吟的他,立刻湊上小臉蛋。
  「你吵完了?」穆無疾很高興總算被人注意到了。
  皇甫小蒜努嘴,「我才沒有和他吵哩,誰有那種閑功夫呀?跟他多說一句我都嫌嘴酸—」
  「小蒜,怎能這麼跟你爹說話?」穆無疾不贊同地皺眉,「快向你爹道歉。」
  「我又沒—」她還想頂嘴狡辯。
  「小蒜。」他只是再喚了她的名字一遍,她便只能像個犯錯孩童垂頭喪氣。
  「光憑你方才那句話,我無條件將小蒜頭嫁你。」那人緩緩摘下帷帽,露出真實面貌。帷帽下是一張成熟而俊俏的容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頭異于常人的銀亮發絲。那並不是因為老邁年高而使黑發褪成的色澤,因為白發不可能有那樣美麗的光澤,淺亮亮地披掛肩胛,襯出光暈般的朦矓。
  這就是皇甫小蒜親爹的真面目?
  說實話,他很吃驚。
  皇甫小蒜與他沒有太多相似之處,從外貌到氣質,找不出血緣羈絆,若要勉強來看,皇甫小蒜橫眉豎目的倔強瞋怒樣倒有一絲絲他的味道。
  「你好像來很久了?」未來丈人不像皇甫小蒜一吵起架就無視周遭動靜,他從剛才就瞄見穆無疾默默出現在現場。
  「你來很久了?!」皇甫小蒜驚呼。那、那不代表他可能聽見她與她爹所爭執的內容?!雖然大多數句子都是無意義的吠言,但也是有一兩句攸關他的病情,尤其是開膛劫腹那一句!
  穆無疾笑了笑,「還好,不算很久。在你們正好提到我的病不難治,只要剖開我的胸膛,將那處缺洞給補起來時—我才到的。」
  「那不等於全都聽光光了?!」她跺腳。
  「既然知道方法,你怎麼不試看看呢?小蒜。」穆無疾問她。
  「你也偷聽到原因了不是嗎?」
  「不用擔心太多,你就嘗試看看吧。」身為病患還鼓勵大夫對他切切剖剖。
  「拿你的生命來嘗試?」皇甫小蒜用力撇開小臉。「我承認,我很孬,膽小如蒜,我不敢!」
  「如果成功的話,說不定我真的能和你白頭到老。」
  「如果失敗的話,你連一刻鐘都熬不過!」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意見分歧。
  「我認識的皇甫小蒜可不是如此毫無自信…那個指著我鼻子,像個山大王命令我要對她唯命是從的皇甫小蒜不是遺站在我面前嗎?」
  「今天要是生病的人是我老爹,我就有自信把他剖開來再縫回去而面不改色啦!」皇甫小蒜遺在撂狠話,眼淚老早就背叛她地流了滿臉。
  「小蒜頭,你講這種話不怕被雷給劈成焦蒜嗎?」真是女大不中留,狼心狗肺和他如出一轍,不愧是他的女兒,血液裏有他們皇甫家的劣根性。
  穆無疾給他一記很歉然的眼神,仿佛在替自個兒末過門的娘子致歉。
  他聳肩,反正他向來習慣女兒的不孝。再說,他自己也不是多優秀的爹親,半點也不在意皇甫小蒜的口不擇言—況且他方才也說過和皇甫小蒜類似的冷血句子,父女倆半斤八兩啦。
  「早點把我治好,我就不用提心吊膽在賭日子,每一天睡下都得擔心明早能不能醒來。」等待死亡的日子並不好受,每日對他而言都如同是最後一日,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是否像十九歲那年,前一刻還在與人談著軍情,下一瞬間便吸呼停窒…
  穆無疾的眼神雖很能安撫她,但是她還是搖頭。
  「我不敢…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的手會發抖…」就像現在,她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即使掄握成拳,它還是在顫抖。「對了!我爹,我爹可以!他比我要厲害多了,他—」
  唰扇聲打斷皇甫小蒜的聲音。
  「我不要。自己的病人自己救,當初可是你拍胸脯朝我吠豪話的,現在你想拉下臉來求我嗎?求我也沒用哦。」晃扇招來清風。愛妻不在身邊,可以盡情的蛇蠍心腸、可以放肆的冷漠無情、可以毋需顧忌的耍狠耍陰,好痛快!
  「誰、誰要求你了?哼!」本來還想央求老爹替穆無疾動刀的,被老爹一激,她又賭氣了。
  「對呀,怎麼可以求我呢,一求我的話,你就得改名叫皇甫大蒜。」哈哈哈哈,這是當初的賭約。她贏,改成她中意的皇甫芸香,他贏,就更狠地叫她皇甫大蒜—
  而向他求饒也算是輸哦。
  「不用你插手!你走啦!」她飆淚吠親爹。
  「不用你說,我也打算走。回去時順便買幾塊芝麻大餅孝敬孝敬愛妻。」他重新將帷帽戴妥。「穆無疾,要娶我女兒,就等你被開膛剖肚後還沒死成再說。無論如何我這個當爹的,沒辦法將女兒嫁給一個死人,你明白吧。」
  「晚輩明白。」
  「小蒜頭,我跟你娘最近就住在對街客棧裏,你娘想看十日後進城表演的戲班子雜耍,沒事也別忘了來請請安。」
  「我挑你不在的時候去!」就算請安也只向娘親請,哼。
  穆無疾按按她的肩,不讓她再以下犯上。「伯父何不在府裏住下?」
  「住外頭自在多了。」他揮揮手,要穆無疾別送了,徑自遁著原路慢條斯理逛出去。
  「你爹看起來相當與眾不同。」
  「怪得與眾不同!」她哼聲。
  「笨小蒜,你爹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你跟他硬碰硬杠上是占不到便宜的。」
  「你又知道了?」
  「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你撒撒嬌他一定慘輸。」
  「我才不信!你沒聽見他說話的口氣嗎?有哪個爹會對女兒這麼壞的?他根本就沒心沒肝!」從小被老爹欺陵到大,斑斑心酸血淚史,沒說他都不知道,還替臭老爹說話,嗚。
  「你下回試試照我的話去做,我不會害你的。」
  她狐疑盯著他,忍不住懷疑,眼神就像在說:老爹是我的,我都和他相處二十多年了,會比你這個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時辰的人還不瞭解他嗎?
  他掄起袖,替她擦眼淚,她才記起自己還在哭哩,抽抽鼻,想忍住眼淚,卻又滴滴答答掉下來。「穆無疾…」
  「嗯?」
  「我真的沒辦法用那種方式幫你治病,我做不到…」
  「你有替別人動過刀嗎?」
  「有呀。雖然不多,但是真的有。我幫人把爛掉的腸子切掉,也幫人將不小心吞下肚的鐵塊拿出來。」
  「那不就得了。」
  「不一樣呀!躺在那裏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那得吃下大量的麻沸散,一刀下去,血會噴開,你不知道切的洞要多大嗎?我還得把你的胸膛左邊撥開右邊撥開露出你的心臟—」
  「如果你不描述得那麼詳細,我會很感激你。」這種話說出來像在恫喝病患。
  「麻沸散用個不好,你可能就醒不過來了!失血過多你也可能會死掉—我做不到!我會害怕…」害怕他會變成她親手害死的一樣!
  他捏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發顫。「好好,沒關系,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像現在這樣也不差嘛。」
  「嗯。若是用藥的話,我有自信能壓制你的病情!」
  「我知道,我也對你有信心。」
  穆無疾笑著揉揉她的發,她偎靠過來,挨在他胸前—
  所以沒有發覺穆無疾的笑容裏是無比深沉的算計。

★        ★★ ☆☆ ★★★

  「少爺?!」
  「噓。」
  穆無疾長指輕抵在自己唇前,要小婢咬住驚呼,不准驚動正在一旁磨藥的皇甫小蒜,不過仍是嫌晚了些,皇甫小蒜抬頭轉身看過來,看見穆無疾正在吹涼湯藥。
  「怎麼了?」
  「沒有,藥有些燙。」穆無疾堆滿笑,攪動整碗的湯藥。
  「吹一吹就涼了,快喝。」她又低頭做她的工作。
  而她轉身回去的同一時間,穆無疾將湯藥倒進手邊的洗墨盆裏。小婢瞪大雙眼,不明白少爺將救命湯藥倒盡是何用意。
  過了一會,穆無疾將碗遞回小婢手上的托盤裏,起身來到皇甫小蒜身後,故意道:「藥好苦,有梅片嗎?」
  「有。喏。」她掏了兩三片給他。
  他讓她喂完,挨在她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簍子裏的草藥,她也有問必答。
  小婢望著空碗,一臉無措。
  這是怎麼回事?不喝藥…好嗎?
  她有幾回都想向皇甫大夫告密,可是都在開口之前被少爺以眼神制止…
  其實穆無疾不只一回將藥倒掉,只要皇甫小蒜稍稍挪開視線,他就有辦法處理掉藥汁,連皇甫小蒜搓制的藥丸子也是同樣下場,前一刻才送到他嘴裏,下一刻他也會暗暗吐掉它。除了偶爾幾回皇甫小蒜盯得緊,他才會一滴不剩喝光,擺明人前裝乖人後使壞。
  今天早晨,小婢又端出空碗,裏頭的藥湯想當然仍是被倒掉了,她雖然不太明瞭,但也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會有多嚴重,可是少爺曾告誡過她,不許她多言,乖乖閉嘴在一旁看就夠了…她到底是該聽少爺的話將一切當作沒看到,還是該找機會跟夫人或是皇甫大夫稟報這件事?
