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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風雲變][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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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24: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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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伸手推開重重的柚木雙門.顯現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業的主席室。
  我穩步走進去,讓雙門在我背後敞開著。
  沒有我的示意,連兩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與周鈺城.亦在辦公室門口止了步。他們是懂規矩的的。
  主席室寬敞至極,先是—個八百多尺的會客廳,一色墨綠真皮沙發配襯深咖啡柚木傢俬,英國十九世紀款式、訂購自倫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內色的純羊毛地毯之上。
  會客廳盡頭,又是一扇雙掩的柚木門,帶至主席辦公室、觸眼就是那張喬治六世年代、邱吉爾曾用過、自英國拍賣行以四萬八千英鎊投得的書桌。
  英國佬用過的一床一席、一杯—墊,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額外價值連城。故此,我並沒有堅持要把辦公里裝修成故宮博物院似的。
  這叫入鄉隨俗。
  書桌上放了以我為封面的加拿大通國風行的財經雜誌題目是:《四十四歲的香港家庭主婦搖身變成加國企業鉅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還有什麼?》答案是:沒有。
  我拉開椅子,緩緩地坐下來,抬眼直望,連穿兩扇高大宏偉的房門,還能遙見我的兩位助手,恭謹地在等著我簽完一份緊急文件,就啟程飛往滿地可,參加文化部部長舉行的晚宴。座上嘉賓包括莫朗尼總理。其他客人的身份,當然等級齊量,非富則貴。
  我把文件翻幾翻,簽了字,按動請秘書進來的電鈴。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書,就恭恭敬敬地走進來.接過了我簽妥的文件,再溫文而喜悅地說:「交易所剛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連升三個價位,明天是週末,暗盤以三元八角在活動。」
  我點點頭,禮貌地說:「謝謝!請備車!」
  自溫哥華飛滿地可,航程只不過四個多鐘頭。
  我把身邊的那兩個頭等座位包下來,獨坐。讓隨行下屬隔幾行坐在後頭。
  除非有事跟他們相議,否則,我對下屬保持一段頗為遙遠的距離。
  根本上,我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
  自從段氏食品企業在溫哥華創立,以至出品風行北美,訪問我的傳媒不斷。
  其中,加拿大最負盛名的專欄作家蓮黛史丹福,在訪問我之後,曾寄來一張短柬,寫道:「我們全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必會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將來再給我作另一個訪問,讓我們有機會探索明天?」
  明天?我的明天當然必須更勝今天!可是,群眾的明天,我並不太關心,除非他們的明天對我構成影響力,始當別論!
  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從機窗外望出去,浮雲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腦海裡欲顛覆翻騰著,五彩繽紛,風起雲湧,太多太多的舊事了。
          ☆          ☆          ☆
  多年以前……
  我自十二歲開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著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來插去,讓我叫苦連天。
  最嚴重的一次,竟在學校上課時,突然痛至滿頭大汗,俄頃,就暈倒在地。
  醒來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間內靜默一片,母親固然不在身旁,連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兒去。
  我腹部仍隱隱作痛.整個人虛脫得不能動。
  那年,我大概十五歲吧,我已曉得自我安慰:「咬緊牙關,挨過兩三天,就會沒事人一樣了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運.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潑健康,從沒有受過這種女性獨有的苦楚。
  母親曾對我說:「郁至,你別大驚小怪的,將來結婚生子之後,就不必受這番煎熬了!」
  可是.我現在何只結了婚,連女兒都十五歲了!每個月還是老樣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實在腰酸骨痺兼肚痛,要是職業女性,還能請那麼一兩天病假,哪個上司會不明白做女人的苦處?
