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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包君滿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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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15: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大雪紛飛,京城遍地素染銀妝。

  鄰近玄武大道不遠,一處紅牆金瓦的華麗府宅內,一群人行色匆匆,冒著密密寒雪,穿越過偌大的庭院,快步往府邸角落的偏門走去。

  燈籠的火光照亮雪地,一行人經過亭台樓閣、雕樑畫棟,各色精緻小巧的繡鞋,在積雪上留下紊亂的鞋印。

  只是,才剛來到高牆旁,還沒能走到偏門,後頭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丫鬟神色緊張,氣喘吁吁的追上來。

  「夫人、夫人——」她上氣不接下氣,手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能說話。「不好了,老爺回來了!」

  聽見這個消息,被眾人簇擁的嬌貴人兒,嚇得輕喘一口氣,扯了扯娘親的衣袖。

  「娘,現在怎麼辦?」她低聲問道,伸出白嫩的小手,撥開綴著銀貂軟毛的帽兜。

  帽兜無聲滑落,露出一張絕美臉兒。

  少女約莫十八、九歲,樣貌清麗,膚色瑩潤如玉,眉兒彎彎、唇兒潤潤,大眼裡漾著盈盈秋水,嬌弱得格外讓人心憐。

  不同於女兒的慌亂,雍容華貴的敖鳳儀抿著唇,倒是還能保持冷靜,安撫的拍拍女兒。

  「別慌,咱們照計行事。」她當機立斷,急促下令。「小姐不走偏門了,你們幾個,快去把竹梯拿來。」接著,她左手抓著女兒,右手往牆頭一指。「滿意,不能再拖了,你現在就從這兒翻牆爬出去!」

  翻、翻牆?!

  包滿意順著娘親的手指,往積雪的牆頭看去,立時杏眼圓睜——

  呃,長這麼大,她第一次發現,自家的圍牆原來這麼高!

  聽了夫人的指示,丫鬟們急忙東翻西找,終於在庭院角落找出竹梯往高牆上架,好不容易才把梯子擺妥,七、八雙小手就扶著梯子,一動也不敢動,等著小姐快快爬上梯子。

  只是,大夥兒擠在梯子旁,心裡慌得緊,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她卻仍站在原處動也不動,小嘴半張,瞪著高牆直瞧。

  「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快爬上去啊!」敖鳳儀催促著。

  「啊,什麼?喔。」

  包滿意這才回過神來,迷濛的大眼眨了眨。「呃——不是小翠先爬嗎?」她早已習慣,做任何事情,都有丫鬟在前頭「開路」。

  敖鳳儀卻搖了搖頭,滿頭玲瓏環翠也跟著晃啊晃。

  「小翠不去。」

  「那,小燕?」

  「小燕也不去。」

  「那——夢夢?福兒?小慧?小玫?鵑鵑?」她一路往下數,把眾丫鬟全點名過一遍,娘親卻還是猛搖頭。「那、那、那到底是誰要陪我去?」她可憐兮兮的問。

  「你自己去。」

  她呆住了。

  自己?!她有沒有聽錯?娘居然要她自己出門?!

  她出生在官宦之家,從小就受盡眾人呵護,不論走到哪兒,都有大批丫鬟奴僕前呼後擁,小心翼翼的伺候著,至今還不曾獨自出門過。

  罔顧女兒眼裡的遲疑,敖鳳儀從丫鬟手裡接過包袱,還探手入袖,拿出一個以麻繩緊纏密封的陶瓶。

  「你去龍門客棧找龍無雙,把這酒交給她,請她暫時收留你。」她把包袱與陶瓶,一塊兒往女兒懷裡塞,還慎重囑咐著。「記清楚了,那女人嗜酒食如命,只要告訴她,這酒是你釀的,她絕對會保住你。」

  「娘,但是——」

  「龍門客棧離咱們家只有幾條街,你應該記得怎麼走吧?」

  「記得。」包滿意咬著唇瓣,小臉上滿是遲疑。「但是——但是——」

  眼看寶貝女兒到了這火燒眉睫的關頭,竟還在拖拖拉拉,敖鳳儀漸漸沒了耐性,艷麗的容顏逐漸扭曲,頭上的金鈿鳳凰,更是氣得抖啊抖。

  「但是什麼?!你是要嫁蠻王,還是要翻牆出去,自己選一個!」

  包滿意嫩白的小臉上盈滿幽怨,考慮了一會兒,反覆衡量兩者利害後,終於認命的揣著小包袱,笨拙的轉身,順著梯子往牆頭爬去。

  嗚嗚,討厭啦,蠻王好可怕呢!她寧可翻牆、寧可獨自出門,也絕對不要去嫁那個茹毛飲血的野蠻人!

  只是,才爬下幾尺,她就忍不住停了下來。

  「娘,爬上去之後呢?」小腦袋轉過來,尋求技術指導。

  「跳下去啊!」

  「喔。」

  得到指示後,她回頭繼續往上爬,所有人全都仰著腦袋,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用最笨拙的姿勢,搖搖晃晃的翻坐上牆頭,再怯怯的、小心翼翼的往牆的另一邊探頭看去——

  「啊啊啊,娘,啊,這裡好高啊,我怕、我怕!」

  她意慌慌、心怕怕的回身,又朝底下的親娘嚷了起來。

  「怕什麼?地上積了雪,就算是跌下去,頂多也是有些疼罷了,不會受傷的。」

  「但是,我會怕——」她膽怯的縮了縮脖子,先看看牆外,再看看牆內,滴溜溜的眼兒渴望的盯著梯子。「呃,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看,我還是下來好了——」

  下來?!

  所有人同時發出呻吟。

  大夥兒擔心受怕,冒著被老爺痛罵的風險,忙了一整個晚上,就為了讓她順利逃出去,而她現在居然說要下來?!

  「不准下來!」

  敖鳳儀怒叫一聲,再也忍無可忍,顧不得夫人儀態,撩起繡裙往梯子上爬,伸手把女兒往牆外推。

  「給我下去!」

  「哇哇哇,娘,不要推我!哇——」她死命抓著牆頭的琉璃瓦,身子卻被推得往下滑。

  「快下去!」

  「哇——哇——哇——」

  「下、去!」

  「啊,不要推我,娘、娘啊——」

  慘叫聲響起,接著是一聲悶悶的重響,嬌小的身子跌下牆頭,消失在高牆的另一邊。

《 本帖最後由 孤單的芯 於 2010-3-12 15: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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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15: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寒風颯颯,濃密的大雪終於停歇。

  筆直的玄武大道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寬廣的街道上萬籟俱寂,唯有眼前那幾盞紅燈籠,高懸在客棧屋簷下,隱隱透出一絲暖意。

  雖說燈籠亮著,但那十八扇鏤著金雀花鳥、造價驚人的雕花木門,卻老早就關門上鎖,聽不見半點動靜。

  大街上寒意沁人,裏在暖厚貂裘下的包滿意,揪緊著手裡的小包袱,已經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呵出小嘴的每一口氣,都化為陣陣白煙。

  終於,她鼓起勇氣,靠到雕花木門旁,小手客客氣氣的在門上輕拍,嬌脆的嗓音怯怯的喊道:「請問,有人嗎?」

  寂靜。

  「請問,有人醒著嗎?」這回,聲音大了些。

  還是寂靜。

  「我、我——我想見龍姑娘,請開開門!」

  客棧內仍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

  她喊了幾聲,沒得到任何回應,倒是勇氣已經消耗了大半,再也不敢喊下去。小臉湊上前去,瞇起一隻眼兒,透過門縫往裡頭偷瞧,卻只看見一片黑漆漆。

  唔,這麼深的夜、這麼冷的天,裡頭的人該不會都睡了吧?

  一陣寒風吹過,她冷得一陣瑟縮,心裡也咚咚咚的打起退堂鼓,好想就此轉身,跑回自個兒家裡,爬進暖暖香香的被窩。

  只是——只是——她現在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震怒的爹爹肯定會加強守衛,不讓她再有機會開溜,到時候連娘都沒法子幫她,她就非得穿著狐毛斗篷、彈著琵琶,哭哭啼啼的去嫁蠻王了!

  她曾經聽人說,關外冷極了,一年到頭都是冰天雪地,凍得人連頭髮都要結冰了。她要是嫁過去,就得陪那些蠻子吃生肉、喝生血,看一輩子的雪景—

  各種淒涼悲慘的畫面,在她腦子裡轉啊轉,她忍不住頻頻顫抖,只得收拾殘餘的勇氣,再度伸手拍門,期望有人能夠聽見,好心的替她開門。

  「對不起,請開開門,我——」

  話還沒說完,一陣隆隆聲響,驀地從身後傳來。

  那聲音由遠而近,速度奇快,只在眨眼之間,就已經逼到身後極近的地方。她滿臉疑惑,回頭看去——

  下一瞬間,清亮的杏眼,因為錯愕而瞪得圓圓的。

  只見一大票人馬,也不知是從哪裡冒了出來,個個都是夜行裝束,正以雷霆萬鈞的氣勢,筆直的朝她衝過來,轉眼間已經來到客棧前。她嚇得全身僵硬,根本無法反應,更別提是閃開了。

  原本她敲了半天,仍然緊閉不開的雕花木門,聽到這轟隆聲響,竟砰砰砰的在瞬間敞開。

  帶頭的美麗女子身手俐落,逕自飛躍入門,黑錦披風揚起勁風,不但揚起地上的雪花,還掃著呆站在門旁的包滿意。

  勁風襲來,嬌弱的她禁受不住,只覺得頭昏眼花,一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就往石階下摔。

  紅唇半張,連驚呼都來不及吐出來,一道黑影就迎面而來,搶在她摔趴在雪地上的前一瞬,攔腰抱住她。

  那人勁勢未停,迅如蒼鷹,抱著她閃身進了客棧。她又驚又怕,本能的抱住對萬,大眼怯怯的往下一瞄——

  哇哇哇,怎麼回事,她的腳居然騰空了!

  「放我下去!我——唔、唔唔唔唔唔唔……」一隻大掌探來,準確的覆住她的嘴,不讓她再有機會求救。

  「唔、唔……」滿意花容失色,慌張的仰起小臉,驚惶的眼兒,跟一雙烏黑冰冷的眸子恰巧對上。

  那是一個高大威猛、劍眉挺鼻的男人。

  他一身的黑衣,黑髮以皮繩纏綁,一絲不苟的束在腦後,那張臉剛硬黝黑,就像是石雕似的,沒有任何表情。黑不見底的眸子,在她蒼白的小臉上掃了一眼,仍舊搗著她的口鼻,另一手攬在她腰上,輕巧無聲的落在二樓欄杆後。

  驚慌與恐懼,在她心裡咕嚕嚕的亂冒,她清楚的感覺到,這男人的長臂,如鋼鐵般摟著她的腰,將她牢牢箝在懷中。

  「唔、唔唔唔唔唔……」

  搗得結結實實的指掌間,洩漏出小動物求救般的呻吟,她用盡全身力氣,不斷的掙扎著,卻壓根兒扳不動他的手。

  箍在她腰間的大手,讓她動彈不得,而搗住她口鼻的掌,不但讓她無法求救,更有效的截斷她的呼吸。

  她努力張著小嘴,呵呵急喘,卻吸不進半口氣,暖濕的芳息,全被攏握在他的厚掌裡——

  不、不行,她、她她她她她要沒氣了!

  紅霧在眼前亂飄,粉臉脹得通紅,她像只離水的魚兒,在那男人懷裡亂扭亂動,嫩嫩的小手又扒又抓,在他的臉上抓了好幾把。

  那雙黝暗的眸子,不耐的瞄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無法喘息,小臉一陣青、一陣白,幾乎就要被悶死。

  他面無表情,將手稍微往下移,只掩住她的嘴,不再搗著她的鼻,大發慈悲的讓她呼吸。

  寬厚的掌剛移開,冷冽的空氣立刻就湧人鼻腔,悶得頭昏眼花的滿意,貪婪的急著喘息,汲取新鮮空氣,賁起的少女豐盈,隔著暖厚的錦襖,也隨著她的喘息而劇烈起伏著。

  隨著每次喘息,眼前的紅霧慢慢散去,她如釋重負,雙腿陣陣發軟,幾乎就要站不住,不自覺往後靠去,貼進那堵磚牆似的健碩胸膛……

  只是,才剛軟倒下去沒多久,她立刻察覺不對,連忙又站直身子。

  啊,不對不對,她還是未出嫁的閨女呢!怎麼可以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裡?!

  她挺直了肩膀,努力想拉開距離,但是對方卻堅決不肯鬆手,反倒把她箝得更緊。不論她站得再直,兩個人還是緊貼在一起,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那人身上傳來的熱力、徐緩的鼻息,以及穩定規律的心跳……

  粉嫩的臉兒,再度變得紅通通的。只是,這次不是因為窒息,而是因為心頭莫名湧起的羞意。

  從小到大,她從不曾和哪個男人靠得這麼近,各種禮教規條,在她腦子裡像走馬燈似的轉啊轉。

  她咬著唇瓣,考慮了一會兒,決定提醒對方,男女授受不親,他起碼得放鬆些,讓彼此保持距離。畢竟,他們這麼緊貼在一塊兒,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只是,小腦袋才剛仰起,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陰凜黑眸就掃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比北風、比刀劍都還要凌厲,她怕得雙肩一縮,像是看見猛獸般的小動物,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正當她全身僵硬,跟那男人緊貼在一塊兒時,樓下也忙成一團。

  只見大廳裡燈火通明,穿著夜行裝束的人們,扛著幾個木箱入內,掀開地板的暗門,迅速把木箱堆進地窖裡,接著就掩上暗門,把桌子移回原位,再把板凳倒把好。

  領頭的那個嬌麗女子,已經飛身上了二樓的特等席,站在雕花圍欄旁,扯下身上的黑錦披風,一面脆聲下令,像個女山寨頭子般指揮若定,所有人在她的命令下,如棋子般迅速移動。

  「掃地!倒雪!」

  指示一下,第一小隊抓了掃把,從一樓窗口飛身而出,掃平雪上的足跡。

  第二小隊緊接著開窗,捧著裝滿雪的竹簍,一股腦兒的往門外撒。眨眼之間,外頭的雪地平整無痕,再也看不見任何痕跡。

  「行了,回來!」

  嬌脆的嗓音又響起,所有人退回客棧,無聲的翻上高梁。

  「關門!熄燈!」

  瞬間,一、二樓的門窗,同時無聲的合起,門窗內還有人拿著抹布,仔細擦去所有殘雪及濕氣,徹底湮滅證據。

  眼花撩亂的滿意,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廳裡的燈火就在瞬間全熄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靜到她能夠聽見屋外寒風吹過樹梢的窸窣聲。

  要不是身後這鐵鑄似的男人,還緊緊熨燙著她的背,覆在她纖腰和嘴上的大手,更是強而有力,真實得讓人無法懷疑,她肯定就會以為,自個兒是翻牆時撞昏了頭,正在作一場荒誕的怪夢。

  黑暗之中,迷濛大眼不斷眨著。

  她不斷思索著,樓下那些人是誰?那美艷的姑娘是誰,她身後的男人又是誰?

  還有那些箱子裡裝的是什麼?他們三更半夜裡行動,全做夜行裝束,又抬著箱子飛奔進屋,還試圖湮滅形跡,難不成這些人都是——

  強盜?!

  這兩個字閃過腦海,她的眼兒無聲瞪大。

  啊,糟糕了,外頭大雪白茫茫的,她是不是走錯了路、找錯了客棧,不小心闖進強盜窩裡了?!

  疑慮像海浪,一波波的湧來,她心跳飛快,不安的動了一動,纖腰上的大手,警告的微微收緊,那力道雖然沒有弄疼她,卻也讓她立刻靜下來,不敢再輕舉妄動。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轟隆蹄響,密集的蹄響由遠而近,漸漸的逼近,最後終於在門外止息。

  接著,雕花木門上頭,陡然傳來教人心驚的拍門聲。

  大廳之中,亮起一盞油燈,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男人,提了燈就要去開門,一塊抹布卻從樓上飛來,不偏不倚的打在那人臉上。

  只見那個嬌艷的女子,一雙亮如晨星的眸子,正惡狠狠的瞪著店小二。她身上外裳已脫,只剩一件黑緞金繡的肚兜,下身的珍珠緞裙下,露出一雙裹著雪白綢褲的纖細美腿。

  縱然春光迷人,但是周圍的男人們,不論是躲在樑上,或是縮在柱子後的,全都轉開視線,沒人敢多瞧一眼。

  滿意抬眼偷覷,發現就連身後那個男人,也移開了視線,嚴酷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

  拍門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急得有如催魂令,力道之大,震得那厚重的門板隱隱撼動。

  嬌麗的女人卻置若罔聞,任由丫鬟替她穿上暖好的軟綢披風,再放下黑亮如流泉的長髮,仔細梳整妥當。另一個丫鬟撩開珠簾,懸在金絲楠木的銀鉤上,伺候著她走進特等席。

  直到她舒舒服服的坐上軟榻,這才拈起玫瑰瓜子,朝樓下丟去,準確的打中店小二的臉。

  得到主子的暗號,店小二戰戰兢兢的拿下抹布,提著油燈上前,拉開沉重的門栓。

  「誰啊?」他揚聲問道,還不忘裝出睡眼惺忪的模樣,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揉著眼。

  只是,門栓都還沒完全拉開,外頭的人早已耐性盡失,用力的把門推開。店小二踉艙退跌,差點就要被推得摔倒。

  「唉呀,這位客倌,您別急啊——」

  話還沒說完,雕花木門已經整個被推開。

  只見外頭站著的,可不只一位客倌,而是黑鴉鴉的一大群人,所有人身穿刑部官服、腰掛朴刀,高跨在馬背上,整齊劃一的立在雪地中。

  「官、官、官爺們,請、請請請問——」眼見對方如此大的陣仗,店小二結結巴巴的,打躬作揖的連忙陪笑。「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

  溫文清晰的語音,從門外傳來,一個灰袍黑衽、衣不紋繡,腰繫一枚銅牌的男人,慢條斯理的跨過門檻,走進客棧大廳。

  那男人步履徐沉,氣度冷若冰山、靜如深海,而且——而且——而且還格外的眼熟!

  站在二樓的滿意,一瞧見那個男人,晶瑩如水晶的眸子,險些要跌出來。

  那個男人,分明就是當朝的宰相——公孫明德!

  公孫家五代四相,威名顯赫,而第五代的公孫明德,更是特意培養出的棟樑之材,年紀不過三十好幾,就已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爺,輔佐皇上日理萬機。滿意身為官家千金,自然認得爹爹長官的模樣。

  錯愕、驚訝,還有無數的疑問,在她腦子裡亂竄。她眼睜睜看著公孫明德走到大廳中央,微一頷首,口吻靜淡的說道:「只是在下今朝聽聞,無雙姑娘玉體欠和,特地登門來探看。」

  無雙姑娘?

  所以說,這兒果真是龍門客棧了!

  確定自個兒沒走錯路、敲錯門的滿意,抬頭往特等席內看去。只見珠簾後的絕色女子挑眉瞇眼,冷冷的一笑,蔥心似的嫩白素指往下一指,一個銀髮白袍男子立刻下樓應付。

  「王福,什麼事那麼吵?」

  「大掌櫃的,這——是相爺聽說無雙姑娘病了,想來探病。」

  「原來是相爺。」銀髮男子神色自若,拱手為禮。「有勞相爺大駕,但時辰已晚,無雙姑娘早已歇息了。」

  「公事繁忙,這時方能抽身。」公孫明德答道,微微點頭,身後手下立刻奉上一個小錦盒。「在下特攜薄禮一份,前來探視無雙姑娘。」

  宮清揚伸手接過錦盒,躬身道謝。「相爺公事繁忙,卻仍抽空來探,這番心意,宮某必會轉告無雙姑娘。」

  大廳裡的談話,滿意聽得是心驚膽戰。

  聽這對話,難道當朝的相爺,竟然傾心於龍門客棧的老闆娘,甚至還帶著禮物,深夜趕來探視?

  呃,不對不對!

  怎麼會有人是挑著冷風刺骨的半夜,還帶著大隊人馬,殺氣騰騰的來看心上人?再瞧瞧門外頭,那群刑部的高手們,個個持刀握劍、全副武裝,這哪裡是來探病?分明是來逮人的吧!

  想起先前的紊亂景況,她不論怎麼想,都覺得這群人,是剛剛行搶回來的強盜。這會兒,相爺領著刑部的人趕來,恐怕就是要來抓人的。

  樓下再度傳來聲音。

  公孫明德負手而立,在大廳內緩步而走,眼底眉梢不見半點笑意。「好香的味道,貴店大廚仍未歇息嗎?」

  「是,無雙姑娘近日胃口不好,勺勺客秉夜煨著一鍋雞湯,準備明兒個一早送去。」

  「是這樣?」

  「是這樣。」

  兩人一問一答,表面上聽起來只是尋常對話,實際上卻是暗潮洶湧,整間客棧裡裡外外靜悄悄的,就像是封了泥的酒甕,連一絲氣兒也不敢透,全盯著兩人瞧。

  令人窒息的氣氛,持續了好半晌,正當杵在二樓的滿意,額上猛冒冷汗,以為公孫明德會開口下令,讓外頭的刑部兵馬,衝進來剿平這間表面做著客棧生意,實際上結伙行搶的黑店時,公孫明德竟然又一頷首,開口告辭。

  「既然時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擾大掌櫃歇息。」

  「相爺客氣了,您慢走。」

  臨出門前,公孫明德還停下腳步,深斂的眸光掃向二樓珠簾,意味深長的出聲提醒。

  「對了,近日京城裡賊人肆虐,還請無雙姑娘多多小心。」說完,他這才跨步而出,領著刑部的兵馬離開。

  大隊人馬的聲音遠去,雕花木門也被店小二掩上,擋去外頭的寒風。

  「快快快,把桌椅全給我移開,人參要是再不下鍋,雞湯的火候就不對了。」厚重的門栓才剛落,珠簾後的龍無雙,立刻就撩起裙擺,迫不及待的衝出特等席,翻身下了樓宇。

  她得知北方有株千年人參,要進貢給皇家,特地查明貢品進京的路線,趁夜去搶了回來。出門之前,她還把一對珠羽白毛雞,交給大廚勺勺客烹煮,囑咐他取今年初雪,以文火熬出一鍋雞湯。

  如今,廚房裡的雞湯,早已熬得香味四溢,就等著人參下鍋!