  少爺怎會拿生命開玩笑呢?最想活下去的人就是他呀,他卻在做著可能會讓他喪命的事情—
  小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苦皺起臉卻只能嘆口氣,將空碗送進廚房去清洗幹淨。
  雖然小婢沒將穆無疾的行徑向皇甫小蒜全盤托出,但皇甫小蒜天天照三餐與他相處,一有空就按按他的腕脈,聽聽他的吐納,觀察他的臉色,不可能沒察覺怪異的地方—
  「奇怪,我的藥怎麼會沒效呢?」皇甫小蒜挪開按扣在他腕間的手指。穆無疾的病情非但沒改善,反而更糟,之前還犯了幾次胸痹,一回比一回還嚴重,這樣下去可不得了。「你到床上去躺著,我替你診查看看。」
  穆無疾順從聽話,皇甫小蒜將長發撥到另一端,湊著耳朵去聽他的心跳。
  「你真的都有喝藥嗎?」她才剛問完,又自己推翻這個問題,「我幾乎都有看見你喝藥,藥丸子還是我親手塞進你嘴裏的,不可能,問題不可能是出在這裏,那是我的藥方子不對嗎?」
  她從他身上爬起,困惑寫滿了花般的臉蛋,她嘴裏念念有詞,像想到什麼,小跑步衝到書櫃前,搬下好幾本厚重的醫書,立刻坐到書桌前開始翻翻查查。
  穆無疾凝視她良久,強壓下心裏那股欺騙她的歉疚,尤其她如此擔憂著他—
  從小他就在生生死死間徘徊,時間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要珍貴,他沒有太多功夫去迂回過日子,所以他養成了事事都採用迅速方法解決的個性,他不想浪費精神在處理同一件事上,在不長的生命裏,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現在,他也選擇了最快的方式讓她動手處置他的病情,即使他心裏明白,得知真相的她會多生他的氣。
  他命令自己別因為一時的歉疚而退縮,他相信皇甫小蒜的本領,也願意將生命交付在她手上,他的決定決計不會讓自己後悔。
  這步棋,絕處逢生。
  穆無疾取來絳紗朝服替自己著衣,她瞟見他正在梳發東冠,本來就微蹙的雙眉擠成一團死結。「你還要去皇城?」
  「嗯,答應小皇上今天要說故事給他聽。」從故事中學習道理對孩子來說是最容易吸收的了。
  「可是你的身體…」
  「不礙事。」
  臉色這麼差還說不礙事?幾乎整張臉都白蒼蒼看不到血色了!
  「今天不去不行嗎?你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昏倒。」她放下書,走近他,想拿走他掛在手臂上的外褂。
  他輕拍她柔荑安撫的同時也制止她,「放心吧,我會早點回來。」
  皇甫小蒜雖然很不贊同,不過穆無疾已經擺出非去不可的姿態,她掏出一瓶藥罐子塞進他手裏,仍是憂心忡忡交代,「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就吃一顆,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吃,頭暈也好,呼吸困難也好,胸痛也好,一定要吃。」
  「好,我知道。」等一下出府就將這瓶小藥丸倒幹淨。
  雖然得到他的保證,皇甫小蒜依舊無法安心。她也不懂今天的自己怎麼如此杞人憂天,一股不祥在心頭揮之不去,她的心緒就像下午驟變的天空,開始烏雲滿布,陰霾籠罩。
  眼見穆無疾跨出腳步,邁離屋子,身影穿過長廊,在她面前逐漸走遠,她突然撩起裙擺追了出去。
  「穆無疾,等我等我,我要和你一塊去—」
  皇甫小蒜還是不放心,決定黏在他身邊,隨時隨地能看顧他。
  就在她快追上他時,發覺穆無疾的情況不對—他在聽見她喊他時,沒有回頭笑著等待她,更沒有將手伸向她,等待她牽住他…
  高瘦碩長的身影在她面前瞬間坍方傾倒。
  指節上那一圈翠綠色的玉,隨著身子重擊在地面時,發出苟延殘喘的碎裂聲,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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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2:0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冷靜!現在一定要冷靜!
  皇甫小蒜雙拳緊緊交握,左手努力制止右手的顫抖,她全身上下都在發顫,連呼吸聲也顯得急促,她困難地吞咽津液,光只是站著,額上卻冒出大大小小顆的冷汗,仿佛她剛剛才繞著穆府跑完好幾十圈似的。
  她的周遭很嘈雜,有穆夫人的抽泣暈厥,有小婢們的驚呼奔走,也有奴僕們的手忙腳亂,她佇著不動,張開嘴讓肺葉吸滿更多更多的空氣。
  「把穆無疾抬進房裏去!冬桃,去燒熱水來,還有將這些刀子剪子細針全拿去煮一逼!春李,找幹淨的白巾來,越多越好!夏柳,將府裏所有的成年人都集合到廊前來!秋桂,把只會哭哭啼啼的穆夫人帶走!」皇甫小蒜嗓音哆嗦,所以她試圖用吼叫的方式來掩飾它,若不這樣做,她恐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夫,找府裏的成年人做什麼?」夏柳怯怯一問。
  「別問這麼多,去找就是了!你!你!還有你!跟我來!」皇甫小蒜邊吼著回答夏柳,邊指著右手邊三個壯丁跟著她搬動穆無疾。
  「是—」
  沒有人知道皇甫小蒜想做什麼,大夥只能聽一句做一句,大疋大疋的白布送進穆無疾房裏,數名小婢拿剪子將布裁成適當大小,冬桃奔進奔出,沸騰的熱水裏正煮著好幾柄薄刀,府裏無論男男女女的成年人都在皇甫小蒜指示下劃指滴血,有些人滴完血後被留了下來,其餘的則趕回去各忙其事。
  「大夫,我喂完您交代的麻沸散了。」春李稟告她的工作進度。皇甫大夫剛交給她一碗麻沸散,命令她讓少爺喝下。
  「都有咽下嗎?」
  「嗯,我一小匙一小匙喂的,全喝光了。」
  「好。」皇甫小蒜深呼吸,一頭長發全數盤綰在頭巾裏,再將雙手浸泡在溫熱的淨水裏反復搓洗。
  「大夫,您是打算…」
  「替他動刀,剖開他的胸膛,將那顆作怪的心給補起來!」
  問話的春李倒抽涼息,屋子裏聽見此番話的人都傻愣住,瞠著眼看皇甫小蒜。皇甫小蒜沒空去理睬眾人對她的注目,拿幹淨的布巾將手拭幹,來到那十幾名滴完血後留下來的人前頭,一個一個仔細用雙眼目測,又剔除兩人,迅速簡潔問了兩三個問題後,再請其中兩人離開,算算剩下十二個。
  「等會兒我可需要你們的幫忙,我怕他失血過多,你們可以借些血給他嗎?」皇甫小蒜正色問著十二個男男女女。
  「借血?」眾人聽都沒聽過這種詞彙。
  「不會太多,我會盡快完成工作的。」
  「既然是為了少爺,我阿一義不容辭啦!」當中有人率先拍胸坎。
  「我阿二也是!」
  「算我阿三一份啦!」
  「我阿四也行!」
  很快的,眾人都點頭答應,這讓皇甫小蒜露出小小的欣慰笑靨。
  好,准備就緒,其餘的,全看她了。
  挑了柄薄刀,她抖得幾乎要握不住刀柄。
  這個決定是倉卒了些,她沒有心理准備,但現在已經不是用藥就能立刻解決的問題。藥湯的效果是溫和穩定可也緩慢,適合日積月累慢慢調養底子,若此時此刻還只想灌藥了事,她不敢保證會有什麼下場。她開的藥方讓他一連喝上數日,一點成效也沒有,她不能再用藥了,穆無疾最需要的也不是這種不能根治的湯湯水水!
  用力再吸氣,閉眼重重吐出,再深深吸入一口氣的同時,她睜開眼,眸光變成專注堅韌而毫無遲疑—
  走近床鋪,穆無疾因麻沸散的藥效而沉睡,胸口的起伏是那麼微弱,她撫摸著他沁著冷汗的慘白臉龐,喃喃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安撫的話之後,握牢薄刀,開始下刀。
  這一個夜裏,穆府靜得沒聽見任何一個人開口交談,只有來來回回送熱水送白巾的雜遝腳步聲。
  而穆無疾房裏的那幾盞油燭燃了近乎徹夜。
  遠方天際隱隱傳來沉沉悶雷聲,不一會兒,傾盆大雨落下,成為全穆府裏最嘈雜的聲音,卻在此時,冬桃的驚呼聲劃破深夜,整座府邸霎時沸騰起來。
  「少、少爺—少爺沒息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房門被猛力推開,皇甫小蒜一身是血地衝進滂沱大雨裏。
  她面容驚恐,慌亂奔跑,一腳一腳踩向泥濘水窪,任憑豆大的雨水打濕她,她身子不停顫抖,不只是因為雨水濕冷,而是徹頭徹腳的寒意—
  入夜的街巷無光無火、無聲無息,只有這道嬌小身影傾盡力在跑,最後停步在對街客棧門前,砰砰咚咚地敲打著門—
  「爹!爹!快開門—爹!」
  雜亂無章的捶門聲及嚷嚷吵醒了店小二,他睡眼惺忪地前來開門,一見到狼狽血污的皇甫小蒜馬上為之驚醒,以為是哪家姑娘遇到歹事,上門來求救。
  「小姑娘—你是遇到匪人揮刀搶劫嗎?!」
  「我爹在哪間房?」她慌張地問,沒等店小二回答,自己衝進店裏,扯喉嚷著,「爹!爹—」
  「姑娘,你半夜上客棧來尋爹,有沒有毛病呀?要找爹回家去找!」掌櫃也跟著被吵醒,幾名淺眠的住房客人同樣開門看是誰在深夜裏大呼小叫。
  「喂喂小姑娘,你別亂闖客倌的房呀!」店小二來不及阻止,皇甫小蒜已經奔上樓,一間一間敲打起門來。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吵什麼呀?!」開門是張陌生的臉,她一愣,繼續轉往下間房。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你誰呀你?!」這回換成裸著上身的魯漢子。
  砰砰砰!砰砰砰砰!
  整間客棧的人都被吵得無法再睡,當然也包括了暫住在這裏等著要看戲班子表演的皇甫夫婦。
  「小蒜?」
  聽到熟悉而溫暖的娘親輕喚,皇甫小蒜轟然回頭,瞧見娘親披著外褂就站在不遠處的門前覷她。
  「小蒜,真的是你?」她娘抽息驚呼,「你怎麼渾身上下都是血—」
  「爹呢?爹呢?!」皇甫小蒜打斷娘親的問話,捉著娘親反問。
  「別在大鬧客棧之後還喊我爹,丟臉都丟死了。」順手爬梳一頭銀發,被吵醒時總是沒有好性子的老爹站在愛妻身後嘲弄埋怨。
  皇甫小蒜一見到他,雙腿一軟,應聲跪了下來。
  「爹!求你快去救穆無疾!求求你了!你要將我改叫什麼都好,我全都聽你的!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只求你去救他!」她絕望的低咆,邊說邊對著親爹一下一下猛磕頭。
  她認輸了!她失敗了!她沒有本領沒有醫術,她是一個破大夫,她沒有用,她是廢物—
  她就要害穆無疾死在她手裏了!
  她錯了!她根本不應該替他動刀,這樣說不定穆無疾還可以多活好久好久,她沒有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醫術不佳不是可恥的事,最可恥的是醫術不佳還想強出頭!
