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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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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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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2:58: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01章 有誰替我殺了孫青霞

  1、你們錯了
  「我告訴你們,你們錯了。」孫青霞劍指著他在寒芒下盡皆變色、退縮的敵人。「這世間是有報應這回事的,如果沒有,便由我來執行。」
  隆的一聲,長空劃過一道閃電。
  他的劍還滴著血。
  正滴到了最後一滴血。
  剛剛死去的「混天猴」金不聞,對孫青霞作出全力的反撲,他的「混天鋮」旋舞起來,猛烈得就似一道道驚雷劈在冰山上、殛在雪原上。
  那不是斧鋮之利。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炸。
  可是沒有用。
  孫青霞遞出了他的劍。
  金不聞就送了他的命。
  ——就像他特別往孫青霞的劍鋒送上了身子:
  他的咽喉。
  儘管他的攻勢很狂烈,但血卻流得並不狂也不烈。
  只一點點。
  沾在劍口上。
  很快,血自劍尖上滴落、滑落。
  劍又回到原來的劍。
  一把鋒利得雪亮、雪亮得鋒利的劍,——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霹靂一聲,院外又劃過一道寒電。
  照亮了劍和持劍的人。
  孫青霞,高、瘦,雪衣,唇薄如劍,眉揚發劍,目亮如劍,笑紋如劍。整個的人便是一把劍。
  一把已出了鞘、冠絕了天下的劍。
  他也正是一個桀騖不馴,獨步天下的人。
  剩下的還有十幾個人,其中「獨行狼」明充爾的「行雷斧」在江湖上也大是有名。
  ——當年他才一出道,「斧頭黨」黨魁「一斧當關」於吼地給他三斧就擺平了,那時他想不出名都不可以了。
  「獨行狼」明充爾與「混天猴」金不聞,都是「一線王」、「老張飛」查叫天的兩名愛徒。
  他們來到蘇杭,只有一個任務:
  保護朱仙震
  ——只要保護得了朱仙震,他們便一切不愁不憂,應有盡有了。
  當然包括了:美女華廈、錦衣玉食、富貴功名、名譽地位。
  所以他們十分清楚自己的責任:
  無論發生什麼,第一要務,就是要保護朱仙震。
  因為他是他們的榮華富貴,也是他倆的衣食父母,
  為了保護他,什麼都可以犧牲。唯一例外的,或許只有:死。
  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死了,什麼功名利祿,也就沒有了,享用不到了。
  所以什麼都可以犧牲,性命卻不可以。
  在這兒的人,不止是金不聞和明充爾,其實誰都是同一個想法。
  因為他們都是吃朱仙震的、穿朱仙震的、靠朱仙震的、仗朱仙震起家的。
  他們也願為朱仙震拼——但不是拚命——因為連命也沒了就不必再仗誰靠誰的。
  可是,不願犧牲的「混天猴」金不聞,卻還是犧牲了。
  不止是金不聞,在這「青華別府」裡,伏屍於那傲岸劍客白刃之下的已經有一十三人了。
  但事情還沒了。
  對方不但武功高到要命,更要命的是,他不但是要朱仙震的命,也要在場所有人的性命。
  他一個也不放過。
  當發現自己縱和自己這些人一塊兒全力聯手、全面反撲,也決非此人之敵手,明充爾就曾想過棄戰投降。
  他曾嘶聲問過:「你找的不過是朱公子,我們不插手這事,你能不能讓一步?」
  「不。」
  那劍手仗著劍,冷峻的回答:
  「你們錯了,每一個人犯錯都要付出代價。」
  聽到這種說話,明充爾知道自己不管出不出手保護朱仙震,但除開一拼之外,只怕就活不出這時、這兒、這一關了。
  所以他這次只好拚命。
  也只有拚命。
  命只有一條。
  誰都一樣。
  拼了命就沒有命了。
  可是到了這地步,明充爾已不得不拚命。
  ——只有拚命,或許才能保住性命。
  一個人拚命的時候,往往是很要命的。
  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還要不了別人的命?
  更何況是這麼多人在拚命?
  當「獨行狼」舞著雙斧,使他全身猶如兩朵開得極大極盛極亮極厲的斧花之際,其他保護朱仙震的十幾名僕從護院,也一齊執著兵刃,紅了眼,嘶喊著,殺了出去。
  他們也要跟那劍手拚命。
  因為對方不讓他們活命。
  要活下去,就得先要了對方的命。
  這時,蒼穹又正好殛下一道閃電。
  屋裡也掠起一道又一道的劍光。
  人生在世,有的是這種:不拚命就得喪命的時際。
  有時候你並不想要對方的命,可是,你要保住自己的命,恐怕就得要對方喪失性命。
  當然,真的用刀劍拳腳拚搏的時候,也許並不太多,但用智謀、誣陷、錢財、名權、利祿等方式轉折使人全喪了活命機會,卻在這世間時時都在發生著,常常都在發生著的。
  只不過,有時是在商場,有時是在政界,有人明著干,有人暗中來,有的人笑著出手,有人罵著出招,有的人打著正義的旗號、法統的招牌下其毒手而已。
  人活著就要拚命,不管讀書、從商、當官、出家都如此。
  不如此就得給淘汰,讓人奴役。
  連出家剃度的僧侶亦如是,不然就只能是當個燒飯砍柴的雜役沙彌,就別說別行別業了。
  只不過,在武林中、江湖上的擠命,更明刀明槍、流血流汗一些而已。
  至少,在這「青華別府」朱系世家裡的這一刻,這些人殺紅了眼豁出了性命,更加分明彰顯一些而已。
  孫青霞,身高:六尺三,劍長七尺三,外號:朝天一劍。
  他從十三歲開始殺人,殺到三十歲那一年,沒有人知道他殺了多少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青華別府」那一場拚命的結果是:
  死。
  明充爾以及那一干保護朱仙震朱公子的高手、護院們,無一得活。
  全都死了。
  孫青霞的劍仍淌血。
  血沾得越多,滑落得就越快,劍也越來越清亮。
  電光乍閃。
  劍芒更厲。
  這是一把好劍。
  「你們付出的代價就是:死。」孫青霞也這麼說了,「這是把好劍,拿來殺他們太可惜了。」
  他對早已唬得臉無人色的朱仙震說:「用來殺你,還差不多。」
  朱仙震全身抖哆,突然扔掉了手上的劍,跪了下來,向他「鼕鼕冬」的叩了幾個響頭,哭著哀求:
  「你可以不可以不殺我?能不能饒我狗命?」
  孫青霞笑了。
  他劍上的血已流光。
  他用手指彈了彈他的劍。
  嗡的一聲。
  清脆好聽。
  他向他的劍吹了一口氣,然後耐心等水氣消散,再映出他的眉目。
  斜飛入鬢的眉。
  銳若飛星的眼。
  他淡聲道:「奇怪,你那天在蕉市得意之時,我卻聽不到這句話。」
  然後他說:「俟我的劍光重新回復清明之時,我就要你的命。」
  他補充說:「你放心,我的劍一如我的心,很快就明亮如鏡,也一向清亮如鏡。」
  只聽嘩啦啦連聲密響,雨,開始傾盆而下。
  「青華別府」慘案很快就傳了開來,沸沸蕩蕩。
  朱仙震朱三公子死了!
  朱厲月的公子死了。
  這是駭人聽聞的消息:不但朱仙震本來也是劍術上有名的高手,而且還是「東南石塌天」陳沙河的愛徒,「南面王」朱厲月的兒子!
  況且,近三十名高手,不但保護不了朱仙震,反而一起喪命。
  其中,連同「混天猴」金不聞、「獨行狼」明充爾也未能倖免。
  誰都知道,這一猴一狼,都是「老張飛」查叫天的徒弟。
  誰敢殺他們?
  ——孫青霞。
  幾人下的手?
  ——只一人:孫青霞。
  有無目擊證人?
  ——沒有。但已不需要。
  因為現場有人用劍刻上幾個字:
  ——殺人者:孫青霞。
  2、夜夜焚燒他名字的女人
  劍之決斷在於利。
  劍之神采在於光。
  劍之要訣在於快。
  劍之意義在於殺掉他的對手與敵人。
  這也是孫青霞的用劍之道。
  朱厲月恨孫青霞已恨入心、恨入肺、恨人膏盲。
  他說道:「誰替我殺了孫青霞,我就讓他當應奉局之督運使,井賞他半座太真閣。」
  應奉局是最多「油水」可撈的部門,管理的是把天下各種奇花異石、珍寶巧物,獻給皇帝,在轉運過程中、大可廣徵役夫,極盡搜求,任憑劫取。
  誰擔了這個官職,誰就大富大貴。
  至於「太真閣」,那是用來招待迎訝皇帝、丞相的地方,足以度前規而侈後觀,極致奢華,館舍尤精,乃窮數萬民役費七年建成。誰能擁有太真閣,如同坐擁一座城池。
  這還不夠,半年之後,朱厲月見派出去殺孫青霞的高手已前後送命了二十一名,他又加了一句。
  「外加賜十萬兩黃金。」
  ——注意:是黃金,不是銀子。
  這時際,東南大局,雖哀鴻遍野、民不聊生,但朱厲月卻隨手出得起這個價錢。
  因為他是「南面小朝廷」朱匡的弟弟。
  以朱匡的勢力,雄踞東南,極盡搜刮,獨霸一方,坐擁巨富,江浙無比。朱厲月既是其近系,又是他左右手,動輒廣徵役夫,募資數千,一時無倆。
  何況,朱厲月出得起這獎賞,既是為子復仇,也是要保任性命。
  他一直都認為孫青霞殺掉了自己兒子,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他對孫青霞下格殺令的豐賞厚賜,同時還來自其兄朱匡的默許與支持。
  朱匡的看法也是一樣:
  孫青霞既殺得了他侄兒朱仙震,也必敢殺他胞弟朱厲月——殺得了朱厲月,便會輪到他了。
  所以他大力促使朱厲月追殺孫青霞,甚至賞賜的一半,都是歸入他的賬下。
  可是沒有用。
  又隔了半年,朱厲月又公佈了新的賞紅:
  「殺了無恥敗類土匪強盜外號『一直劍』的孫青霞,除原有賞賜外,再加賞黃金十二萬兩。」
  如此,又多加了二萬兩。
  但仍然無用。
  沒音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去緝殺孫青霞的人愈多,死的人也愈眾。
  如是者,賞賜黃金每年加一次,足足加到了二十萬兩。
  可是孫青霞仍沒死,倒是朱厲月的另一個兒子朱大長,也成了「一直劍」孫青霞的劍下亡魂。
  甚至連朱匡家的大管家「天地神通」朱義伸也死了。
  就死在宅裡。
  孫青霞的劍下。
  由於朱義伸喪命時朱匡就睡在只隔了三間的房子裡,甚至還隱約聽到劍刺入肌骨的聲響,而他剛好那一晚才跟管家對換了房間(朱匡每天都更換睡處,且臨時起意取抉,連身邊親信也不得事先知悉),使得朱匡驚覺:朱義伸是代自己枉送性命的。
  看來,孫青霞遲早要殺到他的身上。
  這還得了!
  朱匡急召正在驚駭中的朱厲月面議。
  他們討論了很多法子。
  殺孫青霞的方法。
  可是沒有用。
  重要的是:誰能殺得了孫青霞?
  有這個人嗎?
  就算有這種人,他願意跟孫青霞結仇嗎?
  他們熬盡了腦汁,傷盡了腦筋,至少,給朱厲月想到了一個。
  朱匡立問:「誰?」
  朱厲月猶豫地道:「是有一個,但只怕他不肯出手。」
  朱匡嘿怒:「以我名義相請,誰敢不動手?」
  朱厲月卻忽然一改憂色,「我想到了,只有請動太傅梁師成,只要他開口、下令,這人不敢不從。」
  言下之意,就連坐擁東南,專權寵貴的朱匡,只怕也請不動此人,只有日夕處於帝位之側,人謂之為「隱相」,文武百官,莫不畏憚,囊政於朝的梁師成,才有可能請動這個人。
  朱匡卻因而靈機一動,道:「我也想到了一個人。」
  朱厲月皺了皺眉,道:「一個人?」
  他不認為:除了他心目中的人選,有誰可以一個人對付得了孫青霞。
  朱匡哼哼唧唧的道:「這個人一到,不僅可殺孫青霞,還可以把他活擒交給咱們。」
  朱厲月倒吃了一驚!
  要知道對付孫青霞這種人,生擒要比格殺更困難三、五倍,真是談何容易!
  朱匡的態度又有些遲疑:「不過,要請動此人,也有點困難。」朱厲月甚詫:「以今時今日地位,隨手一,誰敢不來?莫不是馬上要請的人比我心裡頭那人還難請動麼?」
  朱匡搔首說:「難,難,難,這人用銀子請不動,用權逼不出,用面子——也只怕他不賞面。」
  朱厲月更詫:「世上有這種人麼?」
  朱匡忽又有喜色,道:「不過說難也真不難,只要請動兩個人,下道命令,他就立刻便來了。事成之後,連金子銀子屋子女子,都不必賞賜,都省了!」
  朱厲月大奇:「卻有這種呆子,倒是要請誰來下達這命令。」
  朱匡道:「諸葛先生!」
  朱厲月為之膛目,結結巴巴道:「請他下令?他是我們的對頭人,要他幫我除敵,只怕難若登天。」
  朱匡笑道:「幸好世上還有一個請得動他的人。」
  朱厲月問:「誰?」,
  朱匡道:「皇帝天子。」
  朱厲月倒呼了一口氣:「你說的那人,莫不是……」
  朱匡反問:「你心目中的人選會不會是——?」
  朱厲月忽道:「若是認為開口不便,不如用筆寫下名字可好?」朱匡看了看几上的茶杯,用手指了指,道:「白紙黑字,不如水干跡隱。」
  朱厲月當即會意,以指醮茶,在雲台石几上寫了一個字。
  朱匡也以茶為墨,在幾上畫了幾下。
  兩人對著一看:
  朱厲月寫的是一個字:「鐵」。
  朱匡畫如是一隻:手。
  兩人相視,拊掌大笑,都說「就是他。」
  「他來了就好辦了。」
  「這叫一石二烏,誰死對咱都有好處,一齊抱著死則可高枕無憂了。」
  我常常問:「有誰替我殺了孫青霞?而今總算有了人選。」
  「只要這個人肯出手,孫青霞就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這還不止。」
  「不止?」
  「想吃其肉,啖其骨的人有很多,其中有幾個,只怕孫青霞隨時都得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誰?」
  「『老張飛』查叫天。」
  「他也給驚動了!」
  「誰叫孫青霞連他徒兒金不聞,明充爾也給一齊殺了。」
  「還有呢?」
  「龍舌蘭。」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她為什麼要趟這渾水?」
  「原因有四。」
  「嗯?」
  「第一,孫育霞姦淫擄掠,惡名昭彰,試想『巾幗神捕』龍舌蘭的性子,能沉得住氣,容得下這種人麼?」
  「她容不下,那就太好了?」
  「第二,就算她忍得下,我也能請得動她——她畢竟還欠王黼一點情,而王黼卻仍欠我九個人情。」
  「只要她來了,咱們就如虎添翼了。」
  「第三,」朱匡用手指了指茶几,但几上的圖和字,已漸消散,只剩下一些水影片段,「這個人若接手辦這件案子,你想她會不跟他纏在一道嗎?」
  「說的也是,這就好辦了,卻不知第四個理由是啥?」
  「龍舌蘭有一位手帕交,名叫蘇眉,名號『狂菊』,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這我知道。『狂菊』蘇眉之母,正是『更衣幫』的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
  「對,但這鐵秀男,卻正是死在孫青霞手裡,死前還給這孫一劍蹂躪了,聽說蘇眉原是孫青霞的愛侶,卻因而恨死了孫青霞。」
  「那就太好了,自作孽,不可活,『更衣幫』、『狂菊』蘇眉,再加上龍舌蘭,這次孫青霞想活命都庶幾都矣。」
  「最有意思的還是:這回『縱劍』遇上了『橫掌』,不管誰死誰活、誰勝誰敗,都有好戲可瞧了。」
  「那太好了。」朱厲月拍拍他自已的頭:「免得我每晚臨睡之前,總得要措措頂上人頭,方才安心。只要這些人都出動,晚晚睡不安、吃不下的,該是姓孫的惡果苦報了。」
  她每晚臨睡之前,都例必做一件事:
  她寫下他的名字:
  孫青霞。
  字寫得很秀氣。
  也很猖狂。
  她的字把猖狂與秀麗合為一道,連她生命裡的精華與銳氣,也盡洩在這三個字裡。
  這三個字,合起來就是一個人。
  一個她夢寐不忘的人。
  一個她思念入骨的人。
  也是一個她恨不得將之殺一千次、挫其骨、揚其灰的人。
  她曾是那麼深愛著他,但他卻蹂躪了她的母親,發出魔鬼般的狂笑與厲笑,然後揚長而去。
  她恨死他了。
  她恨得一定要他死。
  她夜夜都記得這件事、這種恨、這般恨、這個人。
  她晚晚都寫下他的名字。
  然後點火。
  燒。
  她披著發,焚燒他的名字,且喃喃詛咒著:
  ——然而她彷彿看見火光之中,他的痛苦、掙扎、哀號、求饒。如此之後,她才安心睡去。
  因為她知道,憑她自己之力,無法為死去的父母報仇。
  ——正如那晚他殺了她母親,厲笑而去,她也一樣攔不住他。
  但她已下定決心報仇。
  她決定請動她的好友:
  「京師第一紫衣巾幗神捕」——龍舌蘭。
  也許光是一個龍舌蘭,還未必對付得了孫青霞。
  但只要「她」來了,「他」說不定也會來。
  只要「她」和「他」都來了,加上自己,就不愁孫青霞那禽獸飛得上天了。
  所以她這一夜把他名字扔在火堆裡焚燒之後,睡得很甜,很香。
  ——因為她知道她的好友已答允她出手對付淫魔孫青霞了。
  她甚至夢見他死了:死在火光中、刀光下、鐵手裡。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卻是到那灰燼之處,用一雙纖纖玉手,秀秀十指,翻扒尋察:昨夜的一個燒掉了的名字。
  臉上還留著珍珠一般的淚。
  她是個夜夜焚燒掉他名字的女人。
  可是第二天都為尋找這灰燼裡的名字而流淚。
  稿於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二日,Enane、俊能、紫萍等各路彙集於香港自成一派歡聚。
  校於九四年四月十三~廿日溫方芳何梁賴「六人幫」暢遊深圳、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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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我是龍舌蘭

  1、殺手和尚
  「殺手和尚」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個組織。
  殺手的組織。
  這組織很龐大,共分東、南、西、北四支。
  人手不算很多,但都十分精銳。
  而且都是高手。
  他們有四個共同的特色:
  一,他們都是殺手,是為了:甲,錢;乙,上頭下令;丙,私怨——而殺人。
  二,他們掩飾的身份都是:和尚。
  三,他們要殺的人,一定殺得到,因為他們是夠好也夠狠的殺手。
  四,他們殺的,絕大多數(除了因私仇而宰殺的「黑吃黑」道上的人)都是民眾心目中認為的好官、好漢、好人。光是這四個特點,已夠麻煩了,譬如:
  一,他們掩飾的身份是出家人——世間出家人那麼多,總不能一個個去查,而且,這種冒瀆佛門的事,誰也不願去冒這個大不韙。
  殺手查不出來,但大家都知道:殺手的身份是和尚,這就更糟了,試問:有誰還敢去開罪出家人?
  於是,這些僧侶上街托缽化緣,誰敢不施,誰能拒逐?唯有予取予求。這樣一來,這些出家人都成了民眾心中的瘟神惡霸了,也真有些本來和善的出家人搖身一變,成了貪得無厭的惡棍了。
  二,他們為錢殺人,那就夠糟了。
  原因是:一個好人通常不會給錢叫殺手去殺掉惡人,可是,一個壞人則完全會做付錢給殺手以幹掉與他對立的人。
  所以,好人便愈來愈少,壞人必愈來愈多。
  這風氣都要不得。
  更要不得的是:他們聽上級命令殺人。
  這就更不問情由了。
  甚至是陌不相識的人,也會死在他們手上。
  這就更教人防不勝防,而且,也更加無法查究。
  因為殺死他們的人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既查不到兇手,就更追查不到買兇殺人的人了。
  這些影響都很壞。
  壞得連負責緝拿他們案子的捕役和官員,不是因誤查佛門清淨地而惹起民間眾怒、告上官去,而被革職查辦,更有的案子辦到半途,人也給「殺手和尚」殺了。
  ——試問,這種搗馬蜂窩的事,誰還敢辦?
  更難辦的是:
  聽說,這個「殺手和尚」集團的幕後主使人,是個皇上跟前的大官。
  在這年頭,人們一聽這來頭就頭大膽小,誰想惹這種辦不成便腦袋搬家,一旦辦成了就抄家滅族的事?
  在這兒,只要有什麼事一旦跟「朝廷上的紅人」扯上了關係,就什麼事都好辦,也啥事都不好辦了。
  ——好辦的是:大家都只好讓一讓,讓他威,讓他狂,讓他逍遙法外好自在。
  ——不好辦的是:不敢辦、不可辦、不能辦。
  困為沒有人有本領辦他們,這些殺手們,就更無法無天了——反正他們是和尚:他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既然他們不肯下地獄,索性就把別人扯下地獄算了。
  他們自己呢?
  已至極樂。
  樂在西天。
  ——西天何在?在他們花錢買來的開心裡。
  ——錢從何來?
  從他們狙殺掉的人命處來。
  的確,誰敢拿他們沒辦法。
  誰也不敢辦他們。
  卻還是有人敢辦他們的。
  這兒的縣官章圖便是一個。
  章圖是個好官。
  他清。
  他不收錢,不受賄。
  有次他辦一件案,查明了是紈褲子弟干的,殺人奸擄,上頭著人送來了足以他吃一輩子再樂下一輩子的賄款,他卻正眼也不看,就連送賄者一併辦了。
  他正。
  他不詢私,也不偏頗。
  他連自己上司親屬犯罪,也一樣照判不誤,判了之後,才跪地請罪,在自己俸祿中騰出一筆錢,來接濟受刑犯人牽累的妻兒。
  他就連自己兒子犯法,他也自行檢舉,照判不誤。
  他廉。
  他一介不取,所以,家裡只有一個僕人,妻兒都吃糙米,穿荊布。
  他住的也只是石屋。
  他人好。
  一旦不在公職上,他就跟百姓打成一片,不管屠戶、農佃,乃至打更的、挑大糞的,他都一視同仁,甚至有時是卸袍捋袖,一起幫人耕作勞役。
  所以他深得人們愛戴。
  大家都喜歡他。
  百姓都知道他才是父母官——一個待老百姓如同子女(而人們視之如父如母)的官員。
  大家有時候甚至戲諺地稱之為「圖章」,這位青天大老爺也不以為忤,照應不誤。
  除了犯法的以及不守法的人,誰都喜章圖。
  「殺手和尚」集團的「和尚們」當然不喜章圖。
  但那也不致於真要殺了他。
  他好歹也是個官。
  ——若非真的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他們還不會傻到去殺地方官惹麻煩。
  可是,上頭已下了指令:
  這指令當然是格殺令——
  狙殺章圖!
  這指令一下,就等於判了章圖死刑!
