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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青蛙變王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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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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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變王子  作者:杜默雨

禍星降臨乎?否則他怎會慘成這樣?!
第一慘,他被炒魷魚了。
從外商銀行副總裁的高位跌落到無業一族;
第二慘,購買的預售屋建商跑了,讓他白白損失兩百萬頭期款,卻無屋可住;
第三慘,女朋友嫌他沒了錢沒了身分地位,當面甩了他,別抱珠寶男;
第四慘,他的腳……痛啊!
都是隔壁的隔壁小女生糖醋魚惹的禍,幹什麼送他水晶球?! 害他不小心踢到……
噢!難道他未來的人生真的就要這樣一路灰暗下去?
絕不!
總鋪師老爸說:自己跌倒自己爬,望人扶持攏是假。
所以,他一定要振作……
咦!老是帶來禍事的糖醋魚怎麼忽然就變成了他的救星?
還是……她送他的水晶球靈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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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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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5: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面對鏡子,打好領結,桑宇帆朝鏡中的自己露出自信滿意的笑容。

簡直是無懈可擊啊。瞧,這張英俊的臉孔總是吸引無數女孩的目光,從小到現在收到的情書都可以以箱來計算了;而且他不單單是斯文帥氣,那立體有型的五官又讓他帶點粗獷男人味,加上良好遺傳帶給他的高大挺拔身材,使得他不管站在何處,永遠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嘿!當然是有人找他當模特兒或明星了。但叫他成天擺著一張酷臉當個師奶殺手,這也未免太小看他的本事了。他的志願不大,爸爸有教過,飽穗的稻子,頭攏低低的。所以將來他只要成為掌控天星銀行亞太地區資金的首席外匯交易員,他這輩子也就登峰造極了。

他撥了撥前額的頭髮,立起披在身上的黑色風衣領子,不覺又逸出一抹魅力十足的微笑。

這風衣是前年冬天他到紐約總行受訓時買的當季新款,天生衣架子的他一套上這件風衣,更彰顯出他成熟、專業、穩重的風采;想當初,他器宇軒昂地走在華爾街上,不僅女人男人白人黑人小孩老頭為之側目,甚至還有幾個同樣英俊瀟灑的男士想約他共度燭光晚餐呢。

照常理來說,以他這麼優越的條件應該不缺女友;然而從小被女生追慣了,又一路努力念書、認真工作下來,他竟然忘了主動去追求幾個他還滿欣賞的女孩子,直到人家寄結婚喜帖給他,他才驚覺歲月不饒人。

都三十歲了。已經被高中女生嫌老嘍。

話說回來,終身大事可急不得的。他的條件很簡單,不就是漂亮、順眼嗎?可偏偏這麼簡單的條件卻像一幅抽象畫,鬼畫符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勾勒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感覺」吧。

直到三個月前在一場宴會中遇到了蓁蓁,他這才體驗到這種感覺。

簡訊、伊媚兒、電話的追求攻勢算什麼!他每天送一打玫瑰花到蓁蓁的辦公室,裏頭再夾了一封他親筆寫的手工情書;在這個講求速食愛情的年代裏,誰還能像他這樣採用如此感性的復古方式?果然不出一個星期,蓁蓁就感動得投進他的懷抱了。

桑宇帆再朝鏡子裏的自己綻開一抹迷死人不償命的邪魅笑容。

「嗨!蓁蓁,在做什麼?」拿起電話,撥了熱線。

「Simon,人家在塗腳指甲耶。」那頭立刻嬌滴滴地回應。

一聽到那麥芽糖也似的甜膩聲音,桑宇帆全身都酥了。

「怎樣?妳萬聖節的化妝舞會準備扮什麼?」

「我要扮Snow White.」蓁蓁雀躍地說。

「呵?白雪公主!」桑宇帆一愣,隨即笑說:「妳偷懶喔,這是化妝舞會,妳皮膚白,人漂亮,本來就是天生的白雪公主。」

「嘻嘻,才不呢,人家很花工夫的,我已經請李師傅幫我量身訂做一套白雪公主的衣服,跟迪士尼的造型一模一樣的耶。」

「哇!那妳穿起來一定更可愛了。妳猜猜我要扮什麼人物?」

「當然是吻醒白雪公主的王子了。」

「喔,No,No.嘿嘿……」他笑得像是準備做壞事,又拉了拉系在脖子上的紅啾啾。「我是住在羅馬尼亞的德古拉伯爵。」

「哈!吸血鬼。那你是不是要裝尖尖的假牙?見了美女就咬啊?」

他才不裝那種醜到爆的暴牙呢,他順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面具戴上,再度走到鏡子前面,望著裏頭那個長得很像魔戒咕嚕的猙獰臉孔。

「我已經準備好面具了,到時候見到我可不要嚇哭喔。」

蓁蓁在電話裏咯咯笑著。「討厭啦,戴了面具就看不到你的臉了。」

「我不是不讓妳看,是不想讓其他女生看到,免得又有一堆人打聽我、找我講話,妳就要吃醋了。」桑宇帆朝著鬼臉微笑。

「我才沒那麼小氣呢。公主身邊本來就要有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陪伴,我就是要你露臉,讓別人都注意我們,好不好?Simon.」

「好好好,妳說什麼都好,我明天下班就去二手戲服店找衣服。」

「不用啦。你過來我這裏,我請李師傅幫你做王子的衣服,她很厲害耶,都懂得控制衣料的成本,我那件只要五萬塊,至於你的……」

「什麼?!五萬塊!」桑宇帆差點沒摔了手中的電話。

「布料而已,又不用工錢,我報雜費就行了。」

「我還是扮吸血鬼好了。」桑宇帆抬起頭,冷不防被鏡中的鬼臉嚇得心臟猛跳,他趕緊深吸一口氣說:「蓁蓁,妳媽媽剛把服裝公司交給妳,妳還得學學經營管理的事情,私人帳務別跟公帳混淆。」

「拜託啦,桑副總裁,人家下班就不想管公司的事了,好煩喔。你才說要依我的,好嘛!你就扮白馬王子啦,嗯……」

夭壽喔,那聲嬌嗲的「嗯」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好比那連綿青山白雲飄喲,立刻搞得他某個器官產生不自主的強烈反應。

「我當然依妳了。扮妳的白馬王子是可以,不過衣服……」

話還沒說完,眼前突然一黑,周遭所有電燈、電視、電腦、電冰箱的雜音剎那間歸於平靜。

shit!他暗罵一聲,大概是哪個電箱又爆掉了。

他摸到門邊的鞋櫃,拿起放在上面的手電筒,準備去找手機。

喀!嗒!外面竟然傳來開鎖的細碎聲音,拔進拔出的,可能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仍很努力地想打開他的門。

吼!才停電不到三分鐘,小偷就上門光顧了?治安爛成這樣?!

非要給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偷顏色瞧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扭開門鎖,推開鐵門,再猛然打開手電筒照向來人,大聲吼了出來:

「你幹什麼?!」

「啊!」

慘叫伴隨咚地一聲,手電筒照出一個顯然被鐵門撞跌坐在地上、神情受到驚嚇的女生,旁邊地上還掉了一串鑰匙。

「妳開我的門做什麼?!」桑宇帆凶巴巴地質問。

「我……我回家啊……」那女生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手電筒光線照得她蓄滿淚水的眼睛更加水亮。

「這是我家!看清楚!上面有門牌八○三!」桑宇帆將手電筒照向了門邊的門牌,絲毫不憐香惜玉地教訓她,「老人家沒教過嗎?一步走錯百步歪,我都把妳當作小偷了!」

「停電啊……我住八○五……」那女生可憐兮兮地看向門牌。

手電筒微弱的光影不斷晃動,她將視線移向這個莫名其妙開示她的男人,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兩眼陡然發直,臉色瞬間刷成慘白。

「鬼……鬼……啊!」

更加淒厲的慘叫聲立刻響遍這棟大樓,直達外頭的黑夜裏。

***          ***          ***          ***

「這杯熱牛奶給妳。」桑宇帆的臉皮繃得像撲克牌老K.

「謝……謝。」直到這一刻,湯淑怡的聲音還是抖個不停。

桑宇帆見她雙手好像也還在發抖,只好將牛奶杯子放在桌上。

電仍然沒來,但住在八○三的他已經成了本大樓最明亮的電火球。那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聲不但讓八樓套房兩邊住戶全打開了門,樓上樓下還有人拿球棒過來察看情況,甚至管區巡邏員警也聞聲而至。

一陣驚濤駭浪過去,他將吸血鬼的面具丟到衣櫥裏,用瓦斯爐燒了開水,先灌自己一杯鎮定心神的咖啡,再為這個被他嚇得說不出話來的膽小鬼泡上一杯熱騰騰的牛奶。

「喂,我已經說過二十遍對不起了。」怎麼還在擦眼淚啊?

「你很嚇人啊,我真的以為見鬼了。」

「我都說是忘記脫掉面具了。而且是妳開錯門啊。」

「我剛搬來不到一個月,對這裏的環境不是很熟悉,停電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我怎麼知道會摸到你的門。」

那哭音斷斷續續的,但比起他剛開始差點被眾人圍毆時──她嘴巴蠕動了老半天,終於抖出一句「他……不……是……歹……徒……」這才讓他免於死在亂棒之下──她現在講話已經比較不像跳針的唱片了。

反正一切都是他理虧。剛才他已經被員警杯杯和街坊鄰居叨念到體無完膚,只差沒當場燒毀吸血鬼的行頭,當眾發誓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她不斷抽著他的面紙抹眼淚、擤鼻涕,為他的垃圾桶製造一堆人工水餃,他抑住滿肚子的怨氣,很客氣地下逐客令。

「好了,很晚了,妳加班到這麼晚才回來,該回去了。」

湯淑怡抬起頭來,左右張望,只見一支手電筒豎直插在茶几上的馬克杯裏,將燈光打向天花板,本意好像是想讓屋子明亮一些,但效果似乎不是很好,反而照得屋內傢俱和那個高大的男人更加鬼魅似。

「哇嚇!」她心臟猛跳,嚇得站起身,小腿踢到茶几,碰一聲,震得桌上的牛奶杯跳了起來,接著就傾倒了下去……

「好痛!」她俯身揉著膝蓋,一時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地毯啊!」桑宇帆咬牙切齒地哀號一聲。

眼睜睜看著雪白的牛奶瀑布在他客廳氾濫成災,再加上之前起碼有三十個人沒有脫鞋就走進他的屋子,將他的溫馨小套房變成集會公審的公共場所,他相信自己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妳痛嗎?」他抓狂也似的從抽屜裏挖出一個盒子,「我這裏有OK繃、萬金油、小護士、紅藥水、雙氧水、紗布、針線……妳說還缺什麼?」

「我要針線做什麼?」湯淑怡趕緊抹掉眼角的淚水,顧不得腳痛,拿了包包就要走人,「嗚,我為什麼會在這間鬼屋啊……」

「鬼屋?!這是我的房子……」桑宇帆話還沒說完,只見那個天兵小姐慌忙亂竄,先踢倒一支電風扇,再踢走他的踏腳凳,最後總算踢不動冰箱,一頭撞上,發出結結實實的好大一聲咚!

「妳當這裏是足球場?」他郎心如鐵,冷冷地看著她。

「我……」湯淑怡拿手掌摀著額頭,兩泡眼淚要掉不掉的。

今天果然是見鬼了,這間「鬼屋」結構複雜,處處陷阱,讓她好像掉入了結界,怎麼跑也跑不出去;明明記得那幾個好心的歐巴桑扶她進來時,並沒有這麼複雜的「地形」啊。

再望向那個鬼魅般的男人,手電筒的光線晦暗不明,照得他臉上黑一塊、黃一塊、青一塊的,比起剛才那個鬼面具有過之而無不及。

嗚!怎麼搞的?為什麼大家都回去了,就留她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只怪物?她是腿軟走不動,但也不必叫她在他家休息夠了再回去啊。

她愈想愈怕,偏偏身邊一股冷氣幽幽地吹過來,吹得她心都涼了。

「嚇,好冷……」眼看那個姓「蠶寶寶吃桑葉的桑」的男人走了過來,她只能一步步後退,抖著聲音說:「你……你屋子很詭異啊……」

「冰箱的門被妳撞開了啦。」桑宇帆板著僵到不能再僵的臉,左手拉回她準備撞向流理台的身子,右手再「啪」地用力壓緊冰箱門。

「大門在那邊,妳幹嘛猛往我屋子裏面鑽?!」

「暗啊,我什麼都看不到……」

「妳那間和我這間的方位一模一樣,這裏是陽臺,那邊是大門,妳分不出來嗎?」

「你傢俱好多,我又被你嚇得傻傻的,我……」

「好啦,一切都是停電惹的禍,七晚八晚了,我送妳回去。」

再不請走這尊瘟神,他不知道她還要把他的屋子破壞到什麼程度,更怕她又在「鬼屋」裏尖叫,再度陷他於不義。

他拿起手電筒指引方向,半推半拉地將她送出了大門外。

「等等。」湯淑怡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屋子,朝裏面合十鞠躬,口裏喃喃念道:「南摸喔咪頭佛,菩薩保佑,惡靈散退。」

說完雙手一揚,高高舉起,一副大法師驅魔的姿態。

「妳這是做什麼?」

「看漫畫學來的。」她臉一熱,不好意思地縮回手。

桑宇帆翻了翻白眼,要不是剛才員警杯杯問了她的背景,他實在很難相信這個哭哭啼啼說她叫糖醋魚的天兵已經是二十五歲的上班族。

他懶得說話了,直接走到八○五的鐵門外,拿手電筒照向鑰匙孔。

「謝謝。」湯淑怡怯怯地走過來,拿出鑰匙。

也許她是真的不熟悉新鎖,也許是還在害怕發抖,桑宇帆足足從一默數到兩百零二,才等到這只糖醋魚打開兩道門。

「晚安。」他保持最後的風度。

「晚……呃……」湯淑怡瞧著烏漆麻黑的屋內,可憐兮兮地轉頭說:「我那個……本來有手電筒,後來搬家就不見了,還沒去買……」

「拿去!」

看著遞過來的手電筒,她還是遲疑著不敢接。「我借一下就好……我洗完澡就還你。」

「不用了,我有蠟燭。」

「那我明天再還你了。」

「隨便!」他寧可不要這支手電筒,也不想再看見她了。

她開心地接過手電筒,臉上露出誠心誠意的微笑。「桑先生,那你用蠟燭要小心喔,要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不然會一氧化碳中毒。可是也要小心風,不要太大,不然……」

「進去!」

「喔……」與其說她是自己走進門,不如說是被桑宇帆推進去的。

他再順手幫她關起鐵門,忍著一股即將爆發的莫名怒氣,用力踏回自己的八○三門前。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忍一時氣,海闊天空。

再說,他堂堂外商銀行副總裁,馬上就要升任首席外匯交易員,應該眼光高遠、胸懷壯志,何必跟一個還在看漫畫的小女生計較?

很好,他的肺部吸足了氧氣,此刻頭腦清明,心平氣和。

雙手往前摸去,隱隱約約見到了一道打開的鐵門。他不禁暗罵一聲,這麼晚了,是哪家阿達忘記關門,可不要明天遭小偷了才來哭訴!

好人做到底,他心生善念,順手幫這家阿達關上鐵門。

啪!鐵門合上,自動鎖住──咦!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那ㄟˇ按呢?!他雙眼充血,發狂地抓住鐵門柱子,用力拉了又拉,卻是怎樣也拉不動他特地花了五千塊改換的精密鋼鎖。

原來……阿達就是他啊。此刻半夜十二點,他被關在門外了!

***          ***          ***          ***

「張先生,你那筆外匯保證金已經平倉了,恭喜您賺進美金八二七五元,過兩天就會入你的帳戶……哪里,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您有問題的話再找我……對,Simon,就是我。」

桑宇帆眼睛盯著螢幕上的外匯行情變化,一邊跟客戶報告操作結果。

身為一個專業的外匯交易員,抓住匯率走勢、提供正確資訊就是他的職責;客戶賺了錢,或是達到避險的目的,他們高興,他也很有成就感。

「Simon,你怎麼長出熊貓眼?是不是昨天跟女朋友玩過頭了?」隔壁的同事看他放下電話,趁著空檔聊天。

「不,我女朋友家教很嚴格的,是我昨晚掛在網上看紐約匯市,順便跟總行那邊MSN聊了一下行情。」桑宇帆很正經地回答。

「哎呀,你都要升chief dealer了,不必那麼用功啦。」

「Simon,等你當上交易室的主管,可要對我們好一點喔,我已經受夠了Andy──嚇!他不在吧?」說話的同事張望一下,又說:「這下子不知道上面要將他調去哪兒涼快?」

「大概調去記帳的會計部吧,還是修馬桶的總務部?」

幾個交易員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句地挖苦他們的現任主管。桑宇帆身為敏感人物,則是保持高度的謙遜神情,不跟同事一起落井下石。

他忍不住偷偷打個呵欠。要命喔,昨晚有家歸不得,他只好窩到警衛室和老劉一起守門,天剛亮,他立刻照老劉指示殺到菜市場找鎖匠。

開了門,回到家,快速漱洗一番,用發雕抓出神采奕奕的髮型,套上西裝領帶,他照樣又是一尾英姿煥發的活龍。

電話鈴響,桑宇帆接了起來,還沒開口,那頭就傳來美籍總經理比爾的聲音。「Simon,過來我辦公室。」

他肅然起敬,恭謹地說:「是的,我馬上過去。」

「比爾找你?要正式任命了?」同事們莫不歡欣鼓舞地看他。

「先過去再說。」他很努力地繃住呼之欲出的得意笑容,再踩穩腳步,這才不會讓自己高興地飛了起來。

進了比爾的辦公室,他很意外地發現Andy李建安也在那裏。

「Simon,你坐。」比爾神色凝重,指示他坐在辦公桌前。

桑宇帆疑惑地坐了下來,看了一眼身邊的李建安,後者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勾出一個嘴唇弧度。

比爾兩條褐色眉毛皺成一座尖山。「Simon,六個月前你授權做了一筆兩千萬美金選擇權交易,如今到期損失慘重,拉垮本年度的收益,紐約那邊希望有人負責。」

桑宇帆一驚,立刻道:「這事不應該我負責。」

「這不是你的簽名嗎?」比爾遞出一張交易單。

「是我的簽名沒錯,但我是代主管。那天晚上Andy叫丹尼成交,隔天說小孩生病請了假,結果就讓我代主管簽名負責。」

「比爾,他在說什麼,我不明白。」李建安淡淡地道:「我那天晚上並沒有留在交易室看盤,怎可能授權丹尼做交易?」

「還說沒有!?」桑宇帆氣得跳起來,直接用中文開講,「你當初堅持做這筆選擇權,我認為風險太大,強力反對,結果我才去拉一泡尿回來,你們兩個就不見了。隔天你請假,丹尼拿出交易單,我只好簽名認定交易,所有過程我記得一清二楚,如今你卻把全部責任推給我?」

「是嗎?」李建安冷冷地看他一眼。

那冷得像冰刀的眼神令桑宇帆背脊爬過一陣寒意。

剎那之間,他明白了。他無意幹掉李建安,他只是表現好,時候到了,上面自然會升他的官,可是他的存在卻成了李建安眼中的一根大刺。

爸爸有教過,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如今這只陰險的老虎竟然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駭掉他。

「李建安!」桑宇帆再也不客氣地用力搥下比爾的大桌子,轉身怒吼說:「原來你早就想陷害我了!」他又搥了一次桌子,聲嘶力竭地說:「比爾,你不信可以去問丹尼,看看這筆交易應該是誰來負責──」

他驀然住口,一顆心掉進了無底洞。

每個人都知道,丹尼是李建安親手調教出來的愛將,向來P李建安的LP不遺餘力,兩人平時哥倆好得要命,李在,丹在,李亡,丹也亡,丹尼又怎麼會說實話呢?

「Andy,你先回去,我還有事跟Simon談。」比爾皺眉說。

李建安推開椅子站起身,以居高臨下的睥睨姿態看著桑宇帆,嘴角又往上吊出一個小人得志的奸邪笑容。

「李建安,你──」桑宇帆也踢開椅子站起身,一把揪住李建安的領帶,怒目而視。

「這條領帶三千塊,扯壞了要你賠。」李建安依然冷眼瞧他,「要是你有什麼動作,我立刻去驗傷。」

「你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他緊握右手拳頭。

「Simon,放開Andy,坐下!」比爾氣急敗壞地喊他。

「比爾,你要查明真相啊……」僅存的一點理智讓他放開了人。

李建安拍拍身上的衣服,整整領帶,若無其事地走出門。

「這就是真相。」比爾指著那筆選擇權的成交單,「丹尼沒有許可權做這麼大金額的交易,他說是你授權的,上頭簽的也是你的名字,這筆交易就該由你負責。」

看著自己的親筆簽名,桑宇帆還能說什麼?一切只能怪自己太大意,不懂提防小人,更是千不該萬不該在自己不認同的交易單上簽下名字。

「我可以為自己辯護嗎?」他恢復冷靜。

「你有兩個選擇。」比爾神情肅穆得可怕,好像是在宣讀遺囑似地念道:「一是銀行接受你自動辭職;二是由銀行說明你因為執行業務不當造成巨額損失,予以免職。」

啪!桑宇帆兩掌用力拍向桌子,什麼理智都丟到腦後了。

「還不是要我走路?!我幫銀行賺錢沒多拿獎金,不關我事的交易賠了錢,就要我負責?!甚至連資遣費也拿不到?!」

「抱歉,這是紐約高層的決定。」

啪!啪!啪!桑宇帆氣在上頭,說一句,拍一下桌子,「不能這樣趕人啊!我絕對不會為這筆交易負責。可恨啊!那天同事都下班了,沒有證人──對!要調錄影帶,證明那晚Andy有出現在交易室……」

「Simon,夠了!」比爾那北極熊似的龐然身軀站了起來,一臉不悅地說:「你不要老是拍我的桌子,你以為是在好萊塢捺明星手印嗎?」

一看見那不耐至極的臉色,再低頭看著自己拍在桌面的汗濕手印,桑宇帆突然又頓悟了。

古今中外皆然,主子就愛聽話的奴才;他為了業務和客戶權益,這兩年來不知跟比爾拍過幾十次桌子,本來以為老外公私分明,不會計較他在公事上的爭執,誰知是他的想法太過幼稚了。

李建安爛是爛,至少,他聽話,唯主子之命是從,只要不再亂做賠錢的交易,照樣可以永保安康到千萬年。

「我出門參加餐會了。」比爾走了出去。「你可以在這邊休息一下,待會兒我的秘書會拿打好的辭職信給你簽名。」

太可惡了!桑宇帆不管了,照樣用力拿拳頭搥下桌面,卻是搥得他手掌劇痛,倒彈了一步。

怎麼平常拍桌子就不會痛呢?早知道會痛,他也不拍桌子了啊。

西裝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他不想接,但手機一直在口袋裏跳舞,跳得他大腸撞小腸,小腸撞胃袋,他只好接了起來。

「喂!做什麼?!」他沒好氣地大聲說。

「請問桑宇帆小姐在嗎?」

「我是先生啦!豬頭!」

「對不起,我弄錯了。」那頭的陌生男人並不生氣,只是急促地說:「我知道遇到這種事情你心情一定很差,我們已經決定組織一個自救委員會,今天晚上請你務必過來。」

「你在說什麼啊?」是銀行工會打給他的嗎?消息這麼靈通?