  她就快要失去他了!
  皇甫小蒜磕頭的力道像在懲罰自己,發上的雨水混著眼淚在木質地板濺開深色的水痕,眼淚落地原該是無聲無息,此時卻伴隨著螓首叩地而發出重重的聲響。
  皇甫夫婦都因她突來的舉動而怔忡得無法立刻響應,過了良久,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心疼女兒的娘親。
  「小蒜!別磕了!快別磕了!」她急呼呼跟著蹲下,想阻止皇甫小蒜再茶毒自己的額頭。光聽那幾聲重響,她的心都揪疼起來了!
  但皇甫小蒜恍若未聞,只是不斷對著親爹磕頭請求,不斷哭求著—救他!快去救救他!
  她的頭又痛又暈,分不清楚是撞出來的疼還是眼見穆無疾沒了呼吸的痛,他就那樣躺在床榻上,探不到氣息,他就那樣…在她面前…
  「爹…求你…求你了…」又是好幾記沉重激烈的叩首。
  「你還在發什麼愣?!」愛妻氣急敗壞地拉扯他的衣袖,「小蒜都這樣求你了!你快答應她呀!」雖然她不知道穆無疾是誰,竟讓自己的心肝女兒哭著跪地求爹,但現在若不趕快答應小蒜,恐怕小蒜會這樣一直磕頭下去!
  呃,他也不是真的如此冷血啦,只是一時被向來不怎麼特別寶貝的女兒給嚇怔了。他太習慣女兒對他沒大沒小吠兩句,突如其來被她一跪,連自己該做什麼都忘光光,還有點暈眩…現在讓愛妻一提醒,如夢初醒,他只能嘆口氣。  
  「我又沒說不幫她。」他無辜地對愛妻撒嬌,裝出一副好爹爹的嘴臉。女人當了娘之後,在面對孩子和夫君這兩方之間,絕對是比較疼孩子的—嘖,早知如此,當年一個也甭生,省得來瓜分屬於他的所有疼愛。
  「小蒜,爹說要幫你了,乖乖乖,別哭別哭了—」
  皇甫小蒜昏沉沉地讓娘親扶起,她吁吁喘著氣,臉上淨是狼狽的淚痕,雙唇毫無血色。
  「走吧。」他接手拎過頭暈目眩的皇甫小蒜,將她扛抱在臂膀間。
  當爹的人,是得要有一副強壯的肩膀來替孩子收拾殘局的,要生就要認命,誰叫她還喊他一聲爹呢?
  上穆府去看看情況糟到什麼不可收拾的程度吧。
  他苦命慣了,不差這一回啦。

★★★ ☆☆ ★★★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銀發隨著不斷晃動腦袋而左右輕甩,他以目光搜尋那具躺平在床上的身軀,然後繼續嘖嘖嘖…
  「爹,你快救他呀!!」皇甫小蒜無法忍受老爹只是站在床畔,居高臨下地打量榻上臉色蒼白的穆無疾,卻沒有立刻動手救人,她口氣好急。
  「還需要我救嗎?根本是白走一趟了呀。」
  他才說完,屋子裏此起彼落響起啜泣聲,甫被救醒的穆夫人聞言又昏了過去,一干子奴僕小婢都痛哭主子的死訊,但不包括他的女兒皇甫小蒜。
  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不像剛剛求他時哭得驚天動地。
  她最後一絲希望消滅了,連爹都沒辦法救穆無疾,沒辦法了…
  是她害死他的,一直到剛才,他都還是活生生的,雖然氣息微弱,但仍是溫熱的,是她任性替他下刀,她是最後殺害他的兇手,是她…
  她握緊拳,指尖深深陷入膚肉裏,痛覺麻痹、知覺麻痹,連額上磕頭撞出來的血口也都不再泛疼,她失神盯著穆無疾,聽見崩壞的聲音。
  如果,要找個人來困縛住我,讓我不得不為那個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斷氣之前還得要思量如何安置,無法將她輕易拋下,那麼—我貪婪希望那個人是你。
  我喜歡你的名字,小蒜,聽起來好可愛。
  到那時你我一塊去賞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來,如何?
  她好像聽見穆無疾還在她耳邊說著那些話,好聽的嗓還那麼清晰,現在卻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雙唇緊抿,雙目緊斂,他明明還在說著話的呀!
  生平頭一遭這麼恨起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的魯莽衝動,恨自己沒辦法救他,她好恨自己!
  「這傷口縫得真漂亮。」神乎其技呀、神乎其技,連他這個從小叫到大,從大叫到老的神醫都不敢保證自己有本事縫得這麼美。再讓他驚嘆一下,嘖嘖嘖嘖…
  「縫得好有個屁用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皇甫小蒜無比自責,掄起拳不斷捶打自己的腦袋。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你這顆小蒜頭打自己是打個啥勁?你雖然是我生的,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現在在激動什麼?」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要替他動刀的話—如果沒有我動刀,他…」皇甫小蒜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害死他?明明就救活了,還在胡說八道什麼?」他拉住皇甫小蒜的手,將它抵到穆無疾鼻下,她想掙脫,不敢再去試探那裏一片冰涼,她方才就探過了,就是因為探不到溫息,才會奔去客棧求爹來救人—
  她爹不容她掙開,拈住她的食指硬是捉過來。
  「你給我認真點探!」
  她還在垂死抗拒,彎著指不肯靠近穆無疾的鼻,驀然,一股溫息淡淡拂過指節,非常非常的渺小、非常非常的平穩,溫暖著她的膚,她瞠大眸,終於緩下掙紮—
  「怎、怎麼可能…我先前明明就沒探到鼻息…」
  「光看你這股孬蒜樣,不難想像你先前探鼻息是怎麼探的。」八成自頭到尾都沒信心能治好穆無疾,所以才會沒膽仔細觀察穆無疾微弱的氣息就像頭小牛四處狂奔求救,將自己撞得滿頭滿臉的傷,結果病人安然無恙,老早就被她給縫合得妥妥當當,只有她這傢伙還自以為醫死了人。
  他再按住女兒的腦袋瓜子,一點也不溫柔地將她塞向穆無疾的胸坎貼平,「聽,聲音應該很清楚吧?還有心雜音嗎?」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清晰而幹淨,有力而平穩。
  「我聽見了…是心跳聲…還在跳…」她訥訥低語,不敢相信自己耳邊還能有機會聽到規律的鼓動,那是血脈奔流的聲音,更是生命延續的聲音。「他沒死!他沒死!」她從木然到逐漸咧嘴傻笑,情緒的轉變如遇冷熱。
  「何止沒死,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穆無疾沒死成他一點也不驚訝,他真正驚訝的是…女兒的本領超乎他的料想,傷口的縫合和下刀的技巧絕不輸給他,讓他有點…欣慰。
  當神醫的人最是淒涼,空有一身好本領救人,一旦當自己也需要讓別人來救時,卻找不到媲美自己醫術的傢伙,只能眼睜睜含恨而終…天底下哪個神醫不是落得這種淒涼下場?他現在後繼有人,以後就不用擔心沒人救他了,嘿。
  皇甫小蒜立刻從穆無疾身上爬起,取來櫃上一罐藥膏,小心翼翼均勻塗抹在他縫合的傷口上,才又心滿意足地輕貼回他的胸口去聽他的心跳聲兼傻笑。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聽著聽著,繃緊的精神一放鬆,她帶著兩行眼淚睡死在穆無疾懷裏。
  「搞得我沒得睡,結果自己倒好,還打呼哩。」半夜被挖起來收拾殘局,結果白跑一趟,雖然不用操勞他救人是很樂啦,但等會還得回客棧面對掌櫃店小二及眾位深更被吵醒的客倌白眼,為自己女兒惹出來的事鞠躬道歉,光用想的就頭疼…看來得一個人發一顆男人吃了會強精女人吃了會養顏的天王大補丹來當賠罪賄賂了,損失慘重。
  話雖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脫下絲履,打橫將她抱起,在穆無疾身邊挪個空位,把她塞進去—她睡歸睡,還會下意識尋找穆無疾的體溫偎過去。
  唉,女兒留不住了。
  轉身欲走時看見一屋子的人還掛著眼淚,似乎不明白劇情急轉直下,少爺一會兒死一會兒生到底現在是死是活—
  「皇甫大夫救活了你們家的少爺,別忘了對她恭敬點。」
  甩甩銀亮刺眼的長發,閃人。
  眾人突然爆出歡呼聲,開始有人喊起萬歲—
  床上的穆無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終於慢慢停歇,惹人心煩的雨聲回歸寧靜,朝陽從烏雲間緩緩露臉,發出了微笑。

★★★ ☆☆ ★★★

  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鍋的補血湯藥孝敬十二名借血給穆無府的奴僕們,感謝他們的慷慨。若沒有他們的挽袖相助,恐怕一切也無法順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湯送到穆夫人房裏,為她驚壓,順便向她大略說明穆無疾目前的病況,讓穆夫人安心。
  再來還熬了藥粥,當作是給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謝—只是喝完藥粥的眾人都被那股惡心苦味給嚇得只差沒吐出腸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時笑得那麼誠懇,他們真要誤以為她是想惡整人。
  獨獨對穆無疾沒這麼好。
  她替他診脈,一診就是好久,不時閉起眼在默數脈動的次數,但通常都不開口和他說話,若是他吃力喚她的名字,她也當做沒聽見,徹底無視他。
  她定時拿蘸水的布巾濡濕他雙唇,也喂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說半個字。
  他看見她額上的傷口,問她是怎麼弄傷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後抿緊唇,低頭繼續替他抹藥。
  他終於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數日之後,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時湊到他耳邊嘀嘀嘟嘟偷偷告訴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藥,將情況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動刀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會因此事與他生氣,所以穆無疾有心理准備,並不覺得難以解決,他知道如何安撫皇甫小蒜的怒氣。但當冬桃繼續說著皇甫小蒜額上的傷是怎麼來時,他真的很自責。
  想像她是如何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為了他猛力磕頭,更是如何為了他哭著哀求,這些都像針一樣紮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會為了他而這麼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認為皇甫小蒜有足夠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氣,卻忘了將她對於失去他的恐懼一併計算下去。他從頭到尾都不認為自己會死,因為他太過信任她,不曾有過懷疑,她曾說過那些恐怖的治療手法,若是由她操刀,他一點也不會害怕。他以為她和他一樣無懼,忘卻她只是個小姑娘,也許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剖腹開膛,也許比尋常女子更習慣見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為他對於她是特別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開玩笑,他卻心機深沉地算計了這樣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憤怒,就直言罵我吧,悶在心裏不痛快。」
