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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月光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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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一簾幽夢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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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0:0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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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人
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
    我卻沒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會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突然,變得這樣劇烈。一日
之間,什麼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顏色。快樂、歡愉、喜悅……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悲
慘、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變成我刻不離身的伴侶。依稀彷彿,曾有那麼一個「少年
不識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編織她美麗的「一簾幽夢」,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見
了,無影無蹤了!坐在窗前的,只是個悲涼、寂寞、慘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婦人。家,家裡
不再有笑聲了,不再是個家了。父母天天在醫院裡,陪伴那已失去一條腿的綠萍。美麗的綠
萍,她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翩然起舞。我始終不能想清楚,對綠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殘
廢更幸運一些。她鋸掉腿後,曾昏迷數日,接著,她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
當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活了,接著,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驚而
恐怖,然後,她慘切的哀號起來:「我寧願死!我寧願死!媽媽呀,讓他們弄死我吧!讓他
們弄死我吧!」母親哭了,我哭了,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父親緊緊的摟著綠萍,含
著淚說:
    「勇敢一點吧,綠萍,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還能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
條腿,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
    「我不是海倫凱勒!」綠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
寧願死!」
    「你不能死,綠萍,」母親哭泣著說:「為我,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們的命哪!還
有……還有……你得為楚濂活著呀!」於是,綠萍悚然而驚,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血色的
面龐,她驚懼的問:「楚濂?楚濂怎麼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還不能來看你,但是,他就會來看你的。」「他——他也
殘廢了嗎?」綠萍恐怖的問。
    「沒有,他只是受了腦震盪,醫生不許他移動,但是,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哦!」綠萍低歎了一聲,閉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瘋狂般的叫了起來:「我不要他來見
我,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我不要!我不要!媽媽呀,讓我
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她那樣激動,那樣悲恐,以至於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定劑,讓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
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髮,和那睫毛上的淚珠,只感到椎心
的慘痛。天哪,天哪,我寧願受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因為她是那樣完美,那樣經過上帝精
心塑造的傑作。天哪,天哪!為什麼受傷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情況比綠萍更壞,他
的外傷不重,卻因受到激烈的腦震盪,而幾乎被醫生認為回天乏術。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
日夜圍在他床邊哭泣,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心膽俱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可
是,四天後,他清醒了過來,頭上纏著紗布,手臂上綁滿了繃帶,他衰弱而無力,但他吐出
的第一句話卻是:「綠萍呢?」為了安慰他,為了怕他受刺激,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
楚伯母只能欺騙他:「她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
    「哦!」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我的心酸楚而苦澀,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裡,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就是當車禍
發生時,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據說,他們是五點半鐘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那
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那麼,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邊,我默默的瞅著他,於
是,他睜開眼睛來,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但它終於仍然奪
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虛弱的微笑,輕
聲的說: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我繼續瞅著他。於是,基於我們彼此的那份瞭解,基於
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麼都沒說,我還來不及說。」
    我點頭,沒有人能瞭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慰!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她最起碼在
身體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受心靈的傷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閉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
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
他們也根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我深深明白,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秘
密了。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脫離險境,他復元得非常快,腦震盪的危機一旦過去,他就
又能行動、散步、談話、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並不愚蠢,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
他,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脫險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負,當他凝視著我,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
眼淚汪汪的回報時,他猜出事態的嚴重,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他忍耐著,直到這天下午,
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裡看綠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邊,含著
淚,我靜靜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消息!綠萍怎麼
了?」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她死了嗎?」
    我搖頭,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卻沿頰奔流。他坐起身子來,靠在枕頭上,他面孔雪
白,眼睛烏黑。
    「那麼,一定比死亡更壞了?」他的聲音瘖啞:「告訴我!紫菱!我有權利知道真相!
她怎麼樣了?毀了容?成了癱瘓?告訴我!」他叫著:「告訴我!紫菱!」
    我說了,我不能不說,因為這是個無法永久保密的事實。
    「楚濂,她殘廢了,他們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
裡,他用雙手緊緊的蒙著臉,渾身抽搐而顫抖,他的聲音壓抑的從指縫中漏了出來,反覆
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頭,試著想穩定他激動的情緒,但我自己也是那樣
激動呵!我輕輕的、啜泣的低喚著:「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一把握緊了
身上的被單。
    「我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騎摩托車,」他喃喃的說:「從來也沒有出過車鍋!」「不怪
你,楚濂,這不能怪你!」我低語說:「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該把那副重擔交給你,我
不該去探索綠萍內心的秘密,我更不該讓你去和綠萍談,我不該……這,都是我不好!都是
我……」「住口!」他揚起頭來,用一對冒火的、受傷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別人幫我分
擔罪過,我也不要你幫我分擔罪過,你懂了嗎?」他咆哮著,眼睛裡有著血絲,面貌是猙獰
而兇惡的。我住了口,望著他。在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頭,把他緊攬在我的胸口,然後
和他好好的一塊兒痛哭一場。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縷陌生,
一種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瞭解的惱怒,我退縮了,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於是,他轉開頭,
避免看我,卻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
    「綠萍嗎?」我怔了怔:「她不願意見你。」
    「因為恨我嗎?」他咬著牙問。
    我默然片刻,卻吐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不。因為太愛你。她……自慚形穢。」
    我沒有忽略他的震顫,我也沒有忽略他的痙攣。我悄悄的向門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
進來,他驚疑的望著我,於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綠萍的情況告訴他了,楚伯伯,我們不能瞞他一輩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
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轉了彎,走到綠萍的病房前。在綠萍的病房門口,我看到母親,她正和
楚伯母相擁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說: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濂兒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好好的待綠萍的!我跟你保
證,舜涓,就憑我們兩個的交情,我難道會虧待萍兒嗎?」我走進了綠萍的房間,她仰躺
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些天來,她已經不再鬧著要尋死,只是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默。這種
精神上的沮喪似乎是沒有任何藥物可以醫治的,我走過去,站在她的床邊,望著她。她憔
悴,消瘦,而蒼白,但是,那清麗如畫的面龐卻依然美麗,不但美麗,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
楚可憐和觸人心弦的動人。她凝視我,慢吞吞的說:「你從那兒來?」「我去看了楚濂,」
我說,靜靜的凝視她。「我已經告訴了他。」她震動了一下,微蹙著眉,詢問的望著我。
    「你不懂嗎?」我說:「他們一直瞞著他,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好起來了,所以,我把
你的情況告訴了他。」
    她咬住嘴唇,淚珠湧進她的眼眶裡,她把頭轉開,那些淚珠就撲的滾落到枕頭上去了。
    我彎下腰,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頰,然後,我在她床前跪下來,在她耳邊輕聲的說:
    「聽我說!姐姐,如果他愛你,不會在乎你多一條腿或少一條腿!」她倏然掉過頭來瞪
著我。
    「但是,他愛我?」她直率的問,她從沒有這樣直率過。
    我勇敢的迎視著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緊,指甲深捏進我的肉裡去,我一字一字的說:
    「是的,他愛你。」綠萍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慢慢的闔上了眼睛,低語著說:
「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幫她拉攏被單,撫平枕頭。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身來,默
默的望著她那並不平靜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淚漬猶存的面頰,那可憐兮兮的小嘴……
我轉過身子,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母親因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醫院,
穿過走廊,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抽煙,他沒有看到我。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所
以父親沒有陪伴她。於是,我放輕了腳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門闔著,我再
悄悄悄悄的轉動了門柄,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我急於要把那束玫瑰花插進瓶裡,因為綠
萍非常愛花。但是,門才開了一條縫,我就愣住了。
    門裡,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楚濂在那兒。他正半跪在床前,緊握著綠萍的手,在對
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
    要不偷聽已經不可能,因為我雙腿癱軟而無力,我只好靠在門檻上,倒提著我的玫瑰
花,一聲也不響的站著。
    「……綠萍,你絕不能懷疑我,」楚濂在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已經愛了
那麼長久那麼長久!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聲音啞了,
喉頭哽塞,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卻造成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愛!」綠萍
哭了,我清楚的聽到她啜泣的聲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說:「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求愛?我已經不
再是當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別再提這個!」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我愛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
況,那條腿也該由我來負責!」
    「楚濂,你弄清楚了嗎?」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你是因為愛我而向我求愛,還是因
為負疚而向我求愛?你是真愛?還是憐憫?」楚濂把頭撲進她身邊的棉被裡。「我怎麼說?
我怎麼說?」他痛苦的低叫著:「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老天!」
他的手抓緊了被單,酸楚的低吼著:「老天!你給我力量吧!給我力量吧!」
    綠萍伸手撫摸楚濂那黑髮的頭。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
你或者愛的並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約我去談話,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或者
是……」楚濂驚跳起來,抬起頭,他直視著綠萍:
    「你完全誤會!」他啞聲低喊,像負傷的野獸般喘息。「我從沒有愛過紫菱,我愛的是
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沒有第二個人!那天我約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
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絕,所以……所以才會撞
車……綠萍,請你,請你相信我,請你……」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
    綠萍的手抓緊了楚濂的頭髮。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夢般的說:「你是真的嗎?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你發
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發誓!」
    「我發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說,聲音更嘶啞,更沉痛,他掙扎著,顫慄著,終於說了
出來:「假如我欺騙了你,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哦,楚濂!哦,楚濂!哦,楚
濂!」綠萍啜泣著低喊,但那喊聲裡已揉和了那麼大的喜悅,那麼深切的激情,這是她受傷
以來,第一次在語氣裡吐露出求生的慾望。「你不會因為我殘廢而小看我嗎?你不會討厭我
嗎?……」
    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裡抬了起來,他緊盯著綠萍,那樣嚴肅,那樣鄭重的說:「你在
我心目中永遠完美!你是個最精緻的水晶藝術品,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放射著光華。」
他停了停,用手撫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長髮。「答應我,綠萍,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
婚!」綠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對大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
    「好嗎?綠萍?」他迫切的問:「答應我!讓我來照顧你!讓我來愛護你!好嗎?綠
萍?」
    綠萍長長歎息。「我曾經想出國,」她輕聲的說:「我曾經想拿碩士、博士,而爭取更
大的榮譽。但是,現在,我什麼夢想都沒有了……」她輕聲飲泣。「我所有所有的夢想,在
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個;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條腿,去做個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
濂。」楚濂跪在那兒,有好半天,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綠萍。然後,他撲
過去,他的頭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觸到了她的。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滿了我一臉,
不知何時,我手裡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進我的手指,不知何時,我那身邊的門已悄然滑
開……我正毫無掩蔽的暴露在門口。
    我想退走,我想無聲無息的退走。但是,來不及了,我的移動聲驚動了他們,楚濂抬起
頭來,綠萍也轉過眼光來,他們同時發現了我。無法再逃避這個場面,無法再裝作我什麼都
沒看見,我只能走了進去,腳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裡,那樣不能著力,那樣虛浮,那樣輕
飄,我必須努力穩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幾千年,才挨到綠萍的床邊。我把玫瑰花放在床頭
櫃上,俯下身來,我把我那遍是淚痕的臉頰熨貼在綠萍的臉上,在她耳邊,輕聲耳語了一
句:「我沒騙你吧?姐姐?」
    抬起頭來,我直視著楚濂,運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我說:
    「歡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紙,他眼底掠過了一抹痛楚的光芒,這抹痛楚立即傳染到我身上,絞痛了
我的五臟六腑。我知道無法再逗留下去,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我重重
的一摔頭,用衣袖抹去了頰上的淚痕,我很快的說:
    「剛好我給你們送了玫瑰花來,我高興——我是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掉轉身子,我
走出了病房,闔上了那扇門。我立即奔出走廊,衝過候診室,父親一下子攔住了我。
    「紫菱?」他驚異的喊。「你什麼時候來的?」
    「爸爸!」我叫著說:「他們剛剛完成了訂婚儀式!」
    父親瞪視著我,我掙脫了他,奔出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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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0:3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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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天過去了。晚上,我獨自坐在我的臥室內,對著窗上的珠簾,抱著我的吉他,一遍
又一遍的彈著我那支「一簾幽夢」。室內好靜好靜,父親母親都在醫院裡。楚濂三天前就出
了院,現在一定也在醫院裡陪綠萍。整棟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樓下她自己的屋
裡。反正,整座房子都籠罩在一片寂靜裡。
    我的吉他聲爭爭琮琮的響著,響一陣,又停一陣,側著耳朵,我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
簌簌瑟瑟。昨晚下過雨,今晨我到花園裡看過,苔青草潤,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風動,今
宵落花成塚,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哦,徒留一簾幽夢!僅僅是「徒留一簾幽
夢」而已!我望著珠簾,聽著風聲,面對著一燈熒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
深切切的悲愁。啊,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命運?是誰在冥冥中主宰著天地萬物?把吉他放在
桌上,我開始沉思。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因為我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但,我就
那樣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近來,這種獨坐沉思的情況幾乎變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
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淚,我只是思想,雖然我什麼都想
不透。
    我坐著,很久很久,直到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側耳傾聽,大約是母親或父親回來
了,我仍然寂坐不動,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走上樓,再徑直走向我的房門口,我站起身
子,背靠著書桌,面對著房門。
    有人敲門,輕輕的幾響。
    「進來吧,」我說:「門沒有鎖。」
    門開了,我渾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身後闔攏,然後,他靠在門上,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僵了,
呆了,靠在書桌上,我也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我們相對注視,隔了那麼遠的一段距離,但
是,我們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張得很大很大,在心臟的狂跳之
下,我知道我一定面無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整個人像是膠
著在那門上,只是站著,只是望著我。但是,逐漸的,一種深刻的痛楚來到了他的眼睛中,
遍佈在他的面龐上。當他用這種痛楚的眼光凝視著我時,我覺得顫抖從我的腳下往上爬,迅
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淚浪一下子就湧進我的眼眶,他整個人都變成了水霧中模糊浮動的影
子。
    於是,他對我衝了過來,什麼話都沒有說,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腳前,他用手抱住了
我的腿,把面頰埋進我的裙褶裡。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滴落在他那濃厚的黑髮上,我抖索
著,感到他那溫熱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終於叫了出來。
    我用手抱著他的頭,一任淚水奔流,我輕聲抽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紫菱,」他仍
然埋著頭,避免看我,用帶淚的聲音低訴著:「有一個水晶玻璃的藝術品,完整,美麗。我
卻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壞了。於是,我只好把它買下來!我只好!這是唯一我能做的
事!」他的聲音那樣淒楚,痛苦,而無助。於是,我也抖索著跪下來了,我用手捧著他的
頭,讓他面對著我,我們相對跪著,淚眼相看,只是無語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對
他慢慢的搖了搖頭。「不要解釋,楚濂,用不著解釋。」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喊,對我俯過頭來。我迅速的轉開頭,避
開了。
    「哦,紫菱!」他受傷的叫著。「你竟避開我了!好像我是一條毒蛇,再也不配沾到
你,好像我會弄髒你,會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經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當日的楚濂!好
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頭轉向另一邊,我不敢面對他的眼睛。「一切的情況都已經
變了,不是嗎?」
    「情況是已經變了,但是,我的人並沒有變,我的心也沒有變,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樣
的躲開我!」他叫著。
    「你要我怎樣?」我轉回頭來,正視著他,呼吸急促的鼓動了我的胸腔,我的聲音激動
而不穩定:「你即將成為我的姐夫,你已經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愛,現在,你又要求我
繼續做你的愛人,可能嗎?楚濂?難道因為你闖了禍,撞了車,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
出來:「一箭雙鵰了?」
    他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舉起手來,惡狠狠的盯著我。我想,他要打我。但
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兇惡的眼光迅速的變得沮喪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
來,無力的垂在身邊。他繼續凝視我,失望、傷心、無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寫在他的眼
睛裡的。他慢慢的垂下了頭,然後,他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車轉身子,他向房門口走
去,嘴裡喃喃的說:「你是對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沒有資格對你說任何話,沒有資格愛
你,也沒有資格被你所愛!你是對的,我應該離開你遠遠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見到你,
以免——觸犯了你!」他站在門口,伸手觸著門柄。
    「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過頭來,用燃燒著火焰,充滿了希望的眸子緊盯著
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愛著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嗎?我站起身
來,奔過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擁進懷裡了,他的嘴唇狂熱的、飢渴的接觸到了我的。我們
兩人的眼淚混合在一起,呼吸攪熱了空氣,我們緊緊的擁抱著對方,輾轉吸吮,吻進了我們
靈魂深處的熱愛與需求。然後,我掙扎著推開了他,掙扎著從他懷抱中解脫了出來,我注視
著他,喘息的說:
    「現在,楚濂,屬於我們的一段已經結束了,今生緣盡於此。以後,我們再見到的時
候,你就是綠萍的愛人,和綠萍的未婚夫了!現在,你走吧!」
    他望著我,深深切切的望著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堅決的說:「我們以往的一段愛情,已經煙消
雲散,我和你要徹徹底底的斬斷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語氣:「不能和我的姐姐遊戲,
你要真真正正的去愛她!」
    他盯著我。「你把人生看得多麼單純!」他說:「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斬得斷,只有愛
情……」他眼裡佈滿了血絲:「請你告訴我,如何去斬斷?」「請你告訴我,」我重重的
說:「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發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著氣,閉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發誓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裡去了!」「不是
的,楚濂,」我含淚說:「綠萍愛你,她真的愛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記我,然後試著去
愛她。我們都是青梅竹馬長大的,綠萍美好而溫柔,她配你,並沒有辱沒你!只要你愛她,
你的地獄就會變成天堂!」
    他注視了我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想,」他終於開了口,喉音沙啞而悲涼:「我瞭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
進我的眼睛深處,他哽咽的說:「你是個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將
來誰有幸能夠得到你!」誰有幸嗎?我滿腹淒涼的想著,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
的人呢!凝視著楚濂,我說:
    「你知道我最愛你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
    他搖了搖頭。「是你跪在綠萍床前,說你愛她的時候。」
    他看著我。「那麼,」他低聲問:「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點
頭。「很好,」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這句話或者可以鼓勵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後整個
的生命。」
