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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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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東月 ] 魔心狂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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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7 10:10:33
  誼咎勸著皇后,月下的皇后更顯身形單薄,病重憔悴的兩頰愈現蒼白。皇后沒有回答他,只是帶著一抹笑,望著清明晚月。

  「將軍,哀家認識你……至今已經五年多,等過冬今後,就算整六年了吧?」

  「是。」誼咎恭敬的回答。

  「哀家很喜歡你,你是個聰明而謙恭的好孩子……」

  「是皇后娘娘不嫌棄。」誼咎仍是一逕的恭遜溫文。

  「這五年多以來,多虧將軍照顧德祐了。為了這個孩子,讓將軍費心了不少……哀家理應敬將軍一杯酒。」

  皇后邊說著,邊羸弱地抬起手,轉眼間,小桌上的酒杯竟騰空浮起,並且飄進了誼咎的手中。

  「皇后娘娘!這——」

  「將軍驚訝嗎?這是哀家母族的幻力……坐下來,靜靜地聽哀家說,哀家要告訴你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皇后拉著誼咎輕輕的坐了下來,眼神之中帶著一抹溫煦慈藹的笑。

  故事的起始,是在北周武帝三年仲春的一個月夜。

  某一回的夜獵,讓北周太子不慎摔進了一個位在深野之中,名叫「舒樂」的部落裡。

  那部族裡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年輕,幾乎看不見半個龍鐘老人,儘管他們看起來似乎有點異於常人,但和善照料一個陌生人的好心腸,卻讓摔斷了腿的北周太子安下了心房。

  那一傷,讓北周太子整整半個多用不得動彈,也讓他因此愛上了部族裡的年輕巫女;於是,一個無星的黑夜裡,腳傷才剛剛痊癒的他,帶著年輕的孤女趁夜逃走了。

  他們連夜不停地趕路,深怕兩人會被拆散,只因為舒樂一族「男可滅天、女可破世」的能力絕不可外流。

  北周的太子,並不知道每一個舒樂族民的身體,都是為了孕生冥路陰帝——「重天」,才特意準備出來的溫槽。那部族千百年來,孤身隔絕於世外的原因,正是為了躲避血脈相混之後,濁血將會驚醒陰帝「重天」的災害。

  可是,就在北周太子私自帶走少女逃回周朝的那一刻,沉眠在舒樂血中的陰帝「重天」便回生了。混濁的血脈,喚醒了「重天」的意識,潛伏在靈魂底下的慾念本性,漸漸跟著歲月的腳步逐漸抬頭。

  當太子和少女的一對女兒雙雙嫁入鄰邦迦蘭後,蓄氣長養精肉的「重天」,終於甦醒在大公主姁姬的孩子身上了——一雙似金似青的眼睛,一具似男似女的身軀……每一點都像極了舒樂傳說裡的那個陰帝「重天」。

  為了遠避災害,為了不讓災禍有機會蔓延,姁姬在孩子逐漸顯露異力的第三年生辰,便決定親手絞殺了那孩子,帶著孩子同赴陰司……不料,七天後,孩子竟然復活了……

  「無論對與錯,姁姬身為母親的一番心血全都白費了,原以為這一死,可以帶走陰帝蓄養凡身的溫槽,卻不料,反而因此擊潰了德祐的意識——」誼咎說。

  皇后看著怔愣的誼咎,眸光已回答了他。

  「是啊!將軍,哀家的姊姊——姁姬的那孩子,正是二皇子德祐。那一夜,姁姬絞死了德祐的身,卻也絞死了德祐的心。對姁姬信任的崩潰讓陰帝得了空隙,填入了德祐的靈魂中,一旦陰帝覺醒,開始掠奪德祐的意志,很快的,德祐就會陷入瘋狂中,最後完全消失在陰帝的影子下……」

  皇后痛苦地望著誼咎,瘦弱的手拿起了小桌上擺著的一隻方盒子。她輕輕打開它,拿出了擺在裡邊的一隻白玉,與一片寫著細小字跡的黃皮羊布。

  「德祐從不曾在哀家面前掉過淚,只有那一次,哀家看著德祐瘋了似的哭叫著。當她返生之後,想起了姁姬親手掐死她的事,她便哭著問哀家自己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不就是「人」嗎?

  誼咎別過了頭,咬緊了牙,吐不出一字。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認為自己分擔了德祐的每一份重擔,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的力量太過微弱,根本微小得知一粒米粟!

  「哀家……從沒忘記那夜德祐的哭顏,她這一生什麼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只是能夠當個「人」。哀家不捨她,為了她,至少在死前,哀家得替她好好做件事——」

  皇后拉起誼咎的手,將白玉與黃皮羊布遞給他。誼咎只是盯著白玉與黃皮羊布上的字,不斷地想著皇后的那段話。

  她這一生什麼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也只是能夠當個「人」……

  活著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還是人啊!

  學士閣中的那夜,德祐也曾經對他這麼樣說過,她只是個「人」!如果這是她的夢,就算得忍受挖心刺骨之痛,他也必會誓死為她做到!

  「下官能為二皇子付出的,就只有這條命了!」誼咎看著皇后,神色堅定。

  就是這一條命,多了他也有心無力了!可當「心」篤定捨命去愛後,腳步反而無法從容了。

  「德祐沒有錯看你,」皇后握緊了誼咎的手。「哀家能夠信任、能夠委託的對象也只剩下你了。答應哀家,當有一天,陰帝若真的奪去了德祐的意志與軀殼,你會用你的這雙手,親自送德祐入黃泉——活著,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還是人。」

  「下官答應您!如果「重天之血」最後終於佔有了德祐的身心,下官一定會用這雙手,親自帶她一起入黃泉!」誼咎含笑地對著皇后道,眸中的痛苦漸漸收藏起來。

  深夜冷風再次灌入,吹得羸弱的皇后一陣急咳。誼咎輕輕扶著皇后,讓皇后進寢殿去歇息。他靜靜地守在合了眼的皇后身邊,想起了那夜月下吟哦著詩文的德祐。

  窗外新月如舊,黑夜靜謐如昨,誼咎只覺得這月夜好似曾經與誰一同走過……

  啊!就是她呀!那個讓他今生再也無法捨棄的二皇子……只是不知二皇子是否仍一如那夜,孤身佇立在樹下,抬望明月,低聲吟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九章 悔否