  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時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道。他受不了她對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氣憋了滿肚子,他這一句話像是觸動機關,讓她終於開口,不跟他客氣地轟責,「你是個陰險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認。
  「你誆我!」
  「我是。」他坦誠。
  「你只會用這副皮相說好聽話,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我是。」再罵狠一點吧,能消氣最重要。
  「…」不罵了,罵了更火。她將這股火氣發泄到擦拭他身體的力道上,
  不過遇到傷口的周遭仍是窩囊地放輕手勁。
  「小蒜,就只有這三句嗎?」
  「當然不只,但我怕我罵到後來會抬腳踹你!」
  「如果打我能讓你心情愉快,你就揮拳出腳吧。」
  「把你打殘,累的還是我。」打完人還得費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飽橕著。
  「說得也是。」他笑,但牽動傷處,痛得皺眉,她馬上低頭去檢視他的傷口。他扯唇搖頭,「不礙事。小蒜,謝謝你。」
  她氣得直噴氣,「你欠我的是道歉!」
  對,是道歉而非感謝。
  「小蒜,抱歉,讓你擔心了。」凝望她的額心,那一方傷處讓他心疼。
  「擔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心是真的會疼,那才不是什麼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疼,而是會因為一個人而那麼痛…那只是擔心而已嗎?」她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從來都不懂的情緒,卻因為他而漸漸體會。是他教會了她去碰觸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讓她知道,原來落淚並不單純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將她攬進懷裏,貼吻著她的額心,吻著傷口也吻著她,只能反復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讓人修好它。」聽得出來她很介意,否則不會特別提起。
  「碎掉了要怎麼修…」
  「我一塊一塊將它黏回去。」
  她安靜了片刻,慢慢眯起眼,眼淚在眼眶裏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時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時,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聽,這是我的呼吸,聽見了嗎?」他在她耳邊拂氣,在她膚上吐納著溫暖。
  「我那時想著,如果你死了,我這輩子絕不原諒自己,絕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聽不到你這樣叫我…嗚…」
  眼淚一墜下就沒完沒了,她讓他見識到何謂一發不可收拾,她用他從沒見過的狼狽模樣號啕大哭,眼淚鼻涕全都一塊來,毫不掩飾哇哇哭聲,就那樣用力而且專注的哭著,將累積的恐懼及終於放心的情緒全數傾盡。
  他只是抱著她,讓她盡情哭泣,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慶幸的是,以後她不用再為了他的病情而憂心落淚﹒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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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
  風塵仆仆的伏鋼才從戰場回來,便直奔穆府,只因他一入城即聽見穆無疾病歿的消息。他急呼呼趕來,沒想到那個謠傳老早就斷了氣的穆無疾正好端端坐在房裏讓皇甫小蒜盯著喝藥,看起來雖然仍不改蒼白瘦削,可是氣色明顯改善許多許多。
  「哦?」是駕鶴西歸。罷了,懶得糾正伏鋼,反正他的語意他明白就好。
  「聽說有天夜裏,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
  「全城都在傳嗎?」他這些日子幾乎不被允許下床,只負責養好身子,府外的事情池一概不知。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伏鋼嗟了聲。
  「伏鋼,你想…朝廷裏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穆無疾突然問道,眉目間似乎精明起來。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打發。」皇甫小蒜回答伏鋼的問題。她端著一碗食物正在一口一口品嘗,不時困惑地挑挑細眉。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傢伙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不屑地撇撇嘴。對那群傢伙而言,穆無疾是擋在路中央的大石,不打碎他就無法更進一步。若除掉穆無疾,小皇帝就沒啥好懼怕的,只是個哇哇大哭找奶喝的小娃兒。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仿佛在說著別人家的事,一點也不在意他們討論的正是他的死活。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伏鋼每回見穆無疾露出這號表情,就知道穆小子又有詭計了。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又有多少人捺不住性子立刻造反,他更好奇。與其慢慢一個一個猜、慢慢一個一個測,不如一次引蛇出洞,費一次功夫一網打盡。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傢伙…」伏鋼明白了。
  「我是呀。」穆無疾一笑,直言。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佈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掛名上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裏?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著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
  「所以伏鋼,這件事就得麻煩你了。」穆無疾手掌蓋在伏鋼的左肩上,這一拍,是沉重的擔子。
  「咦?麻煩我什麼事?」伏鋼看看肩上的那只手,又看看穆無疾。
  「進皇城將小皇帝給偷出來。」在小皇帝被豺狼虎豹分食殆盡之前。
  伏鋼瞠大虎眸,「你要我去偷—」
  「對,偷人。」
  伏鋼覺得頭開始疼起來了,「然後呢?」
  「然後讓那群傢伙先自相殘殺,我們只要處理最後留下的那個就省事多了。」
  「這樣不是就非亂不可了嗎?皇城裏一亂,百姓就—」伏鋼濃眉死蹙,他就是為了不想再見到百姓受苦才來當官的,現在穆無疾卻想引發朝亂,還要他當幫凶?!
  「伏鋼,我保證,只亂這一回,在你與我的有生之年裏,我不會再讓你看到第二次亂政的機會。我知道你渴望太平盛世,你嘴裏的那個小奶娃定能給你,這次的賭注很值得。」穆無疾語重心長。
  「就像身體裏的毒瘤一樣,你不將它割掉,它就是在那裏作怪,時時威脅你的生命,常常讓你痛起就想死。此時只要大刀闊斧將它除掉,痛上這麼一次,換來一輩子健康,你覺得劃不划算?」皇甫小蒜替穆無疾補充說得更容易懂些。
  「…」伏鋼陷入長久沉思。他只是武人,不懂太多權謀,他只知道穆無疾這個代國宰相下達什麼命令,他就去執行,而穆無疾從沒有一回讓他失望過。穆無疾明白他的心願,也清楚他的動機,他認為有穆無疾在,國運便能順遂,他從來沒懷疑過穆無疾的話,因為穆無疾看得比他更寬更遠。
  這個男人…有著一雙像能看透未來的眼!
  「真的能做到只亂這一回?」伏鋼沉問。
  「不行的話,你就用你那四柄大刀將我剁成齏粉。」穆無疾笑著承諾。見伏鋼一時半刻無法篤定心意,也不逼他。「你可以再考慮幾個時辰,不用急著現在回答我。不過我話說在前,無論你成不成為共犯,我都打算這樣做,皇城裏野心大的人太多,若是反反復覆,一遍又一逼應付不同人卻相同的奪權舉止,你認為百姓的日子會過得更好嗎?」
  「不用考慮了,我做。」伏鋼打斷他的話,壯士斷腕的堅決。
  只痛一次,換來長遠的國泰民安,就連算帳本領不好的他也知道,這是一門多划算的交易,不做的是傻子!
  他賭了!
  穆無疾露出微笑,伏鋼的同意一直在他計算內,所以他並不吃驚。
  「還有一件事也得由你來做。明日上朝,若有人向你問起我的病情,你只管先沈默,再皺起眉,回答『很好呀,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明白不?」他也會讓穆府下人偷偷摸摸—假的偷偷摸摸—去采買一些白燭和紙錢這些讓人更加誤會的用品,順便訓練訓練下人們提及「穆無疾」二字就紅起眼眶蓄淚。
  「這聽就知道是謊話!誰不知道你病成那副德行,哪還能騎馬?!」
  「就是要他們聽出來是謊話。來,伏鋼,演練一次吧!!伏將軍,聽說你昨天上穆宰相那兒去探病,穆宰相的情況如何?」穆無疾隨興扮演起一名朝官,探問有關病情的事。
  呀?演練一次?呃,好吧。
  伏鋼按著穆無疾方才教的,先沈默片刻,再蹙緊一對濃眉,「很好呀,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噗—」破功失笑。「不是…我光想到你這傢伙有本領騎馬就覺得很好笑—」穆無疾會騎馬?狗都會打鼓了。
  「伏鋼,你要騙過他們,請認真一點。」
  「好—不笑。」重新再來一次。
  伏鋼重整肅顏,沈默、鎖眉,「很好呀,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
  「伏鋼,你的唇角動了。」他要伏鋼說這番話時,必須讓外人看來像欲蓋彌彰。
  「哪有?!」伏鋼否認,他覺得自己做得真好!
  「有。」
  「我也看到了,你真的動了。」皇甫小蒜站在穆無疾那邊。
  二對一,伏鋼敗。
  「再來一次。」
  「…很好呀,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
  「再來。」還是不行,神情太生硬。
  「…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
  「再來。」
  「…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
  「表情該再冷凝一點。」
  「什麼叫冷凝,聽不懂啦!」說什麼狗屁繞舌話!