  負責這兒東路「殺手和尚」組織的老大,他們稱為之「師父」。
  「師父」是「戒殺大師」。
  這當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個殺手集團領袖,其名號居然是:
  「戒殺」。
  他手上有五個「和尚」,名為「戒聲、戒香、戒味、戒觸、戒法」。
  當然,這五人是殺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這些殺手,非但什麼都不戒,也百無禁忌,卻偏以戒為號。
  不過,人生裡有著的是這種詭異的事:
  正如有人宣稱自己才是正統的,然則真真正正的正統卻是給他撂到坑底裡去了。
  有人擺明他才是執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這法到了他手上,卻只是無法無天、知法犯法的「法」。
  這正如有人說他是為了愛你,幫你,做的卻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這世上有的是這種人,這種事。
  2、那是仇家的聲音
  「殺手和尚」選擇了酬神戲那一天動手。
  這一天,絕對是這兒一帶方圓數百里最熱鬧的日子。因為今年谷糧豐收,大家都會集在這兒,拜視祭祖,再演幾台戲,不管看戲的、看事的、看熱鬧的,今天都會往這兒擠,正所謂看人的大多看個目不暇給,辦貨的當真選個琳琅滿目,就算是純粹是過去放一個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著。
  這場戲一唱,上至三頭店,下至兩尾鋪的村民都趕來湊熱鬧了。
  其實,在這東南一隅,人們過的大都給剝削殆盡,民不聊生,但卻這向陽小鎮、陽麗鄉、春陽市一帶獨好,主要是因為這兒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讓上頭恣肆搜刮;扶的,便是盡官府之力協助老百姓從事生產耕作,安唐樂業。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已感恩不勝。
  章圖自然是這樣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愛他。
  他自然是這酬神戲祭天拜祖的執禮者。
  這是理所當然。
  他也誘出了當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來主持司禮。
  祭天儀式過後,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後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帶同子弟誦經九遍,才到酬神戲的開始。
  嚴肅的儀式這才算過去,大家可樂了。由縣裡最高官員章大人說的幾句「訓辭」,也草草了事。章圖半開玩笑的跟大家說:
  「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戲上場,而好戲就在下官說完了話之後就開始,所以下官還是把話趕快結束吧。」
  他說的「結束」,系指他的說詞。
  他」結束」得這麼快,是以更獲得大眾熱烈鼓掌歡迎。
  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能體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們顯然誰都意想不到:
  ——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說了這一番話之後,不但「結束」了他的話語,也同時「結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他們日後只能懷念這樣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從今以後卻成了他們記憶中的人物。
  他死了。
  「殺手和尚」殺了他。
  他們殺他,殺得四肢五臟一齊斷裂、穿破,一點活命之機也不予。
  他說完了最後一番話(他一生是最後的話語也是向百姓說的,就像他一生也為老百姓而活一樣),然後步下台來,鄉紳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戲曲,然後他可能是因為累了/有事要辦/要去跟群眾打成一片之種種原委,他便離開了座位,往正在看戲的人潮裡走去。
  大家都認識他,熱烈的與他招呼、問好。
  他也一視同仁的向人問好、回禮。
  這些人他大都認得。
  他一向沒有官架子。
  也不做虧心事。
  他身邊不是沒有保護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護。
  所以,他身邊兩名親信、兩名捕役,也避得遠遠的,同時也「保護」得很不經心,也不在意。
  因為他們不認為有什麼人竟會傷害、狙擊這樣一位好官。
  一個這般正直的人。
  他們錯了。
  因為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要殺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們當然錯了。
  而且錯得厲害。
  「殺手和尚」就在這一刻動手:
  前後左右都是人群,他們的「目標」又完全沒有防備,這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所以戒殺大師下令:「殺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著既沒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卻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縱遇上危險,也常化險為夷,轉危為安,一直都說死不死,健康長壽。
  有些人本該活下去的,他活著能使許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卻突然的,因為一個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異:作為一個人、好像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殺」樹「殺」花「殺」草,也可以殺鳥殺獸殺一切可殺的,到頭來,就算殺自己的同類:人,也理所當然似的。
  禽獸殺同類,尚且為了果腹,人殺人,或為權、為名、為利、為色,或是為一時看他個不順眼,可有時甚至啥都不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家庭、背景、運氣、樣貌、體格、智慧、才氣,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著可以使一大堆人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數的人活著是為別人而活。
  只不過,有一事卻是公平的:
  是人都會死,。
  死了,再強的、再幸運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樣:
  也只不過是個死人。
  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一樣。
  只不過,這次死的絕對是個好人。
  而且是個好官。
  章圖。
  章圖在臨死前突然聽到「殺了」這兩個字。
  這無疑是一個命令。
  然後他看到幾個陌生人:
  五個人。
  都戴著竹笠、披著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沒有感慨。
  他是個俯仰皆能無愧的好官,為何卻還是有人對付他?殺害他?
  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誰有權說「殺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殺了」。
  他在臨死前確定是聽到了「殺了」這幾個字:
  那彷彿是仇家的聲音。
  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殺他。
  但他還是死了。
  動手的是五個人。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
  還有戒殺大師。
  戒法並沒有出手。
  他負責照應、看風。
  ——上頭命令是:徹底的殺掉章圖,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下動手,「以做傚尤」。
  所以,他們就在這裡下手。
  在這地方下殺手,殺了人也易逃走。
  他們一齊出手。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圖一刀,就把他一隻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右腳一隻左腳全剁了下來。
  只剩下了頭的章圖,在同一剎那又遭戒殺大師之一擊。
  他五指箕張。
  五隻手指都留有長甲。
  長甲上束著修長鋒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裡去。
  章圖在同時間,又連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腎、肺、胃同時著了刀。
  都遭貫穿、刺破。
  戒殺大師迅速抽刀。
  血光暴現。
  好好的一個縣官章圖,一下子只剩下了頭,一剎那間只剩下了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眾人發現之時,有人尖叫,有人怒嚎,盡皆大驚、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踐踏、傾輒。
  ——因為死的是他們最服膺、最愛戴的人,這種驚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沒了方寸,失去鎮定。
  「殺手和尚」已得了手。
  殺了人。
  並迅速退走。
  他們在撤退的時候,還做了一些手腳,例如,在完全無辜的人臀部紮了一刀,順手挑斷一個看戲人的腳筋,撞了一下一個美麗姑娘的雙峰,絆跌一位老婆婆。……諸如此類。
  於是,群眾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號,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鬧呼喊,亂作一團。
  這就對了。
  這更有利他們潛逃。
  而且他們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個附帶的指示:——殺了章圖,且盡量製造混亂。
  他們這一次的殺人行動,十分成功。
  他們的確「徹底的」殺了章圖。
  而且也製造了很大的「混亂」——在縣志上,這一天「相互踐踏,狼狽呼號,枉死無數,慘不忍聞」。
  只要他們也能成功的退走,這一次暗殺行動,便也就順利平安了。
  「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能的。
  假如他們沒遇上他。
  這個人。
  3、美嬌娘
  「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飾,「他」金刀大馬的坐在那處,是人都知道「他」當然是個男子。
  但卻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裡清楚。
  「他」絕對不是男人。
  ——因為沒有那麼好看的男人。
  絕無。
  你看「他」那一笑的風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風姿。
  你且看「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不自覺一不經意間所流露的風流。
  看到了這些,你當然就會明白:
  「他」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極好看的女子。
  ——更旦還是個愛嬌而愛俏,人間而不為煙的風流女子。
  顧盼生嬌。
  杏靨桃腮。
  ——在在都有說不出的風流自蘊,萬種風情。
  可是「她」偏愛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誰都不會相信她會是個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戲子,也不是巫師,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為苦耳神僧和她身邊的一名男子。
  那時候,因為苦耳神僧是這場祭天酬神奠祖儀式的司禮,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禱低誦。
  他打算念完這一段經文,俟台上的戲第一折演完之後,他便功德圓滿,率弟子離去。
  由於他在戲台旁鑼鼓喧天之時仍能清心正意誦經,以致連原本陪在他身邊的章圖向他告辭少陪,他也沒任何反應寒暄。
  章圖一走,苦耳神僧右側的男子忽道:「大師父,您今天帶了幾位門徒來?」
  因為要誦經奏樂,苦耳神僧當然不止一人前來。
  苦耳大師對縣官章圖的辭別可以不理,但他身邊那壯碩青年才一開聲,他就停止默誦經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臉俊偉的青年有點兒詫異,「今天卻來了不止十三位佛門子弟。」
  這時,在苦耳大師左邊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兒,笑道:「這兒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師的子弟才能來。」
  俊偉青年道:「說的也是。只不過,這些人都戴著裹布帽笠,不願讓人看出他們不留頭發,這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之作風。」
  那扮男妝的女子並不服氣:「既然他們蒙頭戴帽,你又怎知他們光頭?」
  方臉漢子道:「有頭髮沒頭髮,戴上去的帽子總會突起一些,裹著的布帛總會凹凸一點,只要仔細觀察,有頭鬢及頭髮,就算戴笠頂帽,也還是都看得出個分別來。」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妝一樣。」
  女子大嗔,又要爭辯,苦耳和尚卻說:「但莊稼漢、鄉下人,也有剃光了頭貪圖方便怕熱的,不一定光頭的就是和尚。」
  方臉青年道:「如果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頭再戴帽裹上頭巾?就算今天湊熱鬧裝體面,但此際熱個蒸籠似的,大家都淌了汗,這幾人以厚布裹著額頂,臉上卻滴汗皆無。」
  苦耳大師知道事有蹊蹺:「你的意思是……?」
  方臉俊偉漢子點頭道:「他們都是會家子,所以我才請教大師究竟帶了幾位弟子過來。」
  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才凝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來幹什麼的?」
  漢子還未作答,場中已發生了騷亂。
  這騷亂等於回答了這問題。
  騷亂一起,漢子已站到椅靠邊上,踞足張望,同一剎那,女子已縱身到戲台上,竟比燕子還輕,比燕子還巧,比燕子還會飛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戲台上人的驚呼,已一手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這一挽手,原來的豪士紗帽已落了下來,花地落下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髮。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發暈。
  但這時台下大亂,爭相走避,修號不已,誰也沒注意這台上的美嬌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著秀眉,不但是看,也在專注的聽。
  她在混亂中看,在吵囂中聽。
  但她聽得比看還專心。
  因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卻一定能聽到。
  她喜歡聽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寬容而可靠,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
  她雖然喜歡跟這聲音緊憧、煩纏、狡辯,但她其實打從心裡也信服這個聲音的主人。
  尤其在這種時際:
  ——越是混亂、緊急之際,這語音就越準確、穩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亂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亂中才見出的力量。
  他的語音果然傳來:
  「章大人遭狙擊。」
  這是第一句。
  女子擷下了第一支箭。
  緋紅色的小箭。
  「殺手有五個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鮮紅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個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東南方溜走,正退到門前,鼎爐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認準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鮮紅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個人穿衣短打,戴笠鬥,向西南方楹聯前繞第二株玉蘭花樹走。」
  女子立即認出來了,手上已挾住了四支箭。
  金紅色的箭,像正燒得如火如荼。
  「第三個人商賈模樣,左頰有顆大灰痣,蟒皮紫團,手攏袖裡,正向至面面右二門門檻石跨。」
  女子馬上看見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紅,如凝固了的血,殘沉的余暈。
  「第四人農夫裝扮,現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數第三人便是他,剛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從一摔撲倒的小童身上踐踏而過。」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併扣上。
  她仍未發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進一步的消息:
  第五個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的。
  ——那聲音從來沒有讓信任她的人失望過。
  他果然沒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個人了:
  「第五人在簷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眾人腳下滑行,現在竄至東北隅月洞門旁左側竹林子外三尺之遙。」
  聽到了。
  也齊全了。
  於是她就出了手。
  發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發五矢。
  4、大丈夫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兩意。
  兩意三心,不如專心一致。——但凡偉大的事,一定要付出驚人的心力,不專心則成不了事。
  專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讀書如此,做事如此,連習武、出招,也非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卻不專心。
  從不專意。
  她練的絕招是可以同時並存三心、並起兩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
  「三心兩意箭。」
  她一弩五矢並發。
  射五個方向。
  ——每一個方向都在驚變和混亂中,有不少無事的百姓夾雜其間。
  射五個人。
  ——五個一流的殺手,而且正是比蛇還更滑,比鼠還會竄、比狐狸還狡詐的高手。
  她五箭齊發。
  五矢皆命中。
  無一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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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3-18 12:59:24 |只看該作者
  她為這「三心兩意箭法」各取了名稱:
  「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兩意」系:如意、快意。
  不過,此際,對那五個和尚殺手而言,卻一點也不稱心、一點也不順意。
  第一名殺手右踝著箭,踣地。
  第二名殺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殺手左膝著了一箭,跛行強撐。
  第四名殺手右膝穿過一箭,強持難立。
  他們分別是剛狙殺了章圓的「戒味、戒觸、戒聲、戒香等四人。
  他們的計劃本來萬無一失。
  他們的確也已成功得手。
  他們逃走的時候各分五處,造成混亂,且在人群中魚目混珠的溜出去。
  沒有可能遭人發現,就算發現了也決來不及也更無法抓到他們。
  卻不料……
  五名殺手,同一時間傷了四名。
  還有一名。
  那一箭射來,戒殺和尚發現已遲。
  他也斷沒想到他的行蹤居然遭人發現,而且還來得及對付他。
  但他畢竟是這些殺手裡的領袖。
  他要躲,已來不及。
  要擋,也擋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身邊一個小童,在身前一攔。
  ——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這個小孩!
  潑出去的水決可能收得回來。
  正如燒掉的紙不可能還原一樣。
  現在這一箭也是這樣。
  ——發箭的女子不禁目瞪口呆:她當然不想傷害無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麼收得回來?
  就在這時,突然,在戒殺大師身前,出現了一隻手。
  一隻堅定的手。
  這一隻手伸出了兩隻手指。
  兩隻堅定的手指。
  手指一挾,就夾住了箭。
  這一箭才沒射著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裝的美嬌娘這才發現:
  原立在椅上的漢子已經不見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潛至那挾持孩子的殺手身旁,及時替他和孩子擋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幾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氣。
  暗忖:
  一一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又一次不讓她失望。
  戒殺和尚乍見有人出現在他身旁,為他擋去了一箭,既高興又震愕:
  高興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勢眼看會穿過小童的軀體而射著自己。
  震愕的是:來者是個陌生的漢子。
  也不知怎的,這漢子看去也沒什麼特別不得了的,但卻讓人有一種鐵肩擔道義、空手破長刃、英雄丈夫好漢志的感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立即將手中號啕著的孩子往前一擋,獰猙地道:「別過來,一過來我先殺了他。」
  那漢子搖搖首,彷彿很惋惜。
  很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問他:「你還算不算是個江湖中人?」
  戒殺大師抓住小童的手,緊了一緊,振聲反問:「你什麼意思!」
  漢子道:「你要是個江湖人,就該知道威脅挾持婦孺是件羞恥的事。」
  戒殺大師嘿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擇手段去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
  漢子歎了一口氣:「你錯了,江湖上的好漢們是該做義所當為的事,你不配作為一個江湖人。」
  戒殺寒了臉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憑什麼教訓我?你知道我是准?你敢得罪我,這輩子就活夠了。」
  漢子道:「我知道你。」戒殺大師倒是一愕:「你認識我?」
  要知道,當一名殺手,居然給人認了出來,那是大忌,更何況他是殺手們的領袖!
  漢子平和地道:「你是個殺手,而且還是殺手的頭頭。」
  戒殺大師齜開多肉的厚唇、咧開像石榴一般的齒齦,露出森然的兩排尖牙:「你既知道我們是什麼人,還不滾開免遭殃!」
  漢子搖首:「我不怕。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來找你們的。」
  戒殺大師更是懷疑:「你是……」
  漢子溫和地道:「我只是個小老百姓而已,只不過,因知你們這個殺手集團專以卑鄙的手段暗殺好人,所以我也想做個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戒殺懷疑不定:「什麼事?」
  漢子攤開手道:「抓你們正法。」
  戒殺望著對方那一雙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傳的一個人物,一個罪犯惡人的大剋星,不禁惕懼起來啞聲問:「你……你是誰?為什麼要找我們!」
  漢子微笑道:「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只不過是個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們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但是誰都應該將你們繩之於法。」
  戒殺忽然咆哮了一聲,將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來,不理小孩雙眼翻白,手腳掙動,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麼大丈夫!你敢動手,我就先殺了他,你就先害死了這小嵬子!」
  漢子語氣也沉凝起來叱道:「到這時候,你還要造孽?還敢對抗?」
  此時,戒殺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給他扼得臉色紫脹,少了出氣,沒了入氣。
  戒殺獰笑道:「一個好殺手就是要在這種時候才見出他的手段來。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們讓出一條路,給你老子我走個輕鬆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殺死這小孩子的劊子手,看你那時當成大丈夫還是小王八,江湖人還是漿糊人。」
  漢子忽爾沉下了臉:「好,你用小孩的性命來要脅我,你可知道像我這種人曾受過類似的威脅有幾次了?」
  戒殺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幾次了?現在有人質在我手上,是我凶不是你凶。」
  漢子只道:「可是在我面前挾持人質的,到頭來只有我凶沒你凶的。」
  然後他雙目一睜,喝了一聲,如旱地裡炸起一聲雷:
  「一個孩子豈能嚇得了我?你遲遲不殺,我先替你把他給殺了,看你還拿什麼來作盾!」
  他一說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這一拳打出,猶如晴天一聲霹靂。
  本來,戒殺和尚的身旁已圍攏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個正是縣官章圖的親信麻三斤,另一是衙裡捕頭、人稱之為「風塵」的陳風,他們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機制服這悍匪。但這一聲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風如炸,這七人立時都似給五雷轟了頂似的,不是立樁不住,就是給炸得目瞪口呆,有一個還捂著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這種恐怖的拳風叱吒。
  當然,這一拳並不是擊向他們的。
  幸好不是。
  ——否則這些人一個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殺和尚。
  ——不是打向戒殺和尚殺手,卻是砸向誰呢?
  你說呢?
  漢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殺和尚手中的小孩!
  這一拳未出,已聲勢過人,一旦擊出,也無法可擋!
  但這十分大丈夫、大氣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難道那漢子真的為了自身不受威脅,而又不能放過窮凶極惡的戒殺和尚,以致不惜犧牲掉這個原本天真可愛的小生命嗎?
  也許,所有偉大的事業都難免有犧性。
  一切重大的戰役與改革,都有必然的犧牲。
  可是,人只能活一次,人只有一條命,雖然生下來就是要為另一個人或一件事而「犧牲」掉的?既然要人犧牲的人那麼偉大,他自己又不去犧牲?要是人人都犧牲了,誰還有命去完成偉大的事,偉大的任命?
  戒殺和尚當然沒在那一剎間去推想那麼多的問題。
  他只是覺得意外。
  他沒想到眼見這個鐵漢男兒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麼勢若雷霆,而那麼勢若奔雷的一擊居然只是針對他手上的一個小孩!
  5、殺手之慈悲
  儘管戒殺和尚是沒想到,可是他絕無意思要替手上小孩擋開那一擊。
  他是個殺手。
  他是要用別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利益,而絕不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來保護別人的性命。
  決不是。
  很多人以為殺手痛快、殺手的生涯神秘而好玩,殺手的行業很浪漫奇情。
  不錯是奇情,但一點也不激情。
  殺手只是自私,為私利而殺人。任何一個人為了私己的利益而奪取他人生存的權利,這不叫浪漫,只叫卑鄙。
  因此,他們的生涯一點也不好玩,成日都為不負責任的毀滅他人性命而擔驚受怕,也為自己的生命隨時遭人毀滅而擔憂負驚。
  所以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痛快;神秘倒是真的,因為他們見不得光。
  所以素仰殺手的人,只有三種:一是根本不瞭解什麼才是殺手的人,他們以為「殺手」是與「俠者」同義,守信重義,快意恩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實才沒這種事。
  二是本身就是殺手,或想當個殺手的人。臭味相投,行行出狀元,在不少行業中也有行尊,殺手也不例外的。
  三是人格上本就很卑鄙的人,蛆蟲當然喜歡腐物,老鼠自然不喜歡光。
  「俠士」不是「殺手」。
  「俠者」更非「刺客」。
  ——可惜這點太多人都分不開,分不清。
  作為一個「俠客」,必須是慈悲的,因為他急人之難,赴人之危,憂患與共,不離不棄。
  但殺手不能慈悲。
  剎手一旦慈悲那就殺不了人反為人所殺。
  也許殺手也偶有慈悲。
  那是對他們自己。
  漢子那一拳打下去,戒殺和尚沒有接。
  他讓手上的孩子來擋。
  漢子那一拳,他只打孩子,不打殺手,亦不打和尚。
  這一拳何其之凶!
  這一招何其的毒!
  「砰」!
  這一拳就打在孩子身上。
  打個正著。
  「轟」的一聲,倒下的卻是:
  戒殺和尚。
  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
  那幾名悄悄包圍戒殺和尚的捕役,也全都頓住了。
  戒殺大師也始料不及。
  他要是能料到,也就不會挨上這一擊了。
  全場大概只有一人知道後果定是這樣、效果必若如此。
  她眼睛發亮。
  她會心微笑。
  她對他有信心。
  一向都有信心。
  她瞭解他。
  她一向都是他的好搭檔。
  「她」,當然就是一弩五箭射倒五名殺手、當時仍女扮男妝的女子。
  「叭」的一聲,那孩子著了一掌,自戒殺和尚掌握中扎手紮腳落了下來,卻給那漢子雙手穩穩托住。
  比落在厚褥上還舒服、更安全。
  吃了一記「重拳」的孩子,卻似啥事也沒有,只「呱」地一聲大哭出來。
  大喊出聲。
  大家聽了倒放下了心:
  能大哭出聲便沒有事了。
  在場的人無不驚疑震愕。
  驚疑的是不會武的人們:
  他們不明白為何那漢子打了孩子一拳,但那孩子完全沒有事,倒下的卻是那名和尚殺手。
  震愕的人是練家子,習過武藝的人:
  他們知道眼見的就是人人都聽說過,但絕少人見識過:見識過也沒可能到了這麼出神入化地步的「隔山打牛」。
  這確是「隔山打牛」。
  這是一種很多人都知道、但沒幾個人會使、更絕少有人能使得如此好的武功:
  隔山打牛。
  這漢子順手使來,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
  但這漢子年紀並不大,臉很方正,樣子很直,人很溫和,最特別的是有一雙特別大的手。
  這是位鐵漢。
  鐵漢的手。
  但這一雙手,一拳打在孩子上,震倒的卻是和尚殺手。
  其實最驚震的,還是戒殺大師。
  他眼見漢子出手。
  他眼見漢子一拳打在孩子身上。
  然後,他只覺一股大力自他捏著孩子咽喉的虎口驟襲而至,一種渾厚的、凌厲的、無可匹御的大力震動了他的奇經百脈,倒挫卷吞了他的內勁真氣,連根拔起,使他一跤翻僕於地。
  這一剎那,在殺手和尚戒殺大師內心的震盪是無以復加,莫可形容的。
  因為對方的這一拳不僅打倒了他,也使他越發神駭魄散。
  ——莫非真的就是那大對頭、大剋星?!
  就是因為這種接近滅絕式的恐懼,戒殺大師反而趁他戰志還未完全粉碎以前,做了一件事:
  他反擊!
  他一躍而起,一拳打向那漢子!
  他已別無選擇。
  他只有反擊。
  他趁自己還有鬥志,趁還不知道眼前的漢子到底是誰之前,他要把眼前這個向孩子打一拳就幾乎粉碎了自己生機的人完全粉碎掉!
  他要殺了他。 6、我只不過是個姓鐵的小老百姓
  他那一拳也不怎地,只是四極:
  極快。
  極怪。
  極詭。
  快、怪、詭這三種特性加起來,就是對手沒辦法招架就已挨了的他的拳。
  他的拳也沒怎麼,只還有第四「極」:極狠。
  他也不須用多大的力氣,一拳便打死人。著他一拳的一定死。已經有六派的掌門人,七名大官,十四位名動江湖的武林人物跟剛才身亡的章圖一樣,一拳就腸穿肚爛、五臟離位,喪命當堂。
  他打拳不用力。
  只用勁。
  奇勁。
  ——只有奇勁才能快而狠也能詭而毒的取彼性命。
  相比之下,真力只是死功夫。
  唯巧能速。
  他每一拳攻擊,未擊中目標前,皆如蛇信般起伏展縮,故絕難以封架防禦。
  但他每一拳都能打死人。
  因為他不是用力打人。
  而是他的握拳的第三指節戴上了五隻尖刺。
  刺有五鋒,銳刃成稜。
  誰中了他一拳,就形同連著五刃,必死無疑。
  誰讓老虎的利爪抓上一記,難免腹開堂破,但也有掙扎餘地。
  但著他一拳者,卻死定了。
  因為他的拳指上的尖稜都淬了毒。
  ——老字號溫家的毒。
  厲毒!