  那群夜行裝束的人們,聽了主子的命令,不知從哪冒出來,快速移去桌椅,撬開地板、打開地窖,把箱子全起了出來。

  「讓開讓開,我來!」等不及手下開鎖,她從腰間抽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伸手一揮,鎖頭應聲而落。

  掀開箱蓋後,她撥去鋪在上頭,那些防震的棉花與木屑,然後興高采烈的捧出錦盒,急急忙忙的打開——

  咕咚!

  一顆白白胖胖的蘿蔔滾了出來。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跟著那顆蘿蔔滾啊滾。

  「這是什麼?!」龍無雙失聲叫道,雙目圓瞠,喜悅的表情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震驚。

  「我想——」站在一旁的宮清揚,清了清喉嚨,用最鎮定的聲音回答。「這應該是蘿蔔吧!」

  「廢話!我又不是沒長眼睛,當然知道這是蘿蔔!」她火冒三丈,回頭嬌叱下令。「把箱子全給我劈開來!」

  鏘鏘鏘鏘!

  十來把大刀同時出鞘,金石之聲乍起,十來個箱子全被劈開,錦盒一個接一個的捧出來,蘿蔔也一個接一個,咕咚咕咚的滾出來,轉眼間滾得滿地都是。

  蘿蔔蘿蔔!全是蘿蔔!全都是又白又胖的蘿蔔!

  「人參呢?人參跑哪裡去了?」她連連怒叫著,氣得想衝上去,一腳一個,踩碎那些亂滾的胖蘿蔔。

  宮清揚又說話了。

  「相爺送來的禮,只怕就是人參。」他無奈的苦笑,遞上錦盒,猜想主子這次是吃了悶虧,被人狠狠擺了一道。

  龍無雙劈手奪下錦盒,火速打開一看,就見錦盒裡的紅綢布上,果然放了一支人參。

  只是,這可不是她大費周章,想搶回來下鍋的千年人參。錦盒裡的人參小得可憐,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比她的小指還要細上三分!

  「公、孫、明、德,你這個王八蛋——」她發出一聲尖叫,氣得將錦盒給丟了出去。

  她趁夜行搶,寧錯搶、不錯放,把貢車上的箱子全搶回來,以為總有一箱會裝著千年人參,哪裡知道,裡頭竟然全是蘿蔔。她忙了大半夜,唯一到手的一株人參——不,參須!居然還是公孫明德送來的!

  難怪他帶著刑部人馬上門,卻沒有下令搜查客棧;難怪他送了這錦盒,又故弄玄虛,撂了那些意味深長的話。那個該死的傢伙,分明就是知道她在樓上,還指桑罵槐的罵她是賊人!

  龍無雙思前想後,氣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又是一聲怒叫響起,迴盪在客棧大廳裡,她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氣得繡鞋一踹,把身前的方桌踢飛出去。

  方桌橫過大廳,去勢如風,眼看就要砸到廳旁擺設的雕龍玉瓶。一道黑影倏忽翻落,男人腳尖一抬一點,勁勢奇巧,轉眼翻正方桌。

  砰的一聲,方桌穩穩落地。

  眾人的視線,全落在男人的身上——

  不,該說是落在那個被他緊抱在懷裡,搗著嘴的陌生姑娘身上。

  盛怒的龍無雙,這才察覺屋裡混進了生面孔,她挑眉瞇眼,紅唇一張,冷聲質問道:「黑臉的,這女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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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廳裡頭,一片死寂。

  原本嚇得雙眼緊閉的包滿意,聽見那聲質問,連忙睜開眼睛。

  只是,她才一睜眼,就瞧見數十雙眼睛,有的詫異、有的疑惑,全都瞪著她直瞧,她羞得粉臉通紅,可憐兮兮的抬眼,看向那黝黑高大的男人,卻發現他仍舊冷著一張臉,連一個字都不吭。

  「方纔進門時,這姑娘就站在外頭,撞見我們搶了貢品回來,鐵索應是怕她被相爺帶去詢問,才會把她帶進客棧。」宮清揚適時開口,替她解了圍。

  站在滿地蘿蔔中的龍無雙,單手撫著額頭,只覺得一陣暈眩。

  天啊,今晚真是諸事不順!不但人參沒到手,現在還多了個目擊證人。這女人一旦跑去跟公孫明德告狀,讓那個棺材臉有了真憑實據,她的好日子就真的完了!

  她嚥下湧到嘴邊的咒罵,擰著眉頭,瞅著那個又羞又怕的小女人,頭痛的問道:「你是誰?」

  嬌嫩的臉蛋緋紅,烏黑的大眼慌亂的眨個不停,被大手搗著的嘴兒,卻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發出唔唔唔唔的聲音。

  龍無雙翻了翻白眼。

  「呿,黑臉的,把手拿開啊,你捨不得啊?」哼哼,這傢伙進她的客棧也有幾年光景了,她還從沒見他近過女色,更別說是抱得這麼死緊了。

  終於,嘴上跟腰上的壓力鬆開,那鐵鑄石雕似的大手,總算是移開了。得到自由的滿意,匆匆邁開腿兒,火迷離開那不言不語的男人,保持安全距離,粉臉還是紅潤潤的。

  「好了,說吧,你是誰?」

  「我——我是——包包包……」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卻因為慌亂,連話都說不好。

  眼見她包了半天,還包不出個下文,龍無雙不耐煩的打斷。「包包包,你包個沒完啊?是包餃子還是包春卷?」

  嫩臉更紅,滿意尷尬極了,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能順利開口。

  「我是城西包府的獨生女,包滿意。」她禮數周全,自報身份的時候,還不忘福身行禮。

  「包府?」龍無雙挑眉,看了宮清揚一眼。

  「當今工部尚書包大人的掌上明珠,閨名就是滿意。」京城裡的官家資料,他是知之甚詳,沒有任何遺漏。

  「喔,那個包家啊!」龍無雙哼了一聲,睨眼看著她。「你一個官家小姐,三更半夜的,沒帶丫鬟、沒帶僕人,上我龍門客棧來做什麼?」

  「我,呃,是我娘要我過來——求龍姑娘幫忙——」

  「幫忙?你娘又是誰?」

  「敖鳳儀。」

  「從來沒聽過。」龍無雙不客氣的說完,轉身往裡頭走去,扔下她就不再理會。「白臉的,把她解決掉。我去睡覺,沒事別來吵我。」

  解決掉?

  滿意倒抽口氣,烏黑的眼兒睜大,驚恐的瞪著四周那些亮晃晃的大刀。

  呃,不會吧!這美艷老闆娘說的解決,該不是要這些凶巴巴的人們,把她一刀兩斷,當場腦袋分家吧!

  她嚇得小臉發白,就怕自個兒的腦袋,等會兒就要跟蘿蔔一樣,滴溜溜的滿地亂滾,連忙出聲喊道:「啊,等等、等一下——龍姑娘,我娘還要我把酒交給你——」

  那個「酒」字,可比任何官銜都管用,龍無雙總算停步站定,回眸往她看了過來。

  「請等一下、等一下、馬上就好,我記得我——」滿意又慌又急,在身上東摸西找,卻苦尋不到那瓶酒。她忙了半天,這才想起,包袱跟酒剛剛全掉在樓上了。「啊,請等會兒,我馬上就拿過來。」

  在眾人的注視下,她笨拙的跑上二樓,低著腦袋,手腳並用的在花廊上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找著包袱,翻出那瓶酒,又匆匆跑下樓來。

  只是,這類奔來跑去的事情,從來都是由丫鬟奴僕代勞,加上她心裡害怕,生怕會被人一刀砍了,跑得慌慌張張,一時沒留神,繡鞋絆著裙擺,整個人就猛地往前撲跌,手裡的酒瓶也凌空飛了出去——

  「哇,我的酒!」

  瞧見酒瓶上的鳳型標記,連龍無雙也變了臉色。

  「黑臉的,快接住!」她忙喊道。

  靜立在一旁的鐵索,閃電般猱身上前,伸手一撈,接得穩穩當當。

  男子身上的熱力、徐緩的鼻息、穩定規律的心跳,再度籠罩滿意的四周,她又回到他懷裡,沒有傷著分毫。

  不同於上次背貼著他,這回她的臉兒,是直接窩進他的胸膛,她羞得簡直想昏過去,連玉琢般的耳也紅了。

  那瓶酒就沒這麼幸運了。

  就聽到匡啷一聲,陶瓶四碎,美酒灑了一地。

  「我的飛鳳酒啊——」站在幾尺外的龍無雙,眼睜睜看著陶瓶砸了,氣得直跺腳。「你這個笨蛋!叫你接酒啊!你怎麼去接人?噢,我的酒啊!可惡,真是氣死我了!今天到底是什麼鬼日子——」

  鐵索置若罔聞,只是微側過身,放下懷裡的小女人,逕自又退到角落。

  「咳嗯,龍姑娘,那個——你想要飛鳳的話,我還有——」瞧見龍無雙欲哭無淚的模樣,粉頰上猶有紅雲的滿意,小心翼翼的開口。「呃,是我家裡還有,約莫有十壇。」

  美艷的臉兒,火速抬起來。

  「十壇?!」

  飛鳳酒產於江南,可是難得的極品春釀,龍無雙垂涎已久,卻搜羅不著。這會兒聽見,這「目擊證人」的家裡,竟存了十壇,她雙眼都亮了。

  滿意怯怯的點頭。

  「飛鳳酒是我外公敖清所創,無論釀法,或是酒麴,外公皆已傳授給我。家裡那十壇,就是我在江南習藝時所釀。」

  「啊,你會釀飛鳳酒?」

  「是。」

  滿意從沒見過,哪個人的臉色,能變得這麼快的。

  只見龍無雙那張俏臉,一掃遺憾與惱怒,瞬間變得春暖花開,堆滿了親切微笑。

  「唉啊啊,原來是敖師傅的外孫女,如意妹妹啊——」龍無雙熱絡的說道,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來,緊握住她的手。

  「呃——是滿意,不是如意——」

  「喔呵呵呵,你瞧瞧,我記性真差呢,滿意妹妹你別介意!來來來,外頭冰天雪地的,你一定冷著了,快上來坐著。」

  滿意受寵若驚,小手被握得牢牢的,被一路牽著,直直往二樓的特等席走去。她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眨著眸子左顧右盼,卻不經意瞥見,靜立在角落的鐵索。

  幾乎是她的視線一落到他身上,那雙黑眸就掃了過來,不閃不避,直直的看著她。

  她心頭一跳,臉兒更紅,急忙轉開視線,心裡卻像是被當場逮著的偷兒,慌亂得連腳都軟了。要不是龍無雙硬拉著她,她肯定就要軟倒在樓梯上。

  瞧見主子變了臉色、改了態度,客棧裡的人們反應也快得很,店小二們忙著點亮廳上宮燈,排妥桌椅,丫鬢們則是捧出精緻的茶點跟暖爐,紛紛往特等席裡送。

  珠簾之內,兩個絕色麗人相對而坐,一個嬌艷,一個秀麗,同樣都是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如意妹妹,你說,鳳姨要你來,是要我幫什麼忙?」才一落座,龍無雙就笑著開口,連稱呼都改得十足親熱。

  滿意粉臉微紅,努力收斂心神,低頭理好繡裙,小手擱上膝頭,確定儀容整齊,坐得端莊得體,這才娓娓開口。

  「無雙姑娘可知道,去年西域蠻王派遣使者前來,提議兩國和親的事?」

  當初,和親的消息一傳出來,皇親國戚的家裡全都鬧翻了,適婚的郡主們全都推三阻四,沒人肯去和番。皇上遂以封爵為條件,向滿朝文武招募自願者。

  龍無雙點了點頭,還斂著絲袖,紆尊降貴的替嬌客倒了一杯熱茶。「喔,知道知道,不是聽說,已經找到一個倒楣鬼,預備擇日封為公主,就要送出去和番了嗎?」

  微顫的小手,接過那杯熱茶,卻只是端著,遲遲沒有就口。

  杯裡的茶湯晃蕩,一滴熱茶濺出杯緣,接著又一滴,而後兩滴、三滴、四滴、五滴……才轉眼之間,那件平整的繡裙,已經像是淋了雨似的,濕了一大片。

  「那個人就是——就是我……」她小小聲的說,貝齒咬著粉唇,表情委屈極了,眼裡也淚汪汪的,像是隨時要哭出來。

  爹爹浮沉官場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工部尚書的位置,如今眼看有機會封爵,也不管女兒同不同意,在多方奔走下,打敗其他幾個「競爭者」,就強逼著她去「為國捐軀」。好在,是娘還心疼她,捨不得她真的嫁去塞外,她才能逃了出來。

  龍無雙絕頂聰明,只是略略一想,立刻知道她的來意。

  「你會深夜上我這兒來,要我收留你——」明眸裡閃過狡黠,嘴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也就是說,你不想去和番?」

  「是的!我、我不想去、我、我……」

  「別急別急,我曉得了。」

  「求無雙姑娘,暫時收容我一陣子。」滿意再也顧不得禮儀,擱下杯子,緊抓著龍無雙的手,彷彿那是她溺斃之前,最後能抓到的一根浮木。

  龍無雙回答得極快,俏臉上笑靨如花。

  「行,為了飛鳳酒,我一定保你平安無事!」



  大雪初霽,天際放晴,露出些許藍天。

  晌午過後,滿意穿上御寒的銀貂斗篷,走出梅林深處的院落,穿越過臨水長廊,往前頭的屋宇走去。

  昨晚情勢紊亂,她心裡始終七上八下,加上夜色深濃,黑得什麼都瞧不見。

  這會兒天色光亮,而她又得到龍無雙的口頭保證,確定自個兒有了「靠山」,不必被送去和親。一夜安眠後,她心緒寧定了些,這才有心思端詳四周。

  龍門客棧不傀是京城第一客棧,屋宇雕樓、廳堂樓台,處處佈局極雅,用盡巧思,比起高官府邸,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滿意一路玩賞流連,走走停停,花了半個時辰,才穿越過整間客棧,來到前頭大廳。

  大廳裡座無虛席,人聲吵雜,客人們飲酒用餐,一邊高談闊論,店小二則是忙進忙出,不是端酒,就是送菜,慇勤的招呼客人。

  櫃檯的後方,站著銀髮白衣的宮清揚,正在低頭撥動算盤。

  「包姑娘,昨晚睡得可安好?」瞧見滿意踏進大廳,他擱下算盤,友善的招呼著。

  「很好,多謝大掌櫃的關心。」她屈膝福身,軟語答道,不論舉手投足,皆是溫婉嫻靜。「敢問大掌櫃,無雙姑娘在嗎?」

  「她一早就出門了。」

  出門?

  滿意微微一愣,眼兒不自覺的往下溜,看向地板的暗門。

  唔,該不會又出門去搶東西了吧?這一次,龍無雙會搶什麼回來呢?是烏參魚翅?還是鮑魚龍鱔,抑或是什麼珍珠糕、燕窩棗之類的上等甜品?

  瞧見嬌客盯著地板直看,宮清揚保持微笑,探手進抽屜裡,取出一串沉重的黃銅鑰匙。

  「她出門前曾吩咐過,包姑娘醒來後,就把這個交給您。」

  「這是什麼?」

  「酒窖的鑰匙。無雙姑娘吩咐,請您務必到酒窖參觀。」宮清揚徐聲說道,把那串黃銅鑰匙,交給一旁的丫鬟。「鈴鐺,你這就帶著包姑娘到酒窖去。」

  一聽到可以進酒窖,滿意驚喜極了。

  不論哪間客棧,都把酒窖當作私家禁地,外人根本不能涉足一步。她身懷釀酒絕技,自然也對龍門客棧的藏酒萬分好奇,只是臉皮嫩薄,不好意思開口。萬萬沒想到,龍無雙竟如此貼心,她心裡的感激,頓時又向上爬了好幾階。

  跟宮清揚道謝之後,她在丫鬟的帶領下,繞過迂迴長廊,經過一處青竹林,這才來到酒窖前頭。

  丫鬟開了酒窖大鎖,就守在門外頭,讓滿意獨自進去。

  她興奮得臉兒發燙,提著繡裙,急急就往裡頭走,才剛踏進酒窖,鼻端就聞到滿室濃郁的酒香。

  只見酒窖裡頭,堆藏著無數的上等好酒。南方的花彫、太雕、竹葉青、女兒紅;北方的汾酒、金漿醪、碎玉酒,乃至於西域的葡萄酒、烏孫的青田酒等等,各地的好酒,全都在櫃子裡頭,一罈罈泥頭固封。

  滿意驚歎連連,在長櫃間走動,東聞聞西看看,僅從各甕好酒散出的香氣,就能分辨這酒來自何方。

  外公敖清嗜酒如命,不但精於釀酒,更精於品酒,她從小跟在外公身旁,在外公及那些釀酒師父的薰陶下,學得了釀酒的本事,也跟著嘗遍了天下名酒。

  只是,即便是家學淵源,自小浸潤在美酒裡長大的她,也從不曾見過,這麼多絕頂好酒全湊集在一處的景況。

  要搜羅這麼多好酒,不但耗費心思,更要費上大筆的銀兩。

  況且,有的酒,就算是有銀兩也不見得買得到——

  就像是櫃子角落的這幾甕酒,那特殊的香氣,不斷搔著她的鼻子,惹得她疑心大作。

  終於,白嫩的小手探出,輕觸陶甕,考慮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把那甕酒抱了出來。

  香氣更濃,瀰漫在鼻端,細膩的酒香中,還有著馥郁的花香。

  「啊,真的是『玉龍』!」她捧著酒甕,詫異的低呼出聲,幾乎要以為,自個兒是在作夢。

  「玉龍」酒乃是宮廷御造,因皇宮御池中種植白花、白莖、白藕的珍稀白蓮花,皇女以花蕊入酒釀成,其酒色透明似水晶,酒味醇厚甜潤,且數量極少,堪稱無價之寶。

  這麼珍貴的好酒,又是從哪兒弄來的?難不成,這也是「戰利品」?是龍無雙趁著月黑風高,領著大批人馬去——

  正當她擰著彎細的眉,猜測著這批酒的來歷時,外頭卻傳來一陣騷動。

  「你們是誰?裡頭是酒窖,沒有無雙姑娘的吩咐,你們絕對不能進去!啊,不行不行!哇啊——」丫鬟驚慌失措的喊叫,叫聲才剛揚起,立刻就斷了。

  一陣不祥的預感,悄悄湧上心頭。滿意慌忙轉頭,就瞧見酒窖門口人影晃動,一陣腳步聲在窖內響起,四、五個男人已經闖了進來。

  她認得他們。

  眼前這些人,全都是包家的武師!

  帶頭的那個武師瞧見她,先是雙手抱拳,不忘先禮後兵。「大小姐,得罪了!」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猝然出手,五指強拙住她的手腕。

  嬌生慣養的滿意,哪裡曾受過這種待遇,強大的勁力襲來,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小手又酸又疼,不剩半分的力氣,捧在手裡的陶甕,不受控制的往下滑——

  嘩啦!

  陶甕碎裂,濃郁的酒香四溢,不但濺了滿地,也濺濕了繡裙。

  「哇,你要做什麼?」她手上又是一疼,小臉痛得沒了血色。「放開我、放開啊!啊,不要抓我!」

  那武師也不管她如何掙扎,緊扣著她的手,逕自往外走。

  「大小姐,在下是奉了包大人的指示,要請您馬上回去。」他嘴上說是「請」,實際上根本是來「逮」人的。

  「回、回去做什麼?」

  「準備和親事宜,以免誤了婚期。」

  婚期?!

  一聽見那兩個字,她就像是掉進冰窖裡似的,打從骨子裡發寒,立刻想起吃生肉、喝血酒,跟荒涼無邊的冰天雪地——

  「放開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去和番、不要去嫁蠻王——啊,我、我不要……」她迭聲喊道,在武師的手裡用力掙扎,妄想要逃出掌握。

  只是,她身子纖弱,又沒練過武,根本不是武師的對手。那人就像是拎小雞似的,輕而易舉的拎著她,預備帶著她速速回去覆命。

  滿意咬著紅唇,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武師們擒著她,動作奇快的出了酒窖,她透過朦朧的淚眼,還瞧見守在門口的丫鬟,已經被點了穴道,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嗚嗚,她要被抓回去了!

  這次,爹爹絕對會派人死守著她,絕不讓她再有機會逃走。她這輩子真的完了,注定要嫁到十萬八千里外,就算沒被凍死,只怕也會被蠻王折騰死——

  只是,才剛踏出酒窖,武師們就陡然停下腳步。

  一陣不尋常的寂靜,籠罩了所有人,就連擒住她的那個人,也瞬間全身緊繃。她心頭一跳,連忙抬起頭,順著武師們的視線望去。

  只見不遠處的青竹林前,站著一個黑衣男人。

  是鐵索!

  他面若鐵石,身形穩若泰山,縱然只是靜立在樹下,不言不語,甚至沒有移動半分,卻已散發著凜冽森寒的殺氣,那冷戾的氣勢,讓武師們個個神色鐵青,心裡不寒而慄。

  龍門客棧裡頭,一黑一白兩大高手,放眼京城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旦跟這種絕頂高手過招,他們別說是勝算,還能留得一條命在,就要算是祖上積德了。

  但是,為了覆命,就算知道沒有勝算,他們也得硬著頭皮闖一闖!