  「凶一點啦!」皇甫小蒜變成穆無疾的釋義人員。
  「娘的!我還瞧見他在穆府花園裏騎馬奔馳,順便從馬背上跳下來,空中翻滾三圈再安全落地啦!」伏鋼蟻一般的耐心立刻被消磨殆盡,中氣十足吼起來。
  「好,就這樣。」穆無疾給了他掌聲,非常滿意。伏鋼說起謊來就該是這種德行,帶些別扭及說謊時快露餡般的粗聲粗氣,他要的就是這樣。「伏鋼,別忘了今晚回去多練幾遍,練熟些。」
  伏鋼暗蠕了幾句粗話,但也只能認命一路默背這句明兒個得派上用場的詞兒回將軍府去。
  「他行嗎?」皇甫小蒜對伏鋼的表現倒不如穆無疾那樣滿意,覺得破綻百出。
  「他如果太行才會讓那群傢伙生疑。伏鋼現在這種像說謊又不像,卻又聽不出虛實的態度最好。」他本來就不奢望伏鋼做到多好,太完美反而顯得做假。
  「要是他壞事怎麼辦?」
  「伏鋼很值得信任的。別瞧他一介武夫,他恐怕是全朝廷裏唯一真心關心社稷大事的人。」為了國泰民安這四字,伏鋼說什麼也會卯足全力辦好他交代的事。
  「當官真辛苦,老得你陰我我陰你。」她有感而發。
  「當大夫也不輕松呀。」他要對抗的是朝上腐瘤,她要對抗的則是攸關生死的病魔,兩者都是棘手之事。
  見她從方才就在吃東西,表情不是陶醉於食物美味的模樣,他不禁好奇,「小蒜,你在吃什麼?」
  「果子凍。很好玩的東西哦,冰冰涼涼的。」她獻寶地捧到他面前,小舀一口遞到他唇邊喂他,但只有一小口—不是她小氣不分他吃,而是他還不能吃太冰冷的食物。「亮澄澄的透明果子凍,雖然吃不出味道,但是嚼在嘴裏好舒服,滑溜溜的。」
  「這是橙子汁和瓊脂做的甜品,再加些小碎冰及糖水,味道酸酸甜甜,放進一兩顆酸梅,滋味更好。」
  她有聽沒有懂。什麼酸呀甜的,對她來說陌生得緊。
  她又舀了一口喂自己,滿口腔裏就是沁涼的感覺,除此之外,嘗不到啥滋味。
  「冬桃說,如果我喜歡吃果子凍的話,下回她要再做給我吃。還有茶凍、杏仁凍、桂花凍、甜酒凍…可是這幾樣甜品吃在我嘴裏大概都是這樣涼滑滑的感覺而已吧。」皇甫小蒜的口氣難免有些低落。這麼剔透好看的食物,要是能知道它是怎生的味道就好…真可惜。
  「我也喜歡果子凍的味道,你就吩咐她多做一些來吃,要多加一些酸梅,我不愛吃太甜的。冰得透涼,讓我們泛舟賞荷時帶在船上吃,你一口我一口…」話未說盡,他的唇貼著她的,輕緩吮去她唇間的糖水。
  她愣了愣,但沒浪費太多時間發呆,反客為主地叼住他的唇舌。他很溫暖,無論是軟潤的唇辦或絲綢般的嘴兒,都像在誘她更深更深地探索他。她將果子凍放一邊,空出雙手攀上他的肩膀,躡足墊高身子,將他當成美食在品嘗味道。
  這個吻,有香香甜甜的果子凍味道。
  她是個喪失味覺的人,分辨不出酸甜苦辣鹹,可是她知道他有多甜美,那並不是依靠舌頭而得知的答案,而是吻著他的時候,她的雙頰會沸騰,臉耳頸子都紅得發燙,她灌下幾杯酒時也常常如此,人稱酒為「天之美祿」,味醇意濃,他應該就是那樣的滋味吧。
  他突然從她嘴間退開,她追逐上來,他沉沉笑了,她則是不滿地低狺,仿佛失去嘴上一塊肉的小獸在鬧脾氣,嗚咽著獸類的粗話在叫他快快滾回來她嘴裏。
  「我的滋味如何?」他像在吊她胃口,以身長欺她短小,微微挺直身拉開距離,故意不理睬她一跳一跳的窘困樣。
  「你…你明知故問!」滋味這兩個字她嘗不著啦!
  「我可不希望我的滋味在你嘴裏和嚼肉塊是同等的。」他飛快啾她一記又退離,快得讓她來不及反啾他。
  她挫敗地跺腳,「不一樣的!」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
  「你現在是甜的。」她都坦白說了,還不快快低下頭來給她親?!
  「現在?難道我是治好你味覺的良藥,突然讓你嘗到甜味?」
  她不給面子地搖頭。真遺憾,他沒這麼神奇的功效。
  「抑或你隨口說種滋味來唬弄我?」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這麼說你,可我就是覺得你很甜,像酒一樣。」
  「酒算是甜的嗎?它有些辣舌哦。」
  「呀?酒是辣的呀…」好樣的,她不知道什麼是辣耶,她只知道酒一下肚,胃都暖了,就像她抱著他時,也會覺得好暖和。
  他終於又俯首,將唇送到她面前,她不放過好機會,叼住他,扭頭吸吮著,這次絕不放他偷跑!
  「小蒜,你知道你在我嘴裏是什麼滋味嗎?」他的聲音全被吮在她嘴裏,變成一種比低沉更低沉的沙啞,也像是吐納的氣音或呵氣。
  「唔支傲。」不知道。
  「甜的。因為瞧著你時,我的心,甜滋滋的。」
  呀,原來如此,他說出了她心裏好像隱約明白又解釋不清楚的原因。
  那股甜意,是從心裏泛上來的,不是她用舌頭嘗到的滋味,而是她的心感受到了,這就是甜甜的滋味呀…
  她打出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味道。
  甜的。

☆☆☆ ☆☆☆ ☆☆☆ ☆☆☆

  穆無疾的死訊從皇城裏散佈開來,當天夜裏,小皇帝下落不明,宛若人間蒸發,皇城裏皇子們與外戚露出野心,為私欲為己利,互相殘殺。
  能扼阻亂象的七王爺不在皇城裏,自從嚇跑妄想垂簾的甯太后後,他離開皇城已有一段不短時日,無人知曉他的去處,只知他是為了某一個人而甘心停留在某一個地方,其餘全是謎團。
  十七皇子則是一臉興味想瞧瞧這亂局誰能來收拾,很明顯的,他不會也不准備插手管事,他不在乎社稷變成什麼下場,他只在意他能從中得到多少看戲樂趣。
  前一日,三皇子李傲鳳坐上帝位,不到午時,甯太后親弟弟甯威便帶兵殺進宮裏,將李傲鳳的首級斬下,寧威的狂妄笑聲還在宮裏回蕩,下一瞬間,他又慘遭亂箭射死…
  「真亂。」
  穆無疾聽罷這些時日的腥風血雨,淡笑地說出心得。
  「你就只有這兩字感想?!」伏鋼急得直想跳腳,巴不得捉著四柄大刀殺進宮裏,將亂源一個一個親手拈除,還皇城一個安寧!
  「稍安勿躁,大魚還沒上鉤呢。」穆無疾意有所指。他在觀望,有人亦然,他按兵不動,有人比他更沉得住氣,現在就是比誰先露出馬腳。「不過…伏鋼,你抱小孩的姿勢真粗魯。」
  「這種軟綿綿的生物我哪知道怎麼抱?!」伏鋼一吼,吵醒了被他捧在掌心的小皇帝,小皇帝瞠開圓圓大眼,眨了眨,轉頭掃向穆無疾和伏鋼,露出一排乳牙在笑,一點也不害怕此時被伏鋼抱得要掉不掉的危險,還愛玩地揮舞手腳。
  「小傢伙笑起來還滿可愛的。」穆無疾接手抱過咯咯直笑的小皇帝。「日後邊關再有戰事,直接推他去禦駕親征,包管敵軍捨不得動他半根寒毛。」直接退兵,呵。
  「咦?!你是說笑還是認真的?」伏鋼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
  「當然是認真的。」
  「抱個小奶娃上戰場?!」說出去還有顏面見人嗎;:
  「我反問你,若有朝一日你在戰場與敵人短兵相接,發現敵人推上前線的將領是三歲小奶娃,你下不下得了手除掉他?」
  「呃…」小孩子手無縛雞之力,兩根指頭就能擰死他,但是殺稚童為武人所不恥,說出來非但不是豐功偉業,還保證會讓人取笑以大欺小到死…
  「說不定敵人也抱持著和你同樣想法。」
  屁啦!伏鋼壓根不信。將小奶娃推上戰場只有死路一條,正好被敵人當成小草一樣砍砍砍,砍成草屑再曬乾拿去喂馬!
  「不過…伏鋼,我只讓你去偷小皇帝一個人,你怎麼還額外多偷了一個?有這麼順手嗎?」穆無疾邊逗小孩邊笑覷伏鋼一臉「咦?!這、這件事為什麼你也知道?!」的吃驚嘴臉。
  伏鋼好半晌無法替自己找到說詞,濃眉蹙緊得像紮上四、五個死結,他正試圖想個好理由來搪塞穆無疾,可是微微抽搐的嘴角卻擠不出半個字。
  「無妨,你不需要對我解釋你偷走十八公主的用意,我只是隨口問問。」穆無疾仿佛惡意調侃完又不給人辯解的惡徒,揮揮手,繼續陪小皇帝玩。
  「呃…」不行不行,一定要替自己想到一個好理由,不然這件事會被穆無疾時時拿出來取笑—伏鋼索性窩在安靜的角落露出難得的認真沉思,非得找出他連同十八公主一塊偷出皇城的好藉口!
  「我一直以為你很排斥皇親國戚…你向來都認為他們全是一群靠著民脂民膏作威作福的敗類,不是嗎?」恐怕在伏鋼心裏,他穆無疾也屬於敗類中的一個,畢竟他是右相之子,一出世就註定了衣食無缺的榮華富貴。
  「他們是呀!」伏鋼咬牙。直至現在,他仍是這麼認為。尤其是這些年,他見過更多醜惡而貪婪的嘴臉,皇親國戚在他眼中只不過是運氣好一些才投胎到好人家的聿運鬼,卻憑著這一點盡情享福、盡情壓榨,想來都令人作嘔!
  「十八公主也是民脂民膏養出來的美人兒。」穆無疾提醒他。
  「我當然知道!我…」
  我什麼?他有什麼話能辯駁嗎?沒有,他無話可說—
  「你最好真的知道。十八公主可是將來要送出去和親的人,請你別隨隨便便玷污她,畢竟你想要的『國泰民安』還得靠她來勉強維持個幾年。」
  「穆無疾,你當真決定把她—」
  「皇親國戚在某些時候還是非常好用的。尤其是拿來送人,既體面又合宜也不失禮。」
  「也只有你這種傢伙有臉說出這種話!」不知怎地,伏鋼動了怒氣,從角落跳回來,一掌重重擊向桌面,蠻力將桌面拍出裂痕,這聲重響讓正咬著穆無疾衣袖的小皇帝嚇了一跳,但他沒像一般孩童哇哇大哭,只是仰頭看向伏鋼,一臉打量。
  「這小傢伙好膽識。」穆無疾真的忍不住誇贊他,給他一個獎勵的眼神才繼續與伏鋼交談。「你氣什麼?你不也時常這麼說?犧牲一兩個皇親國戚來換百姓的安居樂業,何樂而不為。」他可只是將伏鋼說過的話稍稍修潤重申。
  「我—」
  又我?我我我的我個不停,到底在婆娘什麼呀?怎麼一遇到她,他就反常到底…
  「等皇城的亂事告一段落之後,別忘了將十八公主送回去。」
  伏鋼收緊扣在劍柄上的手掌,他聽得出來穆無疾是在命令而非詢問,他也應該要立刻點頭—當然要點頭,一國公主和親,兩國成為友好姻親,得到一個盟友等於少掉一個敵人,他們這群將士也樂得輕松,不用拿生命去硬拚,百姓也不用日夜害怕戰火波及,就只不過是送出一個公主罷了!
  「我知道。」
  聲音這麼有氣無力的?