  然而,當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時,可又當作別論。
  我習慣不用鬧鐘.因為錦昌被它一鬧醒了,便無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個半小時。平日我肚子裡像安裝了鬧鐘似的,每到早上六時.就曉得催我起床。這叫習慣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脹痛,竟然失靈,—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時四十分,才驚醒過來。
  我慌忙衝進廚房去.煮粥是來不及的了.燒碗麵也得配菜切肉,於是我從冰箱中翻出了三塊剩下的麵包放進多士爐內烤熱了,塗上牛油,再煎幾隻「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
  只供錦昌與沛沛兩父女用應該是足夠的。母親通常不會早起!
  談起他們兩父女真好笑!何只長相一摸一樣,連個性和生活習慣都無異。我對他們.自是無分彼此地愛著,深深地愛著。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們的床前,三催四請,力竭聲嘶地拚命要他們起床,氣極之餘會得會心微笑,真是的,連這賴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轍!
  早餐桌前,沛沛托著腮幫發她的小姐脾氣,把那碟多士雞蛋推得遠遠。
  錦昌最心疼女兒,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於我:「為什麼不煮粥?」
  「遲了!今天我起得不夠早!」
  「昨天晚上就應該熬一鍋,早上放入微波爐熱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釋,昨天晚上家務直把我拖至十時多,平日如此勞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開外的人了,何況……
  何必多說話呢?夫妻上頭,一兩句責備的說話還能認真?大家又都是為著女兒開心!
  錦昌一邊換西服,一邊認真地對我說:「我看你就別胡亂逞強,在家裡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條數了!趕快去申請個菲傭是正經,免得沛沛有一餐沒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隱隱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來,不只腹部.連整個胸腔都痛,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傭彩姐決定告老歸田,一應家務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實是不必退休回鄉的,才六十多一點,在女傭行業上仍能算得上黃金時代,只是她跟母親一直相處不來。
  三朝兩日,家中的兩個老人就起衝突,母親不知吵了多少次,磨著要我把她辭退,連獨居的妹妹郁真,都打電話來跟我說:「姐姐,你好歹解決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親不住搖電話到我辦公室來吐苦水!我這兒是要交差找食的!」
  妹妹不錯是脾氣大—點,但她能在大學畢業後,一考上政府政務官的職位,十年內就扶搖直上.今天當上移民局的副處長,豈是容易的事,必是認真地工作,一絲不苟所致,難怪她的精神額外緊張!
  總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當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條。另一方面,多個人多個鬼,多個女人尤其家無寧日,單是處理她跟母親的爭執,就虛耗極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因此趁她侄子在鄉成婚,就決定辭職,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賓主,我心上甚是捨不得,只是不敢強留。
  更怕惹母親不快,於是暗地裡塞了一條三兩重的足金頸鏈給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築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經理,月薪四萬多元,還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後不久就買下來的,連房租都不需負擔:故此家境不算差了,僱用一個女傭,當然不成問題,只是……
  我對錦昌說「媽不大喜歡菲傭,她不懂英文,雞同鴨講,誤會更多。
  我正在物色廣東姨娘……」
  錦昌沒讓我講完,就披起外衣,說:「誰不知你是個二十四孝女兒,只顧兩母女的齊全!」
  「錦昌……」
  我實在難過,每逢聽到丈夫這麼提高嗓子給我說話,我就知道其實他在怪我!因為母親要跟我住,弄至錦昌的母親反而要跟著我小姑子錦玲過日子,一個房簷下實難容得下兩位老人家,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母親尤其是吊睛白額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麥當奴道,近二千尺,但母親說,現存時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獨處,又官高職重,多少有些應酬,家裡擱著個老人家,總不比我們這等小家庭來得方便。母親都如此這般的開了聲.我這個做大女兒的,當然不便多說,更免得以為父親一旦撤手火寰,就沒有人願意照顧這個末亡人!