  帶頭的那個武師,咬緊牙關,沉聲喝了一聲。

  「動手!」

  語音剛落,那人已擒著滿意,竄身上了屋頂,四個武師搶在同時出手,夾雜著連聲呼喝,陡然向鐵索攻去。

  四把鋒利長刀舞得密不透風,全朝鐵索劈了過來,他冷眼橫眉,抽起一枝青竹,直直揮了出去,刮起的勁風,強得讓人面上生疼。

  青竹橫迎刀鋒,勁力霸道絕倫,只聽得幾聲悶哼,竹子未斷,反倒是武師們虎口迸血,手裡的長刀被震得飛出去。

  竹上勁勢未盡,直劈武師面門,慘叫聲乍然響起。

  只不過眨眼的功夫,四個武師全數倒地,個個鼻青臉腫,痛得呻吟不已,再也爬不起來。

  黑影再動,轉眼上了屋簷。

  退到屋頂上的武師,還沒找到機會脫身,夥伴們卻已經全倒下了。他臉色發青,十指不由自主的收緊,駭懼的連連後退。

  手腕上的壓力陡增,掙扎不停的滿意,被強拖著往後走,紅唇裡吐出痛吟,雙眸蘊淚,模樣格外讓人心疼。

  「唔,放開我——好疼——」

  黑眸裡掠過那張煞白的小臉,寒光更濃。

  驀地,強霸的內力一震,竹棍末梢震動,嗡然有聲,強大的壓迫感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武師心頭一凜,額上冒著冷汗,急著想要離開,但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把守極嚴,固若金湯,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綻。

  「黑無常,我是領了包大人的命令,要帶大小姐回去,你還不快點退開!」他的雙腳在發抖,嘴上卻還不肯示弱,抬出包家的名號,妄想對方會懼於官威,乖乖的讓路。

  只是,眼前的鐵索,非但沒有讓路,反倒抬手一揮,手裡的青竹棍,重重劈向相鄰不遠處,隔壁樓台的青石欄杆。

  堅硬的青石欄杆,先是發出啪然脆響,就如冰河開裂般,迸開密密麻麻的細縫,接著轟然垮倒,一塊塊的碎跌下樓。

  這無言卻駭人的威脅,立刻收到效果,武師臉色慘白,像是手裡的小女人陡然成了烙鐵,嚇得連忙縮手。

  手腕上箝制鬆脫,她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就覺得自個兒的身子一滑,不受控制的滑下屋頂——

  「啊!」

  風聲在耳畔呼嘯,她只覺得身子一直往下墜、往下墜、往下墜……

  完蛋了!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她就算不摔破腦袋瓜子,也會摔斷腳或摔斷手,更慘一點,就是摔得肢離破碎,像個破瓷娃娃般,再也拼不起來!

  啊,她不用去和番了!

  啊,她不用去嫁蠻王了!

  啊,她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啊——啊——啊——她馬上就要摔死了!

  各種可怕的想像,在腦子裡亂繞,她緊閉著眼兒,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不斷的尖叫再尖叫。

  倏地,她的腰上陡然一緊,強大的力道扯住她,止住她直直墜落的身子,溫燙結實的男子體魄,將她牢牢圈抱在懷中。

  一聲不耐的低喝,在她腦袋上方響起。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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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17: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鐵索抱著她穿過青竹林,不過幾次起落,就越過高簷屋宇,回到梅林深處的院落。

  厚靴一點,木門應聲而開,只見屋內陳設美輪美奐,各式玲瓏的酸枝傢俱上,都鋪著錦幄彩繡,地上還有著軟可陷足的織毯。她從家裡帶出來的小包袱,就擱在花廳的碎玉桌上。

  直到進了屋裡,圈抱在她腰間,鐵鉗似的掌握才鬆開。

  一等到雙腳落地,滿意臉兒羞紅,連忙踉蹌後退,繞過碎玉桌,再度把兩人距離拉得遠遠的。

  她是很感謝鐵索,每次有難時,他總能適時出手相救,讓她不至於摔著、傷著,或是跌破腦袋。

  但是——唔啊,這實在太羞人了!他老是忘了男女授受不親,次次把她緊抱在懷裡,害得她像是喝多了酒似的,粉臉酡紅,心兒怦怦亂跳。

  有好幾次,她都想鼓起勇氣,請他鬆鬆手,別抱得那麼緊。只是,一串話到了嘴邊,瞧見他那張森冷的臉,就再也吐不出話來,全都自動嚥了回去。

  盈亮的大眼悄悄抬起,透過長長的眼睫,偷瞧這巨岩般聳立的男人,想起他先前那聲沉若雷鳴的低喝。

  原來,他會說話。

  原來,他不是啞巴呢!

  先前遇到這麼多事,鐵索始終冷著臉,一聲不吭,她理所當然的以為,他可能是帶有殘疾,不能言語。哪裡曉得,他只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懶得應答罷了。

  怯怯的視線,滑過他陽剛的輪廓,她揪著繡裙,因為房裡有個大男人而手足無措。

  沉默蔓延在屋內,良好的禮教,讓她終於鼓起勇氣,對著鐵索斂裙福身,小心翼翼的開口。

  「多謝鐵大俠出手相救。」這是她頭一次開口,正式跟他道謝,聲音雖小,卻像是黃鶯初啼,十分嬌細悅耳。

  鐵索站在碎玉桌的另一旁,黝暗的視線掃向她,盯著那張羞嫩的臉兒,一如往常無言。半晌之後,那方正的下顎,才微乎其微的一點,就算是回應她的道謝。

  不知為什麼,那道視線讓她格外不自在,即使低垂著小腦袋,也能敏銳的察覺,那雙黑眸正鎖著她。

  揮之不去的嫣紅,再度湧上雙頰,揪著繡裙的手心,甚至滲出一層薄汗。

  啊,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根本應付不來!

  「我、我——我——那個——我出去——啊,我出去看一下龍姑娘回來了沒有——」她說了個藉口,急著就想出去,不敢再跟鐵索獨處。

  可是,她才剛跨出繡鞋,還沒能踏出半步,那雙深幽的黑眸,就陡然迸出凌厲的眸光。

  滿意嚇得只差沒跳起來!

  她像是遇著猛獸的小動物,略哆咚的往後退,嬌小的身子轉眼退出花廳,縮到牆角的柱子旁,只探出一顆小腦袋,膽怯的看著他。

  確定她不再妄動後,鐵索收回視線,逕自在碎玉桌旁落坐,寬肩背對著她,散發的迫人氣勢,簡直比萬仞高山更難跨越。

  她縮在柱子旁,困惑不安的躊躇了一會兒,才又跨出繡鞋,小聲的喚道:「鐵大俠,我——」

  刀鑿似的臉龐一側,銳利的眸光像利箭似的,筆直掃了過來。

  她心頭一顫,連忙又縮了回去。

  寒風在外頭呼呼作響,屋裡則是一片靜默。等了好久好久,滿意再度蠢蠢欲動。

  唔,再試一次!

  「鐵大俠,你——」

  話還沒說完,那高大的身子已經站起來了。鐵索轉身回頭,黑眸危險的半瞇,眼底閃過不耐的火光。

  這次,她嚇得眼裡蘊淚,魂兒都要飛了,完全能夠確定,這個男人不想讓她出門。她連跑帶跳,迅速往裡頭跑,火速縮回繡榻上,揪著粉紗垂簾,只敢露出一雙淚光瀅瀅的雙眸,可憐兮兮的猛眨。

  嗚嗚,現在是怎麼回事?

  鐵索願意護衛她的安全,她心裡是很感激,但是——但是——但是——他也不需要寸步不離,緊守在這兒啊!這麼一來,她只能被困在房裡,哪裡都不能去,豈不是跟犯人沒兩樣?

  映在窗欞上的日影,一寸一時的挪移,兩人隔著大半個房間,維持相同姿勢,誰也沒有開口。她縮在粉紗垂簾後,淚眼汪汪,他則坐在桌旁,守著門口,像是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

  直到太陽下山,外頭才傳來動靜,銀鈴般的笑聲飄了進來。

  滿意鬆了一口氣,含在眼裡的淚,差點就要淌出來。嗚嗚,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人來了!她不用再跟這個可怕的男人獨處了!

  龍無雙人未到聲先到,率先走了進來,跟在後頭的,是幾十個丫鬟奴僕,每個人手裡都捧著漆盤,漆盤鋪著紅綢,上頭有的擺著大紅綵球、有的疊著紅綢彩繡,還有的則是華麗的金銀首飾,金光耀眼,讓人眼花撩亂。

  「如意妹妹,我回來了!」龍無雙愉快的嚷道,快步穿過花廳,親熱的往繡榻上擠,扯住想起身的滿意。「啊,別忙別忙,快坐下。」

  想乘機溜出去的她,粉臀才剛離開繡榻,就被硬生生的扯了回來。她聲音微弱,哀怨的糾正。「我是滿意。」

  「都行啦!」龍無雙揮了揮手,笑盈盈的說道:「我是來告訴你,一切都處理妥當了。我已經去過你家,把十甕的飛鳳酒運回來了——啊,連你外公預備要給你當嫁妝的酒麴,我都一併拿回來了呢!」

  紅潤的小嘴,小小聲的吐出一個「喔」字。

  原來,龍無雙該是去了家裡,放話兼搬酒,爹爹才會知道她的行蹤,派了武師來龍門客棧逮人——

  先前在酒窖發生的事,瞬間閃過腦海,滿意想起那甕摔破的「玉龍」,小臉瞬間變得蒼白勝雪。

  「無雙姑娘——呃——那個——」

  「怎麼啦?」龍無雙耐心十足,笑容可掬的問。

  滿意的腦袋愈垂愈低,緊張得肩頭微顫。

  「呃——剛剛——剛剛——」

  「剛剛怎麼啦?」

  「我——我——我一時沒留神,摔破了您一甕『玉龍』……」她縮著肩、閉著眼,吞吞吐吐的說出「罪行」,就等著龍無雙大發雷霆。

  她是親眼見過,這個客棧老闆娘有多麼珍視好酒。這會兒,她失手摔破「玉龍」,對方只怕會當場變臉,說不定會拿出刀子,把她大卸八塊,或是改變主意,不再保護她,立刻把她轟出去!

  只是,她緊閉雙眼,等了一會兒,預期中的尖叫聲,卻遲遲沒有出現,飄進她耳裡的,仍舊是銀鈴般的笑聲。

  「沒關係,那種酒我老早喝膩了!」龍無雙還是笑咪咪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別說這個了,來來來,我有好東西要讓你瞧呢!」她揚起手,朝等在一旁的丫鬟招了招。

  滿意睜開雙眸,看著那張俏臉,心裡既迷惑又忐忑。

  就——就——就這樣嗎?沒有尖叫?沒有變臉?沒有拿刀子,滿屋子追著她砍?那可是「玉龍」!堪稱無價之寶的「玉龍」呢!

  心情奇佳的龍無雙,也不管身旁的滿意困惑得小腦袋瓜上都要冒煙了,逕自從丫鬟捧的漆盤上,拿起一件紅綢嫁衣,喜孜孜的塞進她懷裡。

  「你來看看,這套嫁衣美不美?這可是京城第一繡娘的壓箱寶,霞帔上還綴著南海珍珠。」她興高采烈的說道,又從另一個漆盤上頭,端起一頂金絲鳳冠。「而這頂鳳冠呢,是當初八王爺成親時,請金匠特別打造的。唉,沒法子,咱們這場喜事辦得倉促,只能將就現成的。」她用指尖撥著鳳尾流蘇,一邊遺憾的說著。

  滿意抱著精緻絕倫的嫁衣,這才發現那些丫鬟、奴僕們,打從一進門起,就忙著張燈結綵,改換屋裡的陳設,撤下原有的錦幄,改換上喜氣洋洋的紅綢。

  「龍門客棧要辦喜事?」她後知後覺的問。

  龍無雙笑得可甜了。

  「是啊!」

  「是無雙姑娘要出嫁?」她問道,看著嫁衣與鳳冠,心裡又開始懷疑,這些東西其實來路不正,說不定全都是搶回來的——

  「我?喔呵呵呵呵,當然不是。」

  「那——是哪位要出嫁呢?」

  「你啊!」

  滿意像是被針刺著,火速跳了起來。她驚慌失措,慘白的臉兒忙著左顧右盼,急著想要逃命。

  嗚嗚,不會吧!蠻王來了嗎?龍無雙保不住她了?!

  「不要不要,我絕對不嫁給蠻王,我……」她抵死不從,小腦袋搖個不停,被嚇得面無血色,就差沒有放聲大哭。

  「傻瓜,就算你肯嫁蠻王,我還捨不得呢!」龍無雙伸出手,拍了拍她發涼的臉蛋。「如意妹妹,別怕,你要嫁的可不是蠻王。」

  滿意全身僵硬,眼裡的淚還收不回去。

  她看著那張嬌麗的笑臉,不知怎麼的,竟感到有一陣寒意,悄悄的、悄悄的爬上背脊。原本看似友善的笑容,這會兒竟變得有些不懷好意,讓人打從心裡發毛。

  「那——那——我要嫁給誰?」她提心吊膽的問。

  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飄了出來,龍無雙玉指一探,指向那個靜默無語、始終站在角落的高大身影。

  「他。」

  轟!

  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卻比焦雷更有威力。被點名要送做堆的兩人,立刻都變了臉色。

  滿意驚嚇過度,連聲音都在發抖了。

  「無雙姑娘的意思是,讓我跟——跟——鐵大俠——呃,假成親?」她啞著嗓子求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祈禱這只是緩兵之計。

  「開玩笑,假成親怎麼能瞞得過別人?當然是真的啊!」龍無雙還在笑,笑得得意極了。「你瞧我這主意多好,一旦你嫁做人婦,當然就不用去和番啦!不論是人跟酒,都可以留在我龍門客棧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跟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啊!

  昨天晚上,龍無雙不是信誓旦旦,說了會保她平安無事嗎?現在她不但有「事」!而且,還是她最頭痛、最不願意遇上的「婚事」!

  堆疊在心裡的感激,這下子全像是遇著陽光的雪,迅速的融解消失,連一點痕跡也不剩。滿意唇兒抖顫,直到這時候才看出,這個滿臉笑容的老闆娘,其實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爹爹是想把她送去關外和番,而龍無雙打的如意算盤,是準備把她嫁給鐵索,從此後留在龍門客棧,釀一輩子的飛鳳酒!

  嗚嗚,是她太過天真,竟然傻到與虎謀皮!她明明就親眼瞧見,龍無雙趁夜行搶,根本就是個強盜啊,怎麼可能突然大發慈悲,為了十甕飛鳳酒,就願意收留她?

  滿意又慌又怕,連忙轉頭,用哀求的眼神,望著角落的鐵索,就期待他能開口拒絕,或是怒吼出聲,駁回這個荒謬的主意。

  可惜,她的期望落空,鐵索仍舊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緊抿著薄唇,用言語無法形容的可怕眼神,凶狠的瞪著龍無雙,全身的骨骼因為用力而嘎然作響,巨大的拳頭也緊握著,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不要當場動手,掐死那個笑容滿面的女人。

  在那雙如刀如槍如劍如剪的黑眸注視下,龍無雙斂著絲袖,若無其事的站起身來。

  「那麼,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她看著臉色發青的兩人,用最愉快的聲音,笑著宣佈。

  「你們明晚就成親。」



  傍晚才過,碎玉桌上頭,已經擺滿了膳食酒菜。

  龍門客棧對於吃,果真絕頂講究,不但精於美饌,對於佳釀也毫不馬虎。用膳時都有好酒佐餐,元紅酒專對雞鴨菜點、竹葉青專對魚蝦菜點、吃蟹時則配上溫溫的紹興。

  只是,滿意心裡另有盤算,吩咐丫鬟把酒撤走,親自去酒窖裡精挑細選,抱出龍無雙剛去搬回來的飛鳳酒。

  她在桌邊忙了一會兒,確定「佈置」妥當後,才轉過身,看著窗旁的鐵索,輕聲開口。

  「咳嗯,鐵大俠——」

  鐵索背對著她,沒有半點反應,仍是雙手抱胸,斜靠在窗邊。

  「鐵大俠——」她咬咬唇,雙手揪緊裙子,再接再厲的說道:「晚餐備妥了,請您過來一起用膳吧!」

  他還是沒動,厚實的背看來硬如磐石。

  她尷尬得紅了臉,低垂著螓首。「飯菜這麼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請鐵大俠您……」寂靜的屋裡,只有她自個兒的聲音迴盪,她愈來愈窘迫,聲音也愈來愈小。

  就在她尷尬到極點,開始考慮,要不要縮到桌下去時,窗邊的鐵索,突然轉過身來了。

  他橫眉冷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逕自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筷進食。

  提心吊膽的滿意,這時才鬆了一口氣。她挑了個離他較遠的位置,也跟著坐下,秀氣的拿起碗筷,一雙眼兒卻從垂斂的長睫下,緊張的偷瞄著。

  只見身旁的男人用餐時意態豪邁,卻光顧著吃飯菜,對面前那杯酒視若無睹,連碰也不碰一下。

  她等了半晌,確定他真的不去碰酒,心裡有些著急,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鐵大俠,你不喝些酒嗎?」

  他還是沒理會,沉默的繼續吃飯。

  滿意粉臉微熱,鼓起勇氣舀了一碗雞湯,雙手捧著白瓷湯碗,無限羞赧的送到他面前。

  「那——請喝點湯吧?」

  這次,鐵索終於停筷,幽黑的眸子從那碗湯,緩緩往上挪移,遊走到她緋紅的臉蛋。

  那炯炯有神的黑瞳,讓她心兒怦怦亂跳,緊張得垂下眼簾。

  「喝點湯,比較好下嚥。」她的聲音在發顫,連小手也在發抖,彷彿隨時都要勇氣耗盡,羞得丟下湯碗,奪門逃出去。

  這麼含羞帶怯的模樣,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就連剛硬如鐵索,也在她的羞怯攻勢下,接過那碗熱湯,仰頭一口喝盡。

  一等湯碗落桌,她立刻拿起調羹,又替他盛滿,慇勤的送到他面前,還怯怯的彎唇一笑。

  鐵索也不拒絕,一碗接著一碗,把她送來的湯全喝乾。

  隨著雞湯逐漸減少,她心裡的緊張,卻是有增無減,晶亮的眼兒透過眼睫,不斷打量他的臉色,直到那張黝黑的俊臉,浮現些許幾難察覺的暗紅,她高懸的一顆心,才稍稍落了地。

  其實,這雞湯裡頭是別有名堂的。

  按照龍無雙的說法,她雖然不必去嫁蠻王,卻得嫁給鐵索!她先是窩在繡榻上,又哭又怨了許久,直到逃走的念頭浮現腦海,她才止了哭,稍微振作起精神來。

  但是,鐵索如影隨形,把她看得牢牢的,要逃走談何容易?她親眼見識過,他的武功有多麼高強,連爹爹的武師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了,她手無縛雞之力,怕是他只要一根指頭,就可以擺平她。

  唯今之計,只有灌醉他!

  虧得外公跟娘,從小對她的「訓練」,她的酒量,遠比一般姑娘家好,稍微可以拚一拚。

  再加上娘親設想周到,在小包袱裡頭,替她放著一個紅紙包,上頭還用毛筆,寫著大大的「迷藥」二字。她心裡打定主意,雙管齊下,應該有機會能擺平鐵索,讓他倒下。

  她不敢直接在酒裡下迷藥,知道練武之人,味覺靈敏,直接下藥肯定瞞不過他,只會當場洩漏她逃走的意圖。

  所以,她才會挑了飛鳳酒,這酒是她親手所釀,自然最懂這酒的特性。飛鳳酒香濃醇厚,入口卻全無酒味,加上窖藏已久,烈性已失,而後勁極強,就算是鐵打的漢子,只要喝上幾杯,肯定也要醉下!

  為了預防萬一,她還在那鍋雞湯裡,足足倒了半甕酒,盤算著他就算不去碰酒杯,光是喝湯,也會喝得醉倒。

  只是,她等了又等,眼睜睜看著最後一碗的湯,也全進了鐵索的胃,他卻只是黑臉微紅,依舊坐得挺直,黑眸反倒更顯清亮。

  人算不如天算,她萬萬沒想到,他的酒量竟這麼好!

  滿意心裡發慌,擱下湯碗,匆匆斟了杯酒,往鐵索的面前送。

  「鐵大俠,我敬你,多謝你幾次出手相救。」喝啊喝啊,快喝啊!等他喝醉,她才有機會逃跑啊!

  這回,鐵索沒有伸手去接,反倒薄唇一啟,開了金口。

  「我不喝酒。」

  啊,他說話了呢!

  滿意詫異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你不喝酒?」

  「喝了酒,就會變遲鈍。人一遲鈍,就會失誤,失誤是不被允許的。」

  哇!

  打從兩人相見至今,這可是他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了!

  瞧見鐵索的眉宇間,戾色稍緩,她膽子也大了。「你從來不喝酒嗎?」

  「只有幾次。」他黑瞳微瞇,沉聲說道。「我不喜歡喝醉。」

  「酒雖能亂性,但淺酌一下,也無傷大雅。」她扯著嘴角,維持僵硬的笑,努力勸酒。「滿意自小跟著外公釀酒,嘗過的美酒,雖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甕飛鳳酒是我親手所釀,實屬難得佳釀,無雙姑娘也讚譽有加,其味清醇,不辣而甘、不燥而潤,更勝秋露,您要不要試試?」

  「我知道。」他還是沒有伸手,只是看著她,冷聲開口。「龍無雙別的不行,就是愛吃。」

  滿意原本還以為,他對龍無雙忠心耿耿,萬萬沒想到,會從他嘴裡聽見這種話。她微微一愣,卻聽見那堅守沉默是金的男人,竟開始碎碎念起來了。

  「你娘究竟是怎麼想的?」他擰著眉頭,不贊同的質問。「她怎會要你來找龍無雙?難道不知道跟她打交道,無異與虎謀皮,最後只會被她吞吃入腹,連根骨頭都不剩!」

  「你這樣說龍姑娘,不太好吧?」滿意小聲的說道。

  「不好?」

  「呃,是啊——」她覺得,說人壞話很不好。尤其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說對方的壞話,那就更不好了。

  鐵索卻毫不在意,雙眼一瞇,額冒青筋。

  「那女人為非作歹慣了,根本就目無王法。你以為,那晚搶回來的那批貨是什麼?」

  「是什麼?」她好奇的問。

  「貢品。」

  她嚇得差點要摔下椅子,小臉也唰的變得雪白。「不會吧!」

  鐵索睨著她。

  「你以為公孫明德夜訪客棧,真是來探病的?」

  「呃——」

  她是曉得,龍無雙是個膽大包天的女強盜,但是沒想到,她竟然連貢品都敢搶。這可是滔天大罪,皇家一旦追究下來,別說是項上人頭不保,還會株連九族呢!