  「小皇帝就擱在我這兒吧,我府裏人口風緊,他與我這個假死人正好一塊藏匿。」反正兩個人都見不得光。
  「隨你便,我也不懂帶小孩。」伏鋼一臉對任何事都不再有興致的模樣。
  或許伏鋼不懂他此時的表情代表了什麼,但穆無疾懂。
  如喪考妣。

  ☆☆☆ ☆☆☆ ☆☆

  一整個上午都忙著替穆府裏六十歲以上老仆針灸舒壓的皇甫小蒜一踏進房裏,就看見穆無疾與小皇帝一大一小在床榻上睡得亂七八糟—她找不到其他詞兒形容兩人的睡姿,穆無疾似乎是讀書讀到一半去會見周公,所以書還握在手上沒放,身子卻傾倒了大半,小皇帝俯趴在他胸口,已經幾乎快滑到肚子邊,側偏著圓圓粉臉,微噘的嘟唇掛著一條銀涎,弄濕了穆無疾的衣裳,泛開好大一片的口水。
  這就是俗稱的龍涎嗎?看起來…不太珍貴。
  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娃兒,就像一對父子般,這幅景象,很美,美得讓她呆呆看了好半晌,莫名其妙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愛哭鬼愛哭鬼,只是看人在睡覺有什麼好哭的?哭那個臭小鬼巴在穆無疾胸口,搶走她的專屬位置,害她沒地方可以躺嗎?
  她也好想拿腦袋壓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蹭蹭他、摟摟他,嗚…
  他好像…很喜歡小孩子,是塊當爹的好料子,和她的臭老爹完全不同,他若是擁有自己的孩子,一定會疼呀寵的無法無天,將孩子都當成了寶,要是半夜孩子哇哇大哭,他也會很心甘情願起來哄搖拐騙,直到孩子香沉睡下—不像有些臭男人只會拿枕頭捂住雙耳,再吼著叫娘子將吵死人的臭小孩抱到外面去搖。
  他應該有想像過自己當爹時的情景吧?有一個傳承他的血脈,可能五官會有與他神似之處的小小穆無疾,有他一半聰明,有他一半體貼,叫爹的時候聲音好可愛,跌跌撞撞學步時也好可愛…
  可是,她給不起一個孩子。
  皇甫小蒜沒聽見自己低聲嘆氣,她行至床邊,將小皇帝從他身上抱起,挪到內側的軟枕上,自己再跪坐於地,用臉頰貼壓在他胸口—避開了他正癒合的傷口及那一片「龍涎」。
  「…小蒜?」穆無疾醒了,惺忪看著埋首於他懷中的她。
  「你喜歡小孩嗎?」
  「喜歡呀。怎麼突然這麼問?是小皇帝吵到你了?」
  她搖頭。
  「小蒜?」
  「噓,我在想事情,先別跟我說話…」
  「在想什麼可以跟我商量,說不定我能提供一些意見。」穆無疾放下書,撫摸她的長發。
  「不用了,我很快就會想通的。」
  她所謂的「很快」,足足費去十五日功夫。
  這十五日裏,她常看著他發呆,他教小皇帝識字,與小皇帝說話,甚至是小皇帝哭鬧時他耐著性子去哄人,都讓她看得出神。
  終於,皇甫小蒜想通了,摸摸肚子,唇角掀起笑,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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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1 22:10: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皇城內,亂象已達巔峰,穆無疾嘴裏所說的大魚總算吞餌上鉤。
  大夥你爭我奪,覬覦龍座,演變到後來自相殘殺,最後由前任左承之子鏟除異己,身披龍袍登上大位。而在他坐上龍座的同時,伏鋼一柄大刀斬下他,眾宮仍在傻眼之際,傳言中早死去多時的穆無疾牽著小皇帝一階一階步向龍座,他將小皇帝抱起,安置於其中,再屈膝跪下,一聲吾皇萬歲萬萬歲,百官立即跟進,小皇帝手舞足蹈,笑得兀自天真。
  「原來你早就看出前任左承的兒子暗地裏使壞?」伏鋼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號人物。他還以為是皇子與外戚的問題,沒料到前左承相之子才是幕後扇風點火的人。他利用皇子們的心理,鼓吹他們除去自己的二十六皇弟—也就是當今小皇帝,等的就是當大家都殺累了,他再輕松得利。
  先皇時期擁有左承右相,分別為先皇策謀治國,然而左承介入皇子奪權之事太深,一心想擁立三皇子為太子,爾後七皇子竄位廢帝,便連帶將左承一職廢去,將他打回小官一名,右相則獨攬宰相之職,盡力輔佐新皇,不到數月,宰相驟逝,七皇子便拔擢其子穆無疾續任。
  左承被廢了官職,他的兒子卻承襲了他的野心,只是他比他爹懂得沉潛的道理,躲在暗處不見光,要釣出他,確實讓穆無疾傷了些腦筋。
  「他有一雙充滿野心的眼。」
  「接下來是不是真如你說的,能天下太平了?」伏鋼看著不遠處皇城的慘況,工人們正忙著重新修築,好幾處的宮所被燒得一干二淨,重建恐怕得費上一段日子。
  穆無疾笑了笑,「用你的雙眼等著看吧。」
  看這個無人能及的黃金盛朝來臨。
  兩人行至城門,都沒打算坐轎乘馬,穆無疾揮手要家仆們先回去,問了伏鋼,一塊吃酒去?」
  「你能喝酒嗎?」那副破身體,看起來沒長多少肉。
  「你吃酒,我吃茶,一人一壺。」
  「掃興。」伏鋼呿他。
  「難得除掉一些烏煙瘴氣,不好好慶祝一下怎對得起這些日子的勞心勞力?和皇城那群傢伙鬥,也是很傷身的。」
  「反正你有個小大夫跟在身邊,勞什子的病呀痛的都甭擔心。」
  「別在她面前叫她小大夫,她討厭你加個『小』字。」想起皇甫小蒜聽到伏鋼這樣喊她時的不滿俏顏,他就覺得可愛。
  「她本來就小小一株,還怕人講呀?」
  「就是因為小小一株,才會更介意。」穆無疾拍拍伏鋼的肩,「你這個武夫,多瞭解一下女人的心吧,否則我保證十八公主不會喜歡你。」
  「幹嘛扯上她?!」伏鋼借著吼聲來掩飾尷尬。
  「用她來舉例你才聽得懂呀。」
  「嘖!」
  「如何?真打算乖乖將她送回去,讓她去和親?」
  「…當然。」伏鋼冷硬著音回答。
  穆無疾低聲一嘆,「伏鋼,喜歡上一個皇親國戚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你又何必這麼嘴硬?」之前他故意拿話激伏鋼,也只是想讓伏鋼正視自己的心,別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眼下看來…
  伏鋼這顆硬石頭,還是不開竅。
  伏鋼沈默不語,到了酒館,也只是猛灌酒,穆無疾亦不想多言,畢竟有些事,只有當事者才能厘清,旁觀者無權置喙。
  「你呢?快辦喜事了吧?」酒過三巡,伏鋼才稍稍有心情管別人家的閑事,用著一種又護又羨的眼神在看穆無疾而不自知。
  「我是很急,但她不急。不過我仍希望早些將她娶過門。」
  「娶她不是好像在娶一個小孩子嗎?你的癖好真怪…」
  「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矮歸矮,不代表她長不大。
  「你成親那天一定會被人取笑。」大男人娶小娃娃,哈。
  「我不在乎有沒有人會笑,只要我與她彼此相屬就夠了。我一點也不在意別人指指點點,也不會想向任何人解釋她為什麼矮人一等,她只需要我一個人來心疼,其他人怎麼想怎麼看,都干涉不了我。」穆無疾口品著茶,臉上笑意滿盈,說著這番話時是笑得如此堅定。
  最好是誰都不懂她的好,只讓他一個人看見,他就毋需擔心有人來與他相爭。
  「你說的這些繞口話我都聽不懂。」伏鋼只覺得聽在耳朵裏,有點刺耳,好像在嘲弄他這些日子的蠢行一樣,刺耳到心有些發酸。
  「也難怪你不僅。你若懂了,就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你跟我講話時可不可以別繞圈圈,有什麼就直說,暗喻來暗喻去的誰懂個屁呀!」
  穆無疾本想回損伏鋼幾句,卻瞧見酒館外頭一名賣雜貨的小販正停下腳步讓幾名姑娘家挑些首飾水粉,他招來店小二,「小二哥,等會圍在雜貨小販周遭的姑娘都挑完貨後,麻煩你請他進來一趟,我也想挑些東西。」
  「好,沒問題。」
  不一會兒,雜貨小販肩扛著箱匣子進來,穆無疾一眼先挑中樣式小巧精緻的珠花,又陸續挑了銀耳墜、七彩絲帶、鑲有假玉的薔薇花簪,貝珠小釵及檀木梳。因為是街邊雜販的商口凹,自然不是太高貴的珍品寶玉,但穆無疾還頗樂在其中。
  「伏鋼,你也挑幾件吧。」穆無疾拿著一隻珠串手鏈,想像它戴在皇甫小蒜手腕上叮叮作響有多可愛,便毫不遲疑又要了它。
  「我?我又用不到。」叫他一個大男人去挑姑娘家的玩意兒?哼,他寧可去挑馬蹬!
  「送個什麼給十八公主又何妨?」他低聲道,不讓旁人聽見他提及的尊貴名諱。
  「你怎麼會以為她喜歡這種廉價東西?」伏鋼也低聲,但咬著牙,句子變成憤懣冷嘲,「她一生穿金戴銀,要什麼珠寶就有什麼珠寶,身上隨隨便便一顆珍珠也足夠買下這裏所有的東西,何況你手裏拿的銀簪我敢斷言它只是一支鏽鐵,她不可能看得上眼—」
  「伏鋼,你就將這支鏽鐵送她吧。重點在於心意,而非價值。如果她收到這支鏽鐵而無動於衷,不代表她嫌棄它,而是嫌棄你。」穆無疾不太信任伏鋼的審美觀,乾脆直接替他挑妥,朝他掌心一塞,再轉向小販,「小哥,我們就買這些,謝謝你。」
  「謝謝客倌光顧,一共是十一兩,算您十兩就好。」
  穆無疾正要付帳,伏鋼突然將那支假銀簪遞回去給小販,然後又拿了另外一支同樣也是他口中鏽鐵的簪子,但樣式更素雅,尷尬清清喉—
  「這支比較適合她。」黝黑的臉龐難得透出一絲窘紅。
  穆無疾不覺莞爾,付了銀兩,伏鋼也馬上掏錢給他—既然是自己要送的,當然要自個兒出錢才有誠意。
  只是,她會喜歡嗎?