    他這語氣,他這神態,以及他這微笑和他這句話,都抽痛了我的心臟和神經。但是,我
知道我不能再軟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只要我稍一軟弱,就可能造成永遠
牽纏不清的糾紛和煩惱。於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開了房門:「你該走了!」我說。他
繼續緊盯著我。「你該走了!」我再說了一遍。
    「是的,我該走了!」他點了點頭,伸手想撫摸我的面頰,我很快的避開了。於是,他
淒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頭,說:「再見!紫菱!」「再見!楚濂!」我說。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門外,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
梯上,又聽著他走出客廳,我跑到窗前,拂開那些珠簾,我望著他的影子很快的穿過花園,
他沒有回顧,逕直走向大門,他開門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遠遠
傳來的關門聲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個的脫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兒,我把頭
埋在床上的被單裡,開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來。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和神智,因為我居然沒有聽到門
鈴聲,也居然沒有聽到有人走上樓,又直接走進了我屋裡,直到那關上房門的聲音才震動了
我,我茫茫然的轉過頭來,淚眼模糊的看著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來,一隻
手溫柔的落在我的頭髮上,一個親切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在我耳邊響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驚愕的仰頭望著他,我接觸到一對深沉、關切、而憐惜的眸子。好幾萬個世紀以前,
曾有一個男人,在我家的陽台上撿到一個「失意」,現在,他又撿到了我。取出一條乾淨的
手帕,他細心的為我拭去頰上的淚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著他,口齒不清的問:「你什麼
時候來的?」「我已經來了半個多小時,你的房門開著,我一直站在你房門口。」他說,凝
視著我:「我到醫院去看過你姐姐,知道你一個人在家,我就忍不住來看看你,我想,」他
頓了頓:「我來的時候,楚濂一定剛剛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訴他,楚濂來過。我垂下頭,默然不響。由於
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著我那滿頭亂髮,他的眼光誠摯,溫柔,而帶著抹鼓勵的
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腫腫的,明天怎麼見人?」
    「我不要見人,」我淒楚的說:「我什麼人都不要見,我願意找一個深深的山洞,把自
己藏起來。」
    「也不要見我嗎?」他微笑的問。
    「你是例外,費雲帆。」我坦率的說。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為什麼?」他不經心似的問。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傳達給我。」
    他輕輕一笑。「你是勘得破紅塵?還是勘不破紅塵?」
    我頹喪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我說,一股心酸,淚珠又奪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
出來!」
    「好了,紫菱,」他慌忙說,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望著我:「讓我告訴你,人生的旅
程就是這樣的,到處都充滿了荊棘,隨時都會遭遇挫折,我們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也沒有人
能控制命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發生過了,哭與笑都是情緒上的發洩,並沒有辦法改變已
發生的事實。」他抹去我的淚,輕聲的說:「別哭,小姑娘,我彈吉他給你聽好嗎?」
    「好。」我悶悶的說。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聽什麼曲子?」「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我喃喃的
念著,帶淚的念著。
    「這支曲子不好,讓我彈些好聽的給你聽。如果你聽厭了,告訴我一聲。」於是,他開
始彈吉他,他先彈了我所深愛的「雨點打在我頭上」,然後,他彈了「愛是憂鬱的」,接
著,他又彈了電影「男歡女愛」的主題曲,再彈了「昨天」和被瓊恩·貝茲唱紅的民歌「青
青家園」……他一直彈了下去,彈得非常用心,非常賣力。我從沒有聽過他這樣專心一致的
彈吉他,他不像是在隨意彈彈,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
聲所吸引了,仰著頭,我呆呆的望著他。
    他凝視著我,面色嚴肅而專注。他的手指從容不迫的從那琴弦上掠過去,一支曲子又接
一支曲子,他腦海裡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曲子,他一直彈下去,一直彈下去,毫不厭煩,毫不
馬虎,他越彈越有勁,我越聽越出神。逐漸的,我心中的慘痛被那吉他聲所遮掩,我不知不
覺的迎視著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進一種被催眠似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或者更長久,我不知道時間,我只知道最後
他在彈「一簾幽夢」,反覆的彈著那支「一簾幽夢」,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當
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結束了「一簾幽夢」的尾音時,我累了,我聽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
仰著頭仰累了……反正,我累了。於是,我長歎了一聲,說:
    「好了,不要再彈了。」
    「你聽夠了?」他問。「夠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著我的臉龐。「你總算聽夠了,」他
說:「你知道我彈了多久?」
    我搖搖頭。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來,於是,我驚駭的發現,他每個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
一層皮,而在流著血。他竟流著血彈了三小時的吉他!我睜大眼睛,望著他那受傷的手指,
我目瞪口呆而張口結舌。「你的吉他沒有好好保養,你忘了上油,」他笑著說:「我又太久
沒有這樣長時間『演奏』過了,否則,也不至於磨破手指。」「可是,你……你……為什麼
要一直……一直彈下去?你……你為什麼不停止?」我囁嚅著問。
    「因為你沒有叫我停止。」他說,靜靜的望著我。
    我搖頭。「我不懂。」我蹙著眉說。
    「因為我想治好你的眼淚。」他再說。
    「我還是不懂。」我依然搖頭。
    「那麼,讓我告訴你吧!」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魯而沙啞:「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
情,傻瓜!天下的男人並不止楚濂一個!」我那樣震驚,那樣意外,那樣莫名其妙的感動。
我凝視著他,費雲帆,那個在陽台上撿到我的男人!那個永遠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出現的男
人!我的眼眶潮濕了,我用手輕輕去握他那受傷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淚,卻反而
「勾出」了我的眼淚,我啜泣著說:
    「你是我的小費叔叔!」
    「不,」他低語:「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認為我是乘虛而入,如果你不認為我選
的時間不太對,如果你還不認為我太討厭,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驚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結舌的說:「你一定不是認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
很認真,這些年來,我從沒有對一件事這樣認真過。」他一本正經的說,那樣深沉而懇摯的
望著我。「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也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很明白這並不是個求婚的好時間,但
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可是……可是……」我訥訥的說:「你為什麼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愛
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動了一下,然後,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不要考慮我為什麼,」他說:「只要考慮你願不願意嫁我,好嗎?」「我不懂,」我
拚命搖頭:「我完全不瞭解你。費雲帆,即使你可憐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沒有想過,」他微笑起來:「我可能愛上了你?」
    我蹙緊眉頭,仔細的望著他的臉。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說。
    「為什麼?」「你有那麼豐富的人生經驗,你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人,你見過最大的世
面,你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不是
傻瓜!那麼我就是傻瓜!」他詛咒似的喃喃低語。然後,他重新正視著我:「好了,紫菱,
我只要告訴你,我的求婚是認真的。你不必急著答覆我,考慮三天,然後,告訴我你是願意
還是不願意。假若你同意了,我們可以馬上行婚禮,然後,我帶你到歐洲去。」
    「歐洲?」我一愣,那似乎是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似乎在這個星球以外的地方,
似乎和一個無人所知的山洞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可以走得遠遠的,躲開綠萍,躲開楚濂,
躲開這一切的一切……費雲帆緊緊的盯著我,觀察著我,顯然,我的思想並沒有逃過他銳利
的目光。「是的,歐洲,」他說:「那是另一個世界,你可以逃開台北這所有的煩惱和哀
愁。」
    我困惑的看著他。「我不知道……」他緊握了我的手一下。
    「現在不必回答我,等你好好的睡一覺,好好的想過再說。」他頓了頓。「再有,別被
我的歷史所嚇倒,我發誓,我會做個好丈夫。」「但是……但是……」我仍然囁嚅著:「我
並不愛你呀!」
    他再度微微一震。「楚濂也不愛綠萍,對嗎?」他說:「人們並不一定為愛情而結婚,
是嗎?」
    楚濂,我心中猛然一痛。
    「我被你攪糊塗了,」我迷亂的說:「我仍然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這事對
不對,爸爸媽媽不會贊成的……」「別考慮那麼多,行不行?」他忍耐的說,直視著我的眼
睛:「只要考慮一件事,你願不願意嫁給我,跟我到歐洲去。其他的問題,是我的,不是你
的,懂嗎?」
    我茫然的瞪視著他。他深深的注視著我,接著,他低歎了一聲,站起身來。
    「你仔細的想想吧!紫菱!」
    我蹙緊眉頭。「我等你的答覆!」他再說:「但是,請求你,不要讓我等待太久,因為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
    我仰頭望著他。「你要走了嗎?」我問。
    「夜已經很深了,你父母快要回來了。」他說:「今晚別再傷腦筋了,明天好好的想一
想。我希望——」他歪了歪頭,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望了望窗上的珠串。「有一天,我
能和你『共此一簾幽夢』!」他走過來,俯下身子,很紳士派頭的在我額上輕輕的印下一
吻,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仍然呆呆的坐著,像被催眠般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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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1:03 |只看該作者

12

一連三天,我都神志迷亂而精神恍惚。這些日子來,綠萍的受傷,楚濂的抉擇,以至於
費雲帆對我提出的求婚這接二連三的意外事故,對我緊緊的包圍過來,壓迫過來,使我簡直
沒有喘息的機會。費雲帆要我考慮三天,我如何考慮?如何冷靜?如何思想?我像一個飄蕩
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我的目標?什麼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
我陷進一種深深切切的、無邊無際的迷惘裡。
    為了避免再見到楚濂,更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綠萍在一起,我開始每天上午去醫院陪伴
綠萍,因為楚濂已恢復了上班,他必須在下班後才能到醫院裡來。綠萍在逐漸復元中,她的
面頰漸漸紅潤,精神也漸漸振作起來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張開眼睛的時間開始,她就在
期待著晚上楚濂出現的時間。她開始熱心的和我談楚濂,談那些我們童年的時光,談那些幼
年時的往事,也談他們的未來。她會緊張的抓住我的手,問:
    「紫菱,你想,楚濂會忍受一個殘廢的妻子嗎?你想他會不會永遠愛我?你想他會不會
變心?你覺得我該不該拒絕這份感情?你認為他是不是真的愛我?」
    要答覆這些問題,對我是那麼痛苦那麼痛苦的事情,每一句問話都像一根鞭子,從我的
心上猛抽過去,但我卻得強顏歡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用充滿了信心的聲調說:
    「你怎麼可以懷疑楚濂?他從小就不是個說話不負責任的人!」然後,回到家中,一關
上房門,我就會崩潰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輾轉的低聲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見楚濂,那幾天我都沒有見到楚濂。費雲帆也沒來看我,他顯然想給我一份真正安
靜思索的時間,可是,我的心情那樣混亂,我的情緒那樣低落,我如何去考慮、思想呢?三
天過去了,我仍然對於費雲帆求婚的事件毫無真實感,那像個夢,像個兒戲……我常獨坐窗
前,抱著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著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故事,我,綠萍,楚濂,和費雲
帆。於是,我會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昏亂,最後,我會丟掉吉他,用手抱緊了頭,對自己狂
亂的喊著: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敵人!」思想是我
的敵人,感情,又何嘗不是?它們聯合起來,折磨我,輾碎我。第四天晚上,費雲帆來了。
    他來的時候,母親在醫院裡,父親在家,卻由於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廳裡接待
了他。
    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這已經是春末夏初的季節
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襯衫,外面罩了件黃藍條紋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褲,他看來相當的瀟灑
和挺拔,我第一次發現他對服裝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藝術。他斜靠在椅子裡,伸
長了腿,默默的審視著我,他的頭髮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
發現,他是個相當男性的、相當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觀察我,」他說,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臉上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嗎?」「有
的。」我說。「是什麼?」「我發現你長得並不難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揚了揚。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裡閃過一抹不安和疑惑。
    「別繞圈子了,」他用鼻音說:「你主要的意思是什麼?」
    「一個漂亮的、頗有吸引力的、有錢的、有經驗的、聰明的男人,在這世界上幾乎可以
找到最可愛的女人,他怎會要個失意的、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上有種奇異的神情。
    「我從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聰明的男人,」他蹙起眉頭看我:「我是不
是應該謝謝你的讚美?還是該默默承受你的諷刺?」「你明知道我沒有諷刺你,」我嚴肅的
說:「你也明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好吧,」他說:「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好嗎?」
    「好的。」「因為你不是個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純真,充滿了
智慧與熱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個地球,好不容易才發現的一顆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我無動於衷的說:「你經常這樣去讚美女孩子嗎?你說得這
麼流利,應該是訓練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裡冒著火。
    「你是個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他咬牙說。
    「很好,」我閃動著眼瞼:「我從不知道冷血動物和彗星是相同的東西!」他瞪大眼
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無可奈何。他
那一大堆的讚美詞並未打動我,相反的,這笑容卻使我心中猛的一動,我深深的看著他,一
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給你安全感,可以帶你到天邊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煙盒,
燃上了一支煙。「我們不要鬥嘴吧,」他說,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考慮過我的提議
嗎?」我默然不語。「或者,」他不安的聳了聳肩。「你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
「我不需要,」我凝視他:「我現在就可以答覆你!」
    他停止了吸煙,盯著我。
    「那麼,答覆吧!願意或不願意?」
    「不願意。」我很快的說。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煙。「為什麼?」他冷靜的問。
    「命運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我垂下眼簾,忽然心情沉重而蕭索。「它
已經戲弄夠了我,把我放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裡,讓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
我的悲劇沒有關係,何苦要把你也拖進去?」
    他熄滅了那支幾乎沒抽到三分之一的煙。
    「聽我說,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讓我陪你待在那枯
井裡吧,說不定我們會掘出甘泉來。」他的語氣撼動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淚眼凝注。
    「你真要冒這個險,費雲帆?」
    「我真要。」他嚴肅的說,眼光那麼溫柔,那麼溫柔的注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
淚來。
    「我不會是個能幹的妻子。」我說。「我不會做家務,也不會燒飯。」「我不需要管
家,也不需要廚子。」他說。
    「我不懂得應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業。」
    「我不需要經理。」「那麼,」我可憐兮兮的說:「你到底需要什麼?」
    「你。」他清晰的說,眼光深邃,一直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只有你,紫菱!」一串淚
珠從我眼中滾落。
    「我很愛哭。」我說。「你可以躺在我懷裡哭。隨你哭個夠。」
    「我也不太講理。」「我會處處讓著你。」「我的脾氣很壞,我又很任性。」
    「我喜歡你的壞脾氣,也喜歡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會寵你!」
    我張大眼睛,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固執而堅定的臉,然後,我輕喊了一聲:說:「你
這個大傻瓜!如果你真這麼傻,你就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緊我的
手,然後,他輕輕的把我拉進了他懷裡,輕輕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輕輕的用他的下額貼住
我的鬢角,他就這樣溫溫存存的摟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頭來,輕輕的吻住了我的唇。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審視著我的臉,他看得那樣仔細,似乎想數清楚我有幾根眉
毛或幾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淚珠,再溫柔的、溫柔的拭去我面頰上的淚
痕,他低語著說:「你實在是個很會哭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呢?但是,以後
我要治好你,我要你這張臉孔上佈滿了笑,我要你這份蒼白變成紅潤,我要你……天哪,」
他低喊:「這些天來,你怎麼消瘦了這麼多!我要你胖起來!我要你快活起來!」他把我的
頭輕輕的壓在他肩上,在我耳邊再輕語了幾句:「我保證做你的好丈夫,終我一生,愛護
你,照顧你。紫菱,我保證,你不會後悔嫁給了我。」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覺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安全。我像
是個暴風雨中的小舟,突然駛進了一個避風的港口,說不出來的輕鬆,也有份說不出來的倦
怠。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聞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氣息,和他那剃胡水
的清香,我真想這樣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撐
住。我深深歎息,費雲帆,他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我累了,這些日子來,我是
太累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喃喃的低語:「費雲帆,帶我走,帶我走得遠遠的!」
    「是的,紫菱。」他應著,輕撫著我的背脊。
    「費雲帆,」我忽然又有那種夢似的、不真實的感覺。「你不是在和我兒戲吧?」他離
開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視著我的眼睛:
    「婚姻是兒戲嗎?」他低沉的問。
    「可是,」我訥訥的說:「你曾經離過婚,你並不重視婚姻,你也說過,你曾經把你的
婚姻像垃圾般丟掉。」
    他震顫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點兒錯誤的歷史。」他自語著,望著我,搖了搖
頭。「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錯第一次,卻不會錯第二次!」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摯,
他確實有讓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視他,忍不住又問:「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不
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願欺騙你的,」我輕蹙著眉,低低的說:「你知道我愛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話說不出口,然後,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他
說:
    「我什麼都知道,不用說,也不要說,好嗎?」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我又把頭倚在他肩上,我歎息著說:「我累了。」「我知
道。」他抱緊了我,我就靜靜的依偎在他懷裡,我們並排擠在沙發中,我又閉上了眼睛,就
這樣依偎著,靜靜的,靜靜的,我聽得見他的心跳。他的手繞著我的脖子,他的頭緊靠著我
的。最近,我從沒有這樣寧靜過,從沒有這樣陷入一種深深的靜謐與安詳裡。不知多久以
後,他動了動,我立即說:
    「不要離開我!」「好的,」他靜止不動:「我不離開。可是,」他溫存的、輕言細語
的說:「你母親回來了!」
    我一怔,來不及去細細體味他這句話,客廳的玻璃門已經一下子被打開了!我居然沒有
聽到母親用鑰匙開大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穿過花園的腳步聲。我的意識還沒清醒以前,
母親已像看到客廳裡有條恐龍般尖叫了起來: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麼?」
    我從費雲帆的懷裡坐正了身子,仰頭望著母親,那種懶洋洋的倦怠仍然遍佈在我的四
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說了句:
    「哦,媽媽,我沒有做什麼。」
    「沒有做什麼?」母親把手提包摔在沙發上,氣沖沖的喊著。「費雲帆!你解釋解釋
看,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叫,」費雲帆安安靜靜的說:「我正預備告訴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
出來:「我要和紫菱結婚了!」
    「什麼?」母親大叫,眼睛瞪得那麼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們。「你說什麼?」
「我要和紫菱結婚,」費雲帆重複了一次,仍然維持著他那平靜而安詳的語氣:「請求您答
應我們。」
    母親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看一
對怪物般看著我和費雲帆。然後,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過來。立刻,她揚著聲音,尖
聲叫著父親的名字:「展鵬!展鵬!你還不快來!展鵬!展鵬!……」
    她叫得那樣急,那樣尖銳,好像是失火了。於是,父親穿著睡衣,跌跌衝衝的從樓上跑
了下來,帶著滿臉的驚怖,一疊連聲的問:「怎麼了?綠萍怎麼了?怎麼了?綠萍怎麼了?」
    他一定以為是綠萍的傷勢起了變化,事實上,綠萍已經快能出院了。母親又叫又嚷的說:
    「不是綠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麼?怎麼允許發生這種事?」「紫菱?」父親莫名
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讓我來說吧,」費雲帆站起身
來,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怎麼?怎麼?」父親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
頭腦:「雲帆,你又有什麼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費雲帆說:「我們已經決定結
婚了!」父親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費雲帆這句話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仔細的看了費雲帆
一眼,再轉頭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詢問的,懷疑的,不信任的,而且,還帶著一抹深刻的心
痛和受傷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聲的問我:
    「紫菱,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爸爸!」我輕聲回答。
    「好呀!」母親又爆發般的大叫了起來。「費雲帆,你真好,你真是個好朋友!你居然
去勾引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對紫菱不安好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自以
為你有錢,有經驗,你就把紫菱玩弄於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著!」費雲帆喊,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你們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你還有話好說?你還有臉說
話?」母親直問到他臉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們家出事的時候,沒有時間來顧到紫
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親喊:「你不要說了,讓他說話!」他嚴厲的盯著費雲
帆。「你說吧,雲帆,說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說的話非常簡單,」費雲
帆沉著臉,嚴肅的、鄭重的、清晰的、穩定的說:「我對紫菱沒有一絲一毫玩弄的心理,我
發誓要愛護她,照顧她,我請求你們允許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請求!」母親大聲喊:
「你是說請求嗎?」
    「是的!」費雲帆忍耐的說。
    「那麼,我也給你一個很簡單的答覆,」母親斬釘截鐵的說:「不行!」費雲帆深深的
望著母親。
    「我用了請求兩個字,」他低沉的說:「那是由於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事實上,這是
我和紫菱兩個人間的私事,只要她答應嫁給我,那麼,你們說行,我很感激,你們說不行,
我也一樣要娶她!」「天呀!」母親直翻白眼:「這是什麼世界?」她注視著父親,氣得發
抖。「展鵬,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馬上打電話給雲舟,我要問問他!」「不用找我的哥
哥,」費雲帆挺直著背脊,堅決的說:「即使你找到我的父親,他也無法阻止我!」
    「啊呀!」母親怪叫,「展鵬,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麼話?啊呀,我們家今年是走
了什麼霉運,怎麼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靜一下!」父親用手掠了掠頭
發,努力的平靜著他自己,他直視著費雲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訴
我,雲帆,你為什麼要娶紫菱?你坦白說!理由何在?」費雲帆沉默了幾秒鐘。
    「我說坦白的理由,你未見得會相信!」他說。
    「你說說看!」費雲帆直視著父親。「我愛她!」他低聲說。
    「愛?」母親又尖叫了起來:「他懂得什麼叫愛?他愛過舞女,酒女,吧女,愛過成千
成萬的女人!愛,他懂得什麼叫愛……」「舜涓!」父親喊,阻止了母親的尖叫。他的眼光
一直深沉的、嚴肅的打量著費雲帆。這時,他把眼光調到我身上來了。他走近了我,仔細的
凝視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縮了,蜷縮在沙發上,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被動的看著他。
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愛的、溫柔的叫了一聲:「紫菱!」淚水忽然又衝進了
我的眼眶,我本就是個愛哭的女孩。我含淚望著我那親愛的父親。
    「紫菱,」他親切的、語重心長的說:「我一直想瞭解你,一直想給予你最充分的自
由。你不願考大學,我就答應你不考大學,你要學吉他,我就讓你學吉他,你喜歡文學,我
給你買各種文學書籍……我一切都遷就你,順著你。但是,這次,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
嗎?」
    我抬眼看了看費雲帆,我立即接觸到他那對緊張而渴求的眸子,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
跳。於是,我正視著我的父親,低聲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確實知道什麼叫愛情
嗎?」父親再問。
    我確實知道什麼叫愛情嗎?天哪!還有比這問題更殘酷的問題嗎?淚水湧出了我的眼
眶,我啜泣著說:
    「我知道,爸爸!」「那麼,你確定你愛費雲帆嗎?」
    哦!讓這一切快些過去吧!讓這種「審問」趕快結束吧!讓我逃開這所有的一切吧!我
掙扎著用手蒙住了臉,我哭泣著,顫抖著喊:「是的!是的!是的!我愛他!爸爸,你就讓
我嫁給他吧!你答應我了吧!」父親放開了我,站直了身子,我聽到他用蒼涼而沉重的聲
音,對費雲帆說:「雲帆,我做夢也沒想過,你會變成我的女婿!現在,事已至此,我無話
可說……」他咬牙,好半天才繼續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了你!但是,記住,如
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會饒過你!」
    「展鵬!」母親大叫:「你怎麼可以答應他?你怎麼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們的女
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輩!不行!我反對這事!我堅決反對……」
    「舜涓,」父親拖住了母親:「現在的時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時代了,他們既然相愛,
我們又能怎樣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給他,是嗎?」
    「是的,爸爸。」「唉!」父親長歎一聲,轉向費雲帆:「雲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
我卻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女婿!」
    「你放心,」費雲帆誠懇的說:「我絕不會虧待紫菱,而且,我謝謝你,由衷的謝謝
你。」
    「不行!」母親大怒,狂喊著說:「展鵬,女兒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答應,我不答應!