「咦!你不知道?「甜蜜熱帶林」的建商跑路了,留下一座水泥空殼子。哎,我說你買房子要常常過去工地關心施工進度嘛。」

「什麼?!」

「我不多說了,我還要照購買預售屋的名冊打電話找人,你記得晚上七點到工地集合,大家開會討論看怎麼辦。拜。」

桑宇帆只是呆呆地拿著手機貼在耳朵上,忘了把它收回口袋裏。

不是再三個月就可以交屋了嗎?建商跑路,那他付出去將近兩百萬的工程款哪里去了?房子蓋不起來,他和蓁蓁結婚以後要住哪里?

他今天終於學會「禍不單行」這句成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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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5: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他被炒魷魚了。

桑宇帆氣得吃不下飯。他不願簽辭職信,銀行竟然下午就發佈免職令,當場取消他的電腦許可權,又更改交易室大門密碼,直接趕他出門;還找法律顧問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就跟他求償業務損失。

誰怕誰啊!他也一樣會尋求法律途徑為自己爭回權益。

可是,打官司是長期抗戰,他的存摺裏只剩下三萬塊……

大門鈴響,他立刻趕去開門。

「Simon!你怎麼住這種小套房啊?」門才打開,林蓁蓁嬌嗲的埋怨聲音就飄了進來。「房子這麼小,難怪你心情會不好了。」

「蓁蓁,我好想妳。」一關起門,他立刻擁住她,試圖在親密擁抱中獲得一絲絲慰藉。

「嘻,我這不就來了嗎?哪有人要女朋友過來找男朋友的。你待會兒可要送我回去,不然人家就不理你了。」

「蓁蓁,天星銀行混蛋,他們逼我離職……我心情很亂。」

「你被fire了?」林蓁蓁推開他,一雙塗了濃密睫毛膏的眼睛眨了眨,神色驚慌地問說:「怎麼會這樣?」

「我是被人有計畫的陷害……」

「你那張天星銀行副總裁的名片沒用了?」

「這種爛公司,就算他們請我回去,我也不屑!」

林蓁蓁還是著急地問說:「那我怎麼辦?我要怎麼介紹你?你什麼都不是,我會被人家笑的。」

桑宇帆見她像只小羊似地驚惶失措,不禁後悔讓她擔心了,趕忙握住她的手,憐惜地說:「別怕,我沒事,我愛妳的心沒有改變,我還是我,我會陪在妳身邊,別人有什麼好笑的?」

「不!」林蓁蓁立刻掙開,急急地說:「Simon,你知道嗎?Amy的男友是證券小開,Betty的男友家是連鎖珠寶店,Carol的男友兼了十幾家公司的董事,Dora她男友開一家很賺錢的整型美容診所,Elsa……」

「那又如何?」桑宇帆及時打住她想念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態勢,不明白蓁蓁在緊張什麼。「那是她們的男朋友,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本來「只是」天星銀行的副總裁,你爸爸也「只是」飯店的大廚,又沒車子沒房子,這我都不介意,可是你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這是哪里的外星話?桑宇帆不敢置信地望向蓁蓁。

「什麼叫做「什麼都不是」?我還是我啊。「只是」天星銀行的副總裁有什麼不對?那至少是我靠實力掙來的。我搭捷運上下班很方便,暫時不需要車子,而且我也買房子了──雖然該死的建商給我跑路。還有,我跟妳說過了,我爸爸是總鋪師,他沒待過任何大飯店。」

「總鋪師?就是那個在路邊煮髒兮兮的流水席……」

「我爸爸最講究衛生了,他辦桌從來沒有人拉過肚子!」

「你怎麼那麼凶啊?」林蓁蓁的淚珠在眼眶裏滾呀滾的,委屈地說:「我以為你很溫柔體貼的,人家都來看你了,你還對我凶?」

「蓁蓁,對不起。」桑宇帆立刻心軟,想要上前抱住她。「我今天真的心情不好,我只想找人說說話……」

「Simon,人家晚點還要去做SPA.」林蓁蓁抓住門把,好像準備隨時都可以離去。「等你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你再來找我喔。」

「什麼意思?」

「總不成我們去萬聖節的化妝舞會,別人問你在哪里上班,你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樣我會很丟臉的。」

「丟臉?」桑宇帆無法相信他所聽到的字眼,提高了聲音,「我堂堂正正,不偷不搶,只是被迫丟掉工作,這又有什麼好丟臉的?」

「配不起來啊。」林蓁蓁嘟起紅灩灩的小嘴。「我爸爸有頭有臉,我也是服裝設計公司的董事長,你什麼都不是,我姐妹淘會笑我的。」

「蓁蓁,妳當我是妳的男朋友嗎?」桑宇帆無力地問道。

「這個嘛……」林蓁蓁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剛才的淚珠不知哪兒去了,那精雕細琢過的臉孔綻出甜美的微笑。「Simon,你人很好,長得又很帥,跟你在一起 很快樂,但是你現在什麼都不是,我爸爸媽媽一定不高興我交這樣的男朋友,所以我暫時沒辦法再愛你了,我們好聚好散喔。」

涼風吹過桑宇帆的心底。她到底講了幾遍他「什麼都不是」?!難道她的愛情就建築在他的頭銜上,沒了工作,沒了令人發出讚歎聲的耀眼名片,他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他自以為談了三個月的戀愛,卻只是陪蓁蓁玩了一場家家酒。

這就是他三十歲的第一場初戀,他的女朋友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揮一揮衣袖,毫不留戀地離開了他。

蓁蓁什麼時候跟他說再見離開的,他全然沒注意,就這樣茫然站在門後,也不知站了多久,腦袋中一片空白,再也無法思考什麼叫做愛情。

叮咚,門鈴再度響起,他心頭陡然一跳!是她回來了嗎?

「蓁蓁!」他滿懷希望地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不是他所期待、去而複返的林蓁蓁,而是一個陌生女子。

「蠶先生,你好。」

「慘什麼?!妳找錯人了。」桑宇帆沒好氣,便要關門。

「啊,對不起!」湯淑怡發現自己口誤,很不好意思地立刻更正,「桑先生,我記錯了,我老是記得你說的「蠶寶寶吃桑葉」。」

「妳是誰啊?」這年頭竟然還有女生會臉紅?

「我?」湯淑怡很有禮貌地點個頭,「我是你隔壁的鄰居,住八○五,我們昨天晚上見過面的。」

是她!那只糖醋魚!桑宇帆這時才完完全全看清楚她的模樣。

昨晚停電,視線不清,他心情惡劣,也沒去注意她是圓是扁,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一身簡便的牛仔褲裝,半長直發垂在肩頭,眼是眼,嘴是嘴,除了額頭貼了一塊礙眼的OK繃外,整體感覺還算是清秀,但又好像沒啥特色,是那種教他再看上十遍也記不住的長相。

她雙手抱了一堆東西,一副去超市購物,卻為了省一塊錢的購物袋,只好努力捧了一座小山回來的模樣。

「有什麼事?」他板著臉問。

「我來還你手電筒。」湯淑怡空出右手,從一堆雜物中拿出手電筒。

他懶得說謝謝,也沒必要說謝謝,直接拿了過來。

「呃,那個……劉北北說你昨天不小心被關在門外……」

還不是妳害的?!桑宇帆冷眼瞧她,準備接受她的懺悔。

「桑先生,像我出門都很小心的,只要離開大門,一定會帶鑰匙,不然有時候風大了一點,就會把門給碰地關了起來。」

「妳說夠了嗎?」

「喔……你昨晚一定沒睡好。害你被鎖在門外,我很過意不去。謝謝你借我手電筒,我去買了滷味和當歸鴨當作謝禮。」說到最後,她顯得有些難為情,低下頭從左手腕拔出兩個圓鼓鼓的塑膠袋,向前遞去。

總算知道懺悔了,桑宇帆淡淡地說:「不了,我不拿。」

「你一定要拿。你心情不好,吃一點東西讓肚子熱熱的,感覺會比較舒服。而且,人有了熱量,精神就好;心情也會快樂,這才不會得憂鬱症。」

老天!她是衛生局派來做預防憂鬱症的宣導人員嗎?

「謝謝妳,我沒有憂鬱症。」桑宇帆說著就要關門。

「等一等,桑先生,這滷味給你呀,還有這一顆粉紅水晶球,可以增強愛情運,你拿去每天摸一摸,對它冥想、許願,你女朋友就會回來了。」

「妳剛才偷聽到了什麼?」桑宇帆又打開了門,瞪著她看。

「我……」湯淑怡顯然被他那個比吸血鬼還兇惡的臉孔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來還手電筒,可是一走到你家門口,你們在裏面講話很大聲,我就不小心聽到了。」

「我講話有很大聲?!」

那特大號的吼聲就夠讓她的耳膜破三個洞了,但是湯淑怡仍然鼓起勇氣,按住被吼得怦怦亂跳的心臟,很勇敢地望向眼前差不多快要心神喪失的男人。

「桑先生,這是白水晶球,可以讓你保持心情清靜,增加內在能量,你只要冷靜下來就可以解決事情,沒什麼難關是不能突破的。」

看到白水晶球,又看她那一副認真解說的神色,桑宇帆額頭上不只是三條黑線了,簡直倒下了一碗面線糊。

「妳是賣水晶球的嗎?還是來推銷什麼心靈成長的課程?」

「都不是。我只是覺得,昨天樓上的黃媽媽說得好,她說這個城市已經很冷漠了,所以我們更要敦親睦鄰,這才不會把隔壁鄰居當成鬼……」她瞧見他又變得扭曲的英俊臉孔,不覺縮小了聲音,「所以……我希望你想開一點,這裏是八樓,你千萬不要……」

「妳以為我會怎樣?」

「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桑先生,你要加油喔。」

她綻開「鼓勵式」的笑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還不忘用力點了一下頭,如果後面再加上一輪光圈的話,他會以為她是某教授上身了。

「好了,我沒事,晚安。」他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立刻關門。

「桑先生,等等啊!」

碰碰兩聲,他連續關起兩道防線,讓這個天兵吃他的閉門羹。

咕!肚子突然叫了一聲,他無力地按住空虛的肚子,誰叫他沒事想到什麼「吃」閉門「羹」的!

「桑先生,我把當歸鴨掛在你鐵門的把手上,你要拿去吃喔。」

隔了兩道門,那只糖醋魚還是很熱心地在說著話。

老天!糖醋魚?!光想到那一盤冒著熱煙、灑滿香菜、飄著酸甜滋味的肥孜孜糖醋魚,他的口水就立刻流了出來。

什麼名字不好取,偏偏叫做糖醋魚!

好餓!他在教科書上有學過:君子不食嗟來食……不對不對,爸爸有教過,樹頭若站得住,不怕樹尾作風台;面臨他這輩子風雨飄搖的時刻,他必須先喂飽自己,站穩腳步,這才有力氣思考下一步。

「好啦,我就接受妳的賠罪……」他打開門,一眼就看到兩顆水晶球嵌在他鐵門上的鐵條格子交叉處,閃動著白色和粉紅色的光芒。

「人呢?」他打開鐵門,往前跨一步,往右邊的八○五看去,整條走道卻是空蕩蕩的,看來那只糖醋魚已經回去了。

他不客氣地去拿掛在鐵門把手上的美味,就在此時,兩顆水晶球受到震動,不約而同往他的光腳砸了下去。

「哇靠!我的腳啊!」咬牙切齒的男人慘叫聲傳遍了整棟大樓。

這又是一個令人難以安寧的夜晚了。

***          ***          ***

湯淑怡打起精神,拿起保濕礦泉水往臉上噴了噴,用力眨眨眼皮。

昨天,蠶寶寶──錯了,桑先生叫得好像火燒房子似的,嚇得她立刻拿了包包就奪門而出,結果竟然只是他的腳背被她的水晶球砸到罷了。

被眾鄰居「公審」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抱著一隻瘀青腳背唉唉叫的桑先生,大家怪他一個大男人沒事叫那麼大聲,不但造成不必要的恐慌,還嚴重妨礙到住家的安寧。

一想到桑先生那對瞪過來的大眼珠子,她只能心虛地撿起水晶球,解下當歸鴨和滷味的袋子,默默地放到他進門的鞋櫃上。

不知他吃了那涼了的當歸鴨沒?

才拿起筆準備開始工作,一本厚厚的卷宗就丟到她的桌上。

「淑怡,這迭董事會議程拿去影印十八份。別漏印了,印完檢查頁次,我上回漏印一頁,還被吳董K了一頓。」

旁邊也傳來吩咐的聲音:「淑怡,妳去點文具了嗎?剪刀是不是快沒了?要趕快補進來呀。」

也有打電話進來的,「淑怡,我是阿掛。我和小鐘下午一點要到高雄。對啦,就是今天,訂不到位子了,妳想辦法幫我們變出機位來。」

電話才放下,後面又轉來一通電話。「淑怡,我們三樓的地毯好像有跳蚤,嗚嗚,妳快找人過來消毒啊。」

才早上八點半,她昨日事都還沒昨日畢,今日事就如潮水般湧了進來。

看看前後左右的叔叔伯伯,有的看報吃早餐,有的聊八卦,有的玩接龍,就她一個苦命的小妹妹,扛起了這些老先生們不願做的瑣事。

沒辦法,誰教她是總務課的菜鳥……說菜鳥也不是菜鳥,她都進公司三年了,偏偏落在這個超會打太極拳的部門裏,她也不得不鍛煉出一個小管家婆的本事了。

「是,總經理。」坐在最後面的課長突然像彈簧般跳了起來,必恭必敬地說:「我這就去買茶葉,中午以前給您送上去。」

聽他喀一聲放下電話,湯淑怡如她所願地聽到課長的命令。

「淑怡,陳總說,我們的大客戶史密斯先生很喜歡公司請他喝的烏龍茶,要我們去買兩罐茶葉讓他帶回美國,妳快去買。」

「課長,茶行都還沒開門哪。」該打太極拳的時候,她也會打。

「好吧。」課長看了手錶,點頭道:「是早了些,不過既然是總經理親自指示,為了慎重起見,最好是我親自去買,親自送到總經理室吧。」

做事有她的份,但一到了爭取表現的機會時,老先生們永遠搶第一,她則是那個在背後默默做事的無名小卒。

對於這點,她倒是無所謂,否則她早就待不住專門打雜跑腿的總務課了。

嗯,國父有說過,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她沒什麼專長,生性又膽小,且胸無大志,倒是很適合這種沒沒無聞的工作。

她是一顆小螺絲釘,能紮穩在這間大公司的一個小小角落,領一份薪水過日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在某些時候,她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的「乖巧文靜」、「逆來順受」;關於這一點,老先生們都很明白。

「什麼?要下午五點才能來?!」她對著電話大吼,「我們廁所馬桶壞了,我從昨天下午就請你們請到現在,現在才跟我說缺人手?!」

老先生們趕快收起報紙,回到座位上,豎起耳朵聽她發飆。

「你叫七樓的人跑去六樓上廁所,又要浪費三分鐘的人力,你知道一整天下來,我們公司浪費了多少寶貴的人力資源嗎?!」

老先生們擦汗的擦汗,還沒開電腦的趕快開電腦,桌上空空如也的趕快堆上公文,一副忙碌工作的模樣。

「好,不來是吧?你們接了大工程,難道我們翔飛就不是大客戶?我會跟我們課長說,以後弄什麼水啊電啊的,不會再找你們了!」

「淑怡呀,找別家吧,大清早的別發脾氣了。」課長好聲勸著。

「課長!我們平常找的兩家水電行都沒空,找其他家又怕被敲竹槓,公司的錢可不能亂花的──這樣吧,我自己來。」湯淑怡跳了起來,將桌上的工作按輕重緩急整 理好,也不管那些「埋頭苦幹」的老先生們,一個個點名道:「朱叔叔,你叫阿掛十一點到復興的櫃檯報到;趙杯杯,這是清潔公司的名片,你叫他們過來檢查三樓 有沒有跳蚤;李大哥,文具店的名片給你,你去訂三打剪刀;曹老大,董事會議程還你,記得影印不要漏頁了,會被吳董K的;還有課長,你先去看櫃子裏的茶葉罐 子,不要買錯牌子。好了,我去修馬桶了。」

看她提著工具箱,像一列冒煙的火車般沖了出去,老先生們先唉歎一聲,再各自照小管家婆的交辦事項乖乖做事。

「到底誰才是課長啊?」

課長一跤跌在他的座位上,深深為自己的主權感到憂心了。

***          ***          ***

「嚇!妳怎麼在男生廁所?」

「啊!」湯淑怡也跟著驚叫,抓著的浮球摔了出去,「我在修馬桶啦。出去,出去,等一下再來。」

「總務課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修好?」那個男人很不滿地說:「還叫一個女生來修馬桶,到底會不會修啊?」

「對不起啦,你先去上別的廁所。啊,對了,能不能請你順便幫我貼張紙條在外面,寫「廁所修理中」?」

「誰有空幫妳寫紙條!」男人帶著怒氣走了。

咦!他是誰?湯淑怡剛才稍微回頭,覺得那男人好像是財務部的熟男馮耀文?

糟了!是他!嗚嗚,她的形象毀了,從此只能默默仰慕他了。

撿回浮球,她又想哀號了。嗚嗚,怎麼讓浮球不再進水啊?

別急,她努力安慰自己;就算她沒親自做過,但這幾年來,她看過水電工人做過那麼多次,也大概知道怎麼一回事了。

「咦!妳在修馬桶?」又是一個男人聲音傳來。

「啊!」她嚇了一跳,兩手正在忙碌地纏膠帶。「我還沒弄好,你先去六樓上。等等,拜託一下,地上箱子裏的那把剪刀拿給我。」

「給妳。」

「謝謝。」怎麼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啊?蒼老、穩重、慢慢的……

「妳怎麼沒找水電行的工人來修理?」那人又問了。

「我在忙,你等一下再跟我講話。」她根本沒空回頭。

「需要我幫忙嗎?」

「好啊。」她正愁著分不出第三只手,忙說:「那把鉗子,不是啦,比較小的那支,對,謝謝喔。」

接過鉗子,她蹲下來轉開水箱下面的水龍頭,馬桶水箱開始蓄水,她將一個裝滿水的保特瓶放了進去,等待水箱水滿,修好的浮球浮到應有的位置,果然不再漏水了。

「哈哈哈,好了。」

她開心地擺好水箱蓋子,按了沖水把手,再掀起馬桶蓋,灑下潔廁劑,拿刷子往裏頭刷個乾淨,又按把手沖了一遍。

「乾淨了。」她心情愉快地轉過身,就看到一個花白頭髮、西裝筆挺、和藹可親的老紳士向她微笑。

「總、總、總經理!」剎那間,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妳是總務課的同仁?叫什麼名字?」陳銀泉仍然言笑和煦。

「我……我叫湯淑怡。」完了!她竟然叫總經理幫她修馬桶!

「淑怡?我還沒辦法認得公司的每一位同仁呢。妳哪里畢業的?來公司多久了?待過哪些部門?」

「我OX大學外文系畢業,來公司三年,一直待在總務課。」

「妳外文系畢業,怎麼會在總務課?」陳銀泉十分驚訝。

「那年我大學畢業,看到翔飛在招考總機,需要懂得英日文,就考進來了。做過一年總機,再輪調總務課的其他庶務工作。」

「以妳的能力,應該可以去事業發展部,妳這幾年也沒遞出轉調部門的志願表嗎?」

嗚,怎麼就在廁所面試她了?糟了,幾年前她猛背的面談必勝絕招都講些什麼?對了,要表現得很有自信、語氣肯定、目光如炬……嗚!

「我……我不懂商業和科技的東西,那種英文和我念的英美文學不一樣,我覺得……呃,我能力不足……」

「人不能妄自菲薄。妳不試試怎麼知道?」陳銀泉帶著和藹的笑容,視線移到她手上的刷子。「不過妳好像也滿喜歡做總務的工作?」

「是的!」她很用力地點頭,不再覺得那麼緊張了。「一個工作做熟了,就有能力把它做得更好。今天水電工人沒辦法來,我就自己來,讓同事早點方便……」她覺得自己好像講錯話了,所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同事的確是方便了呀。」陳銀泉笑說。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那爺爺般的笑意化開了她的尷尬。「雖然做總務常常被人使喚來使喚去的,可這就是我的工作,我既然做了,就要認真做,同事方便,我也開心。」

「嗯,每件工作都是同樣的道理。」

「是……」她怎敢在總經理面前耍大刀,小心砍到自己啊。

「好了,妳忙,我還要去找鄧經理。」

「喔。」她趕忙放下刷子,整理好工具箱,也準備逃離現場。

咦!她是不是忘了說「總經理,請慢走」,或是「總經理,再見」,還是「恭請總經理上廁所」?

嗚嗚,幸好她有一個菜市場名字,最好總經理轉頭就忘了她,不要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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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華燈初上,湯淑怡抱著一顆南瓜,踱回了她租住的大廈。

才走出電梯,就看到八○三門前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她遲疑了一下,先是打量著他,不敢立刻走過去。

那男人身邊放著旅行袋,手臂彎裏竟然也抱著一顆南瓜,一見到她,就朝她猛笑,咧開一口白白的牙齒。

「小姐,別怕,我不是壞人。」桑方來指著身後的鐵門,笑嘻嘻地說:「我是桑宇帆的爸爸,我等他回來。」

「啊,你是蠶寶寶的爸爸?」

好像啊,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像的父子;同樣有著帥氣又粗獷的輪廓,只是一個是福態皺紋版,會笑的;另一個則是挺拔光滑版,凶巴巴的。

「蠶寶寶?」桑方來不解地問道。

「不是啦。」湯淑怡發現自己又口誤,不好意思地說:「是桑北北哦,你等很久了嗎?沒打他手機?」

「他大概還在公司忙,我突然來臺北找朋友,又忘了帶鑰匙,他去忙他的,我等他就好了。」

「他好像沒在上班了,可能暫時出門吧?」

「什麼?!他沒上班?他辭職了嗎?」桑方來驚訝地問道。

湯淑怡暗自喊糟,也許蠶寶寶不願意讓家人知道他丟了工作,她怎麼就不小心說了出來!