  沒人知道,在池真編選佛經的太子德祐究竟出了什麼事,也沒人知道為什麼返回皇宮之後的德祐,在儀貴妃的喪期裡,既不出面弔祭,也不穿喪服戴孝。

  德祐的改變像團謎,就連與她曾經極親近的誼咎也無從得知。

  儀貴妃死後不久,緊接著是皇后熙妾,一切來得太突然,迦蘭皇室幾乎都瀰漫著一片黯然,沒有人再提及新帝登基之事,而德祐也似乎一點都不以為意。

  朝政分別由九郡王與太子德祐共治,兩人在敵對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和諧。

  只是當皇后的喪期一過,德祐便突然開始大肆興建高塔,檜木的、鋼巖的、紅土的、青銅的,形狀大小不一,而彼此之間唯一相同之處,只有這些高塔高得幾乎接近天。

  「郡王,這恐怕不是一個好現象啊!」

  當德祐於高塔中為百姓在旱年之中祈得豐沛雨水,在召喚狂雨之中不費一兵一卒擊退來犯的女國大軍以後,皇太子德祐的地位幾乎已經變得和那些高塔般崇高。

  沒有人再對德祐興建高塔之事產生異議,反而將之視為德祐得以與天上神祇通靈的媒介。傳言繪聲繪影,當流言慢慢傳入九郡王耳中後,九郡王終於不得不正視這個可能帶來嚴重影響的事實。

  「或許該找隋帝共同計量一番了!」家臣諫言。

  「哼!那豺狼!他根本無心與我共謀,他只是想要得到德祐那小子!不過,我才不信他真捨得下迦蘭這片沃土,而只是為了得到德祐那小子!」

  「那麼,您打算怎麼辦呢?」

  「趁著德祐的聲望還沒達到頂點,盡快找人將他殺掉!自他由池真返宮之後的一年多來,他與隋國的誼咎已漸漸疏遠,沒了誼咎的保護,此時不殺他,更待何時?」

  喃喃地在家臣耳邊一陣低囑,九郡王又再度露出一如往常的陰惻笑容。

  變得更加冷漠,也更加異常的德祐,終於讓嘉月看不過去了。

  她不明白德祐為什麼會突然疏遠誼咎,並且不再親近他,儘管誼咎從未因此說過什麼,但她還是不忍。

  「我去找皇兄談!」

  「不,你這一去,只會壞了她的心情。」誼咎輕輕搖首,阻止了氣惱的嘉月。「她做事,有她的道理在,而我能做的,只有在一旁為她守護。」

  「可是值得嗎?明知你的心情,卻還像是對待棄婦般地對待你……我不平,更不忍!你不該受這種無理的對待!」

  「值不值、對不對,那都不是我們該去討論的問題。嘉月,我們說好的,不再去談,不再去想。」

  「可是……」懸在眼眶中的眼淚就快從嘉月的眼中掉下來了。

  「是我的神情像棄婦,還是我的言語顯出落落寡歡?嘉月,你已經同情過我一次,也已經為我掉過一次眼淚,若要問我值不值,有你的淚,就算我和德祐真的不會有結果,我也覺得值得了。」

  「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嗚——為什麼皇兄要這麼做?為什麼上天不能讓你們平平順順地走過這段感情?」

  「只能說……那是我們前世欠給天的……傻丫頭,哭什麼呢?」誼咎緩緩地吐出話,摟住嘉月安慰她。

  當德祐興建起數座高塔之後,延齡宮便不復見過去那個沉靜少言的二皇子了。誼咎不知身在池真的德祐當時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唯一知道的是池真返回之後,德祐便不再讓他親近。

  好幾夜,他忍不住想起熙妾皇后對他說的話,看著黃皮羊布上的每一段話,他只覺得陣陣驚恐的灼熱與疼痛。他曾答應熙妾皇后,若到逼不得已之時,一定會用它們,可是到後來,他卻漸漸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

  他能忍受德祐沒有一句解釋的疏離和冷漠,也能接受他們兩人不再親近的事實,可是唯有「此事」,他遲疑了……因為她不是別人,而是德祐啊!是他深深愛過、曾經承諾過會守護一生的德祐啊!

  他該怎麼做?他該怎麼做呢?

  他情願相信她會疏離他的原因,只是因為她已不再需要他,情願相信曾經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愛情,早已隨風散去……但他無法去確定,自池真返宮之後的這半年,德祐隔絕了任何一絲兩人可以碰面的機會,即使他想再確定,但他沒有半點機會能做到!

  「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辭別了嘉月,誼咎離開了延齡宮。

  強壓下所有苦楚不肯說的他,再也無法住在延齡宮中。夜裡的月光,會令他想起她,他從不知道記憶這種東西,竟可以來去自如地侵蝕一個人的心,然而,與其待在宮裡咀嚼過去的回憶,不如別再去想地做些其他的事。

  望著夜幕,誼咎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他得找機會再與德祐談談。他從不是個坐在那裡等著被人施捨的男人,若真非得理出個結果,他也要由自己來動手。

  定定地下了決定,誼咎緩緩地離去。

  映著昏暗的夜色,突然,一抹漆黑的影子偷偷地躍入了延齡宮,那黑影低低地輕歎了一聲,而後悄悄地融入風中……

  發現嘉月可能被擄失蹤時,已是在隔天晌午之後。

  久陽宮的女侍來報,主子嘉月一夜未歸,直到晌午,也沒有人再見過嘉月,那時,返回延齡宮察看究竟的誼咎,才終於證實嘉月已遭綁擄!