我絕不能讓紫菱嫁給一個離過婚的老太保!費雲帆,」她狂怒的對費雲帆說:「別以為你的
那些歷史我不知道!你在羅馬有個同居的女人,對嗎?你在台灣也包過一個舞女,對嗎?你
遺棄了你的妻子,對嗎?你……」「舜涓!」父親又打斷了她:「你現在提這些事有什麼
用?翻穿了他的歷史,你也未見得阻止得了戀愛!」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給這樣一個男人?」
    「事實上,不管交給誰,我們都不會放心,是嗎?」父親淒涼的說:「因為我們是父
母!但是,我們總要面臨孩子長大的一天,總要去信任某一個人,或者,去信任愛情!綠萍
殘廢了,她已是個永不會快樂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剝奪紫菱的快樂?」父親的話,勾起了
我所有的愁腸,又那樣深深的打進我的心坎裡,讓我感動,讓我震顫,我忍不住放聲痛哭
了,為我,為綠萍,為父親……為我們的命運而哭。
    「走吧!」父親含淚拉住母親:「我們上樓去,我要和你談一談,也讓他們兩個談一
談。」他頓了頓,又說:「雲帆,你明天來看我,我們要計劃一下,不是嗎?」
    「是的。」費雲帆說。母親似乎還要說話,還要爭論,還要發脾氣,但是,她被父親拖
走了,終於被父親拖走了。我仍然蜷縮在沙發裡哭泣,淚閘一開,似乎就像黃河氾濫般不可
收拾。
    於是,費雲帆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他用胳膊緊緊的擁住了我,他的聲音溫存、細
膩、而歉疚的在我耳邊響起:
    「紫菱,我是那麼那麼的抱歉,會再帶給你這樣一場風暴,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以
後,什麼都會好好的,我保證!紫菱!」我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啜泣著說:
    「費雲帆,你不會欺侮我吧?」
    「我愛護你還來不及呢,真的。」他說。
    我抬起頭來,含淚看他:
    「那是真的嗎?」我問。
    「什麼事情?」「媽媽說的,你在羅馬和台灣的那些女人。」
    他凝視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視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摯,帶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他低問。
    我閉了閉眼睛。「不,不用告訴我了。」我說。
    於是,他一下子擁緊了我,擁得那麼緊那麼緊,他把頭埋在我的耳邊,鄭重的說:
    「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起,是個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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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1:4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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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綠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輪椅上回家的,那張輪椅是父親為她所特製,全部是不
銹鋼的,操作簡便而外型美觀,但是,它給我的感覺卻冷酷而殘忍——因為,那是一張輪
椅。楚濂和綠萍的婚禮訂在五月一日,為了不要搶在綠萍之前結婚,我和費雲帆的婚期選定
了五月十五。同一個月裡要嫁掉兩個女兒,而且是唯有的兩個女兒,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
怎樣的。母親從一個活潑、開朗的女人,一變而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著給綠萍准
備嫁妝,準備新娘的禮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幾次看到她淚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
肩上,喃喃的說:
    「心怡!心怡!看在我們二十幾年的交情上,擔待綠萍一些兒!」「你放心,舜涓,」
楚伯母誠摯的說:「綠萍一點點大的時候,我們就開過玩笑,說要收她做我的兒媳婦,沒料
到這話終於應驗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綠萍那麼美麗,那麼可愛……我發誓像愛自己的女
兒一樣愛她!」
    我不知道大人們的心目裡到底怎麼想,無論如何,這件婚事多少有點兒勉強,多少有點
兒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實是:輪椅上的婚禮,無論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籌備工作卻
無懈可擊。本來,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觀念都是兒女成家立業後,就該和父母分開住。但是,
為了綠萍行動的不便,他們把楚濂的新房佈置在自己家裡,又為了免得綠萍上下樓的不便,
他們從一層八樓公寓遷入一棟西式的花園洋房裡,那房子有兩層樓,楚伯伯夫婦和楚漪都住
在樓上,而在樓下佈置了兩間精緻而豪華的房間給綠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裡去參觀
過,面對著那間粉紅色的臥室,窗簾、床單、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純白色的淒
涼。
    和楚濂他們對比,我和費雲帆似乎是被人遺忘了的一對,好在我極力反對鋪張的婚禮,
和一切形式主義。我們也沒有準備新房,因為費雲帆預備婚後立刻帶我去歐洲,假若無法馬
上成行,我們預備先住在酒店裡。這些日子,我們已預先填妥了婚書,他正在幫我辦簽證和
護照。所以,在填妥結婚證書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經成為了費雲帆的妻子。我說不出來我
的感覺,自從綠萍受傷以後,我就像個失魂少魄的幽靈,整日虛飄飄的,所有發生的事,對
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實感。綠萍回家後,我似乎很難躲開不見楚濂了。可是,費雲帆是個機警
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總在楚濂剛剛出現的時間內也出現,然後,就把我帶了出去,不到深
夜,不把我送回家來。他常和我並坐在他那間幽雅的餐廳內,為我叫一杯「粉紅色的香
檳」,他經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檳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內,他燃著一支煙,似笑非
笑的望著我,他會忽然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紫菱?」
    「二十歲。」「認識你的時候,你還只有十九。」他說。
    「已經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遠十九歲。」
    「所以,我現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著。
    我望著他,想著去年初秋的那個宴會,想著那陽台上的初次相遇,想著那晚我們間的對
白……我驚奇他居然記得那些個小節,那些點點滴滴。那時候,我怎會料到這個陌生人有朝
一日,會成為我的丈夫。我凝視他,啜著那粉紅色的香檳:「大不到一倍,又怎樣呢?」
    「感覺上,我就不會化你老太多!」他說,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
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說。
    「怎麼,」他微微一笑:「你這個充滿了傲氣的小東西,居然也會謙虛起來了!」「我
一直是很謙虛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陽台上就像個大刺蝟,第一次和你接觸,就差點被你刺
得頭破血流!」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哈!好難得,居然也會笑!」他驚歎似的說,完全是那晚在陽台上的口氣。我忍不住
笑得更厲害了,笑完了,我握緊他的手,說:「費雲帆,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說我是好人,紫菱。」他說。
    我想起母親對他的評價,我搖了搖頭。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對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說,「但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你喜歡好人呢?還是喜歡壞人呢?」他深思的問。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歡你!」我坦白的說。
    他的眼睛閃了閃,一截煙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對『喜歡』兩個字下個定義嗎?」他微笑著。
    我望著他,一瞬間,我在他那對深沉的眸子裡似乎讀出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一種嶄新
的,感動的情緒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這些日子來,一點一滴積壓在我
內心深處的言語:「我要告訴你,費雲帆,我將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並且,不使你的名
字蒙羞。以往,關於我的那些故事都過去了,以後,我願為你而活著。」
    他緊緊的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好久好久,他熄滅了煙蒂,輕輕的握起我的手來,把
他的嘴唇壓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們之間很親密,我第一次覺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開始發現他是我的「未婚夫」了。離開餐廳後,他開著車帶我在台北街頭兜風,一直兜到深
夜,我們說的話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頭上,他也一直分出一隻手來攬著我。
    午夜時分,他在我家門口吻別我時,他才低低的在我耳邊說了幾句:「紫菱,今晚你說
的那幾句話,是我一生聽過的最動人的話,我不敢要求你說別的,或者,有一天,你會對我
說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不過,目前,已經很夠了,我已經很滿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
裡,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只有三個字的話」,是什麼,或者我知道,
但我不願深入的去想。我覺得,對費雲帆,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到了我的極限了,他畢竟
不是我初戀的情人,不是嗎?
    雖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見面,雖然費雲帆也用盡心機來防範這件事,但是,完全躲開他
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這天深夜,當我返家時,他竟然坐在我的臥室裡。
    「哦,」我吃了一驚:「你怎麼還沒回家?」
    「談談好嗎?紫菱?」他憋著氣說:「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親戚,你總躲不了我
一輩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撥弄著窗上的珠串,輕聲的說:「我要到歐洲去。」
    「你是為了去歐洲而嫁給費雲帆嗎?」他問。
    我皺皺眉頭,是嗎?或者是的。我把頭靠在窗欞上,機械化的數著那些珠子。「這不關
你的事,對不對?」我說。
    他走近我。「你別當傻瓜!」他叫著,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終身來開玩笑嗎?
你少糊塗!他是個什麼人?有過妻子,有過情婦,有過最壞的紀錄,你居然要去嫁給他!你
的頭腦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開了他的手,怒聲說:
    「住口!」他停止了,瞪著我。「別在我面前說他一個字的壞話,」我警告的、低沉的
說:「也別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嗎?楚濂?我要嫁給費雲帆,我已經決定嫁給他,這就
和你要娶綠萍一樣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再怎麼說也沒有用,知道了嗎?我親愛的姐夫?」
    他咬緊牙,瞪著眼看我,他眼底冒著火,他的聲音氣得發抖:「你變了,紫菱,」他
說:「你變了!變得殘忍,變得無情,變得沒有思想和頭腦!」「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實
嗎?」我冷然的說:「我是變了,變成熟了,變冷靜了,變清醒了!我想,我已經愛上了費
雲帆,他是個漂亮的、風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並不是為了你娶綠萍而嫁他,
我是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嗎?」他重重的喘氣。「再要說下去,」他說:「你會說你從
沒有愛過我!對嗎?」
    「哈!」我冷笑。「現在來談這種陳年老帳,豈不滑稽?再過三天,你就要走上結婚禮
堂了,一個月後的現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紅磨坊中喝香檳!我們已經在兩個世界裡了。
愛?愛是什麼東西?你看過世界上有永不改變的愛情嗎?我告訴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連
痕跡都沒有了!我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很好!」他的臉色鐵青,轉身就向屋外走: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靜、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門口,惡狠狠的望著
我:「更該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個有錢的闊丈夫!可以帶你到巴黎的紅磨坊中去喝香
檳!」
    他打開門,衝了出去,砰然一聲把門闔攏。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那房門,心
中一陣劇烈的抽痛之後,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亂。我還來不及移動身子,房門又
開了,他挺直的站在門口,他臉上的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悲哀和刻骨
的痛楚。他凝視我,淒涼的、溫柔的說:「有什麼用呢?紫菱?我們彼此說了這麼多殘忍的
話,難道就能讓我們遺忘了對方嗎?我是永不會忘記你的,隨你怎麼說,我永不會忘記你!
至於你呢?你就真能忘記了我嗎?」
    他搖搖頭,歎了口長氣。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門一把關上,把他自己關在門外,他
走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這樣結束了嗎?我不知
道。人類的故事,怎樣算是結束,怎樣算是沒有結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後,我參加
了他和綠萍的婚禮。
    非常巧合,在婚禮的前一天,綠萍收到了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寄來的信,他們居然給予
了她高額的獎學金,希望她暑假之後就去上課。綠萍坐在輪椅上,沉默的看著那封信,父親
和母親都站在一邊,也沉默的望著她。如果她沒有失去一條腿,這封信將帶來多大的喜悅和
驕傲,現在呢?它卻像個諷刺,一個帶著莫大壓力的諷刺。我想,綠萍可能會捧著那通知信
痛哭,因為她曾經那樣渴望著這封信!但是,我錯了,她很鎮靜,很沉默,有好長的一段時
間,她只是對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視。然後,她拿起那份通知來,把它輕輕的撕作兩半,再撕
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會兒,那封信已碎成無數片了。她安靜的抬起頭來,
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頭對母親說:「媽,你不是要我試穿一下結婚禮服嗎?你來幫我穿穿
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學不倦,驕傲好勝的姐姐!現在,她心中還有些什麼呢?楚
濂,只有楚濂!愛情的力量居然如此偉大,這,是楚濂之幸?還是楚濂之不幸?
    婚禮的場面是嚴肅而隆重的,至親好友們幾乎都來了。綠萍打扮得非常美麗,即使坐在
輪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賓客的嘖嘖讚賞。楚濂莊重而瀟灑,漂亮而嚴肅,站在
綠萍身邊,他們實在像一對金童玉女。我凝視著他們兩個,聽著四周賓客們的議論紛紜,聽
著那鞭炮和喜樂的齊聲鳴奏,聽著那結婚證人的絮絮演講,聽著那司儀高聲叫喊……不知怎
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參加你的婚禮」,我還記得其中幾句:
    「你的父親在唏噓,你的母親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淚眼迷離……」
    是的,我含淚望著這一切,含淚看著我的姐姐成為楚濂的新婦,楚濂成為我的姐夫!於
是,我想起許久以前,我就常有的問題,將來,不知楚濂到底是屬於綠萍的?還是我的?現
在,謎底終於揭曉了!當那聲「禮成」叫出之後,當那些彩紙滿天飛灑的時候,我知道一切
都完成了。一個婚禮,是個開始還是個結束?我不知道,楚濂推著綠萍的輪椅走進新娘室,
他在笑,對著每一個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為何如此僵硬而勉強?我們的眼光在人群中接
觸了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我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開
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樹林中仰頭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
愛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聲狂喊:
    「我發誓今生今世只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的頭更昏了,眼前人影紛亂,滿室人聲喧嘩……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
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費雲帆把我帶出了結婚禮堂,外面是
花園草地,他讓我坐在石椅上,不知從那兒端了一杯酒來,他把酒杯湊在我的唇邊,命令的
說:「喝下去!」我順從的喝乾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體從我喉嚨中直灌進胃裡,我靠在石
椅上,一陣涼風拂面,我陡然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接觸到費雲帆緊盯著我的眼光。
    「哦,費雲帆,」我喃喃的說:「我很抱歉。」
    他仔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用手拂了拂我額前的短髮,用手攬住我的肩頭。「你不
能在禮堂裡暈倒,你懂嗎?」
    「是的,」我說:「我好抱歉。現在,我已經沒事了,只因為……那禮堂的空氣太壞。」
    「不用解釋,」他對我默默搖頭。「我只希望,當我們結婚的時候,禮堂裡的空氣不會
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要這樣說?」我懊惱的叫:「我已經抱歉過了,我真心真意的願意嫁給你」
「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說,取出手帕遞給我,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擦擦你的臉,然
後,我們進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嗎?」我問。
    他揚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著,突然眉飛色舞起來:「那麼多的客人,失
蹤我們兩個,大概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何況,我們已經參加過了婚禮。」
    「即使注意到,又怎樣呢?」我問。
    「真的,又怎樣呢?」他說,笑著:「反正我們一直是禮法的叛徒!」於是,我們跳了
起來,奔向了他的車子。鑽進了汽車,我們開始向街頭疾馳。整晚,我們開著車兜風,從台
北開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攤攤上的魚丸湯和當歸鴨,買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擺飾,
又去地攤上丟圈圈,套來了一個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後,夜深了,我抱著我的磁熊,回到了
家裡。
    母親一等費雲帆告辭,就開始對我發作:
    「紫菱!你是什麼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禮,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難道你連這
幾天都等不及,這種場合,你也要和雲帆單獨跑開!你真不知羞,真丟臉!讓楚家看你像個
沒規沒矩的野丫頭!」「哦,媽媽,」我疲倦的說:「楚家娶的是綠萍,不是我,我用不著
做模範生給他們看!」
    「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母親直問到我的臉上來。「你姐姐的婚禮,你竟連一句祝
福的話都不會說嗎?你就連敬杯酒都不願去敬嗎?」「所有祝福的話,我早都說過了。」我
低語。
    「哦,你是個沒心肝的小丫頭!」母親繼續嚷,她顯然還沒有從那婚禮中平靜過來。
「你們姐妹相處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無動於衷!你居然會溜走……」
    「舜涓,」父親走了過來,平平靜靜的叫,及時解了我的圍。「你少說她幾句吧!她並
沒有做什麼了不起的錯事,你罵她幹什麼呢?我們還能留她幾天呢?」
    父親的話像是一句當頭棒喝,頓時提醒了母親,我離「出嫁」的日子也不遠了,於是,
母親目瞪口呆了起來,望著我,她忽然淚眼滂沱。「噢,」她唏噓著說:「我們生兒育女是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好不容易把她們養大了,她們就一個個的走了,飛了。」
    我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媽!媽媽,」我低呼。「你永不會失去我們,真的,你不會的!」「舜涓,」父親
溫柔的說:「今天你也夠累了,你上樓去歇歇吧,讓我和紫菱說兩句話!」
    母親順從的點點頭,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蹣跚的走上樓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間,
發現她老了。
    室內剩下了我和父親,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我和父親中
間有某種默契,某種瞭解,某種心靈相通的感情。這時候,當他默默凝視著我時,我就又覺
得那種默契在我們中間流動。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視著我,慢慢的
說:
    「紫菱,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以後,我可能不會有機會再對你說了。」「哦,爸
爸?」我望著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並不太瞭解費雲帆,我現在,也未見得能完全瞭解
他。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是一個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見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
著我:「我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去體會他,去愛他,那麼,你會有個十分成功的婚
姻!」
    我驚訝的看著父親,他不是也曾為這婚事生過氣嗎?曾幾何時,他竟如此偏袒費雲帆
了!可是,在我望著他的那一剎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親已經知道了這整個的故
事,不知道是不是費雲帆告訴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歎息,垂下頭
去,我把頭倚偎在父親的肩上,我們父女間原不需要多餘的言語,我低聲的說:
    「爸爸,我會努力的,我會的,我會的!」
    十五天以後,我和費雲帆舉行了一個十分簡單的婚禮,參加的除了親戚,沒有外人。楚
濂和綠萍都來了,但我並沒有太注意他們,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費雲帆身上,當我把
手伸給他,讓他套上那枚婚戒時,我是非常虔誠,非常虔誠的,我心裡甚至於沒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裡,由於疲倦,由於不安,由於我精神緊張而又有種對「妻
子」的恐懼,費雲帆給我吃了一粒鎮定劑,整夜我熟睡著,他居然沒有碰過我。
    結婚的第二天,我們就搭上環球客機,直飛歐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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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忘不掉機場送行的一幕,永遠忘不了父親那深摯的凝視,和母親那哭腫了的眼睛,
永遠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時的表情,那欲語難言的神態,和那痛惜難捨的目光。綠萍沒有
來機場,我只能對楚濂說:
    「幫我吻吻綠萍!」他趁著人多,在我耳邊低語:
    「我能幫綠萍吻吻你嗎?」
    我慌忙退開,裝著沒聽見,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別。陶劍波也來
了,還帶了一架照相機,於是,左一張照片,右一張照片,照了個無休無止。母親拉著我,
不斷的叮囑這個,不斷的叮囑那個;要冷暖小心,要照顧自己,要多寫信回家……好像我是
個三歲的小娃娃。
    終於,我們上了飛機,終於,一切告別式都結束了,終於,飛機滑上了跑道……最後,
終於,飛機沖天而起了。我從座位上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心裡突然湧上一股茫然無主的情
緒。怎麼,我真就這樣跟著他飛了?真就這樣捨棄了我那二十年來所熟悉的環境和親人?真
就這樣不顧一切的飛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心慌了,意亂了,眼眶就不由自主
的發熱了。費雲帆對我微笑著,伸過手來,他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望著我
的眼睛,他說:
    「放心,紫菱,飛機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滿的嘟囔著:
    「費雲帆,你明知道我並不擔心飛機的安全問題!」
    「那麼,」他低語:「讓我告訴你,你的未來也是安全的!」
    「是嗎?費雲帆?」他對我深深的點點頭。然後,他眨眨眼睛,做了一個怪相。收住笑
容,他很鄭重的對我說:
    「有件事,請你幫一個忙,好不好?」
    「什麼事?」我有些吃驚的問,難道才上飛機,他就有難題出給我了?「你瞧,我們已
經是夫婦了,對不對?」
    我困惑的點點頭。「你能不能不要再連名帶姓的稱呼我了?」他一本正經的說:「少一
個費字並不難念!」
    原來是這件事!我如釋重負,忍不住就含著淚珠笑了出來。他對我再做了個鬼臉,就把
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給我睡一覺,因為,我們要飛行很多小時,長時間的飛行是相當累人的!」
    「我不要睡覺,」我把頭轉向窗口,望著飛機外那濃厚的,堆砌著的雲海。「這還是我
第一次坐飛機呢!我要看風景!」
    「小丫頭開洋葷了,是嗎?」他取笑的問。「事實上,你半小時之後就會厭倦了,窗
外,除了雲霧之外,你什麼都看不到!」他按鈴,叫來了空中小姐:「給我一瓶香檳!」他
說。
    「你叫香檳幹嘛?」我問他。
    「灌醉你!」他笑著說:「你一醉了就會睡覺!」
    「香檳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說。
    「是嗎?」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於是,舊時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聲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說:「費雲
帆……」「嗯哼!」他大聲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過來,笑著叫:
    「雲帆!」「這還差不多!」他回過頭來,「什麼事?」
    「你瞧!你這樣一混,我把我要說的話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話嗎?」他笑嘻嘻的說:「是不是三個字的?」
    「三個字的?」我愣了愣。
    香檳送來了,於是,他注滿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著我,他說:「不要管你要說的
話了,聽一句我要說的話吧!」
    「什麼話?」他對我舉起了杯子。臉色忽然變得嚴肅而鄭重。
    「祝福我們的未來,好嗎?」
    我點點頭,和他碰了杯子,然後,我一口喝乾了杯裡的酒,他也幹了他的。我們照了照
空杯子,相視一笑。然後,他深深的凝視著我說:「我將帶你到一個最美麗的地方,給你一
個最溫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點點頭,注視著他,輕聲低語:
    「雲帆,我現在的世界裡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個手指頭壓在我的唇上。
    「我會嗎?」他問。我笑了,輕輕的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這趟飛行是相當長久而厭倦的,雖然名義上是「直飛」,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
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時又要到過境室去等上一兩小時,再加上時差的困擾,因此,十小時之
後,我已經又累又乏又不耐煩。好在,最後的一段航線很長,費雲帆不住的和我談天,談歐
洲,談每個國家,西班牙的鬥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漢堡的「倚窗女郎」,倫
敦的霧,雅典的神殿,羅馬的古競技場……我一面聽著,一面又不停口的喝著那「和汽水差
不多的香檳」。最後,如費雲帆所料,我開始和那飛機一樣,騰雲駕霧起來了,我昏昏沉
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費雲帆肩上,我終於睡著了。
    飛機似乎又起落過一兩站,但是並沒有要過境旅客下機,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後,
費雲帆搖醒我的時候,我正夢到自己坐在我的小臥室裡彈吉他,彈那支「一簾幽夢」,他叫
醒我,我嘴裡還在喃喃念著: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好了!愛做夢的小姑娘!」費雲帆喊:「我們
已經抵達羅馬機場了!下飛機了,紫菱!」
    我驚奇的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曉霧迷□的時候。「怎
麼,天還沒亮嗎?」
    「時差的關係,我們丟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搖頭。對於那些子午線啦,地球自轉和公轉的問題,我從讀書的時代就
沒有弄清楚過。
    「你不需要懂,」費雲帆笑著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著我下飛機!」我下了飛機,
一時間,腦子裡仍然迷迷糊糊的,抬頭看看天空,我不覺得羅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麼
不同,我也還不能相信,我已經置身在一個以前只在電影中才見過的城市裡。可是,一走進
機場的大廳,看到那麼多陌生的、外國人的面孔,聽到滿耳朵嘰哩呱啦的異國語言,我才模
糊的察覺到,我已經離開台灣十萬八千里了!
