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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靳絜]愛情無邊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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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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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5: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愛情無邊界
靳絜

   
聽說父債子還,是天經地義!那……情債呢?
尤其他們欠她的,還是上一代殘留下來的一筆大爛債……
她該找誰討回公道去?
沒錯!就是他了!
她的復仇計劃裏,缺他這只棋子不可,縱使──
縱使他無辜得教人心疼!
是有點……殘忍吧,使計誘他愛上她……
但,她嬴了嗎?不!她輸了,而且輸得可徹底了!
以為可以全身而退的,卻是──
一個不小心,她把自己也給賠進去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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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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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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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暗。
  唐淨非一路踽踽獨行來到馮宅大門外,伸手按了下門鈴。
  “唐老師,你來啦。國琳小姐剛打電話回來,要我轉告你,請你等她一會兒,她被一點事情絆住了,沒辦法准時趕回來。不過她說不會耽擱太久,要我先替她向你道歉。”
  “知道了,我等她就是。”
  她漫不經心地答了羅娜一句,被請進屋裏。在馮家當了兩個月家教之後,她對這位從不合法到合法、在馮家當了好幾年傭人的菲律賓女子已不陌生;對她那口流利的國語也不再感到新鮮。
  道歉?這一點才新鮮。馮國琳會為了什麼事向別人道歉嗎?這羅娜真是太懂事了,難怪馮老先生一直沒更換菲傭。
  唐淨非就這麼待在馮國琳的房間裏,隨意翻閱自己帶來的書,一邊等她。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她聽見有人進屋來了。是馮國森,她家教學生的哥哥。
  他正要回自己房間,經過妹妹的房門口,故作隨意地向裏頭問了一句:“淨非,來多久了?”
  “沒多久。你妹說她要晚一點回來。”她回頭朝他一笑。
  “這傢伙真是的,上個課這麼不認真。”
  “沒關系。”她是真的不在意,她有一整年的時間可用,不差這一點。小不忍則亂大謀。
  “快開飯了,我看你先吃飯吧,我妹沒什麼時間觀念,你有的等了。”
  她考慮了兩秒鐘。“也好,那就再在你家叨擾一頓飯了。”
  “這麼客氣。”他笑了笑,離開房門口之前又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就下樓,我們一起吃飯。”
  她點個頭。
   
         ☆        ☆        ☆
   
  “可以開動了。”馮國森等菲傭端來飯菜便動著。
  “你爸也不在家?”唐淨非也舉著,動作雖然隨意,但隨意中透著優雅。那是一種日積月累下來的優雅,就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不可侵犯的優雅;雖然穿著看起來是樸素得不能更樸素了,還是優雅。
  “有應酬。”
  低頭扒飯,馮國森不太敢正眼看她,此刻飯桌前只有他二人,他更覺得她令自己忐忑不安。
  “喔”了一聲,唐淨非開始吃飯。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好感,也因此她一直跟他保持適當的距離,避免對他造成傷害。
  事實上,她很感激他,因為他的緣故,她得以到馮家來當家教。
  “還習慣嗎?”怕冷落了她,他問。
  “羅娜的手藝很好。”
  “我指的不是這一桌菜。”他笑。“我是問你,教國琳這樣的學生還習慣嗎?”
  “習慣。”
  “我覺得該給你調薪了,國琳經常耽你的時間,我很過意不去。”
  “你們給的鐘點費夠一高了,不需要調薪。”
  “可是你很需要錢,不是嗎?”語罷,他忽覺自己失言,急急地又想解釋:“我是說──”
  “那是我自己的問題。”她笑著打斷他,暗忖著自己把情境製造得夠逼真。“我需要錢,但不需要施捨。”
  “我沒有施捨的意思,我──”他更急了。
  “我知道。”
  不容侵犯的眼神阻止了他的解釋,正感尷尬之際,馮國琳回來了。
  她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屋,手中是大包小包的購物袋。
  “哇!吃飯啦?我肚子快餓扁了!”她望著飯桌嚷嚷,放下兩手的提袋就朝兩人而來。“淨非,你還在啊?”
  “不是你要人家等你的嗎?”
  對于哥哥的輕斥,她毫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她才坐定,羅娜已盛了飯端到她面前。
  “你們繼續吃呀,不要影響了用餐氣氛。”皮皮地,她開始大口吃菜。
  “你喲──”馮國森無奈,沖妹妹搖了搖頭才又看著唐淨非:“多包涵。”
  唐淨非點了下頭,一點也不生氣。這樣的馮國琳沒什麼不好。
  因為,這樣的馮國琳是不貝威脅性的。
   
         ☆        ☆        ☆
   
  飯後,馮國琳央求唐淨非今晚的法語課別上了。
  “那我回去了。”
  “不,你先別走,我說不上課是不要按進度上課,我想要你替我惡補點別的。”
  “惡補?你想學什麼新鮮的?”
  唐淨非問得並不驚訝。看著床上、地上那幾個精美的購物袋,她有感馮國琳又想談一談汪洋了;如果她沒料錯的話,事情又有新發展了。
  “淨非。”馮國琳巴結地拉她坐下。“我要你列一張書單給我,把所有你知道的、有名的法文小說的書名列出來,然後教我念那些書名。”
  “用法語?”
  “當然嘍。”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帶著點不解,唐淨非問她。她連那些書的書皮都沒見過吧?
  “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馮國琳見她沒拒絕,這就滿意地點起頭來。“汪洋快回來了。”
  原來如此。唐淨非看了看她夢幻的眼神,在心底顫魏魏地一笑,像短跑選手終于看到裁判高舉起槍,在等待槍響的極短間裏,緊張和征服的欲望同時充滿心間。
  “你在發什麼呆啊?快點幫人家列書單嘛,我向你保證,這一次我一定認真上課。”
  “恩。”
  唐淨非很乾脆,立刻伏案列起書單,思忖著愛情的力量果然偉大。但是,會用法語說出法文小說的書名就有用處嗎?
  成就一分偉大的愛情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        ☆        ☆
   
  唐淨非剛走出馮國琳的房門,就見馮國森立於門口。
  “時間很晚了,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家,搭捷運很方便的。”
  委婉的拒絕教他一時答不出話來。
  “淨非,你就答應我哥吧,讓他獻一次殷勤。”馮國琳調皮地看哥哥一眼。“一個書呆子還能想到這一點,不簡單了。”
  “你還敢說話?”被妹妹這麼一形容,他更顯尷尬。“要不是你耽誤了上課時間,淨非也不必這麼晚才回去。”
  “淨非,你聽見了吧?你要是不讓我哥送的話,今晚我的耳朵就會長繭了。”
  考慮片刻,唐淨非開口了──
  “那就麻煩你了。”她含蓄地朝他一笑。
  “不客氣,走吧。”
  她坐上他的車。一路上,兩人只有很簡單的對話。
  “你在這裏停車就好,我家在小巷子裏,車開不進去。”
  “你等我找個地方停車,我陪她走回去。”他鼓起勇氣開口。“讓你一個人走暗巷,我不放心。”
  “謝謝。”沒必要拒絕,她想。“你對女孩子很體貼。”
  他笑笑,對這句類似贊美的話感到安慰。
  “你外婆的身體好點了嗎?”
  暗巷內,兩人並肩而行,他刻意放緩了腳步。
  “老樣子。”
  “你──你的生活沒有困難吧?”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問。我純粹是關心你。你看你,既要負擔家計,還要雇一個專人照顧外婆,白天夜晚四處教鋼琴和法語,工作時間長,又東奔西跑的,實在太辛苦了。”
  “我覺得還好,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更謝謝你推薦我給你妹當家教。”
  他笑了。“那是緣分。國琳走運,遇上你這麼有耐心的家教。希望你不怪她,她驕縱任性是被我爸寵出來的,我媽生她的時候難產過世了,她一出世就沒有媽媽,所以──”
  “我懂了。”她打斷他的話,帶著莫名的激動,和忿怒。而他沒有察覺出異樣。
  “我這麼說有點不公平。跟你比起來,國琳算是比較幸運的了,至少她不必為生活奔波。”
  “但是她為愛情奔波。”她說得俏皮,為的是想揮去心中不愉快的感覺。
  “愛情?”他楞了一下。“哦,我懂了,她告訴過你有關汪洋的事了?”
  “嗯。我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是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國琳說他快回來了,所以她今大才會去大采購。”
  “為愛情奔波,耽誤上課時間?”
  “這是今天的情況。不過她學法語為的也是愛情。”她繼續剖析道:“汪洋留法,所以她才想學法語。”
  “應該是這樣沒錯。從小到大,她沒對哪種學習表示過興趣,這是唯一的一次,法語。但也只是想現學現賣罷了。你別見笑才好。”
  “她跟我提過,汪洋的媽媽在巴黎住過很多年,法語說得非常流利,我覺得她可以跟她學法語。那樣一來,既可省下家教費用,還可以和婆婆多培養培養感情,一舉兩得。”
  “你不會笨到向她提出這種建議吧?”
  “我提過了,她說那樣做很冒險,萬一學得不好,汪洋的媽媽會嫌她笨。”
  他短歎一聲。
  “怎麼了。”
  “你別聽國琳說得像一回事似的,其實汪洋跟她之間並沒有什麼,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女孩子多半愛幻想,國琳尤其嚴重,我倒是有點擔心,怕汪洋一回來又被她嚇跑了。”
  她噗哧一笑。
  “我家到了。”她在一棟公寓大門前駐足。“太晚了,不方便請你上去。”
  “當然。我回去了,再見。”
  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緩緩上階梯,回到“臨時家庭”。
   
         ☆        ☆        ☆
   
  “你說我到底穿哪一件好啊?”
  馮國琳已經在房裏對鏡試穿過好幾套衣服了。今大這節法語課再次泡湯,唐淨非莫可奈何。
  “我覺得你穿剛才那件洋裝最好看。”她指了指床上那堆琳琅滿目的服裝,其中一件色彩調和的春裝。“穿起來有春天的味道,很適合你。”
  “是嗎?我怎麼不覺得這件好看,還是舊的。”嘴裏這麼說,馮國琳還是拾起來搭在身上,對鏡又比劃了半大。
  “那你就選自己喜歡的穿嘛。”
  她聳聳肩,對如此的“上課”內容感到不耐煩。在她看來,馮國琳除了鼻子稍塌、嘴巴稍大之外,還算長得端正,根本無須在服裝上大作大章。
  “那我就選這件好了,汪洋喜歡藍色。”
  “隨你。”
  “好吧,就這件。”
  接下來,馮國琳又央著地拍先前開出的法文名著的內容大概說明瞭一遍,准備臨陣磨槍,以備不時之需。
  唐淨非知道隔天上午她要去接機,接的是學成歸來的汪洋。
   
         ☆        ☆        ☆
   
  用法語交談一陣之後,唐淨非掛上電話。
  “阿姨,我們一起推婆婆出去散散步。”
  被她稱呼為“阿姨”的婦人聽了這話顯得有些不安。
  “唐小姐,你今天不出去啦。”
  “嗯。”她笑著點頭。“今天的太陽很暖,讓婆婆出去曬曬吧。平常你一個人要扶她下樓可能有困難,我今天剛好有空,一起下去吧。”
  “這樣不好意思啦。”
  “怎麼會呢?要不是我住的地方是三樓,婆婆也不必天天被關在屋子裏。你們本來住平房,婆婆可以天天曬太陽。”
  “你不要這樣說。”婦人更不安了。“你這裏已經比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好太多了,而且你還付我工資,我……我們很感激你。”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不過這種話以後別再說了,好不好?我要你記住,婆婆是我的外婆,你是替我照顧外婆的看護。”
  “我記住了,唐小姐。”
  “嗯。”她滿意地點頭。“那我扶婆婆下樓,你來搬輪椅。”
  “好。”
   
         ☆        ☆        ☆
   
  馮家為汪洋舉行了一個小型聚會,受邀的都是年輕人。
  唐淨非也在受邀之列。馮家兄妹都在事前當面向她提出邀請。她感覺得出,妹妹意在炫耀自己的心上人;哥哥則在製造與她相處的機會。
  她答應前來不為滿足兄妹倆任何一個的心願,為的是自己。
  羅娜替她開門,接近客廳時,她聽見一陣突起的笑聲,顯然是有人剛講了什麼好笑的事。
  馮國森注意到她,趕忙迎了上來。她搖搖手,示意他別忙著介紹。於是他沒聲張,微笑著請她到客廳一角坐下。
  她從容地打量了一下,包括馮家兄妹在內,偌大的客廳坐著一打年輕人,男的女的都有。
  很快就認出汪洋了。除了因為他的氣質出眾,還因為她早看過他的照片了。
  他坐在圓形茶几一張高背椅子上,正在講話,散坐一旁沙發上的每個人都饒有興致地聆聽。
  他的聲音深沉有磁性,言談間偶爾摻上法語單字和簡潔的手勢。
  一個高傲自信的男人。尚未看清他的臉,但唐淨非已肯定了這一點。
  她瞟向馮國琳,發現她又刻意打扮過,穿的還是水藍色的衣服。但是此刻的女主人,完全沒有炫耀的神色,目光牢牢地盯著發言人,愛慕崇拜之情滿溢眉眼間。
  驚歎連連,笑聲不絕。
  “……別人怕,我可不怕,我跟他們說,我一定要參觀雨果的故居,否則不走……”
  “汪洋,”馮國森打斷他。“講慢一點,這裏剛來了一位雨果的崇拜者。”
  汪洋和眾聽眾這才將目光移到唐淨非臉上。
  馮國森指著她。“唐淨非,國琳的法語老師。”
  她大方地朝每個人點頭,微笑。最後才把目光停在汪洋臉上。
  “這次聽眾的主角是你吧?”她很自然地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
  他很禮貌地與她握了下手,銳利的眼光已在她臉上一掠而過。
  然而,她眉宇間清新高貴的氣質已懾住了他。
  短短的一瞥,她已印證了他外貌上的特徵——高大勻稱,背脊繃直,高鼻子,薄唇,黝黑深邃的眼眸。直入鬢際的劍眉和略呈方形的嘴角是特色,給人一種嚴峻的感覺。
  短短的一瞥,她已確定他的心頭起了震撼,因為他必定也打量過她了。還有,站起來與她握手之後,她已退回座位上,他還站在那裏。
  “坐下來呀!你剛才還沒講完。”
  馮國琳在一旁喊著,他這才收了神。
  再聊起來,他已不似适才那般侃侃而談,很快就結束了自己的發言權。
  羅娜端上新一批水果糕點,大家索性三五閒聊吃東西。
  “唐小姐是法語系畢業的?”
  汪洋也很自然地走向她,馮國森挪了下身子,讓個空位給他。
  “你想考我?”她挑了下眉,開玩笑地反問,避開他的問題。
  “哦,不敢。你能教學生法語,自然說得流利。”他笑了笑。
  “淨非還教鋼琴。”
  馮國森補上一句,帶著自豪的笑容教汪洋有些懷疑他和唐淨非的關系。他於是轉頭問國琳:“你怎麼沒告訴我說你哥有個這麼出色的女朋友?”
  “啊?”
  妹妹沒反應過來,哥哥倒先不好意思了。“汪洋,別亂開玩笑,淨非還不是我的女朋友。”
  馮國森是說者無心,他只是誠實地反應了自己的心聲。可聽見最後一句話的人都明白他有追求唐淨非的意思了,全都會心一笑。
  唐淨非毫不在意。
  “汪洋,你的女朋友不出色嗎?”旁邊一位男生問他。
  也是問者無心,聽者有意,人家沒指名道姓,馮國琳卻羞紅了臉。
  然而,汪洋的回答令她轉羞為怒。
  “我哪有什麼女朋友,開玩笑!”
  “不會吧──”很多人拉長了聲音,問得滿是狐疑。於是馮國琳沒有發作。
  “有女朋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騙你們幹嘛?”
  “這我相信。”剛才沒吭氣的一位男生到此刻才附和著。“你們忘了汪洋對女孩子的美是很挑剔的嗎?他受不了圓圓的大扁鼻和沒有線條感的大嘴巴。”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馮國琳心虛地低下頭。
  汪洋不否認。
  “那就奇怪了,老外多半有高鼻子,你這幾年在法國也沒跟哪個金發美女看對眼嗎?”
  “有哇,”他一本正經地答了聲。“不過後來發現她們身上有異味,受不了。”
  眾人被他逗笑了。
  馮國森瞭解他,原來他還是一道冰冷的石牆,還沒有哪個女孩能融化他。
  唐淨非的觀察心得是,汪洋不但高傲,還很挑剔。挑剔女孩子的外表還談不上膚淺,但願他不是個膚淺的男人,否則就沒意思了。
  她藉上洗手間之名,離開了客廳便不再回座,拉開落地窗,到後院透氣去了,剛好跟正在整理垃圾的菲傭聊上幾句。
  “剛聽國森說,你精讀過許多法國小說,想必有些心得可以跟我分享吧?”
  是汪洋在不久後跟了出來,她不意外。
  “笑什麼?”他不解。
  “你的問題讓我很難回答。”
  “會嗎?怎麼說?”
  “會。我如果回答‘有’,你可能會嘲笑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如果回答‘沒有’,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假客氣,真心虛。”
  他不置可否。
  “那就請問你最喜愛雨果作品的哪一點吧。”他補充地道:“剛才國森提到你是雨果的崇拜者。”
  “人道主義。”這次她回答得很明快。
  “那你一定也喜歡‘巴黎聖母院’裏的加西莫德、‘九三年’裏的高文。”
  “沒錯。”她似不願深談。“我覺得你讓回客廳裏去跟國琳聊聊這些名著,她可能有些心得想要與你分享。”
  “哦?她已經讀過這些書了嗎?你不是才教了她兩三個月而已?告訴我她用了什麼速成法,才這麼點時間她就能讀原版小說啦?”
  “她讀了翻譯本。”她笑了笑。“不過書名她都能用法語念出來,你可以去考考她。”
  “我相信你的教學能力,考她就沒這個必要了。”
  “我沒有要你肯定我教學能力的意圖,純粹是想提醒你,國琳花了很多心思在你身上。”
  “小孩子。”他哼了一聲。
  “她比我大兩個月。”
  “哦?不像。”
  “你在說我老氣?”她佯怒。
  “不,”他輕笑一聲。“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你要是不提她大你兩個月,我根本沒想到要拿你們兩個做比較。你跟她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馮國琳在這時把他拉了回客廳,完全無視于唐淨非的存在。
  唐淨非一點也不介意女主人的無禮之舉。今晚到目前為止,對她而言已經夠了。
  “不進屋裏去?”
  馮國森悄然來到她身邊,體貼地遞上她留在客廳裏的薄外套。
  “謝謝。”她接過外套便穿上。“我正想回家去,不打擾你們了。”
  “這麼早就走嗎?今天這麼熱鬧,你多留一會兒不行嗎?他們要我來找你進去聊天,你何不多認識幾個朋友。”
  “改天吧。點頭之交也算朋友,剛才我已經跟每個人都點過頭了。”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嗯,麻煩你了。”
  她進客廳,對每個人又點了一次頭。離去前,她肯定自己看清楚汪洋的眼底有一絲失望。
  汪洋見到她離開的確失望。事實上,他想追上去。雖然他終究沒那麼做,但僅僅是有這樣的念頭已教他覺得不可思議了。
  馮國琳一直纏著他不放,最後索性在客廳裏開起小型舞會,拉著他跳了一整晚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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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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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豐企業的董事長汪興文已有五十多歲了。二十多年來,他克服重重困難危機,將繼承自父親和岳家的產業合併為一,紡織業到成衣業已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業務早已拓展到海外。在同行中雖不是魁首,卻也是公認的佼佼者。
  他的作風明快果決,處處表現出膽識與魄力。但是生性沈默的他總是給人過於嚴肅的感覺,他的公司以待遇優厚和紀律嚴明著稱,而且一視同仁,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也不能例外。
  今天他要見見汪洋,距離約見時間還有三分鐘,他已端坐在大辦公桌前等候。
  九點整,女秘書准時敲門。
  “董事長,汪助理來了。”
  “請他進來。”
  看著眼前器宇軒昂、精神抖擻的兒子,他雖得意欣慰,表情依然嚴肅,完全是上司對下屬的態度。
  汪洋上任的職位是總經理助理。他在父親示意下,坐在大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
  “今天起,你正式上班。這裏就是你發揮所學的地方,我希望不久的將來,你就能證明你的兩個學位沒有白拿。”
  知道這只是董事長的開場白,汪洋僅以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他,坐挺了身子。
  果然,父親沒有一句題外話,立刻簡略地介紹了公司總部和六個工廠的現況;他要汪洋用三個月時間熟悉全部業務,重點工作是由馮智光擔任廠長的紡織廠。
  “你馮伯伯年紀也大了,身體又不很好,你得多費點神。”
  汪洋點點頭。馮國琳已經向他抱怨過,爸爸忙得都沒時間關心她了。
  “至於你的那套發展計劃,等你站穩了腳步,再提到董事會上去討論。”
  “我明白。”他點點頭。“我會盡快進入狀況,不會讓董事長失望的。”
  “嗯,回你的辦公室去吧。”
  “爸,”離去前,汪洋欲言又止地看了爸爸一眼:“回來之後,我發現媽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她──”
  “既然你已經回來了,有空的話就多陪陪她。”不待兒子回答,汪興文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意思是想結束這類話題。
  “媽更需要的是你。”
  “我很忙,你是知道的。”
  “爸──”
  “你走吧,這些事不該在辦公室裏談。”
  汪洋還來不及再說什麼,女秘書又敲了門進來。
  “我現在要聽簡報,你忙你的去吧。”
   
         ☆        ☆        ☆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汪洋忙著瞭解公司的全盤狀況。接近中午時,電話響了。
  是馮國琳問他,他答應過在汪家辦舞會的事還算不算數。
  “等我有空了再說好不好?”
  他回答得很不耐煩。她人在他家,扯了一會兒之後,他聽到媽媽說要跟他講話。
  “中午陪你吃法國菜?”他看了看手錶。“好,我十二點半能到。”
  媽媽滿意地想掛電話。他猛然又一問:“媽,我跟爸一起過去好不好?”
  過了好久,他聽到媽媽的回答:“不用了。”
  那是一種沒有色彩的聲音,和先前聽到他能陪她一起用餐之後的興奮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通電話使他陷入沉思。腦海裏閃過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
  一個倩影掠過,模糊到清晰。智慧透著憂鬱的秀目;直挺的鼻樑寫著驕傲;濕潤靈巧的小嘴吐語不多,可是句句鋒芒畢露;那一身洋溢于樸素衣著下的風韻,令人心蕩神馳……
  他承認,他想立刻見到她。
  上哪兒去找她?他這才回過神來,笑了。
   
         ☆        ☆        ☆
   
  唐淨非納悶於馮國琳的態度。
  今天她領教了學生最無禮的一次對待。
  “那晚在後院裏你跟汪洋說了我什麼?”馮國琳咄咄逼人地怒視著她。
  不想跟學生一般見識,她冷靜地答道:“我不是長舌婦。我的確有談到你,不過說的都是好話。”
  “騙人!如果你說的是我的好話,那他後來為什麼一直取笑我?”
  “他取笑你什麼?”
  “他──”
  馮國琳語塞。其實她只是遷怒到唐淨非身上。那晚自己與汪洋高談闊論法國文學名著,鬧出陰陽顛倒、張冠李戴的笑話她可不敢告訴老師。
  “國琳,我想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教你法語。如果你還有學習意願,也請你另請高明。”
  雖然她說得不卑不亢,可馮國琳聽得十分光火。
  “唐淨非,你倒是滿聰明的,知道先下手為強,先給自己找個下臺階。”她不甘地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你大概知道我要炒你魷魚,乾脆先來個主動辭職,這樣你的面子才掛得住,對不對?”
  “如果你是這麼想的,我也無話可說。”站起身,唐淨非往房門外走。
  “等等!”
  她回頭。“還有事嗎?”
  “你到樓下等著,我找我哥跟你結這個月的鐘點費。等你拿到錢的時候就會後悔了,我相信我家付的鐘點費一定高出別家很多,憑你一個大學法語系畢業學生,憑什麼收這麼高的鐘點費?”
  “給多少鐘點費是府上決定的。”
  “那是我哥同情你!你別占了便宜還賣乖。”
  “好吧,那這個月的鐘點費我不要了。”她再往房門外走,緩緩下了樓,穩穩地走出馮家大門。
   