  誼咎領兵連夜搜查數十日,卻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嘉月像是突然平空消失似的。直到三個多月後,誼咎終於在女國邊境的羲山嶺上找到了嘉月,那時嘉月身邊除了一塊刻著「絲齊雙」三字的玉珮以外,便只有一條似金似銀的罕見絲緞了。

  再回到宮中後,嘉月變得沉靜起來。明知這三個月裡有事發生,但嘉月卻根本不願意談,誼咎也就盡可能地避免提起它。

  擎天的高塔依舊持續築建著,德祐舉兵爭伐的次數也日漸增加。

  當誼咎終於找到機會與德祐談話時,由她的眼神、談吐之中,誼咎恍然明白,他與德祐似乎已是兩條不可能再交集的平行線,他們之間的牽連斷了線,就像被水潑碎了網的蛛絲一般。

  「重天之血」並沒有讓她瘋,她只是漸漸適應於身為王者的身份與思路——舉兵爭戰,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讓迦蘭變得更強!

  誼咎看著她,卻彷彿不再認識她。這個結果一半是由他所造成,當初她從不曾想過要當太子、要登上皇位,若不是他率領精兵投入她的摩下,這條路,也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每每夜半起身,回首往事,誼咎皆不禁覺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學得做已分不出實境和虛境……

  「大概是……我們兩人的情份已經到了絕盡的地步了……」

  直到後來,他們真的變成毫無其他情份的單純主從後,誼咎才開始學習接受自己以最後一絲理性所分析出來的結論。

  慢慢地,誼咎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未來的去向。

  留在迦蘭?離開迦蘭?他的選擇只有簡單的一句去或留,可是他卻無法做決定。即使德祐不再牽掛他,他卻仍舊愛著她,而他也無法放下適逢巨變的嘉月……

  這一夜,當他準備就寢時,整整數月避不見人的嘉月,突然來造訪他。

  「我還惦著要到久陽宮看你,這麼久,你都沒來吵我,我反倒覺得不習慣呢!」他笑著為她倒了一杯茶,這才發現嘉月的臉上滑下淚。「怎麼了?為什麼哭了呢?」

  嘉月沒回答,只是對他遞上那只刻著「絲雙齊」的翠玉珮。

  頓時,誼咎像是明白了,他微微黯沉了臉,而後歎了一口氣。「孩子多大了?真的打算生下他?」

  當他救回嘉月,看見嘉月身旁那條似金若銀的絲緞時,他便明白,嘉月已經成了絲門人——那條如天女衣裳般的絲緞,正是絲門男子送給女方的婚聘之禮。

  江南絲門的男人,一生就像桑蠶般,短短不過三十二年,一過三十二,不消半年,必會撒手歸西。沒有人明白為什麼絲門唯獨男人皆短命,那一族精湛高超的殺手武藝,與不傳外人的精巧織技,就像桑蠶一般,活得短暫,但卻精彩萬分。

  對男人,絲門男子恣意的揮灑風華,一生雖短,卻是無比值得;然而,對於女人而言,良人無法掙脫早死命運的恐懼,卻是一生怎麼也擺脫不去的夢魘。多殘酷,又多可怕!短短不到數年的夫妻情份,便要令她們守寡一世!

  「為什麼沒有立刻告訴我?孩子有多大了?這些日子以來,為了留住他,你傻傻地究竟吃了多少苦?」

  「我要生下他……」嘉月泣不成聲。「不管有多苦……我都要生下他……」

  誼咎看著她,曾幾何時,這個妹妹般的娃娃姑娘也要當母親了?可是她真傻!竟想獨自忍著痛苦、吞下這苦處!

  「生下他?你能明白之後的擔子會有多重嗎?孩子的父親呢?他還活著嗎?知不知道你已經有孕?」

  嘉月搖著頭,淚水落得更凶了。

  誼咎坐下身,好深好深的疲憊襲上眼眸。

  他死了嗎……到底還是躲不過絲門男人最後的命運,只是……朝臣的反對、後宮的批判……他無法想像嘉月將要如何面對決定之後的打擊與現實。

  「值得嗎?曾經後悔嗎?他也像我愛你皇兄那般愛你嗎?」

  誼咎無法為她下決定,只能伴著她。輕輕地扶起她的臉,為她擦去淚,有一瞬間,他在她眼裡看見一抹不悔。不由得,誼咎沉默了——就像他與德祐那般,他們一同織了一張網,才發現今世根本無法圓滿它!

  「如果值得,不曾後悔,那就……生下吧!」

  握著嘉月的手,誼咎第一次感覺到他與迦蘭的糾葛如此深,與德祐、與嘉月……與這個美麗卻無法完整的國家深深糾纏在一塊兒。

  「我會給他我的姓、給他我的名,直到他大到可以明瞭這一切以後,再將他父親的事情告訴他!」誼咎堅定的說。

  「那……皇兄呢?」嘉月看著他,淚如雨下。

  誼咎看著窗外,一雙黑瞳漸漸迷濛了起來。

  德祐嗎……就當這是最後一次試探她的機會吧!如果她真瘋了,他會親手殺了她;如果沒有瘋,那便是他與她情緣告終的時候了……

  「成婚?」

  回過神,德祐看經牽著嘉月的誼咎,然後,她緊盯著嘉月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抹明瞭的神色浮現在臉上,卻看不見一點震驚、慌亂的表情。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交代丞相做好妥善的安排,你們兩個人只要等著拜堂就行了。」

  「皇兄——」

  「德祐,你——」

  誼咎與嘉月一同看向她,彷彿想從德祐的眼裡看見一點「蛛絲馬跡」,可是德祐的眼神中卻只帶著讓誼咎碎心的冷漠,就像那是別人的事,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好像……根本不再在乎他。

  「你沒有其他事要跟我說嗎?」

  「事?」她想了一下,而後笑了出來。「和西突厥的戰事不久之前才平定,女國那方也已停戰,至少到你們成婚以前,可以不必擔心駙馬得披掛上戰場的情況!」

  「你——」

  「我累了,想要休息了。」德祐放下手中的奏折,掛回了外衣。突然,她轉過身,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似的說:「啊!對了——」