    經過了驗關、查護照、檢查行李的各種手續之後,我們走出檢驗室。立刻,有兩個意大
利人圍了過來,他們擁抱費雲帆,笑著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費雲帆摟著我說:
    「他們是我餐廳的經理,也是好朋友,你來見見!」
    「我不會說意大利話,」我怯生生的說:「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見?」費雲帆
對我鼓勵的微笑。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來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經見到他們了,總不能
躲開的,是嗎?」
    於是,他用英文對那兩個意大利人介紹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們握手,誰知
道,他們完全沒有理我那隻手,就高叫著各種怪音,然後,其中一個一把抱住了我,給了我
一個不折不扣的吻,我大驚失色,還沒恢復過來,另外一個又擁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
下,我站定身子,瞪著眼睛看費雲帆,他正對我笑嘻嘻的望著。
    「他們稱讚你嬌小玲瓏,像個天使,」他說,重新挽住我:「別驚奇,意大利人是出了
名的熱情!」
    兩個意大利人搶著幫我們提箱子,我們走出機場,其中一個跑去開了一輛十分流線型的
紅色小轎車來,又用意大利話和費雲帆嘰哩咕嚕講個不停,每兩句話裡夾一句「媽媽米
呀!」他講得又快又急,我只聽到滿耳朵的「媽媽米呀!」我們上了車,費雲帆只是笑,我
忍不住問:
    「什麼叫『媽媽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頭禪,你以後聽的機會多了,這句話相當於中文的『我的天呀』之類
的意思。」
    「他們為什麼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費雲帆笑了。「意大利人是個喜歡誇張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個喜歡誇張的民族,當車子越來越接近市區時,我就越來越發現這個
特點了,他們大聲按汽車喇叭,瘋狂般的開快車,完全不遵守交通規則,還要隨時把腦袋從
車窗裡伸出去和別的車上的司機吵架……可是,一會兒,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兩個意大利人
身上了,我看到一個半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築,我驚呼著,可惜車子已疾馳過
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競技場,那圓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築挺立在朝陽之中,像夢
幻般的神奇與美麗,我驚喜的大喊:「雲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競技場嗎?」
    「是的,」雲帆摟著我的肩,望著車窗外面。「那就是傳說中,國王把基督徒喂獅子的
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那古老的,充滿了傳奇性的建築,當雲帆告訴我,這建築已有一千五
百年的歷史時,一聲「媽媽米呀」竟從我嘴中衝了出來,弄得那兩個意大利人高聲的大笑了
起來,雲帆望著我,也笑得開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夠了,我要帶你出來好好的逛逛,」他說:「羅馬本身就是一個大大
的古城,到處都是上千年的建築和雕刻。」「你從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名勝古跡居然在市中
心的,我還以為在郊外呢!」「羅馬就是個古跡,知道嗎?」
    「是的,」我迷惑的說:「古羅馬帝國!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
少有關羅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這樣一個城市裡……」我的話嚥住了,我大叫:「雲
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我的語氣使雲帆有些吃驚。
    「什麼?」他慌忙問。「一輛馬車!」我叫:「一輛真正的馬車!」
    雲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他反問。
    「什麼?」「一個跑入仙境的小愛麗絲!」
    「不許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來羅馬,誰像你已經住了好多年了!」「不
是嘲笑,」他說:「是覺得你可愛。好了,」他望著車窗外面,車子正停了下來。「我們到
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嗎?我還以為我們需要住旅館呢!」「我答應給你一個
溫暖而舒適的家,不是嗎?」
    車子停在一棟古老、卻很有味道的大建築前面,我下了車,抬頭看看,這是棟公寓房
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白色的牆,看不大出風霜的痕跡,每家窗口,都有一個鐵欄
桿,裡面種滿了鮮紅的、金黃的、粉白色的花朵,驟然看去,這是一片綴滿了花窗的花牆,
再加上牆上都有古老的銅雕,看起來更增加了古雅與莊重。我們走了進去,寬敞的大廳中有
螺旋形的樓梯,旁邊有架用鐵柵門的電梯,雲帆說:
    「我們在三樓,願意走樓梯,還是坐電梯?」
    「樓梯!」我說,領先向樓上跑去。
    我們停在三樓的一個房門口,門上有燙金的名牌,鐫著雲帆名字的縮寫,我忽然心中一
動,就張大眼睛,望著雲帆問:「門裡不會有什麼意外來迎接我們吧?」
    「意外?」雲帆皺攏了眉:「你指什麼?宴會嗎?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
這麼多小時的飛行之後,你蒼白而憔悴,不,沒有宴會,你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澡,好好
的睡一覺!」「我不是指宴會,」我壓低了聲音,垂下了睫毛。「這是你的舊居,裡面會有
另一個女主人嗎?那個——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兩秒鐘,然後,他接過身邊那
意大利人手裡的鑰匙,打開了房門,俯下頭來,他在我耳邊說:
    「不要讓傳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場作戲過,這兒,卻是我和你的家!」說完,他一把
抱起了我,把我抱進了屋裡,兩個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鬧著,充分發揮了他們誇張的本性。
雲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內,環視四周,我忍不住我的驚訝,這客廳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
由銅質的浮雕堆成的,另幾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有大壁爐,有厚厚的,米色的
羊毛地毯,窗上垂著棕色與黃色條紋的窗簾,地面是凹下去的,環牆一圈,凸出來的部份,
做成了沙發,和窗簾一樣,也是棕色與黃色條紋的。餐廳比客廳高了幾級,一張橢圓形的餐
桌上,放著一盆燦爛的、叫不出名目的紅色花束。
    兩個意大利人又在指著房間講述,指手劃腳的,不知在解釋什麼,雲帆一個勁兒的點頭
微笑。我問:「他們說什麼?」
    「這房子是我早就買下來,一直空著沒有住,我寫信畫了圖給他們,叫他們按圖設計裝
修,他們解釋說我要的幾種東西都缺貨,時間又太倉卒,所以沒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說:
    「已經夠好了,我好像在一個皇宮裡。」
    「我在郊外有棟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調才真正好,等你玩夠了羅馬,我再陪你去那兒小
住數日。」
    我眩惑的望著他,真的迷茫了起來,不知道我嫁了怎樣的一個百萬富豪!
    好不容易,那兩個意大利人告辭了。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兩個,我們相對注視,有一段
短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俯下頭來,很溫存、很細膩的吻了我。
    「累嗎?」他問。「是的。」他點點頭,走開去把每間房間的門都打開看了看,然後,
他招手叫我:「過來,紫菱!」我走過去,他說:「這是我們的臥室。」我瞠目結舌。那房
間鋪滿了紅色的地毯,一張圓形的大床,上面罩著純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化妝桌,白色的化
妝凳,白色的床頭櫃上有兩盞白紗罩子的台燈。使我眩惑和吃驚的,並不是這些豪華的布
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長窗,上面竟垂滿了一串串的珠簾!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
大的,小的,長的,橢圓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過去,用手擁住那些珠
簾,珠子彼此碰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我所熟悉的,熟悉的聲音!我把頭倚在那些珠
簾上,轉頭看著雲帆,那孩子氣的、不爭氣的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裡,我用激動的、帶
淚的聲音喊:
    「雲帆,你怎麼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們訂做的!」
    「你……你……」我結舌的說:「為什麼……要……要……這樣做?」他走過來,溫存
的擁住了我。「如果沒有這面珠簾,」他深沉的說:「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簾幽夢』
呢?」我望著他那對深邃而烏黑的眼睛,我望著他那張成熟而真摯的臉龐,我心底竟湧起一
份難言的感動,和一份酸澀的柔情,我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知道嗎?」他微笑的說:「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的吻我。」
    「是嗎?」我愕然的問。
    他笑了。推開浴室的門。
    「你應該好好的洗一個澡,小睡一下,然後,我帶你出去看看羅馬市!」「我洗一個澡
就可以出去!」我說。
    他搖搖頭。「我不許,」他說:「你已經滿面倦容,我要強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
去!」「哦呀!」我叫:「你不許!你的語氣像個專制的暴君!好吧,不論怎樣,我先洗一
個澡。」
    找出要換的衣服,我走進了浴室。在那溫熱的浴缸裡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
很快的從我腳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擴散到我的四肢,我連打了三個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
室,雲帆已經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單和枕頭誘惑著我,我打了第四個哈欠,走過
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軟,如此舒適,我把頭埋在那軟軟的枕頭裡,
口齒不清的說:「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們就出發!」「好的。」他微笑著說,拉開毛
毯,輕輕的蓋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個身,用手擁住枕頭,把頭更深的埋進枕中,闔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說了一句
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然後,我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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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2: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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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覺睡得好香好甜好深好沉,當我終於醒來時,我看到的是室內暗沉沉的光線,和
街燈照射在珠簾上的反光,我驚愕的翻轉身子,於是,我聞到一縷香煙的氣息,張大眼睛,
我接觸到雲帆溫柔的眼光,和微笑的臉龐,他正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杆,一面抽著煙,一
面靜靜的凝視著我。
    「哦,」我驚呼著:「幾點鐘了?」
    他看看手錶。「快七點了。」「晚上七點嗎?」我驚訝的叫。
    「當然是晚上,你沒注意到天都黑了嗎?」他說:「你足足睡了十個多小時。」「你怎
麼不開燈?」我問。
    「怕光線弄醒了你。」他伸手扭亮了台燈。望著我,對我微笑。「你睡得像一個小嬰
兒。」
    「怎麼,」我說:「你沒有睡一睡嗎?」
    「睡了一會兒就醒了,」他說:「看你睡得那麼甜,我就坐在這兒望著你。」我的臉發
熱了。「我的睡相很壞嗎?」我問。
    「很美。」他說,俯頭吻了吻我的鼻尖,然後,他在我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起來!
懶丫頭!假如你真想看看羅馬的話!」「晚上也可以看羅馬嗎?」
    「晚上,白天,清晨,黑夜……羅馬是個不倒的古城!」他喃喃的說。我跳了起來。
「轉開頭去。」我說:「我要換衣服。」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似笑非笑的。
    「紫菱,」他慢吞吞的說:「你別忘了,你已經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噘噘嘴,紅了臉:「人家不習慣嘛!」
    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然後,他忍耐的歎了口氣。
    「好吧,我只好去習慣『人家』!」他掉轉了頭,面對著窗子,我開始換衣服,但是,
我才換了一半,他倏然轉過頭來,一把抱住了我,我驚呼,把衣服擁在胸前,他笑著望著我
的眼睛,然後,他放開了我,說:「你也必須學著習慣我!」
    我又笑又氣又罵又詛咒,他只是微笑著。我換好了衣服,忽然聽到客廳裡傳來一陣碗盤
的叮噹,我說:
    「你聽,有小偷來了。」
    「不是小偷,」他笑著說:「那是珍娜。」
    「珍娜?」我一怔。「一個意大利女人。」我呆了呆,瞪著他。「好呀,」我說:「我
只不過睡了一覺,你就把你的意大利女人弄來了!」「哼!」他哼了一聲。「別那麼沒良
心,你能燒飯洗衣整理家務嗎?」「我早就說過,」我有些受傷的說:「我不是一個好妻
子。」
    他把我拉進了懷裡。「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也不願意你做家務,珍娜是個很
能幹的女傭。」他盯著我:「我們約法三章好不好?」
    「什麼事?」「以後別再提什麼意大利女人,」他一本正經的說:「你使我有犯罪
感。」「如果你並沒有做錯,你為什麼會有犯罪感?」
    「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他說:「只是,在你面前,我會覺得自慚形穢,你太純潔,
太乾淨,太年輕。」
    我怔了怔,一時間,不太能瞭解他的意思。但,接觸到他那鄭重而誠摯的眼光時,我不
由自主的點頭了,我發誓不再提那個女人,於是,他微笑著摟住我,我們來到了客廳裡。
    珍娜是個又肥又胖又高又大的女人,她很尊敬的對我微笑點頭,稱我「夫人」。她已經
把我們的晚餐做好了,我一走出臥室,就已聞到了那股濃厚而香醇的乳酪味,我這才發現,
我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紫菱,你可以試試,這是珍娜的拿手,意大利通心粉!你既然來
到了意大利,也該入境隨俗,學著吃一點意大利食物!」雲帆說。「在我現在這種飢餓狀況
下,」我說:「管他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法國菜還是日本菜,我都可以吃個一乾二淨!」
    我說到做到,把一大盤通心粉吃了一個碗底朝天,我的好胃口使雲帆發笑,使珍娜樂得
闔不攏嘴。我臨時向雲帆惡補了兩句意大利話去讚美珍娜,我的怪腔怪調逗得她前俯後仰,
好不容易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後,珍娜竟感動得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哦,那真是名副其實
的大擁抱,差點沒有把我的骨頭都給擠碎了。吃完晚餐,我和雲帆來到了羅馬的大街上。
    初夏的夜風拂面而來,那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腳下,在我的面前,點點的燈火似乎燃亮了
一段長遠的歷史,上千年的古教堂聳立著,直入雲霄。鐘樓、雕塑、噴泉、宮殿、廢墟、古
跡,再加上現代化的建築及文明,組成了這個奇異的城市。雲帆沒有開汽車,他伴著我走了
好一段路,然後,一陣馬蹄得得,我面前駛來一輛馬車,兩匹渾身雪白的馬,頭上飾著羽
毛,驕傲的挺立在夜色裡。
    我大大的驚歎。雲帆招手叫了那輛馬車,他和車伕用意大利話交談了幾句,就把我拉上
了車子,他和我並肩坐著,車伕一拉馬韁,車子向前緩緩行去。「哦!」我歎息。「我不相
信這是真的!」
    「我要讓你坐著馬車,環遊整個的羅馬市!」雲帆說,用手緊緊的挽著我的腰。馬蹄在
石板鋪的道路上有節奏的走著,穿過大街,繞過小巷。夜色美好而清朗,天上,皓月當空,
使星光都黯然失色了。月光塗在馬背上,塗在馬車上,塗在那古老的建築上,那雄偉的雕塑
上,我呆了。一切都像披著一層夢幻的色彩,我緊緊的依偎著雲帆,低低的問:
    「我們是在夢裡嗎?」「是的,」他喃喃的說:「在你的一簾幽夢裡!」
    我的一簾幽夢中從沒有羅馬!但它比我的夢更美麗。車子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來,我
睜眼望去,我們正停在一個噴泉前面,噴泉附近聚滿了觀光客,停滿了馬車,雲帆拉住我:
「下車來看!這就是羅馬著名的處女泉。有一支老歌叫『三個銅板在泉水中』,是羅馬之戀
的主題曲吧,就指的是這個噴泉,傳說,如果你要許願的話,是很靈驗的,你要許願嗎?」
「我要的!」我叫著,跑到那噴泉邊,望著那雕塑得栩栩如生的人像,望著那四面飛灑的水
珠,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清澈的泉水,再望著那沉在泉水中成千成萬的小銀幣,我默默凝
思,人類的願望怎麼那麼多?這個名叫「翠菲」的女神一定相當忙碌!抬起頭來,我接觸到
雲帆的眼光。「我該怎樣許願?」我問。「背對著泉水,從你的肩上扔兩個錢進水池裡,你
可以許兩個願望。」我依言背立,默禱片刻,我虔誠的扔了兩個錢。
    雲帆走了過來。「你的願望是什麼?」他問,眼睛在月光下閃爍。
    「哦,」我紅著臉說:「不告訴你!」
    他笑笑,聳聳肩,不再追問。
    我們又上了馬車,馬蹄答答,涼風陣陣,我的頭髮在風中飄飛。雲帆幫我把披風披好,
我們馭風而行,走在風裡,走在夜裡,走在幾千年前的歷史裡。
    這次,馬車停在一個圍牆的外面,我們下了車,走到牆邊,我才發現圍牆裡就是著名的
「羅馬廢墟」,居高臨下,我們站立的位置幾乎可以看到廢墟的全景。那代表羅馬的三根白
色石柱,正筆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聖殿的遺跡,那傾圮的殿門,那到處林立的石
柱,那無數的雕像……都能看出概況,想當年繁華的時候,這兒不知是怎樣一番歌舞昇平,
燈火輝煌的局面!我凝想著,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紅顏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
的繁華,如今也只剩下了斷井頹垣!於是,我喃喃的說:
    「不見他起高樓,不見他宴賓客,卻見他樓塌了!」
    雲帆挽著我的腰,和我一樣凝視著下面的廢墟,聽到我的話,他也喃喃的念了幾句:
    「可憐他起高樓,可憐他宴賓客,可憐他樓塌了!」
    我回過頭去,和他深深的對看了一眼,我們依偎得更緊了。在這一剎那間,我覺得我們
之間那樣瞭解,那樣接近,那樣沒有距離。歷史在我們的腳下,我們高興沒有生活在那遙遠
的過去,我們是現代的,是生存的,這,就是一切!