  戒殺和尚就叫他的拳為「老虎拳」。
  誰都熬不了他一拳。
  他的拳比虎爪還厲害。
  ——由於他為「殺手和尚」集團屢建奇功,「大頭領」才授他這一種「老虎拳法」,以資獎勵。
  他練成了這種拳法,原本已要了不少人命的他,可更要命了。
  他每一次均能要了對手的命。
  縣官章圖剛剛就是給他一拳致命。
  但不是這一次。
  他要不了那漢子的命。
  那漢子也沒閃、沒避,甚至也沒跑過。
  他只看準了他的拳勢,忽然一伸手:
  右手。
  他剛才出的是左拳:
  一拳打在孩子身上,震倒了他。
  他現在出的是右拳:
  這隨隨便便的一拳,就拍在他的拳頭上。
  戒殺大師這回正中下懷。
  ——太好了!
  只要對方的手一接觸他的毒刺,除了毒發身亡之外,哪還有活命之理?
  戒殺和尚大喜過望,一面又有點惋惜:
  ——看這漢子聲威迫人,但卻是個不知死活、未知江湖險惡的蠢驢!
  當他聽到自己拳頭發出骨折的裂聲之際,才知道蠢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骨折筋斷的刺心劇痛,是他完全沒有意料的結果。
  他的毒梭確已刺入了對方的掌心——
  不。
  刺不入。
  對方的掌卻一合,裹住了他的拳頭,再駢指一握:
  卡勒勒連響,戒殺和尚大師只聽到自己的拳骨,就像麵團一樣,扭曲了,且發出了劈蓬一般的異啊。
  他知道自己的拳頭完了。
  廢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但更可怕的是:
  他終於可以肯定眼前的對手是誰了!
  「鐵手!」他慘呼駭號:「你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
  那漢子和平的鬆了手,放開了戒殺和尚那已變形的拳頭,平和的道:
  「你的『老虎拳』太過歹毒,我只好暫且替你廢了它。對不起。」
  然後又和氣的說:「我是姓鐵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姓鐵的小老百姓而已。」
  這時:戒殺和尚已全然崩潰。
  完全絕望。
  場中的人已不再驚慌,走避,反而全都止了步、紛紛傳告:
  「鐵手!?」
  「鐵二爺來了麼!」
  「天哪,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可來了!」
  「他來了,那就好了,他一定會替咱們老百姓出頭平冤的!」
  「他來了章大人就死的不冤了!」
  大家都議論紛紛,也爭相要看傳言中名動天下的神捕鐵手:
  ——鐵游夏。
  大家都想看,名震武林的名捕鐵手的廬山真面目。
  那本扮男妝一弩五矢制服五名殺手的美麗女子,忽然有些不甘心起來。
  大家都想看看鐵手是誰,鐵二捕頭的長相,然而只有她是鐵游夏的朋友,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同僚,卻竟沒有人來爭看她的花容月貌,羨艷身手!
  她可也是名動八表的人物啊!
  何況是她先出的手,先制了兇手、殺手!
  所以她杏目一睜,嗔叱揚聲道:「呔!我是龍舌蘭,名滿天下的『京城第一巾幗女神捕』的就是我。」
  然後她又字正腔圓、落地作全聲的再重複了一句:
  「我是龍舌蘭!」
  然後她強調:
  「我是京華第一、唯一、一流一女神捕:龍、舌、蘭!」
  稿於一九九四年四月廿~卅日「自成一派」EDPJ廣州「不讓一天無驚喜/險」之行,歡聲處處。
  校於九四年四月卅日至五月九日,溫大聲、考古吉、方面包、何熔禍、梁應棍、賴打頭再游鵬城,歡樂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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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0-3-18 13:00:18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 她是仇家的女兒

  1.隔牛打山
  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得像在落英里帶點冰。
  她站在那兒一嚷嚷,誰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也馬上有了反應。
  群眾的反應是攏上前去看「熱鬧」,而且議論紛紛:
  「龍舌蘭?」
  「什麼是龍舌蘭?」
  「龍舌蘭不是一種花嗎?」
  「那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會叫起花的名字來了。」
  「那也不出奇,人也會叫狗狗貓貓的名字,阿福的兒子不是叫狗子嗎?張伯的女兒叫阿咪。還有狗貓也一樣叫人的名字。我家的狗就叫旺財。」
  「你就別饒舌了。龍舌蘭到底是誰?」
  「她剛才不是說了嗎?她叫龍舌蘭,她叫龍舌蘭當然就是龍舌蘭了。」
  「她還說她自己是個名捕呢!」
  「名捕?我只聽過四大名捕,捕神、神捕,捕王都聽過,就沒聽說過有啥女神捕的。」
  「對呀,女孩兒家的,好好的家頭細務不做,卻出來當什麼衙差捕役的,看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你可別說的響,我看她剛才那一把弓射箭的,好像有兩下子的!」
  「嘿,真的厲害的,又何用暗器,甚至連兵器也用不上呢!你看,鐵二爺一伸手,那個滿手是刃、五指藏鋒的還不是照樣遭了殃。」
  「她身子好不,我可及照見,但她模樣卻怪好的,阿尖,你看哪,她那長髮這樣飄下來,她那張小嘴這樣翹起來,她那媚眼兒就那麼瞟過來,她那腰身就那麼一挺一聳上來,呼,嘿,喲……要命。」
  「喳,長尾,你就這麼用眼色刮,用嘴巴說,用心神想,就入了仙嘿……」
  「我倒覺她不守婦道。」
  「怎麼說?」
  「你看她,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往高處站,向人多處看,跟咱大聲喊話,這算什麼好女兒家?」
  「說的也是。」
  「我呵尖,這美態美得要害人害命的,但這回倒看出她的缺點來了。」
  「哦?她也有弱點?我『威風尖』也看不出來這娃無哪一處不叫我害煞愛熬的,你這凡見女人都騷情搔癢的『長尾忠』還能看出啥苗頭來?」
  「她哪,那對乳鴿兒是小開了些。」
  「她……乳鴿兒?」
  「不就是那對鵪鶉兒。」
  「這個……這小開了點,才證明她是處子嘛。」
  「說的倒有道理,是含苞的,這更珍貴了……」
  龍舌蘭當然沒料到。
  她始料不及:
  她報上了名號,並沒有引起羨艷和震動。
  卻引起了評頭品足,女人看她帶了妒嫉,男人看她生了騷情。
  因為她是個女子。
  而且還是個漂亮的美麗女子。
  更且是個漂亮而美麗的江湖女子。
  而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
  男子能幹能闖,出來酒色財氣,人家說是他文武雙全、風流快活。
  女子敢於敢鬧,出來嶄頭露角,大家就說她恬不知恥、不安於室。
  沒辦法。
  這種不公平從古迄今,莫不如是,只有在層次上、程度上有點不同而已。
  向大家報了名的她,井沒有引起歡呼。
  卻引來了一場劫殺。
  她遇了險。
  她手上還挽著深黛色的小弓。
  她青蔥般的秀指還拈著兩支紅色的小箭。
  只要她弓在手、箭在指,她自信普天之下,沒什麼有她龍舌蘭怕的,沒什麼人不怕她龍舌蘭的。
  事實上,那四名在人群中負了傷的殺手,也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人們驚覺身邊有人在淌血,立即四散,於是那四名殺手的目標和所在就明而顯之了。
  他們是:戒觸、戒聲、戒味、戒香四人。
  到這地步,這四人已算是「就逮」了。
  可是,他們來的不止是四人。
  也不是五人。
  ——如果只是五人,那麼,第五人:戒殺和尚也給鐵手擊垮了。
  而是六人。
  第六人也是和尚:
  他叫戒色。
  他原本只負責看水、望風的。
  所以他根本沒出過手。
  就因為他未曾出手,所以身份並未暴露,才無人得悉。
  所以他可以悄悄地(就像是一名慌亂而好奇的平民百姓)掩近龍舌蘭的背後,當他靠近她的時候,徐風送來,他覺得她好香,他覺得她的腰好細,他覺得她讓他神恩飛逸——
  他幾乎不想(也不忍)向她出手。
  可是他還是出了手。
  殺手。
  而且還是暗算:
  一種自背後的狙擊!
  因為他是殺手。
  前文說過:一個好的殺手,就是不講道義、不擇手段、不認六親、不論是非的,只要能制對方於死命他就能從中獲利的,他就一定干。
  一定殺。
  所以,許多人崇拜殺手,迷上殺手的行徑和作風,以為殺手是浪漫多情、飛越痛快的,甚至還將之與俠者混為一談,那其實是一種謬談。
  崇仰殺手,一如崇拜禽獸。
  不過在豺狼當道的宇宙乾坤裡,這種風尚亦不為多。
  戒色好色。
  龍舌蘭美貌。
  就算戒色只看到她的背影,聞著她的幽香,他也可以斷定這是個人間絕色。
  但他還是下了手。
  狠狠的下了毒手。
  他欺近龍舌蘭背後,見她腰細盈握,他便悄悄拔出極其鋒銳渾利的三十六牙七十二齒的鯉魚鍘虎頭挫來,一鍘就往她腰眼兒挫了過去。
  一點情也不留。
  一些微餘地也不子。
  大家發現時已遲。
  就連龍舌蘭也發覺得遲了。
  春光明媚,人煙裊燒,眼看這麼一個好女子,截在此時此地。
  但有一個人卻發現得早。
  比誰都更早發現了。
  他就是那名漢子: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他一開始就覺得龍舌蘭不該暴露身份。
  他已來不及阻止,但他特別注意後果:
  所以他很快就發覺了有人有所暴動。
  他已離龍舌蘭最遠,一時救援不及。
  於是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打了一掌——
  向後。
  戒殺和尚就在他身前。
  他卻往後出掌。
  ——難道他後方也有敵蹤?
  沒有。
  他這一掌,只是打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
  這個人是當地捕頭陳風。
  他平白無辜也無緣無故的吃了鐵手一掌。
  他挨了這一掌,還未會過神來,但他的有手卻不知怎的,全不自禁的忽地打了出去。
  他這一掌正打在身後一個圍觀木匠的身上。
  這木匠忽爾吃了一記,也莫名其妙,但他的手忽也不聽縱使,剎地伸了出去,推在身旁一名老者的肩上。
  那老者更不知就裡,肩上受了一記,不癢不痛,但左手卻自動揚起,向身前的婦人肘部頂了一下。
  那少婦也忽爾出手,把身後的少年一推……
  如是者類推。
  但情形卻發生得十分之快。
  十分之速。
  一下子,一個打一個,一個推一個的,轉眼已「傳」了十幾個人,到了最前邊一個,是這兒的廟祝,他吃後面一名老婦的一撞,便連退了三步,不由自主的一抬時,「砰」的一聲,不偏不倚,不遲不早,正在戒色和尚掌挫揚鍘要攻向龍舌蘭之際,他一肘就打在這殺手的臉上。
  這位六十餘歲的老廟祝完全不會武功。
  這點戒色殺手當然也看得出來:否則他怎讓他近得了身?
  但廟祝這一時,卻有千鈞之力,又快又狠,「蓬」地撞在他腦門。
  他大叫一聲,登時棄挫扔鍘,掩面跪著地,口水鼻涕尿齊流。
  龍舌蘭這才躲過一險,卻聽捕頭陳風如夢初醒,大叫了起來:「隔牛打山!這是隔牛打山神功!鐵手絕招的『隔牛打山』神功!」
  大家都怔了一怔,大多數的人都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卻有民眾一擁而上,對那施暗襲傷美人的戒色和尚拳打腳踢,站在遠遠那邊的鐵手卻揚聲道:
  「別打死他。他的同僚都倒了,他仍不逃,還施殺手,至少還有點膽色義氣,不要殺他。」
  他隨便開聲,卻一一清晰能入鼓躁暄嚷的人們耳中。
  只有「風塵捕快」陳風猶在喃喃自語:「隔牛打山,隔牛打山,那是比隔山打牛還深湛高明百倍的掌功內力啊,而今是頭遭兒親睹了……」
  2.殺手的門徒
  完全不能抵擋。
  絕對無法拒抗。
  ——如果「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鐵了心要抓一個人,那麼,那個人就只好也只有認命了。
  因為這罪犯已落在一雙鐵手裡,天打雷劈,灰飛煙滅,這雙手的主人卻不會放棄,都不會放過。
  這就是鐵手。
  大家都聽說過鐵手這個人,都知道鐵手的故事,鐵手確有一張比鐵還硬的手,但他的心呢?
  佛口蛇心,臉冷心慈,鐵手的心到底軟還是硬?多情還是無情?
  你說呢?
  龍舌蘭說:「你這回可出盡風頭了,唉,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一樣可以解決那只敢在背後偷襲的小崽子,你那一下只是顯功夫、像威風極了,別以為我不知!」
  這時,戒殺和尚和他那五名殺手門徒都已紛紛的就逮。
  鐵手看在眼裡,不免有點感慨:
  以前的刺客殺手,為一飯之恩,點滴之義,不惜殺身成仁,湧泉相報,吞炭毀顏,不死不休,可是,如今的殺手,眼裡的不是義,而是利;報的不是恩,而是仇,殺人不是為了除暴,更非為了護主,只是為了權和利。
  足的,當他們遇上像鐵手這樣的敵手之際,就完全放棄了抵抗,以保全身活命再說。
  不過這樣也好,只要殺手活著,刺客沒死,就有線索把幕後指使和下令殺人的人揪出來。
  所以,鐵手一旦讓這六名殺手受制之後,特別警黨的是:有沒有人下手殺他們。
  因為活口非常重要。
  有了活口就不怕背後的黑手能蓋得了整個天。
  如果這案於是在京城裡發生,鐵手知道只要他把這些人即送到某一地方去,就不擔心他們不供出幕後主使人是惟,也不想這些人受不到應得之制裁。
  但在這兒不行。
  他的權限只在抓人。
  ——抓犯罪的人。
  卻無權審人。
  他只是擁有上賜「平亂玦」的名捕,可以先捕而後奏,必要時亦可先殺逆黨惡犯再作上報,但不可以逾權越規,連審訊判刑也由他一手包辦。
  國有國法。
  家有家規。
  每個地方也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入鄉隨俗,要是不隨,你並非只不服一個人。一件事而已,而是形同與整個地方的法規習俗對抗。
  鐵手當然明白這點。
  他是「四大名捕」裡最寬容、寬和、寬懷的一人——儘管他外號叫做「鐵手」。
  他一向認為打擊惡人、對付壞人的手段得要鐵般硬,但做人得要有:高遠意志,平寬心情。
  整天硬得像鐵一般,硬邦邦的,那活著縱然做了許多事,也活得無趣,剛而易折,硬則不靈,鐵手一向硬在拳頭,軟在手心。
  所以,剛就逮的六名和尚殺手,就交予這地方的捕頭陳風。
  他知道陳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捕頭,而且至少有三個非常了不起之處:
  一,他外號:「風塵」,這「風塵」二字,指的是他過去的經歷:他去過不少地方,結識過不少人物,做過不少事情,吃過不少苦頭,也練過不少功夫,但凡這樣一個人,江湖經驗一定十分豐富。
  然而作為一名捕役,辦事查案,有時候,人面、經驗、閱歷,得要比真功夫還更重要。
  二,他辦過幾件大案,也辦了幾件大事,那都是極不易辦好的案件、事件,遇上這種案例,就算辦得成,辦得了,卻難免陷入左右為難、而面不討好的尷尬處境。
  但陳風卻得反而左右逢源,面面俱圓,誰都翹拇指讚他,誰也不怪他,大家都領了他的情。
  這就是陳風「有本領」之處。
  二,他有一套武功,叫做「敦煌排印掌」,據說是從敦煌壁畫乃至莫高石窟中的浮雕畫像中悟得的。
  這套「敦煌排印掌法」,在出擊時,風沙大作,令人目難辨物,他才和身撲擊,鮮有失手;更厲害的是可在與人握手言歡、談笑抱拳、施禮哀悼間亂髮,對方看了他「排印一擊」幾時發作出來,可不得而知。
  這也是陳風「不得了」的地方。
  一個人有一種旁人所不及之處,已十分難得。
  可是陳風確是過人。
  所以鐵手將六名人犯交給他,也很放心。
  陳風也叫他放心:
  「鐵二哥,你放心,這些喪心病狂的殺手交給我,我保準押到知府張大人那兒去,十世三生,上天人地,誰害了章大人的我陳某都他地血債血償,法網難逃。」
  「好,陳老大,」鐵手有他這句話,也安心了,「這事就交您了。」
  然後他轉向龍舌蘭(猶在嗔中嬌中然而在嗔嬌之中唇更紅頰更緋樣子更水靈嬌麗好看的龍舌蘭)道歉:
  「是是是,你本來就解決得了他們,是我多手、多事,不好意思。」
  龍舌蘭嘟著嘴兒道:「什麼是是是,連說三是,其實心裡就是想我的不是,假誠意。」
  鐵手就看她的意思微笑道:「誠意是有的,就怕你惱。你這手『分心小箭』,加上『三心兩意殺法』,還怕收拾不了這些殺手?我是不該插手的。」
  龍舌蘭聽著聽著,忽一笑。
  她一直表現得乍嗔乍惱,又憨又嬌,對鐵手似乎愛撒野也愛撤嬌,可這一笑,卻有淡淡的蔑視,跟她先前的稚氣、驕氣,全然不同,只聽她說:
  「要說真的,那就沒意思了。你是救了我,別以為我不知。不過你雖幫了我,也別得意,休以為我這就感激你一輩子,要謝你一輩子。」
  鐵手忙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你上次感激我的時候,請我喝酒,結果要我把醉了的你從上九路背到下九路,真要命!你前次在老林小店向我致謝的時候,就在我臂上擂了一記,踝節兒踩了一下,結果讓我從清明痛到了重陽,更要害!您龍女神捕就開恩免了我的刑罪!」
  龍舌蘭聽了粉臉又發寒:「什麼什麼,那次都是你不好,光人家喝,你撒賴不喝酒;還好說老林小店的事,你和無情、追命、加上捲了舌的老林都來笑話我,我不捶你擂你還擂誰捶誰!」
  鐵手苦著臉道:「是是是,你有理,你有理,你一向有理。」
  龍舌蘭忽又噗嗤一笑:「你別苦著臉,又來三個是字。我心裡明白,不佔你便宜,你那一招『隔牛打山』打得好、打得及時,所以本女神捕讓你給一時搶了風光,也心服口服。」
  鐵手只嘿聲笑道:「言重言重,龍女俠幾時對人服了?若說龍女俠服人,誰都不服!」
  龍舌蘭嬌笑了起來,「一嘴油腔,算啥鐵手?人不知道以為是條硬漢。強盜呢!」
  鐵手隨意的道:「那也不然。硬漢不見得一定就硬邦邦笑不露齒、哈瞅不見鼻毛的。歡天喜地、賞心悅目的,也一樣可以是條漢子呢!」
  龍舌蘭就說:「男人的事,不關我事。卻說這些『殺手和尚』們,也不外如是。外傳多厲害難以對付,我看也不怎麼。」
  鐵手這回正色道:「那也別輕敵、小覷了。這幾人只是殺手的門徒,真正的殺手,恐怕還在你前我後,莫要輕忽了。這些人,為何要殺章大人,可相當耐人尋味,」他轉向陳風,語重心長的道:
  「這些轉折內情,都得要相煩張大人和陳老大的明察細判了」
  章圖是縣官。而今遭了毒手,承辦他遭狙血案,除非是州裡特別遣人稽查,否則多出知府張慢慢處理此事。
  張慢慢是當年一手提升保薦章圖的人。他自是愛章圖之材,才力保這原是他屬下的章圖為知縣。而今殺章圖案移入張慢慢手裡,也自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不怕枉縱兇徒。
  陳風果然也是這樣說:「就別說我一向都敬服章大人清廉耿介的,知府張大人素來與章大人交好,為地方事,不遺餘力,合作無間,呼應有力;而今章大人為宵小所趁,在公在私,張大人都一定會將兇手繩之於法,決不姑息縱容!只不過……」
  鐵手知道陳風有話要說,便道:「陳老大,若有勸喻,請直斥便是,我洗耳恭聽。」
  陳風一對細目,拄龍舌蘭那兒骨碌了一下,欲言又止。
  龍舌蘭吃他看了一眼,心中就想:嘿,這個男子,滿臉風霜、貌不驚人,就是一雙眼睛,卻是忒賊兮兮的,靈醒得很。
  她忽然想起師父當日對她的教誨:觀人,首得要觀察他的氏羅眼睛。
  眼神正直,人也剛正。
  眼神有力完足,人也光明磊落。
  眼神曲折閃縮,只怕也居心叵測,來路不正。
  而今這個陳風,眼神吞吐浮移,這算是職業性質以致(他是捕快,自然要多疑多慮,明查細考——可是她自問眼明目麗,消正寧定,鐵手也向來目色湛然,目光凝聚,不致如此閃爍不定呀),還是他不敢正視自己?
  師父說過:不正眼看你的男人,不一定是因為你不夠漂亮,而很可能是因為:
  你太美。他不敢迫視。
  二,他有邪念,反而不敢對著望。
  三,他不便看,因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已讓你吸引了,不欲洩底。
  ——陳風陳風,你通曉風塵,飽嘗風霜,到底是哪一種人?心裡是哪一項?