  誼咎欣喜地帶著一絲希望看著她。

  「我已答應女國君主的提議,迎娶女國的公主,婚期大約是在一年後吧!」

  一瞬間,心死與絕望終於出現在誼咎的臉上。

  他握緊了嘉月的手,表情就像上了霜,沉默驅策著他,不再多說一句,他便帶著嘉月離開了。

  夜色落下,華燈初上。

  靜躺在床上的德祐,終於慢慢地浮起了一張誼咎曾經熟悉的溫靜臉龐,她眼神空洞的望著天,帶著一種不再抗爭的屈服。

  「如何?還是奢望他?傻丫頭,放棄吧!你不會再有機會抱緊他的!」

  忽地,一陣低沉的聲音緩緩自她喉底吐了出來。

  一瞬間,那抹屬於德祐的沉靜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徹骨的陰寒。

  「你該感謝我,在你歷死歸來之後,還如此大方地將這副軀體毫無條件地讓你自由驅使二十年。」

  「我累了,想休息。」冰冷的表情褪去,又跳回那個沉靜的德祐。「你贏了,而我累了。」

  「哼!也罷,這肉身就暫且讓給你去弔唁與那男人的愛情吧!當那男人將你的一切全忘了時,這個肉身也就將完完全全屬於本座了!」

  殘虐的話迴盪在空中,漸漸地,那聲音收起,而後,德祐的表情又再回復為沉靜。此刻,德祐的身邊又出現了好多面容醜惡的小鬼,可是德祐卻不像從前那般生氣的驅趕它們。

  再也沒有任何意志,再也沒有任何慾念,讓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躲開,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屋頂,薄唇僵硬地址起一絲笑,那笑感覺好冷、好遙遠。

  已經好久、好久,她不曾這樣清醒過了。

  從池真返回皇城之後,她的心神便漸漸分成兩個,一個是她,一個是有張冷漠殘酷笑容的冥界陰帝——「重天」的魂魄,也終於因血甦醒了。

  那「重天」如鴆毒、像鶴紅,沁入她的骨髓以後,便再也不放開。她曾試著遠離他,試著想要將他趕出自己的體內,可是兩人激烈爭奪之後,只是更加快了她意志消散的速度,只是更令他毫無困難地掙脫她意志的束縛。

  嗜血、好戰與瘋狂的行徑像黑暗渴望強烈的光,一旦掙出,就再也不肯回去。她漸漸開始察覺自己的無能為力,無論多堅強的意念,也都會在「重天」強大的陰力下,落得煙消雲散。於是,她只能看著他的野心愈來愈大,一步一步地吞食她;只能任他恣意地甩開誼咎這個對他而言頗具威脅的因子。

  這是她的錯——驀地,德祐掉下眼淚,雙手摀住臉龐,卻發不出一句哭號。

  好幾次,她想衝出這副軀體,卻反倒被「重天」壓縮到內心深處的一塊小角落,他不讓她走,不讓她有半絲機會對誼咎說明。因為「重天」清楚誼咎對她的影響,一旦有了誼咎的幫助,她便會衝出他的控制,重新將他封回那個意識渾沌的世界裡。

  但最後,他贏了,當誼咎與嘉月的婚事成為定局時,他就已經贏了。

  看著嘉月肚子裡未出生的、那個誼咎的孩子,她只覺得一切全都毀了,她再也爭不回這副軀體,爭不回屬於德祐的那份意識……再也爭不回呵!

  再、也、爭、不、回……

  嘉月與誼咎的婚禮就在滿朝群臣的祝賀聲中落幕了。

  爾後,德祐太子的行止卻更形古怪。

  半年之中,德祐興兵伐干幽,滅吐蕾,迦蘭的疆土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擴增了數十倍。

  領軍入駐迦蘭的隋軍,成了太子拓疆的利器,再不明白的人也漸漸知曉,這個隋國來的誼咎將軍,怕是早已經挾兵權背叛了母國與隋帝。

  橫豎誼咎已經成為迦蘭的駙馬,隋國的精銳大軍也有一半已握在他的手中,隋帝要如何討回這筆帳已經不再重要,而迦蘭有了太子德祐與駙馬誼咎,幾乎可以說是相輔相成,也或許,要攻下隋國,佔據那塊廣大肥美的土地,在德祐太子與誼咎將軍的指揮下,應該不再是夢想了。

  只是,當德祐的聲勢與權望達到最高點時,流言卻開始隨著她古怪的行徑漸漸傳開。

  伺候德祐的女官害怕得不再敢靠近德祐的寢房,因為夜半時分,她們總會看見德神像縷幽魂似的飄在空中,有時她們甚至聽見德祐的淒厲狂笑,可匆匆趕去,卻發現德祐根本不在房裡;幾次滿月前後,她們忘了德祐的吩咐,闖入了她的書房之中,竟看見德祐週身散著青光,兩眼充血,髮絲凌亂,猶如惡鬼一般神情凌厲。

  更有隨傳神出征的兵士,幾番在營帳內看見德祐刑求敵將,等待德祐離去後,那敵將早已面如死灰、精神錯亂。

  傳說,或許能夠祈雨求晴的太子德祐,根本就是妖魔轉世,而那一次又一次的興兵爭戰,更加速了德祐體內妖邪之血的炙熱流竄。

  神奇詭異的太子、嗜血嗜戰的太子,漸漸地,在迦蘭臣民的眼中,太子德祐已然變成一個可怕的傳說,已然變成「妖異」的另一個代名詞了。

  「她已經瘋狂了——」

  脫去了銀甲的誼咎,神色疲憊地對著嘉月吐出了話。已經沉澱了好久好久的痛楚,突然又再次湧上他的身心。

  冷酷就像外界所傳的那樣,成為德祐的骨與肉,當九郡王密謀竄位的計劃被揭發,德祐一個「殺」字,四百七十多條人命皆赴黃泉,連半點生路也不留。

  領兵追緝的誼咎,奉命誅殺九郡王,因為未能及時逮住九郡王,而自動上塔殿請罪,可是就在出殿的那一剎那,他竟意外地發現染在德祐眼中的一抹腥紅。

  成婚的那一次試探後,誼咎就徹底放棄了,看著那張曾經熟悉的臉龐冷冷地吐出傷他的話,毫不在乎地為他的婚事作嫁,誼咎幾乎完全相信德祐不是瘋了,而是根本已經捨下他。

  他徹徹底底地放棄、徹徹底底地鎖起與她的所有記憶,強壓下所有掙扎的痛苦與恨意留在迦蘭,為的只是遵守那個永遠守護她的誓言,以及保護嘉月母子倆的諾言……可是,就在他已放棄時,他卻在她眼中看見一抹熟悉的溫柔與狀似求救的神采……

  他怎麼能相信,相信這個嗜戰、嗜血的太子是德祐?!