  「那——鐵大俠,您為什麼要幫她?」

  這個問題讓他臉色沉下來,大手陡然抓起酒杯,一口就喝乾。

  滿意目瞪口呆,非要用盡力氣,才能嚥下驚呼。啊啊啊,他不是說不喝酒的嗎?莫非是氣昏頭了?

  「我欠她一條命。」鐵索臉色陰沉,想起舊事,眼裡燃著怒火。「幾年前,我受傷中毒,瀕死之際,被她所救。」

  「所以,你是為了報救命之恩,才會幫著她嗎?」

  「不是。」

  「嗯?」

  他緊握雙拳。

  「她要我承諾,為她賣命十年。在這十年之間,必須對她言聽計從。」

  「十年!」滿意發出一聲輕呼。

  「對,十年。」他咬牙切齒,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十年抵一命,我認了!但是這女人為了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只要一聽說哪裡有好吃的,就算是產在天山,她也硬要爬上去。」他愈說愈激昂、愈說愈憤慨,想起這些年來所受的「凌虐」,真恨不得當初沒活下來,直接自盡罷了!

  瞧著那雙過度黑亮的雙瞳,跟他異常的健談,她這才察覺,狀況似乎有些不對勁。

  這男人,該不會是——其實已經醉了吧?

  為了證明心中的猜測,她拿起白玉酒瓶,把空杯注滿,再送到他面前。而那個堅稱不喝酒的男人,竟真的伸手去接,然後一口飲盡。

  「她為了吃,無所不用其極,能買的話就砸銀兩,買不到就乾脆用搶的。這幾年來,她走遍大江南北,就顧著吃吃吃吃吃吃……」

  窗外,月上枝頭,又落了枝頭,子時都快過了。

  天啊,再這樣下去,天都要亮了,她還能逃嗎?

  滿意心裡發急,正愁鐵索明明喝了這麼多酒,卻還遲遲不倒下,反倒精神更好,彷彿要抓著她說上一整夜,把這幾年所受的苦,全數傾吐出來,害得她根本無法脫身——

  對了!迷藥,她還有迷藥!

  想起這最後的「絕招」,她深吸一口氣,偷偷的、小心翼翼的,從繡裙口袋裡,摸出那個小紙包。趁著他仍在叨念時,把酒杯端到桌下,試圖不著痕跡的把藥粉倒進去。

  為了不被發現,她保持微笑,努力裝作很注意傾聽,長睫下的眼兒卻瞄著桌下,持著藥包的手,微微的發抖,藥粉一點一點的落進酒裡……

  「現在,她還要我娶你!」

  這句悶聲咆哮,嚇得她身子一顫,雙手不聽使喚,藥粉唰唰唰的全倒進杯裡了。

  糟糕,這、這、這這這——放這麼多,不要緊吧?這是她生平頭一次下藥,下手不知輕重,根本不知該放多少。

  晶瑩的眼兒,還是直瞪著手裡那杯酒。藥粉放得實在太多,酒色不再清澈,那渾濁的顏色,任誰看了都會察覺不對勁的。

  驀地,一隻大手探來,拿過那杯酒,在她驚慌訝異,又有些期待的注視下,湊到了薄唇邊。

  鐵索只喝了一口,就擰起濃眉,瞪著杯中物。

  「味道不對。」

  「可能——可能——可能是茶水見底了,有些茶渣。」滿意嚇得手心直冒汗,硬擠出微笑,睜著眼睛說瞎話,不抱希望的想哄騙他,堅持他喝的是茶水。

  這下子她可以確定,他肯定是醉了。

  不但是醉,而且還醉得厲害。

  因為,他居然信了她蹩腳的謊話,還舉杯就口,仰頭喝乾。

  噢噢,太好了,只要再等一下子,藥效發作後,這個男人肯定就要昏了!她只要再耐著性子,再聽一下下、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鐵索一抹嘴邊的酒漬,亮得不尋常的眼,看著那張秀麗的臉兒,繼續長篇大論。「龍無雙態意妄為,得罪過的人,數都數不完。你知道,這幾年來,上門來找碴、狙殺或探路,又被我打退的殺手有多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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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她——她不想知道——行不行啊?

  他卻堅持要說。

  「四年前,二月初八,我答應為她賣命的第三天,就有人找上門來。那人是漠北邪狼,專用一雙鋼造利爪,收了人三萬兩銀子,要來取她的項上人頭。」

  「四年前,二月初十,她為了吃湖菱燒豆腐,在前往江南的路上,順手搶了洞庭十八鷹的祖傳好酒。那十八個人氣得要追殺她,在洞庭湖畔,被我一併解決了。」洞庭十八鷹危害兩湘多年,事後龍無雙還沾沾自喜,說她這麼做,也算是為民除害。

  「四年前,二月十三早上,邊城鬼刀仇雄找上門來。」

  「四年前,二月十五早上,仇雄的師兄,獨臂邪郎君蕭逸來了。」

  「四年前,二月十九的傍晚,仇雄的師叔,破魂指樊過天也來了。到了夜裡二更左右,連仇雄的師父,單刀任無敵都來了。」這一門四人,全被他擺平了。

  「四年前,二月二十八,寧州奪命判官閻長青,為了大筆賞金,要來取她性命。    」

  「四年前,三月初二,那天白天還沒事,到了夜裡——」

  然後,半個時辰過去了,滿意聽得雙眼發直,他卻只說到了四年前的五月上旬,第二十八個殺手被他撂倒,扔出客棧大門的情形。

  誰來救救她啊?為什麼他還不倒下?那迷藥無效嗎?那迷藥過期了嗎?

  噢,拜託,別再說了!她不要再聽那些殺手的事了!她也不要再聽龍無雙的「豐功偉業」,跟種種令人髮指的惡劣行徑了!

  滿意欲哭無淚,鐵索卻仍口若懸河,她先前只知道,他武功過人,卻沒想到他的碎碎念神功更駭人。

  他叨叨唸唸,反覆數落龍無雙的不是,訴說著這些年來所受的刻薄待遇,跟一樁又一樁永難做盡的苦差事,簡直如同江河奔流、百川潰瀉,話匣子一開就沒完沒了。

  那張薄唇,就在她的眼前開合開合開合開合,就是不肯閉上。他不斷的唸唸唸唸唸唸唸唸,念到她頭昏腦脹、眼前發黑,幾乎想跪下來,哭著求他,不要再說了!

  「四年前,五月初九,金槍高七——」

  終於,當第二十九個殺手的名字,從他嘴裡冒出來時,忍無可忍的滿意崩潰了!

  「夠了!」她衝動的喊道,本能的伸手,用白嫩的掌,交疊搗住那張滔滔不絕的嘴,想止住折磨她的源頭。

  過亮的黑眸瞇起,強而有力的大手,握住嘴上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挪開。

  看見那炯亮的眼神,她火速回過神來,嚇得想收手,他偏偏卻緊握著不放,箝得死緊。「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縮著頸,又驚又怕,急著想脫身。「呃,鐵大俠——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你要不要回房休息了?」

  「回房?」

  「嗯!」她用力點頭,差點就要扭傷纖細的頸。

  鐵索眉頭一緊,朝她逼近幾寸。

  「我要是能回房,用得著繼續待在這裡嗎?」他不爽的低咒一聲,呼吸吹拂在她臉上。「你以為龍無雙說那句成親,是說假的嗎?要不是你笨到把家有酒麴,還會釀酒的事告訴她,事情也不會演變成這樣。上一回,她為了得到唐家的醬料,連宮清揚都賣了,還有——」

  天啊,不要又來了!

  見鐵索又開始叨念,她頭發昏、眼發黑,連耳朵都開始疼了。她想搗住那張嘴,止住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但雙手被抓,她急扯幾次,偏就是扯不開。

  「先前,她為了搶回一個點心廚子,還要我陪著她去駝城,混進雷家牧場當長工——」

  啊,受不了啊!

  她急得昏頭,只想堵住那張薄唇,本能的衝上前——

  剎那之間,沉寂下來,變得安靜無比。

  她的小嘴親上了他的薄唇——不,正確來說,是她的嘴,撞上了他的薄唇,雖然有些疼,但總算堵住「閘門」,止住那落落長的叨念。

  太好了,總算安靜了——呃,不好不好,她……他……他們……他們居然……啊!

  下一瞬間,明眸圓睜,她陡然回過神來,驚慌失措的快快退開,小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又羞又驚又愧,沒想到自個兒被逼急了,竟這麼不知羞,主動對他……

  紅嫩的唇瓣顫抖著,還能感覺到,他薄唇上的熱氣,以及飛鳳酒醇厚的香氣。

  黝暗的黑眸,默默看著她,閃爍著如火的眸光。

  然後,那雙大手毫無預警的探來,鐵索竟捧住她的臉,反被動為主動,毫不客氣的吻住她。

  這個吻直接、霸道,且強悍得不容拒絕。酒的香氣更濃,伴隨著他放肆的唇舌,攻佔了她軟嫩的唇,接著探入她的小嘴,糾纏最生嫩香軟的舌,吮著她的甜美。

  「唔……唔唔……」滿意瞪大眼兒,慌得心兒亂跳。她發出微弱的聲音,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重獲自由的雙手,滑到他的胸口,用盡力氣把他推開。

  沒想到,正在她唇上肆虐的男人,當真被她一推就開。

  「你——」鐵索擰著眉,剛想說話,卻覺得一陣頭暈,眼前的景物,跟那個粉臉羞紅的小女人,全都開始渙散模糊起來。他試著提氣運功,卻赫然發現,自己竟無法聚氣。

  該死!

  他猛然抬起頭來,怒瞪著她。

  「你做了什麼?」

  滿意小手撫著唇,嚇得連退兩步,心跳快得幾欲蹦出喉嚨。「我……我……」

  他試著撐住,力氣卻逐漸散去,龐大的身軀陡然往後倒下。

  「啊,小心!」她忙叫道,就怕他撞傷了哪兒,慌忙想上前扶住他。偏偏,兩人體型相差甚遠,他那麼高大沉重,嬌小的她根本扶不住,反倒被那沉重的力量,拉著往下倒。

  沉重的男性身軀,不偏不倚的壓在她身上,薄燙的唇,恰巧又刷過她的頸項,帶來一陣莫名的戰慄。

  「啊——啊啊——」她羞得慌忙起身,急著把他推開,可這一推,卻把他的腦袋往桌腳推去。

  就聽到「叩」的一聲,鐵索的腦袋,重重撞上了桌腳。

  「對……對不起……」她吞吞吐吐的道歉,想要伸手扶正他的腦袋,但是一接觸到那凶狠的瞪視,她就怕得縮手,不敢再碰。

  迷藥跟酒氣總算發作了,鐵索的嘴微微動了動,連話都說不出來,黑眸瞪得更大,表情氣惱得好猙獰。

  滿意絞著白嫩的小手,跪坐在旁邊,愧疚的頻頻道歉。「鐵——呃——鐵大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但是——我真的不能嫁給你……」

  黑眸還是怒瞪著她。

  那可怕的眼神,讓她畏縮了一下,匆匆起身從繡榻上,抱了一床錦被,在他兇惡的瞪視下,替他蓋上被子。接著,她又拿了枕頭來,塞到他的腦袋下,盡量讓他能躺得舒服些。

  「我替你蓋了被,你就不會著涼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你你不要生氣喔——」她怯怯的說,從床下找出小包袱,再回到他身邊,有禮的深深一鞠躬。「我要走了。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說完,她走到門邊,用最輕的動作,把門打開。小腦袋探出門來,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敢跨出門檻。

  臨出門前,滾動在心中的歉意,讓她忍不住回頭,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不知怎地,原先不能動彈的鐵索,此刻竟能轉過頭來,黑眸惡狠狠的瞪著她,一隻手還慢慢的朝她伸了過來……

  滿意倒抽一口氣,魂飛魄散,嚇得驚呼一聲,哪裡敢再久留,立刻帶著小包袱,飛奔而出,逃進濃濃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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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17: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很可惜,她的厄運還沒結束。

  透過窄小的牢門,滿意攀著小窗上的木條,雙眼哭得紅通通的,抽噎著往外頭看去。

  冷冷的寒風,從大運河上吹來,她又冷又累又怕,看著外頭甲板上人來人往,有的正在綁繩,有的正在搬貨。

  這是一艘貨船,正行駛在大運河上,已經離開京城有一天一夜。貨船順風而行,船速極快,船上不但載著預備前往江南販售的貨,還載著預備販售的人!

  小牢內的滿意,只覺得難過極了。

  唉,打從雀屏中選,被迫要去嫁蠻王后,厄運就如影隨形,緊纏著她不放。

  她翻牆從家裡逃出來,卻目睹了行搶實況,後來得到龍無雙的承諾,本以為可以平安無事,沒想到對方沒安好心,居然想把她嫁給鐵索。她絞盡腦汁,還賠上寶貴的一吻,好不容易把他灌醉迷倒,逃出龍門客棧,想說既然不能回家,乾脆就坐船去江南,投靠外公敖清……

  結果,她遇上了人口販子。

  她來到碼頭旁,遇見一位大娘,大娘親切的問她是要去哪裡。聽見她要去江南,大娘就說自個兒正巧有船,今晚便要去江南,既然彼此有緣,索性只收她半價,順道送她去江南。

  誰知道,一等她上了船,大娘立刻從慈眉善目,變成凶神惡煞,沒收了她的小包袱,把她鎖進這間狹小的牢房。

  這景況,豈是一個慘字了得,她才逃出狼窩,沒想到卻又進了虎口!

  小窗後的滿意,正在嚶嚶低泣,哀怨自個兒運氣奇差,又缺乏識人之明,一隻髒兮兮的手,卻冷不防探了進來。

  「漂亮的小姑娘,你哭什麼呢?乖乖乖,別哭,讓我疼一疼!」獐頭鼠目的男人站在牢外,衝著她咧著猥褻的笑,還露出滿嘴的爛牙。

  她嚇得忘了哭,慌忙後退,卻還是聞到,一陣惡臭從那人嘴裡飄出來,她胃部翻攪,差點要嘔出來。

  「躲什麼呢?別怕,我這就進去,好好的疼你。」他一邊說著,表情更淫邪,手上已經忙著在開鎖。

  滿意縮到牢房的角落,害怕得全身顫抖。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嘩啦啦的滾下粉頰,她不敢眨眼,直瞪著那扇門。

  嗚嗚,要是真被這個人侮辱,那她——那她——

  尋死的念頭剛閃過腦中,門外就傳來破口大罵。

  「幹什麼?!滾遠點!」大娘扯著嗓門,人還沒有到門前,大刀已經咚的一聲,重敲在門上。要不是那男人縮得快,一隻手肯定會被剁下來。「我早就說過了,誰都不許碰她!」大娘吼道,怒瞪著眼,警告的環顧四周。

  幾個站在旁邊妄想要佔便宜的男人,看見大姊頭手上那把大刀,紛紛摸摸鼻子,縮著腦袋回去做事,再也不敢靠近牢房。

  滿意透過小窗,看著大娘趕走那些惡狼似的男人,心裡忍不住又浮現一絲希望。

  唔,這個大娘,說不定是良心未泯,她要是開口懇求,對方不知道會不會高抬貴手,放她一條小命?

  為求保命,滿意鼓起勇氣,靠近那扇牢門,攀著小窗,抖著紅潤的唇開口。「大娘,求求你,我——我——」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門外的大娘,又揮著大刀嚷起來了。

  「她可是要賣進妓院的啊!這種貨色難得一見,沒開苞的值得銀子可多了。我還得要靠她大賺一筆,哪個人再敢碰她,我就把他的那話兒剁下來,扔進江裡餵魚!」大娘的聲音又大又響,遍傳了整艘船。

  靠在門邊的滿意,大受打擊,嚇得面無血色,火速又縮回角落。

  嗚嗚,壞人!壞人!他們都是壞人啦!

  她蹲在牆角,圈抱著膝頭,眼淚都沾濕了裙子,怨恨自己學不乖,都被騙了這麼多次,還學不會人心險惡。

  外頭的嚷叫止息了,大娘提著刀子,又去忙別的事情。而船上的那些水手們,為了保住下半身的「小兄弟」,也不敢冒險上前,全都閃得遠遠的,沒有再來煩她。

  江上風急,船帆獵獵作響,冷風從小窗竄進來,吹得她手腳冰冷。

  她的心更冷。

  想到那大娘說的,要把她賣進妓院,她就胃部揪緊,又覺得一陣想吐。

  這會兒,她是躲過一個男人的蹂躪;但是到了江南,被賣進妓院後,她就得被無數男人蹂躪,到時候她躲得過嗎?

  悲慼湧上心頭,她縮緊身子,把小臉在裙上埋得更深,心裡突然想起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

  要是鐵索在這裡,他一定會救她、會保護她,這麼一來,她就不用被賣到妓院,更不用被陌生男人蹂躪了。他絕對會保護她,不讓她碰上任何危險——

  唉,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別逃,就留在龍門客棧裡,跟他……

  砰!

  一陣轟然巨響,猛地撼動船身,沉浸在懊悔中的滿意,被震得跌趴在濕爛的稻草上。

  「怎麼回事?」大姊頭吼著問。

  船尾傳來聲音。

  「有人來攔路,貨艙被扔了火藥,全燒起來了!」

  「來了多少人?」

  「不、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這次傳來的卻不是回答,而是一聲淒厲駭人的慘叫。

  滿意跌在牢房地上,瞧不見外頭的動靜,只聽到刀劍聲乍響,慘叫聲跟落水聲,從船尾逐漸逼近。

  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艘船遇到強盜了?壞人們在黑吃黑嗎?

  她胡亂猜測,正掙扎著想站起來,牢門突然轟的一聲,被整個從外撞倒,一個水手被強大的力道,打得摔飛進來,傷重得只能發出一聲呻吟,就歪頭昏厥過去,醜臉上滿是鮮血。

  呼嘯的風聲,跟驚慌的吼叫,一股腦兒從門外竄進來。她眼看機不可失,急忙逃出牢房,直到她站上甲板,這才赫然發現四周火光沖天,整艘船已經陷入火海。

  慘叫聲從身後傳來,她害怕的轉頭,看見驚慌抵抗的人口販子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火焰之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冉冉跨步,出現在她眼前。

  夢想成真,鐵索真的出現了!

  驚喜的情緒,只是一閃而逝,當滿意瞧見他臉上的表情時,嬌小的身子就僵住了。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那張嚴酷的臉,比先前更陰騖森冷可怕,閃著厲芒的黑眸裡頭,充斥炙人的怒氣,簡直像是地獄裡的修羅惡鬼,立刻就要擇人而噬。

  他在生氣!

  而且是很生氣、很生氣!

  也難怪他會生氣。先前,她用計把他灌醉,還對他下了迷藥,現在被他找著,他鐵定會把她給宰了——

  突然之間,恐懼掌握了她,她匆匆轉身,雙腿不聽使喚的開始跑。

  雷鳴般的怒吼,立刻響徹甲板。

  「站住!」

  她雙肩一顫,被鐵索那一聲吼,嚇得潛力全開,跑得更急更快,咚咚咚的直往船頭奔去。

  船上已經亂成一團,半數以上的水手,全被鐵索砍了。就算是活著,沒有受傷的人,瞧見他一刀就解決一個,明白這人是絕頂高手,全都不敢正面迎敞,一個個撲通撲通的跳下船逃命去了。

  沉重的鼻息,噴灑在她的頸後,她害怕得寒毛直豎,拚了命的往前跑。她記得一直以來,鐵索的鼻息始終徐緩,從來不曾亂過——噢,完了完了,他一定是氣壞了!

  她跑到船頭,站在船的邊緣,無助的看著黑漆漆的河水,再也無路可逃,一個全身著火的男人,卻從火焰裡竄出來,胡亂喊叫著,揮著手裡的大刀就往她頭上砍。

  「啊!」滿意尖叫一聲,眼睜睜看著刀子砍下來——

  一道狂霸的刀氣,陡然劈向那把落下的刀。

  兩刀一觸,發出鏗鏗震響,震得滿意耳膜發疼,那把要砍向她的刀,瞬間碎成無數的鐵片,其中幾片,恰巧就劃過她的衣衫,她只覺得肌膚一疼,連忙後退,腳下就突然踩空。

  這次,鐵索沒能來得及接住她。

  撲通一聲,她筆直的掉進河裡,河水淹沒她的口鼻、浸濕她的衣裳,她咕嚕咕嚕的喝了好幾口水,被衣裳的重量,拖得往河底沉。

  倏地,一道黑影從船頭躍下,單手破水而入,輕而易舉撈起她,腳踏河中浮木,竄身往岸上飛去。

  「咳、咳咳咳咳、咳……」被拎上岸的滿意,先是咳個不停,當鐵索放下她時,小嘴裡就換了調,轉成呻吟。

  雖然說,從船上摔進河裡,沒有摔斷她半根骨頭,但是身子重擊水面的滋味,實在不是嬌生慣養的她所能承受,四肢百骸因為先前撞擊,正在一陣陣的發疼。

  「好痛。」她輕聲呻吟著,透過眼前濕答答的發,看見一雙黑靴,就停在她身前不動。

  在呻吟的空檔,她偷偷嚥了口唾沫,慢慢的、慢慢的往上看去。

  陳舊的黑靴、沾血的黑衣、寬闊的胸膛、雙肩,逐一映入眼簾,她膽怯的視線,最後才落在鐵索的臉上,瞧見他的表情。

  戒慣恐懼的小臉,逐漸變得困惑。

  嚴酷的臉龐緊繃著,居高臨下的俯視她,濃眉緊擰,黑眸更亮,卻不再像先前那麼銳利駭人。那股嚇人的怒氣消失了,他似乎不再生氣,雙眼緊鎖著她,一絲細微卻激烈的情緒閃過其中,就像是——就像是——

  擔心。

  鐵索在擔心?他在擔心她?可能嗎?他不是從來冷酷無情,不動半點感情的嗎?這樣的男人為什麼會擔心她?