         ☆        ☆        ☆
   
  在國家音樂廳欣賞了一場表演之後,唐淨非直接回家,在住處樓下遇見馮國森。
  “你怎麼來了?”
  “送鐘點費來給你。”他這才從上衣口袋內取出一個信封。
  她沒打算收。
  “等我多久了?”
  “我先打過電話到你家,應該是你外婆的看護接的,她說你今晚要教鋼琴,我算好時間才過來,沒等多久。”
  他一臉歉然,一臉心疼。
  “謝謝你這麼有心,不過這錢我是不會收的。”
  “那怎麼行?”他急了。“我代國琳向你道歉,請你原諒她的不懂事吧,這錢,你無論如何都請收下。”
  “我說過不收的話,請你不要為難我。”
  “你為什麼這麼堅持呢?”他對那張平靜面孔下所藏的自尊心感到不忍。“錢的數目雖不大,但是對你來說還是很有用的,何況,這是你應得的報酬。如果你不收下,我會更覺得愧對你。”
  她定定注視了他一會兒,在心中對他說抱歉。
  “這是原則問題,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好不好?”她刻意說得不耐煩。
  “你……”他辭窮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出了變通的方法:“你還是收下吧,就你知、我知,好不好?我不讓國琳知道這件事就是了。”
  立刻,她生氣了,但沒表現在臉上。
  馮國森這麼說完全是出於善意,她不是氣他,而是,氣自己事先沒預料到這一路過來要忍受的閒氣竟是這麼多。
  見她不語,他以為她動搖了,於是拉過她一隻手,把信封塞在她掌心內。
  她還是沒收下。他的手一松開,信封便掉下地。
  “淨非──”
  “對不起!”
  她轉身跑進公寓大門。他猶豫片刻,沒追上前去,拾起信封,頹然離開原處。
   
         ☆        ☆        ☆
   
  “阿姨,你看婆婆最近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是呀,最近常常出來曬太陽,是好多了。”
  唐淨非又領著兩人到附近的不公園裏來散步。早晨十點鐘,樹蔭下三人閒坐休憩。
  “婆婆,我替你捶捶背吧!”盯著婆婆好半晌,唐淨非忽然說了一句。然後就站到輪椅後頭,輕輕地開始替老人捶肩按摩。
  老人早已失去記憶,大多數時候是恍惚不語的,偶爾開口說話也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些什麼。
  她的身體衰弱,老毛病很多,住到唐淨非的住處一段時日之後,狀況較以往好了不少。
  “唐小姐,我來捶就好了,不好意思再讓你做這些事。”
  看護說的話沒能阻止她。
  “就讓我替婆婆捶背吧。小時候,我常替我婆婆捶背……”她的目光停在遠處:“就像現在這樣──”
  婦人不再阻止。她知道唐淨非又想念起自己的外婆了。她一直無法瞭解的是,唐淨非對她們婆媳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婦人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沒留下孩子,只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婆婆。對丈夫的愛使她勇於接受命運的安排,她願意代丈夫照顧婆婆一輩子,並矢志不嫁。她不知唐淨非是怎麼找上她們的,但她可以不必再打零工,不必四處奔波,不必擔心破屋內老人的安危,可以專心地照顧婆婆的生活起居,可以領到比打零工更穩定、更豐厚的薪資。
  剛搬來同住時,她一心將信將疑,對唐淨非還存著恐懼感。可是漸漸地,她放心了,這個付她工資,提供她們婆媳一份安逸生活的女孩是好人。每天在外頭教課賺的也是高尚的錢,不管多晚,睡覺前一定會彈鋼琴,彈的每一首曲子都好好聽。
  這女孩跟外婆的感情一定很好。也許她的婆婆長得很像女孩的外婆吧?
  “唐小姐,我接過幾次講英文的電話,他是外國人吧?”
  唐淨非近來待在家裏的時間較多,婦人已敢問她一些事。
  她笑一聲。“不是英語,是法語。”
  “喔──反正我一聽就知道是找你的,你在我就趕快叫你聽;你不在我就跟他說‘拜拜’,然後趕快掛斷。”
  她又噗哧一笑。無妨,她告訴過爸爸,傭人不懂法語。
  “阿姨,我們回去吧,中午你煎蚵仔煎好不好?”
  “好。”婦人剛發現她很喜歡吃蚵仔煎。“晚餐你想吃什麼?”
  “下午我要出去,不在家裏吃晚飯。”
  “喔。”
   
         ☆        ☆        ☆
   
  汪洋一上午都待在紡織廠裏,和馮智光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汰舊換新的問題,共進午餐後回到總公司辦公室時已是下午兩點。
  忙著忙著,一轉眼已接近下班時間。
  他終於想起自己該休息了,但坐在椅上往窗外望,毫無歇止意味的細雨卻教他厭倦心煩。
  他不想馬上回家,家裏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幾乎都久未聯系,泛泛之交他不想找;又因為剛回國不久,新交也沒幾個。一種寂寞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異國求學時的孤獨感竟延續至今,他只覺心頭的煩躁更甚於前。
  打電話告知家裏他不回家吃晚飯,六點整,他驅車上路,想做一次沒有目的的漫遊。
  漫遊尚未開始,車子一出停車場他就發現紅磚道上有一個跟他一樣孤獨的身影。
  蹁踽獨行者正是唐淨非,微低著頭,她的步伐看起來也是沒有目的的。
  他屏息了好一會兒,緩緩將車開至路邊,終於靠近了踩著濕路、步態輕盈的她。
  “唐淨非!”
  她就要轉彎了,於是他猛地打開車門,一跨下車便朝她的背影大喊。
  她一驚,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跑了兩步,他站定在她面前。
  兩人之間有一段沈默,沈默的相互凝視。
  最後,她將目光移至他停在不遠處的車,笑了。
  “你實在沒必要路邊停車,下來跟我打招呼。”她又抬了下頭。“天氣也不好,下了一天的雨。”
  “你沒帶傘?”
  “有,在背包裏。雨不夠大,不撐。”
  “還好。撐了傘,我可能就不會發現你了。”
  她笑得若有所思。
  “你本來打算去哪里?”她不語,他只好再找話說。
  “剛下課,正想去搭車。”她倒退了一步才轉身向前,連再見都沒說。
  她走了才兩步就被喊住,於是駐足回頭。
  “我覺得我們可以兔去拉拉扯扯這個過程,”他停下,自信地望住她。“跟我上車吧。”
  她抬了下眉。他想做的事並不令她意外,他的大言不慚倒教她有被人挑戰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呢。”
  “那就拉扯一陣。”
  他自信的眼眸眨了一下:“不過,你就是跆拳道高手也逃不掉。”
  “我要是再跟你囉嗦,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你還想囉嗦嗎?”
  她笑。“好,我跟你上車,反正今天的課我都上完了。”
   
         ☆        ☆        ☆
   
  “我上星期才跟我媽到這裏來過。”
  一上路汪洋就說要請她吃法國菜,唐淨非很爽快地答應,兩人這會兒剛在這家雅致的法國餐館內坐定。
  “聽國琳說,你媽在巴黎住過很多年?”
  “嗯。”
  是侍者送菜單土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也因為他不想談得太深,於是他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點了自己最喜歡的餐,問地想吃什麼,她看都不看菜單就以法語說出她點的東西。
  “哦,忘了你也會說法語。”他笑笑。待侍者離開後便開始對她使用法語:“喜歡法國菜嗎。”
  “喜歡。”她很本能地也以法語回答。“你不放棄考我法語的想法?”
  歪著頭的她看起來很俏皮,跟當晚在馮家初見她時,給他的印象很不相同。
  “談談你為什麼崇拜雨果吧。”他不真想考她,想聽她的聲音和想法才是真的。
  她表現得落落大方,一下子就侃侃而談;他靜靜聆聽,偶爾插上一兩句話,氣氛很自然、很融洽。
  “你的法語道地得令我意外。”他眼底一抹激賞,除了因為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法語之外,還為她渾身散發出的優雅氣質。
  她一定是在優渥的環境中,接受嚴謹的教育長大的。
  “下過功夫。”她淡然回答。
  他點點頭。“我還以為你也在法國住過呢。”她只是一笑。
  開始用餐之後,他們誰也沒再說話。
  “國琳吵著要在我家開舞會,下星期六,你能來嗎?”
  附餐送上來之後,他帶著點期待地問。
  “你給我時間、地點,我到時候若是沒事就會去。”知道自己這麼回答並不是誠意,她接著就補充道:“我的工作時間常有異動,也許有突發狀況,所以我不能給你肯定的回答。”
  “哦。”他果然稍感釋懷。“聽說──你四處當家教?”
  “國琳告訴你的。”
  他點頭。
  “那是我的職業,很正當。”
  這回答帶著防衛性,於是他不再深究。
  “你爸媽一定是很用心栽培你,你看起來很不一樣。”他衷心贊美。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才吃了一口蛋糕便放下叉子。
  “怎麼了?”
  “這蛋糕太甜了,我不喜歡。”
  “那換別的吃,好嗎?”
  “不需要,我已經沒胃口了。”
  她的語氣和態度變得有些任性。在以前,他是受不了這樣的女孩子,但此刻他只懷疑她的改變是因為他說錯了什麼。
  “對不起,”她發現了他的無措。“我有失風度。”
  “不要緊。”他聳了下肩。“我看我現在就送你回去好了。”
  她沒異議。快到家時,她再次向他道歉。
  “我從來沒見過我爸爸,對我媽也沒什麼印象,我是外婆帶大的。”她停了停。“當你說我的爸媽很用心栽培我的時候,我聽了很難過。”
  他很訝異,但更多的是不忍。
  “他們──你爸媽,在哪?為什麼──”
  早些時候她就告訴他該在哪兒放她下車,他剛把車停妥。
  “我不想提這些傷心事,請你不要再問了。”她准備下車。
  “等等,你──還跟外婆相依為命?”他握住她一隻手,問得十分小心,怕又傷了她。
  她點點頭。“我們活得很好。”
  謝過他一聲,她下車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而這個逐漸模糊的背影已嵌進他的心中。他原以為今晚是自己幸運,意外地俘虜了她,想不到成為俘虜的人是自己。
   
         ☆        ☆        ☆
   
  二樓的舞蹈室裏,身穿黑色緊身韻律裝的中年婦女剛做完體操。
  她是丁禹,汪家的女主人。由於天生麗質加上保養有道,她的面容依舊姣好,身材仍然曼妙。
  沖過澡之後,她穿著一身白色家居服,到一樓大廳來了。
  “今晚的舞會你都准備好了嗎?”她閒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的兒子。
  “媽,下來啦?”汪洋這才回神。“舞會完全景應國琳的要求才辦的,該請的人她一個也不會漏掉,沒什麼可准備的。吃的、用的,我都交代好了。”
  丁禹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剛才你在發什麼呆?有心事啊?”
  媽媽一向有敏銳的觀察力,他笑笑。
  “我在想,晚上我能不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汪洋眼中閃爍的得意與期盼教丁禹的心上猛地一緊,仿佛被針紮了一下。
  兒子想見的人莫非是女孩?她確定兒子不曾對國琳動心過,那麼──
  “你是說,今晚大家會在舞會上看見一位特別的女孩?”她笑著問兒子。
  “她不一定會來。”
  承認了。丁禹一顆心沉了下來。
  “還沒追上人家?”
  汪洋沒回答這個問題,移到媽媽身旁挨著。“媽,她會說法語,說得還很流利,稀奇吧?”
  “哦?”她很喜歡被兒子攬住肩的感覺。“你在暗示媽,以後我們婆媳還可以用法語交談?”
  “對呀,別用法語吵架就好。”他調皮道。
  “媽跟你老婆吵架的話,你幫誰?”
  他誇張地皺眉。可這調皮樣一點也沒讓丁禹好過一些,就這麼兩三句話,她肯定兒子已把心交出去了,交到另一個女孩的身上。
  “回答不出來?”
  “不是。”他的眉頭舒展了,立刻又笑得自信。“媽,你們可能沒機會吵架,她很有教養,不會頂撞你的。”
  “是嗎?”
  丁禹的恐懼更基於前,因為她已清楚地感覺到,兒子愛上的女孩很不簡單。
   
         ☆        ☆        ☆
   
  汪興文今晚提前下班回家,一向與他相敬如賓的丁禹要求他無論如何都得出席兒子辦的舞會。
  舞會的場面並不特別盛大。丁禹年輕時候見過的大場面太多了,但今晚她還是顯得精神奕奕;在兒子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汪興文輕挽著丁禹的手臂,准時出現在滿是年輕人的大廳裏。汪洋領著爸媽,把應邀前來的朋友們向他們一一介紹過後,舞會就正式開始。
  幾輪舞下來,氣氛愈顯高漲,然而汪洋卻因為終於能擺脫馮國琳而感到松了口氣。
  他到花園裏來透氣,徘徊在大門邊。
  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門鈴沒響,他身後卻響起一種幸災樂禍的聲音。
  “這麼晚了還在等啊?我看她是不會來了。”
  “你跑出來幹嘛?”一見是馮國琳,汪洋的口氣也不好。“你說我在等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你搞錯狀況了吧?什麼跟什麼啊!”他轉過身,懶得理她。
  “別裝,我知道你在找唐淨非。”刻薄聲再起。“有人看見你跟她在一起,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對女孩子很挑剔,卻也不隨便罵女孩子。
  “你進去跳你的舞,讓我靜一靜。”
  “我不進去!你還沒把話說清楚。”
  “我跟誰在一起、做什麼,有必要向你解釋嗎?”他耐著性子。
  “好,不解釋沒關系,不過我先提醒你,一直在等她來的可不止你一個!”
  “你說什麼?”
  “哼,你沒看見我哥一直也魂不守舍嗎?他一個晚上都跟你一樣坐立難安,為的就是沒見著唐淨非的人。”
  他這才想起,馮國森的確也有追求唐淨非的意思。
  “我勸你不要亂來,別說凡事都有先來後到,那個唐淨非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我哥為了我把她辭掉的事,跟我大吵了一架。我是他的親妹妹耶,他卻站在她那邊,你說,她是不是很不簡單?真不知她耍了什麼手段,竟然能讓你跟我哥為她神魂顛倒!勸你當心一點,她勾引我哥在先,現在又對你頻頻示意!你家比我家有錢,不是嗎?”
  “你立刻進屋裏去!”
  “偏不,我還──”
  “進去!”
  汪洋的怒容震住她了,跺跺腳,她噙住淚奔回屋內。
   
         ☆        ☆        ☆
   
  丁禹早發現兒子離開了大廳,看見氣沖沖回到舞會上的馮國琳,她一聲不響地走到屋外,剛好看見汪洋的車出了大門。
  汪洋駕著車到唐淨非住處附近兜了好幾圈。他沒有她的電話號碼,也不知她的詳細位址,只能期待老天再安排他們巧遇一次。
  但是,安排巧遇的人是唐淨非。她已經在街上來回走了好幾遍,如果十點鐘之前他還不來,她就會往巷子裏走,然後回家。
  “唐淨非!”
  她應聲駐足,再一次看著他下車,跑向她。
  “對不起,今晚新家教學生第一次上課,所以我沒去參加你辦的舞會。”她直接解釋,在他站定之後。
  凝視她片刻,他上前一步,抱住她。她沒掙脫,也不回應,但被他緊緊抱住的身子還是顫抖了一下。
  “我不怪你。”
  他才要再摟緊她一點,她卻推開他一些。
  “我說對不起並不表示你有權利責怪我。”她仰頭朝他一笑,很嬌俏。“我本來就沒說一定會去你家。”
  “說得好。”他情不自禁地撫著她的雙頰,在路燈微弱的光線照映下,她美得像首詩,深沉的黑眸裏流溢著恣肆汪洋的柔情。
  他只覺心頭一陣猛跳。
  “我有別的權利。”
  “什麼?”
  長長的睫毛一合一張之間,她的唇被覆住了。
  矜持片刻,她開始回應他的吻,十分投入地。
  “從現在起,只有我才有這項權利。”他滿意地將她再度收進懷裏。
  “你的權利都是這樣聲稱來的嗎?”
  “你剛才的反應賦予了我這項權利,我不過是把你的意思說出來而已。”
  “既然是我賦予你的權利,那麼我也隨時可以收回來嘍?”
  “你就是現在後悔,我也不許你收回去。”
  在她聽來,這些都是笑話,不過她還是接受他隨即而來的另一波熱吻。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她指了指身後的巷弄,於是他就攬著她走。
  “你願不願意當我妹的家教?”
  “你妹?”她略提高了音量。“像馮國琳那樣的女孩子嗎?”
  他聽出話裏的不屑意味,瞭解地笑了一聲。
  “差多了。我妹才小五,活潑可愛。”
  “那麼小?”
  “我十七歲那年,我媽才生了我妹妹。”
  她沒多問。“你想要我教她什麼?她有必要學法語嗎?就算要學,也用不著請老師吧。”
  “學不學法語倒無所謂。你不是還教鋼琴嗎?”
  “她學過嗎?”
  “斷斷續續學了幾年,彈得不怎麼樣。”
  她沉吟片刻後說:“你先跟你媽提一提吧,如果她覺得可行,我願意試試。”
  汪洋聽得有些莫名的困惑。那語氣仿佛她認識他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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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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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幢很氣派的花園別墅,大鐵門裏一片碧綠的草坪,寬大的三層樓房正對著大門,其間是一條水泥汽車道路。
  唐淨非跟在管家後頭,慢慢走著,她需要觀察;需要穩重的表現。
  “唐小姐,你請坐,太太立刻就下來了。”
  “我知道,謝謝你。”
  她謝過管家,開始打量汪家的客廳。不難看出四周所有的佈置都是高級品,特色則是“白”。幾乎所有的傢俱都是白色,各種不同層次的白色,使這個一塵不染的客廳宛如冰雪世界,高雅脫俗中也讓人心底泛起一絲冰涼。
  啜了口管家端上來的果汁,她眼前又出現一抹白色。
  樓梯上走下來一名婦人,白色高級時裝裹著她苗條的身材,長發盤成的髻使她看起來非常高貴、嫵媚。
  唐淨非站起身,微笑地望著她朝自己走來。
  “坐。”丁禹優雅地說了一聲,自己先坐下。“你就是唐淨非,唐小姐吧?”
  “是的,汪太太,你好。”
  丁禹泰然的神態下是一顆戒慎十足的心。自從兒子跟自己提起要請唐淨非來當妹妹的鋼琴老師那一刻起,一刻起她戒慎至今。
  眼前這名年輕女子果然不俗,尤其是那一尤其是那一對黑眸,令她感到一股熟悉的心悸。
  “汪太太,你……不舒服嗎?”
  “喔,不,我很好。”丁禹猛地清醒。“喊我汪媽媽吧,你跟汪洋同輩,又跟國森兄妹認識,不需要這麼見外。”
  唐淨非只是笑笑。
  “唐小姐什麼時候開始學琴的?是音樂系的學生嗎?”
  “汪媽媽,你就叫我淨非吧。”她知道丁禹想知道自己在鋼琴方面的造詣。也許馮國琳尚未對汪洋的母親提起過她,不知道她是法語系畢業的──她曾這麼答覆過馮家兄妹的問題。
  “如果汪媽媽不怕我耽誤你太多時間,我可以現在就彈一曲讓你聽聽,聽過之後,你再決定用不用我。”
  這女孩極有自信,潛意識裏,丁禹已開始與她較勁。
  “也好,那我們到那邊去吧。”
  她先起身,往客廳的另一邊走,那裏放著一架氣派非凡的演奏型鋼琴。
  然後,她看著唐淨非優雅穩重地坐在鋼琴前,深呼吸一口之後,不需琴譜,靈動的指尖便在琴鍵上跳躍起來。
  蕭邦的G大調夜曲?
  丁禹忘情地沉浸在唐淨非所彈奏的曲子之中。
  “汪媽媽,你覺得我彈得還可以嗎?”唐淨非望著一臉陶醉的她問。
  “彈得真好。”一雙黑眸教丁禹從夢中醒來。“淨非,你什麼時候開始來我家教汪穎鋼琴?”
  “汪媽媽決定用我了?”
  “嗯。”她若所有思地接了下去:“其實,當汪洋告訴找你的名字之後,我就決定用你了,因為我喜歡你的姓,我很喜歡‘唐’這個字。”
  她沒說出口的另一個理由是,她從來都不想讓兒子失望,總是盡量滿足他的要求。她不知道今天做的這個決定,是不是錯的,但她就是這麼做了。
  是宿命般的力量驅使她這麼做,也是自我挑戰的念頭驅使她這麼做。
  她失敗過一次,這一次她要主動挑戰,也不允許自己失敗。
  “汪媽媽要我什麼時候開始都可以。”
  “我有點累,想休息了。有關上課的細節,我讓汪洋跟你談吧。”
  “好。”
  知道丁禹的矛盾之情,唐淨非立刻向她告辭。
   
         ☆        ☆        ☆
   
  汪穎很快地就喜歡上唐淨非了。
  “唐姐姐,有空你也教我法語吧。”
  “你應該能說一點吧?”
  “媽教過我,不過她嫌我笨,我也沒跟她好好學。”
  “到底是你不肯好好學,還是你笨?”
  “我不笨!”
  “你那麼肯定?”唐淨非笑著問,她也很喜歡這個小女孩。
  “哥也教過我法語,他說我很聰明。”汪穎理直氣壯地噘起嘴。“哥的話不會錯!”
  唐淨非莞爾,她現在教的這個學生和之前她唯一教過的馮國琳雖然大不相同,可對汪洋的崇拜之情卻是如出一轍。
  “你哥說你聰明,你媽說你笨,如果你哥沒說錯,那就是你媽說錯嘍?”
  “對,我媽不疼我!她只疼哥哥。”
  “怎麼會呢?你這麼可愛,誰見了都喜歡,你媽一定是疼你的。”
  “我不會講啦,反正我覺得媽不夠疼我!”
  汪洋剛回來,經過小妹的房門。他上前敲了敲。
  “是你啊,哥,今天這麼早?”汪穎似不意外。“怎麼每次唐姐姐來,你都回來得特別早啊?”
  “下課了沒?”他沒理妹妹的挪揄。
  “快了,你想幹嘛?”
  “我有點事要跟你的鋼琴老師談談。”
  汪穎白他一眼。“我看我以後還是用樓下的鋼琴上課好了,你可以更早一點回來,然後坐在客廳裏看唐姐姐的背影。”
  “你彈得那麼爛,不怕把媽的鋼琴彈壞了?”
  汪穎才想反駁,唐淨非走向兄妹倆。
  “你想跟我談什麼?”
  “哦,”他看著唐淨非的眼神變得很不悅。“如果你已經下課了,我要你現在就跟我出去一趟。”
  “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裏說嗎?”她倒問得冷靜。“府上一向留我吃晚飯,快開飯了吧?”
  “我請你在外面吃飯不行嗎?我想單獨跟你談談。”
  “我──”她動怒了,因為他的趾高氣揚。
  汪穎有些緊張。
  “哥,你那麼凶幹嘛?沒看見唐姐姐在生氣嗎?”
  “沒你的事!”
  唐淨非不想再製造難堪,事情不必鬧得那麼大。只要她跟他出去就足夠使丁禹這餐飯難以下嚥。
  “何必遷怒到你妹妹身上?我跟你出去就是了。”
   