  「風塵」陳風當然沒想到卻在此時龍舌蘭正在想這些有關他的揣想。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
  他當然沒有想到。
  因為龍舌蘭不僅是個能做事的女子,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
  然而世上多是知道一個人所做的亭,以及她做事的能力,卻不知道她做的夢。
  她的夢。
  還有她此心。
  也許,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或許還有最親的人知道。
  ——她最希望的,也許不是要讓別人知道她的事,而是有人關心她的夢。
  鐵手就知道。
  他知道龍舌蘭的夢。
  ——而他就處身於她夢之邊緣。
  3.笑意如刀
  鐵手橫了龍舌蘭一眼,道:「陳兄放心,龍姑娘是六扇門裡的一號人物,武林中的一面龍旗,什麼場面都上過陣了,她是百元禁忌的。陳兄有話,盡說無妨。」
  陳風微微笑了一笑,正要說話,龍舌蘭忽然吃了一驚,失聲道:
  「刀痕!?」
  陳風愕了一愕,不知所以。
  鐵手奇道:「什麼刀痕?」
  龍舌蘭指著陳風,狐疑的道:「他……他臉上有刀痕,很多道刀痕!」
  鐵手也怔了一怔,陳風撫摸自己的臉頰,澀聲道:
  「你是說我的皺紋吧?我年紀大了,笑起來,一條條紋都像刀刻一樣深就是了。」
  說著,笑了一笑,這次還故意把笑意在臉上逗留得特別久長些。
  鐵手看了就說:「那是笑紋,不是刀痕。陳兄遍歷大風大霜,大驚大險,這每一道刀紋都顯示了每一次不凡的閱歷呢!」
  陳風笑道:「鐵兄給這麼鐵的高帽子我,我戴了可就壓扁了,縱不戴也得壓在帽裡出不來了。」
  鐵手道:「還是想聽陳兄的金石良言。」
  陳風道:「不敢當。可還沒說出口,鄙貌已把龍姑娘唬了一跳。」
  龍舌蘭紅唇一噘,哼哼地道:「就你有刀紋的刀風劍霜的?我大起大落、大難大劫的,照樣歲月不留痕,唬我?真崩了頭老虎來吧!」
  陳風笑道:「龍姑娘名震天下,除了女中豪俠、金花神捕可跟你相提……」
  龍舌蘭驀地臉色一寒,突兀地道:「別提她了。」
  陳風擺了一下手,龍舌蘭這才促笑了一下,冷消地道:「沒事,我只是不想提起這個人而已。」
  陳風立刻知趣地道:「是是是,反正也不關『金花神捕』白拈銀白老總的事。」
  龍舌蘭蔑了蔑唇唇兒,喃喃地道:「又是『是是是』,男人一旦說虛偽辭,就沒別句。」
  鐵手見「風塵捕快」陳風雖然見多識博,經驗豐富,但卻似對龍舌蘭的辭鋒招架不住,十分狼狽,他也不欲好好一個陳風給夾纏在這些無謂枝節上,也知陳風不意犯了龍舌蘭之忌,這樣下去,只怕沒完沒了,便道:
  「陳兄是認為我們在處理抓拿這六名兇手一事上,有不妥之處?」
  這回陳風回答得很爽快,直接:「這件事,若無你倆出手,只怕根本抓不到人。不過,你們出手是幫了我們,卻害了自己。」
  鐵手愕然:「這怎麼說呢?」
  「陳老大說的正是。」
  忽聽一人如此插口。
  鐵手即道:「未明所以。」
  那插日的人道:「你們這次是跟苦耳大師一道過未的,是不!?」
  鐵手答:「不錯。」
  那人又問:「你們兩大六扇門裡的頂尖好手星夜趕程來到三陽一帶,當然是另有重要任務了,對不?」
  鐵手道:「是。」
  那人再問:「就是因為這洋,你們來到體陽鄉鎮,光臨今天祭典,章大人雖與鐵二哥有交誼,但也不敢恭迎引介與鄉民同慶,其中原由,鐵二哥定必心中有數了?」
  鐵手只答:「他不想打草驚蛇,以我們身上任務為重。」
  那人又道:「這就是了。所以今天的祭禮雖十分隆重,章大人雖仍不敢相邀兩位,便因為大局為重,大事為妥之故,可惜苦耳大帥不明白這一點。」
  鐵手道:「那絕不能怪大師。他近日也力『殺手和尚』出沒為虐所苦,『抱石寺』飽受誤解,聲名大落;近日適逢他寺中有兩名徒弟失蹤,其後死屍暴於荒野,身上僧袍,袈裟,信物、文證為人所盡取,他就想必有事要發生。是我們央他帶同我們來這一場祭祀典儀的。」
  那人道:「正如陳老大所言,令兒幸得你們來了,才能捉到這六名悍匪,這點我們是謝猶不及。但我們也接到了公文。知兩位任務重大、卻因這場突發的事兒暴露了身份,我怕有人會聞風喪膽,望風而逃,那就大大的壞事了。」
  聽到這裡,鐵手忽然吃吃一笑,道:「你當然知道我們這次來,要查的是什麼案子吧?」
  那人道:「我還知道你們要抓的是什麼人。」
  「既然你知那人是淮,你可聽說過這一劍縱橫、獨步天下的人,會有不戰而逃的事麼!」
  鐵手笑著搖首表示不同意,「何況還是先得查案,案子查清楚了,才能算是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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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00:44 |只看該作者
  那人道:「鐵二哥一絲不苟,明察秋毫,事必躬親,自然是好。但別的案都需查,此案則不必。」
  鐵手反問:「為何」
  那人道:「因為這一系列令人髮指。喪盡天良的血案,若不是此人所為,那還有誰可為!」
  鐵手平靜地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查個清楚。」
  那人不解:「既已是昭然若揭,還有什麼可查的?」
  鐵手平和地道:「世上越平凡的事,越有不平凡之處;越是明朗的案子,其中越易有曲折、冤屈。」
  那人一曬道:「這次則無冤可言。」
  鐵手心平氣和的問:「何故?」
  那人即道:「這一連串血案,那人早已公然承認,還在血案現場留名揚長而去。其中幾樁血案裡,還有活口,親見此人所作所為,這還有冤情可言?」
  鐵手微笑道:「有的。」
  那人大惑:「怎麼說?」
  鐵手平靜地道:「就算真的是他所為,咱們至少也得弄清楚:他為何要殺那麼多的人?為何要幹下那麼多的案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人為之氣結:「可是,那人掌中一把劍,誰能近前?這些年來,是魔是佛,無論正邪,斬在他劍下的,成千數百,誰敢去問他一個字!?」
  鐵手微笑不語,只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那人忽然明白了。
  他一旦明白,他的語調也轉變了。
  變得十分佩服、景仰。
  「我知道了,我真糊塗,」那人帶著奮亢的語音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準可以去跟那人手上常指著天的長劍問個清楚的話,那自然只有鐵兄的那一雙常為天理秤公道的鐵手了。」
  他帶著抑壓不住的興奮,又道:「縱劍對橫手,這是天下莫過、武林僅見的一戰啊!」
  說到這兒,忽聽龍舌蘭冷冷的、滿懷敵意的。劈面就是一句,問:
  「你是誰?」
  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龍舌蘭居然不認識他,但隨即咧嘴一笑,道:
  「我姓麻,麻煩的麻,」他語音響亮,神容滑稽,「名叫三斤,特向龍女神捕問好請安。」
  「我姓麻,麻煩的麻」,這一句是麻三斤自我介紹時必用的開場白。
  其實,他也的確是一位「麻煩專家」。
  有他在,可以給人絕大的麻煩。天大的麻煩,但他也可以為你一手解決一切麻煩、任何麻煩。
  他是個製造和解決麻煩的好手,任何大人物身邊,都需要人材。因為只一個人(你無論多厲害,多了不起)是辦不了所有大事的。
  他身邊一定要有了不起的人才。
  這麻三斤就是這樣的人物。
  他是章圖身邊的親信。
  很多人都相信,如果縣官章圖身邊沒有了像麻三斤這種人物,他不會做得如此出色,縱然把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會有如此盛名。
  因為做事的人不一定能出名。
  正如發了財不見得也立了品一樣。
  麻三斤是一個很好的幕僚,他替好幾個大官都當過參謀,就別說他出過什麼謀,獻過什麼計了,只要看他跟從過的官員全都平步青雲升了職,就知道他的獻策定計,確有過人之能。
  這段日子,他跟了章圖。
  他可以說是章圖最信任的幕僚。
  他為章圖執行完成。監督了不少重要改革和任命,直至這一天,這時分,這當口兒,章圖受人刺殺,死了。
  4.放光蟲
  龍舌蘭當然聽說過麻三斤這個人。她受命來此地辦一個窮凶極惡之人結案之時,她所隸屬的上司就作了這樣的指示:
  「要辦成這樁棘手的案子,就得要跟幾個人聯手、合作。」
  在上頭所列的名單中,就有麻三斤這個人。
  在這兒一帶的人都知道,一旦招惹了麻三斤,比生吞三斤麻繩入肚子裡還要麻煩。
  他可以為你解決麻煩,也可以替你製造麻煩。
  但在龍舌蘭眼裡,卻不是這樣看的。她只覺麻三斤有點奇特,有點矚目。
  可是眼前這個人,頭尖肚漲,像一粒極大的菠蘿蜜、站在那兒,像條好食好住的肥大毛蟲,一點也不英俊奪目。
  ——卻為何總是覺得此人很有點眩目呢?
  龍舌蘭很快也發現了原由:原來這人會發光。
  ———個通體都似悄悄放出光芒的人。
  男性和女性,看人的觀點與角度,多不相同,也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逛街散心,男人看的多是女人,女人也應看的是男人才對——但其實不然:女人多看的卻也是女人。
  每個人看人的方式和方法,都不大一樣:
  有的人是看對方好樣不好樣,有的人是看對方禮貌不禮貌,有的人看的是對方年歲長不長、老不老,有的人卻只先敬羅衣後敬人。
  甚至有人看人只看人的毛髮、痔墨或鞋靴。
  有的人看人卻憑感覺:
  就像王小石,他「看」人,全憑個「緣」字,感覺好就好,感覺不好就不好……
  溫柔呢?她看人只在「順眼」:順眼的她喜歡;不順眼的,她就憎惡極了。
  諸葛先生呢?他看人,則等於看相。他一眼能相出對方是忠是好,是好是壞,是可交上摯友還是投機之損友或是不可深交之徒。
  蘇夢枕呢?他交朋友的方式是:先信了他,再懷疑他。
  雷損則正好相反:他是懷疑了人再信他。
  白愁飛卻只懷疑人,不信人。
  冷血「看人」「憑劍」:他以劍覓劍,以劍招覓知音。有「劍氣」的,就是他的好友;反之,頂當是作泛泛之交。
  追命看人,只從酒處看:猛喝酒的,是好漢。不喝酒的,是君子。不敢喝酒的,是放不開,不敢醉。賣醉佯狂的,是偽君子。老想灌醉人的,是小人。老勸他人喝酒他自己涓滴不飲的,是真小人。不喜歡喝酒的,是老實的人。老喜歡喝酒的,是可愛人。失意才喝酒的,是失敗不起的人,得意才喝酒的,是福不耐久的人。用一醉解千愁的人,到頭來也是個醉就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該醉時醉的,是到處與人結仇的人。說醉時偏不醉的,絕對是愁人。
  無情看人,乃是辨其味。他對氣味敏感。
  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他一聞便知香臭。
  尤知味「看人」,也是從味道處「看」,他當每個人都是餃子、包子、肉丸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滋味和風味。
  他的胞兄尤食髓也一樣,以「味」辨人;但這「昧道」是以味霉來辨識,與無情的氣息辨人大為不同。
  沈虎禪則以「氣」辨人。
  人人身上都有「氣」,而且有著大小強弱不同的氣場,沈虎禪本身就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人。
  蕭秋水看人看氣質。
  雷純看人,是從小處看。
  燕狂徒看人,則往大處著眼。
  任狂觀人,卻只從狂處定奪。
  狄飛驚則喜歡聽,他以聽代看,聽其人聲,聽其人言,他已可思過半矣。
  龍舌蘭呢?
  她很可愛,她喜歡從第一眼的「印象」判定這個人,一看就在心底裡有了個良莠優劣。
  她看到陳風那風霜的笑臉是一張張的刀。
  她眼裡的麻三斤,卻是會發光的。
  很奇怪的,麻三斤雖然那麼大的塊頭,頭尖腹大,像只盤坐佔據了土地廟卻在招手的肥貓,結實粗壯,但龍舌蘭一眼看去,卻感覺到:
  這人會發光。
  這人在發光。
  這個看來不出色、不起眼的人,通體都在發亮。
  龍舌蘭只看了麻三斤一眼,便生起這般強烈的感覺。
  她卻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隻貓、一隻狗,忽然從它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之情來,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血濃於水的感覺,
  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起「這輩子就只跟定他的了」的心意;同樣的,可能因為那個男子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的姿勢,可能是因為那一陣風刮下了一片落葉,甚至可能是一支蠟燭忽然滅了,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了」將成事實。
  結果,這些情景,往往也真的發生了。
  她們只預感到,「會這樣」,卻不明向自己為何會預感到這樣。
  對這些人而言,只要一尾蜻蜓迎風而飛,唐山便會發生大地震;襄陽城裡的周沖早上左眉忽然斷落了許多根眉毛,洛陽城裡的胞兄周墜便突然倒葬在廁間;烏蘇里江畔一隻啄木鳥忽然啄到了一隻上古猿人藏在樹洞裡的指骨,京城裡天子龍顏大怒又將一名忠臣腰斬於午門。
  世上有許多事,未必馬上見報應,但卻有因果。
  世間有許多事,看來是兩不相干的,但其因果卻是我們想不到的,看不到的。或許是遼東省剛下了一場早雪,大食國卻熱死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人,這其中亦有互為因果循環,只是常人一眼看不出來,凡人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茅山術裡用一根毛髮,即可施咒作法,便是這個相應的道理;巫術中以身邊衣物用品下蠱,也是這相同的原理。蜀中唐門用一種痛毒,通過男女使人漸而失去對任何疾病抵抗能力的病變,成為無可藥的絕症,亦由此理而生。
  這是一個輪迴,彼此相呼互因,因而為何某人葬身於其穴,其子孫就發了跡;而某人祖墳一旦遭毀,便敗家毀業。
  因為這都是一個整體:一脈相承,一氣呵成:
  報應不爽,困果不昧。
  龍舌蘭覺得對方「通體似會發光」,然而眼前的人卻盡量低聲下氣、內斂自抑,她便判斷為:
  這人一定很想出人頭地;所以他的藏鋒斂芒,只是「不露」,而不是「不敢露」,故而一切都是造作。
  她就先人為主的有了這個想法。
  ——然而,她之所以是龍舌蘭,之所以能成為一眾女捕快中的佼佼者,這與她的敏感直覺,有著極大且密切的關係。
  如詩人對字句語言敏感,畫家對色彩敏感,政治家對權力敏感,而一個真正的武林好手,對生命必定更加敏感珍惜一樣:
  因為「武功」往往是奪取別人性命和保護自己生命的最有效之武器與保障。
  龍舌蘭見了眼前的人,她說話也很直接,她第一句便問:
  「你會放光?」
  那人呆了一呆,笑道:「龍女俠說笑了。」
  龍舌蘭板起臉孔,沒笑,只改了幾個問題:
  「你是麻三斤?你怎麼知道我們的任務?你可知道我們抓的是誰?」
  麻三斤笑了,尤舌蘭又覺得他眉上似有暗光一聳一聳的:
  「龍姑娘,你也是六扇門裡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裡的第一把子好手……當知這兒人多且說話不便。」
  龍舌蘭當然明白。
  與此同時,「風塵」陳風已遣他兩名親信:高大灣、高小灣,以及十八名捕役衙差,把六名和尚殺手重章捆綁,嚴監厲督的押回縣牢裡去。
  5.崩大碗
  陳風是個幹練的捕快,他很幹練的打點好押解這六名殺手回衙的事,回轉到這邊時聽到龍舌蘭與麻二斤的對話,便道:
  「這兒談話不便,大家個如到別的地方去。」
  龍舌蘭爽快地答:「好,我們就回衙裡去談。」
  陳風卻說:「回衙更不便。」
  龍舌蘭奇道:「回衙還不便,那世上還有方便談論抓拿罪犯之地嗎?」
  陳風笑了。
  滄桑的臉儘是刀子。
  他只慎慎的說了一句:「這些天來,查叫天一直都在衙裡。」
  一聽到「查叫天」這三個字,鐵手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好,那我們去哪裡?」
  陳風道:「我倒有一個地方。」
  然後他望向麻三斤。
  麻三斤也神秘兮兮的道:「我也有一個地方,」
  陳風鼓勵他們的道:「你說。」
  麻三斤卻反過來慫恿他:「你先說。」
  龍舌蘭頓感不耐煩:「誰說不是一樣?講個地方也那麼煩,談什麼辦案!」
  陳風與麻三斤相視蕪爾。
  陳風說了三個字:「『殺手澗』。」
  麻三斤也說了三個寧:「崩大碗。」
  龍舌蘭拍手笑道:「好哇,你們說的地方不一樣,快來決戰分一高下才決定去哪兒吧!?」
  話未說完,只聽鐵手平聲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
  然後他向陳、麻二人點頭道:「就去殺手澗、崩大碗吧!」
  忽又審慎的問了一句:「押送殺手回衙的弟兄們,穩實吧?」
  陳風這次答得很爽快,他的回答是反問一個問題:
  「鐵二哥聽過:『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手低眼高』的高氏兄弟吧?」
  鐵手笑了:「閻王要命,鬼王要錢,高大灣、高小彎在東南一帶都是出了名的:『不要錢、不要命,只要兇徒惡犯一個個都殺人償命』,有他們在,當然沒啥不放心的了。」
  陳風便道:「加上我從州裡調來的廣六名刀快手速眼明招利的手足弟兄們,兩位還有什麼可慮心?」
  鐵手道:「確是我多慮了。」
  鐵手沒有多慮。
  就在此際,高氏兄弟押著六名殺手,就在「大山角」一帶遇了事,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崩大碗」不是碗,而是店。
  一片店子的名字。
  這是間茶店、食肆,也是個飲酒的地方。
  這兒離市集略為偏遠,但只要從官道上折進來,不消停就會看見這間小食肆。
  這間食店離開當地一個名勝風景很近。
  那是七道瀑布匯合的一個深潭。
  瀑布道道不同,有的狀若觀音,有的勢如蟋龍,有的像垂眉老邁,有的似亂石崩雲,各有各的奇,各有各的美。
  但七道瀑布,未了仍合成一道,每道相隔不遠,因為急流飛湍,奇石密佈,所以流傳了一個江湖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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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01:07 |只看該作者
  真正的武林高手、殺手,都得要在這瀑布灘上學習步法、格鬥,才算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好殺手。
  流傳愈廣,便更煞有介事,故而這灘頭也稱為「殺手澗」。
  「崩大碗」這食店就遙對「殺手澗」,甚至飛瀑流澗的水霧,也籠罩沾濕了這片小店。
  愛在這食肆裡飲酒充飢的人,便對著如此激越凶險的水流,喝著這店子裡特別釀製的酒:「崩大碗」,酩酊觀瀑,醉眼沐澗。
  是的,單是這店子掛著的「崩大碗」三字,也寫得十分峭奇孤絕,既似死蛇掛樹,又如石遭雷碩,那一個「崩」字,直似崩了個缺的;那個「碗」字,也碎得七零八落,偏是一筆一畫三個字卷合在一起,又讓人看了有神光氣足、渾然天成之感,氣勢氣派直迫湍瀑不遑多讓。
  鐵手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正拾佈滿苔痕的台階頑上,衣袂已為水氣沾濕,抬頭一看那三個似斷欲續、死灰復燃的字,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好字!」
  麻三斤笑道:「這兒酒更好。」
  鐵手道:「我聽說過,好像就叫『崩大碗』,久已聞名。」
  麻三斤道:「今天我就請你把這虛名喝個實在。」
  鐵手笑道:「謝了、我不嗜酒,但麻三哥要請,我就奉陪!」
  懸崖上,就是「崩大碗」食店。
  龍舌蘭看了不以為然:「怎麼這食店找到這一幽僻之處做生意,我看不是路。」
  陳風和麻三斤又相視而笑。
  陳風道:「就是這樣,它才能招待那些來看名勝絕景的人客。」
  麻三斤道:「就因為這樣,才讓好吃好喝的人賞得這兒雅,這兒僻,而且大有挑戰的樂趣。」
  陳風道:「你別說,這店子平常生意可好絕了呢!平素大早的就不易找到位子。今兒近黃昏了,除了住店的客人,就較少遊人,這才顯冷清些。」
  鐵手道:「大凡這種店子,賣的是特色和風格,它有絕景,又有了別處沒有的酒,當然不愁食客了。你看,店家把整個店子漆成黑色,什麼柱呀、梁呀、椽呀、凳呀、桌呀、椅子呀都漆成黑色的,就是膽大過人、反其道而得的法子。」
  陳風如遇知青,興奮的道:「瞧呀,這兒不但景絕,酒絕還有佈局絕,若加上店家的,還是四絕呢!」
  鐵手微微一詫:「四絕?」
  陳風道:「這店家原是個姓溫的老頭子,人很孤僻,聽說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有學問,因看不慣官場陋習,翰林酬醉,就乾脆不應考,棄絕功名,不肯見人應酬,寧在此處開這小店,天天面對流水飛瀑,飲他的崩大碗——聽說不懂得飲他這拿手好酒的客人他還不肯賣酒泥!」
  龍舌蘭伸了伸舌頭道;「好大的架子!這人倒可見識見識。」
  鐵手含笑道:「聽陳老大的話,似還有下文。」
  陳風便道:「近日這店子來了一個夥計,脾氣更大,他不喜歡的客人,可休想他眼侍。」
  龍舌蘭冷笑道:「那算什麼?只是討懶賣乖罷了!那姓溫的老頭兒真老蒙了眼,請他作甚?請頭豬養肥了還可以賣!」
  陳風道:「混老頭兒的確也年歲大了,再說,這兒地處荒僻,有時難免有人生事搞亂,這年輕人倒懂兩下子,有時還得靠他來鎮鎮場面。」
  龍舌蘭道:「這就是陳捕頭你的不是了,怎麼沒派些衙裡吃飯的弟兄到這一帶來巡巡,讓混老頭兒孤家寡人在這兒吃了?」
  陳風一時語塞。
  鐵手笑道:「要是偏僻之地的人家戶戶都要加派人手巡視,只怕衙裡的兄弟不必睡覺都不夠派遣哩,何況,當今邁前,衙裡府裡的軍兵,莫不是讓朱緬派去護送押運花石珍奇予皇帝,哪還剩什麼軍兵、民力!」
  陳風本聽鐵手所語,十分體諒、理解,正臉上堆歡得又一叢從刀子,忽聽鐵手後面幾句,臉色不禁微變,麻二斤忙接道:
  「不過,那年青人也有個好處。」
  龍舌蘭問:「什麼好處?」
  麻三斤自然樂意回答:「疾惡如仇。」
  龍舌蘭一聽道:「只怕多是憤世嫉俗吧,在這小地方,小店子當夥計的,也有替天行道的不成!?」
  麻三斤涎著笑臉道:「這個小哥兒倒是膽大包夭,天天等著個天殺也殺不了的人來殺。」
  這回龍舌蘭和鐵手都問:
  「他要殺的是誰?」
  回答是:
  「孫青霞。」
  6.仇敵萬歲
  他們已進入了「崩大碗」,就在崖前不蔽風也不遮雨更不擋水霧的空地上,開了一台,叫了吃的(只七八道菜吃,但道道野味,樣樣都炒得煮得別有風味),叫三斤酒,和著菜吃。
  果然,那老頭老得兩隻眼袋像布袋一般,又黑又皺,但總是愛理不理。
  看來,要不是見陳風和麻三斤已是熟客了,加上是縣裡有份量的人物,他可能還真不願開這一桌呢。
  除了這一桌,也只剩兩桌面的客人了:一對大概是母女,還守著孝,黑紗遮著額面。
  另三人看樣於是商賈,戴著介帽、樓頭、低語淺酌,看樣子是今晚要借宿於此地的客人。
  這時已近日暮了。
  山中人暮特別的快。
  鴉聲梟啼,處處可聞,隱約猿聲與澗水瀑聲,融成一片。
  近山崖黑得更快。
  因為這店子塗上的是黑漆,一旦夜色來臨時,除了一燈如豆,只怕真個是黑夜黑店黑炭堆裡遇黑貓了。
  可龍舌蘭才不管那麼多。