  眾多疑問湧到舌尖,紅嫩的唇半張,剛想說話,卻陡然覺得胸口一疼。

  「唔——」她輕吟一聲,本能的探手一摸,卻發現觸手溫黏,跟河水的冰冷截然不同。她低下頭,就著月光一看,赫然發現自個兒染了滿手的鮮紅。

  血!

  好多好多好多的血!

  碎刀不但劃破衣裳,也劃傷了她的肌膚,鮮血正從傷口湧出,迅速染紅了她的衣裳。

  滿意只覺得一陣頭暈,被滿手滿身的血,嚇得全身發軟,整個人頹然往後倒去。

  黑影一晃,溫燙的男子氣息包圍了她。鐵索圈抱住她的身子,沒讓她軟倒在草地上,大手疾揮,點住她身上的穴道,先止住出血,接著就去解開衣扣,檢視她的傷口。

  「我——我——我——」她喘著氣,雖然頭昏目眩,卻掙扎著要開口。

  他下顎一緊,俯耳靠近她嘴邊。

  「我——我、不要……」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縱然他內力精湛、聽力過人,卻也只聽懂前幾個字。

  黑眸中憂色更濃,鐵索深吸一口氣,開口喝問。

  「你說什麼?」

  紅唇動了動,在逼問之下,總算說得比較大聲了。

  「不要——不要——不要解我的扣子!」

  說完之後,滿意腦袋一歪,在他懷中昏了過去。



  夜深人靜。

  離京城南方約百里處,劭陽城外的一處莊園裡,靜得沒有聲息。

  一道黑影落入庭院,逕自往書齋走去。書齋裡燈火末熄,把門廊照得半亮,黑色厚靴從院內踏來,才剛走到書齋前,木門就打開了。

  「鐵爺,沈總管已經久候多時。」兩個男人垂首而立,恭候在門旁,身上都穿著大風堂羅家的藏青色裝束。

  書齋裡頭,有個英華內斂的俊朗男子,身穿白色寬袖勁裝,正坐在書桌後頭,眼前擱著一張羊皮地圖,圖上儘是紅黑交錯的複雜路線。一見鐵索進門,他起身拱手,微微一笑。

  鐵索看著那人,黑眸略瞇。「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大風堂羅家做的是鏢局生意,在各城各處都有落腳處,跟龍門客棧也交情匪淺,他為了救治滿意,才挑了這處莊園,倒是沒有料到,羅家的總管剛好也在這裡。

  「有趟鏢出了事,我來處理。」沈飛鷹從容答道,看了他懷裡昏迷不醒的小女人一眼。「這位就是包姑娘?」

  鐵索點頭,眼角一緊。

  這細微的表情,沒逃過沈飛鷹的眼。他不動聲色,抬手示意僕人。「去請大夫過來。」

  僕人還沒踏出書齋,鐵索就開口了。

  「不用了。」

  沈飛鷹難得一愣,隨即又一笑,撩袍往外走去,親自為鐵索引路。「請這邊走。」

  莊園雖小,卻極為雅致,穿越過幾道月洞門,就來到一棟小樓前。鐵索抱著滿意,在門前站定,不再往前走。

  「還需要什麼嗎?」沈飛鷹也跟著停步,克盡主人責任的問道,知曉對方不願意旁人跟進去。

  薄唇緊閉,沒有說話。

  「乾淨的衣裳?」沈飛鷹又問,看了看渾身濕透、雙眼緊閉的滿意。

  鐵索點頭,然後逕自推門,抱著她走進小樓之中。

  小樓內打掃得整潔素雅,像是老早就預備著,隨時等待嬌客光臨。他筆直走到繡榻前,擱下懷中軟綿綿的小女人,動作出奇的溫柔。

  全身濕冷的滿意,仍舊昏迷不醒,嬌小的身子離了他的懷抱,立刻因為寒冷,開始輕輕抖顫。她冷得臉兒發白,襯著那幾絡濕發,看來格外狼狽,也格外讓人心憐。

  一抹暗色閃過黑眸深處,鐵索潛運內力,黝黑剛硬的雙手,輕按她的胸口及小腹,灌入充盈的熱力,為她祛除寒意。直到她止住顫抖,他才收回內力,用最快的速度,為褪去她身上那件已經殘破的濕衣裳。

  那陣暖如春陽的熱力,讓她的臉色,逐漸轉為紅潤。她輕吟一聲,因為滲透週身的暖意,悠悠醒轉過來。

  才一醒來,她就發現,鐵索正在脫她衣服。

  在河邊的時候,他只是解了她的衣扣,現在則更過分,他竟然要脫她的衣裳了!

  「不要!住手、住手,鐵、鐵鐵鐵鐵大俠——你、你不可以這樣——啊——不要脫我衣裳——」剛剛才被鮮血嚇昏的滿意,一醒來就發現清白受到空前威脅,她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像只小貓似的,在他的大手下努力掙扎。

  只是,貓兒終究是貓兒,哪裡敵得過他這隻猛獸?

  那件潮濕的衣裳,沒一會兒功夫就被剝去,圓潤的粉肩,以及暴露在繡兜之外的細嫩肌膚,全都在他的眼下一覽無遺。他雖然只脫了她的上衣,沒去動她下身的衣裙,她卻已經嚇得大驚失色。

  「不要看,不要……」滿意全身輕顫,卻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極度的羞恥。她苦苦哀求著,抖著小手想遮掩自己。

  他的動作卻更快,單掌一探,就鎖住她的雙腕,毫不留情的拉高,不讓她有遮掩自己的機會。那雙黝暗的黑眸,更是漠視她的哀求,緊盯著她的胸口。

  老天,他正在看她!

  他、他正在看著她的……她的……

  羞意染紅了她的全身,雙頰如抹胭脂。束手無策之下,她只能選擇逃避現實,緊閉著長長的眼睫,不敢再看他,像只待宰的小羊,在他的注視下瑟瑟輕顫。

  只是,當粗糙的刀繭,刷過胸前肌膚時,她像是被火燙著,身子戰慄捲縮,紅唇再度逸出哀求。

  「求求你,你、你不能、你不能碰……」

  哀求還是無效,男人粗糙的指掌,在粉雕玉琢的肌膚上遊走,雖然沒有多加流連,更沒有恣意輕薄,卻已經讓她羞恥得無法承受。她顫抖著,甚至感覺,他的觸摸讓她覺得疼。

  嗚嗚,這下子,不能脫也脫了,不能看也看了,不能摸也摸了,她甚至連唇兒,都被男人吻過了。她的清白已毀,一定嫁不出去了!

  一滴羞極的珠淚,滾出眼眶,悄悄滑下粉頰。

  驀地,雙腕的壓力鬆了,粗糙的觸感離開胸前,來到她的頰畔。她長睫顫抖著,又羞又懼的睜開迷濛大眼,卻看見鐵索伸手,用粗糙帶繭的指,輕輕抹去那滴淚。

  這個輕柔,卻與他極不相稱的舉止,讓她訝異得忘了哭,淚光瀅瀅的雙眸往上抬,正好望進他的眼裡。

  幽暗的黑眸,定定的看著她,緊鎖著她的視線,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專注,以乃她無法辨認的篤定。

  她像是被催眠似的,張著紅彤彤的小嘴,愣愣看著這陽剛的男人,被脫被看被摸的難過,不知怎麼著,竟神奇的一點一滴的淺淡了,就連她的胸口,也沒先前那麼疼了——

  突然,啪的一聲,石桌上的燭火,迸出丁點燭花。

  細微的聲音,卻讓她陡然驚醒,理智與羞意,瞬間又回到腦中,粉嫩的小臉比先前更紅潤,再也不敢迎視那雙黑眸,低低的垂到胸口。

  這麼一低頭,她才發現,原本沾滿胸口的鮮血,已經被擦拭乾淨,只剩下繡兜上還殘留著血跡。嬌嫩的肌膚上,有著幾道長卻不深的傷口,出血老早止了,傷口上還抹著一層淡淡的藥膏。

  一瓶金創藥,就擱在繡榻旁,正散發著藥香。

  那種味道格外熟悉,就像是她剛剛才聞過——晶潤的眼兒,怯怯掃向鐵索的大手,又火速收了回來。想起自個兒,是從他的指掌間,聞到那陣藥香,粉頰又燙了幾分。

  原來,他剛剛的舉動,是為了要檢視傷口,為她的傷抹上藥——

  滿意拉起繡楊上的被褥,緊握在胸口,仍舊低著頭。

  雖然說,鐵索救了她;雖然說,他替她療傷。但是想到,他剛剛的所作所為,她就心慌意亂,羞得不敢看他,紅唇輕頭著,別說是道謝了,她甚至連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然後,他一聲不吭的站起身,走出去了。

  直到鐵索離開,她才抬起嫣紅的臉兒,睜著迷濛的大眼,呆呆的看著那扇門,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那張嚴酷的臉龐、深幽無底的黑眸,以及眸底的些微波瀾,一一浮現腦海。

  滿意心跳莫名加快,雙手捧著發燙的臉兒,羞得低呼一聲,急忙掀起被子,紅著臉躲了進去,整夜都不敢再探出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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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19: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色晴朗,倒是氣候仍冷得有些凍人,地上還凝著薄霜。

  高大的黑色身影,踏過薄霜,厚靴踩著薄霜,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筆直的走進小樓。樓門半掩,他入內之後,就站在花廳外,不再往內走。

  昨晚被他抱進來的嬌貴人兒,經過一夜休憩,早就醒來了,正由丫鬟伺候著,在小軒窗下梳妝。

  黝暗的黑眸,注視著窗下的小女人。

  她已經換上一套蔥白斜綾小襖,看來素雅清麗。日光透過窗紗,照拂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讓她看來眉更黑、眼更柔、唇更紅潤,粉嫩的肌膚白裡透紅,彷彿吹彈可破,一頭流泉似的長髮,被丫鬟梳理得柔亮如緞。

  手巧的丫鬟,把長長的黑髮盤成典雅的雙髻,還取來一支白玉簪子,要為她簪上。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了。」

  滿意輕聲說道,接過白玉簪子,對著黃銅圓鏡斜簪入發。小手從額前滑到耳畔,拂開幾絲發,臉兒在鏡前微微左側右轉,確定儀容完美無缺。

  丫鬟乖巧的福身退開,走到桌邊,收起用過的早膳,預備端出去。只是,她才一轉身,冷不防就瞧見門旁站了個大男人,嚇得發出一聲低呼。

  「啊!」

  滿意的視線,被那聲低呼引了過去。

  看見那張嚴酷的臉龐,昨夜的點滴,一股腦兒全湧上心頭。她匆忙起身,只覺得熱氣湧上雙頰,小臉又紅透了。

  「鐵大俠,晨安。」她斂裙福身,臉兒低垂,心裡偷偷猜測,他不知道站在那裡多久了。

  鐵索就站在那裡,把她對鏡梳妝的模樣,全看進眼裡了嗎?

  雖說,這遠比不上昨晚,被他剝去上衣療傷來得羞人,但親暱的程度卻有增無減。一想到那雙黑眸,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看盡了她的一舉一動,她就心兒亂跳,羞得又想躲回被窩裡。

  「你的傷怎麼樣?」

  低沉的嗓音響起,地猛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鐵索已經跨步入內。

  「呃……不礙事了……」她小聲回答,雙手揪著領口,警戒的看著他,就怕他會再剝了衣裳,「察看」她的傷勢。

  好在,鐵索聽了她的回答後,只是略一點頭,倒沒有像昨晚那樣,霸道的強脫她的衣裳——

  晶瑩的雙眸,透過長長的眼睫,偷偷的看向身旁的男人,有些羞、有些怯,還有更多的忐忑。

  雖然短短時間裡,發生這麼多事情,她被綁、被救,還受了輕傷,被鐵索抱到這個莊園裡療傷留宿。但是,她沒有忘記,這一切的起因,全是因為她拒絕龍無雙的「安排」,冒險逃出龍門客棧,才會遇上這些千鈞一髮的險事。

  為了逃出來,她還用上烈酒跟迷藥,好不容易才讓鐵索倒下。她至今還清楚記得,踏出房門前,回眸看的那一眼,鐵索臉上的表情,猙獰得好嚇人……

  唔,他會不會還在生氣?

  疑問在她心裡滾啊滾,她抬起眸子,覷著那張陽剛的臉龐。

  鐵索冷目橫眉,雖然默不吭聲,眉宇間卻不見怒色。她偷看了半晌,心裡有些忐忑,小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反覆了好幾次,卻還是無法決定,是該要道謝,還是道歉。

  就在她遲疑不已的時候,外頭傳來敲門聲。

  鐵索回身,瞇眼開口。

  「誰?」

  「鐵兄,是我。」

  「進來。」

  寬袖勁裝的男人,撩袍走進小樓。跟在後頭的,是兩個著藏青色衣裝的僕人,手捧著熱燙香茗,擺放妥當後,就垂首退到門邊去。

  「包姑娘您好,在下沈飛鷹,大風堂羅家的總管。」男人言簡意賅,直接說明身份,對著滿意微微頷首。「包姑娘傷勢無恙吧?」

  「多謝沈總管關心,滿意已經不礙事了。」她紅著臉回答,窘迫得抬不起頭來,小手在裙上緊緊交握。

  這個男人既然知道她受傷,八成也就知道,昨晚她是全身濕淋淋、衣衫不整的被鐵索抱進來的。說不定,他還知道,是鐵索親自替她療傷的……

  嗚嗚,完蛋了,到底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啊?

  她咬著粉唇,羞得無地自容,甚至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該衝出去,直接跳進大運河自盡算了。

  「不礙事就好。」沈飛鷹倒是神色如常,看向一旁的鐵索。「雙桐城裡的那處莊園,我已經安排妥當,包姑娘隨時可以啟程,去那裡避居。」他氣定神閒,說起任何事情來,都是條理分明。

  聽見這陌生男人的嘴裡,提到了自個兒,她羞色未褪的小臉上,浮現了困惑,烏黑的大眼眨啊眨,先是看看沈飛鷹,接著又轉而看向鐵索。

  怪了,她怎麼不知道,自己要去雙桐城?

  她記得雙桐城在北方,離京城有將近千里之遠,城內不但商事鼎盛,而且物阜民豐。她曾經聽過不少關於雙桐城的事,卻從不曾涉足那座城。

  在她困惑的注視下,鐵索開了口,卻沒有看她。

  「不用了。」

  沈飛鷹挑眉。

  「前幾日,鐵兄傳信給我,不是要我瞞住無雙姑娘,找個離京城較遠的地方,安排包姑娘去避居一陣子?」他神色不變,就事論事的問。

  「是。」

  「鐵兄是認為,我的安排不妥?」

  「沒有。」

  兩個男人一來一往的談話,滿意聽在耳裡,雖然默不作聲,那雙擱在裙上的小手,卻是揪得愈來愈緊。

  原來,鐵索雖然受制於承諾,必須聽命於龍無雙,卻也不是沒個限度。事關終身大事,他決定另謀變通的辦法,把她先送出京城,藏到某處去,讓所有人都找不著,只要沒了新娘,婚事就可以無限期的往後延。

  要是那一晚,她沒有逃出龍門客棧,這會兒或許就已經在沈飛鷹的安排下,遠遠的躲到雙桐城去了。

  滿意思前想後,總算從兩人的對話裡,摸清了鐵索的盤算。

  這麼說來,他也不願意聽任龍無雙亂點鴛鴦,跟她成親嘍?這個抱了她、看了她、摸了她,甚至還吻過她的男人,原來並不想娶她……

  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

  這一大串字,在她腦子裡繞過來繞過去,繞得她喉頭發酸;繞得她呼吸困難;繞得她胸口發緊,既難過又惆悵……

  等等,惆悵?!

  小臉陡然一愣,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雙手擱上胸口,難以置信的品味那陣不但貨真價實,還讓她胸口微微發疼的惆悵。

  為什麼當她知道,鐵索不同意這樁婚事時,她的心裡會這麼難過呢?知道他跟她站在同一陣線,都不願意被趕鴨子上架,匆匆忙忙的送做堆,她應該要高興才對啊!

  可是,她偏偏就是高興不起來,沮喪像是一顆大石頭,重重壓在她的心口,讓她喘不過氣來。

  難解難理的情緒,像浪潮般淹沒滿意。她低垂著小腦袋,陷溺在困惑與沮喪裡,沒有察覺到,有雙黑眸始終睨望著她。

  沈飛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麼,鐵兄是認為——」

  「我改變主意了。」鐵索冷聲回答,聲調平板得不帶情緒。

  小腦袋垂得更低了。

  改變主意?他不準備把她藏到雙桐城了?是不是他覺得那兒太遠,不想拎著她走一大段路,所以想要就近找個地方安頓她,快點把她扔下?

  壓在她胸口的石頭,像是突然又變大了些。她喉頭發澀,不知怎麼的,竟覺得有些委屈,比爹爹當初要強逼著她去和番時難過。

  驀地,一隻大手探來,握住她的手,嚇得她猛然回過神來,強大的力道拉著她就往外走去。

  「走。」

  鐵索只拋下這個字,就拉著她準備離開。

  啊,他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快些出發、快些甩掉她嗎?

  滿意咬著唇,努力嚥下比劣酒還難下嚥的沮喪,試著跟上鐵索的腳步。但是他人高馬大,腿又比她長得多,他跨一大步,她就要跑上好幾步才跟得上,再加上她胸前有傷,這麼一扯,傷口立刻就像火炙般疼了起來。

  「啊,好疼!」她低喊一聲。

  身畔的高大身軀,倏地僵硬如石,疾步向前的腳步也瞬間停了。

  黑眸盯著她略白的臉兒,眼裡掠過一絲光芒,然後當他再舉步時,步伐竟變得和緩許多,連她都能輕易跟上。

  只是,才剛走到小樓門前,還沒跨過門檻,滿意像是想起什麼,急忙抬起頭來。

  「啊,鐵大俠,請等等,停一停——」她輕喊著,原本還不抱什麼希望,卻發現他還真的停下腳步,擰著濃眉,從上頭俯視著她。「請鐵大俠放手,我、我得跟沈總管道謝才行。」雖然心裡沮喪,但是她可還沒忘了禮數。

  黑眸裡閃過不耐,他下顎緊繃,像是在極力壓抑什麼。過了一會兒之後,大手鬆開箝制,他逕自往外走,在門外像尊門神似的站定,擰眉等著。

  「謝謝沈總管收留,滿意感念在心,不勝感激。」她轉過身來,朝著小樓內的男人斂裙福身,誠心誠意的道謝。

  「包姑娘多禮了。」沈飛鷹回答,眼裡藏著一絲莞爾。「後會有期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多謝。」

  把客套話都說完後,她才提著裙擺,轉身跨著小步伐,乖乖跟了上去。才一出小樓,大手又探來,拉著她走下門廊、穿越過幾道月洞門,毫不遲疑的往外頭走去。

  「鐵大俠,你不用一直握著我的手,我不會再逃走了。」她一邊走著,還試著扯了扯那隻大手,小小聲的說道。

  既然她已經知道,他不願意娶她,她哪裡還需要逃走呢?再說,這會兒沒有烈酒也沒有迷藥,他這麼清醒,她就算真的要逃,也會馬上被他用輕功逮回來,他實在不需要握著她的手不放啊!

  鐵索卻置若罔聞,跨步繼續往前走,甚至把她握得更緊。

  「呃——那、那——鐵大俠,請問,你要帶我去哪裡?」既然不能「脫手」,她只能無奈的換了個問題。

  沉默。

  「鐵大俠?」

  還是沉默。

  「鐵大俠,你聽見了嗎?」

  黑眸朝她睨來,薄唇還是緊閉著。

  她畏縮的眨了眨眼,總算知道他不是沒聽見,而是懶得回答。沒了酒意催化,這個男人又恢復寡言,加上先前跟沈飛鷹的一番對話,他今天的「配額」似乎已經用完了。

  得不到任何回答,滿意終於死了心,閉上嘴不再吭聲,邁著繡花小鞋,認命的跟著他,一路走出羅家的莊園。



  離開莊園之後,他們上了馬車,先到了劭陽城的碼頭,而後改換搭乘嚴家的商船,一路往北而行。

  商船逆風而行,她被安置在最好的艙房裡,每餐都由鐵索親自端來。他看顧極嚴,像個牢頭似的,不許她離開視線。

  三天兩夜之後,商船靠岸,停泊在京城的碼頭外。

  滿意被拎下船,又被拎上馬車,扔進車廂裡,心裡困惑又震驚,愈想愈覺得不對。

  怪了,要是鐵索想擺脫她,大可以把她留在劭陽城,藏在那處莊園裡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帶著她舟車勞頓,再回到京城?

  唔,還是說,他覺得劭陽城不夠隱蔽,決定奉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條金科玉律,把她藏在京城裡頭?

  她坐在馬車裡頭,蹙著彎細的柳眉,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小腦袋都快冒出煙來了,卻還是猜不出,鐵索究竟是打算怎麼做。他先前只說了改變主意,卻又沒說,改了之後打的是什麼主意。

  馬蹄聲噠噠的往前行,她坐在車廂裡,心煩意亂得忘了瞧瞧窗外,直到馬車停下來時,她才如夢初醒,伸手掀開垂簾,探頭往外看去——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那十八扇鏤著金銀花鳥的雕花木門!

  滿意整個人都傻了。

  龍門客棧!

  不、會、吧!

  他們又回來了?!

  「鐵、鐵鐵鐵鐵鐵大俠,我們怎麼又回來了?」她小臉煞白,聲音發顫的問道,身子拚命往車廂裡縮,就怕會被人瞧見。

  鐵索不言不語,深斂的黑眸裡,閃著難解的光芒,大手一探,就像是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她抓了出來。

  然後,他竟然抓著她,大刺刺的走進客棧大門!