「啊,桑北北,沒有啦,我也不知道,你在這邊坐很久了?這地板很冷,要不要去我屋子裏等他?」

「不用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帆仔,你回來了!」桑方來身手矯捷地跳了起來,露出大大的笑容。

「把啊,你下次別坐在這裏,去警衛室老劉那兒坐。」

「你……你你你怎麼出現的?」湯淑怡倒抽了一口冷氣,電梯的指示燈還在一樓,他怎會突然冒了出來?老是像個幽靈似的……

「我不能爬樓梯嗎?」桑宇帆也不看她,就去開門鎖。

「喔,是的……」

「妳的信。笨郵差丟到我信箱裏了。」他遞給她一封廣告信。

那壞透了的口氣突然讓她生氣了,她左手抱穩南瓜,右手接過信,話就哇啦啦地倒了出來,「你不能說人家笨郵差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做了很多笨事讓你生 氣,可是郵差投那麼多信,難免眼花看錯,他不小心丟到你的信箱去,你就順手扔回我的信箱,或是放到我的門口,不要說郵差笨嘛,他也是很辛苦的。」

「妳!」桑宇帆直視著她,他差點忘了,她很會說道理的。

「對不起,這個給你。」她不敢看他特別大的黑眼珠子,趕忙捧出南瓜,再深深地一鞠躬。

「妳昨天用水晶球砸我,今天還要拿南瓜砸我?」他冷著臉說。

「不是的。」她將南瓜轉了一個面,帶著愧疚的語氣說:「桑先生,昨天害你的腳瘀青,你不肯讓我陪你上醫院檢查,送你撒隆適布也不要,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歉意,想說今天剛好是萬聖節,就買個南瓜送你,希望你開心,祝你萬聖節快樂。」

開心?桑宇帆不可思議地望向她手上的小南瓜,上面用簽字筆劃了一對鬥雞眼,還有一個大大的、往上揚起的快樂笑臉。

他只聽過新年快樂,可從沒聽過萬聖節快樂的;更何況這個西洋鬼節本來是他打算以最俊美的王子扮相、挽著美麗的蓁蓁參加化妝舞會的盛大日子,如今,卻落得獨守空閨……不,這只糖醋魚遊了進來,攪動他一池春水……什麼春水!是渾水啊。

「我有什麼好快樂的?」他很不客氣地說話,打開了門,拎起了老爸的行李袋。「把啊,進去。」

桑方來左瞧瞧、右看看,一邊是略帶委屈又滿懷希望捧著南瓜的小女孩,一邊是一臉冷漠無情的兒子,他覺得該是長輩出面說話的時候了。

「帆仔,看來你心情真的不好喔,一張臉都結冰了。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凶巴巴對待人家小姐啊,我是不知道昨天發生什麼事,可是她都說對不起了,你也接受人家的道歉啊。」

「把啊,你知道她有多天兵嗎?我都懶得說了。」

「是嗎?」桑方來笑咪咪地望向湯淑怡,「我看人家小姐很古錐啊,心腸又很好。喂,小妹妹,妳是我們帆仔的鄰居?」

「是的,我住隔壁八○五。」

「呵呵,千金買厝,萬金買厝邊。帆仔,這年頭還有鄰居知道你心情不好,買個南瓜跟你賠禮,很難得,很難得啊。」

「把啊,你要是知道她做的好事,你就笑不出來了。」

「哎,仙人打鼓有時錯,腳步踏錯誰人無?你男子漢大丈夫,斤斤計較,我看人家小姐也不是故意的,你跟小姐過不去,多計較一斤,心臟就重一斤,心情愈來愈沉重,全是你自找的,何苦來哉呀。」桑方來猛拍兒子的肩膀,還笑嘻嘻地向湯淑怡擠眼睛。

桑宇帆望著南瓜上面近乎小呆瓜的白癡笑臉,感覺父親大掌的輕快力道,忽然發現到:其實偶爾當個什麼都不想的白癡也不錯。

湯淑怡倒是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恭敬地獻上南瓜。

「桑北北,不好意思,你不要說蠶寶寶……不,是桑先生,請你替桑先生收下這顆代表我歉意的南瓜……」

「好啦!又不是進貢。」桑宇帆直接奪下南瓜,大步走進屋子裏。「我就接受妳的道歉,再見!把啊,進來了。」

「再……見。」湯淑怡嚇了一跳,怎麼前一刻理都不理她,下一刻就突然拿走南瓜?就像昨天,他本來也不吃當歸鴨的,後來又跑出來拿,這才會讓放在鐵門上的水晶球給砸了腳。

嗯,這個人好像有點表裏不一、口是心非──可怕,可怕啊。

「小妹妹,妳這顆南瓜是在隔壁超市買的嗎?」桑方來還站在門邊。

「是的。」湯淑怡看到他手裏的大南瓜,早就十分好奇了,笑說:「北北也是到超市買的?那邊堆得像小山似的,都賣不出去,只好大特價。」

「對啊,每次我來帆仔這裏,都會到旁邊的超市逛逛,順便幫帆仔買些菜,做給他吃,省得他下班回來還要煮飯。」

「啊,他都自己開夥?」湯淑怡驚訝極了,不只是因為他竟是一個會自己煮飯的男人,而且……「我們這小套房沒有廚房啊,北北怎麼煮?」

「我們帆仔有廚房。」

「怎麼可能?空間那麼小,我也想弄個瓦斯爐自己開夥,可是不知道擺在哪里,還得裝抽油煙機,還不知道房東給不給裝呢。」

「妳進來參觀,就知道了。」桑方來熱情地邀約。

「可是……」她膽怯地往門裏張望,一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晃過去,又嚇得縮回身子,不斷地搖頭。「算了,我在外面看看就好。」

「不進去看怎麼看得清楚?別客氣啦,北北在這裏,我們帆仔不敢欺負妳啦。」

好吧,有熱心親切的桑北北這一句話,她就去給他參觀一下下嘍。

***          ***          ***          ***

「哈哈哈,妳把我們帆仔當鬼了?」

「真的啊,我根本沒想到他會突然開門,而且還跑出一張鬼臉。」

「就是這張面具?」桑方來拿起他剛叫兒子挖出來的鬼面具,拿到臉前比個樣子,又故意吊起一雙大眼睛。「這樣還會嚇到妳嗎?」

那老可愛的模樣讓湯淑怡發笑,差點將嘴裏的南瓜排骨湯嗆到氣管裏去。

「不會了,現在沒停電,看得很清楚,而且我知道你是北北,我就不怕了。」

「妹妹啊,北北告訴妳,我們帆仔英俊瀟灑,每個女孩子都當他是白馬王子,妳竟然當他是鬼,那可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啊。帆仔,是不是?」

「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她不覺得丟臉就好了。」

桑宇帆冷冷地回答,眼睛盯住螢幕上砍出風之傷的犬夜叉。

糖醋魚坐在地毯上,圍著茶几吃老爸煮出來的豐盛晚餐,為什麼他就得遠遠地坐到電視機前面,哀怨地吃飯配電視呢?

還不是那只糖醋魚!她被熱情的老爸留下,先是參觀廚房設備裝潢,再來是觀摩如何燒出美味的南瓜排骨湯,然後乾脆坐下來品嘗慈父為遊子準備的滿漢全席,而他這個主人卻捧著飯碗,被流放到邊疆去了。

「帆仔,過來這邊坐啦,不要喝啤酒了,傷肝又傷胃。」

「我吃飽了。」桑宇帆又氣悶地灌了一口冰啤酒,頓時覺得頭暈腦脹,舌頭就大起來了。「把啊,我只喝一罐尚青的「畢露」,有青才敢大聲,話說出來了,不傷肝也不傷胃。」

湯淑怡看他灌得那麼急,不禁也替他擔心。「桑先生,你爸爸很疼你,你要聽他的話喔。」

「我爸爸疼不疼我,不用妳來說!」桑宇帆陡地從地上跳起來,拔高的身形頂天立地,右手往胸口一拍,再向前揚去,擺出歌頌的姿勢,大聲地說:「把啊!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我們敬愛你,我們崇拜你,你是我們的領袖,你是桑家的神明,你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

「糟了,帆仔喝醉了。」桑方來嚇得跳了起來,趕快去扶搖搖擺擺的兒子,一眼看到電視櫃邊的地上滾著一個米酒瓶子,哎呀一聲。「我就覺得奇怪,我才做完三杯小卷,米酒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原來是你這個死囝仔拿去了,還空腹灌光光,這下子要醉到明天了。」

「把啊,他們陷害我,想置我於死地,我偏偏不死給他們看啊!」

「死囝仔,不要在恁爸面前說死說活的,振作起來!」

桑宇帆乾脆右臂甩了下來,跟老爸勾肩搭背的,兩顆黑眼珠亮出光芒,豪氣萬千地說:「對!我一定要振作,你們天星不留我,大爺我自有去處。我是大鯨魚,我才不待你們又淺又小的小池塘哩。」

「你這條鯨魚不行啦,喝米酒也會醉?笑死人了。」桑方來踉蹌了一下,差點被高大的兒子給拖得跌倒。

湯淑怡想過去幫忙扶歪得不成人樣的桑宇帆,還沒碰到人,他又轉過身,拿著手掌猛拍老爸的胸口。

「把啊,你這個月兩萬塊的零用錢,我明天領出來給你。」

「好啦,明天再說,去困。」

「還有,姊姊房貸的三萬塊,我也順便轉帳給姊夫,你回去跟他們說一聲。」

「阿成都打電話跟你說過幾百次了,他上個月已經找到工作,你不要再轉錢給他了。」

「不行啦,你們賺錢讓我出國念書,現在三個小毛頭讀書補習也要花錢,你就說,這是我當舅舅的心意,舅舅要栽培他們,要他們像舅舅一樣,長得像大樹一樣高啊。」

「再長下去,就把屋頂撐破了。走啦,去躺床上。」

「不會撐破的。」桑宇帆站得筆直,臉上泛出紅暈,醉眼迷蒙,雙臂往上舉直,把自己當作一棵大樹,笑嘻嘻地說:「把啊,我們家的人長得高,我還特別挑了天花板比較高的房子呢。現在新房子快蓋好了,我給你留一間房間,你想弄成和室?還是貼滿花花壁紙,弄得很有浪漫情調?」

「我報紙都看到了,你的建商跑路了。」

桑宇帆的笑臉一下子垮成哭臉,大個子就這樣碰地坐到了地上。

「嗚嗚,把啊,我的兩百萬頭期款啊。」

「自己跌倒自己爬,望人扶持都是假,不是組自救會了?」

「我救不了自己了,這間小套房也要繳貸款……嗚!」

「笨兒子。」桑方來臉色變得嚴肅,用力往他頭頂「巴」下去。

「好痛!」桑宇帆雙手按住頭頂,吃疼地揉了又揉,不滿地喊道:「把啊,你打人會痛啊。」

「人兩腳,錢四腳,你怎麼追也追不上,丟了就丟了。賺錢有數,性命要顧,以後再賺回來就好了,哭有什麼用?人家小姐都笑你了。」

「嚇!」桑宇帆立刻警覺地轉頭,放下按在頭頂的雙手,原已瞇成一條直線的眼睛又慢慢變大,直直瞪視那只不應該遊進來的糖醋魚。

他抓狂了,伸出食指指個不停,「把啊,我不管,都是這尾糖醋魚害的,我碰到她就開始倒楣,什麼事情都不順利,又作鬼又被砸腳,我……」

「死囝仔,明天要上學,還不去困?」再用力巴下去。

「把啊。」

「去!不會自己爬上床啊,還要恁爸踢你上去啊?」

「嗚……」桑宇帆掛著涕淚,在地毯上往前爬了兩步,摸索到了床沿,再像爬大山似地手腳並用,連摔了兩次才爬上床。

「要睡覺還不換衣服?」

「嗚……」桑宇帆只好坐起身,像個聽話的乖寶寶般解開襯衫鈕扣。

「憨囝仔。」桑方來也不再裝模作樣了,從面紙盒裏抽了幾張面紙,往他臉上胡亂抹去。「都幾歲了,還哭!拿去!把臉擦一擦。」

桑宇帆接過面紙,抹了一下,目光呆滯半秒,驀地號啕大哭。

「嗚嗚!哇哇!把啊,哇嗚嗚……」

「真正是憨囝仔,老爸還活跳跳,就在哭爸……」桑方來輕歎一聲,用力揉揉兒子的頭髮,再坐到床邊,低頭幫他解開鈕扣。

看到這一幕,湯淑怡也想哭了。

本來蠶寶寶發酒瘋,她還覺得好笑;然而,他的心情並不好笑,聽到他顯得急切卻真實的醉言醉語,她終於明白他情緒如此惡劣的原因了。

床邊的書桌上擺著畫有笑臉的小南瓜,旁邊放著砸了他腳的白水晶球和粉紅水晶球,再過去是筆記型電腦和幾本專業書籍;小小的一方書桌井然有序,並不是因為她的突然拜訪而刻意整理出來的。

這間小套房也是如此。那天停電,她什麼都沒看到,今天才踏進門,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房子。這麼的整齊乾淨,這麼的溫馨舒適,尤其是那張長沙發,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七、八個紅的、橘的、黃的暖色系靠枕,讓她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他這麼用心營造他的生活空間,又跟爸爸好像哥兒們似的,她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重視家庭的男人吧。

桑北北在幫蠶寶寶換睡褲了,她不方便看下去,就去收拾茶几上的碗盤,該收冰箱的用保鮮膜封好,該清洗的就拿去流理台。

打開水龍頭,她仔細地抹淨餐盤,用洗潔精洗得亮晶晶的。

桑方來關掉房內大燈,只留下流理臺上方的照明燈。

「不好意思,妳是客人,倒讓妳洗碗了。」

「桑北北,不會啦,我吃了你們一餐,洗碗是應該的。」她笑著將最後一塊盤子放在滴水籃上,甩了甩雙手,回頭看了一眼。「他睡了?」

「半夢半醒,睡不安穩啦。」

昏暗朦朧中,湯淑怡看到蠶寶寶蓋著被子,翻個身,又翻回去。

桑方來也轉頭看去,帶著擔憂的語氣說:「喝醉酒就是這樣,妳看醉茫茫的好像做神仙,其實很不舒服的。」

「這樣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該走了。北北,桑先生他心情不好,你要好好照顧他喔。」

「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自己照顧自己啦。」桑方來轉而露出爽朗的笑容,「我們帆仔從小就考第一名,他能念到哪里,我都儘量供他念,現在他走自己的人生,我做老爸的就沒有能力幫他了。」

「喔。」湯淑怡走到門邊,再望向那只蜷在被窩裏的蠶寶寶。

蠶蛹總有一天要破繭而出,獨自面對風吹雨打,展翅高飛。

「妹妹,我明天就回南部,我女兒女婿都要上班,我還得幫三個孫子帶便當,接送他們上學放學,至於我們帆仔……就拜託妳了。」

咦!不是才要他自己學走路,怎麼又來拜託她了?

「妹妹啊,賣茶講茶香,賣花講花紅,講到我們家帆仔,妳不要看他凶巴巴的,其實是愛裝酷,他這孩子挺乖的……」

老人家開講,小輩只好洗耳恭聽。她吃了人家一頓媲美五星級飯店水準的大餐,洗碗還不足以表示謝意,總得禮貌地聽他嘮叨幾句吧。

老人家眼睛發亮,睜著跟蠶寶寶一樣大的黑眼珠子,開始比手劃腳、口沫橫飛、神采飛揚地說故事,這一說,就是兩個鐘頭……

***          ***          ***          ***

好酸!

湯淑怡每走一步,就覺得小腿肚隱隱傳來酸痛感,尤其在一天忙碌上班之後,她只想趕快回到住處,洗個熱水澡,速速將自己擺平。

「汪汪!」那邊傳來大樓看門狗旺旺的叫聲。

她循聲望去,在中庭略顯昏黃的路燈下,旺旺快活地搖著尾巴,嘴巴一張,就咬下一根薯條,而那個坐在公園椅上又拿起一根薯條吃著、看起來很像流浪漢的男人,竟然就是隔壁的蠶寶寶!

她三步並成兩步跑過去,急說:「蠶先生,你不能亂喂旺旺吃東西,萬一他「烙賽」,劉北北又要緊張了。」

「我不姓蠶,也不是蠶寶寶。」桑宇帆冷冷地看她,冷冷地說:「我姓桑,蠶寶寶吃桑葉的桑。」

「啊!」怎麼又說錯了!她最好還是趕快消失吧。

桑宇帆吃完自己的薯條,又拿下一根薯條遞給勤奮搖尾巴的旺旺。

不能走!湯淑怡趕忙去搶薯條,然而旺旺動作敏捷,早就跳起來咬走,嚼了兩下吞下肚,再瞪出懷有敵意的黑眼珠子,朝她吠了兩聲。

「妳肚子餓得跟狗狗搶東西吃了?」桑宇帆也瞪出黑眼珠子。

「可是……那個……旺旺腸胃不好……」

「我在這裏住兩年,妳才搬來一個月,旺旺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我比妳瞭解。」

「喔。」湯淑怡看旺旺吃得不亦樂乎,只好接受他的說法,可是她又有了疑問。「你爸爸說,你早出晚歸,努力工作,你怎麼有時間跟旺旺玩,知道旺旺的情況?」

「這大樓裏我誰都不認識,就只認得老劉和旺旺。」桑宇帆丟下最後幾根薯條,將紙袋朝下晃了晃,還是那冷冷的口氣。「就在大前天,一夜之間,我突然多認識了幾十個鄰居,這都是托妳的福。」

「這是因禍得福。」

「謝謝。」桑宇帆懶得跟她說文解字。

旺旺吃飽了,快樂地大搖大擺跑回警衛室,湯淑怡面對那根冰棒也似的蠶寶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抬起酸痛的雙腿往大門走去。

走了一步,又轉頭看他,只見孤燈下,石磚道,冷風,寒月,男人獨坐在偌大的鐵椅上,不發一語,頭髮披落在他英俊、卻顯得落寞的臉孔上……

真是蒼涼啊。

腳上的酸痛透過血液迴圈,直接衝擊她的心臟,竟令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抽痛。

她下定決心,往回走去,坐到他的身邊,開口就唱:

「一時失志不免怨歎,一時落魄不免膽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桑宇帆正在想事情,身邊坐了人也不知道,等到輕快的歌聲一字字鑽進了他的耳朵,他簡直難以置信地再度瞪大了眼睛。

「妳在幹什麼呀?」不會吧,這個天兵竟然唱歌給他聽?!

「愛拚才會贏啊。我想你心情不好,給你鼓勵一下。」

「這是哪門子的鼓勵?妳以為在大樓中庭開演唱會嗎?」

「喔,那我就不唱了。」湯淑怡對於自己的歌喉有自知之明,她再接再厲,從手提袋拿出一個塑膠袋。「這六顆粉紅水晶球給你,你回去連本來那一顆排成七星陣,可以幫助你的愛情運、人際關係……」

「迷信。」他打斷她的話,以沖到臨界點的忍耐限度說:「幾顆透明石頭就可以改運,那我只要多買幾顆擺在家裏的好方位,這邊摸一摸,那邊拜一拜,不就財源滾滾、步步高升,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當然不是。水晶球只是礦石,我也不相信它有那麼大的作用。」

「既然知道,還拿來唬弄我?當我是無知的三歲小孩啊?」

「你不能看不起三歲小孩。」湯淑怡義正辭嚴地說:「你跟三歲小孩說,跌倒了,膝蓋痛痛喔,吹一吹氣,就不痛了,小孩聽了,吹一吹,膝蓋果然不痛了,你說他聰不聰明?」

以為他不懂心理作用嗎?!

「桑先生,就像你萬聖節要扮鬼,耶誕節要唱「金狗貝兒」,新年要放鞭炮,水晶球也像是一種儀式,當你心情很亂的時候,靜不下心,你面對水晶球,告訴自己, 這顆水晶球可以給我能量,給我平靜,使我有足夠的力量面對一切……當然啦,你也可以面對鏡子,或是拿天珠、還是其他石頭、甚至女朋友的照片,都可以做為你 的「水晶球」。」

「妳做社工的?還是心理輔導老師?」

「不是,我在做總務。」

那侃侃而談的自信神情令桑宇帆有些吃驚,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幼稚迷糊的天兵,看來她腦袋瓜裏似乎還有一點東西。

但他還是想反駁。「小孩子跌倒流血了,妳總不能叫他吹一吹,血就不流了吧?」

「當然不是了。受傷的地方還是得治療,傷口要讓它慢慢好,急不得的。如果會痛、不舒服的話,就要想辦法用「水晶球」忍過去。」

她好像在暗示什麼?桑宇帆懊惱地用兩手抓了抓頭髮。

「我爸爸跟妳說了很多我的事?」

湯淑怡不自覺地去捶捶她的膝蓋頭,笑說:「是啊,你爸爸說了你很多豐功偉業。說你從小就不用他操心,很會念書,每天寫完功課就開始洗米煮飯掃地拖地洗衣服,是個乖寶寶呢。」

「他的話妳隨便聽聽就好,我把啊就愛到處宣傳我。」

「他很努力推銷你,可是我覺得他更值得宣傳。他為了怕你和你姊姊被後母虐待,堅持不再娶,就一個人辛辛苦苦養你們長大,實在很偉大。」

「感動了嗎?」他冷冷地問。

「嗯,所以你現在要好好孝順他喔。」

「不用妳教我也知道。」他著惱地抓抓頭髮,「都是妳啦,沒事跟他說我沒上班,害我一早就被他挖起來拷問。」

「你酒都醒了?」她望著他格外黝黑的眼珠子。

「他又灌粥,又喂湯,外加拳打腳踢,我能不醒嗎?」

「北北沒那麼凶吧?可是,就算我不說,你爸爸也看得出來。他說,你很重視工作,每天一定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出門上班,昨天看你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回來,又沒穿西裝打領帶,他就知道你出事了。」

「我不想讓他擔心的。」桑宇帆皺緊眉頭,原本就很亂的心思又更亂了,拳頭也握得更緊。「我怎麼會碰到妳這個多事的鄰居?!天哪,我的運氣真是背到極點了!」

湯淑怡不介意他心情不好導致的壞口氣,但有些話她不吐不快。

「喂,桑先生,我不知道你在公司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女朋友離開你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你的建商為什麼會倒閉,但事情的發生一定有緣由,我只是在這一連 串事件爆出來之前,剛好不小心開錯了你家的門,然後你就把所有的壞運氣統統推給了我。你捫心自問,你還當不當男人?還懂不懂得接受挫折、面對現實啊?」

「我錯了。」

這麼快就認錯?她劈哩叭啦說完話,嘴巴都還沒閉起來,也就繼續張口結舌地望著神情頹廢的蠶寶寶。

「妳的口氣簡直跟我老爸一模一樣。我早上才被訓了一頓。」桑宇帆又拿兩手扯了扯頭髮,站起身子,自言自語說:「時到時擔當,沒米煮蕃薯湯。上山也一日,落 海也一日。我答應把啊的,一定不能讓他擔心,不如現在就吃乎肥肥,裝乎槌槌,什麼都不要想了……不行不行,我不能一元槌槌的,我還要跟勞工局申訴;申訴不 成,就打官司……」

「桑先生,我可以幫你嗎?」

「妳幫得了什麼忙?」他又是那副冷冷的態度,「我被公司捏造理由解雇,我昨天就是去找律師朋友了,除了打官司一途,他都幫不了我的忙了,妳能嗎?」

「我不能。但我可以幫你問我們公司的法務人員。」

「妳吃自己的米,還煩惱得到別人的事?」

「對了,吃米!我好餓。」湯淑怡被他一提醒,忙從袋子裏拿出便當,打開免洗筷子,興奮地問說:「你吃晚飯了沒?」

「剛剛吃過漢堡了。」天兵又想做什麼呀?

「那你坐下來,把事情說給我聽,我好去請教同事;他們站在公司的立場,或許知道如何「應付」像你這樣的員工,然後我們再想辦法。」

「應付?」他哼了一聲。

「呃,我一時想不出其他說法。」她有些不好意思,捧著飯盒,抬頭看他陰鬱不定的神情,驀地靈光一閃,開心地說:「桑先生,你暫時不要想那麼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放鬆心情?」

他震愣地瞪向她,搞了老半天,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男色」?

「我這個什麼都沒有,還負債的男人,妳敢跟我約會?」

「你太自大了吧?我才不跟你約會!」她差點打翻了便當盒,兩頰陡地熱了起來,也是直直回瞪他那對大黑眼珠子,嚷道:「我們公司下星期天要辦爬山活動,可以攜眷參加,我只是要你順便出去散散心。」

「我跟妳無親無故的,哪是妳什麼眷?」

「什麼眷都好。你成天悶在家裏也不是辦法,反正我們公司人那麼多,家屬那麼多,誰也不認得你,你也不用跟我走在一起啊。」

「哦?」不用跟天兵走在一起,又可以爬山健身,看風景散心,再吃個免費的便當,或許還可以拿頂遮陽帽或毛巾,這對於失業在家的他而言,應該是最好不過的娛樂活動了。

「嘻!」她瞧了他的表情,先吃了一口飯,笑說:「桑先生,坐吧,我還要跟你說怎麼排七星陣。我一邊吃飯,你就先說你公司的事。」

孤燈、冷風,偌大的冰冷鐵椅上,坐著兩個人,有了體溫、談話聲,感覺似乎沒那麼蒼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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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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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6: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好累!他為什麼會來當翔飛科技的「義工」──義務搬運工啊?