    然後,踏上馬車,我們又去了維尼斯廣場,瞻仰埃曼紐紀念館,去了古競技場,看那一
個個圓形的拱門,看那仍然帶著恐怖意味的「野獸穴」,我不能想像當初人與獸搏鬥的情
況。可是,那巨大的場地使我吃驚,我問:
    「如果坐滿了人,這兒可以容納多少的觀眾?」
    「大約五萬人!」
    我想像著五萬人在場中吆喝,吶喊,鼓掌,喊叫……那與野獸搏鬥的武士在流血,在流
汗,在生命的線上掙扎……而現在,觀眾呢?野獸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這半傾圮的圓形
劇場!我打了一個寒顫,把頭偎在費雲帆肩上,他挽緊我,驚覺的問:「怎麼了?」「我高
興我們活在現代裡,」我說:「可是,今天的現代,到數千年後又成了過去,所以,只有生
存的這一剎那是真實的,是存在的!」我凝視他:「我們應該珍惜我們的生命,不是嗎?」
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著我,然後,他忽然擁住我,吻了我的唇。「我愛你,紫菱。」他說。
    我沉思片刻。「在這月光下,在這廢墟中,在這種醉人的氣氛裡,我真有些相信,你是
愛我的了。」我說。
    「那麼,你一直不認為我愛你?」他問。
    「不認為。」我坦白的說。
    「那麼,我為什麼娶你?」
    「為了新奇吧!」「新奇?」「我純潔,我乾淨,我年輕,這是你說的,我想,我和你
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繼續觀察我吧,」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認識我!」我們又坐上了馬車,
繼續我們那月夜的漫遊,車子緩緩的行駛,我們夢遊在古羅馬帝國裡。一條街又一條街,一
小時又一小時,我們一任馬車行駛,不管路程,不管時間,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曉月初
墜……最後,我們累了,馬也累了,車伕也累了。我們在凌晨四點鐘左右才回到家裡。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著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羅馬的氣氛與情調。我心深處,
洋溢著一片溫馨,一片柔情,一片軟綿綿,懶洋洋的醉意。我當著雲帆的面前換上睡衣,這
次,我沒有要他「轉開頭去」。
    於是,我鑽進了毛毯,他輕輕的擁住了我,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那樣輕手輕腳,他悄
悄的解開了我睡衣上的綢結,衣服散了開來,我緊縮在他懷中,三分羞怯,三分驚惶,三分
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詩情——我的意識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羅馬的往日繁華裡。「雲
帆。」我低低喚著。
    「是的。」他低低應著。
    「想知道我許的願嗎?」我悄聲問。
    「當然。」他說:「但是,不勉強你說。」
    「我要告訴你。」我的頭緊倚著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個願
望是:願綠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個願望是:願——我和你永不分離。」
    他屏息片刻。然後,他俯下了頭,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頰,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頸
項……我的睡衣從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兩匹白馬,馳騁在古羅馬的街道
上……那白馬,那夢幻似的白馬,我搖身一變,我們也是一對白馬,馳騁在風裡,馳騁在霧
裡,馳騁在雲裡,馳騁在煙裡,馳騁在夢裡……呵,馳騁!馳騁!馳騁!馳騁向那甜蜜的永
恆!於是,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這才成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來的歲月,我們
過得充實而忙碌,從不知道這世界竟那樣的廣闊,從不知道可以觀看欣賞的東西竟有那麼
多!僅僅是羅馬,你就有看不完的東西,從國家博物館到聖彼得教堂,從米開蘭基羅到貝裡
尼,從梵蒂岡的壁畫到歷史珍藏,看之不盡,賞之不絕。我幾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收集
完了羅馬的「印象」。然後,雲帆駕著他那輛紅色的小跑車,帶著我遍游歐洲,我們去了法
國、西德、希臘、瑞士、英國……等十幾個國家,白天,漫遊在歷史古跡裡,晚上,流連在
夜總會的歌舞裡,我們過著最瀟灑而寫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開始有些厭倦了,過
多的博物館,過多的歷史,過多的古跡,使我厭煩而透不過氣來,再加上歐洲的冬天,嚴寒
的氣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習慣,我看來蒼白而消瘦,於是,雲帆結束了我們的旅
程,帶我回到羅馬的家裡。
    一回到家中,就發現有成打的家書在迎接著我,我坐在壁爐的前面,在那燒得旺旺的爐
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視著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親寫的,不嫌煩的,一遍遍的問我
生活起居,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綠萍和楚濂也平靜安詳……。綠萍和楚濂,我心底隱隱作
痛,這些日子來,他們是否還活在我心裡?我不知道。但是,當這兩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簾,
卻仍然讓我內心抽痛時,我知道了;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們!我繼續翻閱著那些信件,然後,
突然間,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寫來的信!楚濂的字跡!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
心臟收緊了,我像個小偷般偷眼看雲帆,他並沒有注意我,他在調著酒。於是,我拆開了信
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簡短而潦草,卻仍然不難讀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費雲帆想必已遊遍了歐洲吧?當你坐在紅磨坊中喝香檳的時候,不知道有沒
有想到在遙遠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懷念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台灣的小樹林?和
那冬季的細雨綿綿!我想,那些記憶應該早已淹沒在西方的物質文明裡了吧?
    ……綠萍和我很好,已邁進典型的夫婦生活裡,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儲蓄了一日
的牢騷,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發揮……我們常常談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
簾,和你那一簾幽夢!現在,你還有一簾幽夢嗎?……」
   
    信紙從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後,我慢慢的拾起那張信紙,把它投進了爐火
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紙在爐火裡燃燒,一陣突發的火苗之後,那信箋
迅速的化為了灰燼。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為灰燼之後,我抬起頭
來,這才發現,雲帆正默默的凝視著我。我張開嘴,想解釋什麼,可是,雲帆對我搖了搖
頭,遞過來一杯調好了的酒。「為你調的,」他說。「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過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壞了我,」我說:「我本來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
    「喝一點酒並不壞,」他說:「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他盯著我:「明天,想
到什麼地方去玩嗎?」
    「不,我們才回家,不是嗎?我喜歡在家裡待著。」
    「你真的喜歡這個『家』嗎?」他忽然問。
    我驚跳,他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哦,不,沒有意思,」他很快的說,吻了吻我的面頰。「我只希望能給你一個溫暖的
家。」
    「你已經給我了。」我說,望著爐火。「你看,火燒得那麼旺,怎麼還會不溫暖呢?」
    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
    「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他說,站了起來,去給他自己調酒了。我繼續坐在爐邊,喝
干了我的杯子。
    這晚,我睡得頗不安寧,我一直在做惡夢,我夢到小樹林,夢到雨,夢到我坐在楚濂的
摩托車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馳在北新公路上,疾馳著,疾馳著,疾馳著……他像賣弄特
技似的左轉彎,右轉彎,一面駕著車子,他一面在高聲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
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然後,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我尖叫,發狂般的尖叫,
車子翻了,滿地的血,摩托車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搖撼著我,我耳邊響起雲帆焦灼的聲音:「紫菱!醒一醒!紫
菱!醒一醒!你在做惡夢!紫菱!紫菱!紫菱!」我驀然間醒了過來,一身的冷汗,渾身顫
抖。雲帆把我緊緊的擁在懷裡,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我,不住口的說:
    「紫菱,我在這兒!紫菱,別怕,那是惡夢!」
    我冷靜了下來,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麼,他都聽到了?我
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頭上,用棉被蓋緊了我,他溫柔的說:
    「睡吧!繼續睡吧!」我闔上了眼睛,又繼續睡了。但是,片刻之後,我再度醒過來,
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煙。我假裝熟睡,悄悄的注視他,他一直抽煙
抽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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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3:18 |只看該作者

16

新的一年開始了。天氣仍然寒冷,漫長的冬季使我厭倦,羅馬的雕像和廢墟再也引不起
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當日的可口,過多的奶酪沒有使我發胖,反而使我消瘦
了。雲帆對我溫柔體貼,我對他實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開始學習做一些家務,做一些廚房
的工作,於是,我發現,主婦的工作也是一種藝術,一雙纖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給一個家
庭增加多少的樂趣。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已會做好幾樣中國菜了,當雲帆從他的餐廳裡回
來,第一次嘗到我做的中菜時,他那樣驚訝,那樣喜悅,他誇張的、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像
一個餓了三個月的饞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讚不絕口:
    「我真不相信這是你做的,」他說:「我真不相信我那嬌生慣養的小妻子也會做菜!我
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搖頭,大大的咂舌,一連串的說:「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
信!」
    我笑了。從他的身後,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耳邊,我低語:
    「你是個好丈夫!你知道嗎?」
    他握住了我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溫柔的叫。
    「嗯?」我輕應著。「已經是春天了,你知道嗎?」
    「是的。」「在都市裡,你或者聞不出春天的氣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
麼是春天了。」
    「你有什麼提議嗎?」我問。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來,讓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懷抱著我:「記得我曾
告訴你,我在郊外有一個小木屋?」我點點頭。「願意去住一個星期嗎?」
    我再點點頭。於是,第二天,我們就帶了應用物品,開車向那「小木屋」出發了,在我
的想像裡,那距離大約是從台北到碧潭的距離,誰知,我們一清早出發,卻足足開了十個小
時,到了黃昏時分,才駛進了一個原始的,有著參天巨木的森林裡。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裡嗎?」我驚奇的問。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裡,還有什麼情調呢?」
    我四面張望著,黃昏的陽光從樹隙中篩落,灑了遍地金色的光點。是的,這是春天,到
處都充滿了春的氣息,樹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綠,草地上一片蒼翠,在那些大樹根和野草間,
遍生著一叢叢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樹木青草的氣息混合著,帶著某種醉人的溫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仰視藍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高興的叫著說:
    「好可愛的森林!你怎麼不早點帶我來?」
    「一直要帶你來,」他笑著:「只因為缺少一些東西。」
    「缺少一些東西?」我愕然的問。
    他笑著搖搖頭。「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車子在森林裡繞了好幾個彎,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於是,我知道
了,這兒大概是個別墅區,歐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棟小巧玲瓏的房子作別墅。那麼,這森
林裡必定有湖,因為,划船、釣魚,和他們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
湖,在森林中間的一個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閃爍,把那藍灩灩的湖水
照射成了一片金黃。我深深歎息。
    「怎麼?」他問我。「一切的『美』都會使我歎息。」我說:「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這
樣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麼?」他問。
    「是什麼?」「你。」我凝視他,有種心痛似的柔情注進了我的血管,絞痛了我的心
髒。一時間,我很有一種衝動,想告訴他一些話,一些最最親密的話,但是,我終於沒有說
出口。因為,話到嘴邊,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現,我如何能擺脫掉楚濂?不,不行。那麼,
我又如何能對雲帆撒謊?不,也不行。於是,我沉默了。
    車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發什麼呆?我們到了。」
    我警覺過來,這才驚奇的發現,我們正停在一棟「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這名
副其實的木屋呀!整棟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蓋成的,原木的屋頂,原木的牆,原
木的房門!這屋子是靠在湖邊的,有個木頭搭的樓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樓梯底下,繫著一條
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時,一個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過來,他對雲帆嘰哩咕嚕的說了一
串話,我的意大利文雖然仍舊差勁,卻已可略懂一二,我驚奇的望著雲帆說:「原來你已經
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計劃了我們要來,是嗎?」我望著那意大觀人。「這人是你僱傭的嗎?」
    「不,他在這一帶,幫每家看看房子,我們十幾家每家給他一點錢。」房門開了,我正
要走進去,卻聽到了兩聲馬嘶。我斜睨著雲帆,低低的說:「那是不可能的!別告訴我,你
安排了兩匹馬!」
    「世界上沒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著說:「你往右邊走,那兒有一個馬欄!」我丟下
了手裡拎著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邊的馬欄,然後,我立即看到了那兩匹馬,一匹高大
的,有著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較小巧,卻是純白色的。它們站立在那兒,優美,
華貴,驕傲的仰首長嘶。我歎息著,不停的歎息著。雲帆走到我身邊來,遞給我一把方糖。
    「試試看,它們最愛吃糖!」
    我伸出手去,兩匹馬爭著在我手心中吃糖,舌頭舔得我癢酥酥的。我笑著,轉頭看雲帆。
    「是你的馬嗎?」他問。
    「不是。是我租來的,」他說,「我還沒有闊氣到白養兩匹馬放著的地步。但是,假若
你喜歡,我們也可以把它買下來。」
    我注視著雲帆。「你逐漸讓我覺得,金錢幾乎是萬能的!」
    「金錢並不見得是萬能的,」他說:「我真正渴求的東西,我至今沒有買到過。」他似
乎話中有話,我凝視著他,然後,我輕輕的偎進了他的懷裡。「你有錢並不希奇,」我低
語:「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問題是你如何去運用你的金錢,如何去揣測別人的需要和愛
好,這與金錢無關,這是心靈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聲音說:「謝謝你,雲帆。
我一直夢想,騎一匹白馬,馳騁在一個綠色的森林裡,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總有辦
法,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挽緊了我,一時間,我覺得他痙攣而顫慄。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喃喃的說。
    我怔了怔,還沒有體會出他的意思,他已經挽著我,走進了那座「小木屋」!天哪!這
是座單純的小木屋嗎?那厚厚的長毛地毯,那燒得旺旺的壁爐,那牆上掛的銅雕,那矮墩墩
的沙發,那鋪在地毯上的一張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長窗,上面垂滿了一串串的珠簾!
「雲帆!」我叫著,喘息著。跑過去,我拂弄那珠簾,窗外,是一覽無際的湖面。「你已經
先來佈置過了!」
    「是的,」他走過來,摟著我。「上星期,我已經來佈置了一切,這珠簾是剛訂做好
的。」
    我淚眼迷□。「雲帆,」我哽塞的說:「你最好不要這樣寵我,你會把我寵壞!」「讓
我寵壞你吧,」他低語。「我從沒有寵過什麼人,寵人也是一種快樂,懂嗎?」我不太懂,
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類是多麼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自備的晚餐。然後,我們並坐在壁爐前面,聽水面的風
濤,聽林中的松籟,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們歎息著,依偎著,世界都不存在了,
只剩下了我們的小木屋,我們的森林,我們的湖水,我們的夢想,和我們彼此!雲帆抱起了
他的吉他,他開始輕輕彈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彈出血的事,於是,我說:
    「不許彈太久!」「為什麼?」我躺在地毯上,把頭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著他的臉,
微笑的說:「你已經娶到了我,不必再對我用苦肉計了。」
    他用手搔著我腋下,低聲罵:
    「你是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我怕癢,笑著滾開了,然後,我又滾回到他身邊來。
    「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呢!」我說。
    「為什麼?」「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傷手指!」
    「怎麼?」他銳利的注視我:「你會心痛嗎?」
    「哼!」我用手刮他的臉:「別不害臊了!」
    於是,他開始彈起吉他來,我躺在地毯上聽。爐火染紅了我們的臉,溫暖了我們的心。
吉他的音浪從他指端奇妙的輕瀉出來,那麼柔美,那麼安詳,那麼靜謐!他彈起一簾幽夢
來,反覆的彈著那最後一段,我闔上眼睛,忍不住跟著那吉他聲輕輕唱著: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拋下了吉他,撲下身來,他把他的嘴唇壓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軟軟的繞住了他的脖
子,我說:
    「雲帆!」「嗯?」他繼續吻我。「我願和你一直這樣廝守著。」
    他震動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嗎?」他很快的問。
    我猝然睜開眼睛,像觸電般的跳了起來,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變得蒼白了,所有的喜
悅、安詳,與靜謐都從窗口飛走,我憤怒而激動。「你一定要提這個名字嗎?」我說。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他的聲音冷淡而苛刻:「這名字燒痛了你嗎?