  人在困苦之時,額外敏感。
  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礙著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讓,和平相處了。夾在中間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閒氣,也只有在所不計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辯的話,都吞回肚子裡,慌忙取過車鑰.跟著錦昌出門。
  我們住在跑馬地,每天習慣由我開車.先把沛沛送至麥當奴道的聖保羅男女中學上課,再繞至堅尼地道,落花園道,送錦昌到中環上班。
  平日在車上,一家三口總還有些話題,今日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於是母女、夫婦全都緘默著,不發—言。
  我心想,錦昌發我的脾氣,也還罷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兒卻是愈來愈過分嬌縱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來似的,將來還不知是何結局?
  女孩兒家不懂溫柔婉順,怎麼成氣候呢?
  正要訓女兒一頓,回心想起自己親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學孟倩彤、就又改變了初衷。也許今時今日的女人,是要培養成那麼凶巴巴的樣子,才能出人頭地、受人尊重的。像我這類溫吞水的性格,就是贏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沒中用的虛名而已!
  沛沛從小就聰明伶俐,別說郁真疼愛姨甥女,就是孟倩彤這個未婚的商界女強人,也口口聲說要認沛沛為於女兒,讓我們受寵若驚!可見沛沛雖是小巴辣,卻正正對了當時得令的女人口昧,想來前程無量。
  我們把的沛放下在校門之後,車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麥當奴道是條單程路.無時回頭。
  每天路過、我會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讓我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會不會回頭?會不會自中文大學兩管系一畢業,才工作了兩三年,在機構裡碰上了王錦昌,就一下子結婚了?
  抑或,我會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發展,如今要不是貴不可當,就能富甲一方?
  別說我不是這塊料子,不能胡亂羨慕人家所有,況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眼,過盡悠悠十數裁,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頭.我在永成建築公司當行政練習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門去學師。輪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見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錦昌,就那—剎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麼人的手裡了!
  我們很順利的戀愛,人家說頭一個戀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這個講法,且因對方是錦昌之故,我更覺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會抿著嘴笑,臉燒著了似的發燙,真是的,女兒都快要上大學了。
  「郁真究競住麥當奴道幾號?」
  錦昌這一問,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們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從升了副處長職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後.她未曾正式邀請過我們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時上她家去,陪母親去小坐,或給她買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傭如何調味燒菜等等。
  我答:「剛駛過了,在麥當奴道頭段!」
  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為什麼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樣米養百樣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跟郁真是親妹妹嗎?」
  「當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兩個都愛在一起,據為己有了?」
  我哈哈大笑,沒有再留意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評我言語沒有幽默感.也不見得呢!我間有佳作!
  我總讓錦昌在中建行門前下車,他寫字樓就在皇后大道中。
  錦昌通常在下車前吻在我的臉上,今早匆匆地開了車門,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聳聳肩,把汽車開走。
  人家說女人心如海底針,其實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內,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緒上永遠的三更窮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時宜,就只會贏回一面屁!
  有時我也覺得母親、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過分地緊張了,時常執著一句半句說話,就會得惱半天,何必呢?很多時是言者無心,只是聽者有意,這種一廂情願的被逼害與不如意,其實十分的划不來,只害慘了自己!
  我不是樂觀派,也許只是隨和,得過且過,但求心安理得,溫飽兩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麼打緊呢?