小小的折迭桌說重不重,但要扛著爬上幾百階的天梯,早就教他汗流浹背、累得快要趴下來當一條狗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遭遇了那麼多的艱難苦事,果然是老天垂憐,即將讓他出運了嗎?

他一定是哪根筋壞掉了,竟然不知道要避開天兵,就讓她指揮扛了這張折迭桌。早知道他就看清楚活動布條的小字:人事室主辦,總務課協辦。人事室都是女生,總務課都是老先生,而他這個總務課年輕力壯的「眷屬」就得「協辦」嗎?

幸好一路爬上來,有不少女生跟他搭訕,稍稍抒解了他的悶氣。

「嗨,你是湯淑怡的家人嗎?」兩個漂亮美眉跑來跟他並行。

「我是他表哥。」這是他的標準答案。

「表哥?嘿嘿嘿。」漂亮美眉彼此擠眉弄眼,又笑嘻嘻地問他:「真的假的?淑怡惦惦吃三碗公,竟然有這麼一個帥氣的表哥啊。」

「我真的是她表哥。」他不明白,為何翔飛的員工對「表哥」兩字都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太好了,是真的表哥耶。那你在哪里上班?」

「待業中。」

「喔,好累,我走不動了,表哥你先走。」

一聽他待業中,女生們都是同樣的反射動作,自動彈開他身邊。

他忽然想到蓁蓁。才分手沒多久,他竟然不曾思念過她。

當初,他懷疑她那過份淺薄的愛情價值觀;然而,另一方面,他是否也將「愛情」這兩個字看得太容易?

「你扛這個很重吧?我幫你拿。」旁邊走來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簡單的牛仔褲休閒衫,眉開眼笑地就要接過折迭桌。

「沒關係,快到了。」桑宇帆還是很有骨氣的。

「不能讓員工家屬做事啦,翔飛又不是沒壯丁。」那人笑著接過折迭桌,「謝謝你的出力了,你是誰的親戚?」

「糖……」桑宇帆差點說出糖醋魚三個字。

老天!她叫什麼名字?!糖……湯,他是看過她的信封,但他只記得她姓湯,下面則是一個他怎麼也記不住的菜市場名字……

「我們都叫她糖醋魚。」他鎮定地說。

「哈哈!湯淑怡啊。她最近在公司很出名,我們總經理看到她很努力地修理馬桶,特別在朝會上表揚她,要同事效法她小小螺絲釘的精神。她有跟你說嗎?」

「沒有。」她有這麼偉大?

「你是她哥哥?好像以前沒來參加過我們公司的活動?」

「我是她表哥。今年第一次參加。」喝!難道還有明年嗎?

「表哥,嘿嘿嘿!真的嗎?」熱心男子扶好折迭桌,回頭一指,笑說:「你看到下面那一對了嗎?男的在幫女的擦汗,女的喂男的喝水,嘖!看得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他們年底就要結婚了,男的是我表哥,女的是我妹妹。」

桑宇帆看過去,不就是一對情侶嘛,街頭到處看得到。等等!

「你的表哥?不也是你妹妹的表哥?表兄妹可以通婚嗎?」

「哈哈,這是咱們翔飛科技的傳奇羅曼史,叫你表妹說給你聽吧。」

桑宇帆不解地轉回身。心想,真是一間奇怪的公司,明明在業界不斷研發創新,股價表現也是嚇嚇叫,怎麼這裏的員工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精明能幹,而是個個一臉八卦相,就特別關心他這個「表哥」?

「你貴姓,在哪兒高就?」

「我姓桑,蠶寶寶吃桑葉的桑──」

「桑宇帆!桑宇帆!」話未說完,就被糖醋魚給打斷。

湯淑怡滿臉通紅,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張著嘴巴喘氣,好不容易定了神,一看到他身邊的男子,又嚇得差點昏過去。

「你、你……怎麼叫他搬桌子?他是……」天亡她也。

「我能者多勞啦。」吳嘉凱笑著抬起桌子。「到了。這桌子擺哪里?」

「吳副總,我來。」立刻就有爭取表現的員工過來抬了桌子。

「他是我們事業發展部的吳副總啊。」湯淑怡總算說出話來了。

「吳副總?」桑宇帆禮貌地跟吳嘉凱點個頭,商業腦袋很快就理出頭緒。「你姓吳?這麼年輕就當副總,應該是吳氏家族的第三代了?」

「好說。我是吳嘉凱。」吳嘉凱熱絡地跟員工眷屬握手。「我是他們口中篡位成功的外戚,也是第三任太子爺,又號三太子。淑怡,是不是啊?」

湯淑怡大腦沖血,只想直接投崖自盡。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說的八卦,三太子就單挑她來問?嗚!他就是採取緊迫盯人政策嗎?

果然吳嘉凱還是猛搖著桑宇帆的手。「我想調你表妹過來我部門幫忙,可是她好像不願意。桑先生,你幫我說服一下,不要埋沒了好人才。」

「哦?」糖醋魚竟然是人才?

「吳副總,對不起,他很忙。」

湯淑怡不管了,扯住桑宇帆的左手袖口,硬生生將他從吳嘉凱身邊拖開,一直拖到了遠離人群之處,兩人面對面站好,她這才放開手。

直到這時,桑宇帆才清楚看到她別在胸前的名牌:湯淑怡。

名字和長相一樣,秀氣賢淑,宜室宜家,卻是很難記住。

「你怎麼到處跟我同事說你是我表哥啊?」

「不然要說什麼?鄰居?不是眷屬才能參加嗎?」

「眷屬是廣義的,也有很多同事帶朋友來參加。」湯淑怡懊惱極了,早知道就先跟他套好招,免得她不知如何回應同事的垂詢,「我跟你說,「表哥」在我們公司是有特別意義的。算了,將錯就錯吧。」

到底是錯在哪里了?她臉紅了老半天,桑宇帆還是莫名其妙。

「這餐券給你,你去你搬來的那張桌子那邊領餐盒,我還要忙,你自己吃飯。」湯淑怡遞出一張紙,又緊張地說:「如果吳副總問我的事,你不要理他,拜託拜託。」

桑宇帆看她來去一陣風,不禁想問:他今天是招誰惹誰了?

本想安安靜靜爬山,吸收天地日月精華,修補受創的心靈,誰知又被這家八卦公司給攪得七葷八素,早知道他就躺在家裏睡大覺了。

他悶悶地領了餐盒,找了一棵最遠的樹底下坐。

望著滿坑滿谷的人潮,聽著喧嘩的談笑聲,青天高高,白雲飄飄,他竟然有一股拂不去的悲涼孤寂感。

前兩天他找交易室的同事出來吃飯,大家義憤填膺,個個為他被解雇的事抱不平,說到慷慨激昂處,熱血澎湃,熱淚盈眶;他順水推舟,開玩笑地說要請大家罷工抗議,席間忽然就安靜下來了。

爸爸有教過,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人人都得顧著自己的肚皮,養家活口。所以他依然是踽踽獨行,孤軍奮鬥。

思緒紛陳,他的目光竟不知不覺地在人群中搜尋;他一眼就看到那只糖醋魚蹲在地上,帶著溫柔勸哄的神情,拿著沾了藥水的棉花棒,正在幫一個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消毒塗藥。

她負責醫護組的工作,今天的小孩又特別多,一下子這個跌倒,一下子那個打架掛彩,到處都是小傷兵,也讓她忙得團團轉。

她包紮完畢,小孩的父母跟她道謝,她也帶著笑容跟小男孩搖手說拜拜,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她身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她的臉蛋變紅了,笑容也顯得靦腆,那是他所沒看過的小女孩羞答答也似的糖醋魚。

見鬼了!桑宇帆轉開視線,就算他視力再好,但是隔得那麼遠,他又怎能看出她正在臉紅?一定是太陽光線折射產生的錯覺吧。

不,的確是臉紅了,直覺告訴他,那只眼鏡蛇不是想追求她,就是已經是她的男朋友──什麼?!糖醋魚竟然有男朋友!

誰會喜歡這個迷糊、迷信、就是不迷人的天兵啊。

他抱住餐盒的雙掌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將紙盒給壓得變形……

「淑怡的表哥,你怎麼不吃?」吳嘉凱走到他身邊,狐疑地看著他的舉動。「你要吃白煮蛋,要拿出來剝,這樣捏是可以捏碎蛋殼,但是裏面的蛋糕也被你捏爛了。」

「是該吃了。」他抬起頭來,跟吳嘉凱打個招呼,再打開餐盒。

哇!這盒餐還滿豐盛的,白煮蛋、兩塊蛋糕、兩塊麵包、一隻大雞腿、花壽司、果汁……光看就飽了,吃這一頓的確很值得了。

「爬山這麼辛苦,一定要補充熱量。」吳嘉凱坐到旁邊的樹下,點起一根煙,猛抽了一口,背部靠上樹幹,一副累壞了需要休息的模樣。

桑宇帆跟他不熟,也不去吵他,就默默吃起了午餐。

別人在那邊熱熱鬧鬧地吃飯談笑嬉戲,桑宇帆又自然而然地在人群中找起糖醋魚。嗯,他告訴自己,他並不是特別留意糖醋魚,這只是一種本能,人在陌生的地方,自然會去依附較為熟悉的人事物──可他為什麼老看到那只如影隨形的眼鏡蛇啊?實在有夠礙眼了。

呼嚕──他一口氣用力吸完果汁,再將果汁盒給吸得扁扁的。

吳嘉凱看他一眼,抖出一根煙,笑說:「來哈一根嗎?」

「好,謝謝。」

桑宇帆伸長手接了煙,吳嘉凱拿打火機為他點著了,他聞到並不怎麼喜歡的煙草味道,立刻屏住氣息,拿起煙往嘴裏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這是燒稻草還是燒廢輪胎啊?!」

「哈哈哈,淑怡的表哥,你根本不會抽煙嘛。」吳嘉凱大笑。

「學了就會了。」桑宇帆皺眉捏住煙頭。

「我教你吧。」吳嘉凱微笑吸了一口煙,悠悠地吐出白白的煙霧,「不過,這樣會不會教壞小孩啊?我也知道抽煙不好,但就是戒不掉,一有時間空下來,就想吸個兩口。」

「看來你是高處不勝寒,心事誰人知。」桑宇帆感同深受,望著手中的煙說:「所以只好點起煙,一支又一支了。」

「深得我心啊!」吳嘉凱驚喜地看他。

「桑宇帆!桑宇帆!」石破天驚的吼聲傳來。

那個喊叫的人照樣滿臉通紅,一面拚命跑步,一面喊個不停。

「你糟了。」吳嘉凱帶著看戲的心情笑說。

「妳是墓仔埔放炮啊?嚇死人了。」桑宇帆冷冷地看著紅燒糖醋魚,真不明白她在緊張什麼。「我沒有跟別人說我是妳的表哥了。」

「不是啦!你不能抽煙啦!」湯淑怡又氣又急,指著他的香煙,喘著氣說:「丟掉丟掉!會釀成森林大火的。吳副總,你也不能抽。」

「我也不行?」吳嘉凱好無奈,他絕對是被連累的。

「我們來爬山,就是要身體健康,你們在這邊抽煙,傷害自己,又製造二手煙害,還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抽煙有這麼多的壞處,你們都是腦袋聰明的知識份子,還不明白嗎?」

囉嗦!桑宇帆刻意拿起煙,端詳了片刻,又舉到了嘴邊……

湯淑怡驚叫道:「桑宇帆,你再抽煙,我就告訴你爸爸。」

「妳敢?!」

「瞧!」她不怕他那對瞪過來的黑眼珠子,也瞪了回去,「你就是知道抽煙不好,所以不敢讓你爸爸知道,我一說,你就怕了,對吧?」

簡直是小人得志了,她竟敢拿老爸來威脅他!?什麼時候這只糖醋魚當起訓導主任了?雖然她說的話很有道理。

「不抽就不抽!」他丟下煙蒂,省得她囉嗦。

他才要伸腳去踩,湯淑怡立刻跳上去,兩隻腳用力蹦了蹦,跳了跳,將一條小小的香煙頭當作萬惡不赦的壞蛋給踩得扁扁的。

「呃,淑怡。」吳嘉凱出聲了,「妳好像很激動?」

「是嗎?」湯淑怡再用力踏了踏,「吳副總,還有你的。」

「好吧。」吳嘉凱也只得按熄香煙。

「拿去那邊的垃圾袋。」

她雙手一比,架勢十足,兩個大男人著魔似地,一個摳起泥土裏的煙屍體,一個捏住煙屁股,乖乖地走向垃圾集中處。

「我一定是中邪了。」桑宇帆很肯定地說。

「你表妹在家也是這樣嗎?」吳嘉凱好奇地問。

「超級會講道理的,還自以為是心靈導師。如果她過去你的部門,就請你自求多福了。」

「哈!我就是需要像她這樣的人來提振士氣。」

「嚇!」湯淑怡才走了兩步,聽到他們談論自己,嚇得立刻回過頭來,扯住桑宇帆的袖子,拉了就跑。

「幹嘛啦,拉拉扯扯的!」桑宇帆不得不跟著跑。

「別跟他說話了,我不去事業發展部。」湯淑怡一徑地猛走,把後面的吳嘉凱當作蛇蠍猛獸似地,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桑宇帆回頭看了跟他攤攤手的吳嘉凱,又朝她吼道:「妳去不去什麼發展部,跟我有什麼關係?!別拉我了!」

「是沒有關係,可是你一個人坐在那邊孤零零的,看起來很可憐。走,你過來一起撿垃圾,才不會胡思亂想發脾氣。」

他不用胡思亂想就要發脾氣了。沒錯,他不但中邪,而且中蠱深矣;不然,那天晚上他怎會向她全盤托出近來的悲慘命運?然後又不怕死地交出身分證讓她辦登山活 動團體保險?而今天,他先是當苦力;現在,手上又莫名其妙變出一個垃圾袋,準備跟她去玩什麼淨山運動!天!他就讓糖醋魚牽著鼻子走了。

「淑怡,這位就是妳表哥?」嚇!眼鏡蛇來了。

「是……是的……」

湯淑怡停下腳步,尷尬一笑,臉蛋瞬間脹成一顆紅蘋果。她看了一眼「表哥」,又故作若無其事地望向來人,那張蘋果臉依然紅咚咚的。

桑宇帆看在眼裏,吞下突然想吃蘋果而分泌出來的口水,主動向眼鏡蛇伸出手,一臉冷冰冰的說:「你好,我是糖……湯淑怡的表哥。」

「你好,我姓馮。」馮耀文也和他握手。

「說起我這個表妹,從小就笨笨的,沒什麼才幹,最大的才能就是好管閒事,將來要是嫁了人,恐怕會成為一個超級管家婆。」

「喂!」湯淑怡面紅耳赤地打斷蠶寶寶吐毒絲。怎麼了?前一刻他還悶悶不樂的,現在就……「咦!你有力氣了?去,你去負責上面那一塊區域,要撿乾淨喔。」

「妳要我爬上那個幾乎九十度的山坡?」

「多運動啦,消耗一下體力,有益身心健康的。」

運動就運動!桑宇帆拎了垃圾袋,大跨步地跳上石階,眼不見為淨。他還是很有道德良心的,絕不打擾別人談情說愛。

山上到處都是雜草,既然要淨山,那就徹底用力做環保,他不單單撿垃圾,也要順便拔掉這滿山遍野長得又高又粗的枯草,保證教任何毒蛇猛獸無處可躲,現出原形。

扯呀扯,拔呀拔,他就不信拔不完這堆雜草……

「桑宇帆,你在幹什麼?!」湯淑怡又是驚叫著跑到他身邊。

「淨山啊。」

湯淑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力拔山河的氣勢,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短路了,更不明白自己忙著登山活動的雜務,卻怎麼老是「有空」留意他的舉動,還替他窮緊張呢?

「你撿人工的垃圾就好,幹嘛拔芒草?小心割傷手了。」

「芒草?」桑宇帆這才抬起頭來,望向眼前連綿到山頭的「雜草」,果然是一片大好秋色的芒草花啊。對著正午的陽光,他眼睛一片昏花花的,趕緊將遠眺的目光慢慢收回到他的手掌上,不看還好,一看之下──

「啊嗚!我的手啊!」痛死他了!

「啊!」湯淑怡也看到他割出血痕的手掌了,一張紅蘋果臉瞬間變成青蘋果,嚇得立刻扯了他的袖子就跑,一路狂喊狂叫:「趕快!救命啊!快來救人啊!課長,快幫我打開急救箱,有人流血快死了啦!緊救郎喔!快讓路啊!」

他快死了嗎?桑宇帆傻了眼。沒錯,在翔飛科技的員工暨家屬眾目睽睽注視下、糖醋魚像一部救護車似地尖叫開道,他就算不因腳步錯亂跌倒而死,也要在眾人好笑的目光中羞愧而死了。

是哪個天兵說爬山有益身心健康的?他來這麼爬一回,身心受創更嚴重了。

***          ***          ***

望著冉冉上升的奶油濃湯熱煙,湯淑怡想到了躲在樹下「哺煙」的蠶寶寶,還好她發現得快,及時阻止他「自暴自棄」地「墮落」下去。

唉,也不能說抽煙就是「墮落」啦,可是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還很糟,這才想藉煙消愁吧。

她兩手撐住下巴,癡癡發呆。這兩天沒見到他,不知他傷好了沒?

「淑怡,妳在想什麼?有聽到我說話嗎?」

「嚇!」她回過神,在煙霧中看到了文質彬彬的馮耀文。

怎麼搞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正式約會,物件又是她心儀已久的黃金單身漢,她怎麼就分心去養蠶了?

「呃……啊,哇!這奶油濃湯很香呢,我只顧著聞,都沒聽到你說話,對不起。」她故意用力吸一口熱氣,忽然又覺得此舉有失淑女氣質,忙放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擺在大腿上。

馮耀文微笑說:「我說爬山那天,妳的表哥很好笑。」

「啊?表哥?」湯淑怡心口猛地一跳,是了,她的桑表哥在翔飛已經是遠近馳名了,可是他盡繃著一張臉……「他有很好笑嗎?」

「不就是嗎?一個大男人的,妳幫他擦碘酒的時候,唉唉叫得那麼大聲,好多小孩也圍著他,喊著叔叔加油,沒有男人像他這樣的。」

這個笑話不大好笑,湯淑怡想問:換了你的手割了一道傷口,難道你不叫個兩聲嗎?若不叫,就得內傷了。

但她還是微笑以對。「還好啦,他大概很痛的。」

「聽說他沒在上班?我看他連一點點痛都忍不下去,這種個性的人,大概是受不了辛苦工作,或是跟主管鬧翻了,這才賦閑在家。」馮耀文帶著肯定的語氣,鏡片後閃著一抹嘲諷的目光。

奇怪了,他跟蠶寶寶有仇嗎?湯淑怡不想和他談桑宇帆的私事,她只想多多瞭解這個主動約她的白馬王子。

他不僅長相俊秀,學經歷俱佳,更是備位的財務部副理,這麼優秀的人才向來眼高於頂、條件超高,而她竟然「蒙主寵召」──不不不,他怎會注意到總務課不起眼的小職員的她?她真是「受寵若驚」啊。

「喔,我表哥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抑下興奮不安的心情,她笑得很溫柔婉約。「馮專員,你們財務部好像很忙,很辛苦了?」

「當然忙了。鄧經理他家有人生病,財務部又沒副理,他交代了事情就跑得不見人影,我小小的專員可承擔不起責任啊。」

「鄧經理他爸爸突然住院,也是不得已的,他公司醫院兩頭跑,手機打得都快燒掉了,我想等他爸爸情況穩定了,你就不會那麼忙了吧。」

鄧經理向來認真負責,近來蠟燭兩頭燒,全公司皆知。

「我不知道上面在想什麼,不如就叫他辭職還是辦退休,讓我全權負責好了。」

「可是人總有個萬一……」同事有難,互相體諒一下嘛。

「不過,嘿!」馮耀文原本忿忿不平的神色轉為得意的笑容。「昨天陳總找我去談話,很多人都看到了。」

「哇!談什麼?」

「就聊聊我最近工作的情況,問我對公司的建議,我就把我的看法說給他聽了,還跟他提了很多財務部改革的方案。」馮耀文自信滿滿地說:「下次發佈人事案,妳就等著看我升副理吧。」

「可是今天下午人事室給我一張征才的廣告稿,裏面有征財務部主管耶。」湯淑怡實在不願打破他的美夢。

「我就知道!」馮耀文寒了一張臉。「可惡!他們一定又找皇親國戚來了,登廣告只是虛晃一招,表示有公開求才。」

「這也沒辦法,公司是他們家開的,總是優先給自己的人。」包括湯淑怡在內,公司同事都明白這種家族企業的生態,更何況上頭也不是隨便塞些阿貓阿狗進來──「我覺得像沈專員的電腦就超厲害的,蕭專員雖然現在不做了,但他在研發方面還繼續幫我們,還有吳副總……」

「哼,都是太子爺!只不過有個好爸爸,又有什麼了不起!」

「我們也可以自己努力呀,總會出頭天的。」她也給自己打氣。

「妳太樂觀了。再努力也沒用,就是給姓沈、姓吳的壓得死死的。」馮耀文愈說愈憤慨,「淑怡,我跟妳說,妳千萬不要去事業發展部。」

「為什麼?」公司每個同事都鼓勵她過去,但她就是不敢去。

「吳嘉凱居心不良,妳沒看那裏都是漂亮美眉嗎?三太子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妳小心羊入虎口,別讓他騙了。」

「可是……」我一點也不漂亮啊,湯淑怡咽下到口的話,又說:「事業發展部擴充編制,的確需要補人,而且像龔姐、靜香她們不但漂亮,能力又強,我很崇拜她們耶。」

「能力強?」馮耀文不屑地說:「還不是哈三太子哈得要命,妳沒聽說靜香和三太子到飯店開房間嗎?正好那天小許在那裏開同學會……」

好八卦的男人。

湯淑怡也喜歡聽八卦,平常同事嘻嘻哈哈談論,不過是茶餘飯後閒聊,但此刻由馮耀文滔滔不絕地說來,總覺得殺伐之氣太重,言語尖酸刻薄,一張好看的俊臉都被他給扯得又臭又長了。

原以為他即將升任主管,應該是一個大氣度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眼光遠,心胸寬,沒想到卻是一隻憤世嫉俗的啄木鳥,兜兜兜兜地敲得她頭痛,心口也堵住了一股氣,悶得她難受。

「馮專員,靜香都說了,」她還是耐著性子說:「這次史密斯先生帶著老婆小孩來臺灣談生意兼觀光,他小孩那天突然肚子疼,吳副總和靜香幫忙送急診,忙到半夜一、兩點才陪史密斯一家回到飯店。」

「就算三太子做了什麼事,靜香又哪好意思說!」馮耀文說得口乾舌燥,喝了一口水,總算重新露出微笑。「女生嘛,總是想當個灰姑娘,一朝讓王子選上,從此就不愁下半輩子了。可是,淑怡,妳不一樣。」

「啊?」

「我注意妳一段日子了,妳樸素、不起眼,但很實在。」

「啊!」除了驚訝,她還是驚訝。講到正題了,他真的喜歡她?