         ☆        ☆        ☆
   
  同樣的法國菜,一頓飯吃下來,汪洋卻是一句話也沒有。
  她也不語。見他埋單了,才問:“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談?”
  他哼笑一聲:“你倒沉得住氣。”語罷,他站起身。“我送你回家,路上談。”
  一路上他還是不吭氣。雖然不看他的臉,但唐淨非知道他的臉色很糟,因他一路超車,害她很難受。
  “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她站定在黯淡的路燈下,他曾霸道地宣告自己權利的地方。
  “你跟馮國森約會?”他跟著駐足。頹然地靠著路邊的牆,忿然地想起馮國琳曾經對他的警告。見她半天不語,他忍不住吼了一聲:“說話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有還是沒有?”
  “有。”
  “為什麼?”這一句他問得挫敗。
  “他說要送我一套書,約我見面,我沒拒絕。”
  “你能不能多說一點?不要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好不好?”
  她不耐煩了。
  “汪洋,我覺得你很無聊,我有必要回答你這類問題嗎?不要說是一句,你就是問十句,我也可以一句都不答!”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覺得你無聊。”
  他離開那道牆了,站得筆直。“你是說,我沒有權利過問這件事,在我吻過你之後?”
  “你給自己太多權利了。”
  “你──”
  他怒視那張毫無赧色的面孔,說不出一句話。最後,他轉身回車上,立刻沖上馬路。
   
         ☆        ☆        ☆
   
  唐淨非的確沉得住氣。
  她照樣按時到汪家來上課,對汪家上下依然客氣有禮;除了丁禹之外,其他人都是真心的喜歡她。
  不過,所謂的其他人並不多,就是汪穎和幾個傭人。
  汪興文忙於事業,沒見過唐淨非的面;汪洋自從和她不歡而散之後,到現在也還沒跟她再照上面。
  在汪府的這頓晚餐桌上,她依然只見到汪穎和丁禹。
  “淨非,汪穎進步很多,多虧了你的教導,我該好好謝謝你。”
  “汪媽媽不必客氣,汪穎很聰明。”
  汪穎一聽就樂,沖著媽媽就道:“媽,你聽見了吧?唐姐姐也說我聰明。她還教我法語呢!”
  丁禹笑笑,又看看唐淨非。“是嗎?虧你教得來,我教她她都不樂意學呢。”見她沒反應,她試探道:“我該加你鐘點費。”
  “我不是為了鐘點費才教她法語的。”唐淨非微慍,對富有人家動不動就提錢感到不屑。“我並沒有多花鐘點在這上頭。”
  “要不是怕耽誤汪穎的學業,我倒願意讓你一星期多上我家兩次,教她法語。”
  “好呀,好呀!”汪穎附和。“媽,我的功課很好,你不用擔心。”
  “大人說話,你別插嘴。”丁禹笑斥女兒。繼而又看著唐淨非:“淨非,我後來才弄清楚你的名字怎麼寫,誰給你取的?有特別的意義嗎?”
  “外婆取的。‘心將流水同清淨,身與浮雲無是非’。”
  “是嗎?這名字真好。”丁禹琢磨一陣,又添了一句:“配上‘唐’這個姓就更好了。”
  唐淨非不搭腔,還是那樣朝她笑笑。她不喜歡跟丁禹談話。
  丁禹看得出來。她很想知道汪洋與她的發展情形,可從不主動打聽。
  靜觀其變。
   
         ☆        ☆        ☆
   
  丁禹果真要求唐淨非每星期給汪穎加兩個鐘頭的法語課。
  不為別的,她想多觀察觀察唐淨非。兒子明明喜歡這女孩,但兩人為何遲遲不見進展?她不怕兒子愛上唐淨非,她相信不管他們發展到何種狀況,她都能讓一切停下來。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沒有結束,她就沒有成就感。
  唐淨非一口答應她的要求。這是星期天上午,她前來教汪穎法語,下了課還應汪穎要求,這會兒正在講故事。
  汪洋叩門的聲音打斷了她。
  不待回應,他已推開妹妹的房門。
  “哥。”最近他的臉色一直不太好,汪穎沒敢惹他,一見他就恭敬地喊了一聲。
  他只盯著唐淨非,她回視他,不帶情緒。
  “哥,我下課了,這就出去。”
  汪穎溜了。
  “我也該走了。”
  唐淨非不疾不徐地朝房門走,她知道他會拉住她。
  她沒猜錯。只是沒想到他會將她拉進懷裏,然後就吻住她。
  她該拒絕,可是她沒那麼做。
  “我愛你。”吻夠了,他輕吐一句。
  “理由?”
  “一見傾心。”他說的是法語。
  “你果然把法國人那一套浪漫學會了。”她未置可否。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要不然我不懂你。”
  “我有那麼難懂嗎?”
  “有。”他又將她收進懷裏。“跟我說話,我想瞭解你。”
  這句話教她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她伸出雙手,緊緊圈在他的腰上。
  這個動作鼓舞了他,於是又吻了她一遍。
  “這裏是你家。”
  “你怕什麼?”
  “我沒怕什麼。倒是你,你認為你爸媽會答應你愛上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嗎?”
  他松開她一些。“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她笑得飄忽。“門第觀念。我沒有家世顯赫的媽媽,也沒有家財萬貫的爸爸,我只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外婆,我甚至連清白的家世都沒有。”她黯然低頭。
  “你覺得你的父母可能接納我嗎?”
  這一點他沒有把握。
  “先告訴我,你願意接納我嗎?”
  “憑良心說,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真的,愛上我只會為你帶來麻煩。”她抬眸:“你能煞住車嗎?你有很多更好的選擇,何必選擇一條崎嶇的路呢?”
  “我有選擇的權利。而我,選擇了你。”他慎重地說,伸手撫著她的臉頰。“即使這條路是崎嶇坎坷的,我也不在乎。”
  “是嗎?”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命運之神會如此眷顧我。你是天之驕子,我憑什麼得到你?我不想遭人嫉妒、遭人設計陷害;不想自己的一生就這麼毀了,就算得到了你的心,這輩子也已註定是毀滅。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為什麼你這麼悲觀?”他既心疼又心急,立刻又將她按回懷裏。“你是說,你還沒愛上我?”
  良久,她回答了:“嗯。我不能愛上像你這樣一個男人。”
  “你不會如願的!”他變得激動:“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會讓你愛上我。你看,你並沒有拒絕我的吻、我的擁抱,不是嗎?”
  她在他懷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麼霸道,而我也不是跆拳道高手。也許等會兒我就該向你媽辭職,這是我最後一次到你家來上課。一旦我們不再見面,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你試試就知道那是徒勞之舉。”
  她再笑一聲。“我知道,所以找不會真的那麼做。你家給的鐘點費很高,你妹妹又好教,基於現實的考量,我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但是我可以守住心底的防線,不讓自己愛上你。”
  “是嗎?”不知怎地,他聽得一點也不惶恐,甚至,他覺得她根本已經愛上他了。“那我們就試試看吧,遲早你會認的。”
  她不再爭辯。這一席話之後,她為自己爭取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我們該下樓了。”她剛瞥見經過房門的丁禹,也確信她看見兩人擁抱的這一幕。
  “嗯。”
   
         ☆        ☆        ☆
   
  馮國森終於鼓足了勇氣,再次約到唐淨非。
  唐淨非並不討厭他。他是大學講師,為人忠厚穩重,外貌雖不是十分搶眼,戴著黑框眼鏡的面孔還算斯文端正。
  她是在他任教的學校裏選修幾門中文課程時認識他的。幾次見面談話,她得到一個難得的家教機會。
  “你已經來了,那就是我遲到了。”
  馮國森笑著走向校園一角,見到端坐在亭子裏的她,心情甚是雀躍。
  “是我來早了。”她笑笑,看著他在自己的對面坐下。
  “不好意思,本來應該請你喝個下午茶的,不過我等一下還有課,只好──”他尷尬地笑了笑。
  “別那麼客氣,是我太忙了。”
  “是啊,你現在幾乎天天得上汪洋家吧?”
  “賺錢嘛,沒辦法。”
  提起這個,他更不好意思了。
  “又想代國琳向我道歉啦。”
  “算了,我知道你有雅量,不提了。”
  “你說有事找我,什麼事?”
  這事其實在電話裏問她就好,約地出來無非想看看她;妹妹在他跟前嘮叨了很多次,也是原因之一。他也擔心唐淨非被汪洋給追走了。
  “唉,說來慚愧,這個星期六晚上我一個老同學請喝喜酒,我想請你陪我一起去。”
  “為什麼?我有必要去嗎?”
  “我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冒昧,可是我不喜歡被同學取笑,說我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所以──”
  “你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那就禮到人不到好了,這事不難辦嘛。”
  “結婚的是我一個很好的同學,不去很失禮。”他好為難。
  “我如果陪你一起去,不就等於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她促狹一問。
  “你已經是誰的女朋友了嗎?”他戰戰兢兢地問,想間接打探她和汪洋之間的狀況。他滿難過的,憑他和汪洋兩人之間的情誼,這種事他其實可以直接去問汪洋,可是他又怕自己承受不住事實。
  她搖了兩下頭,樂死他了。
  “那你願意陪我去喝喜酒嗎?”
  她歪著頭看他一眼。“我需要贊助你一點禮金嗎?”
  “不用不用──你答應啦。”
  “嗯,不過只是客串性質,以後你不可以拿這件事要挾我,說我是你的女朋友。”
  “喔,”他一陣失落感。“我明白了。”
  她有些不忍。
  “國琳最近好嗎?”
  他一聽就歎氣。
  “大小姐一個。她最近心情很不好,常發脾氣,還常找汪洋麻煩,我猜汪洋都快被她煩死了。”
  “汪洋向你告狀啦?”
  “沒有。汪洋沒跟我說什麼,我跟他很久沒聯絡了,我是從我爸那兒聽來的。”
  “喔。”她懶得再往下問了,大概的情況她用猜的都能猜出來。
   
         ☆        ☆        ☆
   
  星期日早晨。
  丁禹剛在自家的游泳池內結束晨泳。
  一上岸就看見汪洋,還來不及喊他,他已跳進池子裏。
  看他那一副要奪標的拼命樣,她知道兒子的心情不佳。
  “怎麼啦?跟誰過不去啊,你這是?”她等兒子發泄夠,上了岸之後才問。
  “媽早。”
  一轉身,他又跳進泳池裏。
  丁禹知道他不想說,這就同屋裏去了。兒子不說,她就不問。
  她猜這一切都跟唐淨非有關。上樓回房換過衣服,她在陽臺上看見剛進大門的唐淨非。
  果然,汪洋攔住她了。
  “我上課時間到了。”
  被汪洋不客氣地堵住去路,唐淨非的口氣也不好,她是對著尷尬離去的管家背影說這句話。
  “上課時間可以往後挪,你有空陪別人去喝喜酒,難道就不能陪我說幾句話嗎?”
  “好,你說吧。”
  “你──你不想解釋?”
  她吐了好長一口氣。
  “我覺得你什麼都知道,根本不需聽我的解釋。國琳告訴你的,對不對?你希望聽到我說什麼?跟她給你的版本一樣,還是不一樣?”
  他盯著她脹紅的臉,半晌,他釋懷了。
  “你在解釋,對不對?這是你的解釋方式,你氣我不相信你,對不對?”
  她一怔。是這樣嗎?她的確很生氣,氣他質問自己的態度,為什麼?
  “汪洋,我懶得解釋,也不覺得有那個必要。請你讓開,我要上課了。”
  他直點著頭,相信自己的感覺無誤。她在生氣,可這是好現象。
  “你請。”他讓開了,還擺了個很紳士的手。“下了課之後我再聽你詳細的解釋。”
  唐淨非沒理他的話,挺直背脊向前。
  丁禹無法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她只知道兒子的氣消了。
  這女孩能掌控她兒子的情緒?
  一個多鐘頭過後,她又目送二人離開汪宅──汪洋開車,和唐淨非一塊兒走了。
   
         ☆        ☆        ☆
   
  “你送我也是白送,我說了我懶得解釋,也沒必要。”
  唐淨非又對他笑了。
  “其實我也沒把國琳的話當一回事,我只是不甘心,你既然昨晚有空,為什麼不跟我在一起?”
  “你那晚不是跟國琳在一起嗎?”
  他捶了下方向盤。“你反應很快。我可以解釋嗎?”
  她一點也沒把馮國琳放在眼裏。
  “不必了。”
  他苦笑一聲。“我相信你是說真的。你要不就是想暗示我,你比我有器量;要不就是想讓我知道,你還沒愛上我。”
  她兩眼直視前方。
  “時間還早,想不想去什麼地方兜一兜?”他問。
  “我要回家陪我外婆。”她還是向前看。“希望你不要說我這是酸葡萄心理;我的確沒有本錢像你,或者其他人那樣,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聽得心酸。這才發現自己沒怎麼注意她的成長背景。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窮苦人家的酸味,是強烈的自尊心和一身傲骨支撐著她吧?
  她隨和,也冷漠;她謙卑,也高傲。
  好一個矛盾的女孩。
  “我可以去看你外婆嗎?等一下就跟你回你家?”
  “好呀。”她側頭朝他甜甜一笑。
  “怎麼不拒絕我?”
  “我家雖不大,但我可一點也不小家子氣!”
  他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
  “你的氣質勝過很多名門淑媛。”
  她又將目光移至路面。
  “你這車子在路邊停久了不會有問題吧?”
  “應該沒問題,只要我不違規停車。”他笑了笑。“不過就算車子被偷我也甘願,因為今天我可以去你家。”
  “你可以找停車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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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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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媽媽,我下課了。”
  從二樓下來,唐淨非逕往客廳走來。果然,丁禹已端坐在沙發上等她。
  “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丁禹示意她坐下。
  “汪媽媽有什麼話請說吧。”盡管她不喜歡丁禹,但還是表現得很得體。
  “嗯,是這樣的,我將有趟法國之行,大約一個半月時間,這期間剛好學校放暑假,汪穎成天在家,我又不想送她到外面去上課,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請你在這段時間內指導她的功課。”
  唐淨非思索片刻。“汪媽媽的意思是要我當陪讀?”
  “確切一點說,我希望這段期間你能住到我家來,幫我盯住汪穎。鋼琴、法語,還有她的學校功課,各門科目的上課時間出你自行安排,閒暇時間你也可以替我陪陪她。”
  唐淨非在考慮。
  “有困難嗎?”
  “我白天還有其他學生要教。”
  “能不能辭去其他的家教課?我可以付你所有鐘點費的兩倍,補償你的損失。”
  唐淨非笑笑。“我也不能丟下外婆不管。”
  “你不是請了專人照顧你外婆?”
  她不便反駁丁禹。雖然那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和高貴外表下的自私心態,在在都教她生厭,她也不想反駁。
  不需要和丁禹交惡。
  “如果汪媽媽同意我在白天抽空回家探視一下外婆,那麼我也願意在暑假期間當汪穎的陪讀。”她按著就補了一句:“你付的費用很吸引我。”
  她的話很卑微,但丁禹覺得自己被人教訓了一句。
  “謝謝你。我當然同意你的要求,”丁禹站起身,意思是要送客了。“那就這麼說定了。
   
         ☆        ☆        ☆
   
  馮智光一向是個不知疲倦的人,但這些日子他已漸感力不從心。紡織廠的事務繁多,他一向事必躬親,是出於他的勤勞天性,也是基於他對汪氏企業的忠誠。
  市場競爭激烈,廠裏遇到一些問題,汪興文夫婦赴法張羅成立展示中心的事,目前人不在國內,於是他的責任更重了。
  他和汪洋已經聯合主持了好幾次緊急會議。汪洋年輕氣盛,每次會議上都力排眾議;盡管手裏捏汗,他還是站在汪洋這邊。
  工作繁忙憂心,他對家事就更顯得顧此失彼了。
  這天他好不容易可以早點回家,卻見女兒國琳在房裏哭泣。
  “國琳,你怎麼啦?受了什麼委屈?告訴爸爸。”他心疼地攬住女兒的肩。印象中,女兒不曾如此暗自飲泣。她一向是無理強三分,得理不饒人的。
  她哭得更凶了。
  “別哭了,告訴爸爸,誰欺負你了?”
  “爸,你每天那麼忙,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啦?”
  他歎一聲。“這陣子事情多,我跟你汪洋哥哥都快忙死了。”
  “別提他,我不要聽!”
  “怎麼啦?你跟汪洋鬧斃扭?”
  “誰跟他鬧瞥扭啦?他不理我,我不理他,拉倒!”
  “胡說,他怎麼會不理你呢?一定是你耍大小姐脾氣,冤枉他了。”馮智光摸摸女兒的頭。“最近他幾乎整天都跟我到處跑,下了班就回家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才沒找你,你別這麼不懂事。”
  “哼,回家?爸,你真不知道嗎?問題就出在他家呀!”
  馮智光不解地望著她。
  “爸,丁阿姨把唐淨非請回家當全天候家庭教師的事,你不知道嗎?”
  “唐淨非。”他又一楞,接著才說:“就是那個給你惡補了兩個多月法語的唐小姐?”
  “對呀!”她氣爸爸那副大夢初醒的樣子。“她把哥哥迷得團團轉也就算了,現在還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住進了汪家。爸,你說,這事氣不氣人?”
  尋思一陣,馮智光大抵知道女兒的心思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的一雙兒女的確已到適婚年齡,都怪他太忙於工作,忽略了孩子的終身大事。他知道女兒從小就戀著汪洋,把汪洋視同理所當然的終身伴侶,但這種事也由不得女兒一廂情願呀。
  他得找機會探探汪家夫婦的意思。
  “爸,你說話呀!我的事你可不能不管。”
  “管,管,我管,可是你得給爸爸時間啊,難道你要爸爸現在就冒冒失失地上你汪伯伯家去提親嗎。”他寵溺地望著女兒,說得幽默,主要意圖是先安撫她。
  “爸──”
  馮國琳這才不再耍賴。
   
         ☆        ☆        ☆
   
  當天晚上,馮智光把兒子叫到房裏,父子倆談了很久。既問了兒子跟唐淨非之間的情況,也再一次證實了女兒對汪洋所抱的感情。
  馮國森和父親談畢,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本想看點書,但心神卻一直定不下來。
  聽父親的口氣是不反對他和唐淨非交往,自己也毫不掩飾對她的好感。可當父親問及自己跟她的關系已發展到什麼階段,需不需要家長出面做些表示時,他拒絕了父親的好意。
  他要自己處理這段感情。
  緩緩地取出口袋裏那兩張音樂會的門票,他溫暖地笑了。
  今天唐淨非在電話裏答應陪他一起去欣賞後天晚上的音樂會。
   
         ☆        ☆        ☆
   
  “哥,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陪我去看電影,再不去都要下片了!”
  汪洋已經高度緊張地工作了好長一段日子,這一天,在諸事安排得當,稍告段落之後,早早回了家。本想和同處一個屋簷下,卻苦無時間相處的唐淨非好好聚一聚,沒想到回到家就被小妹纏上。
  “你讓哥休息休息好不好?”
  “啊──”
  小妹天真又乞求的臉孔一時又教他心軟,這才記起自己冷落她很久了。
  “好吧,哥陪你去就是。”
  汪穎一蹦三尺高,拉著他就要走。
  “等等,哥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快說!”汪穎急不可待。
  “你要唐姐姐一起去,如果她不肯,那我也不去了。”
  “這個簡單,看我的!”
  汪穎轉身,才奔上階梯,唐淨非迎面下樓來了。
  “唐姐姐,你早就知道哥會帶我們去看電影啊?”汪穎駐足,望著稍事打扮過的唐淨非:“你今天好漂亮哦!”
  她笑笑,逕往樓下走,汪穎跟在後頭。
  “我們陪汪穎去看電影吧。”汪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由朝她走了兩步。
  “我跟人家約好了去聽音樂會,不能陪你們了。”
  他臉色大變。
  “汪媽媽准我週末夜外出。”她似在提醒他,自己應享的權利。“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沒錯,我是跟馮國森有約。”
  她那一臉的理直氣壯教他盛怒,礙于汪穎就在一旁,他不便發作。
  “既然你跟別人有約在先,那我們兄妹就不勉強你了!”他接著看向妹妹:“汪穎,走吧,我們去看電影。”
  拉著汪穎,他先唐淨非出了家門,車子才開離家沒多遠,他看見迎面而來的另一輛車,駕車者是馮國森。
  兩人都朝對方點了下頭。
   
         ☆        ☆        ☆
   
  隔天上午,唐淨非照樣在汪穎房裏教法語,但見學生呵欠連連,她索性不上課,彈起琴來了。
  蕭邦的G大調夜曲。
  她雖陶醉在樂曲中,卻沒忽略樓下傳來的琴音。在她開始彈奏沒多久之後,有人和她同步彈奏。
  當她彈奏第二遍時,汪額已倒在床上睡著了,樓下的琴音也消失了。
  “昨天的音樂會上有這一首曲子嗎?”
  汪洋的聲音在地彈奏出最後一個音符時響起。
  她回頭看著門邊的他。“沒有。”
  他走進來了,靠在鋼琴旁,俯視著她的眼神看不出喜怒。
  “是嗎?”他提高了音量。“蕭邦和喬治.桑乘船航海。迷人的月色,溫柔的夜風和船夫輕輕哼唱的民歌,給了音樂家靈感。這曲子裏於是就有了粼粼波光,有了詩意盎然的月夜,有了情人之間訴說不完的喁喁私語。”他停了停。“你可是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她站了起來,緩緩離開汪穎的房間。
  “你的琴彈得很好,對這首夜曲的瞭解也很深刻。”說這話時,她的背影已快消失在他眼前。
  他也不想在妹妹房間裏和她算帳,這就跟著她進了她在汪家的房間。
  他把門關上。
  她似不介意,還朝他一笑。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是個商人呢?你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應該是個藝術家才對。”
  “你看不起商人?所以寧願陪學者去聽音樂會也不願跟商人去看電影?”他說得不疾不徐,整個人看上去甚至有些疲態。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歪著頭。這動作教他在心裏一笑,他很喜歡她這副模樣。“沒有,對不對?職業是沒有貴賤雅俗之分的。我倒是想知道,你喜歡自己現在的工作嗎?”
  “當初我想念文學,不過我爸不同意,他要我學企管;我媽呢,認為我有成為鋼琴家的天賦異稟,要我專攻音樂。”他歎笑著說。
  “結果?”
  “結果我讀理工。”
  “你的可塑性還真高,學什麼對你而言好像都不是難事。”
  “是嗎?你的可塑性也不低呀。”
  她聞言一怔,立刻又壓下心虛的感覺。
  “你想說什麼?”
  “你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何必問呢?”他又歎,重重地。“你跟國森去聽音樂會這件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對你,對他,對我。”
  “對我而言,意義很普通;對他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問他嘛。”
  他強迫自己耐住性子。
  “對我呢?”
  “問你自己呀。”
  “唐淨非!”他再維持不了風度了,若不是怕氣跑她,他根本不想像剛才那樣跟她說話。可是在大吼她的名字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
  她還是那樣神閒氣定地望著他。那模樣教他氣餒十分。對,她一直是站得住腳的,因為她告訴過他,她不能、也不會愛上像他這樣的男人。
  她是自由──所以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淨非──”他投降,上前抱住她。“告訴我,他吻過你嗎?”輕托起她的臉,他問得溫柔,眼底漾的是濃濃的愛意。
  “沒有。”
  “所以我和他,對你有著不同的意義,對嗎?”
  “他不像你那麼霸道。”
  他捏住她的下巴,報複性地使了些力。“如果有那麼一回,他也霸道了,你會拒絕嗎?”
  問倒她了,這個問題她沒想過。她確信自己和馮國森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這是假設性問題,我拒絕回答。”
  捏住她下巴的手更用力了。
  “希望我吻你嗎?現在。”他緩緩俯首,雙唇在距離她的兩吋遠之處,吐著誘惑。
  她沒給回答。只是,那沒有表情的表情依然是一種誘惑,對他。
  他深深地吻上那兩片唇。
  “你還是沒拒絕我。”
  一解多時的渴望之後,他說得自信,也不在意她隨後那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
  “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還在不舍的當兒,房門被推開了。映入兩人眼簾的是馮國琳怒不可抑的面孔。
  “汪洋,你果然在這裏!”她接著就瞪向唐淨非:“你──你真厚臉皮!竟敢明目張膽地把汪洋留在自己的房裏,還……還……”
  汪洋這才上前按下她高指著唐淨非的那只手。“你在胡說什麼?注意你的言行舉止,這裏不是你家!”
  “你……你幫她講話?還……罵我?”忿怒的雙眼在瞬間盈滿淚花,汪洋把唐淨非擋在身後的模樣看得她忿上加忿。
  “我沒罵你,只是提醒你,身為一個名門閨秀該有的風度與修養。你說你看起來像不像個潑婦?不分青紅皂白就在這裏亂發脾氣。我在這裏跟淨非談點事情,礙著你了嗎?”
  “哼,談事情?”她被訓得有點心虛。“什麼事情那麼大不了?不摟摟抱抱的就不能說了嗎?談事情?我看你們是在談情說愛吧!”
  汪洋真的生氣了:“就算是吧,礙著你了嗎?”
  “你……你承認了?”馮國琳先是退了兩步,接著便發瘋似的沖了上前,她推開汪洋,狠狠地給了唐淨非一巴掌。
  唐淨非被煽倒在一旁,一手撫著熱辣辣的臉頰,表情卻沒有不悅。
  “幹什麼呀你!”汪洋拉著馮國琳出了房門,回頭不安地揪了唐淨非一眼,意思是他要先擺平這個無理取鬧的女人。
  唐淨非洗了把臉,走上陽台,汪家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陽台。她在不久後看見汪洋和馮國琳在樓下的花園裏一陣拉扯,主人意在送客,客人卻死纏著主人不放,更有甚者,還數度主動抱住一臉不耐煩的主人。
  客人終于還是離開了汪宅,駕著紅色跑車離去。
  “叩叩。”
  “我沒事,你走吧。”
  她一聽就知道來人是汪洋,不開門,她沉沉地請他走開。
  “讓我進去,我要向你解釋。”
  “沒必要,我不會把那一巴掌的事放在心上,我受過她的氣,早就習慣了。”
  冷靜的聲音終於使他放棄安慰她的念頭,他悄然下樓。
  閒氣,唐淨非對自己一笑。媽媽必然也受過類似的閒氣吧?她必然也吞下了這些閒氣。
  下意識地,唐淨非從領口裏掏出項練墜子,摸了摸那只心型墜子,她把蓋子打開,一朵紫蘿蘭映入了眼簾。
   