  收到這種便宜簪子,她會開心嗎?
  她會笑著收下它嗎?還是不屑一顧…
  伏鋼盯著簪子,臉上寫滿的就是這幾句遲疑。
  誰說為愛情忐忑是女人的權利,茫然不安、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心意不被接受,生怕自己不被愛…男人也會有這些情緒的。
  穆無疾這次好心了些,不開口調侃耳根子已泛紅的伏鋼。說不定弄個不好,伏鋼會惱羞成怒失手將手裏那支簪子折斷。
  況且,他又有什麼資格取笑伏鋼?他自己不也如此,心裏想的念的都是她,簪子耳墜絲帶小釵,這些小首飾她是否喜歡,收到時是否開心,是否也會踮高腳尖在他頰上啾幾個唇印…
  精明的人,例如他:率直的人,例如伏鋼,在感情面前,都占不了太多便宜。

☆☆☆☆☆☆☆☆

  「小蒜?」
  穆無疾踏進房,卻撲了個空,思索幾個她最常待的地方,他旋身,准備再去煎藥房將她這個小藥癡給逮回來,順便奉上他今日買來的首飾,讓她先露幾個甜甜笑靨給他瞧瞧﹒這些日子看多了猙獰醜陋的奪權嘴臉,得趕快讓皇甫小蒜可愛的臉蛋緩和緩和視覺才不傷眼。
  他跨出房門時正巧與小婢碰個正著,小婢見是他立即福身稟報,「少爺,夫人請您到大廳去一趟。」
  「好。」原本要去煎藥房,只得改成先去見娘親。「對了,你有沒有瞧見皇甫大夫?」
  「用完午膳後,還有看到她陪著夫人在園子裏散心談天。」
  穆無疾頷首表示明白了,小婢再緩緩一福便退下。
  婆媳感情融洽,真不錯。他樂見如此。
  穆無疾噙著笑來到大廳,穆夫人尚未察覺到他,她靜靜低頭坐在椅上,手裏緊絞著什麼東西他沒辦法瞧清楚。
  「娘?」
  穆夫人重重一震,幾乎彈跳起來。「呀!無疾…你來啦。」她按著胸口,緩下方才被他這麼突然一嚇的怦咚心跳﹒
  穆無疾環視大廳,「怎麼不見小蒜?聽小婢說她之前還跟你在閑話家常。」又跑到哪兒去玩了?她在穆府裏倒是很自得其樂,府裏上下不分身分高低,哪里有病痛她就往哪里跑—不是因為有副慈悲好心腸,只是單純享受治人的樂趣。
  他問完,屋子裏還是一片沈默。娘親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讓他察覺不對勁,收回尋找皇甫小蒜的目光,落在娘親惶惶不安的臉上。
  「娘?」
  「無疾…娘今天都聽皇甫大夫說了,她、她說…她不可能解去她身上的毒,所以她不會懷孕生子…」穆夫人悄悄抬眸偷看兒子的反應。
  穆無疾只是淡淡聽著,黑眸卻在看見娘親手裏絞握的物品時驀然瞠大—
  「娘,這只玉鐲子為什麼在你手上?你不是交給小蒜了嗎?」那只傳給媳婦兒的傳家玉鐲。
  「是皇甫大夫親手交給我的,她說…」穆夫人頓了頓,欲言又止,卻也知道話總是得明說的,乾脆全盤說了,「她說她不跟你成親,不當穆家的媳婦兒,她想通了…她不想浪費你天生就是個好爹爹的資質,她還說…你現在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那個困縛住你,讓你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她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所以她—」
  穆無疾心一凜,無法聽完便要往屋外衝,他要去找她—
  「無疾!別去找她了!」穆夫人箭步跑來拉住他,眼神哀求,嘴唇邊有著釋懷的苦笑,「這、這不是正好嗎?難得她識大體,知道傳宗接代對我們穆家的重要…她是笑著跟我說那些話的,不是我們逼她走,她是心甘情願的!與其你現在娶了她,最後又因為子嗣的問題休妻或納房,不如現在就讓她走,反正你的病已經治好了,不用再擔心突然發病,你可以挑喜歡的姑娘,也可以納小妾,快快生幾個孩子讓穆家熱鬧熱鬧…」穆夫人一鼓作氣說完。
  「娘,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你方才說的那些,不覺得非常耳熟嗎?」
  穆夫人一怔,被兒子一點醒,她才驚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
  這些話,是婆婆曾對她的夫婿說的話。因為她身子向來單薄,不易受孕,嫁進穆家七年都無法順利生下一男半女,婆婆不但強勢要替她夫婿納進幾名小妾,甚至差點以死逼她夫婿將她休離再另娶他人。
  她仍記得那些年她總是以淚洗面,卻有苦難言。一個女人無法生育已是多麼打擊的事,還得眼睜睜看夫婿迎娶新妾…那種痛苦,沒嘗過的人絕對不懂。她明明就知道那有多難受,今時今日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婆婆,說出了當初深深被刺傷的話語—
  「我…」
  「她怎麼可能笑著說那些話?」穆無疾沉沉道。
  是呀,怎麼可能…她怎麼會不懂?當年的她不也是笑著同意夫婿納妾?臉上笑著,心裏卻在哭呀!
  「可是她…是她主動來找我,跟我說她做下的決定…我沒有想逼她走,她如果真要瞞我,就不用跟我說那些話,我什麼也不清楚,還不都隨便你們年輕人胡來…」
  「我懂她心裏在想什麼,娘,你別自責。」穆無疾安撫娘親,他知道問題不出在他娘親身上,而是皇甫小蒜。
  那丫頭,腦子裏又在轉什麼九彎十八拐?前幾日老對他說她在想事情,要他去忙正事別吵她,這就是她想出來的結論;:
  因為她認為他合適當爹,所以她不想礙著他邁向好爹爹之路,所以主動退讓,自己滾一邊去,不想成為絆腳石?!
  因為她妙手回春醫好了他,她認為他不用再強橕著病軀為某個人而求生,所以她屁股拍拍就走人?!
  真是…讓人滿肚子火,火到現在若是她出現在他面前,他也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將她按在腿上,狠狠賞她幾個臀巴掌再說!
  笨小蒜!
  拜託做什麼蠢事之前先和他商量商量好不?!
  「無疾,那現在要如何是好?你想怎麼做…」
  「我想打她的屁股。」非常非常的想。
  「呃…娘是問你實際一些的作法。」人都不見蹤影了,還怎麼打得到呀?
  「把她找回來。」這是廢話,不然難道還放任她玩玩就走人嗎?她想當狼心狗肺的負心漢,他可不想成為呆守寒窯的悲情人。
  「但是穆家的子嗣…」穆夫人囁嚅著,她最最憂心的還是這件事。
  「娘,她只是不願意生孩子,而不是不能生孩子。不能生和不想生是有很大的落差及解決方法的,關於這點,你大可放心。」了不起將她綁在床上,做做做到讓她有孕為止!
  「但她說小孩子生下來極可能會和她一樣—」
  「和她一樣有什麼不好?你見過比她更厲害的女大夫嗎?她慧黠又可愛,像她有什麼不好?她從來不拿自己的缺陷博得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她比尋常人更努力—一個嘗不出味道的大夫,她必須比旁人更有毅力及決心才能得到更多醫識。你知道她有多勇敢嗎?是她剖開我的胸口,替我將心補起來,否則你以為我有辦法站在這裏和你相商任何事情嗎?是她讓你我都不用再擔心病情惡化,是她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繼續代替爹輔佐新帝,是她讓我還能見到下一個日出,我能多活幾年全是她給我的,她既堅強又心軟,一邊流著眼淚仍能一邊救人…娘,我真的不懂,像她到底有什麼不好?」
  他不懂皇甫小蒜排斥一個極可能與她相似的孩子是為什麼。在他眼中,皇甫小蒜並不異于常人,相反的,她的一切都讓他折服,她的勇氣、她的自信,以及她的淚水,無一不牽動著他。
  她或許沒有高姚的身長,但她有著她自己都沒發覺的堅毅肩膀橕起一片藍天。她不是只會依賴著男人生活的弱女子,她總是能與他並駕齊驅,甚至於還有餘力扶橕他一把,當他倦累之時,她還可以張開臂彎抱住他,讓他安然地閉眼休憩,全心信賴著。
  他真的不懂,為什麼她沒有察覺自己的好?
  「…事實上,娘也挺喜歡她的,那孩子很體貼人。」穆夫人緩緩回想著皇甫小蒜在穆府裏的這段日子,「她替你動完刀的隔天早晨,便熬了碗安神湯給我,還詳詳細細跟我說清楚你的情況,叫我別操心。光是看見她笑著在說話,我就覺得安心了,根本不用喝什麼湯藥來安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有安撫人的本領…」
  她真的不討厭皇甫小蒜,只是根深柢固地想要一個子嗣來傳宗接代。她從來就不反對兒子迎娶皇甫小蒜,若不是皇甫小蒜自己開口說要走,摘下了傳家玉手鐲還給她,她不可能不要這個媳婦兒。
  「只是那碗安神湯好難喝…」這是唯一讓她嫌棄的地方。
  「我向你保證,安神湯絕對比我喝的那幾帖藥可口多了。」
  母子兩人相視一笑,想起皇甫小蒜的手藝不予置評。
  「娘還記得她冒雨去求她爹來救你…」
  「我也記得。除了爹娘外,我找不到還有誰能這麼愛我。我也是真心喜愛她,若不是她,我誰也不娶。」
  他的生命,或許早在九歲那年就該停止,但他沒有,他知道後頭還有他應該做而未做完的事情在等待著他,那是他爹娘為他求來的壽,所以他不能死。
  十九歲那年,他也或許真該壽終正寢,但他仍沒有,因為他還有責任,朝廷還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不能死。
  二十九歲這年,說不定又是一個大劫,她卻出現在他的生命裏替他化解劫數,不是苟延殘喘地拖延他的病,而是一勞永逸除掉它,她替他將本該終止的壽命又添了一筆,他想拿那些歲壽來陪伴她,她給他多長的壽命,他就渴望陪著她多久。
  「所以我是非得替你將媳婦兒找回來,才有抱孫的希望了?」這孩子,和他爹可真像。當年她含淚允了他爹納妾,他爹卻一回也沒踏進過新妾的房門,這也是為何穆府自始至終都只有他這麼一個孩子,而沒其他異母兄弟。
  穆無疾笑著點頭。
  「那、那還待在這裏閑聊什麼?快派人去找呀!」換穆夫人急了。
  「娘,不用,我有方法讓她自己乖乖回來。」突生的計策,讓他自信一笑。但…唉,又要算計她了。她都不知道,算計她是會讓他有罪惡感的。
  不過,這種時候不用跟她講情分,誰叫她先對他不仁,他只好也對她下義。至於不仁不義之後的小小爭吵,關起房門來再解決。
  皇甫小蒜,認命吧。

★★★  ★★★

負心漢皇甫小蒜,將穆無疾玩玩後拋棄,幹淨俐落甩了他,過程完全沒有拖泥帶水。
  按道理來說,甩人的是她、無情的是她、狼心狗肺的還是她,為什麼她卻悶悶不樂呢?