完了,小鹿開始亂撞了,臉也好熱,剛剛吃下的牛排產生化學作用,開始在她體內熊熊燃燒了。

「很難得一個女孩子會修馬桶,聽說妳還會修電腦?」

「會啊,這些都是小事。」她不好意思看他熱烈的目光。

「很少有女孩子像妳這麼能幹了,她們什麼事都仰賴男人,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這樣,電腦當機就叩我,我又不是應召牛郎。」

一點也不幽默。湯淑怡又聞到那股酸味,滿腔熱情也就突然退燒了。

「其實她不懂的話,你就教她,這不就懂了?」

「有的女生就是頭殼硬硬,怎麼教都不會。妳看看吧,開車出事的都是女生。對了,妳一定也會開車吧?」

「我有駕照。」

「太好了,妳什麼都會,個性又好,將來一定是一個稱職的職業婦女兼賢妻良母,為什麼沒有男人注意到妳?他們眼睛都瞎了嗎?」

湯淑怡不覺又暈暈然,陶醉在白馬王子的讚美聲中。

馮耀文的聲音也放得溫柔了。「我想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我就直說了,我希望我們能以結婚為前提進行交往。」

「啊!」臉紅了,心花亂亂開啊。

「我名下有三棟房子,一部車子,股票和存款就不用說了,我希望將來我在外面衝刺事業,妳能作為我的後盾。」

呵呵,這個當然了。

「我有兩棟房子在出租,妳也知道學生房客很麻煩,一下子馬桶不通,一下子熱水器壞掉,就算是三更半夜,動不動就要找房東,而處理這些事情是妳最擅長的了。」

「等一下!」湯淑怡心頭的小鹿猛然煞住腳步,停止亂撞,很仔細地問說:「馮專員,你是娶老婆還是娶總務人員?」

「我當然是娶老婆了。我的房子就是老婆的房子,妳怎麼會問我這種問題?」馮耀文不可思議地看她,「妳幫我收房租,我也會全部給妳,當作小孩子的教育基金。」

「然後生小孩、帶小孩、養小孩,都是我要忙的了?」

「妳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刻苦耐勞,妳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對妳有信心。」

「愛情呢?」

「什麼愛情?」馮耀文還是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談戀愛到最後還不是要結婚?結婚後被現實生活一消磨,就沒什麼愛情了,妳去問過來人,他們也一定會這樣跟妳說的。」

「你是喜歡我才和我交往,還是覺得我很「賢妻良母」,這才想和我交往、結婚?」湯淑怡想問個清楚。

「有差別嗎?」

「有,差太多了。」面對馮耀文那不解的高姿態,湯淑怡明白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交集。她沒有猶豫,直截了當說道:「對不起,馮專員,我沒有辦法和你交往。」

話一說出來,堵在心口的那股悶氣也消失了。

原來,她一整個晚上堵得難過,就是兩人明明八字不合、話不投機,她卻偏偏沉浸在白馬王子追求的夢幻裏,就算不贊同他的想法,也不好意思說出來,還扭扭捏捏裝害羞扮淑女──這完全違拗了她的本性啊。

馮耀文固然是白馬王子,但她絕對不是來者不拒。

她拿起帳單看了一眼,保持禮貌笑說:「馮專員,那我們這一餐就各付各的,我……」

馮耀文臉色十分難看,從來只有他拒絕女生,還沒有女生拒絕過他。

「妳們女生就在乎愛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妳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不升職、不調單位、就算打雜任人使喚都不在乎嗎?」

「該在乎的我會在乎,沒必要在乎的,我就不會花力氣在乎。」

馮耀文鏡片後的目光慢慢轉為沉凝。「原來妳挺有主見的。可是妳們女生不都想當灰姑娘?」

「你剛剛不也才嘲笑想追太子爺的灰姑娘?」

「那些女生短視近利,不切實際,只想嫁入豪門,我雖然不是豪門,但也是一座灰姑娘夢寐以求的大城堡。我想,失去跟我交往的機會,是妳的損失。」

湯淑怡終於瞭解,為何上頭遲遲不升他當副理的考量因素了。

她很快樂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我為什麼要當灰姑娘?我就當我自己啊!後母、壞姐姐要虐待我,我大可以掃把一丟,包袱款款就離家出走,幹嘛要等到白馬王子來解救我?」

「你們課長說的沒錯,妳果然年輕、幼稚、不懂事。」

「你怎麼人身攻擊了?」

「你們課長說的,不是我說的,我好心警告妳一聲,妳可能得罪你們總務課的課長了,妳好自為之吧。」

「謝謝,再見。」湯淑怡打開錢包,數好足夠的飯錢,將紙鈔硬幣放在桌上,拿起了包包,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哇啦啦!她受不了這只大沙豬了!再不逃離他所營造出來的豬圈氛圍裏,她今天晚上吃的牛排就要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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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碰碰碰!湯淑怡抱著一堆泡面踏出電梯,行軍打仗似地踩著重重的腳步。

好心疼!昨晚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牛排,不但美夢破碎,還花掉她一個星期的吃飯錢,從今天起,她只能天天吃泡面裹腹了。

她從包包裏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一不小心,手一歪,堆迭在臂彎裏的泡面餅乾全垮了下來。

「哇!」碗裝泡面灑了一地,到處亂滾,她趕忙跑去追趕。

碰!才蹲下來撿泡面,眼前一扇鐵門猛然推出,將她撞倒在地。

「哎喲!」屁股著陸,好痛!

「我就知道是妳!」熟悉的蠶寶寶吼聲從頭上傳來。

「嚇!」她抬起頭,就看到一對直瞪著她的大黑眼珠子。

又撞上他的門了!泡面哪里不滾,偏滾到他門前?可是泡面又沒去敲他的門,他怎麼就開門了?

桑字帆看她一副癡呆的模樣,立刻緊張地說:「妳不要叫!」

「叫什麼?」

喔,是了,他是怕她又像停電那晚,叫得整棟大樓為之震動。

她不禁好笑地說:「你想出名的話,我可以再叫。」

「謝謝。」桑宇帆繃著臉,彎下身伸出手,拉起她的手臂。「起來!妳喜歡打坐,無所謂,可是請不要擋住我的門。」

「你要出門?」借力使力,湯淑怡站起身子,拍拍屁股。

「沒有。」

「那你幹嘛突然開門?」

「我是要看哪只大恐龍在外面走路,還是坦克車開過去了,妳小小個子,走路那麼大聲?!」桑宇帆不斷數落著,「還有,昨天那麼晚了,妳碰地好大一聲關起鐵門,我還以為是地震了。」

「哦?」她做了這麼多妨礙鄰居安寧的事情呀?可是樓上樓下一天到晚有人摔門、跑步,蠶寶寶怎麼就特別注意到是她了?

「買這麼多泡面做什麼?」桑宇帆幫她撿回三盒泡面,直接塞進她的臂彎裏。

「吃。」

「我當然知道泡面是拿來吃的,妳該不會是要當晚餐吧?」

「再打個蛋,就很有營養了。」

「妳光用熱水泡,還是半生不熟,生雞蛋有細菌,會散播禽流感的。」

「可是我又沒有廚房可以煮東西。」湯淑怡感到有點失意,低頭看她的泡面,又抬頭綻開笑容說:「我本來想像你那樣弄個廚房,後來想想,我只是租房子,早晚要搬走,還是算了。」

「就算這樣,也不能虐待自己的肚皮啊。」桑宇帆受不了她那副可憐兮兮卻又故作開朗的模樣,決定日行一善。「好啦,看在妳邀我去爬山的份上,我今天就樂捐兩顆雞蛋,一把青菜,外加讓妳使用我的廚房。」

「真的?」湯淑怡眼睛發亮,蠶寶寶這麼好心?

「不是蒸的,是煮的。妳如果再不進來,我就關門了。」

***          ***          ***          ***

「桑宇帆,你的手借我看一下啦。」

「有什麼好看的?都好了。」桑宇帆用力剁下白菜,剁!剁!剁!三兩下就將無辜的小白菜剁得屍橫橐啊?br />

他一定是頭殼壞去,這才會引狼入室──她又哪是什麼狼?不如說他眼睛脫窗,誤把虱母當水牛,落得此刻還要幫糖醋魚煮晚餐的下場。

看她那麼想要有一個廚房,他一直以為她擅長廚藝,想說借她用一下也無妨,沒想到她會做的「菜」就只有一樣:燒熱水,泡泡面。

看她將一個雞蛋打得離離落落,連蛋殼都一起下去拌面,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立刻將她趕到旁邊去,切完了菜,再拿過一塊剛用微波爐解凍的豬肉,照樣是用力剁下去。

湯淑怡站在流理台旁邊,很擔心地看他握著菜刀的右手。

「不要這麼用力啊,你讓芒草割出來的傷口那麼長,應該還沒好吧?你又洗菜又碰水的,這塊肉還是我來切。」

「妳會切嗎?我怕妳連指頭都切斷了。」

「不會吧,切到指頭會痛的,我不會傻傻的切下去都不知道。」

「我就是怕妳傻傻的,把我的廚房弄得血流成河,走開!去看電視,我煮好了會叫妳。」

「喔。」湯淑怡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很笨,但在生死交關的重要時刻,她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笨的。「你沒貼OK繃,也不知道有沒有細菌鮑進你的傷口。我看這樣好 了,你如果堅持親自下廚,我先幫你消毒塗藥水,再貼上防水的OK繃,我那兒有吃手扒雞的手套,我拿來給你戴上,這樣傷口就不怕碰水,你也可以安心煮飯 了。」

桑宇帆聽到耳朵長繭。沒錯,糖醋魚不只很天兵,碰到該說道理的時候,她更是喋喋不休,就像一個什麼事都要管的老媽子。

被她煩不過,他將右手伸了出去,使勁地攤開大手掌。

「給妳看,可以了吧。」

「咦!真的都結痂了!你的再生能力真強。」

「我又不是蚯蚓,哪來的再生能力?」

「你的手掌真肥美啊。」

「妳要吃嗎?」白眼翻了又翻,眉毛抬了又抬。

不,湯淑怡趕忙搖頭。這手掌應該是厚實、飽滿、充滿了男人的雄渾張力,害她忍不住想多研究一下。

在他縮回手之前,她有了重大發現,開心地叫道:「啊!你那條傷口變成事業線了,而且拉得更長、更清楚,恭喜恭喜!你不但找工作很有希望,將來還會飛黃騰達、事業愈做愈大哦!」

「事業線?」桑宇帆看了自己的手心,一條可憐的結痂傷口從中指下緣拉到手腕掌根處,這就是他破壞山野生態的現世報,跟他的事業又有什麼關係了?

「對啊,這條就是事業線。」湯淑怡再一次比劃他的掌心,然後拿起自己的右手掌端詳半天,不好意思地說:「像我的事業線就很模糊,幾乎看不出來。」

「醜女人愛照鏡,歹命人愛算命。」

「我這不是算命。這是幾千年來老祖宗的統計學智慧結晶,像我看你的生命線、智慧線、感情線也是很長、很清楚,手又大又軟,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紋路,這種人頭腦簡單……」

「四肢發達?!」桑宇帆拿起菜刀,這時旁邊瓦斯爐上的水也滾了。

「不是的!」湯淑怡趕緊退後一步,雖然那把菜刀是往那塊血肉模糊的豬肉剁下去,但她看得出來,蠶寶寶好像很想砍她。

「去!去看電視,妳杵在這邊,我不好做事。」

「喔。」她還是乖乖地遠離危險地帶吧。

走了幾步,她坐到長沙發上面,抱住一個紅色抱枕,視線仍然盯住蠶寶寶挺拔卻有些孤獨的背影。

她剛剛想說的是:掌紋清晰的人,長命富貴,大吉大利。

說出來一定又會被他笑,但她並不怕他笑。瞧!他不是照她的話,規規矩矩地擺了一個粉晶七星陣在茶几上嗎?

對了,她拿出包包裏的三顆粉紅水晶球,先偷偷閃到微波爐旁邊放下一顆,再將一顆擺到電視機前面,一顆則擺到了書桌的電腦螢幕下。

桌上攤著幾張紙,印出他的履歷自傳,還有一張列有各家銀行位址電話網址的清單,上面打了很多叉叉……她不方便再看下去,趕緊逃離現場,快速坐到地毯上,抱起了抱枕,假裝很認真地看電視。

他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期,上回爬山並沒有讓他心情開朗些,水晶球也沒帶來好運。唉,她又該如何幫他呢?

「桑宇帆,我上次提到我們公司法務課的建議,你考慮了嗎?」

「靜坐?拉白布條?找民意代表?上電視?」桑宇帆回過頭看她一眼,「你們公司的法務人員真是夠天兵了,怎會想出這些方法?」

「沒辦法,除了正常申訴管道,這是最快的抗議方式。」

「我想過了。」他又轉過身,拿湯勺將鍋子裏的湯渣撈了出來,「天星是外商銀行,我又是個案,就算我去鬧,他們也不會甩我,只會死咬我讓銀行賠錢,到最後,我還是得循正常程式爭回自己的權益。」

「也就是說,要花很長的時間了?」

「我前兩個星期寫申訴信給勞工局,今天才接到回函說他們正在處理,等他們發函向天星詢問,公文一往返,又不知道要耗多久。而且──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還是直接告上法院?」

「我再去問律師朋友吧。」

背對著她,蠶寶寶的聲音顯得微弱無力,冷冷的,淡淡的,湯淑怡捏著抱枕一角,手指頭揪了又揪,心頭的一角好像也被揪緊了。

「那你就趁這段時間找新的工作啊。」她儘量歡欣鼓舞地說:「你的條件那麼好,應該有很多機會的。」

「我打電話問過兩家投履歷表的銀行,他們明明還缺人,卻說找到了。後來,我在那裏頭的同學告訴我,天星銀行傳出很多我的負面新聞,銀行圈那麼小,很快就傳開了。」

「他們怎能趕盡殺絕啊?太過分了!」湯淑怡替他抱不平。

「也不是趕盡殺絕。有人講,自然有人傳,人家聽說我脾氣不好,又讓天星的年度收益從正的變成負的,誰還敢用?」

「那不是你做的啊。」

「都栽到我頭上來了,打官司要人證物證、要慢慢查案,恐怕一拖下去,就變成千古懸案了。」

桑宇帆端了一個大湯碗過來,湯淑怡以為他會用力碰一聲放下去,沒想到卻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地輕輕放在茶几上。

「吃。」他放下筷子湯匙,自己坐到茶几另一邊的地毯上。

「喔,謝謝。」

她拿起筷子,夾起麵條,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

透過蒸騰的湯麵煙霧,她咬下麵條,一邊偷偷地瞧著他。

她寧可他還是一個凶巴巴、會發脾氣的蠶寶寶,這樣才能宣洩情緒,也才有鬥志去爭回工作權。可現在他像什麼?春蠶到死絲方盡?還是一頭鬥敗的趴趴熊?

唉!她也不過是一個鄰居罷了,雖說遠親不如近鄰,但她守望相助就好,又何必這麼關心他?

「看什麼?」桑宇帆感覺到一道奇異的目光,一轉過頭,就看到一張近似發癡的蘋果臉……「怎麼臉紅了?湯太熱?妳小心喝。」

「喔。」他要她喝湯,她就舀起一口湯,那鮮美的湯汁一下肚,她不禁大聲稱讚:「哇!好好喝喔。」

「好吃吧。」看到她那滿足的笑容,他也浮起一抹微笑說:「我從小跟爸爸學作菜,他總鋪師的功夫都傳給我了。」

哇咧!蠶寶寶笑了!

是不是認識以來,她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笑?果然長得好看的男人就有這種好處,不笑叫做酷,笑了更是帥氣得飛上天了。

「喂,你有空要對著鏡子練習微笑,這樣會更好看的。」

「是嗎?」桑宇帆拿手掌抹抹臉,摸到了粗硬的胡渣,這才發現都已經晚上了,他竟然一整天沒刮鬍子。

他的笑容一閃即逝,湯淑怡有些失望,但為了給自己看帥哥的福利,更為了讓他打從心底真正開心起來,她趕緊吃下一口面,再發揮她平日做笨事的大無畏精神,以最熱誠、開朗的聲音大聲說:

「哇!桑宇帆,你很會煮東西呢,我看你把那些菜呀、肉呀、蝦呀丟下去,用的也是泡面,怎麼煮起來味道就是那麼香?好像是外面餐廳在賣的一樣好吃,太厲害了!我再吃三碗公都吃得下去!」

「別噎到了。」看她很沒形象地呼嚕嚕吸麵條,他趕緊提醒一聲。

他知道,糖醋魚的表達方式很直接,她說好吃,就是真的好吃,也不怕吃相難看讓他笑話,就繼續表演嘴巴剝蝦殼的吃功。

他不會笑她。看到有人真心喜歡他煮出來的東西,他也很高興。

他忽然明白每回爸爸看他吃飯時,臉上那副歡喜表情的意義了。

「嘿嘿。」看到他又笑了,湯淑怡很得意地將臉埋回碗裏。

糖醋魚很可疑哦?虧他還以為她是一個直接、坦率、單純、可愛的女孩子,瞧!她在他電視旁邊擺水晶球,是又要下魔咒蠱惑他嗎?

等一下!他剛剛浮現什麼字眼?糖醋魚……可愛?!

老天!他一定是受到太大的打擊了,這才會失去正確的思考能力;不然,他正忙著思考未來,又怎會去留意外頭她回來的腳步聲?

難道他以為她回來了,即使隔了一道牆,他也可以感覺有人作伴,就能稍微抒解他那份悶鬱得快要爆炸的孤獨嗎?

「喂!」湯淑怡看他也不看電視,就兩眼發直,不曉得在想什麼事,忙說:「你不用陪我在這邊坐啦,我吃完自己會去洗碗。」

「我才不是陪妳,我只是……」不知道要做什麼。

望向桌上的求職資料,桑宇帆鬥志全消。

他雙手垂放在膝頭上,聲音飄在空氣裏,「我想將這套房賣了當作資金,回南部開個小吃店。」

「等等!雖然行行出狀元,可是……」

她受不了他那副萬念俱灰的死相,如果這是他的新事業計畫,她一定會用力鼓勵他,但顯而易見的,他這只是不知何去何從的失意話。

「桑宇帆,你就這樣放棄你的金融專業了嗎?」

「再說吧。」

湯淑怡很難過,若是所有的銀行都拒絕了他,她又不是有力人士,可以為他平反、關說,那她還可以做什麼?

「山不轉,路轉;路不通,自己開!」她坐得筆直,左右手各握住一根筷子當作加油棒,比手劃腳,抑揚頓挫,慷慨陳詞,好像政治人物在選舉時起乩似地大吼道:「人矮只是腳較短,志氣才來拚高低!桑宇帆,不要灰心喪志!加油加油加油!」

「神經病。」

「你把我當神經病沒關係,可是你再這樣悶悶不樂下去,就得去看精神科了。唉,其實我也悶悶的……」她眼睛一亮,實在太佩服自己的靈光一閃了,「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叫一叫?」

「妳又想約我?」她就是要他口吐白沫、不支倒地嗎?

聽他那抬高的壞口氣,她反而笑了。對嘛,這才是正常的蠶寶寶。

「我幹嘛約你啊?!反正你悶,我也悶,咱們曠男怨女湊在一起,正好作伴。」

「我跟妳哪是什麼曠男怨女?拜託妳國文程度好一點。」

「好吧,那就請你男兒當自強,不要再擺那張苦瓜臉了。」她說著便開始唱道:「傲氣傲笑萬重浪,熱血熱勝紅日光……」

「拜託,別唱了!」他痛苦地掩起耳朵。

「好,那你再等一下下,我馬上吃完了,吃完就出去。」

「我先說,我不坐摩天輪。」

「我們不坐摩天輪,我們去機場。」

「去機場?」他一時無法反應,只能問道:「要帶護照嗎?」

***          ***          ***          ***

黑暗的天空上,一架客機從遠方飛來,機翼上頭的燈光閃閃發亮,輪子已經放下,即將降落機場。

「哇哇哇!飛機來了!趕快叫啊!」

「真的要叫?怎麼叫?」

「就像這樣啊!」湯淑怡高舉雙手亂搖,屁股也搖了起來,扯開喉嚨大叫:「翔飛科技萬歲!總務課萬歲!湯淑怡大美女萬歲!夠夠夠!我累我累我累!」

桑宇帆無地自容。飛機都還沒來,她的叫聲一清二楚,旁邊一群等著看飛機降落的大學生也跟著偷笑。

她去丟翔飛科技的臉,跟他不相干,他會假裝不認識她。

他們站在機場跑道起點的圍牆外面,只要飛機降落,一定會從他們頭上經過,距離之近,聲音之大,十足十的身曆立體音效,震撼力十足,所以這裏常吸引來許多人前來「觀光」。

轟轟轟!隆隆隆!飛機很快就飛到頭頂,震耳欲聾,氣流奔騰,空氣震動,頓時只覺得山崩地裂也不過爾爾,再也沒什麼可以害怕了。

湯淑怡興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可以喊了!」

「系老闆去死啊!」大學生已經吼出來了。

「死天星銀行!臭天星銀行!」桑宇帆才喊了兩句,喉嚨就奇跡似地開了,在巨大飛機引擎噪音聲中,他猛揮拳頭,又大喊道:「shit!去吃大便啊!damn!害我的人全部滾到地獄去死吧!」

「哇啦啦!臭沙豬馮耀文,快滾回去養豬啊!」

「祝天星銀行業績年年下滑,一年關十家分行!」

「自以為是白馬王子啊!臭美!臭屁!我不會上當的!」

「嗚哇啦!我要精神賠償兩千萬,我要把你們告到死啊!」

「明明就是一隻豬八戒,也不去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行!」

「妳在罵誰?」桑宇帆嚇了一跳,該不會是他吧?