  瘋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人!冥路的陰帝怕是早已奪去她大半的意志與肉身,陰帝用她的眼神欺騙他、撕裂他,讓他自動放棄面對她。一整年了,他被騙得團團轉,險些蠢得毀去熙妾皇后交給他的白玉與黃皮羊布!

  「繞了這麼大一圈,沒想到我們竟又走回到原地。」

  得知自己的母族與德祐的身世之後,嘉月不只一次地望著高塔落淚。

  多可憐的皇兄啊!必須忍受這麼大的痛苦,卻不得不承受的天命!如果能有掌握幸福的機會,絕不希望她放棄,因為只要還活著,便會有希望啊!

  「既已明白是騙局,那就動手毀掉它,帶她離開吧!」

  「離開嗎?不……只怕這麼做,就再也沒未來了……」

  「你怕嗎?還是後悔?」明知他是為了什麼,嘉月卻仍問。

  「當我遇見她以後,便再也不去想後悔,不去覺得怕了!」誼咎緩緩地答,看著嘉月與正陷入熟睡中的孩子。「如果真有什麼捨不了、放不下的,那也只有你和這孩子,我曾答應過要保護你和這孩子……」

  「傻瓜誼咎!說這什麼話?你給我和孩子的幫助已經夠多了,也該是時候去追回你的白衣了!」嘉月拿起他的手,輕輕將臉靠在他的掌心。「錯過了的那些事,走錯的那些步伐,總要有人把它調回來吧!不論「重天之子」的一生會以什麼方式結束掉,我只希望皇兄死時,有你可以陪在她身邊!所以,你就帶著皇兄安心的離開吧!去找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重新再來過,即便迦蘭會因你與皇兄的離去而敗亡,我也仍會看著它、聽著它,一筆一筆記下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這段往事。」

  「嘉月……」

  誼咎輕輕擁著嘉月的臉,月色下的她,已經全無少女的不安與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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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7 10:11:26
  「這一生裡,再也不會出現比你、比皇兄更教我掛念的親人了,所以,你們一定要幸福!總有一天,我們三人定會再相見的,那時,我希望能夠看見你們兩人幸福的笑容。」

  「我不會忘了你的。」誼咎望著她,當年初見面時的意氣與風發,彷惚又再漸漸回到眼眸中。「今生必定會再見——」

  迎著夜風,嘉月目送誼咎離去了。

  她看著誼咎的背影,九年多的歲月,彷彿就在這一瞬間悄悄地流過。再回過頭去看孩子,那孩子正靜靜地躺在床上沉睡著。

  倚著窗,嘉月望著銀白色的滿月,雙眸之中只有真心的祈禱。

  這一切,就讓它圓滿結束吧……



尾聲


  躍上了高塔,如往常般一片幽暗。

  誼咎輕移著步伐走入德祐的寢房,冷不防的,一盞光亮現起,誼咎怔了一下,回過頭,看見德祐捧著燈台,靜坐在床沿凝視著他。

  他也回看她,那雙曾經親近的明眸中,彷彿有一些他所熟悉的溫暖,他陡地明白,若他再遲一些到來,這一生,他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再看見了。

  「我要……殺了你!」誼咎取出劍,望著她,言語堅定一如當時承諾守護她那般。

  一瞬間,他彷彿看見德祐哭著笑了起來,可是很快地,那笑容便迅速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寒凍的可怕笑容。

  「殺了我?隋國的誼咎,你要如何殺了我?她是你的女人,你的心,一旦殺了我,她也活不成啊!「重天」是我也是她,你會忍心傷了她嗎?忍心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惡鬼!你休要佔據人心!亡魂至死無法開啟生者的門!」誼咎不去理會它的譏嘲與冷諷,只是舉起劍,口中念起一連串莫名的咒文。

  瞬間,原本放肆的笑容立即凍結在德祐的臉上,德祐張大眼瞪著誼咎,死白開始襲上面容。

  「你……你如何會知道這該死的咒文?!」

  「……生有終,命有殞,惡魂終歸冥府不還陽!八部眾帝!即刻死來!」

  一陣強勁的氣息隨著誼咎的長劍刺去,德祐躍起身,秀麗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嗜血的凌厲。

  「殘人!是熙妾那個賤人告訴你的對吧?可恨!真可恨啊!本座早該殺了她!早該殺了她的!」

  未容它再有還手的餘地,誼咎將劍自右手丟向左手,劍身劃出一道弧,轉瞬之間,誼咎身已騰空,利刃封喉。

  「容不得你壞事!」

  只手抓住眼看就要刺入咽喉的長劍,它旋起一陣激光,氣勢強勁,順著劍身竄去,硬生生地將誼咎撞擊至牆壁上。那疾烈的震晃,竟在牆上震出了一片落塵。

  鹼濃的血液旋即湧上了誼咎的喉頭,他吐出血,伸手抹去殘跡,蓄勢再向前奔去。它冷寒地看著誼咎的狼狽,毫不留情的又再次舉起手,長長的衣袖揮出了一道氣波。

  誼咎被這道氣波逼得無法前進,一道、兩道,終於還是被逼退,臉上、身上全被如利刃般的氣刀劃出道道血痕。

  「我會讓你死的!讓你死得痛苦萬分!讓你此後再也無法輪迴,永世只能在酆都裡後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件愚蠢行為!」