         ☆        ☆        ☆
   
  巴黎幾乎可算是丁禹的第二故鄉了。她的童年是在這裏度過的。祖父長年旅居法國,未免孤單寂寞,於是,她在六歲時被接了過來,和奶媽及奶媽的兒子一起。
  承歡祖父膝下,她受的是歐式教育,十四歲那年才隨祖父返國定居。二度赴法,她又住了三年。那次她是與新婚夫婿汪興文去度蜜月,汪興文隨即在丁氏企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總裁。丁禹在法國生下汪洋。
  她的美貌、教養和熱情的性格,使她在巴黎的華人社交圈裏享受極高的聲譽,同時也受到法國上流社會的青睞。汪興文雖是初到巴黎,但在賢妻的輔助下,很快就站穩腳跟。若不是幾年後丁禹的父親中風,她絕不會匆匆隨汪興文返國。回國後,她在長年的平凡生活中感到極度的煩悶,這使得她更懷念在巴黎居住的那段歲月。
  這次重逢巴黎,為期只有一個半月,但才來幾天,她已經興奮十分。拜會舊識、結交新知,活動雖繁忙,她還是獨自一人把當年的遊蹤重訪一遍。
  興奮消褪後,她才發現自己此番重返巴黎的心情已不同於當年。
  汪興文是典型的事業型男人,他一點也不瞭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她也不曾與他談心,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更沒什麼可談的。
  昨夜她接到馮國琳的電話之後,心情益發地沉重。
  汪興文卻是難得地興奮了一晚。今晚,他在巴黎的展示中心成功地舉行了揭幕儀式。丁禹本身就是個廣告。展示中心負責供銷業務的人員已忙得不可開交。
  雙人房裏,他一見剛沐浴過,穿著華麗睡袍的妻于便情不自禁地上前,給了個不常見的熱情擁吻。
  她輕輕將丈夫推開。
  “你今晚的表現真是令人驚艷。”他不在意她不著痕跡的拒絕,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又回到她面前。
  接過酒杯,她依然不語。
  “為我們的理想逐步實現,乾杯!”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
  她只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你心裏除了事業、理想之外,還有什麼?”
  她哀怨略帶嘲諷的語氣令他不由一愣。
  “公司取得新的成就,你不開心嗎?”見她愛理不理,他又說:“我看你是太累了,早點休息吧,過兩天沒那麼忙的時候,我再陪她四處走走好了。”
  “多謝關照。”她冷笑。“你還是忙你的事業吧,不必多費心思在我身上,我不過是你手上的一隻棋子──從前是,現在也是。”
  他聽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又得罪了一向瞥扭的妻子。但他依然陪著笑臉:“別生氣了,早點睡吧。”
  這一夜,夫婦倆都難以成眠。
   
         ☆        ☆        ☆
   
  唐淨非已不止一次有被人偷窺的感覺。住進汪家不久,她就感覺到有人在偷窺自己。
  她害怕,也不怕。不怕是因為她知道汪家的秘密;害怕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多少。她無法預估傷害的程度。
  她擅自使用了一樓大廳裏的名琴,丁禹專用的琴。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每每當她坐在這架鋼琴前,陶醉在美妙音樂的遐想裏時,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便莫名其妙地襲上心頭。
  夜已深,汪穎已入睡,汪洋尚未返家。她不怕吵醒任何人。
  鼓足了勇氣,她回頭。果然,這回她確定客廳面對花園的那道落地窗外,站著一個人,那張泛白的臉孔,在壁燈的微弱光線下,只能看出大概的輪廓。
  她不想躲避,緩緩朝那人走去。那人也不走,盯著她看的雙眼隨著她逐漸靠近而變得更加閃耀。
  她隨著透明玻璃,將心型墜子掏了出來,放在衣領外,確信他看見了。
  那人的臉孔倏地僵住,看起來更白得嚇人。
  就在這時,大門口亮起的車燈教那人倉皇跑開。
  唐淨非就這麼佇立不動,她終于看清楚那個人了?是他嗎?
  “啊──”
  突然靠近的人影嚇得她驚喊出聲。
  “淨非,是我。你怎麼啦?”汪洋立刻抱住她,發現她的身子抖得厲害。
  “你嚇著我了。”她沒淨脫他的懷抱,此刻她的確需要一個擁抱。
  “我以為你知道是我回來了。”他拍拍她的肩。“你這麼晚還不睡,不是在等我啊?”
  “我沒有你那種自作多情的習慣。”她輕笑一聲。“前兩天陪馮國森去看了部恐怖片,害我睡不著。”
  他一聽就松開她。
  這個動作意味著抗議,她不介意。
  “汪洋,你家還有什麼人是我沒見過的,對不對?”
  他一驚,剛才停車入庫前他仿佛也看見一個黑影。
  “你看見什麼了嗎?”
  “我總覺得這屋裏有人在偷窺我。”
  “你別多心。”他有些慌,也有點不忍。“我家沒有鬼怪,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她知道他不願說真話,便不再追問。
  “是嗎?那大概是我看了恐怖片留下的後遺症。”停了停,她關心地問:“你忙到這麼晚才回來,趕快去休息吧。我也該回房了。”
  才走一步,她就被他拉回懷裏。
  “我沒空陪你去看電影,你得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你這是什麼邏輯?”
  “我不想跟你研究邏輯,只想吻你。”
  她依然沒拒絕他隨即而來的吻。
  “你愛上我了沒?”
  “沒。”
  “那我還要吻。”
   
         ☆        ☆        ☆
   
  夜深沉。
  一彎新月高掛夏日夜空,微弱的光顯得渺茫。此刻的汪家花園是一片漆黑。
  但這黑暗的世界裏存一個孤獨的靈魂在跳躍,他瘋了似的在偌大的花園裏狂奔。
  他早已被判定是一個瘋子,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時而痛哭流淚,時而狂歌癡笑;時而清醒有如正常人,時而膽怯如一只小貓。更多的時候,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裏。
  他已在花園裏徘徊了幾個鐘頭,今天那個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年邁傭人似乎病了,因此以為他正安靜地在自己房裏睡覺。
  剛才他看見那個心型的墜子了。
  阿蘭,我的阿蘭……
  他在嘶喊,他在狂奔,樹枝劃破了他的臉、他的手臂……
   
         ☆        ☆        ☆
   
  “根伯,你怎麼讓孟唐叔叔跑出小樓呢?”
  汪洋隔天早上無法按時到公司去,他在小樓裏等到了家庭醫師林永順。聽見醫師說丁孟唐身上的傷無大礙,他這才略帶責備地問著老傭人根伯。
  “唉,少爺,都怪我睡得太沉了,老啦,耳朵也不管用了,可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根伯自責不已。“我不曉得你孟唐叔叔會自己溜了出去。我昨兒夜裏聽見哭聲時,才看見他跪在地上,一臉一身的刮傷……”
  “別說了,根伯。”汪洋打斷老人的絮絮叨叨。
  昨夜他聽見花園裏有異聲,看來是孟唐叔叔又不清醒了。他現在只擔心唐淨非恐怕是看見過家裏這位精神狀態異常的長輩了。
  “根伯,去把窗簾拉開,窗子也開一點。我不是叮囑過你,要保持屋內空氣流通嗎?”
  “你孟唐叔叔不肯。”
  “你去開開吧,他已經睡了。”
  床上的丁孟唐已經睡著了。可瘦弱的身體蜷曲著,雙拳緊握,顯然睡得很痛苦。
  “汪洋,我回去了。有什麼狀況你再通知我過來。”
  林醫師收拾了醫藥箱便要告辭,他不多言,與汪丁兩家熟識多年的他,知道丁孟唐的狀況。
  丁孟唐就是丁禹奶媽的兒子,比丁禹只大幾個月。他的父親曾是最得丁禹父親信任的管家。丁禹尚未滿月,母親就去世了。丁培達不放心將幼女交給別人帶,結果是孟唐的媽媽一手帶大了兩個孩子。當年丁禹赴法陪伴祖父,條件就是得把她離不開的“奶哥哥”和奶媽一起帶走,那正是一段孽緣的最初。
  “林伯伯,我送你。”汪洋暫將煩惱拋在一邊,禮貌地送客。
   
         ☆        ☆        ☆
   
  唐淨非早就猜出丁孟唐獨自住在離汪家三層樓洋房有一段距離的這幢小樓裏。
  她趁根伯離開之際摸了進樓,進了丁孟唐的房間,輕輕走向他。
  他的睡顏看起來很痛苦。
  她審視那張泛白的面孔好半晌,俯身拾起掉在床邊地上的一本書,取出夾在書裏半截露在外頭的照片。
  泛黃照片土是一位含羞帶笑的女孩。唐淨非知道那女孩就是自己的媽媽。
  她的五官裏,只有一雙眼睛酷似媽媽的。媽媽不是在對她微笑……“啦”地一聲,她將照片夾回書頁裏,合上書。
  丁孟唐仍在昏睡,可渾身開始顫抖,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嘴巴微微嚅動。
  “阿蘭,你別走……別丟下我!阿蘭……”
  唐淨非把自己的雙手伸向他,他握牢之後張開了雙眼。
  “阿蘭!你是阿蘭!”
  唐淨非任他抱住自己。
  “我不是阿蘭,你認錯人了。”
  “不,我沒有。”他放開她,看見她胸前心型的墜子。“你看,你有這個墜子,你一定是阿蘭!你回來找我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總算等到你了,阿蘭……
  她聽得感傷。但感傷何用?命運錯待了許許多多的人,錯待了他,錯待了她的媽媽,也錯待了她──
  她是最無辜的。
  “你讓我走,我不是阿蘭,你的阿蘭早就死了!死了!你懂嗎?”
  她流淚,企圖掙脫他緊環住自己的手。
  拉不住她,丁孟唐扯下了她頸上掛著的練子,留下那心型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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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7: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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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會到這後花園來了?還來得這麼早?”
  星期天一大早,汪洋發現了唐淨非。他原以為她會像平日那樣,在前院散步做早操。
  “這幾天早晨我都在這裏走走。”她應聲回頭,答得不疾不徐。笑了笑又問:“你也起得很早嘛,星期天何不多睡一會兒?”事實上,她是有意在這附近出現的。丁孟唐住的小樓就在不遠處。
  “你脖子上怎麼會有傷痕?”他不答逕問,朝她更近一步。
  她今晨穿的是件背心,遮不住頸上那道已經結痂的刮傷。那是丁孟唐扯斷項練時留下的。
  “頭發打結,梳得太用力了,不小心就把脖子梳出揚來,已經快好了。”她答得從容俏皮。
  他先輕撫了下那道傷,再撫她的齊肩長發。
  “你的頭發柔得像絲緞,怎麼會打結呢?”在他的感覺,手底那抹滑溜勝過他所接觸過的高級絲織品。
  “你是說我騙你?”
  手一用力,地拍她的頭按進懷裏。
  “我真是受夠你了,為什麼你每次面對我的時候,都是一副沒有情緒的樣子?”
  “你希望我有怎樣的情緒?大喜大悲嗎?我不喜歡。”
  “那你也不必老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呀!”他推開她一些,望著她的眼:“我就那麼不濟嗎?真的無法在你心海裏激起一點波瀾嗎?”
  “別這麼激動。你會害我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她還是笑,笑得古井無波。“其實我滿為難的。”
  “什麼意思?說下去!”
  她說不下去。剛才她是脫口而出,說的正是她的感覺、為難。
  她必須讓他愛上自己。這一點地應該是辦到了,可能比她預估得還容易一些。
  為難的是,她不能愛他,卻也不能讓他放棄愛她的念頭。
  最好的狀態就是現在這樣,若有似無地膠著、糾纏。
  “汪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是實話,她的眼底是一片亮澄澄的坦然。
  他認為一直使她卻步的原因是──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以世俗的標准來看。這想法又教他心軟了。
  “那你就別說了,換我說吧。”
  他攬著她的肩,緩緩離開了小樓所在的後花園。體貼的口吻令她意外,她寧願他一直維持那種霸氣的、旁若無人的、不容他人拒絕的高姿態。那樣的話,她可以一直對他不屑。
  “一日之計在於晨,你何不找點正事做呢。或者去睡個回籠覺?”
  “別這樣好嗎?”他睨她一眼。“我難得一回想說心事給別人聽。”
  “心事?”
  “嗯。”他一路將她帶到前院的大遮陽傘下。
  兩人對坐凝望片刻後,他開口了。
  “你覺得我快樂嗎?在這個家裏?”
  她倒回答得直接:“你會這麼間就表示你不快樂。原來有一對愛你疼你的父母,和一個敬你崇拜你的小妹還不夠使你快樂。你滿貪心的。如果這樣你還不能快樂,那我該怎麼辦?你有的,我都沒有。”
  不知怎地,他發覺她說這些話時,眼底有一股冷芒,那冷芒今她渾身冰冷再添三分。
  “淨非,如果你以為我有一個溫暖的家,那你是錯了。讓我告訴你,我有怎樣一個溫暖的家吧。”他的聲音變得暗啞。“不錯,我生在一個富有的家庭裏,衣食無憂、受良好的教育,父母盡可能滿足我的一切要求,我的童年就像生活在天堂裏。”
  他停住,似乎下麵的話難以啟齒。但他适才說的那些話已令她驚訝不已,難道他的成長過程也曾經歷一段不堪的歲月?
  “如果你覺得為難,那麼就別再往下說吧。”她覺得自己害怕聽見下面的話,也許阻止他是比較恰當的做法。
  “不,我要說。這些話我只願意對你說,淨非。”他望著她好半晌。“請你耐心聽我說完,也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看輕我母親。”
  “你母親?”她的心狠抽了一下。“她……怎麼了?”
  “十二歲那年,我無意間發現了一件事。”他咬咬牙:“我很少有機會靠近後花園裏那座小樓,媽從來都不准我接近。可是愈是這樣我愈是好奇,那天我偶然闖進小樓裏,好奇地爬上窗口,結果我看見我媽……我一直崇拜的媽媽,把一個男人緊抱住,癡狂地吻著他,而那個男人不是我爸。我呆在那裏,我的心也在那一刻出現裂縫,一條再也無法癒合的裂縫。我多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可是在我又偷偷跟蹤了媽媽幾次之後,我……”
  “她……我是說你媽,知道你發現她的秘密了嗎?”他搖頭。
  “從此,我不再關心我媽的行為。她仍然疼我、愛我,我甚至覺得她愈來愈愛我,但我覺得她虛偽,甚至有點可怕。”他吐了口氣。“我開始接近我爸爸,想從他那裏得到溫暖。可是他一如往常,事業是他生命的全部,對我依然冷漠,我和他在感情上根本從未有過溝通。而後,我便像大池塘裏唯一的一條魚,若起來悠遊自得,其實是孤單無助、寂寞無依。”
  她不語。丁禹的確虛偽、可怕,她領教過了;而汪興文這個男人,她一直還沒機會見到。
  “這件事對你造成很大的傷害?”她終於說了句話。沒有安慰,倒像結論。
  “從小所受的嚴格家庭教育使我不敢對任何人聲張這件事,但我的確是受到了傷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多少能體會我媽心裏的苦,也能瞭解她在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裏是不幸的,對她的恨意也就漸漸消失了。可是那種根深柢固的孤寂感卻一路伴著我長大。骨子裏,我得了一種冷漠孤傲的病。”
  他在此刻握住她一隻手,她本能地想抽走,沒有成功,於是只能任他握著。但她不認為自己可以透過手,將溫暖傳給他。
  “我僵死多年的心,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時醒了過來。”
  灼灼的凝視教她垂首,她害怕了。
  “我現在相信你本來是想念文學的了。”
  他受傷似的,松開她的手。而她,竟主動握住那只來不及收回的手,快得令她自己都意外。
  “對不起,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習慣聽那些……那些……”
  看著她的窘態,他忽地放聲大笑。這一笑,害他的手被甩開。
  正感尷尬之際,她瞟見剛進汪家大鐵門的紅色跑車了。
  “你先別高興,待會兒有你受的!”站起身,她掉頭就走。
  他的心情突然變好,一點也不在意她生氣的態度,更不在意已經一臉不高興的馮國琳。
  “吻你!”他用法語對著唐淨非的背影大喊一聲,然後神閒氣定地迎向馮國琳。
  “你剛才說的那句法語是什麼意思?”
  馮國琳本是興沖沖前來,汪洋和唐淨非适才相對閒談的一幕卻令她老大不高興。
  “你不是學過法語?”他狀甚優閒。
  “哼,欺負人哪你?”她用一隻指頭戳了戳他的胸。“你跟她一早在這裏說了什麼?為什麼她一看見我就逃了?”
  “她幹嘛要逃?她是要去給汪穎上課。”
  她這便作罷。
  “哎,丁阿姨有沒有打電話給你?這兩天?”
  “有啊。”
  “說什麼?”
  “沒說什麼,隨便問問。”
  “喔。”
  她不好再打探什麼,原以為自己向丁禹告過狀之後,丁禹會對汪洋告誡一些事。
  “今天來我家有事啊?”他耐著性子。
  “來看你。我爸說你很忙,我想來看看你都忙些什麼,我要不上你家來,根本見不到你的人。”
  他笑笑。“這麼關心我?”
  “那當然。”見他的語氣好了些,她又開心了。“我跟哥哥小時候在你家住了幾年,我們便算是青梅竹馬,我當然關心你了嘛。”
  明知她意在拉近和他的關系,可她說的也是事實,他不好反駁什麼。
  馮國森八歲那年,母親病逝,兄妹倆寄養在汪家有三年光景,三人一起上學、一起玩;長大後,兄妹倆也算是汪家的常客,兩家淵源不可謂不深。
  “汪伯伯跟丁阿姨快回來了吧?”見他不語,她又問。
  “再過兩星期就回來了。你有事找他們嗎?”
  “喔,沒有,隨便問問。”她只願靠山早點回來。“你今天有事嗎。”
  “有事。”他點首。“等汪穎下了課之後,我要陪淨非回去看她外婆。”
  “有沒有搞錯啊?是你家花錢請她來當家教的耶!”她一聽就瞪著怒目:“星期天你不在家休息,還得陪她做這、做那的,太說不過去了吧?”
  搞不清楚狀況的是她,他懶得跟她抬杠,拉著她往前走。“走吧,進屋裏坐。”
   
         ☆        ☆        ☆
   
  汪穎下了課之後,師生倆一起到客廳,馮國琳故意不看唐淨非。出於討好心態,她贊美了汪穎一句。
  汪穎並不喜歡她,可是礙于哥哥的託付,她死拉活拖地要馮國琳陪自己出去玩。
  汪洋這便自由了,得以陪唐淨非回家看看。
  看護早做好午餐等她回來,一見曾經來過一次的汪洋,看護變得緊張,看見汪洋對自己的婆婆噓寒問暖,外婆長、外婆短地,她更顯得不自在。看看唐淨非,卻是一臉從容,她已不知所措。
  四人一桌用餐,老人每夾一樣食物都要沾醬油的舉動,教看護急得出聲阻止。
  “媽,你不能吃這麼鹼啦!”
  老人一直是精神恍惚的,媳婦這一喊,她便放下筷子,不再吃東西了。
  唐淨非機警地回應汪洋的詫異。
  “我外婆常把阿姨當成我媽,所以……我就要阿姨喊我外婆一聲‘媽’。”
  “喔。”
  他這才點了下頭。“如果能讓外婆高興,這樣也不錯。”
  他說完還沖看護一笑,看護這才沒那麼害怕,抱歉地看了唐淨非一眼。
  “阿姨,你把醬油端走。”
  “是。”
  一頓飯吃完,汪洋提議開車帶外婆上街遛遛,唐淨非拒絕了。
  “外婆不方便出遠門,我們彈琴給她聽就好。”
  “我們?”這樣的用辭教汪洋聽得舒服。
  “嗯,說彈就彈吧。蕭邦的G大調夜曲。”她朝他眨了下眼,暗示道:“你不是跟我合奏過。”
  “哦,好。”他笑了。想起那唯一一次的合奏,他在樓下,她在樓上。
  他逕坐在鋼琴前。
  “我上次來你家沒仔細看這架琴,”打蓋琴蓋,他隨意彈了幾個音符:“這琴還很新,沒買多久吧?”
  她被問得有些心虛,這才發現自己的心思還不夠縝密。
  “原來的那架琴太舊了,這架還在分期付款。”不想他再多間,她逕解釋:“教琴的人不能不練琴,再困難我都必須擁有一架鋼琴。”
  他沉吟片刻後,彈奏起來,不等她。
  不是不想開口說要幫助她解決經濟上的困難。可是他知道像她這麼堅強、驕傲的女孩是不會答應的。
  愛她就是尊重她和她的隱私權。她一直未對他提起自己的身世,他也不問。
  一曲彈畢,他抬頭,發現她楞在一旁。
  “在想什麼?”
  溫柔的一問,教她將目光從他修長的手指移至他臉上。
  “你彈得真好。難怪你媽認為你可以專攻音樂。”
  他笑笑,低頭又彈了幾個音:“坐下來跟我一起彈吧。”
  “嗯。”
  幾曲完美的合奏過去,房間裏,看護已招呼婆婆睡下,輕輕帶上房門,進廚房裏洗碗去了。她猜這位先生是唐小姐的男朋友。
  可不,待她洗好碗盤,拾掇完畢,耳邊不再有琴音時,她看見鋼琴前的兩人正在接吻。
  輕輕地,她又溜回婆婆的房裏,留給兩人一個沒有干擾的空間。
  這一次接吻還是由他採取主動。
  “你這次吻得很真心,”他輕吐釋然。“跟以前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是嗎?”她尷尬地笑笑,心底漾起異樣的感覺。立刻,她想壓住那一絲迷惘。“拜你的霸道所賜,我的吻技進步很多。”
  “剛才我可是一點也不霸道哦,雖然是我主動,不過我知道你也想吻我。不要否認,別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我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
  “好吧,我不否認。你的才情的確很吸引人,就算我貪心吧。”
  “你還可以更貪心一點嗎?”他把她擁緊了,她說的話令他微微激動起來:“我要你更貪心、更自私地將我的心全部霸佔,我要你把我當做你唯一的港彎。”
  “你是對的。”
  “你同意了?”他的眼睛也笑了。
  “你是對的,你可以念文學。”她笑得誇張。
  她還在逃避。無妨,他已經很習慣了。
   