飛機落地,正在跑道滑行,噪音變小,耳邊的聲音又清楚了。

湯淑怡臉蛋一熱,忙放下亂揮的雙手。,「喔,是一個同事啦。」

桑宇帆不可思議地看她。「我以為妳是世界和平的愛好者,怎麼也恨起同事來了?」

「也不是恨,只是很受不了他。」聲音喊開了,心情也放開了,她乾脆說了出來。「昨天跟一隻大沙豬約會,搞到今天心情還很糟。」

「喔,原來妳就是去約會,所以十點多才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十點多才回來?」

是呀,他怎麼知道?而且不只今天、昨天,還包括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只要她開門、關門,他都知道。

他成了變態狂了呀?!桑宇帆暗罵自己一聲。

嘿!不過他剛才好像有聽到,她罵的是那只姓馮的眼鏡蛇吧。

他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妳天天拜粉紅水晶球求愛情運,還會遇人不淑?」

「還說呢!昨天我放了三顆水晶球在包包裏,手上也掛著一條粉晶手煉,想說要給它大走桃花運,沒想到他是那樣的大男人,就算拿一百顆水晶球來加持,也是白費功夫。」

「所以我屋子裏又變出三顆水晶球,就是妳的傑作?」

「嘻。」被發現了,她偷偷吐了舌頭。「我昨天回來,忘了拿起來,今天又背去上班,又背回來,好重!後來就背到你屋子裏了,想說水晶可以降低輻射,就幫你擺上了。」

「妳既然知道水晶球沒用,買一顆意思意思就好了,何必花錢買了那麼多?然後又全部拿來給我?」

「不用錢,這是我們公司資源回收撿來的。」

「翔飛科技在挖水晶礦?」

「不是的,是我們公司第一任太子爺出車禍變呆了,憨憨的很可愛,很多女生喜歡他,知道他喜歡水晶,就買水晶的東西送他,可是他只愛他以前的女朋友,後來他 就叫他哥哥──也就是我們的第二任太子爺退回所有禮物。那些女生很傷心,就把水晶飾物全部丟到資源回收桶的玻璃類,清潔公司跑來跟我說好像分類錯了,我覺 得水晶這麼漂亮,丟了很可惜,就撿回來了。你要的話,我辦公桌下面還有一箱。」

「超級八卦。我沒看過像翔飛這麼八卦的公司。」

「八卦也是我們的員工福利,工作累了,談談八卦就輕鬆了。」

「什麼歪理?我如果去你們公司,一定會花轟。」

轟轟轟!隆隆隆!飛機從天而降,引擎吼聲再度掩蓋了一切。

「啊!飛機來了!」湯淑怡立刻手舞足蹈,大聲喊道:「我要加薪!我要升級!我要賺錢裝個廚房!」

「趕快讓我找到工作啊!我要錢!我想錢想得快瘋了啊!」

「神啊!我到底該不該去事業發展部?快快告訴我吧!」

「混帳建設公司,快還我兩百萬啊,那是我的辛苦血汗錢啊!」

「我不敢去事業發展部,可是我也不想待總務課了呀!」

「我這麼優秀的人才在這裏,你們每家銀行的交易室睜大眼哪!快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啊!」

飛機滑過跑道,緩緩地往航站大廈而去。

湯淑怡順勢伸個懶腰,轉頭笑說:「喊一喊是不是比較舒服了?」

「好像。」桑宇帆不得不承認,一陣亂喊亂搖之後,不僅話多了,全身肌肉放鬆了,一個多月來的鬱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是太神奇了。雖然問題仍然存在,但擋在眼前的那座叫做「悲觀」的大山,早就被他給喊到九霄雲外去了。

愚公移山太辛苦,糖醋魚說得對,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也可以轉啊──

「桑宇帆,我們公司財務部在征人,你要不要去試試?」

「咦!」立刻心想事成?!

「你學finance的,應該也懂公司財務,公司和銀行是一體兩面……」

「妳說的我都知道。」他打斷她,飛快地思考著,「只是我一直待在銀行,人生規畫也是以金融專業為目標,從來沒想過做公司的財務。」

「幫自己多開一扇門嘛,你眼前好多扇門擺在那裏,你不去開,又怎能為自己創造機會呢?」

哇咧!好有哲理的話。湯淑怡不禁又要佩服起自己的靈光一現了。

「妳有嘴說別人,無嘴說自己。」看她那張心靈導師的凜然臉色,他只是涼涼地丟下話。「妳呢?去不去事業發展部?」

心靈導師立刻幻滅成一隻小蝸牛,慢慢地縮進了她的殼裏。

「呃,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在總務課待三年了,能學的都學了,會做的也熟了,因為太能幹了,課長好像不大喜歡我……」

能幹?看她爬山那天忙上忙下,與其說她能幹,不如說是她有一股認真做事的熱情傻勁,這才能將事情做得圓滿成功。

不過,這年頭太勤奮的人好像都不吃香,他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湯淑怡又囁嚅說道:「以我的學歷和英文程度,本來就有機會去事業發展部,可是我沒信心,那邊的人看起來都很厲害,好像有三頭六臂,一坐下來就可以處理一堆疑難雜症,我老是笨笨的,我怕我做不來。」

「不會駛船嫌溪彎。妳都還沒做,怎麼知道做不來?」

「啊?」

「妳去不去,我不能幫妳做決定,妳可以留在總務課繼續被課長討厭,或是把課長幹掉;也可以去新部門被操得半死,甚至公司不待了,出去開個咖啡店,還是出國遊學都行,妳想看到怎樣的風景,妳就去打開那扇機會之門,機會在妳手上,妳要自己把握。」

她吃驚地看著侃侃而談的蠶寶寶,原來,這個舉一反三、能言善道、眼眸發亮、諄諄教誨她的男人,才是桑宇帆的真正面目吧?

哇!太驚奇了,他整張臉都亮起來了,那充滿自信的神情讓蠶寶寶一下子破繭而出,立刻變成一個深具魅力、很man的成熟男人。

轟轟轟,隆隆隆,一架笨重肥胖的軍用運輸機飛過了頭頂。

她開心地舉起雙手大叫:「哇啦啦!好帥!太帥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樂在工作!我喜歡工作!我好,還要更好啊!」

「大家都要好!我還要把啊身體健康,吃到一百二十歲!」

「恭祝桑北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蠶寶寶生日快樂!」

「我生日還沒到啦!」

「都可以啦!什麼時候都可以過生日啦!嗚啦啦!祝湯淑怡大美女生日快樂!青春永駐!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也不客氣了,學鐵達尼的傑克揮拳向天,大聲宣誓道:「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要征服世界!我桑宇帆一定會重新站起來,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

「棒賽!棒賽!」她高舉雙手,擺出日本人喊萬歲的標準姿勢。

「別棒了啦!」他一臉的窘,她不是念外文的嗎?怎麼喊起日文像是在說台語?飛機早已落地遠去,她喊得所有的人都往這邊看了。

「喔。」又闖禍了嗎?她心虛地低下頭。

看她痛自檢討的小媳婦臉色,他既而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在這裏大家瘋狂亂吼,誰也不認識誰,也都是好玩、宣洩罷了。

「謝謝。」

「謝什麼?」

「妳剛剛祝福我爸爸,又祝我生日快樂。」

「那你怎麼不祝我生日快樂?」

「妳喔!」他很樂意拒絕她,「吃我一頓,又得寸近尺了。」

「小氣蠶寶寶!」

「大肚糖醋魚!」

一翻兩瞪眼,誰也不讓誰,黑眼珠對著黑眼珠,在彼此的眸子裏都看到一個虛張聲勢、氣鼓鼓的自己。

「哈哈哈!」不約而同,兩人同時大笑。

轟轟轟,隆隆隆,飛機降落,休息片刻,又閃著機翼上的燈光,往筆直的跑道滑行而去,準備再度飛向遼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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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翔飛科技通知桑宇帆前往面談,湯淑怡比誰都緊張,天天惡補他公司的各項業務狀況。

「為什麼表兄妹一詞在本公司如此敏感呢?那是因為我們第二任太子爺和人事室經理是表兄妹,可是,他們竟然談戀愛了……」

「等一下!」桑宇帆阻止她繼續擺八卦陣,先翻起白眼。「妳不是要跟我說公司的領導風格嗎?怎麼講到這個了?」

「哎呀,要先瞭解公司,就得從皇親國戚說起,雖然現在是三太平當道,但前兩任太子爺的事也該讓你瞭解,這中間的故事啊……」

喀啦!對面八○四的鐵門緩緩打開,緩緩露出一張憔悴的熊貓臉。

「你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在外面聊天了。雖然現在「才」十點半,但請可憐一下我這個苦命的公車司機,明天四點就要起床,讓我好好睡一覺,可以嗎?」

「啊!吵到你了,對不起!」湯淑怡趕忙鞠躬道歉。

「走廊不是談戀愛的地方啦。」熊貓緩緩地說完,又緩緩地關起門。

「宋北北,你開公車要小心喔。晚安,祝你有一個好夢。」

「進來。」桑宇帆及時將哇啦啦說話的糖醋魚拉進他的門。

「幹嘛呀?你不要推我,你綁架我呀?」

「小聲一點啦。」桑宇帆順勢關起門,冷冷地說:「我早就說進來裏面討論了,妳就堅持站在外面,妳腳不酸,我可是酸得快斷掉了。」

「我也酸啊……」

湯淑怡手中抱著一迭公司簡介、年報各項資料,呆呆地站在門邊。

雖說這年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不算什麼敗壞名節的事情,她也不必因此就得非君不嫁,但她實在很怕再走進蠶寶寶溫馨可愛的屋子──她不怕他做壞事,怕的是她進來了,就不想出去了。

「哇!」小聲歡呼一下,趕緊將資料放到茶几上,人就滑到毛茸茸的地毯坐下,再扯了幾個軟軟的靠枕到身邊,或抱,或墊,總之就是把自己托得穩穩當當、舒舒服服的。

嘻!再按下遙控器,打開電視──

「看什麼電視!」桑宇帆走過來,直接按掉遙控器,沒好氣地說:「很晚了,妳今天加班很晚回來,早點說完,早點回去睡覺。」

「喔。」她只好翻起無聊的年報,準備繼續「上課」。

咦!奇怪,今晚她是義務老師耶,怎麼反讓學生教訓了?

「這杯牛奶給妳。」

咚!一個畫有傻魚正要吃釣餌的馬克杯放在她面前,桑字帆自己也端了一杯咖啡坐到地毯上。

好香!她用力聞了聞,立刻提出異議,「我也要喝咖啡。」

「小孩子不能喝咖啡。」他就是要擺酷臉給她看,「再說妳明天還要上班,喝了睡不著怎麼辦?」

「唔。」

看她又擺出那張小媳婦乖乖受教的臉孔,桑宇帆只想發笑。也許別人當她溫柔乖巧又聽話,但他可明白她得很。

遇強則弱,遇弱則強,而到了該堅持原則的時候,她那份強硬態度卻可是比金鋼鑽還硬──他忽然想要證實一下他的想法。

「其實啊,我並不想去翔飛面談,你們公司超八卦的,萬一進去了,讓同事知道我們不是真的表兄妹,那……」

「桑宇帆!」湯淑怡一驚,話就劈哩叭啦倒了出來,「你到底在想什麼?翔飛這麼大的公司,要求的條件很高,不是想進去就進得去,你好不容易有了面談機會,為 什麼不好好把握?讓人家知道我們不是表兄妹又怎樣?反正就跟他們說是開玩笑嘛,你就為了怕八卦而放棄機會,我真是想不透……」

「我開玩笑的啦。」他正色說:「嚇嚇妳而已。」

「這種事怎麼可以拿來開玩笑!不好笑,絕對不好笑!」她愈說愈激動,「我沒被你嚇到,我是生氣了。你說開玩笑,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這麼想?如果你畏畏縮縮,不知力圖振作,那我還花時間跟你耗什麼耗呀?我……我……我……」

完了,踢到鐵板了,他吃驚地望著她眼角的淚花。

「我哭什麼啊?!」她拿指頭用力揉揉眼角,不禁又哽咽說:「我只是敦親睦鄰罷了,一切還是得靠你自己,你不來翔飛面談也沒關係,算我雞婆,硬要跟你說公司的狀況,反正其他公司我也幫不上忙……我……嗚……」

「對不起。」

「我不打擾你,我回去了,謝謝再聯絡。」

「湯淑怡,對不起。」

桑宇帆改坐為跪,雙手前伸,整個人五體投地往她拜了下去。

看到他的大動作,湯淑怡反而嚇到了。

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毯上,那模樣真的是……可笑到爆了。

「喂,起來啦,什麼樣子啊!」她哭笑不得,耳邊似乎響起了莊嚴的佛樂,「你在拜菩薩啊,我可沒辦法保佑你的。」

他抬起頭,露出了笑容說:「對啊,我就是在臨時抱佛腳。」

她噗哧一笑,「我不知道你這麼三八。」

「別哭了。」他拿起面紙盒,雙手奉上,正經八百地說:「救苦救難的糖菩薩,請不要把鼻涕沾到我的抱枕上。」

「哈,知道了。」她吸吸鼻子,抽出面紙抹了抹臉。

比較丟臉的是她吧?才聽說他不想面談,她就激動得想摔枕頭,還莫名其妙地噴淚,她的反應實在是過度了。

嗯,眼淚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好像是……她覺得心酸難過,然後眼淚就自動自發掉下來了吧?

呵!有什麼好心酸難過的?蠶寶寶喜歡自暴自棄,她不理他就算了,橫豎只不過是個鄰居罷了,非親非故的,她實在不必那麼緊張他……

氣死她了!他竟敢捉弄她,她一定要提出嚴正警告。

「喂,桑宇帆,我這人很好騙的,拜託你以後不要亂開玩笑。」

「我只是想看看妳講道理的模樣。」他鎮定地喝下一口咖啡。

「這有什麼好看的?人家本來就希望你好好準備這場面談。我去打聽過了,聽說有好幾個公司的現任主管都有意來屈就翔飛的財務部副理,你又不大熟悉公司財務,你一定要加強你的競爭力才行。」

「現金流量偏高。」

「什麼?」她這才注意到,他已經在看報表了。

「也許我經驗不足,希望不大,但無論結果如何,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展現出我的實力。」他語氣堅定地說。

哇!蠶寶寶復活了!她就是喜歡看他這種充滿自信的表情。

「好!有你這句話就行,我原諒你。」她開心地從包包拿出一顆紫色水晶球,放在他墊放粉晶七星陣的毛巾上面。

「這顆水晶球給你,可以增長你的聰明智慧。」

「需要增長聰明智慧的是妳吧?妳才去事業發展部,不也要用腦袋學很多新東西?」

「你比較急啦,接住了。」她手指彈出,將水晶球滾到他那邊去。

「紫色的?」他大掌一張,接住了滾落茶几的水晶球,一瞧見那不一樣的色澤,便拿起來端詳片刻。「這是妳買的?」

「是啊。」

「我面談完了再還妳。」

「不用了,送你啦。」

「謝謝。」他沒什麼表情,酷酷地道謝,然後直接握住那直徑約五公分的小巧紫水晶球,又去研究他的財務報表了。

這麼乾脆?她以為他又會對她的「迷信」發表意見了呢。

不過,在此危急存亡之秋,他大概也沒心思理會她了;可是,他剛剛怎麼還有心情開那個不怎麼好笑的玩笑?她講道理的表情又有什麼好看?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巴。

她摸摸自己的臉,悶悶地喝下牛奶,也悶悶地拿起一本年報翻看。

好無聊。真不懂蠶寶寶能從那些數字挖出什麼寶,就如同她怎麼也想不透,她經手幾張薄薄的提單、發票,竟都是一箱箱、一船船的貨櫃,也全是公司賴以生存、付她薪水的賺錢產品。

初到事業發展部,她什麼都不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還好同事們都肯耐心教導,但她也不敢有一絲懈怠,下班了還是留下來看檔,務求把今天學到的東西融會貫通,好能及早獨立作業。

好累!中午三太子和鄭課長跟客戶吃飯也就撐得起場面了,幹嘛還特地帶她去見習?嗚嗚,沒了午睡,她就失去了養分,變成一尾奄奄一息的翻肚魚了。

喝下最後一口牛奶,抱住軟綿綿的抱枕,她的眼皮也沉了。

提單滿天飛,英文到處滾,呵,忽然有一隻蠶寶寶出來咬咬咬,吃吃吃,啃啃啃,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當作桑葉,全都吃掉了……

桑宇帆喝下咖啡,正準備起身拿電腦,就看到這好笑的一幕。

糖醋魚歪靠在沙發邊上,抱著抱枕,半瞇著眼,不住地點頭,一張蘋果臉憨憨的,剛才哭過的長睫毛還濕濕的……

「喂,糖醋魚,睡著了?」他心一跳,蹲到她身邊搖她。

「唔……累。」她仍然閉著眼睛。

「回去妳那邊睡,我送妳回去。」

「唔……好。」

她夢遊似地爬了起來,走了兩步,竟然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整個人就橫倒了下去。

「好舒服喔。」她再往更溫暖的抱枕堆裏頭鑽去。

「喂!睡錯地方了啦,回妳的床睡啊!」他急得去拉她。

「不要吵我,人家累死了……呼!」

打鼾了?看她蜷縮成小熊寶寶冬眠也似的舒適姿勢,只露出半張紅撲撲的蘋果臉,桑宇帆再也不忍心拉她。

一下子就能睡得那麼沉、那麼香,肯定是累壞了。

明明知道她新調部門,必然是格外忙碌,都這麼晚了,他不想聽她廢話八卦,早趕她回去就算了,幹嘛又拉她進來陪他準備面談的功課?

難道,他就是想要那種有人陪在身邊、給予他能量的感覺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床上拿來自己睡覺的毯子,輕輕地覆在她的身上,再將毯子邊緣塞到她身子下麵,免得不小心滑落讓她著了涼。

鼻間聞到了她洗澡後的清淡沐浴乳香味,眼裏看到了那張顯得稚嫩憨甜的蘋果臉,他心口猛地一跳,趕緊退後一步。

再深吸一口氣,收起茶几上的七星陣和杯子,再推過茶几和踏腳凳,緊緊貼住長沙發,因為他不敢保證,睡在狹窄沙發抱枕堆裏的她一翻身的話,不會掉下地板。

安排妥當,他將一堆資料搬到書桌上,打開臺燈,溫暖光芒立刻流瀉而出。

關掉大燈,房間變得幽靜,他在自己屋子裏,躡手躡腳像個小偷似地走到流理台邊,輕悄悄地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再輕悄悄地坐到書桌前,喝下一口咖啡穩定心神,左手握住紫水晶球,右手翻開報表,又開始認真研究起翔飛上年度的損益表了。

***          ***          ***

如同糖醋魚的猜測,面談的主管是陳銀泉總經理和財務部鄧水生經理。但令桑宇帆吃驚的是,竟然還有一個事業發展部副總經理吳嘉凱。

但他也不意外。吳嘉凱是三太子,欽定的接班人,此人會插手人事權,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就是不知是否已有口袋人選了……

他立刻撇開雜念,目光炯炯地望向前面三個決定他命運的人物。

談了許久的財務方面議題,鄧水生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微笑說:「桑先生,你對外匯和資金管理果然十分專精,但在公司會計和稅務方面就顯得較弱了,我們要求的是一個全方位的財務管理人才。」

「我承認我的弱點,但會計和稅務有一定的規定和制度,每家公司或多或少也有不同的作法。如果我進了翔飛,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狀況、瞭解會計運作的話,那我根本就不具備一個財務主管的能力。」

鄧水生點點頭,轉頭問身邊的大頭頭。「陳總?」

陳銀泉看了手中的履歷表,和顏悅色,但問題卻是十分犀利。

「桑先生,翔飛徵求的是副理級職缺,而你以前是銀行副總裁,又不曾真正當過主管帶人,你不覺得這中間落差太大嗎?又適應得來嗎?」

「不管是任何職銜,都要認真做事。」桑宇帆氣度沉穩地回道:「我以前是副總裁,但那也只是印在名片上的好看職稱罷了,我還是像一個普通員工做我該做的事;至於帶人,我很喜歡幫客戶解決問題,將心比心瞭解他們的需求,將來我也會秉持這個精神來帶人。」

吳嘉凱敲敲原子筆,笑著問道:「遇到不聽話的搞怪員工怎麼辦?」

「我不會硬碰硬,或是拿那套「如何讓員工聽話」的企管理論壓制他,我會找出原因,同時表現出我的能力給他看,讓他心服口服地聽話。」

吳嘉凱眼裏閃出光芒,一隻原子筆在手指間快速地轉動著。

陳銀泉微笑點頭。「之前我問過你離開天星銀行的原因,那麼我再請問你,如果你在翔飛遇到相同的情況,你會怎麼辦?」

「陳總經理,我想第一點,翔飛是一間有制度規模的大公司,不可能發生這種陷害同事、上面又不明察秋毫的事情;第二點,就算真的發生了,那我也只能說是公司的管理出了問題,我也不會戀棧的。」

「你自己也說了,你因為壞脾氣得罪了天星的總經理,那你現在的脾氣好一點了嗎?以後會不會跟我們鄧經理拍桌子?」

陳銀泉說完,朝鄧水生笑了笑,鄧水生也眉開眼笑地看他。

桑宇帆背部一熱,他真的是太坦誠了,都是那只糖醋魚的「獻計」啦,說什麼陳總喜歡誠實、踏實、實在、實心、有實力的人才,哇嚇!再「實」下去,他就死定了。

不過,打從進了這間會議室,他便沒有任何隱瞞,畢竟他也明白,這是徵求主管,公司找的是一個契合各項期望的副理,就算他很會假裝,他也不信瞞得過已有近四十年資深經歷、知人善任的陳銀泉總經理。

「桌子不能隨便拍的,我還沒有本事跟鄧經理拍桌子。」

「哈哈哈!」三個大主管都笑了,陳銀泉又問:「那麼有一天你比鄧經理厲害了,還是會跟他拍桌子?」

「拍桌子彈回來,痛的是自己。」他不自覺地舉起右手瞧著,「這次事件我固然是受害者,但我也學到了教訓。我爸爸有教過,識破人情便是仙,要是我早透徹這個道理,我現在應該還穩穩的在天星銀行做仙。」

陳銀泉又問:「那你的意思就是唯高層意見是從了?」

「不。為了公司整體利益,在該提供意見、該反對的時候,我還是會適當表達。不過請放心,我不會再以破壞公物的方式表達了。」

「桑先生挺幽默的。」陳銀泉看了自傳上頭親自用紅筆圈出來的地方。「嗯,你在自傳裏提到你父親是總鋪師,你的興趣又是男生很少有的烹飪,看來你父親影響你很深了?」

「是的,從小我爸爸就疼我,但他絕不是溺愛,他以對待男子漢大丈夫的方式教我一切道理。我九歲時媽媽不幸病逝,他一直沒再娶,就父兼母職,全省走透透幫人 辦桌拉拔我和姊姊長大,還貸款讓我出國念書……」講到這裏,桑宇帆的喉頭不覺哽住了。「本來我想說工作穩定了,可以好好孝順他,讓他安心,可是我接二連三 出事,他明著不說,心裏還是很為我擔心,假裝跑上來找朋友,其實是來看我……啊,對不起……」

糟糕,眼淚滾出來了,他趕緊掏出手帕拭去眼角淚珠。

才收起手帕,正想說句場面話打混過去,免得人家笑他大男人愛哭,竟赫見一把年紀的鄧經理也拿手帕擦著紅紅的眼睛。

完了!他忘了糖醋魚告訴過他,鄧經理的父親正在住院。

「嗯。」陳銀泉打破冷場,轉頭問說:「嘉凱,你還有問題嗎?」

「好,桑先生,我請問你,每個來這邊面談的人,對於薪資福利都有要求,你不提嗎?」吳嘉凱注視著他問道。

「就照公司的制度,我沒有其他要求。」

「人家都要求股票分紅,或是加薪,不然就是派車、休假、職務加給各種福利,你放心提出來,應得的、該有的,公司都會給你。」

「做為一個財務部的新人主管,在沒有表現出實力之前,我無權要求各項福利;但如果我能力足,表現好,我相信以翔飛健全的制度,一定會給我應有的薪水和福利,否則翔飛就留不住人才了。」

「不錯不錯,很有自信,我問完了。」吳嘉凱猛點頭。

「桑先生,謝謝你今天過來,還請你等候人事室通知結果。」陳銀泉帶著笑容站起身,主動走過去跟他握手。

「啊,是,謝謝。」桑宇帆嚇了一跳,沒想到陳銀泉這麼「親切」。

「小夥子,趁現在有空回南部看爸爸吧。」鄧水生拍拍他的肩膀。

「嘻,加油啊。」吳嘉凱用力握緊他的手。

走出會議室大門,桑宇帆這才看了看手錶。老天,都十二點多了,三個大主管竟然放下正事,陪他談了兩個多小時。

有點虛脫,但也感覺好輕鬆,他決定聽從鄧經理的話,下午就回南部找爸爸,跟姊姊那三個毛頭一起過幾天快樂的童年生活。

回家之前,他當然得先知會他的芳鄰,請她留意一下他的門戶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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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糗死了!湯淑怡雙手捧著臉蛋,呆呆地望著電腦螢幕。

都是剛才靜香說到和男朋友去度假的事啦,害她想到那天她竟然睡死在蠶寶寶的屋子裏,隔天還讓他叫起來去上班呢。

好了,丟臉的事情就不想了,也不知道他的面試結果如何?都過去一個星期了,據人事室的線報告訴她,頭頭們早就談完所有人選了──

電話鈴響,她打起精神,以熱情有勁的聲音接了起來。

「事業發展部湯淑怡,您好。」

「糖醋魚!」那頭的桑宇帆大叫一聲,再以前所未有的歡喜熱烈語氣大叫道:「我出運了!我出運了!」

「哇!」她狂喜得站了起來,電話線拉得長長的,差點把電話也提到半空中,她趕忙坐了下來,掩著話筒驚喜地問道:「錄取了?」

「是滴!你們人事室吳經理親自打電話來,要我先準備好體檢表,過年後就可以上班了。」

「哈哈哈!太好了!」她還是不顧形象地大叫,笑得一張嘴都快咧到耳朵去了。果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啊!