  「不要不要!我不要進去啊!啊——我不要……」她不斷掙扎,繡花小鞋被拖著在地上滑行,到底還是不敵男人的力量,只能一路被拖進客棧裡。

  才一進門,她的心就直往下沉。

  只見客棧裡熱鬧無比,到處張燈結綵,貼滿無數大紅喜字,整個大廳被佈置成華麗的喜堂,正中央的主位上,擱著祖宗牌位,兩旁還有龍鳳花燭。每張桌子旁都坐滿客棧的常客,有的是尋常百姓、有的是達官顯要,甚至連她的爹娘都到了!

  軟甜的嗓音,從二樓飄下來。

  「總算回來了。」龍無雙慢條斯理的走出特等席,輕笑一聲。「我還以為商船遲了,正想派人去碼頭接人呢!」她橫手一伸,丫鬟立刻端上玉琢的茶杯。

  滿意嚇壞了,在眾人的目光下,她顫抖著後退,又羞又怕的想躲到鐵索的背後去,娘親跟眾丫鬟們卻一擁而上,硬是把她拉出來。

  「快點快點,再不換衣裳,可要誤了時辰了!」敖鳳儀指揮著丫鬟,把女兒往大廳後頭推。「小翠,去把嫁衣從衣架上取下來,仔細別弄縐了。福兒,把鳳冠準備好,動作快!」

  緊握的大手跟小手,硬是被分開了,沒了那粗糙熱燙的大掌握著她,她心裡更慌更害怕了,就算被娘親愈推愈遠,卻仍頻頻回頭,焦急的看著鐵索。

  嗚嗚,怎麼會這樣?他的「主意」呢?他不是要把她藏起來嗎?他不是也不願意成親的嗎?為什麼還會帶著她回來「自投羅網」?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啊?

  「鐵大俠……」她哀聲叫喚,眼圈發紅,快要哭出來了。

  龍無雙卻笑著打斷她。

  「還鐵大俠呢!該改口了,叫鐵大哥吧!」她翹著纖白的蘭指,揭起杯蓋,輕刮杯中茶面。「喔,不不不,等會兒就該改叫夫君了!」

  賓客們聞言紛紛大笑,在哄堂笑聲中,滿意被推著往前走。進入大廳後方廂房前,她還瞥見爹爹臉色鐵青,僵坐在主位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一進入廂房,娘親跟丫鬟們就圍著她,七手八腳的忙著。

  「娘,我——」滿意試圖要說話。

  「好好好好,娘都知道娘都知道。來,小燕,快替小姐把衣裳脫了!」

  「娘,我——」

  「娘都知道娘都知道。小翠,嫁衣呢?還不快點拿來!」敖鳳儀揚聲喊道,眼尖的瞧見,女兒裸露在繡兜外的肌膚,有著不少傷口,臉色瞬間有些變了。「你受傷了?怎麼傷著的?」她急急湊上前去,確定傷口很淺,也被妥善處理過,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被人口販子拐走時,在船上受的傷。」她小聲回答,外裳已經被剝光,光潤的嬌軀上,只剩下繡兜跟薄薄的綢褲。「是鐵大俠追上來,才救了我。」她雙手遮著胸前的柔軟賁起,粉臉燒燙。

  敖鳳儀瞇起眼睛,端詳著女兒的表情。

  「也是鐵大俠替你療傷的?」

  沒辦法對娘親說謊,滿意只能再度點頭,小臉上的酡紅更艷了,忍不住回想起,鐵索幫她療傷時的種種。

  丫鬟們把握機會,先替她穿上貼身的白綢單衣,然後再穿上精緻的嫁衣。直到她們拿著霞帔要往她身上套時,她才回過神來,拚命搖著小腦袋,掙扎著不肯就範。

  「娘,不行啦,別這樣!我、我不要嫁,我、我我我我……」她左閃右躲,就是不肯穿上霞帔,在廂房裡繞著圈子跑給丫鬟們追。

  敖鳳儀翻了翻白眼,忍無可忍的喝道:「押住她!」

  有了夫人的命令,丫鬟們膽子也大了起來,有的說著對不起、有的嚷著失禮,把她團團圍住,強押著掙扎不已的她,總算穿上那件霞帔。

  「嗚嗚嗚,放開我、放開我啦!」滿意啜泣著,在丫鬟們的壓制下,徒勞無功的亂踢著腿兒。

  「你不嫁?」敖鳳儀湊過來,瞪了女兒一眼。「你都跟著鐵大俠,在外頭過了幾天幾夜,連身子也被他瞧見了,現在你不嫁也不行了!」

  「但是——但是——」

  「哪來的但是?快!戴上鳳冠,別誤了時辰,所有人都在外頭等著呢!」

  「娘——」

  「還有還有,這隻老籐鑲金環也得戴上,這可是敖家的傳家之寶,你外公總是囑咐,你成親時千萬得給你戴上。」

  說時遲那時快,金環已經套上她的手腕。

  「娘——」

  「喜帕呢?夢夢,還不把喜帕拿過來!」

  喜帕當頭蓋了下來,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喜紅。

  「娘——」

  「把她推出去!」

  「哇!娘、娘,我不要啊——」

  沒人把她的抗議當一回事,在敖鳳儀的領軍下,丫鬟們推著「裝備齊全」的新娘子,出了廂房,踏進喧嘩吵鬧的大廳,直接往喜堂前推。

  「嗚嗚嗚嗚,我不要啦——這樣不行的啦——不行的啦……」她的抗議哭叫,一進了大廳,就轉為嚶嚶啜泣,在大紅喜帕下輕顫抽噎著。

  她的臉皮嫩薄,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大哭大叫。只是,不論是哭叫,還是抽噎,旁人壓根兒都不理會,氣氛熱鬧滾滾,就是要看著他們拜堂成親。

  嬌小的身子站在喜堂上,孤孤單單的顫抖著,然後慢吞吞的往後退、往後退,妄想能夠就這麼一路退出大廳去。喜帕下的臉兒,早已哭得梨花帶雨,淚滴像是斷線珍珠,一滴滴的往下落。

  嗚嗚,這樣不行的啦!鐵索又不願意娶她,他們不能強逼鐵索跟她成親啦!

  雖然,她並不明白,他是受了威脅,或是什麼其他緣故,為什麼要帶她回來,但是她清楚的記得,他並不想娶她,先前甚至還委託沈飛鷹,想瞞著龍無雙把她藏起來。

  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他不想娶她……

  他、不、想、娶、她!

  那一大串字又冒出來,她心頭發緊,緊到有些發疼,抽噎得更厲害了,身子又往後退了幾時。

  黝黑粗糙卻又格外熟悉的大手,陡然握住她的小手,阻止她繼續後退。

  她咬著紅唇,哭得一顫一頭的抬起頭,蓋住頭臉的大紅喜帕,也被顫得滴溜溜往下滑,露出淚濕的嬌容。她眨著朦朧的淚眼,紅潤的小嘴半張,正想開口,叫他自個兒快快逃走,就不必被逼著跟她成親了。

  但是,鐵索的表情,卻讓她瞬間忘了言語。

  那張嚴酷的俊臉上,沒有不願、沒有不悅,甚至沒有一絲勉強。

  他就站在喜堂前,定定的看著她,黑眸筆直的望進她的眼裡,就像那晚為她抹去眼淚一樣,有著說不出的專注與篤定。

  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停了,心口的疼痛,也因為他的注視,再度被稀釋沖淡了。

  「啊,喜帕不能掉啊!」敖鳳儀急著說道,從主位上衝過來,親自抓起喜帕,重新為女兒蓋上,還左瞧右看了一會兒,確定不會再滑落,才放心的回到主位坐下。

  滿意的眼前,再度變得一片喜紅。只是,雖然看不見那雙黑眸,但是她心頭的震撼仍在,他眼裡有某種力量,讓她忘了哭、忘了反應、忘了週遭的一切。

  有某個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一拜天地。」

  她傻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一隻大手探來,輕按著她的後腦,壓著她低頭鞠躬。

  「二拜高堂。」

  臉色鐵青的包大人,眼看封爵夢碎,不能逼女兒去「為國捐軀」,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站起來。

  「這不行,我不——」

  「咳嗯!」

  特等席的方向,傳來一聲女子輕咳。包大人臉色發白,像是聽見貓叫的老鼠,火速坐回去,再也不敢抗議,嚇得像是差點就要跪下。

  「夫妻交拜。」

  司禮又朗聲喊道。

  「送入洞房。」龍無雙搶著說出這句話,樂得像是剛撿到稀世珍寶,得意洋洋的宣佈。「行了,從此之後,你就是我龍門客棧的人了!」

  大紅喜帕下的滿意,猛然全身一震。龍無雙的話,慢慢滲進她的腦子裡,直觀這個時候,她才慢半拍的醒悟過來——

  她成親了!

SOGO版主

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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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15:20: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兜了一個大圈子下來,她還是成親了!

  大隊人馬攙著滿意,把全身發軟、頭蓋喜帕的她,送進了客棧後方,鐵索長年居住的那處跨院。

  跨院裡陳設簡單,因為辦喜事,也佈置得喜氣洋洋,原本素潔的枕褥,換成繡著金銀絲線的紅綢,床邊還垂著紅紗帳。紗帳下頭,坐著的就是小聲抽噎的新娘子。

  「嗚嗚嗚嗚嗚——」

  「別哭了,還哭什麼呢?」敖鳳儀歎著氣,從丫鬟手裡接過手絹,探進喜帕裡,把小臉上的淚水擦乾。

  「嗚嗚嗚嗚嗚……」

  「你想想看,嫁給鐵大俠,總比去嫁蠻王好啊!」

  「嗚嗚嗚嗚嗚……」

  「別哭了,你不想腫著雙眼洞房吧?」

  「嗚嗚嗚嗚嗚……人家……人家……嗚嗚嗚嗚嗚……」

  喜帕下頭,持續傳出哭聲,敖鳳儀拍了拍女兒的手,以為她是怕羞,被這倉促的婚禮嚇著了,正想開口,說幾句安慰的話,院落的木門就被推開,新郎扔下前頭的賓客,逕自走了進來。

  今日客棧裡賓客滿門,全是為了來喝這杯喜酒,照理說,新郎是該留在前頭,跟賓客們一一敬酒。

  只是,鐵索的冷眼,僅僅在大廳內掃了一圈,眾人就彷彿冷雪澆心,乖乖的自行喝開,沒有人膽敢上前勸酒。

  瞧見那健碩的身影,丫鬟們全都閉了嘴,僵在原地不敢動,怕極了這位新姑爺。

  室內有瞬間寂靜,無形的壓力,瀰漫在屋子裡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好了,咱們都出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別打擾他們了。」敖鳳儀打破沉默,看出剛出爐的新女婿,是不歡迎有外人在場。

  有了夫人的特赦,丫鬟們鬆了一口氣,個個爭先恐後搶第一,咚咚咚的往外跑,誰也不敢久留,更遑論是跟新人討紅包。

  沒一會兒,丫鬟們都跑光了,敖鳳儀卻遲遲不走,仍靠在女兒身旁,握著女兒的小手,輕聲安慰著。

  「乖,別怕,鐵大俠會好好待你的。」她說話的時候,雙眼刻意直視鐵索,表面上是安慰女兒,其實卻是說給他聽的。

  嚴酷的俊臉,沒有什麼表情,黑眸直視著她,半晌之後才緩緩點頭。

  得到這無聲的保證,敖鳳儀才微笑起身,舉步往外走去。她見多識廣,看人從沒出過差錯,知道像這樣的男人總是一諾千金,往後寶貝女兒的幸福,就再也不需要她擔心了。

  木門被關上,喧鬧的人聲遠去,屋內轉眼清場,只剩兩人獨處。

  坐在床邊的滿意,揪著裙子,小聲的抽噎著,直到頭上喜帕被挑開,眼前恢復光明時,她仍低著頭,哭得好傷心。

  她哭啊哭,哭得雙眼酸澀,聲音都有些啞了,卻仍等不到鐵索的反應。終於,她再也忍不住,抬起淚濕的小臉,主動開口發問。

  「為什麼會這樣?」她看著那張粗獷的俊臉,用可憐兮兮的哭音,問出心中的疑問。

  雖然說,娘親說的沒錯,她跟鐵索孤男寡女的,已經在外頭過了這麼多天——更別提他已經抱了她、看了她、摸了她,還吻了她,老早超過禮教許可的限度——她不嫁他也不行了。

  更多的眼淚,滴滴答答的滾下來。

  但是——但是——但是他明明就不願意娶她啊!

  她實在不明白,一個不願意成親的人,為什麼在婚禮上會有那種表情?不論是陰騖或森冷,那一刻全都消失了,她只從那雙黑眸裡,看見比火更燙的灼熱。

  更羞人的是,她居然還看得呆了,亂哄哄的腦子裡,滿滿都是他褪了她的衣裳、他替她療傷、他為她抹淚,他粗糙的指,沾了藥膏,細細撫過她胸前的肌膚……

  那些羞人的回憶,讓她徹底失神,甚至忘了抗議。等到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拜堂完婚,在眾人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了。

  「鐵大俠,是不是哪裡出了錯?」她撐著發軟的腿兒,小跑步到他身邊,仰起小臉蛋,可憐兮兮的問。「你先前的意思,不是要把我藏起來嗎?」

  深不見底的眸子,注視著那張秀容。

  「鐵大俠?」等不到回答,她雙手揪著他的衣袖,無助的輕扯著。

  緊閉的薄唇,總算開了。

  「我改變主意了。」

  「我知道你——」她匆匆回答,卻又頓了一下,急忙改口,小腦袋用力搖晃。「不,我不知道!你改的到底是什麼主意?」

  嗚嗚,她都被弄糊塗了啦!他改變主意了?是決定遵守對龍無雙的承諾、委曲求全,所以才願意娶她?

  淚汪汪的眼兒,既緊張又擔憂的看著鐵索,等著他解釋清楚,偏偏那張薄唇只丟下一句話後,就再度緊閉,遲遲沒再說出半個字來。

  她屏氣凝神,直到胸口發疼,才陡然發現,自個兒擔憂得連呼吸都忘了。她撫著胸前,小聲喘了一口氣,還想張口再問,視線卻瞥見桌上的交杯酒。

  眼淚停了,她恍然大悟。

  「啊,你喝酒了?」她焦急的追問著,以為找到了「元兇」。「是不是?你喝了酒?!」先前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她清楚記得,他喝醉時,除了話多之外,神態跟平常並沒有差異。

  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鐵索酒量極淺,肯定是喝了酒後,才一時「婚」了頭,失去判斷能力,被那些人擺佈著,跟她成了親。

  「你喝了多少?什麼時候喝的?」她心急如焚,小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臉兒湊近到他面前,聞嗅著他的鼻息。「你喝醉了吧?對吧?對吧?」她邊聞邊問,卻始終聞不到酒味。

  怪了,他喝的是什麼酒?為什麼她竟連半點味道都聞不出來?

  她聞了半晌,仍舊聞不出「證據」,小臉不自覺的愈靠愈近,不敢相信自個兒靈敏的嗅覺,會在緊要關頭失靈。終於,她放棄聞嗅,決定放下專業尊嚴,直接問出答案來。

  「鐵大俠,你喝的到底——」

  小臉才剛抬起,薄唇就封緘她的柔嫩,吞嚥她的疑問。

  他吻了她!

  強健的雙臂擁著她,輕易抱起她,讓繡花小鞋離了地。

  她先是僵硬,無助的在他懷中,承受著他放肆的吻,清楚又迷離的感覺到,他的舌尖餵進她的口中,糾纏嫩嫩的丁香小舌,重溫只擷取過一回的香甜。

  狂霸的熱吻中,有著無比的耐心。他時輕時重,啃吻她的唇,挑弄她生澀的反應,直到那嬌軟的身子,在他懷中一點一滴的軟化。

  她暈眩著,感覺到他的大手,探進嫁衣裡,掬握繡兜下的雪嫩,粗糙的指掌刷過最柔嫩的蓓蕾,誘哄著她為他綻放。

  啊啊啊,糟糕啊,他這麼吻著她、摸著她,她不能思考了!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他的嘴裡,也嘗不到酒的滋味——

  「唔——唔、鐵大俠——不可以——我們……」薄唇沿著粉嫩的頸,一吻一啃,她戰慄著,克制著不發出貓咪般的嗚鳴,小腦袋歪到一旁,還妄想要阻止這太過親暱的攻擊。

  價值連城的鳳冠,因為她這麼一歪頭,噹啷噹啷的滾落地上,卻沒人有心思理會。

  鐵索不理會她的抗議,反倒吻得更深,甚至還抱起她,大步走向鋪著紅綢枕褥的大床。

  精緻的嫁衣,在那雙大手下,輕易被揉成片片碎布,南海珍珠一顆顆滾得滿地都是,連她最貼身的衣物,也被一件件的扔下床,露出潔白無瑕、細緻如緞的肌膚。

  「鐵大俠——」

  薄唇再度落下,在嬌細的肌膚上,烙下比火更熱的吻。

  「鐵大——」

  剛硬的大手,在嬌軀上遊走,撫過她的全部,不放過任何的嬌嫩。

  「鐵……鐵……」她羞怯的掙扎著,雪膚上浮現淡淡的紅暈,翦水明眸似開似合,半臥在床上,輕聲嚶嚀著,聲音益發嬌膩可憐。

  鐵索半瞇著眼,盡速褪下衣衫,黝黑寬闊的雙肩、結實的胸膛,逐漸暴露在燭火之下。

  那赤裸精壯的身軀,佈滿無數傷痕,遠比他衣著整齊時,更加威猛駭人。只是,不知為什麼,她心裡雖有滿滿的羞意,卻沒有半點恐懼。

  高大的身軀來到床上,將她拉進懷中。當炙熱的薄唇,重回柔潤的粉頸間時,她聽見一聲悶悶的咕噥。

  「你話太多了。」

  她?她話太多?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想爬起來,慎重的告訴他,當他被灌醉時,話才多呢!那簡直就像是長江黃河一起氾濫似的,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叨念的人直想喊救命,她根本比都比不上——

  但是,當鐵索的唇舌,開始吮嘗敏感的豐潤時,紅唇裡只能飄出輕吟,再也說不出其他話語。

  沉重的男性身軀,把她壓進床鋪裡,她又羞又慌,本能的揪住紅紗帳。

  紅紗輕飄飄的落下,覆蓋住赤裸的兩人,揪著紅紗的小手,隨著他輕揉慢捻的探索;他放肆的、霸道的進襲,時而松、時而緊……

  滿意再也沒機會抗議了。



  啊!

  啊、啊啊……

  不、不、不行了——她不行了——啊,她真的不行了——

  她她她——她再也走不動了!

  滿意伸出手,扶著路旁的參天巨木,小腦袋垂得低低的,累得雙腿直打顫,哀怨得好想放聲大哭。

  算算日子,從她跟鐵索成親至今,也不過幾日的光景,龍無雙就迫不及待的下了指示,要他們出城,到城外尋訪芳龍泉。

  芳龍泉湧於深山,據說千年來從不曾乾涸,不但水質清冽,且其味涓甜。就連飄香天下、已有百年歷史的唐家醬場,也是引了芳龍泉的泉水,釀出滋味絕妙的好醬。

  要釀造好酒,最不可或缺的也是水。

  她乖乖的跟著鐵索進山,卻沒想到,這竟是一件苦差事。從早上出發到現在,他們才走了半天的山路,她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再也走不動了。

  她從小便是養尊處優,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絲綢皮裘,只要一出家門,冬天有暖轎可乘,夏天有涼轎可坐。只有婚前逃跑的那幾次,才勞動過她嬌貴的雙腿。

  但是,那時她走的也是平地啊,哪像這一回,走的不但是崎嶇的山路,還一走就是大半天。

  腿上的酸疼,讓她承受不住,累得好想坐下。就在她喘著氣,小臉左右張望著,搜尋可以坐下來歇歇腿的地方時,一個黑影閃身而出,像座小山似的遮住了日光。

  她慌忙抬頭,看見鐵索劍眉微擰,正低頭望著她。

  「我、我馬上就跟上去了——」她連忙撐起身子,艱難的舉步,想再往前頭走。只是她實在太累,沒有大樹支撐,雙腿就驀地一軟。

  鐵索動作奇快,單手一抄,就扶住纖腰,沒讓她摔趴在地上。

  「對不起,我……我……」她小聲的道歉,好埋怨自個兒,連山路都不會走,他肯定要對她這個累贅不耐煩了。

  自怨自艾的念頭,才剛剛冒出頭,鐵索卻放手,轉身在她面前蹲下。

  「上來。」

  低沉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她愣在原處,看著那寬闊的背,一瞬間還反應不過來。

  就在她遲疑的時候,那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了。

  「上來。」他重複,沒有回頭。

  啊,鐵索要背她呢!