經過了這麼久,這名字依然會刺痛你嗎?」我拒絕回答,我走開去,走到窗邊,我坐在那
兒,默默的瞪視著窗外的湖水。室內很靜,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聲
門響,我倏然回頭,他正衝出了門外,我跳起來,追到房門口,他奔向馬欄,我站在門口大
聲喊:
    「雲帆!」他沒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騎在那匹褐色的馬上,疾馳到叢林深處去
了。我在門口呆立了片刻,聽著那穿林而過的風聲,看著月光下那樹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
感到一陣恐懼。我折回到屋裡來,關上房門,我蜷縮的坐在爐火前面,心裡恍恍惚惚,不知
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覺得滿心抽痛。把頭埋在膝上,我開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
久,夜漸漸的深了,爐火漸漸的熄滅,但他一直沒有回來。我越來越覺得孤獨,越來越感到
恐懼,我就越哭越厲害。最後,我哭得頭發昏了,我哭累了,而且,當那爐火完全熄滅之
後,室內竟變得那麼寒冷,我倒在那張老虎皮上,蜷縮著身子,一面哭著,一面就這樣睡著
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走了進來,有人彎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
哽咽的叫著:
    「雲帆!雲帆!」「是的,紫菱,」那人應著,那麼溫暖的懷抱,那麼有力的胳膊,我
頓時睜開了眼睛,醒了。雲帆正抱著我,他那對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憐惜的看著我,我大喊了
一聲,用手緊緊的抱著他的脖子,我哭著說:
    「雲帆,不要丟下我!雲帆,你不要生我的氣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緊我,吻著我的面頰,他的眼眶潮濕,聲音顫慄。「是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生你的氣,我不該破壞這麼好的一個晚上,都是我不好,紫
菱!」
    我哭得更厲害,而且開始顫抖,他把我抱進了臥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層層的裹住
我,想弄熱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覆的吻著我,不住口的喚著我的名字:
    「紫菱,別哭!紫菱,別哭!紫菱!哦,我心愛的,你別哭吧!」我仍然蜷縮著身子,
仍然顫抖,但是,在他那反覆的呼喚下,我逐漸平靜了下來,眼淚雖止,顫抖未消,我渾身
像冰凍一般寒冷。他試著用身子來溫熱我,把我緊緊的抱在懷中,他躺在我身邊,他那有力
的胳膊摟緊了我。我瑟縮的蜷在他懷裡,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痙攣,於是,他開始吻我,吻
我的鬢邊,吻我的耳際,吻我的面頰,吻我的唇,他的聲音震顫而焦灼的在我耳邊響著:
「你沒事吧?紫菱?你好了一點了嗎?你暖和了嗎?紫菱?」他深深歎息,用充滿了歉意的
聲調說:「原諒我,紫菱,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後不會再發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頭埋進了他那寬闊的胸懷中,在他那安全而溫暖的懷抱裡,我四肢的血液恢復了循
環,我的身子溫熱了起來。我蜷縮在那兒,低低的細語:
    「你以後不可以這樣丟下我,我以為……我以為……」我囁嚅著:「你不要我了!」想
到他跑走的那一剎那,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審視著我的
眼睛,然後,他大大的歎了口氣。「我怎會不要你?傻瓜!」他瘖啞的說,然後,他溜下
來,用他的唇熱烈的壓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淚水與擁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滿了活潑的朝氣與美好的陽
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雲帆把為我準備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從來歐洲後,我從來沒有
為「穿」傷過腦筋,因為,雲帆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來裝扮我,他給我買各種不同的服裝,
總能把我打扮得新穎而出色。我想,學室內設計的人天生對一切設計都感興趣,包括服裝在
內。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長統馬靴,一件鮮紅色滾金邊的大斗篷,和一
頂寬邊的黑帽子,我依樣裝扮,攬鏡自視,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像個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說。「或者是吉卜賽女郎!反正,簡直不像我了。」他
走到我的身後,從鏡子裡看我。
    「你美麗而清新,」他說:「你從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愛!」我望著鏡子,一
時間有些迷惑。真的,我從小認為自己是只醜小鴨,可是,鏡子中那張煥發著光彩的臉龐,
和那嬌小苗條的人影卻是相當動人的。或者,我只該躲開綠萍,沒有她的光芒來掩蓋我,我
自己也未見得不是個發光體!又或者,是該有個雲帆這樣的男人來呵護我,照顧我,使我散
發出自己的光彩來。我正出著神,雲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頭,你不是心心唸唸要騎馬嗎?」
    啊!騎馬!飛馳在那原野中,飛馳在那叢林裡!我高興的歡呼,領先跑了出去。那匹白
馬驕傲的看著我,我走過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餵了它兩粒方糖。它是馴良而善解人意的
小東西,立即,它親熱的用它的鼻子碰觸著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為它弄了我滿臉
的口水。雲帆把馬鞍放好,系穩了帶子,他看著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說。
    「啊呀!」我大叫:「我從沒有騎過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麼高,我怎麼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著說,話沒說完,已經把我舉上了馬背,幫我套好馬鐙,又把馬
韁放進了我手裡,他笑嘻嘻的望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有個第一次,騎馬並不是很容易的
事,但是,這匹馬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它不會摔了你,何況,還有我保護著你呢!你放心的
騎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為馬已經向前緩緩的跑出去了,我握緊了馬韁,緊張得滿頭大汗。
雲帆騎著他的褐色馬趕了過來,和我緩轡而行,不時指點我該如何運用馬韁、馬鞭,和馬
刺。只一忽兒,我就放了心,而且膽量也大了起來,那匹馬確實十分溫馴,我一拉馬韁,向
前衝了出去,馬開始奔跑起來,我從不知道馬的衝力會這樣大,差點整個人滾下馬鞍,雲帆
趕了過來,叫著說:「你玩命嗎?紫菱?慢慢來行嗎?你嚇壞了我!」
    我回頭看他,對著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騎得好好的嗎?」
    「你生來就是個冒險家!」他叫著:「現在,不許亂來,你給我規規矩矩的騎一段!」
    哦,天是那樣的藍,樹是那樣的綠,湖水是那樣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樣的芳香……我們
縱騎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綠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蔭夾道的小徑中。陽光從樹隙裡篩落,清
風從湖面拂來,我們笑著、追逐著,把無盡的喜悅抖落在叢林內。縱騎了整個上午,回到小
屋內之後,我又累又乏,渾身酸痛。躺在壁爐前面,我一動也不能動了。雲帆做了午餐,用
托盤托到我面前來,他說:
    「覺得怎樣?」「我所有的骨頭都已經散了!」我說:「真奇怪,明明是我騎馬,怎麼
好像是馬騎我一樣,我似乎比馬還累!」
    雲帆笑了起來。「誰叫你這樣任性,一上了馬背就不肯下來!」他把烤麵包餵進我的嘴
裡。「你需要飽餐一頓,睡個午覺,然後我們去劃划船,釣釣魚。晚上,我們可以吃新鮮的
活魚湯!」
    我仰躺在那兒,凝視著他。
    「雲帆,」我歎息的說:「我們過的是怎樣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們
幾乎都在這小木屋中度過了,划船、游泳、釣魚、騎馬……我們過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
的生活。我的騎馬技術已經相當嫻熟,我可以縱轡自如,那匹白馬成了我的好友。我們常並
騎在林內,也常垂釣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聲伴著我的歌聲,我們唱活了夜,唱熱了我們
的心。那是一段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是,我們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當冬
季再來臨的時候,湖邊變得十分寒冷,生長在亞熱帶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歐洲的冬
季。於是,這年冬天,雲帆帶著我飛向了舊金山,因為,他說,他不能再不管舊金山的業務
了。
    舊金山的氣候永遠像台灣的春天,不冷也不熱。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時間在他的業務上,
他最大的本領,就是信任幫他辦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沒有欺騙過他。他從不
和我談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來越成功的路上走著。因為,他對金錢是越來越不在
意了。
    我們在美國停留了半年,他帶著我遊遍了整個美國,從西而東,由南而北,我們去過雷
諾和拉斯維加斯,我初嘗賭博的滋味,曾縱賭通宵,樂而忘返。我們參觀了好萊塢,去了狄
斯耐樂園。我們又開車漫遊整個黃石公園,看那地上沸滾的泥漿和那每隔幾小時就要噴上半
天空的天然噴泉。我們到華盛頓看紀念塔,去紐約參觀聯合國,南下到佛羅里達,看那些發
瘋的美國女人,像沙丁魚般排列在沙灘上,曬黑她們的皮膚。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舉世聞
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內,我們行蹤不定,卻幾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國領土。
    就這樣,時光荏苒,一轉眼,我們結婚,離開台灣,已經整整兩年了。這天,在我們舊
金山的寓所裡,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信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常收到雲帆的信,知道你們在國外都很愜意,我心堪慰。綠萍與楚濂已搬出楚
家,另外賃屋居住,年輕一代和長輩相處,總是很難適應的,年來綠萍改變頗多。楚漪今年
初已赴美,就讀於威斯康辛大學,並於今年春天和陶劍波結婚了,雙雙在美,似乎都混得不
錯。只是我們長一輩的,眼望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不無唏噓之感!早上攬鏡自
視,已添不少白髮。只怕你異日歸來,再見到爸爸時,已是蕭蕭一老翁了。」
   
    握著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鄉愁突然從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臥室,
我的珠簾,我們那種滿玫瑰和扶桑的花園,那美麗的美麗的家!我想起父親、母親、綠
萍……和我們共有的那一段金黃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劍波,楚漪……和我們那共有
的童年!我還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驕陽……奇怪,去了半個地球之後,我卻那麼強烈的
懷念起地球那邊那個小小的一隅!我的家鄉!我的故國!我所生長的地方!雲帆悄悄的走了
過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你在想什麼?」他溫柔的問。「你對窗外已經發了半小時呆
了,窗外到底有些什麼?」
    「除了高樓大廈之外,一無所有。」我說。
    「哦?」他低應了一聲,沉默片刻之後,他問:「是誰寫來的信?」我把父親的來信遞
給了他。
    第二天,雲帆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門嗎?」我驚奇的問:「這次,你想帶我到什麼地方
去?」他走向我,伸手遞給我兩張機票,我接過來,中華航空公司,直飛台北的單程票!我
喘了一口氣,仰起頭來,我含淚望著雲帆,然後,我大喊了一聲:
    「雲帆!你是個天才!」
    撲向了他,我給了他熱烈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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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麼喜悅能夠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還有什麼喜悅能比再見到父母更強烈?為了存
心要給他們一個意外,我沒有打電報,也沒有通知他們。因此,直到我們按了門鈴,阿秀像
發現新大陸般一路嚷了進去:
    「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從樓上直衝下來,這才發現我們的歸來。他們站在客廳裡,呆了,傻了,不
敢相信的瞪著我們。我衝了過去,一把抱住母親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疊連聲的喊
著:「是我!媽媽,我回來了!是我!媽媽!」我再轉向父親,撲向他的懷裡。「爸爸,我
回來了!我回來了!」
    「天哪!」母親叫,用手揉著眼睛,淚水直往面頰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沒有做
夢?」
    我又從父親懷裡再撲向母親。
    「媽媽,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親她,抱她。「媽媽,我好想你,好想你,
好想你!」
    「哦!」父親喘了一口大氣。「你們怎麼這樣一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我又從母親懷裡轉向父親,摟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頰緊貼在他的面頰上。「哦,爸
爸,」我亂七八糟的嚷著:「你一點都沒有老!你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你騙我!你根
本沒有白頭髮!你還是個美男子!」「哦呀,」父親叫著,勉強想維持平靜,但是他的眼眶
卻是潮濕的。「你這個瘋丫頭!雲帆,怎麼你們結婚了兩年多,她還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呀?」
    雲帆站在室內,帶著一個感動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們的「重聚」。聽到父親的問
話,他聳了聳肩,笑著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再過十年,她還是這副樣子!」
    母親擠過來,把我又從父親懷裡「搶」了過去,她開始有了真實感了,開始相信我是真
的回來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說:
    「讓我看看你,紫菱!讓我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哦!紫菱,你長大了,你變漂亮了!
你又美又可愛!」
    「那是因為你好久沒有看到我的緣故,媽媽!我還是個醜丫頭!」「胡說!」母親喊:
「你一直是個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親含淚笑著:「你也讓他們坐一坐吧,他們飛了十幾個小時呢!」
    「哦!」母親轉向雲帆了。「你們怎麼會忽然回來的?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是為了你
那個餐館嗎?你們會在台灣待多久?……」一連串的問題,一連串等不及答案的問題。雲帆
笑了,望著我,他說:「我想,」他慢吞吞的說:「我們會回來長住了,是嗎?紫菱?或者
每年去歐洲一兩個月,但卻以台灣為家,是嗎?紫菱?」哦!善解人意的雲帆,他真是個天
才!我拚命的點頭,一個勁兒的點頭。「哦呀!」母親叫:「那有多好!那麼,你們先住在
這兒吧,紫菱,你的臥房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簾,我們也沒動過,連
你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也還貼在那兒呢!」母親永遠稱我那些「藝術海報」為「亂七
八糟的畫兒」,我高興的叫著:「是嗎?」就一口氣衝上了樓,一下子跑進我的屋子裡。
    哦,重臨這間臥室是多大的喜悅!多親密的溫馨!我走到窗前,撥弄著那些珠子,撫摸
我的書桌,然後,我在床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盞有粉紅色燈罩的
小台燈。母親跟了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們母女又重新擁抱了一番,親熱了一番,母親再度
審視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後,她握住了我的手,親暱的問:
    「一切都好嗎?紫菱?雲帆有沒有欺侮過你?看你這身打扮,他一定相當寵你,是嗎?」
    「是的,媽媽。」我由衷的說:「他是個好丈夫,我無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寵我,依
順我,也——」我微笑著:「從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哦!」母親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
來,低語著說:「總算有一個還是幸福的!」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驚覺的望著母親,把握著
雲帆還沒有上樓的機會,我問:「怎麼?綠萍不幸福嗎?」
    「唉!」母親長歎了一聲,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撫摸著我已長長了的頭
發,她說:「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紫菱,他們相處得很壞。最近,他們居然鬧著要
離婚!我不瞭解他們,我不瞭解楚濂,也不瞭解綠萍。現在,你回來了,或者一切都會好轉
了。有機會,你去勸勸他們,跟他們談談,你們年輕人比較能夠談得攏,而且,你們又是從
小一塊兒長大的。」母親的這番話使我整個的呆住了。楚濂和綠萍,他們並不幸福!他們處
得很壞!他們要離婚!可能嗎?我默然良久,然後,我問:「他們為什麼處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親又歎了口氣:「反正,綠萍已不是當年的綠萍了,她變了!自從
失去一條腿後,她就變了!她脾氣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鬧得不愉快,只
好搬出去住,現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親忽然驚覺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
樂糊塗了,幹嘛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呢?還是談談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問:「怎
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什麼消息?」我不解的問。「你——」她又對我神秘的微笑:
「有沒有了?」
    「有沒有?」我更糊塗了。
    「孩子呀!」母親終於說了出來:「雲帆不年輕了,你也該生了,別學他們老是避孕。」
    「學誰?」我紅了臉。「綠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實,他們如果能有個孩子,也不至
於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們沒有避,只是一直沒有,我想,
這事也得聽其自然的!」
    「回台灣後準會有!」母親笑著。「亞熱帶的氣候最容易懷孩子,你放心!」這談話的
題材使我臉紅,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生兒育女的問題。但是,我的心神卻被綠萍和楚濂的
消息擾亂了,他們不要孩子?他們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來,母親還在說著什麼,我已
經聽不進去了。父親和雲帆及時走了進來,打斷了母親的述說,也打斷了我的思緒。父親笑
著拍拍母親的肩:「好哦,你們母女馬上就躲在這兒說起悄悄話來了!舜涓,你還不安排一
下,該打電話給綠萍他們,叫他們來吃晚飯!還要通知雲舟。同時,也該讓雲帆和紫菱休息
一會兒,他們才坐過長途的飛機!」「哦,真的!」一句話提醒了母親,她跳起來:「我去
打電話給綠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來了,不樂瘋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說:「叫綠萍來並不妥當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
已經裝了假肢,」父親說:「拄著枴杖,她也能走得很穩了,兩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時間,
她也該可以適應她的殘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麼?」我困惑的問。
    「她家裡經常炊煙不舉,如何招待你吃晚飯?」
    「哦——」我拉長了聲音。「他們沒有請傭人嗎?」
    「他們請的,可是經常在換人,現在又沒人做了。」父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綠萍是
個很難侍候的主婦!」
    我的困惑更深了,綠萍,她一向是個多麼溫柔而安靜的小婦人呀!可是……他們都在暗
示些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越來越不安了。父親再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小睡一下吧!等一會兒我來叫你們!」
    「哦,爸爸!」我叫:「我這麼興奮,怎麼還睡得著?」
    「無論如何,你們得休息一下!」父親好意的、體貼的笑著,退了出去,並且,周到的
為我們帶上了房門。
    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
語:
    「這下好了,你馬上可以和你的舊情人見面了!」
    我倏然抬起頭來,厲聲的喊:
    「雲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
層深刻的、嚴肅的、鄭重的表情,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清晰的說:「聽我說!紫菱!」我望
著他。「是我要你的父親馬上找楚濂來,」他說:「是我要你今天就見到他們,因為你遲早
要見到的!他們夫婦似乎處得並不好,他們似乎在醞釀著離婚,我不知道這事對你會有什麼
影響,但是,我已經把你帶回來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
要冷靜,你要運用你的思想。同時,我要告訴你,我永遠站在你的身邊!」
    我注視著他,然後我把頭依偎進了他的懷裡。
    「為什麼你要帶我回來?」我低問。
    「我要找尋一個謎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說:「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你想家了。」
抬起頭來,我再注視他。
    「雲帆!」我低叫。「嗯?」他溫柔的看著我。
    「你說你永遠站在我身邊?」
    「是的。」「我也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由衷的說。
    「是什麼?」「我是你的妻子。」我們相對注視,然後,他吻了我。
    「夠了,」他低語:「我們都不必再說什麼多餘的話了,不是嗎?」他摸摸我的面頰。
「現在,試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說,「我猜想綠萍他們馬上會來,而且,我要到廚房去找媽媽說話—
—我不累,真的。」
    他點點頭,微笑著。「最起碼,你可以換件衣服吧!我很虛榮,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
來容光煥發!」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該穿那一件衣服?」我們的箱子,早就被
阿秀搬進臥室裡來了。
    半小時後,我穿了一件鵝黃色軟綢的長袖襯衫,一條鵝黃色底有咖啡色小圓點的曳地長
裙,腰上繫著鵝黃色的軟綢腰帶。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頭髮,我長髮垂肩,纖腰一握,鏡
裡的人影飄逸瀟灑。雲帆輕吹了一聲口哨,從我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個迷人的小東
西!」他說。
    對鏡自視,我也有些兒眩惑。
    「媽媽說得對,」我說:「你改變了我!」
    「是你長大了,」雲帆說:「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幾分成熟,你渾身散發著誘人的光
彩!」
    我的臉發熱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他。
    「你少『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也就夠了!」他又話中有話。我瞪了他一眼,無心去
推測他話裡的意思,翻開箱子,我找出帶給父親母親的禮物,由於回來得太倉促,東西是臨
時上街去買的,幸好雲帆是個闊丈夫,在需要用錢的時候從未缺少過,這也省去許多麻煩。
我給父親的是兩套西裝料,都配好了調和色的領帶和手帕。給母親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
東西,我衝下了樓,高聲的叫著爸爸媽媽,母親從廚房裡衝了出來,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
其妙的哭了起來,擁著那軟軟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淚,一面說:
    「我一直想要這樣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母親含淚望我。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嗎?」我說。
    於是,母親又一下子擁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
    父親看到禮物後的表情卻和母親大不相同,他審視那西裝料和領帶手帕,很感興趣的問:
    「這是誰配的色?」「雲帆。」我說。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裝呢?」「也是他,他喜歡打扮我。」
    父親掉頭望著雲帆,他眼底閃爍著一層欣賞與愛護的光芒,把手壓在雲帆的肩上,他說:
    「我們來喝杯酒,好嗎?」
    我望著他們,他們實在不像個父親和女婿,只像一對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
白,他們是彼此欣賞,彼此瞭解的。禮物被捧上樓去了,我又挑了一個小別針送給阿秀,贏
得阿秀一陣激動的歡呼。我再把給綠萍和楚濂的東西也準備好,綠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
一套精緻的袖扣和領帶夾。東西剛剛準備妥當,門鈴已急促的響了起來,雲帆很快的掃了我
一眼,我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但是,我的心卻跳得比門鈴還急促。綠萍,綠萍,別來無恙
乎?楚濂,楚濂,別來無恙乎?首先走進客廳的是綠萍,她拄著枴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
長裙,長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卻遮不住她的殘缺,她走得一蹺一拐。一進門,她給我的第一
個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輕盈苗條已成過去,她顯得臃腫而遲鈍。我跑過去,一把握住
了她的手,我叫著說:
    「綠萍,你好?我想死你們了!」
    「是嗎?」綠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想我還是想楚
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後,我看
到了楚濂,他站在綠萍身後,和綠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來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
卻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帶著灼灼逼人的熱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
國外一定生活得相當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隻剛出浴的天鵝!」他說,毫不掩飾他聲音裡的
讚美與欣賞。也毫不掩飾他的眼睛裡的深情與激動。
    「哈!」綠萍尖銳的說:「醜小鴨已經蛻變成了天鵝,天鵝卻變成了醜小鴨!爸爸,
媽!你們注定了有一對女兒,分飾天鵝與醜小鴨兩個不同的角色!」
    雲帆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我挽進了他的臂彎裡。
    「紫菱!」他說:「不要讓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來休息。」「是的,」我應
著,慌忙和雲帆一塊兒退開去。
    「雲帆!」綠萍尖聲說,臉上帶著一份嘲弄的笑。「我雖然殘廢,也用不著你來點醒
呵!倒是你真糊塗,怎會把這只美麗的小天鵝帶回台灣來!你不怕這兒到處都布著獵網嗎?