「恭喜蠶寶寶,賀喜蠶寶寶,哇哇哇!我高興得都想敲鑼打鼓了。」

「我還想放煙火呢!第一個就是想讓妳知道,才跟你們吳經理講完電話,我就趕快請她轉接給妳。」

「哇,這是我的榮幸!不過我要指正你,你不能說「你們」人事室,而是「我們」人事室!」

「沒錯!是我們人事室!哇哈!我就要成為翔飛的一分子了。」

「哇呵呵!我保證將來你有聽不完的八卦嘍。」

「謝謝妳的幫忙。湯淑怡,真的很謝謝妳。」

聽他一本正經地喊她名字,她反倒覺得不自在,趕緊豪邁地大笑道:「謝什麼啊!為了慶祝桑宇帆副理就職,今天我請客!」

「不,應該是我請客,我去買好料的,今晚我下廚請妳。」

「哇!流口水了!可是,我可能會加班……」

「說個時間吧,八點?九點?十點?我都等妳。」

「八點好了。」開玩笑!今天日子特別,她當然要趕快把事情做好,準備回去太快朵頤。

「好,那我八點以前辦好桌,等妳回來。好了,我還要打電話給我把啊,告訴他這個大好消息,拜拜。」

「快!快跟北北說,拜拜。」

放下電話,她發現自己竟然激動得發抖,一雙手根本拿不住筆。

好高興!她真的好為蠶寶寶高興!這一切都是他的實力和努力得來的,他實至名歸,她只不過是在旁邊搖旗吶喊當啦啦隊而已。

他還要擺慶功宴呢!瞧他跟她約時間,好像家庭主婦問上班的先生什麼時候回家吃晚飯似的──嚇!他們有這麼熟了嗎?

臉蛋驟然熱了起來,她趕緊用力揉了揉,想揉去那份燥熱。

「嘿!淑怡,妳表哥要來翔飛當副理了?」事業發展部的同事聽到她講話那麼大聲,早就全部圍攏了過來。

「是啊!」她才說了一句,又趕緊掩住了口。「會不會洩密了?」

「既然我老妹都打電話通知妳表哥了,」吳嘉凱不甘寂寞,也從他的主管辦公室走出來,笑說:「這項人事案就不敲定了!?」

「副總!」只要不談公事,大家都很樂意和他閒扯淡。「聽說以後陳總退休了,會去關係企業當董事長,鄧經理也會跟他去當總經理,那淑怡的表哥不就升起來當財務部經理了?」

「啊我怎麼知道?」

「副總,你以後不是要當總經理嗎?怎會不知道?」

「你們這群死囝仔,不要害死我了,你們一個個業績沒給我做到水準,我只有走路的份兒,以後再換一個更操的主管來管你們,看誰還有空八卦。」他說得風雲變色,卻是談笑風生。

「報告副總!」靜香看到螢幕上的閃動訊號,忙提醒道:「歐洲Nomo那邊上班了,他們傳伊媚兒過來,十分鐘後視訊會議準時開始。」

「手機小組立刻做準備,三分鐘內進入會議室。」吳嘉凱收起玩笑神色,迅速下達指示,「龔副理,我們開會時間內緊急事項由妳處理;老鄭,你擬好下一季的議價條件,等我出來討論。」

「是。」眾人各自領命,又開始忙碌起來。

湯淑怡也迭好桌上檔,準備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期待將來也可以像其他同事一樣精明能幹。

「淑怡,妳表哥有女朋友嗎?」仍然有女同事過來八卦。

「啊?我……我也不知道……」

「嘻!趕快回去幫我們問問啦。還有,把他的生辰八字、身高體重、興趣嗜好全部列出來給我們參考。」

「啊……」

她騎虎難下了,她真的很不願意承認桑宇帆是她的表哥,更不想將他的生辰八字公佈給別的女生知道。

怎麼回事?她摸摸有點酸澀的心口,不禁要問自己,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了?

***          ***          ***          ***

「桑宇帆,恭喜你!」

晚間七點五十分,湯淑怡按了門鈴,門一打開就獻上一束鮮花。

「哇咧,我又不是女生,怎麼送花給我了?」桑宇帆還穿著圍裙,笑著接了過去。

「誰說女生不能送花給男生?」她提起地上的水果籃,望著神采飛揚的蠶寶寶,笑說:「還有水果呢。吃完飯可以吃的。」

「鮮花素果?別人還以為妳買來拜祖先了。」

說她天兵還真是天兵,總是帶給他無限的驚喜;他不禁好笑地揉揉她的頭髮,按住她的頭,順勢連頭帶人給帶進門來。

她進了門,放好水果籃,自動找出拖鞋穿上,再摸了摸有點麻癢的頭頂,頓時覺得手心好燙。

她趕忙跑去洗手,讓冰涼的水沖去那奇異的燥熱感。

「妳衛生習慣很好喔。」他望了一下烤箱,「快好了,這牛排再兩分鐘就可以出爐了,妳先去那邊等著。」

「喔。」她走到地毯上,望著琳琅滿目、擺滿了一張茶几的大餐。

拌好油醋的生菜沙拉、鮭魚炒飯、義大利肉醬面、羅宋湯、烤香蒜麵包、蒸鱈魚、什錦海鮮燴蔬菜、不知拌上什麼香草的香噴噴雞塊、奶油蛤蜊……只要是西式自助餐吃過的名堂,全讓他給端上桌了。

她吃驚地張大嘴,打從下午四點他打電話給她,短短幾個鐘頭,他就能變出這麼多豐富的菜色?

真是一個新好男人啊,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作飯給他老婆吃哦?

「牛排來了。」桑宇帆戴著隔熱手套,又放下一個大盤子。

「蠶寶寶,你好像花了很多錢?你還夠生活嗎?」

「放心,我不會跟妳借錢的。」

「不是啦,我是擔心你不夠用,你還得過完年才去上班,你千萬不要用現金卡借錢,我可以借你,不用算利息的。」

「妳不怕我借了,就忘了還妳?」他坐到地毯上,也示意她坐下。

「你不是那種人。」她靠著沙發坐下來,很自然地去抓一個抱枕抱在胸前,不自覺地盯住他那張格外俊朗的臉孔。

「所以嘍,我學財務的,馬上就要做財務部副理了,難道還不懂得資金管理嗎?」他賣力地切著熱騰騰的烤牛排。

她忽然明白擱在心底那份失落感的原因了。他不再是失意潦倒的鄰居,而是同一公司的主管;雖然他和她分屬不同部門,但主管畢竟是主管,她依然只是一個固守公司角落的不起眼小小螺絲釘。

她是不會自卑啦,可是……唉,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嘛。

桑宇帆沒注意到她的「天人交戰」,仍是興高采烈地將牛排分到她的盤子裏,「來,這給妳。其實是上次我回南部,我把啊硬塞給我兩萬塊,這就夠我撐到領薪水了。」

「北北知道你找到工作,一定很開心了。」

「當然了。我再跟妳說一個好消息。有建商看准我那棟「甜蜜熱帶林」的增值潛力,揪出了落跑的建商談好移轉的條件,只要辦好手續,他們一承接下來,就可以繼續動工了。」他叉下一塊牛排吃。

「太好了!你是雙喜臨門耶!」

「嘿,我的眼光准沒錯,買的就是能增值的房子。不過,原來的建商沒將管路做好,每戶還是得多花十萬塊拆掉重做,但這不是問題,新建商很有信譽,他們已經幫我們跟銀行談更優惠的貸款條件了。」

「那蓋好了以後,你就會搬走了?」

「對啊,我會賣掉這間套房,拿來支付新房子的部分貸款。」

「真好!」她由衷為他高興,卻也因為即將失去他這個鄰居,心底的那份失落感更重了。

她囫圇吞下一口炒飯,藉以填平心中莫名出現的空洞,隨便聊聊說:「喂,蠶寶寶,你工作、房子都穩當了,接下來就是準備結婚了。」

「哪有說結婚就結婚的,連物件在哪里都不知道。」

鈴鈴鈴,手機響起,桑宇帆起身去拿。

「嗚嗚,Simon啊!」那頭傳來一個女生的嗲嗲哭音。

Simon?他一時錯愕,離開外商銀行已有一段時間了,他幾乎忘記曾經擁有過這個英文名字。

「妳是……」

「我是蓁蓁啊。嗚,我好想死,我只要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蓁蓁?!」他喊出這個幾乎被他遺忘的名字,心頭一驚,立刻跳了起來。「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妳在哪里?」

真真?!女生的名字!湯淑怡一口飯噎在喉嚨裏,胸口頓覺悶得難受。

好像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吧?看他神色變得那麼焦急,喊得那麼急促,他一定很緊張在意了?

「湯淑怡,我朋友有急事,我出去一下。」桑宇帆很快講完電話,同時也抓起外套,走到了大門邊穿鞋子,急急地吩咐道:「妳先吃,吃不完的放桌上,我回來再收拾。冰箱有蛋糕,自己去拿。」

蠶寶寶像一陣風呼嘯出去,她卻失去了胃口,只能瞪住滿桌佳餚。

不是屬於他和她的慶功宴嗎?怎麼男主角說走就走,這麼一大桌菜她怎吃得完?他是存心讓她吃成胖子,好教她嫁不出去嗎?

一顆心好失落、好失落,不知掉落到銀河系的哪顆星球去了……

***          ***          ***          ***

嗚嗚嗚,她的心在太空中飄蕩,尋找一顆叫做「愛情」的星星……

睜開眼睛,果然是幽暗無邊的宇宙,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她習慣性地往左邊摸鬧鐘想看時間,摸來摸去,卻只有摸到一堆枕頭。

奇怪了,她哪來那麼多枕頭?再往右邊翻個身,咦!怎麼碰不到她單人床旁邊的牆壁?她不信邪地再繼續翻,又翻過一片硬硬的桌面,滾呀滾,然後就滾了下去!

「啊!」

好可怕的噩夢!她就要摔落萬丈深淵了,她還在驚叫,卻發現自己已經跌落在一片軟綿綿的雲堆上。

臺燈立刻亮起,接著就是緊張的腳步聲和男人說話聲。

「糖醋魚,妳怎麼了?」

「嚇!蠶寶寶,你怎麼在我房裏?」她驚恐地仰躺在地毯上,由下而上望著那張不該出現在噩夢裏的俊臉。

「同志,醒醒吧,到底是誰在誰的房裏?」桑宇帆冷冷地說。

「咦!」她一時還迷迷糊糊的,眼睛也瞇瞇地無法適應光線。

左右張望一下,以她躺著的角度正好看到廚房的吊櫃──廚房?!

「哇嚇!」她立刻嚇得坐了起來,將身上的毯子扯得緊緊的。

真是丟臉丟到外太空去了,她竟然又在他的沙發上睡著了!

好像是……她一個人悶悶地吃完「慶功宴」,悶悶地收拾洗碗,應該要走了,她卻還悶悶地看電視,悶悶地窩在沙發上……

嚇!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竟然沒聽到一丁點聲音?

「妳這麼會睡,被人抓去賣了都不知道。」桑宇帆蹲下身,也不板臉孔了,就好笑地拿手掌按按她的頭顱。

「我睡著了,你不會叫醒我嗎?」

「就是叫不醒啊,難不成要我抱妳回去?」

「當然不是!」她更著急了,按著地板就要爬起來,「我要回去了,沒有刷牙、洗臉、洗澡、抹乳液、做瘦腿操,我就睡不著。」

「妳至少睡上六個鐘頭了,還會睡不著?」他指了牆上的時鐘。

「嚇!四點了!」她沒爬起來,反而又跌了下去,因為她剛才一路滾下來,連帶也將自己裹在毯子裏包成一條壽司卷了。

「糖醋魚,妳坐好。醒了嗎?可以自己走回去嗎?」他扶好她。

「嚇都嚇醒了。」她手忙腳亂地解開毯子,「不,睡六個鐘頭還不夠,我回去還得補眠……咦!你十點就回來了?」

「不然妳以為我幾點回來?」他將她丟下的毯子又披回她身上。「披著,清晨溫度低,走廊很冷,不要著涼了。」

他近距離的接觸讓她渾身一熱,心底油然湧出一股暖流,讓她很想記住此時此刻顯得異常溫柔體貼的蠶寶寶。

果然是白馬王子啊!英俊瀟灑,白衣白褲,身騎白馬過三關啊……

「哇嗚!你穿四角褲!」她尖聲驚叫。

「小姐,現在是清晨四點鐘,請不要打擾鄰居安寧,好嗎?」他冷著臉扶她站起,又冷冷地說:「再說,我被妳看了都沒叫,妳叫什麼叫?」

不說還好,他一說,她又好奇地往他下面看去,剛才明明沒看到什麼東西嘛,到底有什麼好康可以看的?

她要他的命了!桑宇帆倒退一步,用力深深一個呼吸!當然了,這個動作並不能抑下他天生的男人衝動。

健康教育沒教過嗎?男人早上起床時總是會「展現雄風」,特別在這個天地渾沌的時刻,他面對著一張紅撲撲的蘋果臉,聽她憨甜黏膩的愛困聲音,聞到她剛睡醒的溫熱氣息,又扶著那超乎想像的柔軟女人身體,這……教他如何不想一口將她吃了呀!

嚇!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驚,太可怕了,他竟然想吃糖醋魚!

更令他震驚的是,原來──糖醋魚是母的!

「還看?再看就長針眼了。」在吃掉她之前,他得避免讓她吃掉。

「唔,人家什麼也沒看到,只有一坨……」

「笨蛋!妳是女生,不懂得保護自己嗎?」桑宇帆猛拍自己的胸口,氣急敗壞地說:「我是男的,是男的就有侵略性,妳自己要有警覺心,壞人往往就在妳身邊,不要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當然有警覺心了,就因為你不是壞人,不然我也不敢在你屋子睡著了。」

「我不是壞人,但妳怎知道我哪天不會那個……那個……」

「知道了。有什麼好凶的?你非得要把自己說成是大色狼才開心嗎?」她委屈地低下頭,原以為待在他這間屋子很有安全感的,這下子真的危險了。「我以後不進你屋子就是了。」

「也不是這麼說……」

桑宇帆的氣立刻消了大半。他不是真的生氣,而是有一股想要保護她的強烈衝動,令他不吐不快。

已經兩次了,她就這麼不設防地、大剌剌地睡在他屋裏,一來是她的確很累,二來是她信任他不是壞人……

信任?他胸口頓時一片火熱。

對,他不是壞人,他可以讓她睡得安穩又安心,但哪天她又犯了糊塗病,糊裏糊塗跑去睡其他男人的屋子……

不,怎麼可以!他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絕不允許!

「喔,對了。」她看蠶寶寶的白臉好像快氣成了青臉,趕忙問了一個很不想問的問題,「你女朋友怎麼了?」

「什麼女朋友?」桑宇帆一愣,回過了神,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了,她在餐廳被男人甩了,隨便按了手機就找我去哭訴,我勸她兩句,就送她回家了。」

「這麼簡單?」

「不然妳以為會怎樣?」

「你安慰她,她很感動啊,然後就重新回到你的懷抱。」

「我從來不看愛情小說。」他拿起她的包包,不客氣地推她出門。「好了,回去。」

「外面冷,你只有穿內衣內褲……」

「披好。」他冷著臉,伸手將披在她身上的毯子再攏了攏,將她圍得密不透風,再打開鐵門說:「我送妳過去。」

「喔。」她接過包包,找出鑰匙。

喀啦,對面八○四的鐵門打開,走出一個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神采奕奕、準備去上班的司機老大。

「嚇!」司機老大看到對面「衣衫不整」的男女,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我就知道!原來你們早就……嘿嘿嘿!現在社會很開放啦,你們也不用怕人家知道,現在才四點多,回去被窩裏多睡一會兒嘛,這樣偷偷摸摸的很容易感冒喔。」

「嗚,宋北北,不是啊……」

完了,她的名節毀了!她敢對天發誓,她下次再也不會睡死在蠶寶寶的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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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8: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桑宇帆仔細檢視每一張傳票,蓋好印章,起身走到經辦同事的桌邊,將卷宗夾交還給她。

「咦!桑副理,不勞你,我過去拿就好了呀。」

「順路。」他露出微笑,又走到正在用力吼電話的小嚴身邊。

「你等等,我請示一下主管。」小嚴忙掩了電話,急急地跟他說:「這個協力廠商超龜毛的,要我們將貨款分別開二十張小額支票,我跟他說,我們都是整筆匯款的,要開支票他可以自己去開啊。」

「他不是要求開兩百張,與其浪費時間拒絕他,你不也開好支票做好帳了?」他談笑用兵,「支票本子是銀行給的,又不用錢,我簽章也很快的,你要記得成本效益原則,可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小嚴恍然大悟,笑道:「對喔,他都跟我「盧」半個鐘頭了。」

財務部的大辦公室裏,同事們個個覷著眼,尖著耳,隨時注意這個新主管的動態。一個星期下來,大家耳目一新,很明顯地感受到不一樣的活潑氣息了。

「桑副理,天星銀行說他們已經到樓下了。」櫃檯的妹妹喊道。

「好。」桑宇帆回到他的辦公桌略做準備。

到翔飛上班以來,他認真謹慎,不敢懈怠,鄧經理也很放心地將大部分業務交給他全權負責,甚至還放心到請假三天回老家陪出院休養的爸爸,索性要他代行經理的職權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定下心神,拿了記事本,招呼財務部的第三把交椅。

「馮專員,天星銀行來了,你也一起進來開會。」

「對不起,我很忙,沒空。」

馮耀文只是稍微抬起臉,聲調平板,又轉頭去上他的msn.

「好吧。」他知道此人對他很感冒,大概是怨他占了副理職缺,所以也就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有急事,請你代理。」

「你可以找黃課長,我擔不了責任。」

「好。」他沒有生氣,也沒什麼好生氣的,直接走去吩咐黃課長,並再找了平日負責銀行帳務的慧敏陪同。

在這段失意沉潛的日子裏,他想了很多。從小到大,他一帆風順,不免將爸爸教過的人情世故忘在一邊,如今重新站起來,他格外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機會,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自負毛躁的桑宇帆了。

天星銀行一行兩個人,一進入會議室,立刻愣呆在原地。

「你……Simon!你在這裏?」兩人瞪大眼,異口同聲。

「是我,桑宇帆。」他遞出兩張印有財務部副埋頭銜的嶄新名片,不疾不徐地笑說:「Andy、Leo,好久不見了。」

李建安臉色陰晴不定,接過了名片,勉強笑說:「喔,原來你到翔飛高就了,我們今天約的是鄧經理。」

「鄧經理休假,由我全權負責。」

桑宇帆早就知道今天天星銀行的來訪陣容,也瞭解鄧經理的態度;他所能做的,就是拒絕掉鄧經理不欲會面的銀行。

「呵呵,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真是好巧。」Leo過去跟桑宇帆不熟,但也沒什麼過節,身為負責招攬翔飛業務的他趕緊笑說:「太好了,大家都熟,那就好談了。」

「大家請坐。」桑宇帆也跟著客套。

妹妹端來熱茶,再關起會議室的大門,Leo開始陳述天星銀行提供的貸款條件,桑宇帆只是微笑回答「再考慮」、「再請示鄧經理」,不然就是拿其他銀行更優惠的條件軟綿綿地回絕,聽得Leo臉都黑了。

慧敏本來在一邊認真記錄,後來也隨便寫寫了。有關桑副理被天星銀行踢出來的消息早已從四面八方傳進翔飛,她很興奮地等著看咱家酷酷的副理如何修理「仇人」呢。

「桑副理,」李建安的臉跟Leo一樣黑,「有關我們交易室設計出來的這套選擇權避險方案,請你轉知鄧經理參考。」

桑宇帆翻看他們帶來的資料,淡淡地笑說:「我不怎麼敢建議鄧經理做選擇權交易,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賠得很慘。」

Leo立刻陪笑臉。「就是參考參考嘛。桑副理,翔飛如果還有其他要求,我們都可以談,改天我也會請我們新上任的總經理過來拜訪。」

「好。」桑宇帆合起資料,好奇地問:「比爾走了?」

「他任期到了,表現又不理想,調到肯亞的奈洛比分行去了。」

「噗!」笑出聲的是慧敏,她立刻抿緊嘴巴,免得破壞公司形象。

「肯亞?」桑宇帆倒是很意外,他一直以為比爾會調回紐約。

Leo苦笑說:「你不要以為人家落後,他們也有發展國際貿易,需要世界級的銀行設立據點;還有,很多人喜歡去那邊看獅子長頸鹿,所以兌換美金或旅行支票也是當地分行的重要業務。」

「嗯……」慧敏低下頭,按住肚子,努力地不讓自己再笑出來。

李建安始終顯得神色不安,雙掌緊緊按住桌面,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桑副理,拜託你考慮我們交易室的方案。我知道翔飛已經有固定的往來銀行了,但就請你以special case跟天星做幾筆交易,我絕對會為翔飛爭取到最優惠的條件。」

Leo也跟著敲邊鼓,「是啊,大家過去同事一場嘛。唉,Simon,你不知道這個新來的總經理有多苛!他跟每個人要求了天文數字的業務量,現在大家都很辛苦啊。」

原來如此。桑宇帆保持禮貌性的微笑說:「只要天星銀行能符合翔飛的要求,我們也很樂意再拓展一家新的往來銀行。」

「謝謝,桑副理,一切拜託你了。」

送走兩位貴客,慧敏忍不住要發問了。「副理,你怎麼不把姿態拉高,好好修理從前暗算你的天星銀行?」

「妳有聽過這句話嗎?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看。」

「呵?」新副理好像挺會說道理的,酷酷的,很成熟,跟那天爬山受傷哀哀慘叫的模樣差好多喔。

該去報八卦了,大家等著她去轉播桑副理的「王子復仇記」呢。

桑宇帆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著偌大空蕩蕩的辦公室,這才發現原來已經是中午的吃飯時間了。

忙了一個上午,他有些累了,順手拿起擺在電腦螢幕下麵的紫水晶球,放在掌心裏搓揉摩挲。

那透心涼的觸感並不能讓他腦袋稍微清楚些,他有很多話想說,心情也很雜亂,只想找一個人吼一吼,叫一叫。

握住水晶球,他查了員工分機表,立刻撥了事業發展部的內線。

***          ***          ***

湯淑怡捧著臉,望著文件唉聲歎氣。

那一連串的匯率條件讓她眼睛都花了,明明每個英文字都認得,為什麼湊成句子就變成火星文?