  我趁便到菜市場去,就這麼兜了一圈,買下了林林總總的瓜菜,買齊了,下午便無須再動身外出,奔波了好一個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腳入門,電話鈴聲就響.我讓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電話,那邊就傳來母親打鑼似的聲響:「怎麼送沛沛上學一轉車,會去足兩小時?」
  「媽,你在哪兒呢?不是還在睡覺嗎?」
  「真是的!我晨早醒過來,廚房半點吃的都沒有,我跑出中環,跟郁真到文華吃早餐去,你開車來接我好了!」
  「現在嗎?」我拿手按著勝子,那隱隱的痛楚還在作怪。
  「怎麼呢?你會有什麼緊要事做?」母親顯然的不悅。
  算了,這就去吧!多走一轉.息事寧人,免她老人家回家來還要嚕囌一整天。
  才走至停車場,猛然省起郁真喜歡喝蓮藕章魚湯,很難得今早在菜市場買到多肉而實心的粉藕,好歹帶去給她。
  上回我給她的菲傭寫好了簡單煮法,應該曉得熬一鍋讓妹妹下班後有靚湯水可飲了。
  於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亂拿個膠袋。把枝粉藕裝進去。才再度出門。
  香港的交通,說多塞便有多塞,應該是十分鐘的路程,可以折騰半小時,才把車子開到文華門口。
  郁真陪著玄壇似的母親,等在正門。
  母親上了車,使勁地把車門關上。
  我還不及向她解釋車塞。先喜孜孜地把個紅彤彤裝著粉藕的膠袋,遞給郁真。
  郁真驚問:「這是什麼?」
  我給她氣死,這麼的大驚小怪,於是笑答:「蓮藕嘛,拿回家麼熬湯……」
  「姐姐,你真是的!」
  郁真厭棄地揮動著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頭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條的身形,走遠了,那恰到好處的背和腰。勻淨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連我這老姐都被她吸引著.競忘了叫住她問,為什麼不願意把粉藕拿回家去,還一臉的不高興?
  母親待我—開車.就說:「郁至,你是真要自己妹妹學習一下得體的禮數了!
  人家上班的高級官員,打扮得如此登樣,把個裝瓜菜的膠袋挽在手上,也虧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見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來的!別怪我這做母親的不提點你.運氣不會跟著你一輩子,從小到大。你總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給自己多點歷練,只怕將來連個安穩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媽,你別危言聳聽!」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開外的男人正是鬧婚外情的全盛時期。」
  「我們都老夫老妻了!」
  「講笑!你自己老了是真的.你試試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學孟倩彤比一比。服飾形相不知差多遠!幾個女人一齊站在跟前,誰個男人會挑你!」
  真不要跟母親磨下去.今時今日,自己都等著當丈母娘了,還要緊張有沒有男人挑選,什麼話了?
  再認真地給自己檢討一下,實在還很過得去呢,生養過的女人,一般腰肢較粗.腹部又屯積了一點多餘脂肪.在所難免,整體上還是合格的。
  做人,過得去就算了。
  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要事事斤斤計較,還不累死!現今單是要理好一頭家,我就窮於應付,家內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時常弄得烏煙瘴氣,他們也不願對我的裝扮將就點嗎?
  況且,母親並不知道,其實錦昌不喜歡我打扮。
  試過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買下一套過萬元的套裝。試穿在身上,又的確相當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產貨式,連氣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價錢,很是肉刺!
  倩彤就說我:「寧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體的才登樣!我教你的準沒錯!」
  這也是對的,我跟倩彤從中學到大學是同窗,不論人情功課運動,全都是她比我棒,她義務當我的各科補習老師經年了,老是指點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親近。郁真可從不跟我多說話,姐妹多有情誼,少有溝通,反而這老同學,二者兼備。
  於是我把心一橫,買了套名牌服裝回家來,準備陪錦昌出席什麼公司的重要宴會時派用場。
  誰知套裝一在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臉。
  「穿一萬三干多元一套服裝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應該是孟倩彤這種白手興家、自己掘錢自己花的職業女性。」
  這其實是相當傷害我自尊心的話。
  難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錢的人,都得看對方的眉頭眼額!
  只不過當年沛沛出生,夫婦倆商量著還是由做母親的親手把女兒帶太好,於是辭退工作,專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婦。否則,在大公司裡頭掙扎到十年八載之後的今天,也不至於連偶然買件像樣點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許是太小器了。錦昌只是實話實說而巳。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沒資格揮霍,難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不成!