  因為自從麻三斤和陳風提到那夥計要殺的人是「縱劍孫青霞」之後,大家的說說便入了巷,開到了主題,各人都聚了神了。」
  龍舌蘭開始還有些警惕,問道:「你們知道我們此來的目的?」
  麻三斤望了望陳風。
  還是陳風先開門見山:「龍姑娘和鐵捕爺南下,為的是捉拿擒殺兇徒淫賊孫青霞,我們是知道的。」
  龍舌蘭道:「我知道你們已知道了,但我要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陳風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就算他跟鐵手等人來這「殺手澗」,也先行跟身邊一名衙裡的夥計彭老泥說了,然後才過來的。
  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小心:像他這種人,自然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活得百歲命」的道理。
  「你是王傅特別請來對例孫青霞這淫魔狗賊的,對不對?」
  「王傅」就是王黼的尊稱,字將明,開封樣符人,原名甫,後因與東漢一位宦官同名,宋徽宋賜名為黼。
  王黼其人,可謂一表人材,盡得皇帝趙估專寵,且與當朝宰相蔡京狼狽為奸,聲息相通,故而連連受到提拔耀升,加上他多智善佞,很快就爬到了副相高位,且受賜「城西甲第,徒居之日,導以教坊來,供張什器,悉取於官」,他的官位也由「諫議大夫超八階,宋朝命相未有前此也」之高。
  故爾他權勢大、排場大,影響力也大,大家都尊稱為「王傅」,不敢冒犯直呼其名。
  龍舌蘭只答「是」字,便等陳風談下去。
  她雖初會陳風,但很快便明白這人說話做事,都擅於步步為營。
  陳風道:「我和麻三斤也是王傅安插在這兒,接應你和鐵二爺的人。我們的目標,都是要打擊抓拿魔星孫某。想必王傅已予你一份名單,我們都是你的同路人。」
  龍舌蘭直言道:「不錯,是有麻三斤的名字,但卻沒有你的。」
  陳風又笑了。
  臉上又浮現了滿是風刀霜劍。
  他說,帶點疲倦:「我姓陳,單字為風,外號風塵,人多稱我為陳風塵,但因我諸『敦煌排印掌』法,也有人以陳敦煌、陳排印相稱。王傅知我在衙裡司職,又有公務在身,不便以原名謄下,故可能用其他的別名……」
  龍舌蘭眼睛一亮,恍道:「哦,原來陳排印就是你。」
  這時她又高興了起來,嘻嘻笑道,「你們兩位都是接應我的人,我忒也威風呀!」
  「不止是龍女俠你,還有錢二爺,」麻三斤又用眼睛去觀察鐵手:「我們也知道諸葛先生特派鐵二捕頭南下來辦孫魔星的案子。」
  鐵手否認:「這不是世叔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旨意。」
  麻三斤歎了一聲,道:「孫青霞那混世魔頭,他的邪行妖孽終也驚動天子了。」
  鐵手卻道:「亦不然。這是由梁師成太尉上奏天子,皇上才發下手諭,要世叔遵我來查辦這事。」
  麻三斤、陳風聽了,也不敢多問。須知梁師成日夕處於帝位之側,偷竊權柄,囊政於朝,勢大位高,且一向以權謀私,賣官售爵,貪財納賄,肆行聚斂,連王黼這種不可一世、窮極富貴的大人物也得事之為父,權勢可想而知。梁師成掌管皇帝向外發佈之政令文件,凡皇帝御書,號令皆出其手,他更趁此之便,與宰相蔡京勾結,時肆意竄改詔書,留以己意,無法無天,可見一斑。
  龍舌蘭卻大快人心的道:「孫青霞這混魔連梁師成、王黼這些人都招惹上了,只怕難有好收場了!」她居然敢直呼梁、王等人名號而無諱。
  鐵手平實地道:「據我所知,孫青霞也沒有招惹過這兩人。他們深居簡出,扈從如雲,要惹他們,還不容易。不過,孫青霞卻吃定了江南朱勵,是他請動梁師成和王將明來對付孫一劍的。」
  朱□,蘇州人,與其父勾結為好,盤踞東南,力朝中梁師成、蔡京、王黼等人作呼應,相濟為惡以獻奇花異石於皇帝趙佶為名,總領花石綱事,倚仗權勢,橫行鄉曲,凡運所過,州縣莫敢誰何,殆至劫掠,遂為大蠱。朱氏父子兄弟,則竟竭澤而肥,漁肉鄉民,城內安民無所歸,嗟哭於途,悲聲沖天。
  朱勵結怨於東南,但上倚勢貪橫,凌軒州縣,無人敢惹,孫青霞尋找朱勵一家人的麻煩,朱勵對付不了,便轉而請王黼,以情面請動了龍舌蘭;更請梁師成,下聖詔要諸葛先生請出了鐵游夏,結伴聯袂過來收拾孫青霞。
  以朱家財雄勢大,請得的人還真不少,鐵手、龍舌蘭亦不過其二而已。
  朱勵已恨孫青霞入骨入心,務必除之而後快,殺之始能安枕。
  陳風倒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原先以為是諸葛先生自行指派鐵二捕頭來誅滅捉拿孫青霞這等人魔,原來不是。」
  鐵手但然道:「這原是太尉梁師成的主意,但梁太尉顯然是因江南朱勵提出要求,才面奏聖上,下詔世叔派我來查此案。這兒的人:陳老大、麻三哥、我、還有龍女俠,其實莫不是朱勵父子轉折請托下才出面對付孫青霞的。」他口中的「世叔」,便是一手撫養培育「四大名捕」的諸葛先生。由於諸葛先生足智多謀,武功高強,進退有度,多年來在歷次宮廷、朝廷鬥爭中,保住了原忠良之士,也保住了宋室一點正氣的元氣。
  麻三斤卻說道:「那麼說,鐵二捕頭本來是任由那淫魔逍遙自在的了?」
  鐵手即道:「當然不是。孫青霞種種惡行,我也素有所聞。我也早想查明此事,一旦有了真憑實據,確是他所為,就算無人下令請托,我都一定指令他歸案。」
  麻三斤笑了一笑,他笑的時候,就像條大肥蟲兒搐了一搐、蠕了一蠕。
  「我聽說孫青霞武功高絕,他還有一種憑感覺出劍的招法,迄今至此,普天之下,更無招可破,無人可敵。」
  鐵手悶哼一聲,不說話了。
  只看著手。
  他放在桌上的一雙手。
  一雙粗,大、厚,樸實的手背。
  忽聽龍舌蘭尖銳的道:「根本不必查了,還查來作甚!?孫青霞根本就是淫魔狗盜,我非將之挫骨揚灰決不甘心。」
  聽她語音激憤激動,麻三斤和陳風都大感意外。
  鐵手忙平和地道:「是這樣的:龍姑娘有位好友,姓蘇,原本跟孫青霞是一對戀人,卻不知怎的,孫青霞卻看上了蘇姑娘的母親鐵氏,迫奸不從,竟殺死了鐵氏,這事令龍姑娘一直氣憤難平……」
  陳風皺了皺眉,眉心又立即呈現了一道刀紋:「這事我也聽說過:『狂菊』蘇眉也是在武林女英雄中非常出色的一位,武功寸貌皆十分出眾,她母親還是『更衣幫』的現任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他跟鐵二爺好像還……」
  鐵手對眼前這位陳風的記性記心和廣識博聞不禁暗下歎服:「是的。鐵秀男是我的一位遠親,不過已多年沒往來了。」
  只聽龍舌蘭厲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覺得光是為了這個關係,他也該來把那淫賊大卸八塊!」
  麻三斤當然聽出龍舌蘭語氣中的許多不滿,便道:「鐵二爺現在可不是來了!他來了,那姓孫的狗崽子還有活的日子嗎?」
  龍舌蘭不忿地道:「這下他來了,還不是諸葛先生一聲令下,他才不情不願起了程:我早先就要他走這一趟的!要不是江南這一帶頭面我不大熟,我早就跟他分道揚鑣,先一步過來,他這下抽腳拔腿的趕來也只能收孫青霞的屍了!」
  麻三斤、陳風都知龍舌蘭凶,都涎著笑臉各自討好地道。
  「龍姑娘和鐵二捕頭一併兒來也好,雖然龍女俠武功高強,群小膽喪,但加上個鐵二爺,路上總有個照應啊!」
  「其實龍姑娘也不必擔憂,這事也不急在一時,那淫魔近日倒銷聲匿了跡,一時也搜他不著!但東南江浙一帶,過去雖少見龍姑娘俠蹤,但龍姑娘俠名,早已名震遐邇,你要去那兒到那裡,做什麼要什麼,只要開一開口,吩咐一句,哥兒們無有不從,豈有不依的。」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了這幾番話,龍舌蘭也顯然氣平了一些,噘著紅唇道,「我恨死那賊子了,豈能再容讓他活上一天半天!蘇眉是我好友,是他女友,他居然連女友之母也敢摧殘殺害!你們沒見過蘇眉多痛苦,日日以淚洗臉,做夢也呼他名字!你們沒聽過蘇眉說的那一幕:她居然看到那活賊自她母親房門步出,還提著個血淋淋的人頭,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娘親的首級,她娘還死不瞑目,在那姓孫的手裡,發給揪著往上直豎,但眼還看著她女兒,好像還要開口叫她報仇哩……」
  陳風和麻三斤雖也歷過大場面。大陣仗,但一時仍為龍舌蘭說的那相當淒厲之一幕而有些悚然起來。
  龍舌蘭說得正氣憤難平:「蘇眉的爹原是「更衣幫』幫主,跟孫青霞那賊子本有過節,但蘇眉的爹蘇世尼死後,蘇眉不念舊惡,還情愫暗種,一顆心盡系孫青霞身上,卻沒料這姓孫的王八狼子野心;騙了她身心,還害了她母親!她本就是他仇家的女兒,憑啥信他?這世上的男人真都是役心沒肝沒個好東西的,人家待他好,千依百順的,他就當泥一般踩;人家不瞅不睬,別有居心另有所屬的,他就一頭撞去纏綿個不死不休,真犯踐!真不是路!」
  龍舌蘭這一輪罵下來,好像是罵孫青霞,但聽到頭來,也不知她在罵誰了,反正天下男人,全給她罵進去了。
  麻三斤和陳風見風頭火勢,連鐵手也噤了聲,兩人便忙著另起話題:
  「龍姑娘真是俠義心腸,替天行道!有龍女俠見過那姓孫的就好了,咱們不是抓不到這泥鰍,而是還活著的,沒幾個見過他樣兒,見過的也不敢再惹這個人,連認都認不出來,那就更不好下手了。」
  龍舌蘭聽了,卻肅起了粉臉,瞅了陳風一眼,又瞄了麻三斤一下,忽然湊近鐵手頓邊,細細聲的說了兩句話。
  鐵手也低聲說了幾句話。
  麻三斤和陳風自然都莫名所以。他們既不知龍舌蘭和鐵手說了什麼話,只思疑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之後,龍舌蘭嫣然一笑,先喝了口酒之後,居然向二人一斂衽,道:「對不起,剛才我要罵的是孫青霞那種淫魔狗賊,一不小心,把你們男人都統統罵了,真不好意思。」
  麻三斤忙賠笑道;「龍姑娘說的可是大道理呢!男人更是吃了五款又想六味,野花總比家花香,該罵,活該受罵的!」
  陳風拿細得又窄又狹的一對眼睛,從縫裡看看鐵手,又望望龍看蘭,才說:「龍女俠確是女中豪傑!像孫青霞這種案了,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毀在他手裡了,連『三丈紅』殷色可殷女俠,在三年前要追捕這個淫魔,結果反給他制伏了,脫光了衣服綁在樹幹上,三大後給解了下來,殷姑娘也瘋掉了一半。年前還有位『天之驕女』朱麗麗朱女俠,名震大江南北,要對付姓孫的,結果不知怎的,只聽說有人見她自一家客棧掩面衝了出來,悲泣不已,連聲音也給毒啞了,從今便不再在江湖上行走了——這些,不知龍女俠可都階說過?」
  龍舌蘭喝了杯酒,眼波一轉,反問道:「自然都聽說過了。你提起這些是什麼意思?」
  陳風一笑,笑刀子又插得滿腔縱橫,「沒什麼意思,只是提醒女俠:孫青霞是個難惹的魔頭,而且還是個不世淫魔!」
  龍舌蘭嘿聲道:「就是因為他難惹,不好惹,我才偏要惹這個人、抓這個人,要不然,別的小案小事,還用得看我龍舌蘭千里迢迢的趕來辦他不成!?」
  「是是是,」陳風的笑刀仍一臉都是,「了不起。龍姑娘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捨我其誰的精神氣概,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世間少有!」
  麻三斤也涎笑道:「可不止呢,這還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我就說了,除了京裡來的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龍姑娘有這份過人俠義心腸之外,只怕就只有鐵手鐵二哥有這樣的膽色豪氣了!要是別人,一聽孫青霞,早嚇得避風縮頭不見了!這種膽氣,有機會倒要跟龍姑娘多多請教!」
  這一番贊語,龍舌蘭聽了,倒十分受落,連喝三大口酒、豪情迸發、英氣颯颯的說:「那也沒什麼。我是個女子,自然要為受害的女子、受屈的女人出氣!孫青霞算啥?就算查叫天我也不怕!」說著把一雙筷子往桌上「啪」地重重一拍。
  麻三斤聽了就很感歎的道:「好!龍姑娘真是快人快語鬥志昂盛!」然後他放嗓子大喊:
  「咱再來三斤『崩大碗』!」
  鐵手微笑道:「怎麼前三斤未喝完。後三斤又到?」
  麻三斤笑道:「前三斤是咱們相聚趁興喝的,這三斤是為龍姑娘的盛情壯志而痛飲!」
  龍舌蘭更是意氣風發,俟麻三斤把酒倒滿了她身前的海碗,她一手端喝了,說:
  「我沒什麼不得了、了不得的!只不過,仗三尺劍,管不了事;憑三支箭,絕不怕事。一個女子,最忌就是安居樂業,賢良淑德,早早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算了!那賢良給誰看?淑德給誰享?到頭來事事都靠夫婿,樣樣看人臉色,那女人活下來還是不是人來著?我可不管,我走我路,我行我素,我非但要自己找自己鍾意、合意的伴侶才嫁,還要找最強最惡的仇敵來對付!」
  這未了一句,陳風和麻三斤可不解了,也解不了。
  他們習慣了對望一眼,這才由麻三斤開口問:「龍姑娘如此出色的人材,自擇配偶,理所當然,怕是怕人得了姑娘青睞的世間有幾?但找最強的仇敵作對……這,不大自討那個什麼的了嗎?」
  「自討苦吃?真沒志氣!一個人若不是找比自己強的人來對著幹,老是找比自己弱小的人來欺侮,那實在是大不長志氣,太瞧不起自己了!」龍舌蘭嗤笑得粉臉轉啡,緋顏漸紅,「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朋友易獲,強敵難尋!有好心、強大的、了不起的仇敵,這才能激發你的雄心鬥志和實力武功,咱們江湖上闖的男女,豈可連這種鬥志都沒有!仇人不多,乃因為他能令我發奮圖強!敵人可貴,正因為他們,我才不致苟且偷安!」
  麻三斤和陳風正聽得目瞪口呆,龍舌蘭卻打了一個平空大酒嗝,說道:
  「咦?這酒可真沖的,喝的時候像團火,喝下去之後像胃裡生吞了一記拳頭。」
  她媚眼向鐵手,呢聲道:
  「還是你的拳頭。」
  鐵手見她又想拿一大碗酒要喝,忙用手按住,道:
  「你喝急了。慢慢品嚐閒著聊,不更好麼?」
  又向麻、陳二人解說:「龍姑娘出身甚好,家世顯赫,祖上曾任中長省中縣令,其父叔又任職三司使,世胃計相,她又是家裡寵愛,加上天資過人,聰敏伶俐,手段高明,所以一人刑部,就辦下不少鐵案,事業一帆風順。她今晚灌沖了半肚子酒,話說大了,語落狠了,皆因不勝酒力之故,兩位還請多加包涵,不要介意。」
  陳風,麻三斤早知龍舌蘭「來路」,都說:「哪裡,哪裡,還請龍姑娘對咱多加包涵、提點才是。」
  龍舌蘭確己給酒力沖得有點發暈,只覺暮色裡的瀑布一下子迫成一尊彌勒佛,一下子變作一朵花,耳裡的水聲,一時變作蟬聲。一時變為人聲,一下子又變成唸經的聲音了,但她卻沒真的醉,只扯了扯鐵手的臂膀說:
  「你胡說什麼?我可沒醉。」
  鐵手溫聲道:「你當然沒醉,但喝這種酒,不宜太急。」
  龍舌蘭一聽,更要喝酒,大叫:「小二,小二,卻死到哪兒去了!這兒酒不夠了,快上酒來!」
  又向陳風、麻三斤道:「你們別聽這木馬鐵人胡說。我龍舌蘭闖江湖、揚名兒,立萬兒、人刑部、破案子、辦大事,從沒抖過我的身世背景,從未靠過我宮場親戚,我,我是靠自己本領、仗自己本事——呢,這酒真像一拳辣椒……」
  話未說完,只聽「蓬」的一聲,一罐子酒已結大力擲放於桌上,震得連泥封都裂了,還滲出些酒水來。
  眾人一怔,只見重重地把罐子擲落的人,竟是這店裡的年輕夥計。
  一個神色冷傲,臉有郁色的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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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01:50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殺手澗

  1.大脾氣的小夥計
  只見那年輕人衣著灰暗,臉有不平之色,但眼色卻非常冷和做。
  這時,龍舌蘭已帶點醉,一看見他,第一個感覺就是:
  ——這人很傲。
  ——但郁甚於傲。
  只聽麻三斤叱道:「這算什麼!小欠,你這回欠揍啦!」
  陳風也嘎聲喝道:「小欠,咱又不是喝了不付賬的,你犯得著這樣粗暴麼!」
  那年輕人只冷笑一聲,不即答。
  鐵手知道眼前的人便是陳風、麻三斤口中說的那個「崩大碗」店裡新來的火爆脾氣的小夥計,便道:「小哥兒,是有事不服氣吧?可願說來聽聽?」
  那年輕人本要轉身走開,聽了這話,便停了一停。但只停了一停,頓了一頓,又寒著臉拔步便走。
  鐵手吟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然後揚聲道:「小哥兒知道這首詩吧?知道這詩的意思吧?」
  那夥計淡褐色的氈帽一垂,一張臉更看不清楚,只聽他低淡地道:
  「我不識字,不通文墨,我只是個臭脾氣的小夥計,我可沒文人雅興閒情。」
  鐵手笑了:「你騙不過我。」
  夥計眉目一震,「我騙你什麼?」
  鐵手道:「你不識字,便不會在我念到第一句時就蔑笑了一下,第二句時右眉一揚,第三句時已變作冷笑。你的談吐也不像不識字,不識字的人通常不說他們不通文墨,也不說這雅興閒情。」
  他肯定地道:「小哥兒是識字的,而且還大有學問。」
  夥計淡淡一笑:「隨你怎麼說。」
  鐵手卻追問下去:「既然小哥是有學識的人,為何我吟那詩的時候,閣下神情又如此不甘呢?」
  夥計沒好氣的說,「我沒有不甘。」
  鐵手在等他說下去。
  夥計頓了頓,只好道,「那是兄台吟的詩:十年磨劍,霜刃未試,可見何等自負!那是兄台自詡,與我無關。」
  鐵手、陳風、麻三斤眼神俱為一亮。
  麻三斤哈哈笑道:「鐵二哥果是好眼力,我來這兒好幾十趟,還不知這個小哥兒倒大有學問得很哩。」
  陳風也仰首喝了一杯崩大碗,只道,「我也走眼了。那幾句詩,我最多聽懂三五成,陳小哥兒卻連詩眼、詩意、詩義都全給刨了出來了。」
  鐵手溫和地笑道:「不是我眼尖,是小哥兒的氣派迫人,不比尋常。窩在這裡,卻可惜了。我那詩是為小哥吟的,不是自譬,而是托喻小哥自有鴻鵠之志。」
  夥計冷笑道:「我只是一名食肆酒場的小夥計,要鴻鵠之志幹啥?一飛沖天我不願,一鳴驚人我嫌吵。我手邊沒劍,心中亦無不平,兄台白吟白念,白白浪費一首好詩了。」
  鐵手訝道:「小哥兒這般年齡,頂多二十出頭吧?卻盡說這種喪氣話!」
  夥計反唇相譏道,「現在的年輕人盡說大話、胡吹大氣,這點人各有志,我倒不願胡謅一份湊無聊!」
  鐵手立起,拱手恭聲問:「敢問小哥兒大號?」
  夥計沒料鐵手如此禮重於他,退了一步,猶豫片刻,也拱手還禮道:
  「得先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鐵手道:「我姓鐵,我是大宋平民,大好神州的一名小老百姓而已。」
  陳風接道:「我是知道他姓陳。」
  麻三斤道:「我們都叫他『小欠』,不知他欠了人的,還是人欠了他的。」
  鐵手不溫不怒的道:「我已說了我的,還請小哥賜告真名實號。」
  夥計這次再也不迴避,道:「我姓陳,叫心欠,人叫我小欠,人欠我的,我欠人的,天欠我的,我欠天的,總是欠。大抵能欠的不一定能還,能還的不一定要欠。我是欠人不還也還不了的。還是還不了,心還是欠著。」
  鐵手笑著說:「你看,這番話可有學問呢,小哥兒剛才說不識字,沒學問,可真沒把我們當朋友呢!」
  小欠這次往有燭光照明的地方一站,但因暮色深了,只覺其人臉上輪廓俊美,但仍看不分明:
  「鐵二爺現在卻也沒把小欠當朋友看。你明明就是名動八表、名震天下的鐵手神捕鐵游夏鐵二爺,卻說自己是個小老百姓,不也拿人當宵小提防嗎!」
  鐵手朗然笑道:「小哥兒說的好。我說我姓鐵,可沒說我不是鐵手,鐵游夏!朗朗神州,莫非王土,你和我不都是這大好江山中的一名小百姓嗎?我是說實話,可沒犯你。」
  小欠目光如刀,映著寒潭像為新月初起切下一記白糖糕:
  「可你是名捕、神捕,是天子御前晉封的侍衛紅人,身懷可以先斬後奏的「平亂闕』,你卻一句都沒說明,我這小夥計拿什麼與你相交?」
  鐵手也正色道:「小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朋友相交,交的是人,不是身份,也不是家世,更不是名位。你不是罪犯,我為啥要亮出捕快身份?你沒犯罪,我也不間你過去未來,我交是你這個朋友,別的我不理,也不須知道。交朋友要先查根問底,這可不是在對親家麼?你比我年輕幾歲吧?這我可訓你一句:你這樣交朋友,三拒四疑一拖二推的,鬼才跟你交朋友!」
  然後一向正經八百的鐵手,居然促狹的道:「我知道你為何叫陳心欠了,你這樣疑神疑鬼,進一退三的,不如改個名字叫『陳心魔』好了!」
  小欠突然靜了下來。
  他一沉靜下來,彷彿連流水聲都一下子響亮了起來,嘩啦嘩啦的像要決堤亂濫、洶湧而至。
  只是氈帽裡一雙銳得切心抵肺的明目,冷逾寒澤、銳如刀鋒的直盯鐵手。
  鐵手安然不動。
  忽然,小欠大步走前,直趨鐵手。
  鐵手紋風不動。
  陳風,麻三斤都不由有點兒緊張起來。
  只見小欠一手抄起他們桌上一碗盛滿了的酒,一仰脖子一口氣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還「崩」地一聲,用門齒咬破了碗邊一個拳眼大的缺口,還在嘴裡喀啼喀哧喀喇喇的咬嚼了入口。才「呸」地吐射於地上,叱道:
  「好,我就交你這個朋友!他日不管生死成敗,仇深義重,你都是我的朋友!」
  話才說完,卻有「哎喲」一聲。
  2.寒與傲
  卻聽「哎喲」一聲,原來是龍舌蘭叫了起來。
  大驚小怪、足至有點少見多怪似的叫了一聲,以致鐵游夏、陳風塵、麻三斤都一齊向龍舌蘭這邊扭望過來。
  只聽龍舌蘭叫了一聲之後,就像發現了個前朝皇帝在眼前晃過般的說:
  「哈!我剛剛開始看你時,你是憂鬱多於驕傲,但而今看清楚了,卻是驕傲大於陰鬱。是傲多於郁,不是郁大於傲。」
  她還得意洋洋的補充道:「還好。我喜歡男的還是傲一點的比較好,雖然那也沒啥了不起,但男人太憂鬱就不好,像個婆婆媽媽三姑六嬸之類的,憂愁一點的就夠了,完全沒有一張俊臉就嫌淺薄不經看了。像他就是少了一點點什麼的。」
  說著她居然還指了指鐵手,援以為例。鐵手心平氣和,一點也不以為忤。
  然後她點點頭,像評選什麼似的下了定論:「你,還好,還可以。」
  評頭品足之後的她,這才把話頭告一段落,旁苦無人的向鐵手笑問:
  「剛才他還站在暗處,氈帽低垂,背向大家,只令人心裡發毛,你是怎麼獨選他交這個朋友的?」
  鐵手便說:「我看人看氣派。一個人無論身處於寒微、艱難、凶險、困厄之境,只要氣派還在,這人就一定能出人頭地、東山再起。這小兄弟不論面對、背向,都自有他的氣派,我便肯定這是個人物。」
  龍舌蘭伸伸舌頭說,「我可不懂什麼氣派,開始覺得他郁大於傲,現在只覺他傲大於郁。」
  鐵手道:「他其實是令你心裡發寒,不是發毛。寒的是他的傲氣,做如劍寒似冰,常是混在一起的。」
  龍舌蘭笑笑,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邊的酒味,道:「哦?那就不是傲氣大於郁色,而是傲大於寒了?卻沒想到這人喝酒還咬崩了個大碗!」
  小欠忽然問道:「你們知道我剛才為啥要甩酒罈子?」
  陳風輕描淡寫的道:「你本來脾氣就大。」
  麻三斤調侃道:「因為你嫌溫老頭每月少給了你,你做的不高興,就把客人都給甩走掉!」
  小欠儘管已壓低了語音,但語調依然高拔尖銳:
  「錯了。」
  他載指龍舌蘭道:「我是生氣她這樣喝『崩大碗』!那是糟蹋了好酒!」大家都覺得這小廝可真放肆:三分顏色上大經,這小伙子敢情以為高攀了鐵名捕的交情就可以放肆了唄?但龍舌蘭可是嬌恣驕縱得出了名的!
  只見龍舌蘭臉上在暮色掩映中,也紅一陣白一陣的看得分明,卻還聽小欠不屑地道:
  「『崩大碗』是這樣喝的麼?要喝,得仰脖子一氣干足,再咬一塊碗,嚼爛吐了,這樣酒味才夠嗆、夠沖、夠炸!」
  他還加了一句:「不會喝卻要顯威風,喝『女兒紅』、『眼兒媚』、『鈴霖雨』去吧,別碰我的『崩大碗』!」
  龍舌蘭聽得倏然伸手,抓住了桌上一個滿盛了酒的大碗。
  陳風和麻三廳都暗忖:陳心欠這回能發不能收,只怕要糟了!