         ☆        ☆        ☆
   
  當晚,唐淨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她想著汪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耳邊仿佛還聽見與他合奏的每一個音符。
  她忍不住赤腳下床,忍不住走到陽臺上凝視黑暗神秘的花園。
  這就是愛情嗎?教人死生相許的愛情嗎?
  閉上雙眼,她敏感脆弱的心正承受著一陣沖擊。
  一股涼意使她打了個寒顫。決心不再多想,同房熄掉床頭燈,她漸漸平靜下來,終于安然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黑色的人影閃了進來。
  這個人影宛如幽靈,他慢慢靠近唐淨非的床,俯下身,就著月光端詳熟睡中的她,雙目裏閃耀著火焰的光芒,幾乎可以將她的肌膚灼傷。
  他緩緩跪在床前,雙唇急促地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突然,他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住她的,這動作終於驚動了一直呼吸均勻的她。
  唐淨非用盡全身力氣翻過身來,她看見一張男人的面孔。
  “啊──”
  此刻,她是真的害怕。她已知道那人是誰,但恐懼感依舊滿布她的心。
  那人伸手就要拉她。她拉著薄被,邊縮著身子後退,邊連連尖叫。
  就在那雙手快碰觸到她時,她暈了過去,軟軟地倒在床上。
   
         ☆        ☆        ☆
   
  清涼的水,一滴滴從唐淨非微啟的嘴流進了咽喉。
  “少爺,唐小姐醒了。”管家先松了口氣。
  “我來喂她喝吧。”接過水杯,汪洋細心地按著喂她,看她努力地想睜開雙眼,他知道她已漸漸恢復知覺。
  她終於發現自己正枕著汪洋的手臂,躺在床上。
  她掙紮著要坐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是他的手一用力,才把她扶坐起身。
  他第一次看見她流淚,心疼地將身子抖顫如葉片般的她緊摟在懷裏。
  “別怕,沒事了。”
  “有人進了我的房間。是真的,我沒作惡夢。”她已完全清醒,恐懼不再。
  是因為她早已知道闖進房裏的是何許人?抑或是因為她此刻正偎在他的懷裏?
  他含情脈脈的眼神仿佛一股電流,從她全身流過,擊中她的心。
  “還害怕嗎?”
  “現在不怕了。”
  “好,那你聽我說。闖進來的那個人就是住在後花園那座小樓裏的人,是我孟唐叔叔,也就是……”
  “就是你十二歲那年無意間看見的那一幕裏的男人?”她平靜地替他接了下去。
  他點點頭。
  她應該再往下問的。可不知怎地。她沒那麼做,似乎不忍心再在他面前偽裝,仿佛她真的一無所知。
  “他就是我媽年輕時代的情人。”他困難她說著:“他受過嚴重的刺激,精神狀況不穩定。平常他都待在小樓裏,剛才一定是根伯沒看好他,他才跑了出來。請你原諒我沒早點告訴你這件事,否則你就不會這麼害怕了。你放心,我保證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
  “嗯。我沒事了,你也回房睡覺去吧。”她推開他,帶著點莫名的忿怒。“再過一個多星期你爸媽就回來了,我也就不用再住在你家,相信這種事是不會再發生了。”
  這話觸動了他心底的憂慮和期待。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嗎?做我的妻子。”
  “你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
  “你在擔心什麼?”他稍抬音量。“只要我們彼此相愛,這一切就順理成章。我媽很愛我,也一定會接納我所愛的人做她的媳婦;我爸更不會對這種事有意見。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問題在我,不在你家。”
  “你?”想了想之後,他無奈地點點頭。“我知道,你又想說你還沒愛上我,對嗎?沒關系,我接受考驗。你有充分的自由,甚至可以跟其他人交往看看,我有把握,你最後的選擇一定是我。”
  “是嗎?”
  沒理她的喃喃自語,他離開了。
  充分的自由?她還自問著。這種自由是她自己給的才對吧?一直以來,她都掌握著自己心的方向,要它住哪里走,它就會往哪里走的呀,怎麼此刻她卻覺得自己並不自由呢?
   
         ☆        ☆        ☆
   
  “馮伯伯,你年紀大了,不適合長途奔波,這筆生意就由我去談吧。”汪氏企業的版圖也涵蓋東南亞各國,汪洋野心勃勃,很想重整這一塊尚有很大開發空間之地,決心親自出馬。
  “汪洋,這一去是要跑好幾個城市呢,這裏的事怎麼辦?董事長也還沒回來,這……”馮智光猶豫著。
  “這裏的事就由馮伯伯全權處理。你從我爺爺的時代起就進入這一行,算是這一行的老資格了,我想爸爸一定也很放心,你就多擔待一點,有勞馮伯伯了。”
  馮智光沒忘記丁汪兩家對他的恩惠。他是汪興文的父親汪建發的同鄉,汪建發創業之初就帶著他了;從工人一路做過來,奮鬥了將近四十年,現在是汪氏企業下最大一家紡織廠的廠長,在企業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沒有傲人的學歷,但有豐富的實際經驗和人生歷練,雖然在技術突飛猛進、各種產業逐漸升級的今日,他自覺相形見絀,但他的忠心和勤奮卻是絕對可靠,也是無可挑剔的。所以汪興文至今沒有撤換廠長,理由也不全是看在已過世的父親的面子。
  “那你自己多注意一點,商場上爾虞我詐的事多了,你別太沖動才好。”他對年輕氣盛的汪洋叮囑著。對這位晚輩的才學和生意頭腦固然不敢等閒視之,可對於他尚未練就圓融的處事態度不免有些擔心。
  “我知道,謝謝馮伯伯。”
  看了看他,馮智光欲言又止。好幾次地想直接打探汪洋對自己女兒所持的態度,為免尷尬,硬是把話都吞了回去,可近來女兒的憂容又看得他很是不忍……唉,對這個從小就沒了媽的女兒,他一直心懷愧疚。
  “馮伯伯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見他沒有馬上離開,汪洋問道。
  “喔。”他笑笑:“是這樣的,國琳直吵著要找你,我跟她說你很忙,她老說我騙她,我這個爸爸挺難做的。”
  “喔,有空我會打個電話給她。”
  看汪洋的樣子也不像討厭國琳,馮智光於是又探道:“你們倆是一起長大的,她的小姐脾氣,相信你也清楚,看在馮伯伯的面子上,你多讓著她一點吧。”
  “我不會跟她計較的,你放心。”
  汪洋的回答都是點到為止,馮智光不便再深問,於是告辭,離開了汪洋的辦公室。心想也許這門親事還是等汪家夫婦回來再談比較恰當。
   
         ☆        ☆        ☆
   
  “叩叩!”
  深夜,汪洋返家,立刻前來敲唐淨非的房門。
  “有事嗎?”她開了門。
  “陪我到花園裏走走。”回廊裏的燈光下,她清楚地看見他眼底滿布血絲。
  “你該休息了。”她難掩一絲關懷。
  “我想跟你說話,你就陪我下去一趟吧,你也還不想睡,不是嗎?”他朝她的床頭蹶了下嘴。燈是亮著的,桌上有一本打開的書。
  二話不說,她回身取了件薄衫罩上,隨他到花園裏來了。
  “不是想跟我說話嗎?”她駐足。“說吧!”
  “真沒情調耶,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說?”他也停下,佯怒抱怨一句。
  她卻是笑。“我雖然會彈奏,也會說法語,可是我一點也不浪漫。讓你大失所望了?”
  不想浪費時間在抬杠上頭,他沉沉地說:“我明天出差去東南亞,十天。”
  “一路順風,馬到成功。”
  “你每天晚上都要等我的電話。”
  “我不是你的秘書。”
  “我會想你。”
  “那是你的自由。”
  “你呢?你會想我嗎?”
  她不語。
  “說實話!”忍不住,他吼了一聲。
  她轉過身,站到他面前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說吧。”他一臉期待。
  “實話。”
  他先是一楞,隨即跟著她笑。她為自己的笑話而笑,他卻是苦笑。
  有些不忍地,她收住笑容。
  “‘心將流水同清淨,身與浮雲無是非’,”她幽幽地開口。“汪洋,也許我將來會成為一名修女。”
  “什麼江?”聞言,他驚訝不止:“你怎麼能有這種念頭?我不准!”
  不再細想自己近來的罪惡感,她若無其事地又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修女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當的。”
  “就是嘛,”他稍稍安心。“都是你的名字惹的禍,誰給你取這個名字的?”
  “外婆。”
  “淨非,”他還是溫柔地呼喚這個名字。“願意告訴我你的身世嗎?我無意揭人瘡疤,但是我很想多瞭解你一點。我是真心的,相信我。”
  她深呼吸一口,他的聲音裏有一股力量,驅使她再一次面對過往。
  “我沒見過我爸爸,到現在我都不曾見過他。”
  “他……還活著嗎?”
  “嗯。活得還很風光。”
  “你知道他的狀況?那又為什麼──”
  “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女兒,而我,也不想與他相認,我恨他。”
  “你的媽媽呢?”
  “媽媽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外婆撫養,她獨自在外工作,很少回外婆家看我,我對她沒有什麼印象,可以說,我沒享受過母愛。我七歲那年,她因病去世,我倒是見到了她最後一面。”她頓了頓,眼前蒙上一片霧靄。“我是外婆帶大的。”
  “外婆把你教育得很好,難怪你這麼孝順她老人家。”
  他的話提醒了她,她不該再多說什麼。然而他卻敏銳地感受到她對媽媽有怨。
  “你不喜歡你媽?”
  她慘澹一笑。“應該說,她不給我喜歡她的機會。我不是在她的期望下來到這個世界的。”
  “哦?怎麼說?”
  “我爸媽並不是夫妻,我媽被我爸強暴了,所以才懷了我。她大概不忍心殘害一個小生命吧,於是忍辱生下了我,但她卻無法面對我這個小生命;別說我的存在象徵著她所遭受的淩辱,她不能跟她所愛的男人在一起,也是她心裏永遠的結。那分屈辱使她無法愛我,甚至不願意看見我;那個心結使她抑鬱寡歡、宿疾纏身,最後終於病死。”
  “想哭就哭吧”他將她擁進懷裏。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讓我照顧你好嗎?”待她停止哭泣,他捧著她的臉,輕吐愛意。
  她很用力地搖搖頭。
  “為什麼搖頭?你願意告訴我這些就表示你信任我,甚至,你也愛我,為什麼搖頭?”
  “你辦不到的”她還搖著頭。“辦不到的,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扯掉他的雙手,她轉身跑回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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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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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森大哥,你來啦!”
  一下課,汪穎就奔下樓,跑向大廳,一頭栽進馮國森懷裏。馮國森總是笑嘻嘻的,她很喜歡這位比親哥哥隨和的大哥。
  “是呀,我來看看小汪穎的琴學到什麼程度了。”他寵愛地捏捏汪穎的臉頰,接著便朝隨後下樓來的唐淨非一笑。
  一旁的馮國琳也在這時出聲了。
  “汪穎,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她的目的是想讓哥哥和唐淨非獨處。權衡得失,她覺得眼下這一招最可行,雖然她不喜歡唐淨非,可是哥哥喜歡,若是能助哥哥一臂之力,讓他把唐淨非追到手,倒也不失為一石二鳥之計。
  “好呀好呀,我爸媽還沒回來,我哥又出差了,我家現在最大的人就是我,我看我們四個就一起出去玩吧。”汪穎樂壞了,得意地看了看身旁三個人。
  “不行不行,”馮國琳打岔。“我哥跟你唐姐姐要單獨約會,我們別跟去當電燈泡。”
  唐淨非聽得莫名其妙,卻見馮國森在一旁笑得尷尬。
  “我們事前有約嗎?”她看著他問。
  “淨非,”馮國琳打著圓場,難得一回對唐淨非如此客氣。“我哥想去看個什麼展覽,你就陪陪他嘛。”
  “我有別的事要做。”她微慍。
  “你在汪家還有什麼別的事可做?我把汪穎帶走就等於放你的假,讓我哥陪你打發時間,你還拿喬?你以為你是誰呀?別忘了汪家付你薪水!”
  馮國森正要阻止妹妹無禮的言行,豈料唐淨非在此時給了馮國琳狠狠的一巴掌。
  詫異、忿怒多過臉上的疼痛,馮國琳一手撫著左頰,一手指著唐淨非:“你打我。你竟敢動手打我?”
  “打你是提醒你要尊重他人。”她冷笑,站得筆直。“你也給過我一巴掌,難道你忘了嗎?”
  “國琳,你打過淨非?”
  馮國森顧不得因受了驚嚇而躲到他身後的汪穎,上前拉住妹妹一隻手就怒聲質問。
  “哥!”她怒喊一聲。“你這是什麼反應哪?你沒看見她打我,只聽見她說我打過她嗎?你還是不是我哥啊?”她哭出聲來:“真不知道她是什麼狐狸精轉世,竟然能讓你連妹妹都不顧了!”
  “啪”地一聲,馮國森也給了她一個巴掌。
  “好,連你也敢打我!好,好,我要回家告訴爸爸!”
  她邊哭邊跑出屋子,坐上紅色跑車,疾馳而去。
  屋內靜了下來,管家遠遠地就躲開了,索性把點心端回廚房。
  “國森大哥……”汪穎嚇得直扯著他的衣擺,兩眼卻盯著一臉嚴肅的唐淨非。她沒想到老師凶起來也挺嚇人的。
  “對不起,淨非。”他還是展現了氣度。“本來只是想來看看你和汪穎,沒想到鬧出這種局面,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她這才放鬆了臉上的線條。“剛才我的確也太沖動了一點。”
  “不,是國琳無禮在先,不能怪你,你對她已經夠容忍了。都怪我爸跟我,國琳從小就被我們慣壞了,她這種目中無人的大小姐脾氣,恐怕只有汪洋才治得了。”他說罷又笑了笑,不知自己最後那一句話教她生起悶氣。“既然你有事,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國森大哥,你別走嘛──”汪穎又扯了扯他的手。
  “你不是要去看什麼展覽嗎?”唐淨非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是呀。你──願意跟我一起去?”他不敢置信。
  “嗯,我們帶汪穎一起去。”
  汪穎又樂開懷,他更是。
   
         ☆        ☆        ☆
   
  汪興文夫婦戴譽歸國。事業心重的男主人躊躇滿志,女主人卻是意興闌珊。
  回家沒多久,丁禹就從管家和女兒口中得知她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裏,家中發生過的所有大小事。與唐淨非有關的部分令她志忑十分。
  原來兒子在電話裏對她一直有所保留。兒子尚未結束出差之行,但唐淨非在汪家居住的期限已滿。
  “淨非,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她找唐淨非談話。“汪穎進步很多,也懂事很多,這都要歸功於你。”
  “汪媽媽太客氣了。”她不多做回應。“今天起,我就不住這裏了。”
  丁禹點點頭。“是也該讓你回家跟外婆聚一聚了。佔用你這麼長的時間,改天我應該上你家去拜訪你外婆,順便謝謝她。”
  “汪媽媽不必這麼慎重,我外婆年紀很大,失去記憶好些年了,只怕她無法招呼你。”她意在拒絕那虛偽的好意。
  “這樣啊?那我就不打擾她了。”她笑了笑。“對了,汪穎快開學了,開學之後你還是會教她吧?”不容拒絕地,她又說:“汪穎告訴我說,她還想跟你學琴、學法語,昨天我考了考她,法語已經說得很不錯了,還是你有辦法。”
  “如果汪媽媽不嫌棄,那我就繼續教吧。”
  “好,那就這麼說定嘍。”
  “嗯。”
  丁禹讓管家幫著她收拾東西,送走她之後,立刻到小樓裏來看丁孟唐。
  這座灰色的小樓,丁禹每隔一段日子總要走上一趟。
  她跟丁孟唐有一層特殊的關系,更有一分特殊的情感。即使在她和汪興文結為夫婦之後,她也不曾淡忘。
  丁孟唐自從得病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見到丁禹時的反應很極端,有時可以跟她親熱談笑;有時則冷面相待,甚至怒言相向。
  “奶哥哥。”
  重遊舊地巴黎,教她不由使用了童年對他的稱呼。
  他像一塊木頭,對那聲音毫無反應。
  於是她喊了:“孟唐!”
  他這才緩緩轉過身。
  她嚇壞了,他比她赴巴黎前消瘦許多,頭發長而淩亂,最今她心疼的是那比從前更蒼白、憔悴的面容。
  “你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仿佛要辨認她是誰,雙眼炯炯然盯住她。
  突然,他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
  “阿蘭,我們走,走得遠遠的!”
  阿蘭?她驚愕不已。
  將近十年的時間,他不曾再提起那個女人,她以為他已經忘了她,原來──
  心底湧起一陣嫌惡、一陣痛恨。她壓低了聲音問:“你看清楚我是誰了嗎?我是丁禹啊!”
  “丁禹?”他立時又恍惚了。放掉她的手,他喃喃重複著她的名:“丁禹……”
  “你看,我從巴黎帶東西回來給你了,這是你最愛吃的巧克力。”
  她把手上那盒巧克力塞給他。
  “巴黎?你去了巴黎。”他對那個禮盒絲毫不感興趣,隨手往桌上一擱,接著便又拉起她的手:“原來你跑到巴黎去了,難怪我到處找不到你!”
  她的手被搖得有些疼,可心裏卻很高興,他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龐令她雀躍。
  “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那天夜裏我只是想看看你、想親親你,你答應過要做我的新娘,你忘了嗎?阿蘭?”
  她終於聽明白了,用力掙脫他的手,她已變得歇斯底里:“我不是阿蘭!你看清楚,我不是阿蘭!她永遠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不會,永遠不會……”
  “你騙我,我天天看見她,看見她在花園裏散步、讀書,聽見她彈琴……”他的眼神又恍惚了,身子也開始搖晃。“是你趕走她了,對不對?一定是你,是你……你這個壞女人!”
  拿起桌上那盒巧克力,他用力地朝她砸去。
  “你滾!我不要看見你,是你趕走她的!”
  她哭著跑離小樓,顧不得倉皇趕到的根伯會怎麼看待适才的一幕。
   
         ☆        ☆        ☆
   
  “汪媽媽,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唐淨非再度上汪家來上課,一進屋就發現丁禹直盯著自己看。
  “喔,沒有。你上樓去吧,汪穎在等你。”
  唐淨非從容上樓,丁禹卻肯定了一件事。
  一定是那雙眼睛惹出的事端。
  第一次看見唐淨非時,她就發覺那對黑眸熟悉得駭人。是巧合嗎?世上竟有如此神似的兩對眼睛。
  唐淨非有一對和吳兆蘭神似的眼睛。一對很能疊惑男人的眼睛。
  那一夜丁孟唐擅闖唐淨非房間的事,她早在回家的第一天就聽說了。
  是那對眼睛勾起了丁孟唐的回憶?
  此刻,丁禹幾乎要把唐淨非和吳兆蘭畫上等號了。她恨透了吳兆蘭,那個奪走了自己心愛男人的女子,難道她把靈魂附在唐淨非身上了嗎?
  不,這是無稽的想法。當年吳兆蘭離開了,從此與汪家不再有瓜葛,不會是她。
  她就這麼枯坐著,直到唐淨非下課,再度經過她眼前。
  “淨非,你等等再走。”
  “有事嗎。汪媽媽,今晚我要趕另一處家教,不在府上吃飯了。”
  “喔,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嗯,汪媽媽,我走了。”
  丁禹慶幸自己沒有冒昧開口,問她母親叫什麼名字。
  需要請人調查唐淨非嗎?她遲疑著。汪洋今天到家,她想起自己最鐘愛的另一個男人。許多時候,她把兒子當作丁孟唐的替身,可是這個被自己當作情人來對待的兒子也愛上了別的女人……
  想至此,丁禹只覺胸中有團烈火,熊熊燃燒。
  “太太,可以開飯了嗎?”
  管家的聲音澆熄了那一團火。
  “開飯吧,先生沒那麼早回來。”
   
         ☆        ☆        ☆
   
  臨時家庭裏,唐淨非彈著G大調夜曲。
  她又有很多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曲彈畢,她摸了摸胸口,想起那個心型墜子已經在那裏了。
  那天,她是有意要讓丁孟唐看見那個墜子,也不意外他會將它扯掉。
  如今是物歸原主了。媽媽如果地下有知,應該很高興吧?
  她驚於自己的念頭,這可不是她的初衷。為什麼她現在竟憐憫起丁孟唐和媽媽這一對戀人來了?那分癡戀雖然感人,可是她這個無辜的下一代卻間接地付出慘痛的代價。她原是不甘的呀!
  汪興文和丁禹這對夫婦是她求償的對象,而只有透過了孟唐和汪洋,她才能如願。
  可現在,她覺得丁孟唐很可憐;汪洋呢?原來他並不是天之驕子,原來他也有不曾為人所知的辛酸。
  “唐小姐,你怎麼哭了?”看護問得關切,她發覺唐淨非近來變了個人似,說不出什麼感覺,就是覺得她變了。
  “喔,我……想起外婆了。”
  “唐小姐,我婆婆是不是長得很像你外婆?所以你才會──”
  她趕緊點點頭,雖然那不是事實。
  “你這麼做是不是很傻?”看護不安。“我是說,沒有人像你這樣做善事的啦,你還讓我們跟你一起住。”
  “也許住不了多久了。”
  “你是說──”婦人惶恐。唐淨非沒提過,但她也知道自己和婆婆是不可能永遠住在這裏。“唐小姐,你是不是快結婚了?跟來過我們這裏的那位先生?”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婦人替她高興。“那位先生是你男朋友對不對?你們兩個很相配耶,分開看都很好看,站在一起更好看,他跟你一樣會彈鋼琴,真是太相配了。”
  “不是你說的這樣。”她無意對婦人解釋太多。“我可能快離開這裏了,不過你放心,走之前我會先安頓好你跟婆婆,算是我對你們的答謝。”
  婦人安了心,也不解。答謝?好奇怪的說法。看唐淨非像要出門,她沒敢多問。
  “阿姨,我想下去走一走。”
  “你要小心一點,現在治安不很好。”
  “我知道。”
   