  她省悟過來,不敢讓他久等,只得快快用最笨拙的姿勢,雙手攀著他的肩頭,身子趴上他的寬背。

  「呃,我好了。」趴好之後,她小聲的報告。

  鐵索雙手後探,背起她就往前走去,厚靴踩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即使背著她,仍舊是健步如飛,彷彿背上的她,跟羽毛般沒什麼重量。

  山林裡清風徐徐,前幾日的大雪,已被冬陽融化。

  雖然山風仍帶著些許寒意,但是趴在鐵索的背上,她卻只感受到,他結實的身軀,透著暖燙的溫度,隔著幾層的衣料,熨燙著她的身子。羞意與暖意,同時爬上心頭,紅嫩嫩的嘴角,悄悄逸出一彎笑。

  她一直都知道,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

  但是,她從沒想過,自個兒會嫁得這麼匆促,還會嫁給像他這樣的男人。她更沒想過,原來,跟他在一起生活,會是這種感覺。

  雖然是被迫成親,但是,鐵索其實待她很好。

  他陽剛、粗獷,沒喝醉的時候,嘴巴總緊得像蚌殼,雖然沉默寡言,卻用他獨特的方式,呵護體貼著她。她不知道,別人家的妻子,是不是也像她這樣,只要感受到丈夫的體貼,心頭就像澆了蜜似的,甜得幾乎要融化。

  只是,鐵索實在太過沉默,她總問不出他的心思,往往就只能用猜的。

  偏偏她又不是聰明絕頂的人,猜謎的本事太差,十次裡還猜不中一次。像是剛剛,她就猜錯了,瞧見鐵索擰眉,還以為他會責怪她走得慢,沒想到他非但沒怪她,還願意背著她。

  山風陣陣吹來,她趴在他背上,聞著他身上那已經熟悉的男性氣息,身子漸漸放鬆下來。

  一陣衝動湧上心頭,她突然好想告訴他,雖然他們是被迫成親,但是她好高興,娶她的人是他……

  沉穩的腳步停下,鐵索突然放下她。

  預備脫口而出的衝動,轉眼就被羞意淹沒。她咬著唇,粉臉微紅,嚥下嘴邊的話語,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我們到了嗎?」她問。

  「在這裡等著。」

  「什麼?」

  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施展輕功,如蒼鷹展翅,不過幾次起落,就消失在前方的樹林裡,再也看不見半點蹤影。

  沒了鐵索在身邊,蒼鬱的樹林更顯陰森,安靜得好可怕。

  明明該是正午時分,她卻覺得,天色似乎暗了下來,連風也變得更冷了。纖細的雙臂環抱住自己,她環顧週遭,發現四周杳無人跡,只有她孤孤單單的,獨自站在山間小徑上。

  她等了又等,鐵索卻遲遲沒有回來。她瞪著黑漆漆的濃蔭深處,腦子裡開始胡思亂想,就怕樹林裡頭,會突然跑出一隻白額吊睛的大老虎,張著血盆大口,撲過來要咬她……

  啪。

  有動靜!

  那聲音靠得好近,近得就像是在她耳畔。

  滿意只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瞬間集體起立敬禮。她用最慢的速度,微微扭著小腦袋,斜眼往旁邊看去。

  不是老虎,而是一隻毛毛蟲,從樹上掉落,恰巧就落在她肩頭,正扭著綠茸茸的身子,不斷的蠕動著。

  血色唰地褪去,她張開小嘴,無聲的呵呵吐氣,然後——

  「啊——」

  響亮的尖叫聲,迴盪在樹林裡,驚飛了許多不知名的鳥兒。

  她尖叫著拔腿就跑,在小徑上飛奔,不斷揮舞雙手,在身上又拍又撥,就怕那只毛毛蟲,還有其他的同伴,也決定落到她身上,一塊兒扭動起舞。

  濃蔭的黑影,因為她的奔跑,在她眼裡看來,就像是活了起來。她亂跑亂揮,尖叫個不停,黑影中驀地探出一雙大手,擱上她的肩頭,她收不住勁勢,咚的一聲,整個人撞進那寬闊的胸膛。

  聞見那熟悉的味道,她全身一鬆,雙手連忙抱上去,直往鐵索懷裡縮。

  「嗚嗚,討厭啦,好可怕、好可怕!」她連聲低叫,雙手圈抱著他,身子跟他緊緊相貼,只有倚靠著那結實熱燙的身軀,才覺得安全些。

  「怎麼了?」

  「有、有……有……有……」她驚魂未定,還不敢抬頭。「有蟲,在、在我的肩膀上——」

  寬厚的大掌,在她肩上輕拂,拍去她奔跑時,掉落在發間的碎葉,確定沒有讓她花容失色的小蟲,更沒有其他的異物。

  「沒了。」

  「真的嗎?」她眼睫輕顫,偷瞄著肩頭,確認不見「蟲」影,才敢抬起小臉,無限委屈的看著他。「鐵、鐵大俠,你剛剛去哪裡了?」

  大手滑落到她的腰上,那雙剔銳飛揚的劍眉,驀地一擰,眉宇之間浮現濃濃不悅。

  「鐵索。」他冷聲說道。

  滿意先是一愣,接著粉臉燙紅,羞得低下頭。

  「我知道。」她用最小的聲音回答。

  她當然知道他的名字啊!再怎麼說,她都已經嫁給他,成了他的妻子了,哪可能不知道丈夫的名字?

  只是,他要聽的,可不是這三個字。圈握在她腰上的大手,稍微緊了一緊,霸道的需索她的答案。

  「鐵索。」他重複,聲音聽起來比先前更不高興了。

  「鐵……鐵……」她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的開了口,頭一次喚出他的名字。「鐵索。」

  黑眸深處,閃過一抹柔光,旋即又隱沒不見,藏進最深處。他牽握著她,轉身踏離林中小徑,邁步往前走去。

  「那個,鐵大——呃,鐵索——」她不斷回頭,看著愈來愈遠的小徑,臉上滿是困惑。「我們要去哪裡?路不是在那邊嗎?」

  「前面坍了。」他言簡意賅,用另一手持著刀,撥開前方綠葉與枝幹。「走這裡。」

  「喔。」她應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你先前來過嗎?」

  「沒有。」

  唔,怪了,既然他不曾來過,為什麼對這兒的路還這麼的熟悉?他如今所挑的路,都比她先前走的,要平順好走得多,讓她輕鬆不少——

  盈如秋水的雙眸,瞬間亮了起來。

  她突然省悟,先前鐵索的離去,其實是為了去探勘地形,特意為她找尋較好走的路。

  注視著那高大的背影,她軟軟的小手一緊,握緊他的寬厚的大手,幾乎情願就這麼跟著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一直走到天荒地老,一直走到他跟她都白髮蒼蒼……

  漆黑的樹林,像是突然變小了,她覺得只走了一會兒的時間,兩人就已經走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一座數十丈高的山壁,橫亙在不遠的前方,色澤墨綠,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風。

  山壁的下方,有著一潭泉水,明如鏡、碧如玉,兩旁有數株梅樹,樹影倒映在水中,細嫩的花瓣則是隨著微風緩緩飄落。滿溢的泉水,形成涓涓細流,往山下流瀉,花瓣也隨流而去。

  眼前的景色美不勝收,讓滿意讚歎不已。

  她提起繡裙的裙擺,在泉邊盈盈蹲下,小手探進水潭,捧起一泓清泉,低下頭小心啜飲。

  芳龍泉果真名不虛傳,僅僅是捧水生飲,入口時也甘甜如露,帶著一絲的柔綿、醇和。這樣的好水,要是真釀成了酒,真難想像會是什麼罕世珍釀。

  「你來喝喝看,這真的是上好的釀酒佳泉。」她開心極了,捧著未飲盡的泉水轉身,急著要跟他分享。

  幽暗的黑眸,默默望著她,眸中似有無盡深意。

  她臉兒一紅,發現自己這麼做,似乎不太妥當,急忙想縮手,但是鐵索卻已經蹲下,俯首從她的手中,飲著剩下的半捧水。

  溫熱的鼻息,吹拂過她的指尖,跟冰冷的泉水,形成了強烈對比。

  她雙手輕顫,再也捧不住泉水,涓涓清流從指縫間,一點一滴的洩漏殆盡,而他卻仍舊沒有抬頭,反倒以熱燙的唇舌,舔吻著她的指。

  「啊——」她嬌聲輕呼,紅著臉抽手,急忙想躲開。

  鐵索卻一把抓住她,強健的雙手,將她圈困在他的胸懷中,如同先前每一次般熱切而霸道,吻住她的柔唇。

  她又羞又窘,卻又在他的吻下,覺得一陣暈然。她的身子,已經熟悉了他的熱吻、他的撫觸,縱然心裡覺得害羞,卻又忍不住以他這幾日幾夜之間,教導過的方式,生澀的回吻他。

  情況逐漸失控,當涼冷的空氣,襲上頸間的肌膚時,她才猛然發現,自個兒已經躺在草地上,連扣子也被他咬開數顆。

  「啊啊,等、等一下——不行——」她掙扎著,小臉紅得像是熟透的水蜜桃。「啊,鐵、鐵大俠——現在還是白天哪——」銀鼠暖襖的扣子,全被他咬開了,露出裡頭的綢衣。

  「鐵索。」他親吻著白嫩的耳垂,在她的耳畔,啞聲重複。

  「鐵、鐵索……」她滿臉通紅,羞得不敢睜開眼。「會有人的……」

  「路坍了。」

  「可——可是……」

  「有人我會知道的。」

  「可——啊——」

  抗議無效,她無法再說話,只能轉而努力克制,不要呻吟出聲。

  但是,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恣意遊走挪移,挑燃出滾燙的火焰,逗惹得她難以承受。

  一聲輕哼飄出紅唇,接著又是一聲,沒過多久,她終於徹底投降,羞怯的圈住他強壯的頸項,陷溺進無底的激情,紅潤的唇瓣半張,再也遏止不住那一陣陣輕吟。

  惑人的悅耳嬌吟,飄蕩在水泉畔,久久沒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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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3-12 15:2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時光飛逝。

  成親至今,匆匆已過一月有餘。

  雖是新婚燕爾,滿意卻不得清閒,自從跟鐵索一同勘查泉源回來,確定芳龍泉的泉水可用後,她就在龍無雙的指示下,到了城外一處工地,監督酒坊的建造工程。

  龍無雙非但要讓她掌管酒,還想讓她以釀造飛鳳酒的酒麴與技術,配上芳龍泉的泉水,釀出不同滋味的好酒來。

  早在兩人成親之時,就以滿意的名義,送信到江南給敖清,懇請他「借將」一用。

  知道是寶貝外孫女要釀酒,敖清二話不說,派來兩位最頂尖的老師傅。這兩個老師傅,從小看著滿意長大,也對她疼寵有加,自然是心甘情願,乖乖來了京城。

  工地裡頭,齊聚不少能手巧匠們,日夜不停的趕工。

  這兒土質柔軟,正適合建窖。工匠們在滿意與老師傅的指示下,先在地上挖坑,拿碎石打底,砌出四面石牆,再以濃稠的糯米漿,拌上極細的河沙鋪平,才能以此收酒。

  酒坊完工後,遠在深山芳龍泉,也被通過管道,引入酒坊,存於石屋之內。至於原先坍坊的山路,則是老早讓龍無雙調派去的官兵,全部整修完畢了。

  滿意實在想不透,這個態意妄為的女土匪,怎麼會有此能耐,連官兵都隨得她調動指派?

  想起這位恩人兼媒人的種種惡行,滿意時常偷偷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龍無雙明明是惡行重大,在天子腳下橫行霸道,偏又無人能奈何得了,不但能脅迫她爹爹,強逼他放棄封爵機會,眼睜睜讓她嫁了鐵索,甚至還明目張膽,公然與相爺作對。

  莫非,在龍無雙的背後,有個誰也惹不得的大人物,在為她撐腰?

  滿意心裡犯疑,卻無人可問,倒是龍無雙一聽到酒坊建好,立刻興沖沖的趕來了。

  一瞧見那個膚若白玉、眼若晨星的艷麗人兒,曼妙的走下暖轎,逕自進了酒坊,站在滿意身旁的鐵索,臉色立刻沉下來了。

  「怎麼了?」察覺到他神色有變,她仰起臉兒,輕聲詢問。

  他不言不語,直直看著門口。她轉過視線,跟著往門口看去,才發現笑容滿面的龍無雙。

  「如意妹妹,幾日不見,你近來可好?」

  「托福。」滿意小手交握,微微福了一福,已經懶得去糾正了。「謝謝無雙姑娘的關心。」

  「不用客氣,你要是缺什麼,儘管讓人來跟我說。」

  「喔——好——」她嘴上回答,心裡卻另有旁騖,視線追著走到旁邊的鐵索,明眸端詳著他的表情。

  一隻白嫩無瑕的小手,在她眼前揮了揮,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

  「如意妹妹,你怎麼了?」龍無雙挑眉問道,察覺她壓根兒不專心,連應答時都有些敷衍。

  被當場逮著,她臉兒一紅,有些尷尬。

  「沒、沒什麼……」

  「喔?」龍無雙瞇著眼兒,往鐵索的方向睨了一眼。「難道,是黑臉的對你不好嗎?」

  「不是!」滿意連忙搖頭,粉頰愈來愈紅,頭兒也愈垂愈低。「他對我……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從生疏,逐漸逐漸變得熟悉。

  每天晨起,鐵索都陪著她一塊兒梳洗、一塊兒用飯。要是龍無雙整日無事,不準備出門,無須他在一旁護衛,他就會到城外酒坊來,陪著她監督工程進度。他會牽握著她的手,走過地上的碎石或木屑,沉默卻仔細的看顧她。

  等到入夜之後,兩人就回到龍門客棧裡。

  尚未成親之前,他的跨院裡沒有任何多餘擺飾,屋內只有簡單卻木質最佳的傢俱,還有一張巨幅字畫,高懸在書房裡,潔白的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忍!

  那個字蒼勁有力,如似銀鉤鐵劃,運筆有神,不輸歷代書法名家,只是上頭卻沒有落款。

  她好奇一問,才訝然知曉,那幅字竟是鐵索寫的!

  原本,她還以為,他像是一般武夫壯士,光顧著練刀練劍練武功,卻忘了練字,卻沒想到他不但識字,而且還在書房裡,收藏了大量兵書,連書上的評點眉批,也是字字力透紙背。

  雖然,鐵索依舊寡言,但是比起先前,他回答她的次數頻緊了許多,雖然仍簡短得很,卻也讓她開心極了。他的一句回答,往往就能讓她心花朵朵開,竊喜大半天。

  逐漸的,她已經慢慢能讀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像是現在,她就看得出來,他似乎心情欠佳——

  白嫩無瑕的小手,又在滿意眼前亂揮了。

  「喂,回神回神!」龍無雙喚道。「你是怎麼了?怎麼瞧那個黑臉的,瞧得都呆了?」

  「呃——」她羞斂長睫,不敢再看。「沒什麼,我、我只是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龍無雙轉過頭,朝那不遠處的高大身影看去。「有嗎?他的表情不總是這樣嗎?」

  「不,不是的。」她羞羞的抬頭,臉上卻很認真,指著自個兒的眉。「他心情不好時,眉角會緊繃著。」

  「他這張臉,我都看了好幾年了,不論怎麼看,就是覺得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比石頭更硬更冷。」以長期「僱主」的身份,龍無雙說出這幾年來的觀察心得。

  身為「使用者」的滿意,卻有著不同的意見。

  「他當然有表情啊!」她很認真、很堅持的說道。

  嬌脆的嗓音,飄進鐵索的耳裡。他沒有回頭,卻始終豎著耳朵,傾聽她們的談話,聽進妻子所說的每句話。

  軟軟的聲音裡,混入了些許疑惑。

  「咦,他好像——好像——好像比較高興了——」

  「真的嗎?」

  「看,他嘴角揚起了一些,看來也和緩些,不再那麼凶悍了。」

  「這樣啊?」龍無雙乾笑兩聲,決定放棄。她的天賦是品嚐美食,可不是觀察那張石頭臉。

  滿意卻仍在發表心得。

  「他生氣的時候,眉頭會緊擰著,連全身也繃得很緊。」

  「喔?」龍無雙挑眉,一臉莞爾的發問。「那麼,當他很開心的時候呢?」

  「很開心的時候?他——」話說到一半,她猛地一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粉臉脹得通紅,羞怯的低語。「我、我、我沒注意……」

  「嗯?是嗎?為什麼?」龍無雙瞧她羞成那樣子,知道是問著了夫妻間的私密事,故意湊近幾寸,壞壞笑著逼問。「如意妹妹,為什麼他很開心時,你會沒注意?啊?」

  因為——因為——因為那個時候,她往往也因為他而很「忙」,忙著在他身下嬌喘、低喊,或是懇求,根本無暇注意他的表情……

  滿意羞得渾身發燙,小手在繡裙上絞啊絞,不敢再討論這件事,急忙轉移話題。

  「呃——那個,無雙姑娘,你今日怎麼有空來酒坊?」

  「唉啊,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龍無雙一拍前額,立刻把鐵索拋到腦後,神情熱切的問道:「如意妹妹,現下這酒坊蓋好了,老師傅也請來了,我是特地要來問你,何時能釀出第一批酒來?」

  滿意微微一愣。

  「無雙姑娘是說,今年嗎?」

  「當然!不然要等到哪一年?自然是愈快愈好啊!」

  「但是,今年怕是不可能了。」她滿臉歉意的說道。

  聽到今年喝不著新酒,龍無雙大受打擊,俏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為什麼今年不行?」她不肯死心,急忙追問著。「不是有水有麴,連人也都有了嗎?」

  滿意惋惜的一歎,柔聲解釋。

  「糧是酒之肉、水是酒之血、面是酒之骨。雖然現在有了水,也有了麴,但是在原料方面卻仍有欠缺。」

  「我早說過了,缺什麼儘管說,我都能弄來。」她說得豪氣干雲,彷彿這天底下,還沒有東西是她弄不到手的。

  「飛鳳酒的酒麴,最宜以高梁為原料,而最特級的高梁,皆出自山西周家手中。」滿意輕聲細語,繼續解釋。「但是,今年高梁欠收,那批上等高梁,全被指定為貢品,即將送進宮裡了。」這個消息,還是她這幾天才從老師傅口中得知的。

  「喔,貢品是嗎?你早說不就行了?」龍無雙眼睛發亮,神秘的一笑。「這沒問題,我明天就給你弄來。」

  「明天?」滿意茫然的重複,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可是——可是——可是——」

  「呵呵呵,放心,你要高梁,我就給你高梁!」

  初到龍門客棧那晚的情景,這時才湧現腦海,滿意驀地瞪大眼兒,慌忙發現自個兒說錯話,竟引得這個女土匪,又起壞念頭。

  「啊,無雙姑娘,請你別——」她急著叫喚,卻已經喚不回「行搶」心切的龍無雙。

  「黑臉的,走了,咱們開工去!」嬌脆的嗓音揚聲喊道,那雙紫絨軟靴走得極快,轉眼已經到了門口,坐上等候的暖轎。

  開工?他們又要去搶貢品了?!

  眼看鐵索面無表情,當真依言舉步,跟著往外走去,滿意心頭慌亂,衝動的跑上前,匆匆拉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那……那個……」她焦急得都快哭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顧著揪緊他的衣袖,不肯放開。

  瞧見她擔憂的模樣,鐵索擰皺的濃眉,稍稱鬆開了些,眼裡的陰鵝也淡去不少。他俯下身,也不管旁邊有多少雙眼睛,薄唇落到那張小嘴上,印下短暫又結實的一吻。

  這一吻,讓她又驚又羞,手足無措的杵在原地,傻傻的仰望著他。

  「我很快就回來。」

  鐵索低聲說道,撫著那張泛著紅暈的小臉,嘴角幾不可見的一勾,這才神色自若的轉身,大步踏出酒坊。

  滿臉通紅的滿意,則是勉強撐到目送他離開後,就羞得再也不敢見人,雙手捧著臉兒,在眾人帶笑的注視下,邁開繡花小鞋,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屋子裡頭躲起來。



  那天晚上,鐵索沒有回來。

  日落之後,她回到龍門客棧,在跨院裡枯坐了一夜,擔心得無法合眼,心裡不斷責怪自己,為啥會這麼笨,竟跟龍無雙提起上等高梁的事,那個無法無天的女人,才會拉著鐵索,就出門行搶了。

  她愈想愈怕,愈想愈擔憂。

  貢品可是要進貢給皇家的,她不知道是誰在替龍無雙撐腰,更無法確定,一旦私搶貢品的事曝光,鐵索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只知道,她好擔心好擔心,擔心得幾乎要無法呼吸。

  整個夜裡,她就坐在床邊胡思亂想,偶爾還冒著陣陣寒風,到客棧前頭,想看看他們是不是回來了,就怕他會有任何不測。

  反覆數次後,天邊終於泛出魚肚白,坐在屋裡的她總算聽見,前方酒樓似乎有了動靜。

  啊,他回來了嗎?

  滿意匆匆跳起來,連御寒的披風也來不及抓,急忙就開了門,想衝出去看看。只是,她才剛打開門,就看見鐵索走進跨院。

  「鐵索!」嬌小的身子飛奔上前,衝進他的懷裡,纖細的雙臂,用盡所有的力氣圈抱住他。「你回來了!感謝老天爺,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哽咽。

  他先是一愣,像是收到一個太過珍貴的禮物般,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大手略是遲疑,接著才伸手,擁住懷裡的嬌軟人兒。

  累積整夜的憂慮,直到她倚偎在他懷中,聞著那熟悉的味道、聽著那有力的心跳時,終於煙消雲散。她深吸一口氣,把臉兒埋得更深,身子輕輕顫抖著,只覺得喉頭緊縮,連眼角也微微濕潤了。

  鐵索攔腰抱起她,一路抱著她回到房裡。

  她全心信賴、毫不反抗的攀著他的肩,任他抱著,小臉挪移到他的寬肩,枕在那個只屬於她的位置,鼻端卻聞見一陣血腥味。

  「你受傷了?」她急忙抬頭,赫然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道擦傷,就連袖子也被割去一半,露出的黝黑肌膚上,留下一道血跡已干的傷痕。

  鐵索神色如常,彎腰將她放回床上,彷彿那些傷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只是,她看在眼裡,可卻心疼得淚眼盈眶。她跪坐在床上,輕搗著嘴,幾次伸出顫抖的手,想去撫他的傷口,卻又怕弄痛了他。

  「很疼嗎?」

  冷硬的表情,因為她毫無保留的關懷,不自覺的緩和下來。

  「不會。」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他的傷嗎?」她粉唇抖顫,鼓起勇氣問道。

  黑眸注視著她,因為說不慣謊話,只得實話實說。

  「背上還有一處。」

  滿意嚇得跳起來,心急如焚,伸手就要去脫他的上衣。「快坐下來,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他原本還想拒絕,但看著她哭得雙肩抖動,杵在那兒淚汪汪的瞅著他,像是隨時都要放聲大哭,他只得隨這小女人擺佈,任由她褪了衣裳。

  寬闊的裸背上,有著大片瘀青,她小手輕顫,溫柔的輕撫著那片青紫。

  「怎麼會傷成這樣呢?」她難過的顫聲問,不敢想像他會有多疼。

  「只是小傷。」

  「這怎麼能算是小傷呢?」她強忍著淚,慎重的囑咐。「你先坐好,千萬不要亂動,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跳下床鋪,去外頭喚來丫鬟,拿回熱水跟乾淨的布,又找出他收在櫃子裡的金創藥。

  搜羅妥當後,她才又回到床邊,先擰了溫熱的毛巾,為他熱敷背傷,然後才另外擰了一條乾淨的絹布,仔細替他清潔傷口,再取了金創藥,小心翼翼的塗抹在傷口上。

  可看著他的傷,她藥才上到一半,眼裡的淚水,又不聽話的滾了下來。

  黝黑的指掌伸來,輕勾起她的下巴,眼淚仍像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的往下掉。

  「你哭什麼?」

  「我、我我我……對不起……都是……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和無雙姑娘說……說高梁的事……她、她就不會……」滿意淚流滿面,自責的抽噎著。

  鐵索擰著眉,抹去紛落的淚滴,眼裡的光芒卻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以往的戾色,像是在她的淚水裡,逐漸被沖淡了。

  「你不說,她一樣會去搶別的。」那女人的食材,缺的可不只高梁。

  她垂下眼兒,淚仍止不住。雖然,鐵索說的沒錯,龍無雙的惡行絕對不只這一椿,但是一想到,是自己的多言,才會害得他受傷,她就自責得無法忍受。

  而且,這還僅僅是近憂,她心中還有遠慮,更擔心龍無雙總是拉著他去搶劫,專靠著他去擋那些高手,刀劍無眼,要是哪天他真的出了事,她、她她她她、她……

  明眸裡的淚落得更急了。

  嗚嗚,不要不要!她不要他出事!