  只聽鐵手率先道:「難怪這兒的碗大都多崩缺。」
  卻聽龍舌蘭道:「原來是這樣喝『崩大碗』的。」
  說著站了起來,玉首一仰,手腕一抬,酒就從喉裡直滾下去。
  只見有小量的酒,沿著龍舌蘭的脖子直瀉入衣領胸衣裡去。
  儘管暮色深濃,但卻更顯得龍舌蘭的頭胸輪廊是那麼勻美,那麼白皙,這仰首灌酒的姿勢形成了一種驚心的媚,連久經陣仗的陳風和圓滑世故的麻三斤瞥見了,一是目光一時移不開來,二是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尤其是見到龍舌蘭的胸襟漸漸深黛了一大片,大概是從裡面沾了酒倒染濕了出來之故吧,大家著實是連心跳都像下下敲在鼓面上。
  沒料小欠仍不放過,冷峻的說:「這次『崩大碗』是喝對了,但酒卻不是這樣喝法!」
  要知道這京師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一出道就連破三數十起大案,家世又好,人又出落得漂亮,在京城裡、武林中對她起君子好逑之心的,不知凡幾,什麼甜言蜜語、奉迎阿諛語都聽遍,在情在理、論公論私、以文以武,大家對她莫不千依百順,諸般遷就,而今這一名小夥計,卻像在要找她的碴,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嗎?
  但聽龍舌蘭道:「哦?不是這樣喝酒的?那倒要請教了。」
  說的話居然還跟鐵手的語調一般心氣平和。
  小欠居然也「當仁不讓」,拿著酒罈子就作示範:
  「許多人為顯自己海量能喝酒,抓住罈子、碗杯什麼的,就往嘴裡直灌,結果,八成的酒都是流瀉了,只不到一成入嘴裡。這叫飲酒嗎?不,這叫倒酒、以酒沖涼、浪費了酒,那是不懂得珍惜酒的人才幹的荒唐事!這叫海量麼?不,只是牛飲、以酒當水、侮辱了酒,那只是好逞威風卻不知自量的人才做的鳥事!」
  他說完後,又把酒罈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似乎還意猶未盡,很有點悻悻然。
  這會兒,大家扭頭望望這小欠,又轉首過去看看龍舌蘭:
  看這嬌縱慣了的小姑娘這回怎麼說。
  看那驕傲非凡的女神捕怎麼個反應。
  3.冷和冰
  只聽「骨」的一聲,龍舌蘭好像不知把什麼東西吞落到肚子裡去了,居然還溫婉地笑道:「好啊,小欠,你這回倒教會我什麼才是真正的喝酒,我可欠了你一個情了。」
  由於她很少溫婉待人,然而她還是個天性溫婉的女子,而今溫婉起來,映著夕照餘暉一照,美得竟似沒有一句形容語言是溢美之辭,也不會有一句讚美的話會言過其實。雖然在場的誰都沒去讚她。
  陳風、麻三斤兩人閱人眼豐,什麼美人沒見過,但此際裡,竟都似癡住了。
  這次連小欠也不例外。
  而且這回教陳鳳和麻三斤也在羨艷之餘,也心裡震驚,私下交換了幾句話:
  「原來這女子是不簡單,連這口氣都能忍得下來,不愧能當女神捕。」
  「倒看不出來:她看來好大喜功、自大輕慢,原來是因人而異的。要忍氣時,卻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只不過,對小欠這麼一個小夥計,需用得著鐵二捕頭平輩相交,龍女神捕拜服麼?」
  「我看……他們可能認出這小廝來路可疑,別有居心,可能,憑了他可以對付孫青霞。」
  「這個大脾氣的小夥計有那麼厲害?嘿!不過,鐵二捕頭跟龍女捕頭心裡頭都有密謀,這點倒是真的。剛才跟咱們聊著半天不到,他倆人兒已耳際鬢邊廝磨一陣,敢情是另有隱衷。秘而不宣,還故意讓咱們隔了一層。」
  「那也難怪。你又不是跟龍姑娘有親,他們倆是一道來的一道上的人,抓拿姓孫的直娘賊事兒,自然不想讓咱們爭了功。」
  「爭啥功?咱們要是自行解決得了孫青霞那王八羔子,還用得著耗到此時此際,驚動八方四面請求的麼!」
  兩人悄悄的交換了意見,臉上,卻仍是笑著,似在聊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其實,他們是猜錯了龍舌蘭與鐵子剛才那番低聲對語的內容。
  不過也不全錯。
  龍舌蘭和鐵手倒有意讓麻三斤和陳風聽不清楚、聽不見他們的交談。
  那番話的內容是這樣的:
  「他們以為我認得孫淫魔的樣貌,其實我也沒跟他朝過相,是蘇眉畫了一張他的模樣,我也認不准。——卻要不要把實情告訴他們?」
  這是龍舌蘭低聲問鐵手的話。
  「你說呢?」
  鐵手反問她的意見。
  「這是不說較好,說了還以為我們這兩個從京裡來的,也不見得有啥本領,只來領功,俟抓殺了孫青霞,那時說不說都不礙事了。」龍舌蘭這樣認為。
  「不說也好,不過,我們這幫人裡若沒有一個認得孫青霞的,那不是件妙事;」鐵手說,「敵暗我明,事情功半,先要找一個認得他的人,總勝毫無頭緒亂闖。」
  龍舌蘭俏皮的凝視著他:「跟他朝過相後還活著的人誰還敢找這孫魔君?」
  她知道鐵手會有答案。
  果然這人又不讓她失望。
  「眼前只怕就有一個。」
  鐵手說。這時他已用眼梢瞄著捧菜拿酒來的小廝。
  那時候這小夥計還沒向大夥兒發作他的大脾氣。
  那小廝確也役料到這驕氣縱橫的女捕頭居然肯開聲認錯,反而致謝,而且還那麼溫婉美艷,也呆上了一呆,鐵手馬上就問了他一句話:
  「你剛才說使你上火發脾氣的事;咱不懂得喝這『崩大碗』、也不懂得飲酒,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的呢?」
  他笑笑補充又道:「要是崔三哥也在這兒就好了,要論飲酒,他可在行呢,不像我們,只裝樣子,難怪你生氣。」
  「崔三哥」當然就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崔略商,他遊戲人間,酒量過人,無論鯨吞牛飲,細品淺嘗,都頗精專,四大名捕裡,惟獨追命擅飲海量。
  小欠聽鐵手問了,就冷冷的說:「自然還有看不過眼的事。」
  陳風也覺得這小廝太得寸進尺了:「你又看不順眼啥事?」
  他轉向麻三斤指了指,道:「你該向他學習才是。」
  小欠冷然反問:「跟他學?學什麼?」
  陳風道,「像麻三哥,他就海量得很,不是喝酒,而是能容能忍。你沒聽說過嗎?大肚能容天下事,就這樣子,人才活得好過、開心、如意。」
  小欠冷笑道:「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麼?我看大肚皮只是吃飽了撐著,容飯容酒容水容吃下去的沒消化的要排出去的糞便,不是能容人容事。你能容又怎麼?世上有的是不能容你的人。你能容人人不容你,那有什麼意思?人家可不要你容!盡說這些好聽的。不實際的、自欺欺人而聽似頗有境界的話來幹啥?又不能當吃的花的,只無趣無聊而已!」
  鐵手笑笑道:「小兄弟囉嗦倒不少。」
  小欠氣焰稍斂:「今天是說多了。」
  鐵手仍然追問:「卻不知咱們剛才又讓小兄弟你看不順眼啥事?」
  小欠反問:「你們剛剛不是說我囉嗦太多了嗎?」
  鐵手道:「那是跟你說笑了,就算說真的,難道小兄弟便生氣了?」
  小欠道:「生氣?我這回一上來就發火,且嫌這嫌那,確是囂張囉嗦,只要是實在話,我確是這種人,我就是硬受實抵了也不會動氣。只不過,我今兒冒火的卻正是為了這個。」
  鐵手道:「小兄弟,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小欠道:「你們不是要抓拿要犯孫青霞嗎?」
  鐵手道:「是。」
  麻三斤冷笑了一下,插口道:「卻給你聽去了。」
  陳風塵則搶先道:「小欠,你別惹事上身,這案子可仍在辦,聽進去了也不要說出來,不然有你好受的。」
  欽手立即表示了異議:「我倒要聽聽他的意見。」
  小欠橫了陳,麻二人一眼,冷冷地道:「我就看不順眼你們這個。」
  麻三斤愕然道:「這個?哪個?」
  小欠激動的道:「你們只光說不練!只罵不抓!在這裡只聊天喝酒看瀑布,孫青霞就會自澗裡冒出來送死麼!天下焉有此荒唐事!」
  麻、陳二人又習慣了的面面相覷。
  鐵手試探地問:「小哥兒跟孫青霞也有仇?」
  小欠仍氣虎虎的答:「是。」
  鐵手又進一步:「仇可深?」
  小欠道:「仇深似海。」
  鐵手道:「怨結何因?」
  小欠道:「要我今天論落成為此地這兒一小廝,就是拜姓孫的所賜!他殺了我爹爹,又殺了我哥哥,我家就剩下了我。要是我爹和我哥在,我就不會有今天的樣子!」
  鐵手說道:「他殺了令尊和令兄?敢問他們高姓大名。」
  小欠搖頭。
  麻三斤嗤啦一笑:「怎麼了?不肯說。」
  「不。」鐵手更正:「他是不願說。」
  然後他再補充道:「他在未擊倒他對手、為他父兄報仇之前,不願道出他父兄的姓名。」
  龍舌蘭忽道:「對!有志氣!雪了恥、報了仇、殺了孫青霞才揚名立萬、光宗耀祖去!」
  小欠望了龍舌蘭和鐵手一跟。
  那眼神很奇特。
  ——既似是感激,又似是委屈,又似是針鋒相對那一點綻放的星花寒夢。
  然後他繼續說下去,帶著寂寞與不平,以及憤慨:
  「可以這樣說:沒有他,就沒有我,至少,就沒有今天的我!」
  鐵手偏了偏頭:「所以你恨他?」
  小欠道;「所以我一聽人提起他,就禁不住要說罵人的話。想食其肉、啖其骨的人何其之多,但偏是真的找他動手算賬的人幾乎一成也沒有,遇上了些死不了的也是夾著尾巴走!」
  鐵手即問:「你見過他?」
  小欠道:「見過。」
  鐵手道:「他沒殺你?」
  小欠道:「那時我還年少。」
  鐵手道:「他不殺小孩?」
  小欠道:「他從不殺無還手之力的人。」
  鐵手道:「你那時不會武功?」
  小欠冷曬,譏詐地道:「也許他故意要留下我來找他報仇。」
  麻三斤道:「他瘋了麼?斬草不除根,怕沒後患麼!?」
  小欠一句話頂了過去:「有些人,偏要留下一些大敵活在世上,才能使他全發,才可讓他勝完再勝,更上層樓!」
  「好!對了!」龍舌蘭一口於盡碗中酒,又吧登一聲咬破了碗角。
  「有志氣,就跟我龍舌蘭一樣!」
  小欠瞪了她一眼。
  眼神仍冷。
  像冰瀑。
  如寒潭。
  ——冷冽、寒傲、且深不可測。
  鐵手的興趣仍在小欠身上,這時候,他就是個十分專業的捕快了。
  「你覓過他,他是什麼樣子的?」
  小欠這次反問:「他的長相如何,你們不知,卻怎麼抓他?」
  鐵手含笑向陳風和麻三斤看了一眼,慚道:「我的資料是不夠清楚,原以為在這兒接應的人會提供多一些……」
  麻三斤有點赦然的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會去『東南王府』裡或『應奉局』中殺朱勵兄弟。同時也探聽到他劍法上的一些破綻和弱點。」
  陳風也慚愧的說:「我是負責接待四方八面趕來誅殺孫青霞的俠客,其中『一綠王』查叫天、『風林火山』馬龍,菩薩和尚、煩惱大師、詹通通。余樂樂這些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先後到了。他們口裡和情報中的孫青霞,都有不同,有的說他淒厲若猛獸,有的說他娟好如美婦。相同的只有年約三十餘歲,人高劍長,好色如命,殺手無情,如此而已。」
  鐵手點點頭道:「這也合理。自他十三歲時一出道就格殺『快手劍』宋光柬和『快劍手』徐光速師兄弟以來,幾乎每一年都有一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死於他劍下,直至去年死的是『子母離魂索』何花冠,今年敗死於他劍下的是『萬里長空」孫擎雷和『鐵膽厲心』孫棘牙兄弟,算來己有十六,七載……這樣他今年也該三十餘歲了吧?恐怕也差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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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3-18 13:02:12 |只看該作者
  小欠冷笑道:「就憑這些就能逮著孫青霞?三十多歲,高個於,只要他不拔出劍來,這樣的人這縣裡就有三萬個!可笑的是:居然還能探悉他劍法上的弊病!要有這樣的人,怎麼不先把這淫賊惡煞一劍殺了?還用得著告訴他人傳出去領了他的功勳?」
  陳風住氣,搖了搖頭,逍:「小欠,你還年輕,比較激情……要知道一個人是做不來所有的大事的。」
  小欠冷聲道:「殺孫青霞只不過是剪除個惡人魔頭,算不上是天大的事!」
  麻三斤把臉一沉,道:「小兄弟,別把話說滿了,雖說我也沒真的跟姓孫的會上過,但我總有對付他的方法,不是光憑一張口、一腔熱血、光怨責人就可以敷衍過去的;你父兄都死於孫青霞之手,這教訓還不夠大嗎?」
  小欠忽然沉了臉。
  忽爾,就在這頃刻間,鐵手發現了一件事:
  這兒只有四個人的呼吸聲。
  儘管澗聲很暄鬧,歸鴉呱,暮猴噪,但在鐵手耳裡,對眾人呼息仍明晰可辨。
  但惟獨突然少了一人之呼吸。
  ——小欠!
  敢情他是憋住了氣!
  沉住了氣。
  所以鐵手忙打個圓場笑道:「咱們大家都是一同對付孫一劍的人,不如好好的……」
  話未說完,小欠已在說了一句話:
  「劍。」
  鐵手和在場的人都沒聽清楚。
  「嗯?什麼?」
  小欠又說了一次。
  只一個字的一句:
  「劍。」
  鐵手愕了一愕:「你要劍?」
  小欠道:「是。」
  龍舌蘭道:「好,我有!」
  皓腕一翻,已疾地自懷裡掣出一把劍來,嘯的一聲,劍出鞘,劍身翠色,劍氣侵人。
  那是一把寶珠鑲愕的翠玉小劍。
  一把非常鋒利的懷劍。
  龍舌蘭顯得有點奮悅,叱了一聲:「接好了!」
  玉腕一振,鐵手正要喝止,但見青龍乍探,翠玉小劍已投給了小欠。
  小欠一伸手,接住。
  這回是麻三斤打了個哈哈笑道:「小兄弟用不著太認真——」
  活未說完,小欠已出了劍。
  劍光才一瞬。
  青光驟閃。劍過處,劍風才陡起。
  驚雷響千秋。
  麻三斤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大家的表情也凝住了。
  劍也凝任了。
  顯然都沒想到這大脾氣的小青年說出劍便出劍——而且是真的出了劍。
  不是向麻三斤出劍。
  而是一劍刺向:
  瀑布!
  一劍刺向瀑布,然後停住。
  劍穩。
  手穩。
  瀑布水花四濺。
  衝力甚銳。
  儘管這只是偌大五道飛瀑中一道分支中微未的濺泉,但沖激力依然相當不小,劍一刺入流湍裡,水流便淹遮了劍身。
  但翠色依然浸透流泉。
  握劍的手和劍都穩如磐石。
  然後劍謾慢收回,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的收回。
  這時,大家才發現了一件事:
  冷瀑流泉,灑落在劍尖上,收回來的劍,卻結成了一層綠色的薄冰。
  這一劍,並沒有刺人。
  也沒有傷人。
  但已足夠造成震嚇:
  這一劍,竟把飛瀑急湍中的冷水,凝在劍上,結成了冰!
  這已不止是劍法!
  而是劍功!
  ——一種極冷冽。寒驚、殺氣迫人的劍氣!
  然而居然在這樣一個鄉野少年手裡隨意使了出來!
  ——如果這一劍是刺向麻三斤,他可避得了?
  眾人都不知道。
  4.冰凍的火
  ——要是這一劍是刺向自己,可避得去?
  麻三斤也不知道。
  只是,他在想到這點的時候,喉頭間不禁爆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悚然。
  這是一種把水結成了冰的劍法。
  這是一種把快速與鋒利結合的力量。
  冰:
  在劍。
  冷——
  在心。
  這一劍竟有如此之大之巨之可怖可畏的力量!
  刺出了這一劍之後的小欠,這樣問麻三斤:
  「你能找出我這一劍的缺點嗎?」
  麻三斤臉上淌汗。
  少年再問:「我這一劍有破綻嗎?」
  汗流入麻三斤的衣襟內,麻三斤肥緊的頭肉抖哆了一下。豐滿滾圓的喉核上下滾了一滾。
  陳心欠三問:「你接得下我這一劍嗎?」
  麻三斤搖首,神色木然。
  小欠又道:「你連我這一劍都接不下,可是,這一劍我還沒完全練成。這是我父教我哥,我哥教我的劍法。但我哥死了,爹也死了,他們都是孫青霞殺的——你說:你能覷出孫直劍的劍法上的漏洞!嗯?」
  麻三斤神色慘然。
  陳風這下才定過神來,舔了舔乾唇:他這時才明白,為何鐵手一上來便有「折節下交」,難怪會對這個火爆脾氣的小廝這般有禮了。
  他試探地問:「你父親是『冷劍先師』葉瑞氣?」
  小欠還沒回答,鐵手已道:「葉瑞氣雖名滿江湖,卻膝下無兒。」
  陳風瞇著滿眼皮子的刀痕,又揣測道:「還是『九九神劍』畢逢辰?」
  小欠冷笑:「畢逢辰的劍法可有我這般冷?」
  這回是麻三斤說:「令尊是『飛花神劍』何太韌還是『追命一劍』余大畏?」
  鐵手道:「何太韌太年輕,還不致有二十餘歲的兒子。」
  龍舌蘭接道:「余大畏劍法不高,沒有這樣劍術高超的兒子。」
  麻三斤仍不死心:「那你哥哥是『掛劍還情』金小鐘抑或是『寒心寒劍』梁然?」
  看來,他已恢復了神志。
  簡直也回復了鎮定。
  而且還恢復得好快。
  這回連小欠也改換了個眼色去看他,不過答案仍是否定的:
  「金小鐘的父親可不會武功。梁然?不是在三年前死於孫青霞手裡的那個嗎?他的老爸可也不會劍法。」
  鐵手讚歎道:「不過,小兄弟的確練得一手好劍法——卻不知這般絕世的劍法,孫青霞如何能取勝?」
  小欠遲疑一下,正要說話,忽聽那一台客人喧叱了起來。
  陳風緊望道:「什麼事?」
  小欠道:「沒事,是我久沒端菜送酒過去罷了。」
  果然聽得幾聲乾咳,那溫老頭子應著聲忙著在店內喊:
  「小欠,小欠,別只顧服侍這台子的爺們,忘了那台子的客官了!」
  小欠應了一聲,向鐵手等人道:「我去去就來。」
  說著,迅步回到店裡,不一會便見他抹台搬凳、送菜提壺的去服侍其他兩台於原有的客人,還有一桌新來的客人去了。
  小欠才一離開,陳風撫髯道:「可惜可惜。」
  龍舌蘭饒有興味的問:「可惜什麼?」
  陳風又展現滿臉風刀霜劍,「可惜。他有絕藝在身,也氣傲凌人,可惜就不學好,窩在這裡,怎不可惜?」
  麻三斤也道:「他就是太驕慢、火氣大,所以才致窩在這裡,也沒給好可惜的了。」
  龍舌蘭沉沉地道:「我倒覺得他很有意思。」
  「有意思?」麻三斤曬道,「我看是龍姑娘對他有意思罷了!」
  龍舌蘭也不理他語音譏諷之意,自顧自的道:「他說的很有意思:咱們老是紙上談兵,卻是如何捉拿孫青霞?總得要直搗黃龍,那才是本領功夫。」
  麻三斤當然不服氣,鐵手卻岔開了話題,肅然向陳風問道:
  「你剛才說:查叫天已來了這裡?」
  麻三斤卻還是忍不住把他的忿懣宣之以口,不理鐵手的問話,只悻悻的說:
  「他才是紙上談兵。」咱們說什麼也真刀真搶、明槍明火的抓過要犯辦過大賊,他呢?連個小廝也沒當好,儘是開罪客人。」
  龍舌蘭在暮色中沉住氣看他,儘管在濃郁的暮色裡這女子的五官神色令人看不清楚,但麻三斤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那明艷照人的眼色在正包的分明的凝視著他,而這女子的艷色無論暗色明味都不減其艷。不改其絕色。
  此際,麻三斤不覺怦然心動。
  他對龍舌蘭一開始就有一種感覺,而今那感覺於她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而更強烈膨脹著,以至那感覺彷彿正不斷的翻湧出來,就像一條無法收拾的蛇。
  麻三斤不大敢與她的目光對觸,更何況身邊還有鐵手在。
  只要鐵手在場,不管他說不說話,表不表態,其份量已足以沉沙斷戟。
  他只好避開視線,望地上。
  這一望,卻瞥見龍舌蘭左足架在右膝上,右足踝晃呀晃的。居然還踢掉了鞋子,那一口天藍色濾繡白風的鞋兒就擱在桌下,開了口向著桌底,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一次暗裡的招呼。
  麻三斤再次怦然。
  只見龍爹蘭望定了他一會兒之後,才斷定地頜了頜首:道:「對了!這才是你,你人圓滑,但心頭火未熄,我沒看錯。」
  鐵手笑道:「麻三哥是火氣人,遇著個銳氣不短的小二哥,自然就大鑼大鼓的敲出星花幾來了。」
  龍舌蘭忽偏首過去問鐵手:「你很想大家都不再爭吵。好好議事吧?」
  鐵手歎了一口氣,道:「我只希望大家既然都是同一陣線的人,就勿再自尋煩惱,內斗慪氣,不然,哪有餘力對敵呢?我就看過不少了不起的人物,每一個都有做人多的志氣。每一位都有幹大事的能力,但就是不肯團結,大家在一塊兒,對沖的力量尤勝於聯手之力,結果不是成了一盤散沙,就變成一塊和稀泥,實在就太可惜了。」
  陳風瞇著刀子眼盯著鐵手,道:「鐵二捕頭年紀輕輕,就有包容謙和之能耐,這點就已有了領袖群雄的氣派,可真不容易啊。」
  鐵手道:「承蒙謬誇,不過說真的,一旦有了領袖群雄的心態,就大勢已去,這人就沒啥看頭了。」
  陳風道:「鐵兄說笑了。」
  鐵手道:「我是說認真的。」
  陳風詫道,「要是認真的,這話卻怎麼說?」
  鐵手道:「一個人要是以為他自己已儼然領袖了,那這個人就不好玩。沒意思了。」
  陳風一時仍未能接受:「哦?」
  鐵手道:「人一旦以為自己了不起,就路邊小食不能吃了,暗街小巷不能混了,打個朝天噴嚏也禮失於人了,這就是失去了平常心,試想,一個人要是沒了童真、失了人心、不能親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得要循規蹈矩,處處做給人看、讓人讚好的,那麼,這樣活著還有意思不?真正的自己還活得出來不?」
  陳風、麻三斤都大為震異。
  他們都沒想到「四大名捕」中一向都給人目為最謹慎、最忠厚、最至性、最木篤樸實的鐵手,也有這般桃臉活潑不拘塵俗的想法。
  龍舌蘭只暱著眼兒媚,粉腮啡然艷的,親暱地向鐵手道:「你既然不想大家不睦,我不問原故,我就看你的意思辦,我順著你的方向行吧!」
  陳風這才說道:「鐵二哥剛才問起『一線天』查叫天——卻不知跟這位『叫天王』熟不熟?對他是怎麼個看法?」
  鐵手正要答話,只見黯裡有幾點微光,愈漸行近。
  來的是個老頭兒。
  他手裡拿著幾支蠟燭,用透皮薄膜裹著,送到每一台的客人桌上來。
  皮膜防風,裡邊透出的燭光,竟淬青帶藍,很有點森寒的感覺。
  本來夜色裡的火光總令人溫暖,但這一點微明,卻反照令入覺得夜色分外暗,心頭難免有點慘然。
  龍舌蘭見了,用纖纖十指去圍著那一點火光,呵著氣笑說:
  「哎,這一點冰凍的火。」
  5.愉快的小火
  鐵手也用手護著那點小火光,感到那實實在在的一點暖意(雖只一點點,一些些,一微微的),道:「無論多微未的火,有光明總是好的,總教人愉快的。」
  只見周圍上下的四桌客人,也都給端上了這一點小火,此際夜色更濃,水聲更響,那數條白練也似的瀑布,給夜色反襯得似銀鏈似的,像有九刀七千個小人,在那兒同聲暄嚷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燭火一盛出來,蚊蠅蛾蟲,圍繞飛舞不己,只見各人頭上都有蚊蟲繞飛,多寡不一,但頭頂都各成一圈,龍舌蘭就笑著指道。
  「哈!大家都立地成佛了,頭上都有了一圍佛光哩。」
  鐵手就把先頭的話和龍舌蘭的這句話接著說下去:
  「我們處於這時勢是黑暗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當一名小捕快,為維持這一點小火。這一點微光而盡力。我想兩位也是此意。立地成佛,像我這種造孽多的人,愧不敢當;但只要有一天像查叫天這種人不肯放下屠刀,那我們也成不了佛,而就算這一丁點光未嘗上小火,只怕也快熄滅保不住了。」
  言下不勝感慨。
  陳風大致聽懂了他的意思,但還是進一步問:
  「鐵二哥的意思是說……」
  鐵手哨然道:「查叫天所作的孽,那還少嗎?用得著我說嗎?他麾下十名徒弟,各有各的惡,也不用我來置掾了。為啥這年頭武林多事,大下有的是亡命之徒、奪命殺手?實際上像查叫天這種堂而皇之、殺不償命、罪不容誅的魔星一天仍大摸似樣的活著,你教那些小殺手,小惡棍能不有樣學樣,不以為惡行好報麼?小罪犯抓一百個,殺一千個都沒用,真正御封賜官的大混球還在橫行肆虐,教人怎不以為這天下老是道消魔長、正不勝邪?」
  陳風聽後就說:「欽二哥也這般想法就好。他在前四天已入三陽.就住衙裡,擺明了是相爺的陣仗,試問有誰敢惹?他也打明瞭是硬要立誅殺孫青霞這個大功的了,我們這些小嘍小卒的,也只是秉承上意行事罷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這就所以鐵二哥說要知道此案詳情時,我就引來了這兒,至少還可以暢所欲言,都是為了這事此人之故。」
  鐵手聽了,沉重的道:「反正,我們此來的目的是一致的:是要抓拿孫青霞歸案。他要做什麼,那是他的事,反正咱們只做咱們的。」
  這時,可能因四人的桌子當風還澗之故,晃搖更甚,若明若滅,遠處幾聲猿啼,直似人在受刑瀕死的惡號厲嘶一般,聽者莫不惻然。
  龍舌蘭眼波流轉,逐一看去,忽哈聲笑道:「別說立地成佛了,咱們頭上的飛蟲還朝生暮死呢!你看,一下子已散了那麼多,死得一地都是。連流水也鬼哭神號的,咱一生能做幾件事?還是不如喝酒吧!」
  鐵手看了一陣,也似有感觸,沉著臉不說什麼。
  麻三斤對眼前的女子,已不敢小覷,他原以為這女捕頭頂多是仗家世餘蔭成名起家,而今看來,卻倏忽多變,能屈能伸,喜怒元常,難以測估,知道是不可輕忽,且對這樣一個難惹的女子更生了莫大的興趣,便道:
  「龍女俠說的好,來,我敬你一大碗!」
  龍舌蘭也欣然舉碗,兩人一口飲盡,這回點滴不漏,還各自「崩」地咬破了一角碗。
  龍舌蘭嚼了瓷渣,吐在地上,以手背抹唇道:「那人說的不錯,這樣喝酒,帶血滾刺的,有味道得緊。」
  麻三斤用大袖抹唇,嘿聲道:「那也沒什麼,敢不情他能把碗也吞下肚裡去……」
  忽見鐵手往前一湊,示意大家赴前於桌上聚議。
  龍舌蘭第一個就把頭伸了過去。
  她一向信任鐵手。
  鐵手說什麼,她信什麼。
  她跟鐵手在一起,就是要學東西。
  不,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是:她跟鐵手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
  她伸出了脖子,就算在慘綠色的燈光映照下,她的頸子還是那麼細,那麼長、那麼勻、那麼柔、那般美、那樣好看……
  頸根上還浮有細柔的毛,令人有想親吻一口的衝動。
  麻三斤就壓抑了這種衝動,由於壓抑得那麼困和難,使他為這想法付出幾乎全身發冷和哆嗦的代價。
  鐵手確是跟他們密議,但說的並不多,更不長,之後,他們又開始飲酒、喫茶、咬崩了香爐大的酒碗。
  並且商議如何捉拿、誘捕、誅殺孫青霞的方法。
  鐵手認為應該設法找小欠引路認人。
  龍舌蘭居然說了一句:「我那未漂亮,要是那孫淫魔有眼光,看上我了,我就大可色誘他,誤他一個大意閃神,嘿嘿嘿,他就落在本姑娘手裡了,教她喝本女俠的洗腳水!」
  她這麼一說,眾皆嘩然。
  鐵手還笑著喝止她:「你把話撐大了。小心姓孫的聽著,找上你了你可追悔莫及。」
  龍舌蘭只說:「我只怕他不來。」
  陳風的看法是:「我把這魔君的案子辦成了就退隱了。這些日子在官場上也看夠了、看怕了,在六扇門裡也混得多七扇了,不想再糟蹋殘生了。」
  他充滿疲憊的自嘲道:「不過,每說幹了這一次就收山的人,總會遇上禍事的,不是教他收不了手就是丟了性命,但願我是個例外吧。」
  說著,又敬眾人一碗。
  大家也陪他喝這微帶感傷的一碗酒。
  至於麻三斤,倒表示他氣度大,能容人,所以說:
  「帶著陳心欠一道去好了,看他性急意切的,咱就成全他個揚名立萬的好時機!」
  大家又為了勉勵(或者替他掩飾)他的好意和氣量,又各敬一大碗。
  這樣你喝一碗,我喝一碗,他咬一碗,她咬一碗的,好像這入暮裡、飛澗旁。山崖上,這一點綠磷磷的小火,予人的情懷竟是愉快的、濃情的……」
  直至那一刀,竟就往龍舌蘭那白生生的、勻勻的,美美的,柔柔的細長脖子上飛所下去之後——
  ——在鐵手大喝了一聲:「好久不見」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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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寶刀不可輕用

  1.好久不見
  很長。
  且美。
  ——龍舌蘭的頭。
  很利。
  且亮。
  ——殺手的刀。
  一刀砍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可是人只有一生,何況美麗的女人,應該讓人疼惜的,不是供人殺戮的,可不是嗎?