         ☆        ☆        ☆
   
  治安果真不好。
  唐淨非在巷口教一個機車騎士搶走了皮包。
  不甘心的她,攔下隨後經過身旁的另一部機車。
  “小姐,你幹嘛攔住我?”騎士看起來像個大學生。
  “你載我去追搶匪,好不好?”她直跳腳。
  “搶匪?”大學生感興趣了。
  “對,快點,不然就追不上了。”沒等人家答應,她已經跨上機車後座,雙手抱住人家的腰:“騎快一點!”
  “好,你坐穩了!”
  幾條巷子裏,兩人兜了好幾圈。
  “我看他可能跑掉了,還是我載你去警察局報案好了。”騎士放棄了。
  “哎哎哎,又來了,就是前面那輛機車,我們快追!”
  她一喊,騎士立刻又加足油門,沖了上前。
  又白兜了好幾圈。
  “去報案吧。我看你要小心一點,說不定那個搶匪已經盯了你很久,目標是你,不是你的皮包。”騎士做出判斷。“否則哪有人搶到皮包還不逃的?不合理。”
  “會嗎?”她喃喃自語,接著才想起要謝謝人家。下了車,她鞠了個躬:“謝謝你仗義幫忙,耽誤你不少時間,不好意思。”
  騎士瀟灑地沖她一笑。“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們就算扯平了。”看她一臉戒慎,他再笑:“你看我像壞人嗎?跟你開玩笑的啦,你自己走路當心點,我走嘍!”
  他才發動引擎,她出聲了:“你身上有紙筆嗎?”
  他拿出大哥大。“說吧,我把它存進去。”
  她念畢姓名和電話號碼,騎士開心上路;她才邁了兩步,身後有人喊她。
  “汪洋?”
  他含怒站定她面前。
  “這麼晚了,你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來得巧還得撞得見。”他打斷她。“阿姨說你只是在附近走走,所以我就過來了。”
  “你什麼時候回台灣的?”
  “昨天。今天忙了一整大,我一忙完就打電話給你,一過來就看見你坐在別人的機車上。”
  知道她不屑解釋,他逕拉著她上了自己停在不遠處的車。
  “我跟你好像沒辦法吵架。”坐上駕駛座,他一點也沒要開車的意思。
  “你那麼愛吵架啊?”她的情緒穩得出奇。
  他歎息,他搖頭。
  “我不愛吵架。可是你曉得嗎?不論是情侶或是夫妻,從不吵架絕對不是好事。”頓了片刻,他又說:“就像我爸媽,我從沒見過他們起爭執,看起來是相敬如賓,實際上呢?他們向所有的人撒謊,包括他們自己。那種讓人羡慕的恩愛只是一種表徵,貌合神離的心傷,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思索著他這番話,良久,她發出感歎。
  “做人不該貪心,可是人偏偏是種貪心的動物。也許愛情和婚姻就像魚與熊掌,兩者不可得兼,如果選擇了婚姻,那麼就不該強求愛情,尤其是當一個人不得不選擇婚姻,而曾經屬於他的愛情也不存在了之後,他應該接受一切,不該不甘、不該貪心、不該不珍惜自己的選擇、不該不反省自己在婚姻裏可曾付出心血。也不該在牆裏望著牆外,望著那不再屬於他的愛情;更不該隔著牆去破壞屬於別人的愛情。一個人如果太過貪心,結果往往是損人不利己,害苦了別人,自己也沒有好下場。”
  “淨非──”他愕於她的反應。她的話沒什麼不對,甚至可以說是見解獨到,可是她的態度令他不解,為何她愈說愈激動、憤慨?
  “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她又平靜下來,還朝他笑笑。
  “你是有感而發嗎?你認識的人裏,有人給你這樣的感覺嗎?”她但笑不語。
  “算了。”他不追問。“還是把問題拉回我們自己身上吧。剛才你為什麼搭別人的機車。”
  她實話實說。
  “真的?”他側了側身子,面向她:“剛才為什麼不願意向我解釋?”
  “解釋什麼?你一看見我就說什麼‘來得巧’、‘撞得見’,我沒必要應付你這種態度,更不認為自己做錯什麼。”
  “是嗎?”他的好心情又飛了。“那現在為什麼又肯解釋了?”
  “寧可得罪君子,我也不得罪小人。”她睨著他。
  “小人?你說我是──”他震怒,抓起她一隻手。“唐淨非!我──”
  “你想做什麼?”她毫不畏懼,側仰起臉反問。
  “我──”甩掉她的手,他急喘。“好,這輩子我是被你打敗了。”
  見他有氣無力地住椅背上靠,她在心裏責備自己狠心。剛才她只想惹他生氣,如果能讓他開始對她反感就更好了。
  “我道歉。”他又說話了,又轉過身看著她:“你罵得沒錯,我是小人,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該不問緣由就認定你有錯。你的皮包被搶,心裏一定害怕極了,我沒趕上幫你的忙就算了,還誤解你、嘲諷你,我真是太不應該了。你不是不跟我吵架,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向我抗議,我懂了。”
  這個男人體貼得教她害怕,他比搶匪還教她害怕。
  剛要轉開的眼光教他拉了回來,他捧住她的臉。
  “這樣也好。以後我們都用這種方式吵架,我可以接受。”
  她還來不及歎氣就被他吻住了。
  “我沒猜錯,你很想念我。”他換了口氣。
  “為什麼沒有每晚等我的電話?你漏接兩通。”所謂漏接是被汪穎先接聽了。
  “做人不可太貪心。”想以身作則的她,輕輕推開他。
  他靠得她更緊。“我一點也不貪心,不過是想把過去這十幾天的損失要回來罷了。”
  她閉上眼睛,決定縱容他,也縱容自己。
   
         ☆        ☆        ☆
   
  往事如煙,但如煙的往事不曾真正消逝。
  丁禹在戒菸多年後的今天,燃起一支菸。煙霧裏,那些曾在她生命中、情感裏留下的記憶,在這一刻聚攏在她眼前。
  六歲那年,她的父親丁培達事業正是如日中天之際,也忙著物色第二春的對象,於是痛快地答應她的祖父,讓她到法國去住。
  由於她執意不肯離開從小一塊長大的丁孟唐,兩人得以在法國繼續形影不離地生活。隨祖父返台定居後,兩人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奶媽無意間發現他們偷嘗禁果的情形。
  奶媽和丈夫驚覺事態嚴重,他們知道兒子高攀不上丁家,雖然他們一家都跟著姓丁;這就想將一對戀人拆散,免得日後發展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們騙老爺丁培達,說是孟唐的外公生病,急著見女兒和外孫,丁老爺這才將奶媽母子倆送回他們的老家,硬是隔開了一對戀人。
  丁孟唐和丁禹就此分離。不幸的是,丁禹懷孕了。
  年輕的她被自己的懷孕和父親的暴怒嚇傻了。
  丁老爺責備過女兒和奶媽夫婦之後,久久才冷靜下來。聽過家庭醫師的建議,和各方面的考量之後,他決定讓女兒趕緊嫁人。
  他手中的人選是汪興文──商場上合作愉快的朋友之子。一個有抱負、有野心,能吃苦,外表謙恭、骨子裏有主見的青年才俊。
  他當機立斷,很快地就將家醜掩飾下來。
  汪家家業不論在資本和業務範圍各方面看,都還不及丁氏企業,汪興文早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對于丁家主動說親一事,自是欣然接受。
  對丁培達而言,難擺平的人是自己的女兒。他威脅女兒,如果不聽從他的話,乖乖出嫁,他就要告丁孟唐誘奸少女,讓他坐牢;若是她從命,那他就當丁孟唐和她之間沒有不清不楚之事,他照樣供應他上大學。
  沒有母親,孟唐又不在身邊,丁禹連一個商量的對象都沒有。流盡眼淚之後,她同意父親的安排。
  往事如煙……丁禹拈熄了菸,似乎不願再想下去。
  “丁阿姨,我就知道你在家!”馮國琳的大嗓門教她頭疼。
  “你這孩子,要來我家也不先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給你驚喜嘛!”
  丁禹笑笑,她不討厭馮國琳,也不特別喜歡。她知道這女孩一直對汪洋有意,但她從不幫忙。
  她覺得馮國琳配不上自己的兒子。
  “你等一等,我回房裏拿樣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啊,丁阿姨?”
  “我從巴黎帶回來給你的禮物,還有給你爸爸、你哥哥的,你等著。”
  馮國琳甚是開心,不為禮物,為的是汪洋的媽顯然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禮物交到她手中時,她一點也沒有拆開看的沖動。
  “丁阿姨,你真好,還記著要給我禮物。”她說著,自己就感動不已:“我從小沒媽,你就像我媽一樣地照顧我、疼我,我……”
  “好了,別說這些話了。”
  “嗯。丁阿姨,你給唐淨非帶回禮物了嗎?”
  “禮貌上,我是該給她一份禮,對不對?”知道馮國琳爭寵,丁禹淡然地解釋。
  “你是一視同仁,不過汪洋可不像你這麼公平喔!”她吃味兒地道:“我猜除了唐淨非之外,他沒給哪個人買禮物。”
  “國琳,汪洋是出差去工作,又不是去遊玩,他買什麼禮物啊,你也真是的。”丁禹雖然笑著,可心裏卻不敢恭維。就憑馮國琳這點胸襟,汪洋看得上,她這個做媽的也看不上。
  “丁阿姨,我陪你去逛街好不好?”
  “喔,阿姨今天可沒空逛街,我跟幾個老朋友約了要見面,馬上就得出門。”
  “喔。”
  馮國琳大失所望地出了汪宅。丁禹只是望著她的背影為她感到可惜;同時也發現自己在打量這女孩時,純粹是站在替兒子挑選媳婦的角度來看。為什麼自己卻不用同一個角度去看待唐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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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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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東尼!”
  飯店Lobby裏,唐淨非見著分別數月的安東尼,一個法國商業钜子之子。金發藍眼的他,斯文浪漫、卓爾不群,對唐淨非心儀已久。
  “淨非,你總算來了。”他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他一句中文也不懂,說的是他的母語。
  “這次來臺北打算停留多久?”
  “三天,簽了約就走。”他眨眨眼。“你會抽空陪我吧?後天正式簽約,明晚他們為我舉行盛宴表示歡迎,我要你陪我出席。”
  “盛宴?”她吐吐舌。“我可沒有出席那種場合的禮服。你知道我這一年只打算過過居家生活,在故鄉。”
  “放心吧。我帶了套自己設計的禮服給你,那可是專為你設計的唷!”他退一步,打量了她一下,滿意地說:“嗯,你的身材沒變,那套禮服是我接你的尺寸做的,保證合身。”
  “這麼說,我不答應陪你出席宴會是不行嘍?”
  “嗯哼。”
  她陷入慎重考慮狀態。
  事情有點棘手,但這是個機會;安東尼在赴台之前已給過她電話,因此她知道他此番簽約的對像是汪氏企業。
  身為汪氏企業的總裁,汪興文必然出席晚宴,也許在這樣的場合裏與他做首次會面,不失為一個恰當的時機。
  “怎麼考慮那麼久?”安東尼的聲音裏夾著耍賴。“我停留的時間不長,不想錯過任何可以與你相處的機會,我也很想讓台灣的合作對象知道我有一個出色的女朋友。”
  她微抬高頭。“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女朋友?你別在臺北散佈謠言。”
  她的樣子不像在生氣。和安東尼認識很久了,她滿欣賞這個略顯孩子氣的外國人。他雖然身兼知名服裝品牌的第二代負責人和設計師,但是除了工作時認真嚴肅得嚇人之外,私底下他是很幽默、很隨和的。
  “哦,在臺北就成了謠言?在巴黎可不是這樣唷,米勒先生和太太早就允許我追求你了。”他家和米勒家算是世交。
  “你等我回去了再追求我,好不好?這一年我放假。”
  “淨非,你到底回來做什麼?一年對我而言好長喔,米勒先生和太太也好想念你,你真捨得離開他們那麼久?”
  “他們答應讓我回來完成心願。”
  “到底什麼心願?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以後再說吧。”她忽略自己心底的一抹感傷。“你別一直逼我,我明晚可以出席盛宴,不過我不要跟你一起到場,你還得裝作不認識我,要是你不答應,那我就不去了,你設計的禮服我也不要了。”
  “開玩笑,”他轉了轉藍眼珠,吐了一口氣。“沒有邀請函你怎麼去?你不怕人家把你拒在會場之外?”
  她抿唇一笑,充滿自信地說:“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自然有辦法。你記得,明晚看見我的時候,你要裝作自己是第一次見到我這個人。”
  “為什麼?”他訝異。
  “你只要記住這件事就好,等人家介紹我們認識之後,你就可以隨便發揮了。”
  “你是不是要給我什麼驚喜?”
  她眨眨眼。“我給每個人驚喜。”
  “好一個調皮蛋!”他笑了,沒怎麼在意。“先跟我回房間試穿禮服吧。”
  “也好。如果吃飽了再試,可能穿不下,你總是喜歡貼身的設計。”
  “那是因為你有一副優美的曲線。”
  他攬著她往電梯方向走。
   
         ☆        ☆        ☆
   
  “媽,我想遨請淨非出席今晚款待法國廠商代表的酒會。”
  丁禹聽見兒子說有事找自己談話的時候,已是有些緊張,耳邊剛響起的這句話和眼前這張認真的面孔,更是教她心裏鳴起警笛。
  她依然笑得優雅。
  “你想讓她以什麼身分出席?”
  “媽,”汪洋這才在母親跟前坐下。“你一定早就看出淨非是個有教養的女孩。別的長處不提,光從她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這點來看,日後她一定能像你一樣,在推動汪家事業方面有很大的幫助;爸爸能有今天,媽的支持可說是最大助力,功不可沒。”
  她盯著兒子看,難道他也是一個事業型的男人?不,他不可能像汪興文,他是有感情的,有藝術氣息的。
  “你是想告訴媽,你要唐淨非以你女朋友和汪氏企業繼承人未來夫人的身分出席今晚的酒會?”
  他判斷不出母親贊成與否。
  “淨非在我們家教了汪穎這麼久,一直還沒有機會見到爸,我想──
  “你爸雖然是個大忙人,但也不至於連見見你女朋友的時間都騰不出來。”她微怒地打斷兒子的話。“你可以跟他約個時間,帶唐淨非去見他。”
  “淨非不會肯的。”她詫異。
  “媽,老實說,她還沒愛上我,至少,她還沒親口承認說她愛我,除非爸爸和她不期然而遇,否則她是不可能同意我做這樣的安排。”他歎口氣。“我不想她被我氣跑,一直以來,她總嫌我霸道,我不想加深這種印象。”
  “既然這樣,那她怎麼會同意出席今晚的酒會?她跟汪氏企業一點關系也沒有。”怕兒子反感,她又補一句:“至少目前還沒有。你剛才說她還沒承認自己愛上你,不是嗎。”
  “媽,我還覺得奇怪呢,”他甩了甩頭。“今天我一大早就打電話給她,跟她提了今晚的事,她竟答應我了。她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她願意出席。”
  “哦?”詫異更深。唐淨非在想什麼?
  “你看,她是很尊重你的。”
  “以什麼身分出席。她想過嗎。”
  “她說她會自己到場,不跟我一起。”這一點也教他納悶。
  丁禹不再琢磨,且走且看。
  “汪洋,你是來徵求我的同意,讓她出席?”
  “嗯。”
  兒子還是很在乎她的,這一點她很滿意。
  “你不擔心你爸覺得奇怪?”
  “對爸而言,這是小事。今晚的酒會上一定是賓客如雲的景況,他不曾介意多一個唐淨非,到時候我再向他介紹淨非就是汪穎的家教。爸是聰明人,一定很快就看出我想追求淨非。”
  丁禹歎笑一聲。
  “難為你了。沒想到我兒子追女孩子會追得這麼辛苦,淨非的確是個不凡的女孩。”她笑得深沉。“你可得把情況想透徹一點,國琳不會也想出席酒會吧?”
  對丁禹而言,持續的三角關系是最好的情況。
  “我跟馮伯伯提了,說我今晚沒空招呼國琳,改天再找她。我想馮伯伯聽得出我的暗示。”
  她點點頭,馮國琳確實難登大雅。
  “好吧,今晚就看你的了。”
   
         ☆        ☆        ☆
   
  驚艷。
  一襲水藍色貼身絲質禮服勾勒出唐淨非完美的曲線,她的出現令四周驚艷。
  一直留意會場入口處動靜的汪洋,一見她出現,立刻迎上前去。
  “老天,你像一顆藍寶石,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用法語贊美道,拉著她朝爸爸的方向走。
  汪興文已經招呼過所有到場賓客,這會兒正偕同丁禹陪安東尼談話、飲酒。西式晚宴的現場,處處是三三兩兩,把酒言歡的人群。
  五個人各懷不同的心思,在唐淨非出現之後。
  汪洋興沖沖地向父親介紹唐淨非。
  “唐小姐?哦──”汪興文看見這位年輕貌美、氣質脫俗的女子時,直覺自己被那雙眼睛蟿了一下,但他很快地穩住心底那一絲異樣的感覺。“就是汪穎的家教吧?歡迎歡迎。唐小姐教導有方,小女獲益匪淺,我很慚愧,一直沒機會當面謝謝你,今天總算見到唐小姐了,待會兒我該敬你一杯酒。”
  “汪伯伯太客氣了。”她直盯著汪與文,眼眸深處隱見兩簇火焰。“汪洋非邀我來不可,我冒昧前來,還請汪伯伯見諒。”
  “哪里,哪里。”
  丁禹對她笑笑。今晚她更確定了兒子鐘情唐淨非,不是沒有理由。唐淨非無論在氣質和外貌上,都不比年輕時代的自己遜色。
  汪洋很禮貌地又介紹安東尼和唐淨非認識,說的是法語。
  “唐小姐會說法語?”安東尼朝她眨眨眼。意思是問她,自己的表現還不賴吧!
  唐淨非和安東尼接下來的應對,教汪洋得意地看了看母親。汪氏企業和法國方面有大筆的生意往來,汪洋意在提醒母親,唐淨非定有幫夫運。
  不久,舞會開始,晚會的氣氛愈來愈高漲。
  汪興文夫婦負責開舞,眾賓客跟著下舞池。
  丁禹沒想到唐淨非的交際舞跳得這麼好。
  “興文,你待會兒是不是該請唐小姐跳支舞?我想你看得出你兒子中意人家,去應酬一下吧。”丁禹邊舞邊說,她這麼建議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唐淨非不需要一直被汪洋摟在懷裏。
  下一支舞,丁禹把兒子搶了回來。而汪興文並不是很想跟唐淨非共舞,他怕那對眼睛,然而,不想得罪妻子的他還是邀唐淨非一舞。
  “汪伯伯比我想像中年輕。”
  “別逗汪伯伯開心了,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想年輕到哪里去?你汪媽媽要聽見這話,該笑話我了。”
  “汪伯伯不愛汪媽媽吧?”
  冷不防,汪興文被問傻了。這女孩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不懂事?這話問得真無禮。
  “汪媽媽也不愛汪伯伯吧?”
  “唐小姐,你──”汪興文無法再按拍舞步,幾至停頓。
  “我,唐淨非,我媽媽的名字是吳兆蘭。吳兆蘭你認識嗎?”她微微笑,笑得令他害怕。
  “吳兆蘭?”他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愧疚?是恐慌?“你──你想說什麼?”
  “我沒想說什麼。剛才我們的對話就你知、我知,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的,你放心。
  汪興文楞在原地。
  “汪伯伯,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轉身離開他,才走了幾步就被安東尼邀走了。
  “從現在起,你得一直跟我跳舞。”
  安東尼剛好趕上一支慢四步舞曲,將唐淨非摟得死緊,雙唇已經不規矩地在她額際親吻起來。
  她沒抗議他的舉動。暗暗的光線使她找不著汪洋的身影,可能是跟哪個名門淑媛也抱在一塊兒吧?
  剛才對汪興文採取行動之後,她確有快感,可此刻她卻變得脆弱,不由自主地,她的雙手緊環住安東尼的腰,他只好配合她了。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驚喜嗎?你好久沒有這樣抱我了。”
  她的回答是朝他偎得更近,此刻她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
  “你認識汪先生一家?”他當然觀察得出來。“為什麼要當家教?你又不缺錢。汪先生的兒子好像跟你很好,為什麼?”
  她沒回答任何一問。
  “嘿,為什麼不說話?”
  “睡著了。”她在他懷裏笑。
  “調皮!”他搖了搖她,多用了點力。“晚會結束後,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不?”
  “我不想害你明天簽不成約。”她在這時松開他。“安東尼,就這樣了。你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回巴黎去。如果我的心能夠跟我一起回去,也許我們會有將來。”
  她優美的法語裏傳達出果斷的訊息──他只能碰運氣,即使他願意等。
  他不說話了,唯一能做的是,霸佔她到舞會結束。
   
         ☆        ☆        ☆
   
  停車場恢復空曠。
  晚會結束沒多久,賓客們陸續開車走人,汪興文夫婦的座車離開之後,停車場裏只剩汪洋的車。
  唐淨非對車廂裏的氣氛感到不耐煩。並非不耐煩汪洋的態度,而是不耐煩自己胸中的騷動。
  未了,她以主動吻他的方式來舒解這種不耐煩的感覺。
  詫異、驚喜、安慰、甜蜜的感覺在汪洋心中逐一更替。
  “你想表達什麼?”呼吸恢復正常之後他才問。“說出來好不好?我聽聽看跟我想的一不一樣。”
  “我想吻你,於是就吻了你。”
  他不很滿意。
  “從來都是我主動吻你,你不是一向都很矜持的嗎?剛才為什麼願意吻我?你對我心懷愧疚嗎?因為你一晚上都被安東尼抱在懷裏,所以才想補償我點什麼嗎?”他說著又來氣了。
  她笑得從容自得。
  “安東尼是典型的法國浪漫派,抱著個女孩跳舞對他來說可能是稀鬆平常之事,可能是因為我在語言方面可以跟他溝通,所以他才沒邀在場的其他女士跳舞,我不便得罪他,他是你們汪氏的大客戶不是嗎?再說,我也不過就是讓他一個人抱著,有那麼大不了嗎?”
  她的話總讓他必須經過思考才能理解。
  “你在抗議我跟不同的女生跳舞嗎?”這個想法令他好過一點。“我是不得已的,這是應酬場合,我不能不應付一下。”
  “我根本沒注意你在做些什麼,你沒必要向我解釋。”
  他點點頭,很是無奈。他肯定她是生氣的,既然她死不承認,他也不勉強。
  “我想我的確該培養我爸那種胸襟,我媽在應酬場合上周旋於賓客間,為的也是我爸的事業。身為一個大企業的負責人,的確不該在意妻子在正式場合裏合宜的應對進退;身為丈夫,他甚至該以妻子的表現為榮。”
  “汪洋,你太自以為是了,我不想得罪安東尼,為的是要保住我在汪家的家教工作,你別想岔了,我還不至於自不量力到將自己的身價抬高為汪氏企業繼承人未來的妻子,你怎麼能拿我和你媽相提並論呢?她的能力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
  “淨非──”他發覺她不再自持,她突來的激動令他不解。“你不喜歡我媽?為什麼?因為我曾經告訴你那件事?你──看不起她。”
  他小心翼翼的態度軟化了她。
  “你別誤會,我只是不希望把事情弄得很複雜。”
  這句他聽不懂。
  “事情怎麼會複雜呢?我媽很欣賞你,看得出她不反對我跟你交往;我爸那兒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雖然今晚是他第一次見到你,不過我有把握他會喜歡你的。”
  她不能說他是一廂情願,但,在她對汪興文說了那些話之後,事情的發展肯定不是汪洋所預期的了。
  事情會如她預測的那樣發展吧?赴酒會之前,她掙紮了很久,本來她決定,只要看見汪興文就夠了,可是見到之後,她還是忍不住說了那些話。
  唐淨非在心底一歎。她告訴自己,回來之後,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除了──
  她不該愛上汪洋。
  她深思的面容令汪洋不忍。
  “淨非,”一把攬她入懷,他吻著她的發。“你什麼都別管了,反正我一定會把你要進汪家,你只管愛我就夠了,其他的事我會處理。”
  他果然承受著來自家庭、父母的壓力。她真是造孽了,汪洋何辜?
  “很晚了,快送我回去吧。”
  “嗯,今晚你會夢見我!”他說了句法語,溫柔得使她差點掉下眼淚。
   