  陰冷的聲音中帶著陣陣殺氣,話聲一落,它立刻再擊掌,掌掌強勁,掌掌命中。誼咎不堪這陣凌厲的連續掌氣,直是退後了數十步,口中鮮血噴逸。

  可是誼咎卻還是不死心,持著劍,用盡全力射向它。那舉動彷彿顯示身負重傷的他已不堪再戰,只得如此凌亂的攻擊。

  它伶俐地揮開劍,再一反手,長劍已飛入它的手中,它看著誼咎,不由得厲笑了起來,那陰鬱之氣更盛,它的神情宛若陰曹厲鬼。

  「氣虛若絲,你大限已至!本座還當你有何通天本事,可以殺得了本座呢!到此為止了,愚蠢的凡夫,本座已經厭煩你的存在了!」

  「無能貪生的鄙賤惡鬼,你只能躲在一個女子身上尋求庇護嗎?」

  誼咎撫著流血的胸膛,怒聲犀利地對著冥界的陰帝大罵,說時遲,那時快,渾身染血的誼咎竟同時邁開腳步,並以出奇迅捷的速度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它一見,立即反應過來,長劍在手,風速劃去,飛快地直刺向誼咎的身上。

  「磅!」

  破天巨聲轟隆響起,它的劍風與誼咎的掌氣幾乎是在同時各自擊中了對方——就在長劍沒入誼咎左肩的同時,誼咎的右掌卻也擊上了它的額。

  頓時,一陣燒灼的氣味瀰漫在空中,並且發出一陣劈裂的響聲。誼咎聞聲放開手,終於聽見它的淒厲狂叫。

  「啊——啊——啊——」

  那灼燒的部位來自它的額,原本白皙的額上浮現了一隻溫潤的白玉所烙下的血色紅印,它痛苦不堪地厲叫著,一雙紅酒似的焰目逐漸轉青,逐漸變淡……

  「你——竟用險招——」

  誼咎喘息著,負傷的左肩不住淌血。「不用險招……我豈能傷得了你……」

  「熙妾告訴過你,險招不成,將會害死我和她……」它痛苦地瞪著誼咎,冷汗開始滑下額頭。

  從一開始,這個男人就想救她!根本不是真心要殺她,而為了救她,他只好走險步要將它封死!

  「你敢走險招……你竟敢算計本座……」

  「我不得不試……」誼咎露出一抹疲憊的笑,顯然體力與精氣早已不勝負荷。「活著……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還是人……我不會讓你控制她的……」

  「可恨……可恨……今世我所犯下最大的錯誤,便是不該以為你對她不再具威脅,我早該想到你不可能會輕易放棄……我的失策,我……的……」

  很快地,當德祐額上的紅印漸趨粉淡時,陰帝的意識也同時伴隨著德祐的即將甦醒而慢慢消失……

  顧不得身上的劇烈疼痛,誼咎飛奔上前,摟住了德祐,就彷彿再次回到兩人初夜的那一晚,他輕輕拍著她,想要拍醒她的靈魂與意志。

  「德祐!醒來!快醒來!別嚇我!快點醒來!」

  慢慢地,他聽見了一聲低吟,而後那雙明眸再次幽幽展現。他揪緊心房望著她,終於,一滴熱淚滑下了他的臉龐,他看見了熟悉,看見了親近,也看見了每份過去與回憶。

  「終於……你終於回來了!我的二皇子……我的德祐!」他緊緊地摟住她,再也止不住熱淚垂落。

  「誼……咎……」她虛弱的喚道。

  誼咎抱著她,無法言語,只能急切地擁吻她。

  「誼……咎……」

  「全都結束了,德祐,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人可以控制你。繞了這麼一大圈,我才發現你仍在這裡!這痛苦……太深重了!別再讓我承受第二次,好不好?所以,答應跟我走!跟我一起離開迦蘭!」

  「走……」她哭了出來,淚如雨下。「怎……麼……走……當你迎娶嘉月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再也沒有資格能夠說走……你怎麼能狠心的丟下嘉月和孩子,只為了陪我這個月盈為女、月缺為男的妖邪呢?」

  「聽我說!你好好仔細的聽我說!」他緊緊抱住她,不讓她掙脫。

  這一顆心一路走來,早已損得穿洞、斑駁不堪。面對嘉月、面對她,他只能強壓下所有的心酸與心痛;一字一句,他對她述說起絲門的世界與嘉月的愛情。

  「這就是實情……我不是背叛你!而是為了保住嘉月的孩子,我得給他姓和名。一直以來,我真正愛過的只有你,徹頭徹尾無法舍下的只有你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你……嗚……嗚嗚……哇啊……」

  驀地,德祐心中的城牆潰決了,所有無法忘卻的委屈與悲慟,一件件全都釋盡在這哭泣裡。

  「和我……一起走,離開這片讓你我痛苦不堪的土地,我們到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吧!不論是不是女子、是不是妖邪,我要你永永遠遠都記住——我愛你的皮相、愛你的魂魄、愛你的意念,也愛你恬靜靈動的每一面!除非是你放棄我,十年也好,五年也罷,只要你陪著我,我情願賭上這一生!」

  德祐抱著誼咎又點頭又搖頭,淚水濕透她的眼,無法言語的情感只能任由情淚奔竄潰流。

  一切都會重新有個美好的開始吧?誼咎緊緊摟住德祐,心酸、慨然……整整被壓抑了九年的情緒全都一擁而上。

  是的,十年也好,五年也罷,只要有她,他會甘心賭上這一生!

  簡單地收整完行李,誼咎起身擁住了站在窗邊的德祐。他的身上全是傷,但那痛楚似乎早已遠離,不再存在。

  「這是最後一次問你,你,後悔不後悔?」德祐看著他問。

  這一刻,她竟可以如此的清醒,意識清明得如朗空。

  誼咎彷彿早已看穿她的想法,他只是伸手輕撫她的頰,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這也是最後一次回答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絕不後悔!」

  她落下淚,忍不住伸手緊緊地擁住他。幸福原來可以這樣簡單,簡單得就像可以因為單純地擁住他而滿足不已。

  「別擔心……他不會再有機會壓制你……我會守著你,守到死為止!離開迦蘭後,我們找一個沒有人找得到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過生活。此後,你不再是迦蘭的德祐二皇子,而我也不再是隋國的誼咎將軍。」

  「那我們該叫什麼呢?」她拭著眼淚,漸漸學會不再期待會有多少幸福日子可過,只試著在乎短瞬間的安心與平靜。

  「就叫你、我吧!只要你曉得是我在叫你,我也曉得是你在叫我,那樣就夠了!二更過後,我們就離開——」誼咎牽起她的手,帶她走向窗台外。「相遇之後的這九年來,我從未有過比今日更開懷的時刻了,那時你在紅楓林裡問我答案是不是肯定……尋覓了九年多,如今我終於找到答案了!」