  這時際,剛好龍舌蘭又伸長了脖子,在細聽鐵手說話。
  她聆聽時候的神情很恬美。
  她很鍾意聽鐵手說話。
  無論他說什麼她都喜歡聽。
  因為當一個女人鍾情於一個男子的時候,就算他的嘔吐她也覺得歡心,同樣的,如果一個男子深情於一女子之時,就算她在呻吟他也會神馳心蕩不已。
  鐵手本來正說到:「奇怪,怎麼今天那姓溫的老闆出來的時候,你們沒有招呼呢?」
  陳風怔了一怔,道:「姓溫的?」隨即恍然:「溫老頭兒?」
  麻三斤道:「他今天並沒出來,我也覺得奇怪。」
  鐵手詫然道:「剛才出來點燈的,不就是他嗎?」
  陳風道:「不是,那老兒我們也沒見過……」
  這時,鐵手就發出一聲叱喝: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本來是日常生活的一句慣用招呼,可是此刻突然大聲說了出來,就顯得十分怪異突兀。
  他這句斷喝甫出口,刀光就到了。
  先見刀光,才聞刀風。
  有了刀風,刀鋒已至!
  按照道理,若龍舌蘭這時才避,就一定避不過去。
  可是龍舌蘭躲得快。
  她幾乎在刀光掠起前的一剎,就已經縮回了脖子,並迅即抽出了她的一弓五箭和懷劍。
  那人一刀不著,卻砍在桌上,那人借刀勢之力一點,立即飛彈而起,往後掠去。
  但他雖快,鐵手更快。
  他一手已抓住了刀鋒。
  這把刀,刀彎如狗尾,刀口如犬齒,十分鋒銳奇特。
  那人一抽,已收不回刀,當機立斷,即撤手棄刀而去。鐵手喝了一聲。
  「好!」
  那人一刀落空,殺不著龍舌蘭,但殺意卻全未消減。
  反而更濃。
  因為不只一個人,一把刀。
  至少有十個人、十把刀,同時攻向鐵手、陳風和麻三斤。
  但這三人都似早有準備。
  儘管那十人十刀是幾乎在水流急湍聲中完全聲息全無的欺近三人身後才發刀出招,俱麻三斤、陳風塵、鐵手卻幾乎也在同一時間發難:
  麻三斤以一口布袋,手抓袋頸,袋有沉重、尖錐事物,一旦揮動急蕩,以袋肚撞砸,反擊偷襲他的殺手。
  陳風人未轉身,已發出了一排掌。
  人在轉身,再一排掌發了出去。
  但他已轉過了身子,又是一排掌劈了出去。
  背後的敵人和敵人的刀,全近不了他的身。
  鐵手已奪了一刀。
  他就用這刀還擊封架攻向他的刀。
  攻向他有四柄刀。
  四個人。
  四個人刀法部不同。
  一個凌厲。
  ——凌厲得像淒風苦雨,刀刀都似要與人拼盡殘生。
  一個猛烈。
  ——猛烈得像電擊雷轟,刀刀都活像開山劈石。
  一個狠毒。
  ——狠毒得就像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刀刀都得要斬草除根。滅絕敵人的祖宗子孫各十八九代。
  一個卻溫柔。
  ——溫柔得要親吻纏綿,刀刀都要與你如漆如膠、非見死生不休不散。
  然而鐵手只隨意出手。
  隨心出刀。
  他只見招拆招。
  見刀破刀。
  他輕描淡寫,已破了這四刀。
  他一面破招解刀,一面還讚歎他手上的刀:「這是好刀。」
  然後又說:「用這好刀定是好刀手。」
  之後又說:「一個愛刀的人是不該隨便棄刀的。」
  那發出第一刀殺龍舌蘭落了空失了下的人,己躍到亭上簷尖,他蒙著臉,裹著頭巾,森然道;
  「我沒有隨便棄刀。在命與刀之間,我選擇了命。」
  鐵手大力的頜首:「選得好。寶刀不可輕用,人命不可輕忽——還是性命來得珍貴切要。」
  他隨即又說:「可是,你卻用刀來取他人性命,一個不珍惜他人性命的人,他人也不會珍惜他的性命的。」
  他補充道:「何況,寶刀不可輕用,你已經用了,而且已失了手,這把『狗口神刀』,你已不配再用了。」
  那人一揮手,他的十名刀手立時停止了進擊,只聽那人又怒又驚,毗齒道:
  「你……你知道我的刀——是!」
  鐵手洒然道:「我不僅知道你這把是『狗口刀』,更知道你就是『殺手和尚』中其中一支的領袖,你就是好久不見了的狗口大師!」
  那站在亭簷上的殺手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也可以想像他的心情震愕到什麼地步,只聽他厲聲問:
  「你——早已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笑道:「不遲不早,總算及時。」
  那人張大了嘴巴,他手下的刀光熠熠,反映出他嘴裡呵出來的霧氣:
  「你……是怎樣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道:「我聽到的。」
  那人陡地笑道:「這兒水聲那麼大,你長的是蝙蝠的還是田鼠的耳朵,居然還可以聽到我們包抄過來!?」他語音裡滿是不信。
  鐵手道:「這也不難。你們是從澗上潛躍過來的。我這兒迎風,你們軀體擋著風位移動之際,風勢自然有些斷續,雖然細微,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出來的。再留意一聽,自然便可以分辨得出除水聲外還有你們衣袂破風之聲了。你們踩在水上,雖然十分短促,稍落即起,但水勢亦因而分流,流水亦因泥淖翻起而變濁了,此際雖然很快,但只要小心看,還是可以觀察得出來的。」
  說到這裡,鐵手還附加了一句:「就像現在,還有十位朋友。正自澗上趕了過來,你們這下可匯合上了!」
  那人撮唇厲嘯道:「好,既然你說破了,咱們就一齊送你上路吧!」
  他厲嘯急銳,在暮夜裡更是如山魁夜號,豺狼吼月。
  他嘯聲一起,只聽霍霍連聲,約十名大漢,背拿執刀,自瀑崖上躍下的躍下、掠至的掠至,有的還自飛瀑湍而下,直滑落澗裡,再潛上水面來,總之,都動作奇速,行動俐落,一下子。聯同先前十名同伴,已把鐵手等四人團團包圍著。
  這包圍還不止於陸上、山上,就算在水中、崖下,都有他們的伏兵。
  這些人都神色精悍,目露凶光,蒙著顏面,不發一言。
  他們手中都執著刀。
  不一樣的刀。
  有的是單刀,有的是雙刀,有的是薄刀,有的是厚刀,有的是大刀,有的是小刀,有的是鬼頭刀,有的是斫馬刀,有的是大關刀、有的是鏈子刀,有的是柳葉刀,有的是大朴刀,有的是三尖兩刃刀,有的是九環雙鋒劈掛刀,有的是肥身薄刃的蝴蝶刀,有的是可以一作二又二合為一的鴛鴦刀,有一把是至美得令人心碎的碎夢刀。
  都是刀。
  刀都利。
  也厲。
  每一把刀都有殺氣。
  每一個人都是殺手。
  他們要殺的對象是:
  鐵手。
  ——還有錢手的朋友。
  這麼少的朋友!
  那麼多的敵人!
  ——人世間怎麼總常見這樣凶險的情境!
  鐵手笑了。
  他如見故人一般熱烈寬懷:
  「果然是你,好久不見,狗口大師,這麼多年來你雖失意於刀,但仍鍾情於刀,也未忘情於刀。可惜,最終還是人了邪道。」
  2.好狗不見
  那站在亭簷上的人終於撕下了他的蒙布,狠狠地(包括扯下蒙面的動作,說話的語調、以及盯著鐵手的眼神)他說:
  「你怎麼斷定是我?」
  他這樣問。
  ——一旦撕掉了臉上這一層布,就沒有回頭路了:不殺鐵手,便無退路。
  這事他明白,鐵手也瞭然。
  他叫破這個人的名字,也因為要絕了他的後路。
  ——因為這是名他和他的三個師兄弟追緝已久的兇徒:
  這個人原是武林中一條好漢,名叫「九口飛刀」屈圓,一向喜歡收集寶刀,精研刀法,卻先毀在色戒上。之後變本加厲,以致萬劫不復。他一生跟「狗」字有緣。他原屬「白狗大山」人氏,卻搭上了「狐群」首領曲尖的三妄曲犬氏,二人暖昧事發,曲尖興問罪之師,滅了「白狗派」,他就逃到「狗不理溝」,躲藏起來,曲尖和「狐群」弟子,找不到他,也只好不了了之。
  卻不料屈圓心懷復仇之志,加盟了與「狐群」為敵多年的「狗黨」一幫,率眾滅了「狐群」,殺了曲尖,還強暴了曲尖的四個侍妾五個女兒,之後聲名甚劣,他就索性扯破了臉,連「狗黨」的領袖馬大哈他也殺了,自立為首領,與他「狗黨」弟兄無惡不作。
  本來,他要是犯上小案小事,那也就罷了。偏他專劫賑災糧餉,這點才最要不得,也因而才致驚動了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插手的理由是,這時節朝廷只有強征暴斂,哪有出錢來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中的好事?若有賑餉,大都是某地遇兵劫旱災、水患風暴,別處百姓於心不忍,辛苦募捐糧食銀兩,這本已不足不敷了,旦點點滴滴都是血汗糧、辛苦錢,要是給劫去了,那些在災難中的苦民還倚仗個啥?
  四大名捕一旦知悉此事,便主動承辦此案,因而才得知:「狗黨」一派人馬之所以膽敢明著挑專劫賑濟糧餉,便是以為官方只會集中兵力保護進奉皇上的花石綱,對這種濟民征款,是不屑一頤的,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胡作非為。
  「四大名捕」才一出動,便瓦解了「狗黨」。
  但卻逃了個屈圓。
  這屈圓後出家為僧,由於他嘴大牙尖,遇天熱時伸舌子嘴外,人多稱之為「狗口大師」。
  四大名捕原就是要找此人已久。
  他們都記住了這個人,和他做過的事。
  所以,當鐵手一旦奪得了對手的刀,看清了這把刀,也認出了這把刀,便同時也推測到那刀的主人,就是:
  ——狗口大師!
  對狗口大師的問題,鐵手只回答:「我一直懷疑『殺手和尚』集團裡,你是其中一個,現在總算印證了。」
  狗口大師仍要追問:「你憑什麼懷疑我是『殺手和尚』裡的人?」
  鐵手道:「因為像你這種人,跟『殺手和尚』那一幫人,正好臭味相投。你殺人時有人曾目擊你手上的刀,跟以前屈圓手上那一把『狗口神刀』,十分吻合。」
  狗口大師依然追問:「你說你留神便聽出我們來了,你好端端的卻是留神作啥!?難道是有人洩露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成!?」
  鐵手也感覺到有點詫異。
  有些不尋常。
  因為狗口一再追問。
  ——他原不必要這樣問。
  ——要問也不必如此問個不休。
  ——他這般追問不已,就像是跟准在解釋什麼似的。
  但鐵手還是回答:「酒。」
  狗口一怔。道:「酒?」
  鐵手道:「你們在酒裡下了毒。」
  狗口獰笑道:「但你們都喝了酒。」
  鐵手道:「但酒裡的毒力並不重。」
  狗口猙獰地笑道:「對你們這種人,用過重的毒力,豈不打草驚蛇。一嘗便知?但這一點點毒,來自川西蜀中唐門,也夠你們受了。」
  鐵手道:「可是那位小哥兒卻一早發現了這個。他教咱咬崩大碗的瓷,那瓷裡塗上瞭解毒的藥沫。」
  狗口臉色大變;「那小王八有這等能耐!?蜀中唐門的『小披麻』他都能解!?」
  鐵手道:「就算他解不了,卻別忘了,他的老闆是姓溫的。」
  狗口臉色更難看了:「『老字號』溫家?」
  鐵手笑道:「對,專門製毒解毒的溫派高手。」
  狗口這次又張開了大口,大口大日的喘了幾口氣。
  龍舌蘭忽然插口,道:「你真像。」
  鐵手故意問:「像什麼?」
  龍舌蘭說:「像隻狗。」
  陳風也故意接問:「他可是有名的殺手。」
  鐵手道:「如無意外,他就是『殺手和尚』集團裡負責南部的殺手領袖,他手上這些人正是:指腳,指手、指口、指鼻、指舌,指身、指意,指色、指耳、指食和尚,以及風情、風險、風頭,風狂、風沙、風向、風雲、風花、風雪、風月等十位和尚,這些人曾是『狗黨』裡的好手哦!」
  龍舌蘭笑道:「他再威風,這些人再厲害,他也不過是頭狗,只敢往乞丐缽裡搶飯吃。你跟他說『好久不見』,又用『好久不見』來作為提醒我們提防偷襲的暗語,我看這暗號光是為了他,也說改一改了。」
  麻三斤也故意問她:「改什麼?」
  龍舌蘭在大敵當前,倒很有閒心閒意的答:「改為『好狗不見』。」
  她見狗口大師氣得牙齒嗑得格登作響,更為得意,還說:「他長相像狗,我是廣東人,『久』、『狗』音相近,對他而言,意思還相通哪!至於這干殺手大哥們,就更不成材了,我只看見他們為狗作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個個都嵌了雙三、四白眼,除了招殺外還報凶,只怕命不久長矣!要是早些夾著尾巴逃,僥倖的只長了現眼,卻還可保得住性命呢!」
  在龍舌蘭眼中和感覺上,的確,狗口大師就像一隻狗(一隻會「飛」上亭簷的「狗」),而那一干殺手,全是眼瞳有血絲串過,眼白多於眼珠(臉的其他部分看不到,蒙住了),她一看便覺得這些人沒好下場。
  ——可是她自己呢?
  人多懂得看(清楚)別人,卻不看(清楚)自己。
  狗口大師當然氣極了。
  但卻不是氣急敗壞。
  他又毗出利齒,曝笑道;「你們少得意,少狂妄!死到臨頭的,是你們自己!」
  陳風見有鐵手主持大局,龍舌蘭掠陣,於是心中大定似的道:「怎麼說?我知道『殺手集團』南分支是最人多勢眾的一組,難道還有援軍趕到不成?」
  狗口雙眼獰猙地笑道:「你們完了。」
  麻三斤嘿地一笑:「哦?」
  狗口咧嘴笑道:「你們還是中毒了。」
  陳風臉上刀紋又起:「中毒?酒裡的毒早已解了。」
  狗口道:「酒裡的毒,只是小意思,火光裡的毒,才真是要你們埋死於『殺手澗』下的殺手鑭!」
  3.一刀之痛
  這一名話和這一道埋伏,龍舌蘭、陳風、麻三斤顯然都沒有想到。
  他們大吃了一驚。
  連鐵手也臉上倏然色變。
  龍舌蘭震驚的叫了一聲,花容失色,「你……你們……!」
  鐵手慘然嘶聲道:「你在燭裡下的是……什麼毒!?」
  狗口狠笑一字一句地道:「『下三濫』」的『大披風』!」
  話一出口,龍舌蘭已開始軟倒。
  鐵手大吼一聲,勉力挾住桌子,方才不立即仆倒。
  陳風與麻三斤都己東播西擺;直似醉了八分再病了九成的廢人。
  他們四人原因桌四面而坐,面今對敵,便一起背桌而立,但而今四人都東倒西歪,大家都挾著本來背靠的木桌子,當是怒海洶湧裡的擋木。
  狗口和尚又自腰間抽出一把刀。
  這把刀本來就像蛇一般盆纏於他的腰間。
  那是一張軟刀。
  緬刀。
  宅柔軟如布帛。
  鋒銳直可削欽如泥。
  快利得吹毛斷髮。
  他是名愛刀的人。
  一個愛刀的人,身邊絕不止一把刀。
  ——正如一個愛石、愛畫、愛女人的人,決不會在他家裡只有一顆石頭、只有一幅畫,一生裡只有一個女人。
  他是名殺手。
  殺手身上總是不止一把凶器。
  何況他是一個好殺手。
  好殺手至少會留著一件萬一殺不了敵人也可用以自殺的兵器。
  更已他是一名殺手的領袖。
  所以他不只一道殺手澗:
  他一刀沒能砍下龍舌蘭的頭,已另行伏有二十名殺手進襲其他三人,這兩個狙擊仍不能得手,還是酒裡的毒:小報麻;這還不成功,仍有一記絕招:
  燭裡的毒。
  ——大披風!
  高手總留一條路給自己:
  活路。
  殺手決不留任何路予他的目標,除了:
  死路。
  ——所以狗口和尚留給自己一把鋒利的緬刀:「如花」。
  他也為他的敵人準備好了雙重的毒藥!
  ——不死不休。
  狗口和尚已發出長嘯。
  老虎一般的厲嘯。
  他下令:
  發動!
  ——決殺的時間已到!
  他的人就立出即手:
  殺人!
  先出手的卻不是那二十名「指」字輩和「風」字輩的殺手。
  而是另外兩桌的客人:
  那對母女!
  那三名商賈!
  他們一齊打掉頭上的官裝、雲譬、帽子、介巾,都赫亮出光頭。
  光的不只是頭。
  還有他們手上的刀。
  他們一共五人,五人五刀,其中兩刀(那對母女,長相最慈和、溫和,出刀卻最狠、最狠!)飛斫鐵手:剩下三刀,縱斬陳風尖、麻三斤和龍舌蘭!
  刀光甫起,刀風大作。
  這才是奪命快刀!
  這才是要命的殺法!