         ☆        ☆        ☆
   
  往事如煙。
  這一夜,汪興文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他和丁禹婚後沒幾年就分房睡了,這也是為什麼兩人會往汪洋已經十七歲了才又生了汪穎這個小女兒的重要原因;而小女兒的來臨似乎也不在他夫妻二人的預期之中,那幾乎可說是一個意外。
  汪與文在自己的臥室裏難以成眠。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後來索性在屋內踱起方步。
  那對眼睛雖令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那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吳兆蘭這個名字也並不特別,然而唐淨非的眼睛和挑釁的言語加在一塊兒之後,足以令汪興文從此不得安寧。
  他一向怕菸味,今晚卻煩躁得想抽一根菸。他到丁禹房裏要了一根,又回自己房裏。
  很快地,他暈陶陶地回想起如煙的往事……
  那一年,丁禹帶著四歲的汪洋到她姑媽家去了。他和丁禹婚後的生活並不快樂,似乎是從一開始就不和諧,熟悉他們的人都清楚,雖然他因為這門親事,繼承了丁家龐大的事業,實現了他自己的野心,創建了汪氏企業的王國。但,相對于丁禹這樣一個富於浪漫氣質的女子,他顯然是太缺少風情了。
  丁培達過世之後,丁禹大病一場,姑媽要她換個環境住一陣子,以便散散心。帶著兒子,她一去半年多。當時年方三十出頭的汪興文,不可能不感到寂寞,特別是當他回到空蕩蕩的華宅,發現唯一能消愁的東西是酒的時候。
  一個下著大雨的夏夜,他一如往常,在客廳裏獨酌,醺醺然的他,想笑、想大叫,但無人可以聽他傾訴的痛苦,使他流淚。
  就在這時,牆上出現了另一個影子,愈來愈大……
  是她,吳兆蘭,丁培達在世時就請來的特別護士,為的是要照顧丁孟唐。每天這個時候,她喂病人服下最後一餐藥便回自己的臥室休息,因此,她幾乎天天看見汪興文酩酊大醉的樣子。
  她很少勸阻他,這晚不知是不是因為見他可憐,又因為女主人沒在家陪著他,她上前搶下他的酒杯。
  “先生,你上樓去休息吧,借酒消愁愁更愁。”
  “我有什麼愁?”他怒吼,仿佛難得有個發泄的對象。“我事業亨通、家有賢妻,誰不羡慕我!我愁什麼?”
  “先生,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想念太太跟兒子,你……”
  “我想念她?”他哭著笑,又笑著哭:“我怎麼會想念她呢?你說,是她嫁給了我,還是我嫁給了她家的財產?我是出賣了自己,還是得到了一切?你說,你說呀!”他又抓來酒瓶:“你陪我喝酒!”
  “好,我陪你喝一杯,喝了這杯你就上樓睡覺。”
  在他當時的感覺中,她肯陪自己喝一杯苦酒已是一種溫柔,一種他從沒感受過的,女人的溫柔。
  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使他不想放她走。
  那一夜,他強暴了她……
  叩叩。
  將近三十年的夫妻畢竟不是白做的,丁禹發現了丈夫的異樣。
  “請進。”他大概知道是丁禹敲的門。
  她進了來。“怎麼,睡不著啊。”
  “明天簽約,想點事情,所以到現在還沒睡。”他穩住臉色。“你呢?怎麼也不睡?”
  “今晚你可見著唐淨非了,覺得她怎麼樣?”
  “你是指?”
  “沒看出你兒子的心思嗎?他中意那女孩。”
  他當然看得出來,這也是他不能成眠的原因。如果唐淨非是沖著他來的,那麼不論她是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她和汪洋都不會有結果。
  顯然,唐淨非知道他強暴了她母親這件事。
  但是丁禹不知道,所以他必須慎言慎行。
  “你找時間開導開導汪洋,要他趁早對那女孩死心,他們不可能有結果的。”
  “哦?”丁禹有些意外。“難道你有門戶之見?”她曾向他提過,唐淨非是個孤女,從小就是外婆帶大的。“因為她沒有個稱頭的家世?”
  “你不認為門當戶對還是很必要的?”他問得含有深意。“別說我的觀念落伍,我想你在我們的婚姻裏應該也有深刻的體驗。”
  她笑得若無其事。
  “時代不同了。如果汪洋和她是真心相愛,我倒不想扮黑臉。要麼,你自己去開導你兒子。”
  她轉身就走,把問題丟給汪興文。這轉變雖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覺得這樣對她反而有利。
   
         ☆        ☆        ☆
   
  “汪伯伯這是什麼意思?”
  望著桌上那張巨額支票,唐淨非冷冷地問。汪興文在酒會過後第三天約她會面,她並不意外,但一見面就亮出支票卻教她不解,甚至忿怒。
  “孩子,你告訴我,”他慈愛地望著她:“你是不是我的女兒?”
  淚意一湧而上,汪興文開門見山的一句教唐淨非變得激動。
  “不是。”
  “那你為什麼找上汪家?找上我?你想代你母親向我討回個公道嗎?”
  “公道。”她幽幽重複一遍。“什麼叫做公道?這張支票就是你所謂的公道嗎?”
  他長歎一聲。“我聽說你父母早就過世了,你現在唯一的親人是外婆,而她年邁體弱,這筆錢,算是我──”
  “我沒有父親!從來沒有!我的原始戶籍資料上記載的是‘父不詳’!”
  他沒料錯。她畢竟是個孩子,一下子就讓他套出話來了。
  “你是不想認我這個父親。”
  “我說了我沒有父親。”
  他點點頭,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當年我的確有錯,但錯誤已經造成,你母親後來不告而別,一去無蹤,我不知道她懷了你,我……”
  “知道了又怎麼樣呢?”她瞅了眼桌上那張支票。“只不過是早點開出這張支票罷了,除此之外,你能做什麼?”
  “孩子,你母親並不愛我呀。就算我能娶她,對她而言也是種委屈。”
  “那你為什麼要動她呢?還該死的讓她懷了你的孽種!”
  “我說了我有錯,請你原諒我。”見她不反應,他索性把另一件事也說了:“請你放了汪洋吧。既然這一切你早已明白,那麼你一定也知道汪洋和你的血緣關系。你要我落得身敗名裂我都不在乎,但是,請你不要製造汪洋的痛苦吧。如果他知道自己愛上的女孩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他會多難過你可想而知?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你哥哥,我相信你不會這麼殘忍地對他。”
  “哥哥?”她冷笑。
  “孩子,如果你願意讓我彌補,我可以把當年自己所犯的錯誤告訴我太太,請她原諒我,接納你做汪家人,你願意嗎?”
  她搖頭,不屑地一笑。
  “看到你這麼懊悔、這麼難過,我很滿意。既然你這麼有誠意,我也不想為難你,今天你我的談話內容,就你知、我知,那些不堪回首的齷齪往事,我也照樣埋回心底。為了不驚動你的家人,我會再在府上擔任一陣子家教,至於汪洋,也請你放心,我會跟他保持距離。”她頓了頓。“汪伯伯覺得如何?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的做法,畢竟這樣可以讓你的生活不起波瀾,使你繼續保有在所有人面前的尊嚴,尤其是在你太太面前,你照樣可以抬頭挺胸。”
  女兒恨他,所以才會如此冷言冷語地嘲諷他。強烈的愧疚感使他無言以對。
  唐淨非拾起支票。
  “既然這是公道,那我就收下了。”她沖他一笑。“它可以封住我的嘴,可以使你高枕無憂。”
  汪興文頹然目送她離去。呆坐了好久,他才離開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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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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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8: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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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個月起,我不教汪穎了。”
  唐淨非彈出G大調夜曲的最後一個音符之後,轉頭朝站在一旁的汪洋說。
  他在她家。
  “為什麼?”他著急地問。
  “教累了、倦了,想休息。”
  “那好。”他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攬住她:“你嫁給我吧。”
  她知道他會這麼肆無忌憚,是因為汪興文沒有正面表態,阻止他與她來往;當然,那是因為她先給汪興文吃了顆定心丸的緣故。
  “汪洋,我只能當你的女人,嫁給你就不必了,我不會進汪家門,做汪家人。”
  “為什麼?”他肯定她已經愛上他,近來她對他的態度明顯有了改變。“我不只要你當我的女人,還要你當我的夫人。”
  “我只能滿足你的前一項要求,現在就可以。”她在鋼琴前站起,拉著他的手。“跟我來。”
  他被拉進她的房間,看著她把房門鎖上,看著她褪盡身上的衣物。
  他屏息,想阻止她卻辦不到。
  她眼底的火苗點燃了他的,終於,他上前一把抱住赤裸裸的身子,和她一起倒在床上。
  情生意動,她是真的願意給他這一切,這一刻,她真的希望能和他白頭到老。
  “汪洋,我愛你……”她以法語重複了好幾遍、好幾遍,情渴意切,這使他愛得瘋狂,索吻不斷。
  激情尚未褪盡,她卻痛哭起來。知道她不是為疼痛而哭,也知道除了哭,她不想說什麼,所以他只是緊緊地抱住她。
  “淨非。”待她停止哭泣,他輕輕喊了一聲。“如果你是因為我們的家世背景懸殊而拒絕嫁給我,那麼我願意放棄汪氏企業的繼承權,甚至可以不在汪氏工作。這對我而言根本不是難事,你應該瞭解我不是個重視富貴名利之人。”
  他才想松開她,豈料她抱得更緊。
  “別這樣,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好嗎?你相不相信我寧願你像平常那樣,理直氣壯地跟我講話,也不願看你這哀怨淒苦、不言不語的模樣?”說著,他又笑了:“雖然你現在這種依賴我的小女人模樣,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我並不習慣,甚至覺得你有點不正常。”
  她笑了,臉還在他胸前蹭著。
  “我是不太正常,你的感覺完全正確。”
  見她願意說話了,他稍稍放心,安靜了好一會兒。
  “你爸來過我家之後,還有沒有特別對你說過什麼?”
  “沒說什麼。”
  汪興文主動對汪洋提出要拜訪唐淨非的外婆,唐淨非同意了。
  那次會面對汪洋的意義是父親已接受他和唐淨非的戀情;對唐淨非而言,汪興文此舉不過是出於一種贖罪的心理。三人所懷心思,各有不同。
  “淨非,我覺得我爸到你家來的那天,你表現得太拘謹了。我爸會來看你外婆,就表示他同意我們交往,你其實可以對他表現得熱絡一點,我爸不是勢利之人。”
  “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她什麼話也不能告訴他。“我現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別的我什麼也不想。”
  她再度挑逗他,於是他暫時也什麼都不想。
   
         ☆        ☆        ☆
   
  “國琳今天上我們家來了。”
  丁禹在晚間到兒子的房裏來了。
  汪洋神情略顯疲憊,公司裏最近出了點狀況,他已和其他廠商斡旋了好一段時日,情形還不是很樂觀。
  “大小姐一個,成天無所事事,到現在還不想找工作。”他難得在背後對馮國琳稍事批評。“來我們家幹嘛?”
  “來告你的狀。”丁禹坐下,看樣子是查問一些事。
  “媽,你別理她,她總是一廂情願,說些不得體的話,我根本懶得聽。”
  “媽知道你不喜歡她。”她瞭解地朝兒子一笑,充分表現了做媽的人應有的慈愛。接著,她試探道:“她說你爸爸去過淨非家,真有這回事嗎?”
  “她是怎麼知道的?”
  他先是感到奇怪,接著又訝異于爸爸竟沒有對媽媽提起這件事。爸和媽之間真的一點溝通都沒有?
  “她哥告訴她的。”
  “哦?”更奇怪的感覺頓時籠罩著他。莫非是唐淨非告訴馮國森的?
  “真有這回事。”丁禹這下是肯定了。然而,她也心起疑竇,汪興文葫蘆裏到底裝了什麼?既然說過汪洋和唐淨非不可能有結果的話,那又為什麼親自上人家家去?
  “媽,”甩去一絲困惑,汪洋又變得雀躍,他攬住丁禹:“我知道你贊成我和淨非在一起,看起來爸也不反對,那我是不是可以向淨非求婚了?”
  “那麼急啊?”她的心一沉。“我怕你們對彼此的瞭解還不夠深。你呀,可別被愛情沖昏了頭才好,我看你們還是再交往一陣子好了,婚姻大事是該慎重一點,你不覺得嗎?”
  他只回媽媽一個苦笑。事實上,他有隱憂,唐淨非斬釘截鐵的一句“不進汪家門,不做汪家人”一直讓他感到困擾。
  困擾也存在于丁禹心中,她決定打探究竟。
   
         ☆        ☆        ☆
   
  “不教汪穎之後,你的時間多出許多吧?”
  馮國森問唐淨非。他們剛一起逛過書展,這會兒正在用晚餐。
  “是呀,不然就不會陪你出來了。”
  看看她,他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吧。”她鼓勵道。“你的個性跟國琳差得也太多了。”
  “好吧。”他清清喉嚨,正了正姿勢。“短少了汪家家教這份收入,有沒有造成你經濟上的困難?”
  她淺笑。“沒有。”
  見她答畢便垂首,他不好再往下問。想起日前聽見妹妹在父親面前耍賴、嘮叨的那些話,他仍忍不住試探了唐淨非。
  “國琳老是長不大,她……沒對你和汪洋造成什麼負擔吧?”
  “為什麼說這些話?”她露出一貫自信的笑。“我就算有什麼負擔,也不會是她造成的。”停了片刻,她又說:“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分上,我告訴你好了,我不會嫁給汪洋。”
  他一聽,不由瞪亮了雙眼:“你是說……你是說,你和汪洋之間並不像國琳以為的那樣,你們不是──”
  “我說了,我不會嫁給汪洋。”她只強調這一句。“我沒有要你傳話給國琳的意思,不過如果這個訊息可以讓她不必再四處奔走、為愛傷神,我倒不反對你告訴她。”
  這是她的刻薄話,但馮國森只是替妹妹感到難為情。
  但,這事實也令他振奮,原來他不是沒有希望。不過他也沒有立刻向她示愛,忠厚木訥的他一直認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相信,只要她還在那裏,等久了就是他的。
  吃過飯,他邀她去看電影,她也沒拒絕。
  電影散場,他的行動電話響了。
  唐淨非聽出那是一通緊急電話。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她一見他收線就問。
  “淨非,你能不能自己回去?我現在要趕到醫院去。”他憂心急切地道:“我爸遭人暗算,受了重傷,汪伯伯也受到波及,這會兒都在醫院,我──”聽了前半段,她不想說她要跟他一起上醫院去的,後半段阻止了她這麼做。
  “那你快去吧,不用擔心我了。”
   
         ☆        ☆        ☆
   
  馮智光遭人暗算一事,認真推敲起來,是汪洋種下的禍根所導致的結果。
  他在商場上的行事作風的確果斷、有魄力,但他那套新發展計劃卻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因此損失了不少既得利益,自然視他如眼中釘。
  有人放話給馮智光,說是要跟汪洋“談談”,汪洋人在中部,馮智光也不放心讓作風強硬的汪洋去談,深思的結果是,請汪興文掌個主意。
  汪興文當然不願意見到兒子與人再起齟齬,當下決定親自出馬,讓馮智光陪著自己,想擺平這股怨氣。
  結果,對方只派了打手來,馮智光護主心切,身受重傷,受輕傷的汪興文這才發現自己太大意了,只怕連警方都動不了對方,因為證據不足。
  “爸,你怎麼樣了?”連夜趕回臺北的汪洋,一到醫院直奔父親的病房。
  “我沒大礙。”汪興文抓住兒子的手,再看看一旁的丁禹。“快,我們一起去看你馮伯伯。”
  推開門,汪家人只見馮國森、馮國琳兄妹倆守在父親床前飲泣。
  “丁阿姨──”馮國琳直投進丁禹懷裏。剛才醫生告訴他們,馮智光傷得太重,熬過來的機會不大。
  一股深深的負疚感湧上汪洋心頭。
  除了馮國琳低低的哭聲,加護病房內是一片沈默,直到馮智光口中發出微弱的聲音。
  汪興文立刻跨到病房前,俯下身,輕輕在他耳朵喚著:“你先別說話,我們全在這兒陪著你,你要堅強一點。”
  “不……我有話要說……”他睜開眼,看看汪興文,再看看汪洋:“汪洋,馮伯伯不行了,不能再……”
  馮家兄妹痛哭出聲,汪洋也流淚。
  “興文,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氣,讓汪洋做我半個兒子?”垂死邊緣,馮智光只想趕快完成這最後一個心願。爾後,他再不能照顧眼前這從出生就沒媽的女兒了。
  汪興文懂他的意思,卻是無法立刻應允。
  “興文,你就答應智光吧。”
  這是丁禹在一旁說的話,她的話和汪洋的面有難色卻令汪興文立刻又變得果決。
  拉過兒子,他威嚴地,不容置喙地說:“汪洋,告訴你馮伯伯,說你會善待國琳。”
  汪洋只覺腦子裏嗡地一響,來不及思考,他已被父親推到馮智光面前。
  “汪洋,馮伯伯只有這一件事情求你……”馮智光羸弱地看著他,再看看女兒。“國琳她……”
  汪洋目瞪口呆,他不知該怎麼辦。瀕臨死亡的長輩一直用哀求、期待的眼光看著他,仿佛他若不答應,那雙因瘀血而腫脹的眼睛就不肯從他身上移開。
  “汪洋,你還不快說話!”
  父親急切的催促聲再次響起,他被催眠似的盯著那張垂死的臉,想著自己對這個老人的遇害是應負責的。
  終於,他木然地點了點頭。
  “馮伯伯,我會善待──”
  他的話尚未說完,只見馮智光牽動了下嘴角,好像是微笑一般,兩眼一閉,再也不動了。
  一直躲在病房外的唐淨非,聽見了剛才的對話。來之前,她痛苦地掙紮了很久,最後她決定前來偷偷看一眼汪興文的狀況,沒想到在無意間看見了這一幕。
  她悄然離開,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        ☆        ☆
   
  接下來幾天,汪興文父子處于極度的繁忙狀態,除了料理馮智光的後事,還要與警方頻頻接觸。
  汪洋比父親更忙,每天一大早就出門,直到深夜才返家,似乎想讓一切把自己壓垮,繁忙而沉重的工作負擔卻又讓他的精神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
  他沒有勇氣再見唐淨非。
  丁禹看得出兒子的痛苦。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邏輯,她覺得自己在馮智光臨終前推了汪興文一把的所為是理直氣壯的。
  她查出唐淨非的身分了,那是一個絕不容她小覷的女孩,沒想到吳兆蘭竟生出這樣一個女兒,幾乎集所有的優點於一身。
  不管唐淨非的目的是什麼,丁禹都不允許她奪走自己的兒子。
  是老天可憐她吧?丁禹暗忖。馮智光的死使她保住兒子,同時也讓她有了報複汪興文的機會。
  “汪洋,過兩天就是國琳的生日,我答應她說我們一家都會上她家去替她慶生。”怕兒子生氣,她補充道:“你爸爸也答應了。”
  “她還戴著父孝,過什麼生日?”他的口氣很不好。
  “其實過生日不過是個藉口,你爸說了,國琳剛遭喪父之痛,需要人陪,趁這個機會也讓你去陪陪她,你就別推辭了。”
  “媽,要我替她慶生可以,但有句話我不能不說,馮伯伯臨終前,我雖答應他要善待國琳,同那並不表示我要娶她!”
  早知道兒子是這麼想的,丁禹並不意外。
  “媽懂,媽懂。不如這樣吧,你找淨非一起過去,反正她跟國琳、國森都認識,多一個人就多一點熱鬧,你說是不是。再說,我猜你這陣子都沒見著淨非的面吧?難道你不想她嗎?”
  “再說吧。”丁禹的話教他的態度軟了下來。
   
         ☆        ☆        ☆
   
  雖然心情沉重,一提起死去的父親就哭哭啼啼的馮國琳,對于汪洋能替自己慶生一事還是感到滿意;她在自己的生日聚會上,已然以汪洋的未婚妻的身分自居。
  唐淨非也來湊上一腳她原本是很不高興的,但看在唐淨非沒怎麼搭理汪洋,倒跟哥哥有說有笑的分上,她也就不那麼計較了。
  唯一令她生氣的是,汪洋堅持要送唐淨非回家,礙于丁禹出聲表示贊同,她只好噤聲。
  汪洋送唐淨非回家的一路上,伴隨兩人的是沈默。
  “先別下車。”
  直到車停妥,汪洋才出聲阻止她開車門。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想馮國琳今晚已經表現得夠明白,你什麼也不用對我解釋。”
  “是嗎?那你對我解釋一下,為什麼跟馮國森那麼親熱,可以嗎?”
  “我不知道你對親熱的定義是什麼,他只不過是用面紙替我擦去臉頰上的奶油,連手部沒碰到我的臉。你呢?你把馮國琳抱個滿懷又算什麼?”
  “她自己靠過來的,我沒辦法。”他趕緊解釋:“要是在以前,我根本不會讓她得逞。她剛遭喪父之痛,這你是知道的。”
  “汪洋,很多事你都沒辦法,對不對?”她說得誠懇,一點也沒有挖苦的意思。“國森把你跟國琳的事都告訴我了。”
  “我可以解釋──”
  “不用。”她立刻打斷他。“這是雙方家長都同意的一門親事,當事人也已承諾了。”
  “你說的跟事實有很大出入。”
  “何必呢?不管你怎麼想,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就算你不肯,只怕也難翻案。”她停了停。“你是怕我生氣?放心吧,我不會生氣,我說過不會嫁給你的。”
  “淨非,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好不好。”他扼腕。“我不管,如果我必須結婚,對象一定是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不要為了我去為難你爸媽。”她開始好言相勸。“我願意做你的女人,這樣還不夠嗎?”
  “你是說你要當我一輩子的地下情人而不要名分?”
  “要名分何用?”她笑得悽楚。“對某些人而言,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也就足夠了,偏偏連這一點都不能如願;我們如果能在一起,沒有名分又有什麼關系呢?”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要跟我爸媽攤牌,說什麼我也不娶馮國琳!”
  “汪洋,求你別這麼做,你這麼做會害我們連地下情人都當不成的。”
  “你在說什麼啊?”他突然覺得她不可理喻。“你是要我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玩弄別人感情的人嗎?”
  玩弄別人的感情?她噤聲,忽覺眼眶發熱。
  “對不起,我的態度不好,嚇著你了。”
  溫柔體貼的聲音教她再忍不住眼淚。
  “汪洋,不管我們的將來如何,我永遠愛你!”她主動摟住他的頸,輕吐誓言,然後緊緊吻他的唇。
  他不再爭辯,讓一切暫時沉澱在纏綿的親吻之中。
   