  那天對穆夫人坦誠所有之後,她有種松了口氣的輕松感,至少不用欺騙人,更不用擔心哪天露了餡被人趕出穆府;可在鬆口氣的同時,又莫名感覺鼻頭好酸,因為她知道,坦誠之後,就再也沒有挽救的餘地。
  她笑笑地到馬房討了一匹馬,笑笑地和穆府眾人揮手道別,然後一路哭回家—真是做賊的喊捉賊,拋棄人的傢伙哭得震天價響,羞也不羞呀?!
  好吧,她承認她是自傲自受,不該對穆無疾放太多情感,這樣離別時才不會覺得難過傷心。如果光陰能倒轉,她會小心翼翼控制自己,單純治病就好,不讓穆無疾又偷偷跑進她的心裏。
  「小蒜餓不…呃,你要改名叫芸香嗎?」
  娘親正要叫她用膳,卻不知道要叫哪個名字,畢竟先前的賭約女兒算是贏了,有權利換掉她不中意的「皇甫小蒜」。
  「不,還是叫我小蒜就好。」皇甫小蒜意興闌珊地趴在床上翻醫書,見娘進來也只是抬頭瞟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瞧著同一頁的同一行的同一個字發呆。
  「真的可以嗎?」娘親不太確定地問。
  「小蒜很可愛呀,念起來很好聽。」
  「咦?!」這、這實在不像每回一提到名字就暴跳如雷,死也不肯報全名給人知道的皇甫小蒜耶…
  「我是最近才突然發現的啦,原來這兩個字也能念得那麼優雅,聲音低低的,貼在耳邊叫我的名字時,好好聽哦…」皇甫小蒜才笑著這麼說,突然就又沒了聲音。
  她想起的是穆無疾的聲音,因為只有他會故意將嘴貼在她耳邊輕輕喚她,像在呼吸一般,熱熱的,將她的名字和他的吐納混在一塊兒,害她總忍不住打起輕顫,卻忍不住更貼向他—
  唔,不該再想他!都說服了自己想通這麼多事,既然想通了,就不能再扭捏不能再躊躇…
  皇甫小蒜合上書,從床上躍起,拍拍臉,讓精神好些。
  「所以我不改名了,就繼續叫皇甫小蒜。」
  「好,娘知道了。小蒜,肚子餓了沒?吃飯  。」
  「餓了餓了餓了,餓得不得了!」沒有味覺,卻仍會感覺餓,唉,沒辦法抗拒的本能哪。
  「娘熬了些清粥,還有醬瓜小菜。」娘親習慣性牽起皇甫小蒜的手,老是忘了小蒜只是矮,而不是小娃娃了。
  「能吃飽就好。就算你割一把青草喂我,我一樣能吃的。反正嘴巴嚼起來的感覺差不到哪里去。哎喲—」才說完,腦袋瓜上就紮紮實實挨了一記爆栗,痛得她眼淚鼻涕一塊爆發。
  「你說這種渾話會讓你娘內疚,沒腦的笨蒜頭。」她爹甩甩方才敲她腦袋的兇器。打在兒身痛在爹手,還是少打小孩為妙。
  一看見娘親泫然欲泣,皇甫小蒜馬上忙著解釋,「娘,我不是在怪你啦!完—全—不是你的錯,最大的問題出在『那裏』—」手指堅決地指向打完她就跑去盛粥吃的傢伙,他才是所有問題的症結,更是萬惡的根源,活脫脫就是會走動的毒瘤!
  「不可以這樣指你爹,你爹也會內疚的。」娘親湊在皇甫小蒜耳邊低道,溫柔按下她的手指,顧及相公的面子,不能大聲嚷嚷。
  「內疚?你確定他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嗎?」她很懷疑哩,哼。
  娘親沒立刻回答她,只是替她盛了滿滿一碗粥,讓她與她爹面對面坐著吃。
  皇甫小蒜本來還想與娘親繼續方才的話題,她娘給了她一記淡笑,要她等會兒再說。
  直到她爹吃飽,拿起魚竿往湖邊釣魚—那哪有資格叫釣魚?根本就是拿毒藥當餌,哪條魚吞下哪條魚死—她娘才緩緩續道:「最內疚的人就屬你爹了。他原先也不敢讓我懷孕,就是擔心孩子會受他身上殘毒的影響。那時你出世,他可樂得呢。直到三歲左右發覺你味覺的問題時,雖然嘴上不說,但你爹最難受了,畢竟他認為是他害的。」
  「那為什麼又生弟?」
  「弟是我瞞著你爹偷偷懷上的。他本來想用藥打掉你弟的,我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才將孩子留下。」她替皇甫小蒜挾了好幾塊配菜到碗裏。
  「你又為什麼敢再懷第二個孩子?有了我這個前車之鋻,你不擔心他的情況嗎?」
  「說不擔心是騙人的,可是當娘的人總會試著相信下一個孩子一定不會這樣…」
  「結果還是一樣。你很後悔吧。」不是責怪,只是好奇。
  「後悔?不,一點也不,我很慶幸當年生下你和弟呢。還好我有堅持,否則哪來你和弟這麼棒的孩子。」娘親笑得很滿足。
  「全天下大概只有你覺得我們姊弟棒。」溺愛孩子的娘親都蒙蔽了眼,只看到孩子好的地方,她不意外。「我被人笑矮子,弟被人笑瞎子,我們的生活很辛苦呢。」她一副老成的口吻,搭上嬌小可愛的臉蛋兒,非常不搭軋。
  「沒能生個健康的身體給你們是爹娘不好,讓你們吃苦了…」
  「呃,也沒那麼糟糕啦。弟怎麼想我是不清楚啦,但是我覺得我還好,矮歸矮,但我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沒味覺歸沒味覺,但我還長了張嘴,能吃能喝…娘,會不會我和弟根本就不是因為爹身上殘毒的影響,而是某人壞事做比較多,時常見死不救,冷血無情這一類的因果報應…」
  這樣說是直接了一點,但她真的懷疑她和弟是爹爹諸多惡行的報應。
  娘親還真的低頭認真思考起這個可能性。
  說不定哦…
  「我就沒有你這種勇氣,我不敢去賭小孩的運氣。換成我是你,我才不會生孩子呢。」皇甫小蒜突然有感而發。她娘親試著相信下一個孩子會更好,她卻是連一丁點的挑戰心都不敢有。孩子生下來是一輩子的事,可不是賭輸就賠錢了事的容易。
  「這就是你逃回家裏來的主因吧。」娘親一針見血紮中她的痛處。
  「娘你怎麼知道…」
  「這些日子不問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很沮喪,怕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你爹和弟都很擔心你,要對娘說嗎?」
  皇甫小蒜本來想搖頭不說的,但是這些天她真的憋壞了,胸口沉沉悶悶的,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她以為自己這樣做對穆無疾才好,她一點都不想讓他覺得困擾,一點都不想讓他為了她而失去些什麼…
  「他很喜歡小孩,我看他抱著孩子的模樣,覺得…好溫暖。他一定會是一個好爹爹…」
  「就是讓你跪著求你爹去救的那位穆無疾?」先弄清楚女兒口中說的對像是誰。
  皇甫小蒜點頭。「可是那一瞬間我很茫然,我不想把他讓出去,最好他一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我真的有這麼自私的想法。但不行的呀…我一想到穆夫人,就知道這是不行的。我一直在思索應該要怎麼做才好,說不定現在的他嘴上說不介意,兩年後呢?三年、五年、十年之後呢?他會不會埋怨我,或是真納幾個小妾來生孩子?那我該怎麼辦?我才不想看他摟著其他女人,或是懷裏抱著不是我生出來的孩子在叫他爹,那會讓我…苦苦的,整個人都苦苦的…我也不是沒想過替他生幾個孩子,但我又好害怕自己一時衝動生下來的孩子以後會恨我,所以…」
  她低頭,看著指上的玉戒。這是她唯一帶走的東西,反正穆無疾手上那只已經碎掉了,再也沒辦法成雙成對,那就讓她卑鄙留下玉戒當個紀念也好。
  「所以你就溜回來了,以為這樣對他最好?」
  「不是嗎?我覺得這是很好的方法,我想了好幾天好幾夜呢。」離開他,讓他去找另一個合適他的女人,就算心裏不太舒暢,她也說服了自己。
  「小蒜,我有預感,你會為了這個決定付出很大的代價。」極有可能會被打到屁股開花或是幾天幾夜下不了床…她最近也迷上讀《幽魂淫艷樂無窮》、《侵犯將軍》、《壓上宰相》,裏頭沒用大腦思索的女角兒都是這些下場。
  「後果我有考慮過,我知道穆無疾一定會氣我不告而別,但是日子一久,他會明白我是替他著想,我幫他省下大麻煩,說不定他還會感激我。」她自欺欺人地扯唇一笑。
  娘親搖頭嘆道:「你這句話不就否定了他對你的感情嗎?他在你心裏就是這麼無法依靠的人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他為難…」
  「你現在正是做著會讓他為難的事呀,笨女兒。娘是不太清楚你口中的穆無疾是怎生的人,他不夠喜愛你嗎?還是他覺得你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不在乎陪伴在身邊的人是不是你?如果這幾個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對他始亂終棄是正確的。但若是他非常喜愛你,覺得你對他不是可有可無的人,很在乎陪伴在身邊的人是不是你,那麼你對他始亂終棄就等於狠狠捅了他一刀,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甭救他,讓他死去才慈悲—救活了他才又捨棄他,太狠了,小蒜。」
  皇甫小蒜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只想著怎麼做才算對他好,她替他考慮了傳宗接代的問題,也替他考慮了穆家獨子的責任,更替他考慮一個不想生孩子的妻子會給他及他娘親帶來的爭執,卻忘了替他考慮他的心情,忘了考慮若她離開,他是悲是喜的心情。
  當她嘴裏說著是為他好才做出的決定,到底真的是為他好還是為他不好,她也開始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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