  她已經深深愛戀上這個男人,只是瞧見他受傷,她就心痛如絞,哭得停不住。要是他真有不測,她肯定會承受不住的。

  考慮了半晌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鐵索,很認真的開口。

  「我們……我們逃走好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想也不想的回答。

  「不。」

  「為什麼?」

  「一諾千金。」要不是為了遵守承諾,他也不必任憑龍無雙指使,受苦到現在了!

  滿意抽噎轉頭,瞧見廳裡頭那一幅大大的「忍」字,心疼得不敢去想,那個字裡頭,有著他多少的委屈與不平。

  她也明白,承諾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但是,她真的不希望再看見他受傷了。

  「那……你——你的期限還剩下多久?」她一邊替他包紮,一邊小聲問道。

  「五年八個月又二十四天。」

  以往,他只覺得,償還承諾的日子,難熬得度日如年。只是,當他的身旁多了這個小女人,有了她的笑、她的淚、她的羞,原本難熬的日子裡,終於再度有了讓他開口或微笑的理由。

  乾淨的長布,小心翼翼的包妥傷口,最後再仔細的打上結。她深吸一口氣,抬起小臉,注視著他的黑眸。

  「那,你要答應我——」

  剔銳的劍眉挑起,無聲的詢問。

  「你以後別再受傷了。」她啞聲懇求著,彷彿這對她來說,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莫名的情緒,襲上他的心口。

  今生今世,在遇見這個小女人之前,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直到她那雙眸子,首度望向他,就像是在他心裡種下了一些奇妙的東西。

  某種比情慾更深的衝動,讓他拉起她,用拇指抹去她眼睫上的淚後,就俯身亟欲重溫她的軟玉溫香。

  「等等!」她的小手,快一步搗著他的唇,對這點非常堅持。「你得先答應我。」

  深邃的黑瞳,默默注視看著她。然後,鐵索伸手,握住覆在他唇上的小手,輕輕烙下一吻,啞聲回了一個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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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3-12 15:21: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輛舒適華貴的馬車,穿越巍峨城門,沿著玄武大道而行。

  車伕手執韁繩,駕馭著馬匹,姿態格外熟練,兩匹駿馬在他手下既快且馴,雖然車行迅速,卻平穩得很。

  馬車直行到龍門客棧前,車伕才一扯韁繩,駿馬隨即停步。

  坐在車內的丫鬟,先下車掀開垂簾,這才轉身,攙扶著滿意下車。她懷裡捧著一個陶甕,雖然甕口封著一層絹布,但濃郁的高梁香氣,仍陣陣透了出來。

  繡花小鞋踏上石階,進門時的腳步,比平時快了一些。

  她先往二樓的特等席看去,卻發現珠簾後空蕩蕩的,看不見半個人影,小臉上的期待,瞬間減了幾分。

  「你去忙吧,我自個兒進去就行了。」滿意嬌聲說道,打發了丫鬟,轉身就往夫妻二人居住的跨院走去。

  只是,跨院裡也空無一人,她最想見到的那個男人,並不在屋子裡。

  她不肯死心,捧著陶甕在客棧裡繞啊繞,找了好半晌,最後才真的確定,鐵索是真的不在。她再度回到大廳,走到櫃檯前,嬌聲開口。

  「呃,請問大掌櫃,無雙姑娘不在嗎?」

  滴滴答答的算盤聲停下來,宮清揚抬起頭來,對她溫文一笑,態度還是那麼友善。

  「這幾日城裡有些事,恰巧她有興趣,所以總不在店裡。」

  「那鐵索他……」她臉皮嫩薄,非得先拐個彎,才敢問丈夫的去處。

  「他陪著無雙姑娘出去了。」

  想也知道,龍無雙不在,鐵索肯定是護衛著她,一起出門了。只是,當宮清揚親口印證時,她心裡還是覺得好失望。

  「嫂子請先回去歇息,一等鐵索回來,我會馬上告訴他,嫂子正在找他。」宮清揚說道。

  粉嫩的小臉,頓時紅通通的。

  「不、不用了,我只是——只是——」她羞赧不已,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解釋。

  瞧見櫃檯前的小女人,羞得像是想當場挖個洞,鑽進裡頭躲起來,宮清揚淡然一笑,從容改了話題。

  「好香的味道。請問嫂子,陶甕裡是什麼?」

  低垂的小臉抬了起來,雖然還有些嫣紅,但總算恢復些許鎮定。

  「喔,這是無雙姑娘搶回——」滿意連忙掩口,察覺失言,匆匆又改了口。「呃,我是說,這是無雙姑娘帶回的那批高梁,所蒸煮的高梁糊。她吩咐過,在拌入酒麴前,她要先嘗嘗。」

  自從高梁送入酒坊後,她就開始忙了起來。

  首先,高梁必須以泉水洗滌乾淨,再視氣候而定,浸泡三到五日,之後以文火持續蒸煮。

  蒸煮後的高梁糊,要先行攤冷,接著就要拌入酒麴,藏入窖內,讓新酒發酵,也讓石壁裡的河沙,浸吸新酒的火氣。一個月後取出,再以此酒拌入高梁混蒸,再冷卻、再拌面,而後再封窖,如此重複九次,才能成為清醇好酒。

  滿意在酒坊裡,忙了幾天幾夜,確認過程一絲不苟,沒出半點差錯,所有高梁都蒸煮完畢,就取了一小甕,親自送回來。

  宮清揚看著陶甕,點了點頭。

  「嫂子不如把陶甕放我這裡,等無雙姑娘回來,我就交給她。」有了這甕高梁糊可嘗,那貪嘴好吃的魔女,應該會留點時間,讓新婚夫妻相聚吧!

  「那就勞煩大掌櫃了。」

  她伸出小手,把陶甕擱在櫃檯上,確認那甕高梁糊,被仔細的收存妥當,才斂裙福身,往後頭走去。

  嬌小的身影穿越過臨水長廊,走過層層屋宇,還偶爾回頭張望,期待能看見鐵索的身影,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送高梁糊回來,說穿了只是個藉口,她其實是想見鐵索。

  才幾天不見他的蹤影,她發現自己好想好想他,心裡滿滿的都是他的音容樣貌,就連在酒坊裡休憩時,她也會夢見他的撫觸、他的熱吻、他的擁抱,他肩上嘗來微鹹的汗滴……

  天啊,她在想什麼?!

  親暱的畫面,在腦海裡反覆重演,讓她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搗著粉頰,蹲到一株桂花樹後躲藏著,就怕被人瞧見,她莫名臉紅,洩漏了羞人的心事。

  討厭,她肯定是被教壞了!才會這麼不知羞,竟會在白晝裡,就想起他……想起他對她做的……

  啊,好羞好羞,她不能再想了啦!

  嫣紅的小臉藏在掌心裡,她努力想把那些歡愛記憶,暫時扔到腦後去,兩個丫鬟卻正好經過。她躲在桂花樹後,她們壓根兒沒瞧見,兀自交談著,談話聲一句句飄了過來。

  「無雙姑娘是真的打算,要把常興坊的豆腐西施帶回來?」紅衣丫發問道。

  「是啊!」綠衣丫鬟回答道,無奈的聳肩。「大掌櫃已經吩咐,要咱們整理出一間房,等著要安置她了。」

  「可我聽說那豆腐西施生意不錯,怎會答應拋下客人,來咱們客棧久住呢?」

  「怎麼,你沒聽說嗎?據說是遇著惡人逼婚,實在走投無路了,才來求無雙姑娘幫忙。」

  「那帶回來之後呢?」紅衣丫鬟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總不能再逼著誰娶了她吧?不論是白臉的還是黑臉的,全都娶妻了。」她偷笑著,學著主子的口吻稱呼那兩人。

  綠衣丫鬟也竊笑著,頑皮的眨眨眼。「雖然娶了正妻,但是沒人規定,不能再娶個妾吧?」

  兩人說笑著愈走愈遠,談話聲也愈來愈小,逐漸聽不見了。

  蹲在桂花樹下的嬌小身影,像是石像般僵硬不動,半晌之後,滿意才慢慢的站起來。酡紅的羞色已經消褪,那張秀麗的臉蛋,這會兒反倒顯得有些蒼白。

  宮清揚先前所說,龍無雙近日感興趣的,就是這件事嗎?

  常興坊的豆腐西施,在京城裡也算是小有名氣,磨出來的豆腐,細緻白嫩,堪稱上品。據說,就連她的肌膚,也像水豆腐那般軟嫩。

  滿意走出桂花樹下,踏上迴廊,慢慢往跨院走去,整個人晃晃悠悠,像被抽了魂似的。

  惡人逼婚呢,那豆腐西施遇上的狀況,跟她當初差不多,要是龍無雙中意豆腐的滋味,決定把人也留在客棧裡,會不會再度逼著鐵索……

  似曾相識的酸澀,悄悄湧上喉頭,消失一段時日的心痛,再度復發了。

  這種痛、這種疼,像極了當初,她知道鐵索不願意娶她時,狠狠啃噬她心口的沮喪與難受。

  她明明就記得,他是不想娶她的!

  雖然,一切已是生米煮成熟飯,她奉守出嫁從夫,自從新婚夜之後,就不曾再問起,但那件事情,始終是她心中的一個結,明明就揪在那兒,卻又沒有膽量去碰觸。

  她不敢問鐵索,是不是迫於承諾,他才會改變主意,願意娶她的?更不敢問他,在承諾的逼迫下,不論是哪個姑娘,他都願意娶嗎?

  那麼,要是龍無雙又以承諾要脅,逼著他再娶一個呢?

  心口的痛,瞬間往上攀升,疼得她頭昏眼花,雙腳也沒了力氣。走下迴廊台階時,她一個踉蹌,嬌弱如無依的柳條,軟軟的就往前倒——

  一雙手在她摔倒前,搶著扶住她。

  滿意驚喜的抬起頭來,小嘴半張,正準備喚出那個想念數日的名字。但是,當她的雙眼,望進一雙陌生的藍眸時,到嘴邊的呼喚,立即化為無聲。

  「姑娘,請小心。」那人輕聲說道,溫柔的扶著她。

  那是一個俊美的青年公子,不但錦衣華服,還生得玉樹臨風,面如冠玉,比姑娘家還要漂亮,髮色比尋常人淡一些,一雙眼蔚藍得有如晴空。

  「沒跌傷哪裡吧?」他溫聲又問,雙手仍扶著她,像是捨不得放開,柔柔的藍眸望著她。

  「沒、沒有……」她匆忙退開,因為險些認錯人,羞窘得臉兒燙紅。

  這個男人太過俊美,且貴氣逼人,跟鐵索的粗獷截然不同,而那雙藍眸,也宣告著他並非中原人士。

  繁華京城,富甲天下,不少異族蠻邦,也齊聚到京城裡買賣交易。龍門客棧號稱京城第一,有異族人士投宿在客棧裡,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滿意定了定心神,盈盈的福身道謝。

  「多謝公子。」

  「無須客氣。」他聲音更柔,雙眼打量著她,愈看愈是著迷。「姑娘,你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一隻大手忽地從旁伸出,緊緊攬住滿意的纖腰,把她拉開數步,高大的身軀聳立如山,將她跟那位陌生公子隔開。

  「鐵索!」她仰頭見是他,詫異的輕喊出聲。

  一見到丈夫出現,就雀躍得忘了其他。要不是有外人在場,她好想撲進他懷裡,窩進他的胸口,牢牢抱住他。

  只是,不同於她的欣喜,鐵索的臉色極冷,下顎緊繃著,甚至沒有低頭看她一眼,大手的力道比平常重了幾分,強拉著她就往前走。

  「啊!」她低叫一聲,縱然心裡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費力的急急跟上,就怕被他扔下。

  那青年公子,瞧見她被拉開,焦急又不捨的開口。

  「姑娘,請等等——」

  因為這一喚而停下來的,不只是滿意。

  高大的身軀乍然止步,鐵索倏地轉過頭來,目光凌厲如鷹,狠狠的瞪著他,全身散發出駭人的怒意,甚至還有些微的殺氣。

  兩個武夫裝扮,原本守在一旁的男人,因為那銳似刀劍的目光,立刻警戒起來,瞬間閃身上前,充滿敵意的瞪著鐵索,手甚至已經按在刀柄上了。

  那青年公子心頭發冷,默默搖頭,制止屬下動手。一來,他不願意惹上事端,免得暴露身份;二來,是他心裡明白,自己這兩名護衛,根本不是這個嚴酷男人的對手。

  森寒如冰的目光,在三人臉上巡繞,怒意沒有淡去,只是被暫時壓抑。

  半晌之後,那高大的身軀才又轉開,扔下緊張不已的三人,逕自拉著嬌小的妻子大步走開。兩人的身影,在花木扶疏的庭院中穿梭,很快就沒了蹤影。

  確定沒了危險,護衛們僵硬的手,才從刀柄上移開。

  青年公子仍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俊美的臉上,有著無限惋惜。「就是她嗎?那位原本要去和親的姑娘,就是她?」

  「是的,啟稟王——」他警覺的一頓,硬生生改了口。「啟稟公子,屬下調查過,先前預定要去和親的,就是這位包姑娘沒錯!」左邊那個護衛說道,態度恭敬。

  「屬下也調查過,因為前不久,包姑娘倉促成親,已經嫁為人婦,才會從和親人選上剔除。」

  青年公子歎了一口氣,表情更惋惜了。

  「啊,她成親了?」

  「是的,根據客棧裡的人們所說,包姑娘所嫁的,就是剛剛那個黑衣男人。」

  瞧見主子惋惜的表情,護衛滿臉憤慨,腦袋猛搖。「唉,這麼美的姑娘,嫻靜婉約,打著燈籠都找不著!怎會嫁給一個莽夫呢?不但是可惜,而且還糟蹋了!」

  「是啊,說不定她根本是被迫的!」另一個也幫腔說著。

  那位俊美公子,仍睜著溫柔的藍眸,看著滿意離去的方向,反覆回想著那秀麗的臉兒,嘴裡喃喃自語著。

  「是啊,糟蹋了,真是糟蹋了……」



  打從進房之前,滿意就察覺到,鐵索正在生氣。

  進門之後,他就往桌邊一坐,雙肩硬如頑石,黑眸冷望著窗外的寒梅,卻不肯看她。更不像以往那樣,一進門就抱住她,俯身用熱燙的薄唇,吻得她魂銷骨酥,癱軟在他懷裡……

  她站在門邊,輕輕把門關上,回身走進花廳,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開口。

  「你怎麼了?」她小聲的問,烏黑的大眼裡,有著濃濃的困惑。

  多日不見,她在釀酒的空檔,也曾偷偷幻想兩人重聚時,鐵索會做的事、會說的話。他是否也曾想念她?是否也期待在每個轉身、每次抬頭時看見她?是否也覺得,孤枕獨眠的夜晚格外難熬,心裡空蕩蕩的,就像是缺少了某個重要部分般難受?

  她幻想過無數的可能,卻萬萬料想不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會變得這麼僵冷。

  高健的身軀,凜然未動,黑眸仍直視窗外,薄唇抿得死緊。他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得像不碎的岩石。

  「你在生氣嗎?」滿意用更小的聲音問,輕移蓮步走到桌邊,柔亮的眸子端詳著他的臉色。

  沉默。

  「你在生氣嗎?」她耐心的又問。

  還是沉默。

  她深吸一口氣,憑藉著這些日子來,用他在白晝時的體貼、深夜裡的親暱,所培養出的些許勇氣,伸出小手,捧住那張嚴峻的臉。

  「鐵索,」她輕輕轉過他的臉,直視那雙黑眸,柔聲又問。「你是不是在生氣?」

  黑眸裡的冰冷,是為了壓抑熊熊怒火。

  「我沒有。」他咬牙切齒的否認,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裡擠出來。簡單的三個字,被他說得像是殺父仇人的名字。

  他不是生氣。

  他是想殺人!

  護送龍無雙回來後,他從宮清揚那兒,知道滿意從酒坊回來。他匆匆走進內院,急著想見到她,將她擁入懷中,重溫那嬌軟的身子。

  誰知道,他踏進庭院裡,卻赫然撞見,一個斯文男人,正扶握著她的手,跟她輕聲細語的說話。

  怒火瞬間掌握他,理智蕩然無存,他氣惱得簡直想衝上前,把那個男人大卸八塊!

  縱然他的理智明白,兩人的接觸,極可能只是偶然,他害羞的小妻子,絕不可能逾越禮教規範。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個男人看她的癡迷眼神,他就怒火中燒,雙拳不由得握得死緊。

  鐵索冷冰冰的否認,像是冰針似的,刺得她雙肩一縮,眸子裡的光亮也變得黯淡了。

  小手才剛鬆開,嚴酷的臉龐又轉開了,彷彿不願意多瞧她一眼。

  滿意揪著裙子,覺得好無助,縱然知道他口是心非,正在氣頭上,卻不明白,他是在氣些什麼,只隱約的感覺到,他的憤怒似乎跟她有關。

  她能夠看得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卻不能猜出,他為什麼生氣。

  強忍著委屈與難受的情緒,她垂下小腦袋,瞧見他黑衣的袖口,裂開一道長縫,像是被刀劍劃開,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喉間,焦急的湊上前去察看。

  所幸,刀刃只是劃破他的衣裳,沒傷到他分毫,黝黑的肌膚上,沒看見任何傷口。她鬆了一口氣,捧出針線盒,坐到桌邊。

  「你袖子破了。」她輕聲說道,一邊從盒內取出針線。「脫下來讓我補一補,好嗎?」出嫁之前,她的針線功夫已練得不差,而她始終認為,替丈夫縫補衣裳,是妻子應盡的職責。

  暖甜的嗓音,讓鐵索緊繃的下顎,稍微鬆了些。

  半晌之後,他終於有了動作,俐落的褪下黑衣,擱在桌上。

  她拿起那件黑衣,感覺到衣裳上,還有著他的溫度,小手不自覺揉進衣料裡,揪得緊緊的,心裡才稍微好過一些了。

  只是,當她低下頭,聞見黑衣上的殘留的氣味時,嬌小的身子陡然僵住了。

  衣裳上頭,除了有她熟悉的男子氣息,還有著其他的味道。那味道極淡,卻仍瞞不過她靈敏的嗅覺……

  那是大豆煮熟後的味道!

  大豆,是製作豆腐的原料。

  兩個丫鬟的無心交談,像是去而復返的浪潮,夾帶著震驚與錯愕,輕易將她淹沒。握在小平裡的細針,劇烈抖個不停,甚至在細嫩的肌膚上,刺出好幾個細小的傷口,她卻渾然不覺得痛。

  他身上的大豆味道,是怎麼來的?

  是不是從那個豆腐西施身上沾來的?

  那個豆腐西施美不美?

  他是不是也被迫要「照顧」她?甚至是——甚至是——甚至是——娶她?

  無數的問題,在滿意嘴裡滾啊滾,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就像是她不敢去碰觸心裡那個結,如今她更不敢問出口,就怕會從他嘴裡,聽見讓她無法承受的答案。

  尚未穿線的細針,被她緊捏在手中,針尖深深扎入白嫩的手心,但她心口的疼,卻遠比手上深重得太多太多。縱然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她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好遠好遠。

  室內沉寂,門外卻突然有了動靜,傳來幾聲輕敲。

  「鐵夫人,無雙姑娘請您過去一趟,要跟您商討釀酒的事情。」丫鬟清脆的嗓音響起,在門外通報著。

  「我知道了。」滿意振作精神,勉強保持語調平靜。「請轉告無雙姑娘,我立刻就來。」

  「是。」

  丫鬟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室內又恢復安靜。這藉口來得正好,她咬著紅唇,用顫抖的小手擱下衣裳,慢慢的站起來。

  「那——那我去無雙姑娘那兒了……」她輕聲說道,強忍著眼裡的水霧,急著要躲到外頭、躲到鐵索看不見的地方,才能好好哭一場。

  高健的身軀背對著她,沒有點頭、沒有回答。

  她早該習慣他的寡言,但是在她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的沉默卻讓她更難受。她用力咬著粉唇,忍著萬千疑問,跟心口的疼痛,轉身往外走去,踏出兩人居住的跨院,甚至忘了拔出紮在手心的細針。

  細針還深紮在她手心,一如那個結,還留在她的心間,逐漸逐漸的揪緊,卻遲遲不敢去碰觸。

  當然,也就沒有去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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