         ☆        ☆        ☆
   
  馮國琳如今上汪家約次數變得頻繁。這天正好汪興文返家得早,馮國琳樂得能和汪家一家人一起吃頓晚餐。
  “汪洋,你是不是應該撥點時間和國琳准備些事?”飯吃到一半,汪興文不著痕跡她起了這麼個話題。
  馮國琳一聽便甜在心頭,汪洋則是一臉氣餒。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對父親開口,說自己根本不想跟馮國琳結婚;父親此刻的逼婚,著實令他左右為難。
  他的不吭不哈又引來父親更威嚴的告誡。
  “你得在你馮伯伯過世後的百日之內把這件事辦了。公司二十八周年紀念日就快到了,我看就讓你在那天和國琳訂婚。”
  “爸,”汪洋放下筷子,冷靜地望著父親。“既然你提起這件事,我乾脆現在就把話說清楚,如果你們要把公司二十八周年紀念日作為我的訂婚日,那麼我就不出席慶典。”
  汪興文立時換上一副怒容。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遲些時日再訂婚?”丁禹趕在丈夫開口之前說了句話,一副息事寧人,替兒子講話的姿態。
  “我的意思是現在不訂婚、將來也不訂婚,我不會和國琳訂婚。”
  “汪洋,你──”
  說不出第二句話,馮國琳“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掩面奔離飯廳。
  丁禹喊著她追了出去。
  汪穎在父親提示的眼神下也離開了。
  飯廳裏只剩父子倆,一片死寂之中,汪洋站起身。
  “你想去哪里?”
  “我回自己房裏去。”他轉身就走。
  “站住!”
  他只得站住,但不肯回頭。
  “汪洋,你怎麼能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汪與文氣勢洶洶地說:“難道你忘了自己在馮伯伯臨終前所做的承諾?”
  “爸,”他轉身,重新面對父親。“我是答應過馮伯伯要善待國琳,可善待她並不一定要跟她結婚,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呢?你明知道我愛的是淨非呀!”
  汪興文沈默了好半晌才開口:“汪洋,你長這麼大,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什麼,本來我他不打算幹預你的婚姻大事,但這件事我不能不要求你。”他停了停,似乎在說服自己:“汪家在社會上也算有頭有臉,我們不能不守承諾,你明白嗎?你如果執意不跟國琳結婚,那就是一種背信忘恩的行為,不只你個人將遭受爭議,連帶的也會使公司信譽受損,我們汪家將如何繼續在社會上立足?”
  父親這番話令他無可反駁。
  “爸,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這也是我為什麼一直不願說出不和跟國琳結婚的原因。但是爸,現在我不能不說了,如果我這麼做會損及公司的形象,那麼我願意放棄汪氏企業的繼承權。”
  汪興文抬了抬眉。
  “我想得很清楚,絕對不是感情沖動才這麼決定的。爸,我不想因為這些而出賣我的一生幸福。”
  出賣!這兩個字立時如一根尖針,直直剌入汪興文心裏的最痛處。
  “汪洋,”他的眼光忽地疲憊,臉色也憔悴不堪:“國琳有什麼不好?”
  “不是她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我不愛她。”望著父親的倦容,他第一次產生了同情父親的感覺。
  “你回房去吧。”
  汪興文無力再談下去了。他如何告訴兒子,自己不能讓他和唐淨非結婚的理由?
  “等等,你們父子倆還是把話講清楚吧。”
  丁禹安撫了馮國琳,送走她之後回到飯廳來了。
  汪洋直覺母親是站在他這邊的,於是應聲坐回飯桌前。
  “興文,有些話當著國琳的面我不方便說,現在她不在場,我倒想表示點意見。”丁禹看著平日裏一臉精明幹練,此刻卻愁眉深鎖的丈夫。“其實汪洋說得也許不客氣了點,但是認真講起來,是我們在智光臨終前逼他說了那麼一句話,而那句話的確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並不是一點彈性都沒有。”
  汪洋感激地看了看母親,汪興文卻感覺到妻子此番說話顯得居心叵測。
  “你明知道兒子愛的人是誰。”她又替汪洋說句話。
  “是呀,爸,你從沒反對過我和淨非的事,你還去過她──”
  “你誰都能娶,就是不能娶她!”
  汪興文再也無法躲避,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了丁禹一眼,然後無力地對兒子說:“汪洋,這是爸爸今生所犯的唯一一次過錯。”
  “爸,你想說什麼?”汪洋不解。
  丁禹知道自己終于逼出丈夫的真話了。
  “唐淨非是你的妹妹。”
  “什麼?”
  汪洋猛地跳站起來,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而汪與文卻以沉重的口吻繼續道:“她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
  “興文──”丁禹必須故作驚訝。
  汪洋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了,他也被這青天霹靂擊垮,像一個快溺斃的人抓住救命物似的望著母親,他顫著聲問:“媽,這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她含怒質問丈夫:“你把話跟兒子和我說清楚!”
  汪興文把那個夏日雨夜裏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汪洋可怕的表情嚇壞了丁禹,她扳住他的肩,用力摟著,仿佛想搖醒他。
  “兒子,你別嚇媽呀,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你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呀!”
  “淨非真的是我妹妹。”他固執地,暗啞地追問。看見父親再次對著自己點頭,他突然發出吼聲:“那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為什麼?”
  丁禹想問汪興文另一件事,雖然她早知道答案。
  “淨非知道她是你的女兒嗎?”
  汪興文知道唐淨非不願意認他這個父親,於是決定將所有罪過都往自己身上攬。
  “我承認我調查過她的身家背景。”停了停,他解釋了這麼做的理由:“汪洋喜歡她,我不能不多瞭解她一點。這是老天在懲罰我的罪行,我竟因此得知她是我的親生女兒。”歎了口氣,他接著道:“我沒臉告訴她實情,只能對她說,她高攀不上汪家,請她別再糾纏汪洋,她也答應我了。”
  “爸,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淨非?”無邊的忿怒湧向汪洋,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唐淨非會對自己說那些話了。
  他恨父親,好恨!瘋了似的沖上樓,摔上房門。
  丁禹追上前去。
  汪興文筋疲力竭地趴在桌上,他隱約明白了一件事──丁禹早就知道他當年犯下的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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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6 00:18: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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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昏然漫無目的地在路上游蕩了兩個鐘頭,刺骨的寒風終于使汪洋一片混亂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
  這時,他才感到心痛,那種宛如死神正朝自己逼近的疼痛。
  一個念頭緊緊地糾纏著他。原來平日道貌岸然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原來自己擁有的是這樣一個隱藏著醜行和恥辱的家……
  他又想起自己在少年時期無意間窺視到母親和孟唐叔叔在一起的一幕。在或多或少發現了其中的隱情之後,他也曾對父親寄予過同情與憐憫。
  他怕母親的行為終將被父親發現而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尚未成熟的小心靈幾乎無法承受那種折磨,但他能找誰來分擔這分憂心?又能向誰傾訴去?
  然而,多少年來,生活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沒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他一直認為這是一種幸運。
  長大後,他漸漸正視父親是個重利輕情、寡言少趣的人這項事實,於是把同情和憐憫移到母親身上。
  很難理解當初父母親是怎樣結合的。
  任他再怎麼逃避,他也無法不想起另一個問題。
  今後他將如何面對唐淨非──他的妹妹?他心愛的女孩……
  他還無法接受這項更殘酷的事實。他是那麼狂熱地愛戀著她,而她也終於被他的誠心和癡情所感動;他還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就這麼毀了,他情何以堪?
  舉起那宛如有千斤重的手,他按了唐淨非家的門鈴。
  “汪洋?”唐淨非應門。“你怎麼來了?這麼早,天都還沒全亮呢。”
  直覺告訴她,他出狀況了。不,也許是整個汪家都出了狀況,而這個狀況與她有關。
  她把一臉木然的他拉進屋裏。
  “外婆還在睡覺。”他不知該說什麼,隨口問著。
  “住院,阿姨陪著她。”
  “她怎麼了。”
  “感冒,年紀太大了,我要她住院接受治療。”
  “那──”
  “你先別問外婆的事。”她打斷他的話。“告訴我,你怎麼了?”
  她去倒了杯熱開水給他暖暖手。
  “淨非,我……”望著她,他吐不出更多的話。
  想試探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她上前抱住他。而他,在一番掙紮後,也將她擁緊了。
  “我們好幾天沒見,你想我了是不是?”
  她邊問邊將唇湊向他,整個人卻一把被他推開。
  “你──”
  “淨非,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似自言自語,說著揪心之痛。
  她臉上的詫異消失了。
  “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爸逼著你趕快跟馮國琳結婚,你反對無效,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心裏難過,才會一大清早跑來見我?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在乎你要誰,只要我們能──”
  “不,不是這樣……”他猛搖著頭,搖著已經碎了的心。“不是這樣,我……我該怎麼對你說呢?我──”
  他說不出口。說不說出實情對她都已經造成傷害。他猶豫,他痛苦。
  “你是要告訴我,我們倆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對不對?”她確信汪興文已把自己的醜行對兒子坦承了,但她不確定汪洋知不知道她也清楚。
  “淨非,原諒我,我不該……”他紅了眼眶,想起自己曾與她有過的肌膚之親,他悔恨交加,發出對命運的不平之鳴:“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麼?”
  突然,他抱住她,仿佛死別一般,捨不得放。
  “忘了我,求你忘了我。”他放開她,轉身沖出門,留下一點也不意外卻依然傷心淚流的她。
   
         ☆        ☆        ☆
   
  汪洋在和唐淨非見面之後,大病了一場。病中昏昏沉沉的他,依舊喊著她的名字。
  “汪洋,你還有我呀。”
  丁禹守在兒子的病床前,煞是心疼。
  汪洋對母親的話渾然不知,病中的他飽受煎熬。
  “唉,”丁禹長歎一聲。“你怎麼一愛就愛得那麼癡狂、那麼不顧一切?你這一點究竟像誰?是像我嗎?這不是好事呀!癡情是要吃苦的,如果你知道媽這一生為癡情所受的煎熬有多深就好了,也許你就不會這麼癡情了。”
  她開始喃喃自語,也想起另一個癡情的人──丁孟唐。可是他的癡情為的卻不是她。
  想起他對吳兆蘭用情之深,恨意頓時又覆蓋了丁禹。
  暫時放下兒子,她上小樓看丁孟唐去了。豈料根伯一見她就說丁孟唐失蹤了,他已經找遍了汪家每一處,依然沒見著丁孟唐的人影。
  兩天後,她被徹底擊垮了。
  丁孟唐投河自盡,頸上掛著那條有心型墜子的項練。
  汪家一片死寂。汪興文早已被自己對兒女的負疚感折磨得痛苦十分,繁忙的工作更使得他心力交瘁;如今家裏又出了這種事,面對完全變了樣的丁禹,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管家領進唐淨非,一見骨肉,他強迫自己要鎮定。
  “淨非──”音容裏滿是愧疚,他也訝異於她的造訪。
  “我從報上得知丁孟唐的死訊,特地前來吊信。”
  她冷冷然道,刻意忽略汪興文蒼老疲倦的神情。
  她沒想到丁孟唐最後竟走上這條路,也許她該為他的死負些許責任;那條項練是她有意留給他的,她是間接害死他的兇手。
  這個想法使她決定在離去前再上汪家一趟。
  “謝謝你。”汪興文這才從沙發上站起。“我陪你上小樓裏去吧,靈堂設在那裏。”
  “不必,我知道怎麼走,自己去就好了。”
  女兒連跟他一起走一段路都不肯?他淒苦一笑。“好,那你去吧。”
   
         ☆        ☆        ☆
   
  丁禹坐在丁孟唐的靈位前。而如稿木的她仿佛正陷於冥想之中,對剛走進來的唐淨非毫無反應。
  唐淨非動手點燃了香,稍事祭拜便站在那裏不動,看著梟梟的香火,往事也在她眼前一幕幕掠過。
  七歲那年,她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淨非,原諒媽媽,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媽媽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以後,她依然和外婆相依為命,直到外婆去世,她進了孤兒院。十五歲那年,法國人米勒夫婦領養了她,從此她就隨養父母住在巴黎。
  完整的家庭、疼愛她的養父母,並沒有使她忘記破碎的童年生活。
  尋根的渴望和一探上一代恩怨情仇的念頭使她重返故鄉。外婆直到臨終前才將她的身世告訴了她,也將媽媽為什麼冷淡自己親生女兒的原因告訴了她。
  往事如煙,如她眼前梟梟的煙霧。
  她已用汪興文給的那張支票買下自己租了將近一年的房子,供那對苦命婆媳棲身。
  她打算回巴黎去,遠離這個本不該回來的地方。從千該萬該到千錯萬錯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愛上汪洋。
  她尚未討回公道,卻已註定了失去他的命運。既然他只得知了部分事實,那麼她還是就此打住吧。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汪洋至少不會恨她,雖然他也不能再愛她。
  “請你把那條項練還給我。”她朝丁禹走近,斷然提出要求。
  丁禹大夢初醒般的望著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項練。
  “不,它是我的。”
  “胡說!它是我媽媽的,是丁孟唐送給我媽媽的,請你把它還給我。”
  “你媽媽?”丁禹聲似歎語。
  “對,吳兆蘭。”
  這個名字令丁禹震怒。
  “吳兆蘭?那個賤人!”
  “請你收回剛才那句話。”唐淨非也被她激怒了。“我還沒怪你害苦了我媽,你竟然到現在還敢汙篾她!”
  “我害苦了她?不,你說錯了,是她害苦了我!她害我失去了孟唐,她破壞了孟唐和我之間的感情,是她,這個賤人!”
  唐淨非狠摑了她一巴掌。
  “這巴掌是我替我媽打的。”她哼了一聲。“你這個自私善妒的女人,當年要不是你逼走了我媽,她和丁孟唐就可以在一起,就不會有以後的悲慘歲月。你知道你害慘了多少人嗎?你害慘了我媽,害她孓然一身,含恨而死;害慘了丁孟唐,害他發了瘋,人不人、鬼不鬼地生不如死;害慘了我,要不是你不關心自己的丈夫,他也不會在極度空虛寂寞下強占了我媽,我也就不會來到這世上,不用忍受沒有父親、沒有母愛的難堪和不幸;你還害慘了汪洋,你的親生兒子,你和初戀情人所生的兒子;你還害慘了你自己!”她再一聲冷哼:“結果你得到了什麼?趕走了我媽,留住丁孟唐,你又能得到什麼?得到一個不再愛你,甚至恨你的男人?得到一個表面上敬你愛你,心裏卻覺得你虛偽、可怕,甚至心理不正常的兒子?”
  如果剛才那一巴掌尚未打醒丁禹,這些嚴厲的指控也足以使她清醒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丁禹警惕地望瞭望四下。
  “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隱瞞了汪洋的身世,讓自己得以在丈夫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繼續你那高高在上的形象,卻以我媽懷了你丈夫的孩子為由,逼她離開汪家,離開與她相愛的丁孟唐。”
  “你果然知道一切。”丁禹恢復鎮定,擺出還擊的姿態:“吳兆蘭還是沒有信守和我之間的約定,她竟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哼,就算當年我不逼她走,就憑她懷了汪興文的骨肉這件事,孟唐也不可能再愛她了,你懂什麼?”
  唐淨非不語。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接近汪洋的目的嗎?”丁禹振振有辭:“我早就察覺出異樣了,你想做什麼?報複我、報複汪興文,對不對?你接近汪洋的目的並不單純,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你收了汪興文給的錢,這又是為什麼呢?你根本不缺錢。什麼家教?這只是你的手段而已!要不是我逼汪興文承認罪行,汪洋只怕要被你繼續耍弄在股掌之中。比起吳兆蘭,你的狠毒更有甚之!”
  丁禹和唐淨非絕對沒想到門外站著汪洋。父親告訴他唐淨非前來致衷一事,原是想讓他上小樓來見見她的,他猶豫了很久,終於強打起精神來到小樓裏;重感冒了好幾天的他,拖著無力的腳步來到靈堂外,卻聽到了更可怕、更難以接受的真相。
  恍惚地,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走離小樓的。
  靈堂前,兩個女人的爭辯方興未艾。
  “唐淨非,既然你對當年的一切了若指掌,你又為何不揭發我呢?看你的樣子是恨透我了,那你為什麼不將一切揭發呢?你去告訴汪洋呀,告訴他你根本不是他的妹妹,讓他繼續愛你呀!”
  唐淨非失語。她不是不想揭發丁禹,只是不能──她不願意再傷害汪洋。
  “我要那條項練,你把項練還給我,我立刻就離開。”
  “你休想!”丁禹防衛地將手負在背後。“這項練想必也是你偷偷給孟唐的,你想喚醒他對吳兆蘭的記憶!”她忿忿然道:“你夠狠,孟唐是你害死的!我要你償命!”
  說著她就瘋了似的上前,要捶打唐淨非。
  唐淨非揪住她的手,硬是把項練搶了回來;沒了項練,丁禹掩面痛哭。
  “其實,換一個角度來看,丁孟唐的死對他自己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的死未嘗不是命運對你的報複?這是你的報應!”
  留下愣怔的丁禹,唐淨非掉頭離去。
   
         ☆        ☆        ☆
   
  丁孟唐過世一個月之後,汪家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
  由於這起意外,汪馮兩家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汪洋和馮國琳的婚事。
  汪洋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工作中,他瘋狂地工作。這一家人,除了汪穎之外,全都心事重重,這是一段令所有人悲傷麻木的日子。
  馮國森在赫然發現唐淨非一去無蹤之後,從丁禹口中得知,汪洋和唐淨非實為同父異母的兄妹一事,不勝感慨。
  然而,他也知道傷心的汪洋還是不會接受國琳做自己的妻子。
  知道今天汪洋在家,他特地上汪家來了。他對汪洋表示,願意說服妹妹,放棄做汪家媳婦的念頭。
  “國森,請你原諒我。我也曾強迫自己去實現對你爸爸的承諾,畢竟我點頭答應過要善待國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汪洋誠摯道歉。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即使我們硬把國琳塞給你,她也不會幸福的,我願意這麼做,也是為她的一生幸福著想。”知道汪洋心情沉重,馮國森拍了拍他的肩:“想開一點,你跟淨非怎麼說都算有緣,不能做夫妻的確遺憾,但她終究是你妹妹。”
  妹妹?汪洋在心底冷哼。
  “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竟如此不告而別。”馮國森很期望再見到唐淨非。“我找過她外婆,看護只告訴我說她出一趟遠門,要好久才會回來。”
  汪洋不答腔,所有與唐淨非有關的事他都查清楚了。
  “是不是丁阿姨不同意讓她回汪家來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汪洋無言以答。他又該上哪兒去認祖歸宗?他說不出心中的無奈,也許他註定要背負著所有的秘密過一生。
  他無法不恨唐淨非,那個他深愛的女孩。
  “我想丁阿姨遲早會答應的,她一定是一時還無法接受汪伯伯還有一個女兒的事實,時間會沖淡一切,相信等她氣消了之後就會同意讓淨非回汪家來。”
  汪洋依舊一臉木然,他也無法不恨母親。
  “汪洋,我可得先向你聲明,”見他不語,馮國森換話題。“我曾透過各種方式,讓大家知道,所謂汪馮兩家的婚約其實是子虛烏有的事,但是我沒有把握能安撫住國琳,這一點恐怕需要多一點時間。她若是再來的話,也請你多包涵一點。”
  “國森,這我知道,謝謝你了。”
  馮國森點點頭。“對了,我一個朋友最近剛開了間俱樂部,邀我去捧個場,我答應他帶國琳去住個兩天,休閒一下。你也一起去散散心吧?”
  “再看看吧。”
   
         ☆        ☆        ☆
   
  “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丁禹咄咄逼人,怒視著吳兆蘭。
  “我去散步。”
  “散步?不是去幽會?”
  “太太,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虧你還敢問?”丁禹惡狠狠地說:“你和孟唐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要你今晚就離開這裏,再也不許你見孟唐的面,否則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我是要離開這裏。”吳兆蘭潸然淚流:“我只怕……只怕我一走,孟唐的病情會加重……”
  “你還真懂得替他著想!”
  “我知道,他曾經是你的情人、是你兒子的……”
  “你閉嘴!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這也不是你可以勾引孟唐的理由!”
  “我和他之間的感情定很真摯、很純潔的,你怎麼能說是我勾引他呢?”
  “純潔?那你肚子裏的孩子是哪兒來的?”
  “你知道我──”
  “你敢否認?”
  吳兆蘭一時忿恨難當:“既然你無所不知,那你怎麼會不知道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你何不去問問自己的丈夫,問他這是誰造的孽?”
  “你說什麼?”
  “你聽得懂。我早想離開這個地方了,走之前,我只有一個請求。”
  “你想要錢?”
  “不,我只求你們好好照顧孟唐。”
  “這個不用你說。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會讓你連立足之地都沒有,還要把你的醜事告訴孟唐。”
  “不,求求你,千萬別這麼做,好嗎?你要求我什麼,我都答應。”
  “我和孟唐的事,還有汪洋的身世,你可曾對任何人提起?”
  “放心吧,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包括你的丈夫。”吳兆蘭輕蔑地給她一眼。
  果然,她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丁孟唐在她走後不久又犯了病,終于成了精神病患。他因發現丁禹嫁給別人,受了嚴重打擊而精神恍憾;後來,他清醒了,漸漸變上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特別護士。
  然而,這個與他相愛的女子也這麼消失了,他逃不掉發瘋的宿命……
  陳年往事,丁禹最不願回想的這一段,此刻又在她腦海裏重現。
  她是真的失去了丁孟唐,連人都再也見不著了。
  她還有汪洋,她跟丁孟唐所生的兒子。
  但,汪洋對她的態度全變了,仿佛她只是一個陌生人。
  “汪洋,媽想跟你說說話,好嗎?”
  汪洋還是讓她進了房間。
  “你想對我說什麼?”他淡然一問。
  “你──”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想肯定兒子還是她的,就像她一直認為丁孟唐不曾屬於其他人一樣。
  “如果你沒什麼重要的事要跟我談,我想休息了。”
  汪洋的冷淡教她心急。
  “汪洋,媽知道你還想著她,可是她是你妹妹呀,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愛她。”
  汪洋再按捺不住怒意,剛才他幾乎以為媽媽是想跟他說些心裏話,想對他坦白。
  “夠了!媽,我受夠你了!”他痛心疾首:“為什麼到今天你還想騙我?我是你親生兒子,而你卻如此殘忍對待我?我愛她,你知道我可以愛她的!為什麼你還想欺騙我,說她是我妹妹?”
  “你──你都知道了?誰,誰告訴你的?”丁禹慌了,急急追問。
  “我聽見你跟她在──在孟唐叔叔靈堂裏的對話!”他氣結。“我什麼都知道了,你不要再騙我了,可以嗎?媽,告訴你吧,如果我有選擇父母的權利,我寧可你不是我媽!我恨你!”他沖出房門,不再理丁禹。
   
         ☆        ☆        ☆
   
  個性剛烈、好強的丁禹,決定在晚餐時間對丈夫和兒子說一些話。
  “興文,先別走,我有話要說。”她沉沉的一句話留住正要離桌的汪興文。
  汪洋也放下碗筷,望著她。
  “你說吧。”汪興文坐下。只在心裏祈禱這個家別再出事,但丁禹的神情已然傳達了不祥的訊息。
  “我要說的這件事,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團。”她看著丈夫。“我剛生下汪洋的時候,你已懷疑我在婚前不貞,甚至懷疑汪洋不是你的兒子。”
  她停下,看了看愕然的兒子,再將目光移回丈夫臉上。
  “你曾私下問過我的法國醫生,他替我隱瞞了真相,但你不曾真正釋懷,猜忌像一條毒蛇,這些年來一直盤踞在你心裏,也隔開了我們。於是你防備我、冷淡我,我們就這樣過了將近三十年的夫妻生活。”
  汪興文的嘴角一陣抽搐,他靜待下文。
  “今天,我當著兒女的面,清楚地告訴你,汪洋的確不是你的兒子,他是孟唐的兒子;我還要告訴你,我和孟唐曾經相愛,我父親為了丁氏選擇了你,他沒有錯,可是孟唐和我卻成了受害者。”
  汪興文沒有反應什麼,汪洋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為什麼決定告訴我一切?”汪興文終於說了句話。
  “我想請你原諒我,”丁禹停住,看著兒子:“也請你原諒媽。”
  她凝視兩人片刻後垂首。“這是我最後一個心願。”語罷,她喝下一大杯水。
  這個動作驚醒了汪洋。最後一個心願?
  “媽,你在做什麼?你做了什麼?”他搶下她手中的杯子。“爸,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來不及了,汪洋……”她已開始掙紮,毒藥已吞進肚裏,開始作用。“媽只求你不要恨我,我不該騙你,不該……阻礙你和淨非……相愛……她會離開一定是因為……愛你……你去找她吧……媽不願意看見你……和我一樣,一生都為……”
  救護車來得雖然快,終究救不回決心一死的丁禹。
   
         ☆        ☆        ☆
   
  寒冬過去,春天卻未能使汪家恢復生機。
  家庭醫師剛替汪興文看過病。
  汪家男主人在經歷過一樁樁打擊之後,幾個月裏老了好幾歲,積勞成疾。
  “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還會再來。”
  “謝謝你,永順。”汪與文朝他笑了笑,又對汪洋說:“替我送送你林伯伯。”
  送走醫師,汪洋又回到父親房裏。
  “爸,覺得好點了嗎?”他沒改變對父親的稱呼,父子關系似乎也沒變。母親過世後,他反而覺得與父親更親近了。
  “好多了。其實我沒什麼病,只是老了,老了就不中用了。”
  “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
  “等等,我有話跟你說。”他喊住兒子。
  汪洋於是又在床前坐下。
  “爸爸要你替我了一樁心事。”
  “什麼?”
  汪興文含有深意地凝視他片刻。
  “我有兩個女兒,一個還流落異鄉,我要你去把她找回來。”
  汪洋知道父親想說什麼。
  “她並不是流落異鄉,也許活得比我們還好,爸大可以不必為她擔心。”
  汪興文聽出他的不平。
  “就這樣讓她走了,你不悔不恨?”
  他只是笑笑。
  “別裝出一副瀟灑的模樣給我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想著她?”汪興文抬起他一隻手,慈愛地拍了拍:“別做出遺憾終生的事。難道你沒從你媽媽和我身上得到啟示嗎?人一生沒有多長的時間,你要把握呀。孩子,淨非肯定是愛你的,所以她才選擇離開你,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寧可讓你以為她是你妹妹,也不要你恨她呀。也許她找上汪家的原意在討回公道,可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中間的道理,你想不清楚嗎?”
  “爸──”
  “去吧,去找她,去晚了也許就來不及了,你難道不怕她變成別人的?”
  汪洋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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