  「結果答案是什麼?」她偎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徐緩的心跳聲,平靜……就這般地浮湧起來。

  「等到下一回我們一起觀賞這片皎淨的滿月時,我再告訴你。」

  她點了點頭,溫順而靜柔。時間頓時像是靜止了,溫柔地靜止在他們兩人之間。

  許久,他才終於抬起頭,背起包袱,輕輕拍著她的手。

  「該走了!因此你就……再多看一眼吧!此生此世,是不可能再見到這片景色了。」

  「有你,足夠了。」她搖頭,輕啟門扇。

  盈滿的銀月照得一地晶亮,兩人並肩而騎地離開了延齡宮,出了圍場,行入皇宮之外的密林邊徑。忽地,一陣難過湧上德祐的心,二十多年來,她從不知,也會有那麼一刻,她是如此懷念這個曾經讓她痛苦不堪的地方。

  「我從不知道,竟會有這麼一天,我是如此捨不得這個讓我痛苦萬分的地方!」

  「慢慢的,你會明白,你就像一般人一樣,像我、像嘉月,會哭、會笑,也會因為懷念而掉眼淚。別怕我們可以擁有的時間是不是很短暫,因為我也和你一樣有著疑慮,但是我有你,你是我的妻,再也沒有其他身份會牽絆住你……」

  「是嗎?或許不一定喔?誼咎將軍,事與願違這句話,你該不會不曾聽過吧?」

  猛地,一陣聲音傳來。

  誼咎與德祐回過頭,竟看見已逃的九郡王與隋帝帶著浩大的兵馬,將他二人團團圍住。

  「你們——」

  「誼咎,你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朕信愛你,一如信愛自己的子嗣一般。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你肯交出德祐二皇子,朕保證讓你享盡永世的榮寵與富貴。」隋帝駕馬步出,聲調陰惻冷酷。

  「作夢!」

  「誼咎,朕的耐性是有限的,人一死,就再也無索價的機會與資格了。」

  「那就試試好了!就是得背水一戰,我也不會將德祐交給你們的。」

  「賤種!敬酒不吃吃罰酒」隋帝怒聲大罵,隨即命弓箭手湧上。

  誼咎護著德祐,只手持劍,決心背水一戰的堅毅神情凜然。

  「我幫你!」

  在他懷中的德祐抬起手,誼咎卻將它們全壓下,一雙精瞳警戒地瞪視著前方。

  「不,好不容易封住它,我不要因此又再引出他來!既已決心捨棄過去,就絕不能再使用!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我們一定可以平安的離開這裡!」

  誼咎的話聲一落,百名弓箭手射出的利箭亦隨之迎面飛來,誼咎抱緊德祐翻身躍下馬,長劍在手,揮去了綿密如網的箭雨。憑恃著輕靈身軀與超絕武藝,緊隨而上的大匹軍馬亦在誼咎面前倒下不少。

  「殺!給我殺!誰能斬得誼咎的腦袋,官賜一品,俸祿千石!」

  隋帝眼見數百名弓箭手一起襲擊,卻仍舊無法輕取兩人,怒火不由得盤繞灼燒,必殺極令遂下。

  眾兵將一聽皇帝許下豐厚賞金,紛紛厲聲大喝,更加勇猛地衝向前去。人潮自四面八方不斷湧來,噴賤在誼咎與德祐身上的血,也漸漸分不清楚究竟是對手的,還是自己流出來的了。

  為不成為誼咎的負擔,在取下一兵士的性命之後,德祐拾起對方的利劍,長刃疾揮;漸漸地,當四更天過去,夜色已漸泛白之時,兩人幾乎是喘息不止地冷汗直冒了。

  或許真走不了了!

  誼咎與德祐背靠背,持劍的雙手微微發顫。瑩月隱去,東天泛起的黎光不知怎地,竟呈現一片死灰之氣。

  兩人腳下躺著無數的屍體,血流成河,四週一片慘象。誼咎的身上更是早已無一處完整。

  難道真要將他二人逼上死路嗎?誼咎瞪著隋帝,那個過去自己曾經忠誠效死的君主。

  「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將我們逼入絕境不可?」

  隋帝陰冷一笑,凌厲的雙瞳已出現渾濁的偏執激光。

  「一切全是為了「重天」的永世生命……為了長生不死,為了朕的永世基業,就算殺盡千百,朕也定要得到「重天」的血肉!」

  「愚蠢!愚蠢!」誼咎怔然地瞪著眼前這個已臻瘋狂的男人。原來……原來這才是隋帝想要得到她的真正原因啊!

  「倫常天理……豈有永世不死之說?食人血肉以換取永生……隋帝,你根本已是喪心病狂!」

  「喪心病狂?」隋帝不怒反笑,厲笑長揚,響徹雲霄。「當朕得到永世生命以後,你就會知道朕是不是喪心病狂了!來人!給我殺!」

  銳兵再上,但誼咎與德祐早已無力再戰,勉強支撐著彼此,雙手再揚,長劍再劃,但很快地,防禦已逐漸被瓦解。

  隋帝看迅銳精兵仍無法奪去誼咎性命,惱恨之下,便拔下腰上長劍,趁著雙腳已傷、行動亦漸遲緩的誼咎不察之際,猛地疾步衝向前去,持劍刺向誼咎的腦門。

  劍風凌厲,待誼咎回身看見,想要閃躲,卻已是躲避不及。

  「不——」

  時間就像是突然靜止了那般,誼咎看著德祐突地飛身衝向自己,接著,隋帝的那一劍很快地便刺穿了擋在他身前的德祐。

  痛苦揚上她的眉梢,她微微啟口,像是想要說些什麼,血卻隨之傾湧而出。

  「德祐!」

  誼咎不可置信地嘶聲狂喚,回身欲救德祐,卻在失神之間,遭到數把無情利刃的砍擊。

  「德——祐——」

  不顧身上的血液大量泛流,誼咎衝上前去,抓住了身軀就要倒下的德祐。那刺穿她身軀的長劍突地再被抽出,血就這般如注噴出。

  「血……血……不!不!朕的永生生命啊!不許再流!不許再流了——那是朕的永世生命啊!」

  隋帝丟下劍,伸手不停地抓取著泊流到地上的德祐的血液,整個人彷彿發狂似的猛飲入口。

  「德祐!德祐!」

  誼咎緊緊地擁住懷中的浴血人兒,蒼白襲上她的面容,她吃力地開口,笑容淒慘。

  「為……什麼……連幸福……也要棄我們而去……為什麼……不能只是單純地圓滿……我們……會離開這裡……對吧……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開始。誼咎……你怎麼哭了……怎麼……哭了呢……」