記得蠶寶寶的書架上好像有幾本匯兌、國貿的書籍,但她沒臉去敲門借書,因為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在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淑怡,妳是不是穿太多了,臉這麼紅?」

「啊,靜香,妳來得正好,我有問題……」

「工作的事下午再說啦,要吃午飯了。」靜香迫不及待地問道:「妳的桑表哥真的有女朋友了嗎?」

「有。」不是嗎?就那個叫「真真」,還是「假假」的。

「唉!」靜香無奈一歎,「全公司的女生都心碎了。他第一天來上班,就在桌上擺了一顆水晶球,本來大家以為他像沈專員一樣喜歡水晶,後來聽他說,原來這是他女朋友送給他的,要他多多增長智慧。」

嗯,很熟悉的說法,湯淑怡點頭說:「應該是紫水晶吧……嚇!靜香,妳有男朋友的,怎麼打聽起他來了?」

「不是啦,順便問一問而已。我是要問妳,要不要去相親?」

「啊?」

「我男朋友他表哥在竹科,條件不錯喔。」

「嘻嘻。」

電話鈴響,靜香跟她擺擺手,笑說:「我先去吃飯,再跟妳說了。」

她有如中了樂透,精神飽滿地接起電話,「事業發展部您好。」

「糖醋魚!」

「幹嘛啦!那麼大聲!」她嚇得將話筒拿開耳邊十公分,先瞪一眼,什麼電話禮儀都忘了,再拿回來大聲說:「打給我做什麼啦?」

「我想跟妳說話。」

「咦!」她心臟怦怦跳。自從蠶寶寶來翔飛上班後,她就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不同時間出門,不同時間回家,以致於他們是隔壁鄰居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竟然整整一個星期沒見面了。

不知道蠶寶寶好不好哦?雖然從財務部那邊傳來「捷報」,說是來了一個專業能幹的酷副理,但她仍有一點點擔心他,怕他愛發脾氣……

她聲音變小了,「你還沒去吃飯?」

「晚點再去。妳知道剛剛哪家銀行來拜訪財務部嗎?」

「難道是天星銀行?」也只有天星銀行才能激起他的情緒了。

「我一直想告他們違反勞基法,現在想想,算了。」

「怎麼說?」

電話那頭的桑宇帆將會面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最後說:「我把啊有教過,海水闊闊,船頭也會相遇著;李建安大概也沒想到,他竟然有來求我的一天。」

「你表現得很好,有量才有福。」

「咦!我以為妳會叫我狠狠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或是直接趕他們出門,連談都不用談了。」

「喂,這是你自己說的好不好?」她很不滿地跟他抗議,「再說,你說的那個比爾也去肯亞拚經濟了,你安安穩穩地坐在翔飛的副理位置,他們都學到教訓了,你還跟誰計較啊?」

「是啊,我到今天才明白,地球是圓的,風水輪流轉,一物降一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未報,時候未到……」

「喂喂喂!你有很多心得哦?」

「就是有很多感慨,想找人說一說。」

然後就找她說了?湯淑怡一顆心提了上來,不自覺地握緊了話筒,嘴裏仍是輕鬆地說:「聽說你滿受歡迎的,現在是中午吃飯時間,餐廳那邊有的是女生想找你說話,你不愁沒人說。」

「有的話不能隨便跟同事說,這樣有損我的副理形象。」

「呵呵!」她笑了出來,「蠶寶寶你很懂事了,太好了!這就是當主管的氣魄,要成熟穩重,忍辱負重,雖然是心事誰人知,但也要做一個男子漢吞忍下來,更要胸 懷世界,放眼天下,開闊自己的胸襟和視野,這才能開創你的大事業。至於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算什麼!那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小石頭,你就踢到一邊去,徹底給它 忘了吧。」

說完一串的話,電話那頭久久沒回應,她只聽到憋氣的呼吸聲。

「你在笑什麼啦!」人家說得那麼認真,他卻笑!

「沒有。」桑宇帆索性笑了開來,「喂,我只要跟妳說說話、聽妳講道理,我就可以開闊胸襟了。」

嚇!她忽然想到那一晚,他只穿著內衣,他的胸部看起來好大喔──不不不,他又不是女生,應該說他有一個女生夢寐以求的寬闊胸膛吧。

她吞了吞口水,用力捏捏自己發熱的臉皮。

桑宇帆又繼續笑說:「謝謝妳送我的紫水晶球,我拿來放在辦公桌上,每天對它膜拜,讓我隨時可以充滿智慧的能量,做有智慧的事。」

「你不怕人家笑你迷信啊?」想到他五體投地的蠢樣,她忍不住又呵呵笑了起來,用腳踢了踢桌下裝滿水晶玩意兒的箱子,「小心喔,公司的女孩子會以為妳喜歡水晶球,然後會買來送……紫水晶球?嚇!不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嗎?」

「哈,八卦傳到妳那邊去了?我騙他們的,我哪來的女朋友。」

是她送的,但她不是他女朋友──哼,她是他女朋友才有鬼!

她按住有點酸疼的心口,不禁想問自己:這是怎樣的奇異感覺呢?

嗯,對了,一定是同事介紹她喝水果醋,說什麼養顏美容,卻喝得她一肚子酸水鬧胃疼。

「喂,蠶寶寶,你不是有在約會嗎?」

「都跟妳說沒有了,不要再問了。」他口氣變壞了。

「真的沒有了?」她扯扯電話線,小聲問道:「可是你騙同事說有女朋友,不就把自己給限死了?公司有很多不錯的女孩子……」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那慨切陳詞的聲調又讓她拿開話筒瞪視。「喂,你好像講得太壯烈了,你來翔飛上班,又不是上戰場。」

「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至少一兩年內專心工作,沒空去談戀愛,所以就拿「女朋友」擋住其他女生。」

「喔。」

「啊,有同事回來了,我不跟妳說了,晚上吃飯再說。」

「吃飯?」講得這麼自然?好像跟她吃飯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幾點下班?六點半我在樓下大門等妳,我們先去超市買菜,然後再回我那邊煮。」

「等等!讓人家看見我們在一起不好啦。」

「驚什麼?不就是表兄妹嗎?」

就是表兄妹啊!她放下電話,捧著自己的臉,又唉聲歎氣起來了。

***          ***          ***

他就是很想看到她,很想跟她說話。

桑宇帆提了兩大袋的食材,瞧著走在身邊默默不語的糖醋魚。

真是天下紅雨、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文靜?

「喂,不說話?」

「呃……我想……」湯淑怡望向前面的大樓,不禁「近鄉情怯」,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嗯,你先進去,然後過五分鐘我再進去。」

「又不是去賓館開房間,幹嘛一前一後偷偷摸摸進去?」

講得這麼白!她一張臉頓時脹熱,把頭壓得更低。

天雖然黑了,但他也看到她的蘋果臉了。

紅紅的蘋果臉,眉清目秀,不特別亮麗,也不會給人驚豔的第一印象,卻在這段陪他走過低潮的日子裏,有如沖洗底片的顯影劑般慢慢發揮了作用,在他心底深處浮現出一張清晰鮮明的蘋果臉孔。

嗯,聽說蘋果富含維他命C,抗老化,每天一顆蘋果,健康多多,不必找醫生……

咚!巨大聲響伴著疼痛,他猛然倒退一步,痛苦地摀住額頭。

「哇嗚!」都是貪看蘋果臉的後果啦。

「哈哈哈!」湯淑怡看他走著走著,竟然會去撞玻璃門,忍不住笑說:「蠶寶寶,你怎麼撞壁自殺了?門在這裏啦,那扇門沒開的。」

「我都快撞牆了,妳都不拉我一把?」

「是你自己走路不專心,我走我的路,哪顧得了你?」

她一直低頭看鞋子走路,真的是顧不了他,不過也因為他這一撞,就撞開了僵凝在兩人之間的詭譎氣氛。

「我拉你一把啦。」她提過他手裏的塑膠袋,讓他專心去揉額頭。

「痛死人了!」他揉個不停。完了,好不容易擺出一個冷靜成熟、風趣穩健的主管酷樣,這塊瘀青勢必要破壞他的大好形象了。

「Simon,你回來了!」警衛室裏突然奔出一個妖嬈美麗、穠纖合度的高挑女人,踩著叩叩叩的高跟鞋一路奔了過來。

「妳……蓁蓁,妳怎麼來了?」桑宇帆吃驚地睜大眼。

「Simon,我好想你!你手機都不開,我就找來了!」林蓁蓁含著淚水,一雙塗得好像被人揍一拳的眼睛水汪汪的,說著便撲進他懷裏,嗚咽哭道:「你們的警衛好壞,不讓我上去找你。嗚嗚,我等好久了。」

「等一下。」桑宇帆將她推了開去,花了很大的力氣按住她的肩膀,這才不會讓她像骨牌似地倒進他懷裏,再嚴肅地問說:「有什麼事嗎?」

「嗚嗚,人家想你呀!」林蓁蓁瞅著他,「我知道再也沒有別的男人比你更好了,那個狠心的Rober甩了我,我才知道,你好體貼、好gentleman、好nice,我心情不好就想到你……嗚!」

真是圓仔炒麵線──膏膏纏了。桑宇帆正想說話,淚美人又嗲聲嗲氣地說:「你丟了工作算什麼!我爸爸那邊有的是公司,隨便安插下去都是總經理的位置,Simon,我們再繼續下去吧。」

「不可能。」

林蓁蓁瞠著一雙水眸,如怨如訴地說:「你說過的,你愛我啊。」

「我上回都跟妳說清楚了,我們已經結束了。」桑宇帆很用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了出來。「我去看妳,只是以一個朋友的立場,怕妳真的會跳樓自殺。可是妳在什麼地方?位於地下一樓的餐廳!妳是要跳下十八層地獄嗎?」

「嚇!Simon,你講話好粗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本來就是這樣了。」他左手撐住那個沒骨頭的肩膀,右手在褲袋裏掏了掏,遞給了故意在看佈告欄的糖醋魚。「喂,這是我的鑰匙,妳把魚和肉放到冰箱去,別放冷凍,待會兒就要煮的,青菜先洗一洗。」

「喔。」湯淑怡用指尖捏起他的那串鑰匙。

「她是……」林蓁蓁哀怨地指著她。

「她是我表妹。」桑宇帆直接扯了林蓁蓁進入警衛室,「老劉,對不起,借你的地方講話。旺旺,你也出去,晚一點再給你啃大骨頭。」

「阿桑!」老劉給莫名其妙推了出來,忙叫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趕我出來罰站啊?原來你在玩劈腿!你聽著了,你如果敢辜負我們小湯,我就……」他開始抹袖子、找棍子。

桑宇帆丟出一張凳子,順手關起警衛室的房門,再關上玻璃窗。

「劉北北,沒事啦,我先上去了。」湯淑怡及時扯了老劉坐下來。

雖然玻璃窗一切透明化,但講話聲音就不清楚了。她望著裏頭的兩個人,他說一句,她就哭一聲,而他一直緊緊地按住她的肩膀,好像極為緊張呵護似地,隨時都可以將她攬進他那寬闊的胸膛裏……

電梯門開,她用力甩甩頭,再用力地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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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8:4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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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難過,更有莫大的失落,彷佛再度乘著單人太空船,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飄蕩……

不,她要做一個勇敢的太空女戰士,縱使不知方向,又讓隕石砸得傷痕累累,她也要昂然面對現實走下去。

電梯門開,她走不下去了,因為桑宇帆竟然坐在他的踏腳凳上,背部貼著鐵門,雙手環在胸前,就這麼大剌剌地堵在她的門口。

「妳總算知道回來了?」他冷冷地看她,「現在幾點了?」

「十點。」

「很好,我叫妳洗菜,妳卻給我全部塞到冰箱去,妳不知道青菜不能躺著放,要豎著放這才好保持新鮮嗎?」

「不知道。」

「我餓肚子等妳回來,妳一定吃飽了吧?」

「是。」

「手機號碼報上來。」

「○九四九二三八五三八。」

「我阿達馬一定是控固力了。」桑宇帆掏出手機,以敲鐵釘的氣勢用力按下按鍵,將號碼「釘」進了通訊錄,一邊叨念道:「住在妳隔壁這麼久,竟然沒有妳的電話號碼。妳的手機給我。」

她乖乖地遞出手機,讓他繼續敲鐵釘。

「我……我要進去……」

「妳怎麼跑出去了?」他將手機還給她,仍然盯視著那張蘋果臉,「老劉把鑰匙給我,我還以為妳只是出去買東西,等妳好久,菜都涼了。」

笨蠶寶寶,不會先吃嗎?她頓時揪了心,一直蓄積在淚腺裏的液體一下子就衝破防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唔,我不知道你們會聊多久,想說出去走一走……」

「我花二十分鐘就送她上計程車了。」

「這麼快?」她抹掉眼眶裏的水,朝他吼道:「桑宇帆,你好狠!」

「什麼?!」桑宇帆跳了起來,他餓得要命,她卻來說他狠?「我哪里狠了?我只是請老劉坐二十分鐘的冷板凳,請妳等二十分鐘,讓旺旺今天沒有大骨頭吃,這樣就狠了?」

「你女朋友心情那麼差,你怎麼一下子就趕走她?」

「我再說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早就分手了。」

「你這人一點情分都沒有!她還那麼愛你,哭得好傷心,你就淨說些沒血沒淚要人跳十八層地獄的話!真的是好狠!」

「那妳又哭什麼?」他受夠了,今晚的女人都怎麼了?一個個哭哭啼啼地跟他發飆,他是可以趕走蓁蓁,卻不能趕走糖醋魚啊。

他當然不願意趕走她了,她走了,誰來伴他度過人生低潮?誰來陪他去機場亂吼亂叫?誰來跟他說教?又有誰來陪他吃飯睡覺?

等等……睡覺!他驚恐地望著那張還在不斷噴淚的蘋果臉,苦惱地拿手指用力抓了抓頭髮。什麼跟什麼嘛!就算睡覺,也是一個睡沙發,一個睡床,兩個又睡不到一塊去……嚇!非禮啊!他在想什麼呀!

他放下手,放鬆緊繃的肩頭,做了一個深吸呼,再深呼吸,很好,含氧量百分百,心平氣和。

「湯淑怡,妳聽我說,這也是我跟她說的話。」他按住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俯下了臉,試圖去看她壓得很低的蘋果臉。「當初,我們都以為愛上對方,其實只是玩了一場愛情遊戲罷了。」

「你要甩人,就會打高空說道理了?」

「當初是她先甩了我。」

「所以你就報復她,是不是?」她抬起頭,正氣凜然,字字鏗鏘地說道:「她歷盡了千辛萬苦,終於發現她最愛的人就是你,可是當她想回到你身邊時,你卻使出邪佞冷酷的手段,就是要虐待她、欺淩她、狠狠地折磨她的身心,叫她嘗到你吃過的苦頭,這樣你才甘心嗎?」

「小姐,妳是不是小說、電視看太多了?」他手指已經往她肩頭捏了進去,更想拉她一起去撞牆,聲音也跟著愈說愈大,「還是我請妳改行去寫小說?我如果要報復的話,今天天星銀行的人就被我整死躺到地上爬不起來了,還等妳來教我?!」

「唔……」說的也是。

「我和她交往的時候,我是王子,她是公主,兩個人過著童話般幸福快樂的生活,我以為這就是愛情;可是有一天,王子突然變青蛙,公主覺得這只青蛙什麼都不是,配不起她的身分,青蛙也就覺醒了。」

「公主吻了青蛙,青蛙就可以變回王子了啊。」她呆呆地說。

「那也要看公主願不願意。童話裏的公主並不是愛青蛙才和青蛙在一起,她是欠青蛙一分人情,被青蛙脅迫一起睡覺,就氣得把他摔到牆壁,還好王子及時變回來,這才沒被摔成青蛙肉醬。」

「哇!你看過童話故事?我以為你只看金融財務的書耶。」

「小時候看的啦。我問妳,如果青蛙還是青蛙,沒有變回英俊的王子,那公主還會喜歡他嗎?」

「當然不會了,人都嘛是視覺的動物。」

「這就是了。我告訴她,那時我們以最浪漫的方式談戀愛,把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表現給對方看,可是那只是表像,根本沒有深入瞭解彼此,完全禁不起現實的考驗,摔到牆上就破碎了。」

「如果你繼續留在天星銀行,你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妳想過嗎?王子和公主總會長大。王子升格為國王,要開始操煩國家大事;公主升格為皇后,她要母儀天下,每天都忙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們還能天天耍浪漫嗎?不管是再怎麼美麗的童話,也要面對現實。」

「可是……」她很堅定地說:「現實裏也有愛情,國王和皇后也可以繼續談戀愛,也許不再轟轟烈烈,也沒辦法很浪漫,只求心連心,互相扶持,相看兩不厭,這樣就不會消磨掉那份真正的「愛」。」

唉,跟蠶寶寶講這些做什麼?人家郎才女貌,又是老情人,她應該扮演紅娘和心靈導師的角色,努力導正蠶寶寶的視聽才是。

酸溜溜呵!晚上吃了一碗酸辣面,又配上辣小魚幹、韓式泡菜,外加一大匙不小心拌下去的酸菜,教她不嗆得滿肚子酸火也難。

嗚!就是看到蠶寶寶和美女「相親相愛」,她才氣得點了這一堆充滿火氣的東西,吃得她到現在還喉嚨痛呢。

「好,妳又說道理了。」桑宇帆不解地看著那張紅得出奇的蘋果臉,「妳說得沒錯,這就得回歸到基本面,要看兩人合不合了。」

「你們不合?」她心虛地問。

「不合。她要的是財富地位給她的安全感;這並沒什麼不對,別人給得起,但我給不起。」

「可是……她應該是個不錯的女生,你可以努力贏取芳心……」

「我跟她說,我存款只剩下五百塊,剛好給她坐計程車回家,然後我又跟她借三千塊打算去買一套現成的便宜西裝,這才好去她爸爸公司上班,她想了一下,就跟我說拜拜了。」

「你怎可以這樣?!」她又忿忿不平了。「她愛你呀!」

「妳怎麼老是要我去愛一個我從頭到尾都沒愛過的人啊?!而且她哪里愛我?她只是在找一個可以安慰她失戀的人罷了。」

「你都沒有好好問她、安慰她、瞭解她,就下結論了?」

「我還不明白她的個性嗎?!」

「你好冷酷無情,對過去的女朋友棄之如敝屣。你聽得懂嗎?就是把她當破鞋子一樣丟掉!」

「我當然聽得懂!我國文程度絕對比妳好!」他要抓狂了,她就是鑽牛角尖專挑他的毛病?「妳今天變成噴火恐龍了嗎?到處亂放火!」

「什麼?你說我是恐龍妹?!」

「還是妳吃到炸藥了?都可以把這房子炸翻了。」

「你看!你看!」她氣得狂噴眼淚,將憋了一整晚的悶氣一古腦兒吼了出來,「臭蠶寶寶!你就是不懂得憐香惜玉,你可以去哄她,卻只會來吼我,凶巴巴的,一天到晚亂生氣,比七爺八爺牛頭馬面更難看!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啊,這輩子倒楣跟你做鄰居,連吃個飯都要受你的氣!」

「喂,妳……妳別又哭啊。」

他被她的淚水給嚇到,餓肚子的是他,該哭的不是他嗎?

他更用力地按住她的肩頭,不敢再大聲,但仍然很堅持地「問候」她說:「湯淑怡,妳到底怎麼了?刀光劍影的,好像在演武俠片。」

她脫口就嚷道:「我不演武俠片,難道我還演……」

她住了口,難不成她還演愛情文藝片嗎?!

原來──就是「愛情」兩個字在作祟,因為在心底對他有了那麼一點點的感覺和在意,竟教她變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糖「醋」魚!

天哪!她嚇得捧住自己的臉蛋,她從來沒想過喜歡蠶寶寶的!

她只是喜歡鑽進他的房子,喜歡吃他作的菜,喜歡窩在他溫暖的沙發上,喜歡裹在那條輕軟的毯子裏,喜歡跟他聊天,喜歡看他自信的神情,喜歡他開玩笑,喜歡他的笑容,喜歡那張帥帥的臉──

而此刻,她抬起頭,望向這張皺著眉頭的帥帥臉,那大大的黑眼珠子裏好像打滿了問號,也似乎在生氣,但她知道他不會真的生氣,他只是喜歡大聲說話,其實骨子裏是一個很善良、體貼、上進、認真、顧家的大男生……

嗚嗚,他有那麼多優點嗎?那麼,她除了是他口裏的天兵、糖醋魚,她在他心目中又占了多少的份量?

不敢想了,充其量他們只是鄰居罷了,他很快就會搬走,以後在公司也在不同的樓層,業務又沒有往來,頂多是在餐廳裏打聲招呼罷了。

唉,淒涼啊,冷風陣陣吹呵……

「喂,妳怎麼不說話?」桑宇帆見她神色恍惚,緊張地搖了搖她的肩頭,更將她往他懷裏帶去。

「我……」

她突然感覺到他雙掌的力道,這才發現他一直按著她的肩頭。

剛才他不也用這雙手「抱」著那女人?不知道有沒有洗過哦?

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她好奇地嗅了嗅,聞了聞,鼻子皺了皺,眉頭也皺了起來,因為她聞到了「粉味」。

她猛然按住他的胸膛,用力將他推了開去,瞪大眼睛看著他的白襯衫。

「桑宇帆,你不要碰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哪有什麼味道?」他舉起兩隻手臂聞著。

「惡!這裏還有唇印!」她伸出食指,狂指他的肩膀。

桑宇帆往自己的左肩頭一看,果然印著一個鮮紅性感的女人嘴型。

天!他已經使盡力氣將蓁蓁撐得遠遠的,這是什麼時候印上去的?

就算印上去,也不過是弄髒衣服罷了,糖醋魚又怎會抓狂得好像他十惡不赦該下十八層地獄似的?

真是一個瘋狂又莫名其妙的夜晚。

情緒立刻被傳染,他也跟著抓狂,立刻解開襯衫鈕扣。

「這衣服我不要了!」

「你去表演脫衣舞,我進去了。」

湯淑怡石破天驚地踢走他的踏腳凳,再以前所未有、最精確迅速的手法打開她家的門鎖,一個閃身進去,就碰地關上門。

「喂!糖醋魚!開門啊!妳把話說清楚啊!」

他才脫下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仍懸在手臂上,立刻撲上去拍鐵門。

裏面沒有回應,他還聽到狠狠地內鎖上閂、扣上鐵鏈的聲音。

「糖醋魚!糖醋魚!妳不吃飯了嗎?我就是等妳吃飯啊……」

「阿桑,沒用啦。」背後突然傳來聲音。

他驚訝地轉身,原來是對面的司機老大,一向早睡早起的他,此刻正對他搖頭歎氣,打了一個呵欠,再關起了半開的鐵門。

一條走廊上,只見有門的地方,就有人影紛紛閃了進去,接著便傳來此起彼落的關門聲音,還伴隨著幾句看完熱鬧、意猶未盡的評語。

「把馬子不能這樣把啦……」

「阿桑竟然罵小湯是恐龍妹,他這下子完了……」

「女人心,海底針,恐怖喔……」

「無冤無家,不成夫妻啊……」

「小湯喜歡他都不知道,真是呆頭鵝……」

什麼?!桑宇帆一雙手懸在半空中,再也捶不下門。

耳朵嗡嗡響,腦袋轟隆隆,這是哪一國的語言?為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喜歡」兩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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