你聰明的話,把你的小天鵝看看緊吧!否則,只怕它會拍拍翅膀飛掉了!」「綠萍!」楚濂
蹙著眉頭,忍無可忍的喊:「紫菱才回來,你別這樣夾槍帶棒的好不好?」
    「怎麼?」綠萍立即轉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卻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勸我妹
夫保護我的妹妹,這話難道也傷到你了嗎?」「綠萍!」楚濂惱怒的喊,他的面色蒼白而激
動,他重重的喘著氣,卻顯而易見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馬上發作。
    「哎呀,」雲帆很快的說,笑著,緊緊的挽住我。「綠萍,謝謝你提醒我。其實,並不
是在台灣我需要好好的看緊她,在國外,我一樣提心吊膽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麼
熱情!我就為了不放心,才把她帶回來呢!」
    「雲帆,」我勉強的微笑著。「你把我說成了一個風流鬼了!」「哈哈!」雲帆縱聲大
笑。「紫菱,我在開玩笑,你永遠是個最專一的妻子!不是嗎?」
    不知怎的,雲帆這句話卻使我臉上一陣發熱。事實上,整個客廳裡的這種氣氛都壓迫著
我,都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悄眼看綠萍,她正緊緊的盯著我,於是,我明白,她什麼都知道
了!楚濂一定是個傻瓜,會把我們那一段告訴她!不過,也可能,楚濂沒有說過,而是她自
己體會出來的。我開始覺得,我的回國,是一件完全錯誤的決定了。
    父親走了過來,對於我們這種微妙的四角關係,他似乎完全體會到了。他把手按在綠萍
的肩上,慈愛的說:
    「綠萍,坐下來吧!」綠萍順從的坐了下去,長久的站立對她顯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
阿秀倒了茶出來,戴著我送她的別針。於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綠萍和楚濂的禮物。奔上樓
去,我拿了禮物下來,分別交給綠萍和楚濂,我笑著說:
    「一點小東西,回來得很倉促,沒有時間買!」
    綠萍靠在沙發中,反覆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NO.5」,她臉上浮起一
個諷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來,她看著我說:「紫菱,你很會選禮物!CHANELNO.5!有名
的香水!以前瑪麗蓮夢露被記者訪問,問她晚上穿什麼睡覺?她的回答是CHANELNO.5!因
此,這香水就名噪一時了!可惜,我不能只穿這個睡覺!紫菱,你能想像一個有殘疾的人,
穿著CHANELNO.5睡覺嗎?」
    我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綠萍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聲的叫:
    「綠萍!人家紫菱送東西給你,可不是惡意!」
    綠萍迅速的掉頭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來打抱不平!楚濂!我們姐妹有我們姐妹間的瞭解,不用你來挑撥離間!」
「我挑撥離間嗎?」楚濂怒喊,額上青筋暴露!「綠萍!你真叫人無法忍耐!」「沒有人要
你忍耐我!」綠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盡可以走!你又沒有斷掉腿,是誰拴住你?是
誰讓你來忍受我?」
    「綠萍!」母親忍不住插了進來。「今天紫菱剛剛回來,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團聚在一起
了,你們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後再吵,何苦要在這兒大呼小叫,破壞大家的興致!」
    「媽媽,你不知道,」綠萍咬牙說,「楚濂巴不得吵給大家聽呢!尤其是今天這種場
合!此時不吵,更待何時?是嗎?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煩,是嗎?楚濂?」
    楚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他的手握著沙發的靠背,握得那麼緊,他的手指都
陷進沙發裡去了。他的呼吸劇烈的鼓動著胸腔,他啞聲的說:
    「綠萍,我看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哈!」綠萍怪叫:「你捨得嗎?才來就走?」
    「好了!」父親忽然喊,嚴厲的看著綠萍和楚濂:「誰都不許走!你們吃完晚飯再走!
要吵架,回去再吵!你們兩個人維持一點面子好嗎?」「面子?」綠萍大笑。「爸爸,你知
道嗎?我們這兒就是一個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裡子,即使裡子已經破成碎片了,
我們還要維持面子!」
    「綠萍,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父親問。
    「我自從缺少一條腿之後,」綠萍立即接口:「能運用的就只有一張嘴,難道你們嫌我
做了跛子還不夠,還要我做啞巴嗎?」「跛子!」楚濂叫,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我
為你這一條腿,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你後悔嗎?」綠萍厲聲叫:「你還來得及補救,現在紫菱已經回來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綠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話。我驚愕的望著他們,於是,我的眼
光和楚濂的接觸了,那樣一對燃燒著痛楚與渴求的眼光!這一切的事故擊碎了我,我低喊了
一聲:「天哪!」就轉身直奔上了樓,雲帆追了上來,我們跑進臥室,關上了房門。立即,
我坐在床頭,把頭撲進手心中,開始痛哭失聲。雲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雙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該帶你回來!」
    「不不!」我說:「我為綠萍哭,怎麼樣也想不到她會變成這樣子!」我抬眼看著雲
帆。「雲帆,人類的悲劇,就在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呢?」他深深的凝視著我
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用手攬住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雲帆,我們要留下來,在台灣定居。同時,要幫助綠萍和楚濂。」他注視了
我好一會兒。
    「你在冒險,只怕救不了火,卻燒了自己。」他低語。「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
下來,」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這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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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4:2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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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我和雲帆遷進了我們的新居,那是在忠孝東路新建的一座豪華公寓裡。四房
兩廳,房子寬敞而舒適,和以往我們住過的房子一樣,雲帆又花費了許多精力在室內裝飾
上,客廳有一面牆,完全是用竹節的橫剖面,一個個圓形小竹筒貼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
沙發,配上鵝黃色的窗簾。我的臥室,又和往常一樣,有一面從頭到底的珠簾,因為這間臥
室特別大,那珠簾就特別醒目,坐在那兒,我像進了藍天咖啡館。雲帆對這房子並不太滿
意,他說:
    「總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兒,我們先搬到這兒來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歡的房子,只有
從買地畫圖,自己設計開始,否則永不會滿意。」他攬住我。「等你決定長住了,讓我來為
你設計一個詩情畫意的小別墅。」
    「我們不是已經決定長住了嗎?」我說。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們就誰也別想長
住。」
    「你不信任我?雲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給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說,靠在沙發上。「是命運把你交給我
的,至今,我不知道命運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運對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他吸
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個楚濂,他在千方百計想找機會接
近你。」
    「我們說好不再為這問題爭執,是不是?」我說:「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幫助他們!」
    他走近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
    「但願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麼!」他悶聲的說,熄掉了煙蒂。「好了,不為這個吵架,
我去餐廳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麼?」「我要去看看綠萍。」我坦白的說:「趁楚濂去
上班的時候,我想單獨跟綠萍談談。你知道,自從我回來後,從沒有機會和綠萍單獨談
話。」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運!」「怎麼?」我敏感的問。
    「你那個姐姐,現在是個難纏的怪物!你去應付她吧!但是,多儲蓄一點兒勇氣,否
則,你非敗陣而歸不可!」他頓了頓,又說:「早些回來,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飯!」
    於是,這天午後,我來到綠萍的家裡。
    我沒有先打電話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為我不想給她任何心理上的準備。她家住在敦
化南路的一條小巷裡,是那種早期的四層樓公寓,夾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樓大廈中,那排
公寓顯得黯淡而簡陋。大約由於綠萍上樓的不方便,他們租的是樓下的一層,樓下唯一的優
點,是有個小小的院子。我在門口站立了幾秒鐘,然後,我伸手按了門鈴。
    門內傳來綠萍的一聲大吼:
    「自己進來!門又沒有關!」
    我伸手推了推門,果然,那門是虛掩著的。我走進了那水泥鋪的小院子。才跨進去,一
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裡面衝出來,差點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嚇了一大跳,又聽到綠萍的
聲音從室內轉了出來:
    「阿珠,你瞎了眼,亂衝亂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腳步,一臉的驚恐,她對室內解釋似的說:「我聽到門鈴
響,跑出來開門的!」
    「別人沒有腿,不會自己走呀!」綠萍又在叫:「你以為每個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樣,
要坐輪椅嗎?」
    我對那驚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聲說:
    「你是新來的吧?」「我昨天才來!」阿珠怯怯的說。「我還沒有習慣!對不起撞了
你!」「沒關係!」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體不好,你要多忍耐一點呵!」小阿珠瞪大了
眼睛,對我一個勁兒的點頭。
    「喂!紫菱!」綠萍把頭從紗門裡伸了出來,直著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
進來,在門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說些什麼?那阿珠其笨如牛,虧你還有興趣和她談話,這時
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換,兩天一換,我都要被她們氣得吐血了!」我穿過院
子,推開紗門,走進了綠萍的客廳。綠萍正坐在輪椅上,一條格子布的長裙遮住了她的下半
身。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著件紅色大花的襯衫,與她那條格子長裙十分不配。我奇怪,
以前綠萍是最注重服裝的,現在,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她的頭髮蓬亂,而面目浮腫,她
已經把她那頭美好的長髮剪短了,這和我留長了一頭長髮正相反。
    「紫菱,你隨便坐吧!別希望我家裡乾乾淨淨,我可沒有那份閒情逸致收拾房間!」
    我勉強的微笑著,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我壓著了一樣東西,使我直跳了起來,那竟
是綠萍的那只假腿!望著那只腿,我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反胃,差點想嘔吐出來。我從不知道
一隻栩栩如生的假腿會給人這樣一種肉麻的感覺,而最讓我驚奇的,是綠萍居然這樣隨意的
把它放在沙發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櫥裡或較隱蔽的地方,因為,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一件讓
人看了愉快的東西。
    我的表情沒有逃過綠萍尖銳的目光。
    「哦,怎麼了?」她嘲弄的問:「這東西使你不舒服嗎?可是,它卻陪伴了我兩年多
了!」
    「啊,綠萍!」我歉然的喊,勉強壓下那種噁心的感覺。「我為你難過。」「真的
嗎?」她笑笑。「何苦呢?」推著輪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臥室裡去了。我很快的掃了這間
客廳一眼,光禿禿的牆壁,簡單的傢具,零亂堆在沙發上的報紙和雜誌,磨石子的地面上積
了一層灰塵……整個房間談不上絲毫的氣氛與設計,連最起碼的整潔都沒有做到。我想起綠
萍穿著一襲綠色輕紗的衣服,在我家客廳中翩然起舞的姿態,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
的潮濕了。綠萍推著輪椅從臥室裡出來了,同時,阿珠給我遞來了一杯熱茶。「還喝得慣茶
嗎?」綠萍的語氣裡又帶著諷刺。「在國外住了那麼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說:「我在國外也是喝茶。」
    「事實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沒有!」綠萍說,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經有了先
見之明,故意穿得很隨便、很樸實,我穿的是件粉紅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純白色的喇叭
褲。但是,我發現,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裝束,我仍然刺傷了她,因為,她的眼光在我那條喇
叭褲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抬頭直視我的眼睛:「你來得真不湊巧,紫菱,楚濂下午
是要上班的。」她說,頗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視著她。「我是特地選他不在家的時間,來看你
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邊浮起一個揶揄的笑。「到底是我親愛的小妹妹,居然會特地
來看我!」
    「綠萍,」我叫,誠懇的望著她。「請你不要這樣嘲弄我,好嗎?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
來看你,我覺得,我們姐妹間可以開誠佈公的談話,像以前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一樣,那時
候,我們不是很親密嗎?」
    「是的,」綠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絲深深的恨意。「那時候,我們很親
密,我甚至於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但是,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卻從沒有對我坦白
過!」「哦,綠萍,」我蹙緊眉頭。「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麼?」她冷笑了起來。「抱歉我失去了一條腿嗎?抱歉你對我的施捨嗎?」
「施捨?」我不解的問。
    「是的,施捨!」她強調的說:「你把楚濂施捨給我!你居然把你的愛情施捨給我!你
以為,這樣子我就會幸福了?得到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
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紫菱,你知道是什麼毀了我嗎?不止是失去的一條
腿,毀滅我的根源是這一段毫無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聰明,你真大方,你扼殺了我整個
的一生!」「啊!」我驚愕的、悲切的看著她。「綠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過歸之於我,我
總不是惡意……」
    「不把罪過歸之於你,歸之於誰呢?」她打斷了我,大聲的嚷:「歸之於楚濂,對嗎?」
    「不!」我搖頭,「楚濂也沒有惡意……」
    「是的,你們都沒有惡意!是的,你們都善良!是的,你們都神聖而偉大!你們是聖
人!是神仙!可是,你們把我置之於何地呢?你們聯合起來欺騙我,讓我相信楚濂愛的是
我,讓我去做傻瓜!然後,你們這些偉人,你們毀掉了我,把我毀得乾乾淨淨了!」「哦,
綠萍!」我叫著,感到額上冷汗:「你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她壓
低了聲音,幽幽的自語著。「紫菱,我不會一輩子當傻瓜!一個男人愛不愛你,你心裡總會
有數。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嗎?你知道他可以一兩個月不碰我一下嗎?你知道他
作夢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嗎?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見鬼的一簾幽夢嗎?你
知道這兩年多的日子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間嗎?……」「哦!」
我用手支住額,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麼會知道?」她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傷害……直到大
家都忍無可忍,於是,有一天,他對我狂叫,說他從沒有愛過我!他愛的是你!為了還這條
腿的債他才娶我!他說我毀了他,我毀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親密的
小妹妹,說一句良心話!到底我們是誰毀了誰?」我望著綠萍,她亂髮蓬髮,目光狂野,我
驟然發現,她是真的被毀掉了!天哪,人類能夠犯多大的錯誤,能夠做多麼愚蠢的事情!天
哪,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靈,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於是,人類會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
情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明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是多餘,我仍然忍不住,勉強的吐出一句話
來:
    「綠萍,或者一切還來得及補救,愛情是需要培養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遷就一
點……」
    「遷就?」綠萍又冷笑了起來,她盯著我。「我為什麼要遷就他?弄斷了我一條腿的是
他!不是嗎?害我沒有出國留學的是他!不是嗎?欺騙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嗎?我還要
去遷就他嗎?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實吧,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
一個人,就是楚濂!」
    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綠萍,我從沒有聽過一種聲音裡充滿了這麼深的仇恨!
不到三年以前,我還聽過綠萍對我低訴她的愛情,她的夢想,曾幾何時,她卻如此咬牙切齒
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類的心靈是多麼狹窄呀!愛與恨的分野居然只有這麼細細的一
線!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對著綠萍那對發火的眼睛,那張充滿仇恨的面龐,我一句話也
說不出來了。我們相對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我的聲音軟弱而無
力。
    「那麼,綠萍,你們預備怎麼辦呢?就這樣彼此仇視下去嗎?」「不。」她堅決的說:
「事情總要有一個了斷!我已經決定了,錯誤的事不能一直錯下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我
和他離婚!」「離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棄一個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
家,說散就散的事情!綠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見得就比
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請問,你從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如何失去法?」「這……」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綠萍深深的看著我:「你以為離婚是個悲劇嗎?」「總不
是喜劇吧?」我愣愣的說。
    「悲劇和喜劇是相對的,」她淒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悲
劇,你認為我們該維持這個悲劇嗎?」
    我默然不語。「結束一個悲劇,就是一件喜劇,」她慢吞吞的說:「所以,如果我和楚
濂離了婚,反而是我們兩個人之幸,而不是我們兩個人之不幸。因為,不離婚,是雙方毀
滅,離了婚,他還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還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說,離婚不是喜劇
嗎?」我凝視著綠萍,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一個口舌伶俐的善辯家了?「好吧,」我投
降了,我說不過她,我更說不過她的那些「真實」。「你決定要離婚了?」
    「是的!」「離婚以後,你又預備做什麼?」
    她揚起頭來,她的臉上忽然煥發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這一瞬間,我又看到了
她昔日的美麗。她抬高下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我要出國去!」「出國去?」我驚呼。
「怎麼?」她尖刻的說:「只有你能出國,我就不能出國了嗎?」「我不是這意思,」我訥
訥的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國去做什麼?」「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著:「記得在我
們讀書的時代,我很用功,你很調皮,我拚命要做一個好學生,要爭最高的榮譽,你呢?你
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我想出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要拿碩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
灣,彈彈吉他,寫寫文章,做一個平凡的人!結果呢?你跑遍了大半個地球,歐洲、美洲,
十幾個國家!我呢?」她攤了攤手,激動的叫:「卻守在這個破屋子裡,坐在一張輪椅上!
你說,這世界還有天理嗎?還有公平嗎?」我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她,我又瞠目結舌了。
    「這是機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強的說:「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會到國外去跑這麼
一趟。可是,真正跑過了之後,我還是認為:回來最好!」「那是因為你已經跑過了,而我
還沒有跑過!」她叫著說:「你得到了的東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對一個渴望這件東
西而得不到的人說,那件東西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你這算什麼呢?安慰還是嘲笑?」
    「綠萍,」我忍耐的說:「你知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樣想出國,你還是可
以出去的。」
    「我也這樣想,所以我已經進行了。」
    「哦?」「記得在我結婚的前一天,我曾經撕掉了麻省理工學院的通知書嗎?」我點點
頭。「我又寫了一封信去,我告訴他們,我遭遇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我問他們對我這個
少了一條腿的學生還有沒有興趣,我相信,那條腿並不影響我的頭腦!結果,他們回了我一
封信!」「哦?」我瞪著她。「他們說,隨時歡迎我回去!並且,他們保留我的獎學金!」
她發亮的眼睛直視著我:「所以,現在我唯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
呆的看著她,我想,我自從走進這間客廳後,我就變得反應遲鈍而木訥了。「楚濂,他同意
離婚嗎?」我終於問出口來。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神經質。「他同意離婚嗎?你真會
問問題!虧你想得出這種問題!他同意離婚嗎?世界上還有比擺脫一個殘廢更愉快的事嗎?