  「別死!德祐!別死!你答應過我的,十年也好,五年也罷!我們要在一起重新再來過的!別死!別就這樣棄我而去!」

  「來世……會再相遇吧……然後……就會圓滿了……來世……就會圓……滿……了……」德祐想要再說,卻氣虛體浮。「這樣……也好……」德祐笑了,像是鬆了口氣,也像是篤定彼此的承諾。接著,她將一塊青磷交給誼咎,聲音漸漸變得微弱不可聞。「碎……了……它……燒……了……我……讓「重天」……從此……滅……絕……人……世……」

  薄唇再笑,纖手一垂,德祐……斷魂……

  誼咎握緊那雙小手與青磷,雙目充血,恨意灼然。

  「可恨啊!可恨這無情的天地!為什麼要奪走她?!為什麼?!人子的生命如果只是你們用以遊戲世局的棋子,為什麼還要我們無悔認真地走過這一遭?!我詛咒天地!詛咒這假相慈悲的神佛天地!我願眾生不再信奉天神地鬼,願廟宇觀陵全數滅絕!就算我死,也要怨得你們永世不得安寧、恨得你們永世不得平靜!」

  誼咎厲聲疾嘯,字字血淚,句句恨怨。

  在天色終明,曙光落下的剎那,他擰碎了手中的青磷,抱著德祐,引燃了一片烈火。炙火噬骨,誼咎恍然不覺,淒厲的笑聲貫穿了整片天際。

  「燒盡「重天」!燒盡這所有罪業!生跟死、死跟生,你們就隨我與吾妻齊入黃泉吧!」

  「不——不——朕的永世生命——朕的永世生命啊——」

  磷蒼之火燒盡了整片密林,火紅的烈焰中,依稀可以看見德祐與誼咎臉上的淒楚笑容。

  痛苦……卻無法不愛的戀情……那愛情……悲苦戀人今世無法圓滿的愛情啊……

  「貝令!貝令!你終於醒了!」

  方貝令撫著頭,幽幽轉醒,疼痛侵襲他的額,他不由得低聲發出了一陣呻吟。

  「啊……好痛……」

  「你從石崖上墜了下去,撞傷了頭部,整整昏迷了三天,幸好並無大礙,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呢!」

  Joseph將方貝令扶起,接著對他遞上一杯開水與數顆藥片。他和著水吞了藥,突然想起墜崖之前所發生的事。

  他記得自己是為了迦蘭遺跡的所有權一事,搭機前往中國內陸近西藏自治區與青海省邊界的迦蘭皇朝古城舊址,卻不料在勘察皇城的史料與文獻記載時,不慎失足墜落石崖下。而後,劇烈的刺痛襲上他的身體,依稀之間,他便恍恍惚惚地跌入那片似幻似真、似模糊卻又清晰的夢境裡去了。

  清醒之前,他猶仍記得前世的自己在德祐死時那股貫刺心扉的劇痛,那絕望的淒楚,此刻回想起來,仍令個不禁冷汗直冒。他陡地抓住了Joseph的手臂。

  她呢?她在哪?!死前曾經約定再相逢,為何這世尚未遇見她?!

  「德祐呢?!德祐人呢?!」

  「德祐?」Joseph一臉困惑的表情,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笑了起來。「哦!你指的應該是思咎小姐吧?思咎小姐正在帳外和工程人員討論遺址修復的細節,說起來,你這次得以大難不死,可還真是多虧了思咎小姐不辭辛勞地日夜搜尋哩!」

  「思咎小姐……」方貝令皺起眉,明顯的困惑佈滿臉上。思……咎……

  「是啊!這次蘭家遺跡的這件案子,就是由思咎委託給我們去辦的,你忘了嗎?啊!瞧,她來了!」Joseph指著一名緩緩走近的女子身影,她逆著光,讓方貝令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哦!對了,我與Angus還得和公安們好好談談你意外墜崖的這件事,就不吵你歇息了!」

  為方貝令墊上軟墊以後,Joseph走出了帳外。錯身之間,那名女子亦隨之步入了帳中。

  方貝令望著那張清麗如蓮、端秀如皎月的臉龐,不由得,聲音竟突地嘶啞起來,無法言語。

  「曾有一度,我灰心的幾乎想放棄——」

  方貝令看見那張熟悉的麗容偏著頭,一邊滑下淚,一邊緩緩地對他吐出了他所熟悉的聲調。然後,他望著她,前世記憶中的痛苦漸漸變淡、漸漸變少,也漸漸變得不再清晰,淚水不禁滑落他的眼眶。

  德祐……他的德祐……千年前,他誓死守護的二皇子……「我竟……讓你等候了這麼久……」

  她搖搖頭,眼淚落得更凶了。

  「但你還是回來了,雖然等候這麼久……我們終於還是相逢了……」

  他笑看著她,輕輕擦去她的淚,想起前世死前他們一起許下的承諾。

  終會再見!終會再見的……

  「是啊!終會再見的!」

  他閉上眼,緊緊地摟住她,任淚水無聲墜落。

  「是啊……是啊……我們之間終會圓滿,終會再見的……」思咎梨花帶雨的呢喃著。

  憎、怨、怒、恨,人事糾纏,早已隨流光隱逝、消散。他不再記得那天他是如何恨透了隋帝與九郡王的殺妻之恨,也不再記得他是如何咒天奪去了他的心中至愛……愛怨嗔癡,輪迴千年,最後,他們終是得以將之環在懷間、擁在掌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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