  這兒人一直都在鐵手等人的身後,桌旁,一旦出手,刀已到,看他們的刀勢,便知道:
  那只是一刀的痛。
  ——因為誰著了一刀,都必死無疑。
  「狗口和尚」屈圓雖毒倒了四人,卻不輕易。來自下殺手。
  他仍調度了他的一著「伏兵——早扮作茶客的五名厚寵信得力的殺手,「殺手三父子」賈中鋒、賈風騷、賈風漢以及「殺手母女」楊風鈴、朱風霜,先行猛下殺手。
  他自己呢?
  自然也不閒著。
  他一長身就掠了過去。
  一刀就劈了下去。
  極凶、極狠,也極無理的一刀。
  他砍的是:
  還有一桌的人。
  那一桌只有一個人。
  這人來得比鐵手的那一台還遲些,他是俟鐵手等人話幾乎談了一半,酒也喝了一半,茶也上了個八成涼了個三成時才上這店來的。
  他是一個中年書生。
  ——他許是因為要靜心讀書,才會上來這兒喝酒吃飯,敢情他也可能是住在這店子裡的客人,可是,這回,卻偏遇上了這樣一個件禍事,而且還遇上了狗口和尚那麼一個殺手領頭!
  狗口這一刀,不是對付敵人,而是先殺向他!
  這書生驚愕之極,只來得及一縮頭。一低首,那刀已砍在他的背上。
  狗口和尚也不等血濺迸出來,已飛起一腳!
  那書生悶鳴一聲,整個人給踢飛起來,呼地直落到瀑布簾裡頭去,噗的一聲沉人潭水裡!
  只這樣一刀,就殺了一個人。
  狗口要殺鐵手,當然是有理由的;就算「上頭」不下命令,他也要殺敵手的,因為鐵手本來就是要抓拿他的入,他跟他有仇。
  可是他本無理由要殺那中年書生,他與那中年書生也互不相識。
  但他卻一下手先殺了書生。
  因為他不能留下活口。
  他也許是懷疑那書生是鐵手、陳風街道等人之「後援」或「伏兵」。
  為了安全,他要先殺了書生才安心、甘心。
  他可能只是要先絕了鐵手、龍舌蘭等人的「後路」。
  他殺書生說不定是為了一點點疑心。
  那就夠了。
  殺手殺人是為了任何私已的目的:
  包括為了保護自己。
  ………這理由就他們而言,已很足夠,雖已「天經地義」了。
  他們殺人甚至不須要理由,就像手握大權的好佞要對付忠臣烈士一樣。
  狗口一刀了結了書生。踢他落入澗中,但這卻激怒了兩個人。
  鐵手和龍舌蘭。
  可是他們不是已經中了毒,失去了抵抗能人,正萎倒於地。任人宰割嗎?
  對敵之際,人之所以會倒下去,總有許多原因,但大都迫於無奈,例如:
  ——受傷了。
  ——太累了。
  ——支持不下去了。
  不過,還有一種原圇,那就是:
  ——正是要引誘要宰割他們的人前來宰割!
  這也就是鐵手等人倒地之真正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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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03:28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倒衝上天的瀑布

  1.忍心之刀
  黑夜。
  在西天那兒沾一點殘陽餘暉。
  白瀑。
  在瀑花那裡還有一截是白刃。
  狗口盯住他那身著玄衣、整個人在急瀑飛流裡沉甸甸如鐵似石的敵人。
  他當然不會無故棄刀。
  他手上的刀,是他目下唯一的希望。
  ——若早知道這酒裡燭內的毒都毒不倒鐵手,他才下會貿然發動這次的狙擊,以致自投羅網。
  他加入這殺手組織,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便是為了逃避四大名捕的追緝——一旦加入了「殺手和尚」集團,就有辦法找到掩護,躲過任何追緝。
  自己幹嗎還去捅這馬蜂窩?
  儘管他手上的人多,這次組織裡也派出最多的高手來配合襲擊!
  他大悔。
  ——他當然不是對自己過去的作為而後悔。
  他悔的是為何要接下這樁任務!
  他狠狠地盯往他的敵人,齜牙咧齒道:「你怎麼知道蠟燭裡有毒!?連掌櫃的小夥計都給燭毒毒倒了,你們怎麼不倒!?」
  雖然瀑聲大如密雷,鐵手平和的語音依然干和的傳來:
  「你沒看見燭一燒,我們頭上的蚊蠅都紛紛落下來嗎?它們就是給毒死了,看了又焉會不防?」
  他頓了頓又穩實地道:「何況,送燭來的既不是溫掌櫃的,也不是小夥計小欠,剛剛我問過了:這『崩大碗』店裡沒這個人。」
  狗口已不清領上的是瀑雨還是汗水,嘶聲喊道:
  「那你們又從何得悉店裡茶客是我們的人!?」
  鐵手平心靜氣的道:「這個時候還有母女在此地茗茶飲酒,也未免太離譜了!再說,那毒燭毒倒了蟲瞭蛾蠅,他們卻宛然沒事,總是會家子吧?而且,我們佯作中毒倒地時,他們也禁不住喜形於色,怎教人不生提防?」
  他在此時居然還恭維了一句:「何況,閣下是『殺手和尚』集團裡最多刀手殺手的一支,這點素有聞名,我等當然不得不多加留神了。」
  狗口狠命的盯住鐵手,露出他白森森的尖牙:」你到底想怎樣!?」
  鐵手只和氣的道,「抓你歸案。」
  狗口吼了一聲:
  「我要你狗命!」
  只見他這咆哮一聲,唾液噴濺得就算在激流急瀑裡依然零星可見。
  鐵手笑道:「別激動,可你有狗命我沒有。」
  狗口大叱一聲:
  「殺!」
  他出刀。
  刀自白瀑出。
  他這一刀已全力以赴,用盡全身、全心、全面的精神氣力,盡匯這一刀上,要一刀劈殺大敵鐵手。
  他這把刀也得來不易。他是狙殺了法源寺的百忍禪師才奪得的。這原是忍的刀。
  這把又有一個名字,就叫「白刃」。
  這是一把很白很白、很好很好、很利很利的刀。
  而他是一個很狠很狠的殺手。
  他大叫一聲:「殺!」其實是下了個命令,所以,先下手出刀的,是團團包圍住瀑布水簾中的鐵手那二十名刀手。
  二十把刀,分不同角度,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招式。分了前後兩批攻向鐵手!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分成前後兩批,當然不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而是避免了大多人一齊出手,會抵消了自己的力量,分批出手,使敵人應接不暇、力盡神疏,便有可趁之機。
  這些殺手在這頃刻間已結成了刀陣。
  定好了戰法。
  ——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是一雙手。
  一雙手能應付十張刀嗎?
  就算能,他們仍勝券在握,因為:
  他們還有十張刀。
  就算對手真的能空手應付得了,二十把刀,他們也有恃無恐:
  因為還有一柄刀——
  百忍之刀。
  ——狗口的刀。
  忍是為了什麼?
  忍是為了有朝一日的振起。
  百忍呢?
  百忍是為了總有一無能:不飛則已,一飛則天:不鳴則已,一嗚驚人。
  要是忍為了忍而忍,而不是為了他日/將來/以後的奮發而忍無可忍仍然忍、忍人之所不能忍,那「忍」,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狗口當然不是這種人。
  他忍,是為了要系人。
  他忍住一時不出於,是為了伺候時機一擊必殺。
  ——現在這時機已至!
  他在瀑布中刺出了一刀:
  誰也分不清那是水花、白瀑、還是刀!
  連自己也分不清楚、敵人能不著他的刀、不挨這一刀、吃他這一刀嗎?
  鐵手呢?
  他雙拳能敵十、不、二十、啊不、二十一張刀嗎?
  這生死之際,鐵手卻做了一件大為出人意外的事。
  他先不接刀。
  也不接招。
  那一掌拍在水簾上。
  一一打在瀑布掛落的水流裡!
  2.黑道上的白刀
  他這一掌打在瀑布間,頓時水花四濺。
  水花成箭。
  成劍。
  每一串水花就像在這剎瞬之間驟然結成了尖冰。
  十支水「劍」,刺向那十名揮刀攻至的殺手。
  雙拳的確難敵十把刀。
  可是鐵手卻一下子多了十支「冰劍」。
  這十名刀手既沒想到鐵手會有這一招,也沒意料竟有這一「箭」。
  在他們的刀還未斫著目標之前,十個人都已著了「劍」,中了「箭」。
  跪地、仆倒、滑落深潭。
  同一時間,鐵手雙手一挾,又挾往住了狗口刺來的那一刀。
  狗口大力掙動。
  掙不動。
  他全力抽刀。
  抽不動。
  水依然流,瀑布依然掛落,他依然棄刀。
  也只好棄刀。
  這是他跟鐵手交手以來,第三次的棄刀。
  三次都過不了一招,就棄刀。
  鐵手奪得了刀,審視了一下,脫口便道:「好一把黑道上的白刀!」
  然後向剩下十名持刀攻又不是、退又不是的刀手叱道:
  「還不先下去把你們的朋友救上來!?」
  這十人才如夢初醒。
  但沒有人救人。
  ——殺可畢竟是殺手,他們只善於殺人,不擅救人。
  這十人馬上退走。
  沒有人再聽令。
  ——性命畢竟比任務更重要。
  一生裡容或有無數任務,許多命令,但命卻只有一條。
  一個人只一條命。
  實際上,狗口也無意要發令。
  他自己第一個就溜。
  ——如果他不是正發現了一件「奇事」的話!
  這「奇事」就是。
  鐵手忽然劈出兩掌。
  ——他剛才對付十名刀手也只不過是出了一掌。
  而今卻運氣吐聲、雙掌齊出!
  他不是打向人。
  而是批向瀑布。
  然後,「奇事」便出現了。
  那偌大的、萬馬奔似的、九百駕戰車連著馬鳴一齊翻滾而下似的瀑布,突然,頓了一頓,停了一停,止了一止,然後,完全的、反向的、驚人的那瀑流竟倒衝上天!
  ——這是什麼瀑布!?
  ——這是何等力量!?
  這力量兒可五流合一、飛湍直下的急瀑變作倒衝上天!?
  「一氣貫日月」!
  狗口和尚幾乎失聲叫了出來:這就是傳聞中最渾厚、霸道的掌力:
  平地起風雷,
  一氣貫日月!
  ——可是瀑布只是流水的一記偉大的失足,又不是一個活著的敵人,鐵手以「一氣貫日月」打它作甚?
  狗口迅即明白了原因:
  因為他聽到了鐵手正在放聲高喊:「陳兄、麻三哥,請下潭,裡救人呆好?」
  原不他以絕大真氣、耗損至巨的托住住了急流飛瀑,為的就是,救人。
  救的還不是普通人。
  而是殺手。
  還是剛剛暗算過他,殺過他的殺手!
  ——你說這是不是件「奇事」?
  其實世上也許根本無所謂「奇人」、「奇事」,只不過,很少見過有這樣的人,便成了「奇人」,很少發生這樣的事,就成了「奇事」。
  實際上一個救人的人,只是一個正常的人,也只是一件人本就應該做的事,可是,因為少見,大部分的人都當作是「奇人奇事」了。
  於是,賺夠了錢的人以九牛一毛來捐捐學堂、起起藥局、派派濟品、幫幫罪人,也成了名噪一時、人人驚疑的善長仁翁:而官做得夠大的,只要為老百姓說說話、摟摟肩、遇災遭難時拍拍屁股去視察一下實情民情、這都全成了好官好青天好老爺了。
  難怪,在殺慣了人的狗口和尚眼裡,鐵手竟在此時此境,以絕大的真氣耗盡抵住瀑布救敵人,是一件何等不可思議的事了!
  當然,他也立即悟出了一點。
  一個要害!
  ——鐵手可能不會游泳!
  要不然,他也不必花那麼大的力氣來獨力托住瀑流,還情急氣急的喚人去救潭中的人了!
  狗口大師頓時十分奮慨。
  他終於發現了:
  這看似無敵的、沒有破綻的、幾乎沒有什麼辦法可將之擊倒的敵人,原來是有要害的、有罩門的!
  3.黑道上的黑刀
  鐵手以內力托住瀑布,使之停止不流,這無疑要比十場大戰力博還要耗損真氣。
  他大呼,希望有人能救水中浮沉掙扎的殺手、可是卻事與願違:
  陳風正以一人之力,堵住那十名想分頭殺出遁走的殺手。
  要不是他的「敦煌排印掌」一出手如排出倒輝,排湧而出,若以一人之力使這十名刀客殺手一個也逃不了,那還真是匪夷所思的事。
  他以一敵十,可以。
  且還穩佔上風。
  因為他抓住了一個要訣:
  任何人,就算陣法練礙再純熟。配合得再巧妙。訓練得再嚴格都一樣,仍是人。
  是人就會有私心。
  智慧有愚聰。
  一旦有分際,行動就會有緩速,反應也有快慢。
  儘管這種分別可能十分不明顯,只是在重要行動、要緊關頭裡卻十分要命。
  陳風塵已算定了:這十人再齊心、再合力,出手也會分先後遲疾,自然有的怕死,有的保留餘力,難免有盡全力的,也有裝腔作勢的,只要有這麼一點點兒的分野,那便是夠了。
  他先打擊那先行出手的(哪怕只先動手那麼一剎那、一瞬間的),只要這先出手的先倒、先遭殃、先挨了打、先吃了虧,別的人自然就會膽怯,不敢再貿然進擊了。
  也就是說,他只要先打倒了一個當頭領先的,別的就好辦好對付多了。
  這就是他的辦法。
  只不過,他一人敵十人,縱對付得來也不是太好應付。
  是以他分身不暇。
  分心不得。
  鐵手呼喚下潭救人,他是聽到了,卻去不得。
  他只好叫:「麻老三,你去!」
  麻三斤卻馬上回了一句:「你去,我不能!」
  麻三斤也在對付著敵人。
  而且是大敵。
  他纏住狗口和尚。
  ——鐵手正在力撐著瀑布飛湍,他若不對付狗口,鐵手只怕就要疲於應付了。
  陳風卻不理這個,邊以」排印堂」、」排雲手」、「徘骨拳」、「排洪功」擊退敵人,一面向麻三斤吼道:
  「狗口交龍姑娘,你先助鐵二哥救人再說!」
  不料麻三斤還是喊了一句:「不行,我不行!」
  陳風這回發火了,哮了一句:「你啥都行卻在這上風上火的時候才不行!」
  麻三斤一面承受著狗口和尚凌厲的殺氣和壓力,一面又忍受陳風與鐵手的系落和召喚,只旯大叫出那一句活兒來:
  「我——不會游泳啊!」
  一時間,大家都明自了。
  才明白過來。
  高手——是陸地上的,未必也是水中的。
  陸上能跳的,未必水裡能游的。水裡暢泳的,不見得空中能飛。
  鐵手一咬牙,便道,「好,我來。」
  他也不會游泳。
  但他要以絕世的內力,以掌功凌室激卷水流,把快將沒頂的人隔室以真力帶上岸來。
  ——他不忍心見人生生溺死:儘管那是敵人、殺手。
  敵人也是人。
  他只好那麼做。
  他真要這樣做時,忽聽一清脆好聽的女音說道:
  「慢著,我來!」
  她的聲音好像小烏嗖的一聲飛過去那麼細那麼快。
  她的身影卻似小箭一般嘯地一聲飛去那麼快那麼疾!
  她已投入水中。
  連一絲水花也不驚。
  她會游泳。
  ——這點,她比「江湖跑慣若平常」的鐵游夏,還要「老江湖」。
  雖然,她並不認為那些在水裡載沒載沉的人,有什麼可救的,有啥值得救的。
  畢竟,江湖救急不是江湖急救,許多人自稱為,「同是江湖淪落人」要你出手相救,本為相濡以沫也不妨幫人幫己,但救人之急多了,生怕自己也要人來急救了——只那時卻有無及時而急人之難的救兵呢?
  這是龍舌蘭一向都很懷疑的。
  不過,她雖不同意要救這些她認為已無可救藥的人,鐵手既然要救,她也只好救了。
  鐵手的話當然不是聖旨,甚至也無關聖旨,但鐵手說了,龍舌蘭便去做了。
  她信任他。
  她知道他是對的。
  好的。
  ——她不求什麼,她只求鐵手欠她的情。
  人情。
  ——因為她知道像鐵手這種人是欠不得人情的。
  所以,她像一支小箭般的飛躍下深潭。
  就在這時,狗口和尚便發出了他的殺手鑭,就在「殺手澗」下發出了他拿手的「殺手鑭」。
  「九口飛刀」!
  「九口飛刀」亦正是狗口大師得此渾號的主因之一。
  這是他成名的暗器。
  也是兵器。
  那是九柄犬齒密佈於刀口的飛刀,九刀齊飛:在白天,刀身乍白;在晚上,刀轉為黑。刀分九路,刀刀勁道不同,速緩有致,但全有同一功能和目標:
  置人死地!
  必死無疑!
  ——這就是狗口和尚仗以成名的:「九口飛刀」!
  那絕對是黑道上的黑刀!
  尤其是在那麼暮晚的夜色下,這九刀更加神出鬼沒、淒厲怖人。
  九刀不像是發出來的。
  而是像飄出來的。
  就像鬼魅一樣。
  九刀齊發。
  向鐵手!
  4.白道上的黑刀
  暗器就跟兵器一樣,講究的是快、準、狠。
  可是一旦遇上一位一流的高手,那這種說法就說不准了。
  因為你快,對手也一樣可以快。
  而且更快。
  雖然你准,對方也一樣可以准。
  比你更准。
  就算你狠,敵人也一樣可以狠。
  更加的狠。
  ——所以快、準、狠不是得要在自己武功實力高於對手的情形下才算是真的能做到:快、準、狠之準則。
  因此不是人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快」、「准」、「狠」的。
  有些自以為是的「快、準、狠」,在別的高手眼中,只是。既不快、又不准、更不夠狠。
  不過,快、準、狠還是出手攻襲敵人的一個要訣,狗口和尚的成名飛刀,也一樣是極快、極準,極狠!
  ——要是不夠快速,任何犀利的絕招都形同沒用,不信,你就算用天下最厲害的招式卻以最緩慢的速度使出去,保準連一隻蚊子也打不死。
  ——如果失卻準頭,那就算是任何絕快、凌厲的招式,都等於白髮出去了:根本打不著目標,不如不打,打了白打。
  ——若是心不夠狠,招是夠快了,刀是夠利了,攻擊目標也覷準了,但你卻狠不下心發那一招,那麼,一切都如同白搭、白費了。
  這就是出手得要快、準、狠的由來。
  狗口和尚的飛刀絕對能做到:快、準、狠,卻不止於快、準、狠。
  他還詭。
  詭是一種變化。
  他的通體透黑的飛刀,在發出之後,突然是沉浮不定、緩速無定、連同攻擊的目標也無定向的,教人完全無法捉摸,無從招架!
  甚至他其中一兩口飛刀,還忽爾沒人黑暗之中,不見了,然後才在致命時刻隨地冒了出來,予人滅絕之一擊;這九口飛刀,飛行到了一半,有的忽然隱了形,有的竟然沒了聲息,有的還竟潛行人地底,直這目標後才兀然自地面突刺而出,專攻敵人的下盤。
  他的飛刀很詭。
  詭得如同鬼魅。詭如鬼魅附身的蝙蝠。
  他每一柄飛刀都似是活的。
  恐怖的,猙獰的,扭曲的,而且還是怪的、妖的、鬼魅的。
  而今,這九把幽魂一般的飛刀,就飛向鐵手。
  它們好像不只要奪取鐵手的性命,還要戳碎他的靈魂,讓他永墮地獄,永不超生。
  就算以鐵手之能,要應付這九把飛刀,也相當吃力。
  何況他正以性命交錯的真力托住了飛瀑流湍,而且急流給硬硬抵住了,時間愈久,其水流積聚越多,壓力愈是沉重可怖!
  大自然的力量,連以內功稱著,內力見長的名捕鐵手,也快抵受不住了,
  然而瀑流已如山壓至。
  飛刀也詭昧的襲至,有的在明(明的也無從捉摸),有的在暗(暗的根本不知所蹤)。
  鐵手怎麼能同時承受巨流飛瀑的壓力,又得抵擋那九口像惡魂附體的飛刀?
  ——要是全力對付飛刀,那麼瀑布巨流一旦掛落,潭裡的龍舌蘭豈不遭殃?其他那十名殺手豈不更加沒救了?
  ——若鐵手仍力撐住巨瀑凝住不落,他豈不是要給九刀十八洞,慘死於「殺手鑭」的殺手刀下?
  鐵手此際,如同時跟大自然與殺手以力量作戰。
  就在此時,鐵手吼了一聲。
  一向峰停嶽峙、穩如泰山的他,忽地發出一聲吼來,竟狂態驚人。
  他運聚全身之力,「以一貫之」氣功發揮無遺,只見他雙手一揮,在夕照西沉、不剩的一點餘燼的暮夜裡竟仍幻出於萬道彩虹:
  那給他無形真力凝聚在半空一團的大水流、瀑柱,竟變成了巨大的漩渦,裡中有億萬道水花、瀑珠,一齊如瀑布驟變暴風所摧,往外灑卷而去,卻正好在狗口和尚和他之間築成了一道水牆。
  飛湍巨流,都似聽鐵手這大將軍發號司令一般,直如臂運掌,如掌使指,轉作自如。
  這水牆一立,大自然的巨大威力跟鐵手多年真功力結成一道,那九口飛刀(不管是無形的還是有形的),全給水流一衝,不是消散不見,就是擊成碎片,有的嵌入岩石內,有的落到地上。
  還有一口,給鐵手一把抄住。這時,鐵手已趁機把瀑流引導向外灑,就似凌空掛落的水流驟變吹攻向一般,只要不直接淋落到潭中去,龍舌蘭自然就可以救人無礙了。
  同時間,他已摧毀了狗口和尚的「殺手鑭」。
  然後他斷喝一聲,手腕一掣,擲出一刀!
  那邊的狗口大師,眼見巨流飛瀑竟在鐵手手裡任憑擺佈,氣勢浩蕩,萬流洶湧,蔚為奇景,早已傻眼了。
  他的拿手絕技,當然也在巨流裡早泡湯了。
  當他省覺過來時,鐵手已仍出了他的刀。
  那原本是他的飛刀。
  黑刀。
  但鐵手是以正大光明的手法、光明正大的力道擲出來的,由於使刀者光明磊落,所以那一把黑刀也蒙上了一層亮光,煥然一新。
  ——那是當今白道上四大名捕中內力最強的鐵手使的暗器。
  因為他為人光明磊落,所以他的」暗器」也在剎那間成了「明器」。
  那一把原本黑漆漆、鬼魅魅的刀,而今竟成了白刀!
  人正境界清。
  心靜自然涼。
  奪地一聲,那一刀,就釘在狗口大師光禿禿的頭頂一分之上,嵌入岩石,幾至沒柄,飛刀末端的刀環依然騰騰顫動不已。
  ——要是這一刀是要狗口的命,狗口早就沒命了。
  狗口再不能動了。
  他全身都濕了。
  因為瀑布已濺得他濕透。
  他褲襠都濕了。
  因為他嚇出了尿。
  只聽鐵手沉聲叱道:「狗口,你再頑抗,我就只好把你殺了。你已惡貫滿盈,我把你格殺當堂也不為過。」
  狗口哪裡還敢掙扎?
  迄此,鐵手可以說是已完全控住大局了。
  卻在此時,只聞一聲尖叫。
  那是龍舌蘭的叫聲。
  尖叫自潭裡傳來。
  鐵手急回道。
  只見龍舌蘭一張粉臉已自潭水裡冒了出來,縱在極其幽暗的潭巖間鐵手仍依稀可辨她的勢急情急。
  她的脖子很亮。
  因為那兒正架著一把刀。
  那是一把寒光照鐵衣的刀、也同時映寒了龍舌蘭和鐵手的臉和眼。
  龍舌蘭已然受制。
  她背後有人在挾持她。
  那當然是個高手。
  是個用刀的高手。
  同時也是個暗算的高手。
  ——因為那人已一早潛下潭水,就等龍舌蘭下來救人時,他趁黑渾水裡作出了偷襲:
  制住了龍舌蘭。
  夜黑風高。
  刀鋒冷。
  潭水寒。
  刀光要比潭水更冷更寒。
  鐵手的眼色冷了。
  心卻往下沉。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3-18 13:0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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