尤其是,他所熱愛了那麼久的那隻小天鵝,剛剛從海外飛回來的時候!」「綠萍!」我叫,
我想我的臉色發白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嗎?哈哈哈!」她又大笑起來。「你一直到現在,才說出你真正的問題吧?」
    「我不懂。」我搖頭。「你不懂!我懂。」她說:「等我和楚濂離了婚,你也可以和費
雲帆離婚,然後,你和楚濂再結婚,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最美滿的大喜劇!」
    「綠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從你回來之後,楚濂天天去媽媽家,看媽
媽?還是看你?難道你們沒有舊情復熾?」「我保證,」我急急的說:「我沒有單獨和楚濂
講過一句話!」「講過與沒有講過,關我什麼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經決定和
楚濂離婚!至於你和費雲帆呢——」她拉長了聲音,忽然頓住了,然後,她問我:「喂,你
那個費雲帆,是天字第幾號的傻瓜?」「什麼?」我渾渾噩噩的問,糊塗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的話,他起碼可以算是天字第二號的大傻瓜!」她
說,斜睨著我。
    「他為什麼娶你?」她單刀直入的問。
    我怔了怔。「老實說,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
想,在當時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大家都有些兒迷亂,他娶我……或者是為了同情。」
    「同情?」綠萍叫:「難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愛?難道他知道你愛的不是他而是楚
濂?」
    「他知道。」我低語。「他什麼都知道。」
    「天哪!」綠萍瞪大了眼睛。「好了,我必須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傻瓜的位置讓給他,我
去當天字第二號的了!因為,他比我還傻,我到底還是蒙在鼓裡頭,以為楚濂愛我而結的
婚,他卻……」她吸口氣:「算我服了他了,在這世界上,要找他這樣的傻瓜還真不容易
呢!」
    我對於雲帆是天字第幾號傻瓜的問題並不感興趣,我關心的仍然是綠萍與楚濂的問題。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問:
    「你和楚濂已經談過離婚的問題了?」
    「是的,我們談過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從結婚三個月後就開始冷戰,半年後就
談判離婚,如果不是我們雙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話,說不定早就離了。現在,麻省理工學
院已給了我獎學金,你又從國外回來了,我們再也沒有繼續拖下去的理由了,說不定明天,
說不定後天,我們就可以去辦手續,雙方協議的離婚,只要找個律師簽簽字就行了。」
    她說得那樣簡單,好像結束一個婚姻就像結束一場兒戲似的。「綠萍,」我幽幽的說:
「我回國與你們的離婚有什麼關係呢?」「哈!」她又開始她那習慣性的冷笑。「關係大
了!紫菱,我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好心,把你的愛人讓給了我,現在,我把他還給了你,懂了
嗎?」
    「可是,」我傻傻的說:「一切早就變了,你或者要離婚,而我呢?我還是雲帆的太
太。」
    她銳利的盯著我。「你真愛費雲帆嗎?」她問:「你愛嗎?」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來了!哦,紫菱紫菱,你這個糊塗蛋!你一生做的錯事
還不夠嗎?為了你那些見了鬼的善良與仁慈,你已經把我打進了地獄,現在,你還要繼續的
害費雲帆!他憑什麼要伴著你的軀殼過日子!我告訴你,我現在以我們姐妹間還僅存的一些
感情,給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費雲帆離婚吧,不要再繼續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場,就
是你們的好例子!至於你和不和楚濂重歸於好,老實說,我根本不關心!你們統統毀滅,我
也不關心!」
    「綠萍,」我低聲喊,心中已經亂得像一團亂麻,她那些尖銳的言辭,她那些指責,她
那種「無情」與「冷漠」的態度都把我擊倒了。我頭昏腦脹而額汗。一種淒涼的情緒抓住了
我,我低語:「我們難道不再是親愛的姐妹了嗎?」
    「親愛的姐妹,」她自言自語,掉頭看著窗子。「我們過份的親愛了!人生許多悲劇,
就是因為愛而發生的,不愛反而沒問題了!」她掠了掠頭髮:「好吧,總之,我謝謝你來看
我這一趟,我想,我們都談了一些『真實』的、『內心』的話,可是,真實往往是很殘忍
的!紫菱,我但願我還能像以前那樣和你擠在一個被窩裡互訴衷曲,但是,請你原諒我,我
不再是當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條腿之外,我還失去了很多的東西,美麗、驕傲、自負,與
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會認為我變得殘忍了,但是,現實待我比什麼都殘忍,我就從
殘忍中滾過來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尋你那個溫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撲過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綠萍,」我說:「你不要偏激,一切並沒有那麼壞……」她從我手中抽出她的
手來,冷冷的說:
    「你該走了,紫菱,我們已經談夠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無意於留你吃晚飯!」
「綠萍!」我含著淚喊。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嗎?」她笑了笑。「你放心,當我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我會找
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視了我一下。「再見!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
能再賴著不走了。站起身來,我望著她,一時間,我淚眼迷□。她說對了,我那個溫柔多情
的姐姐已經死了!面前這個冷漠的女人,除了殘存的一絲野心之外,只有殘忍與冷酷!我閉
了閉眼睛,然後,我摔了一下頭,毅然的說:
    「好吧,再見,綠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個博士學位,早日恢復你的信心和驕傲!」
    「到現在為止,你才說了一句像樣的話!」她微笑的說。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願繼續這份談話,我更無法再在屋裡多待一分鐘,我衝出
了那院子,衝出了那大門。我淚眼模糊,腳步踉蹌,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點撞在一輛急
駛進來的摩托車上。車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著,想要避開已經絕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
住了我。「紫菱!」他蒼白著臉啞聲的叫。「還想要躲開我?」
    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望著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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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54:52 |只看該作者

19

二十分鐘以後,我和楚濂已經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開的咖啡館裡了。我叫了一杯咖啡,
瑟縮而畏怯的蜷在座位裡,眼睛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幫我放了糖和牛奶,他
的眼光始終逗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般的熱力,他在觀察我,研究我。「你去
看過綠萍了?」他低問。
    我點點頭。「談了很久嗎?」我再點點頭。「談些什麼?」我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
兒,他眼底的那股燒灼般的熱力更強了,我在他這種惱人的注視下而驚悸,抬起眼睛來,我
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於是,他低聲的、壓抑的喊:
    「紫菱,最起碼可以和我說說話吧!」
    我頹然的用手支住頭,然後,我拿起小匙,下意識的攪動著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裡
旋轉,小匙攪起了無數的漣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漣漪,看著那蒸騰的霧汽,於是,那
霧汽升進了我的眼睛裡,我抬起頭來,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語:「楚濂,你是一個很壞很
壞的演員!」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潰了,他的眼圈紅了,眼裡佈滿了紅絲,他緊盯著我,聲音沙啞而顫
栗:
    「我們錯了,紫菱,一開始就不該去演那場戲!」
    「可是,我們已經演了,不是嗎?」我略帶責備的說:「既然演了,就該去演好我們所
飾的角色!」
    「你在怨我嗎?」他敏感的問:「你責備我演壞了這個角色嗎?你認為我應該扮演一個
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個成功的妻子一樣嗎?是了,」他的聲音僵硬了:「你是個好演
員,你沒有演壞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費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敗了,我天生不是演
戲的材料!」
    「你錯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說:「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沒有演過戲,雲帆瞭解我所
有的一切,我從沒有在他面前偽裝什麼,因為他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真的嗎?」他懷疑的問。
    「真的。」我坦白的說。
    「哦!」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頹然的用手支住了額,搖了搖頭。「我不瞭解那個人,
我從不瞭解那個費雲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這兩年來,你過得快樂嗎?」
    我沉默了。「不快樂,對嗎?」他很快的問,他的眼底竟閃爍著希冀與渴求的光彩。
「你不快樂,對嗎?所以你回來了!伴著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你永遠不會快樂,對嗎?」
    「哦,楚濂!」我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快樂過,那是騙人的話!雲帆有幾百種花
樣,他永遠帶著各種的新奇給我,這兩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沒有時間去不快樂。」我側
頭凝思。「我不能說我不快樂,楚濂,我不能說,因為,那是不真實的!」「很好,」他咬
咬牙:「那麼,他是用金錢來滿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錢,他很容易做到!」
    「確實,金錢幫了他很大的忙,」我輕聲說:「但是,也要他肯去用這番心機!」他瞅
著我。「你是什麼意思?」他悶聲說。
    「不,不要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和你一樣不瞭解雲帆,結婚兩年,他仍然對我像一個
謎,我不想談他。」我抬眼注視楚濂。「談你吧!楚濂,你們怎麼會弄成這樣子?怎麼弄得
這麼糟?」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怎麼弄得這麼糟!」他咬牙切齒的說:「紫菱,你已經見過你的姐姐了,告訴我,如
何和這樣一個有虐待狂的女人相處?」「虐待狂!」我低叫:「你這樣說她是不公平的!她
只是因為殘廢、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嗎?」他盯著我:「你沒有做她的丈夫,你能瞭解嗎?當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
上放著的竟是一條人腿,你有什麼感想?」「哦!」我把頭轉開去,想著剛剛在沙發上發現
的那條腿,仍然反胃、噁心,而心有餘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強的說:「你應該原
諒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為她的樂趣,你懂不懂?
當我對她說,能不能找個地方把那條腿藏起來,或者乾脆帶在身上,少拿下來。你猜她會怎
麼說?她說:『還我一條真腿,我就用不著這個了!』你懂了嗎?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為
她知道我不愛她!她時時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沒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見過了綠萍,我已經和她談過
話,我知道,楚濂說的都是真的。我含淚瞅著楚濂。「楚濂,你為什麼要讓她知道?讓她知
道我們的事?」
    他凝視我,然後猝然間,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熱而有力,我驚跳,想抽
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視著我,他的眼睛熱烈而狂野。
    「紫菱,」他啞聲說:「只因為我不能不愛你!」
    這坦白的供述,這強烈的熱情,一下子擊潰了我的防線,淚水迅速的湧進了我的眼眶,
我想說話,但我已語不成聲,我只能低低的、反覆的輕喚:
    「楚濂,哦,楚濂!」他撲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相信我,紫菱,我掙扎過,我嘗試過,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決心去當綠萍的好
丈夫。但是,當我面對她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你,當她埋怨我耽誤了她的前程的時候,我想
到的也是你。面對窗子,我想著你的一簾幽夢,騎著摩托車,我想著你坐在我身後,髮絲摩
擦著我的面頰的情景!那小樹林……哦,紫菱,你還記得那小樹林嗎?每當假日,我常到那
小樹林中去一坐數小時,我曾像瘋子般狂叫過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兒偷偷掉
淚。哦,紫菱,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實在不該為了一條腿付出那麼高的代價!」
    一滴淚珠落進了我的咖啡杯裡,聽他這樣坦誠的敘述令我心碎。許多舊日的往事像閃電
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頭的大叫,窗下的談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瘋
狂而傻氣的戀人!是誰使他變得這樣憔悴,這樣消瘦?是誰讓我們相戀,而又讓我們別離?
命運弄人,竟至如斯!我淚眼模糊的說:「楚濂,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熱烈的說:「你已經見過綠萍了?」
    「是的。」「她說過我們要離婚嗎?」
    「是的。」「你看!紫菱,我們還有機會。」他熱切的緊盯著我,把我的手握得發痛。
「以前,我們做錯了,現在,我們還來得及補救!我們不要讓錯誤一直延續下去。我離婚
後,我們還可以重續我們的幸福!不是嗎?紫菱?」
    「楚濂!」我驚喊:「你不要忘了,我並不是自由之身,我還有一個丈夫呢!」「我可
以離婚,你為什麼不能離婚?」
    「離婚?」我張大眼睛。「我從沒有想過我要離婚!我從沒想過!」「那是因為你不知
道我要離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說:「現在你知道了!你可以開始想這個問題了!紫菱,
我們已經浪費了兩年多的時間,難道還不夠嗎?這兩年多的痛苦與相思,難道還不夠嗎?紫
菱,我沒有停止過愛你,這麼多日子以來,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愛你,想想看吧,紫菱,你捨
得再離開我?」我慌亂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不放,他逼視著我,狂熱的
說:「不不!別想抽回你的手,我不會放開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兩年前,我曾經像個
傻瓜般讓你從我手中溜走,這次,我不會了,我要把你再抓回來!」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這樣衝動,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簡單。你或者很
容易離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況不同……」「為什麼不行?」他閃爍的大眼睛直逼
著我:「為什麼?他不肯離婚?他不會放你?那麼,我去和他談!如果他是個有理性的男
人,他就該放開你!」
    「噢,千萬不要!」我喊:「你千萬不能去和他談,你有什麼立場去和他談?」「你愛
我,不是嗎?」他問,他的眼睛更亮了,他的聲音更迫切了。「你愛我嗎?紫菱!你敢說你
不愛我嗎?你敢說嗎?」
    「楚濂,」我逃避的把頭轉開。「請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緒緊張!」他注視著我,
深深的,深深的注視著我。然後,忽然間,他放鬆了緊握著我的手,把身子靠進了椅子裡。
他用手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似的說:
    「天哪!我大概又弄錯了,兩年的時間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永遠癡情?她早
就忘記我了!在一個有錢的丈夫的懷抱裡,她早就忘記她那個一無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點好嗎?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淚水滑下我的面頰:
「在羅馬,在法國,在森林中的小屋裡……我都無法忘記你,你現在這樣說,是安心要咒
我……」
    「紫菱!」他的頭又撲了過來,熱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臉,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狂喜的顫
抖:「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從你只有五、六歲,我
就知道你,從你梳著小辮子的時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諒我一時的懷疑,你原諒我語
無倫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談話,我已經昏了頭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現在,
既然你也沒有忘記我,既然我們仍然相愛,請你答應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和他離婚,嫁給
我!紫菱,和他離婚,嫁給我!」
    我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充滿了焦灼、渴望、與熱情的臉,那對燃燒著火焰與渴求的眼
睛,我只覺得心弦抽緊而頭暈目眩,我的心情紊亂,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識模糊。我只
能輕輕的叫著:「楚濂,楚濂,你要我怎麼說?」
    「只要答應我!紫菱,只要你答應我!」他低嚷著,重重的喘著氣。「我告訴你,紫
菱,兩年多前我就說過,我和綠萍的婚姻,是個萬劫不復的地獄!現在,我將從地獄裡爬起
來,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讓我從地獄裡轉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
淚搖頭:「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應你任何話!」「為什麼?」他重新握住了我
的手:「為什麼?」
    「我怎樣對雲帆說?我怎樣對雲帆開口?他和綠萍不同,這兩年多以來,他完全是個無
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愛他,不是嗎?」他急急的問。「你說的,他也知道你不愛他!」「是
的,他知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維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難道因為
他有錢?」
    「楚濂!」我厲聲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額,輾轉的搖著他的頭。
    「我收回這句話!」他很快的說:「我收回!請你原諒我心慌意亂。」我望著他,一時
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們默然相對,彼此凝視,有好長好長一
段時間,我們誰也不開口。可是,就在我們這相對凝視中,過去的一點一滴都慢慢的回來
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彈珠,童年的我在學騎腳踏車……
眼睛一眨,我們大了,他對我的若即若離,我對他的牽腸掛肚,綠萍在我們中間造成的疑
陣,以至於那大雨的下午,他淋著雨站在我的臥室裡,那初剖衷腸時的喜悅,那偷偷約會的
甜蜜,那小樹林中的高呼……我閉上了眼睛,仰靠在椅子裡,於是,我聽到他的聲音,在低
低的呼喚著:「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以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睜開眼睛來,我發現他真的在說。淚水又滑下了我的
面頰,我緊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說:「如果我沒有回國,你會怎樣?」
    「我還是會離婚。」「然後呢?」「我會寫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來為止!」
    「楚濂,」我低徊的說:「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止我一個!」
    「我只要這一個!」他固執的說。
    「什麼情況底下,你會放棄我?」
    「任何情況底下,我都不會放棄你!」他說,頓了頓,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麼?」我追問。
    「除非你不再愛我,除非你真正愛上了別人!這我沒有話講,因為我再也不要一個沒有
愛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視我:「不會有這個『除非』,對嗎?」
    我瞅著他,淚眼凝注。
    「答應我!」他低語,低得像耳語:「請求你,紫菱,答應我!我有預感,費雲帆不會
刁難你的。」
    「是的,」我說:「他不會。」
    「那麼,你還有什麼困難呢?」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繼續瞅著他:「你真的這樣愛我?楚濂?你真的還要娶我?楚
濂?」
    「我真的嗎?」他低喊:「紫菱,我怎樣證明給你看?」他忽然把手壓在桌上的一個燃
燒著蠟燭的燭杯上。「這樣行嗎?」他問,兩眼灼灼的望著我。
    「你瘋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從燭杯上拉下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心迅
速的褪掉了一層皮,肉色焦黑。「你瘋了!」我搖頭。「你瘋了!」淚水成串的從我臉上滾
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傷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視著我。「相信我
了嗎?」他問。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著說。
    「那麼,答應我了嗎?」
    我還能不答應嗎?我還能拒絕嗎?他是對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什麼意義?綠萍也是對
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費雲帆憑什麼要伴著我的軀殼過日子?離婚並不一定是悲劇,沒
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劇!我望著楚濂,終於,慢慢的,慢慢的,我點了頭。「是
的,」我說:「我答應了你!」
    他一把握緊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隻手才受過傷,這緊握使他痛得咧開了嘴。但是,他
在笑,他的唇邊堆滿了笑,雖然他眼裡已蓄滿了淚。「紫菱,我們雖然兜了一個大圈子,可
是,我們終於還是在一起了。」「還沒有,」我說:「你去辦你的離婚手續,等你辦完了,
我再辦我的!」「為什麼?」「說不定你辦不成功!」我說:「說不定綠萍又後悔了,又不
願和你離婚了。」「有此可能嗎?」他笑著問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
離了婚,你才願意離婚,是嗎?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離婚,你是
不是明天也離?」
    「只要你離成了!」「好,我們一言為定!」
    我們相對注視,默然不語。時間飛快的流逝,我們忘了時間,忘了一切,只是注視著,
然後,我忽然驚覺過來:
    「夜已經深了,我必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站起身來,又歎了口長氣:「什麼時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
要伴你回家?」他問:「回我們的家?」什麼時候?我怎麼知道呢?我們走出了咖啡館,他
不理他的摩托車,懇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說:「我承認我在拖時間,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
一秒,我真不願——」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邊!」
    我們安步當車的走著,走在晚風裡,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色裡,依稀彷彿,我們又回到了
當年,那偷偷愛戀與約會的歲月裡了,他挽緊了我。這一段路程畢竟太短了,只一會兒,我
們已經到了我的公寓門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說再見。他拉著我的手,凝視了我好久好
久,然後,他猝然把我拉進了他的懷裡,在那大廈的陰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氣喘,掙脫了他,我匆匆的拋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聯絡!」就跑進公寓,一
下子衝進了電梯裡。
    用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客廳的時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氣喘,仍然
神志昏亂而心神不定。我才跨進客廳,就一眼看到雲帆,正獨自坐在沙發裡抽著香煙,滿屋
子的煙霧瀰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個煙灰缸裡已堆滿了煙蒂。「你好,」他輕聲的說,
噴出一口煙霧。「你這個夜遊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兒,我聽不出他聲音裡是不是有
火藥味。「我想,」他再噴出一口煙來。「你已經忘了,我們曾約好一塊兒吃晚飯!」天!
晚飯,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麼都沒吃,至於和雲帆的「約會」,我早已忘到九霄
雲外去了。我站著,默然不語,如果風暴馬上要來臨的話,我也只好馬上接受它。反正,我
要和他離婚了!他熄滅了煙蒂,從沙發深處站起身來,他走近了我,伸出手來,他托起我的
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我被動的站著,被動的望著他,等待著風暴的來臨。但
是,他的臉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過一抹痛楚與苦澀,放下手來,他輕聲的說:「你看來又
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過了!你需要洗個熱水澡,上床去睡覺——」他頓了頓,又溫柔的
問:「你吃過晚飯嗎?」
    我迷惘的搖了搖頭。「瞧,我就知道,你從不會照顧自己!」他低歎一聲。「好了,你
去洗澡,我去幫你弄一點吃的東西!」
    他走向了廚房。我望著他的背影,怎麼?沒有責備嗎?沒有吵鬧嗎?沒有憤怒嗎?沒有
風暴嗎?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樣疲倦,那樣乏力,那樣筋疲力盡,我實在沒有精神
與精力來分析這一切了。我順從的走進臥室,拿了睡衣,到浴室裡去了。
    當我從浴室裡出來,他已經弄了一個托盤,放在床邊的床頭櫃上,裡面是一杯牛奶,一
個煎蛋,和兩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須吃一點東西!」他說。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終沒說過一句話,他看著我吃完,又看著我躺上了床,他幫
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低聲說:「睡吧,今晚,什麼都不要去想,好嗎?」
    拿著托盤,他走出了臥室。
    他整夜沒有回到臥房裡來,我睡睡醒醒,下意識的窺探著他,他坐在客廳裡,抽煙一直
抽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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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2-22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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