  凡事從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寬心。
  於是我訥訥地向錦昌解釋:「只這麼一套,萬一永成建築有宴會……」
  「你別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豈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鑽,你能充撐到什麼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飾,還有談吐風度,你要有樣學樣,真真會弄得人疲馬倦,所謂人比人,比死人,多餘之至!」
  每件事、每句話的輕重.都不外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我並不相信丈夫對我輕蔑.他只不過是開解我,恐防我作無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撐場面是的確犯不著的。
  其實,我本無虛榮之意,只是表達得不好,害錦昌氣惱了一陣子,以後記著別亂說話,就省卻不必要的誤會了。
  自此以後,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兒。那些名店的售貨員,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腳踏進去,便有前呼後擁的架勢。全部人等對我,則視若無睹,我活像個透明人,隨便在店內或立或坐,無人干涉,亦乏人過問,簡直自生自滅。
  當然啦,商業社會,誰不先顧了生意飯碗,怎能執怪!
  這種種的經歷,我都沒有跟母親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斷不能仍像做小女兒時的階段,事無大小都向父母投訴。好女兩頭瞞的伎倆經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來。
  事實上,當父親還未去世時,我向他訴哀情的機會還比母親多。父親是個非常耐心的聆聽者,每逢有事件發生,他必教我選擇喜悅而善良的角度去審視。譬如說,蹲在路旁的一個跛足乞兒,向自己搖尾乞憐,父親就會教我:「且別管這要飯的是否裝跛,他既肯如此委屈,為求一毛幾分,就施捨給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於是,我半生都記牢著,一件事發生了,有十個可能的成因與後果,就挑最隨和的一個去予以信任和進行。
  母親老說我性格像父親,要不得!
  她口裡說的,未必是心頭話。要不得的人.已然共處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裡雖罵,還是頂愛自己女兒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沒有把母親經常有意無意裁折我的說話.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們看成有激勵的作用、那敢情更好!
  把母親送回家去後。自己終於有機會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適,真是難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頭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我掙扎著去聽。
  是盂倩彤的聲音:「怎麼?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經幾回征戰了.老友還說風涼話,真給她氣死!
  「出來吃個午飯嘛!」
  從倩彤的聲音,可見她的眉飛色舞。
  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頭大學畢業,赴英再多念了兩年書,回港來起步後就馬不停蹄,二五年問在商場上把同輩的人都拋離幾個馬位。再十年後的今天,誰個在工業界幹活的人不曉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銷路之廣與勁.不在話下,最難得的是她具備極精明的商業頭腦、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資在地產上頭,近這十年,地產經得起風險的,現今都已否極泰來.風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業務打理得如此有聲有色,當然也很懂得照顧自己。她跟老闆訂明將花紅投資在雅式上頭,搖身一變而為如假包換的董事身份,跟雅式的關係進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齒相依,榮辱與共。
  趁自己有討價還價的能力,去爭取最優惠的合作條件,當然是聰明之至,正如倩彤說過:「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擲在培養人家富貴上頭?終有一日,飛鳥盡良弓藏,就悔之已晚!」
  倩彤很曉得保障自己,很曉得運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論是機會.人情、資金.能力甚至是時間。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職,最近還開始「執政」了,在她的工廠區,當選了區議員,聽說就要扶搖直上。
  也許我們投緣,她視我為摯友,時常都抓著我跟我喫茶談心。她連心底裡的隱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訴說。
  她就曾吐苦水:「孤軍作戰,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斷告戒自己,花無百日紅.我必不放過任何一個爭取成功的機會,不放過任何一份幫助我進步的人際關係,我務須把握—分一毫可以運用的資金,—點一滴能夠發揮功能的力量,當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許它們白白地消逝過去。」
  我真的覺得倩彤本事而可愛。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屢屢交鋒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對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額外敬佩。誰不會燒飯生仔,鋪床疊被呢?只要願意,住家工夫之於女人.一定學得來,做得好。無可表揚。
  況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份地位,肯如此接納於我,連錦昌都認為她在紆尊降貴!
  倩彤非常珍惜—分一秒,卻很多時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來,可見我們的相敘,於倩彤是有意義的。
  故而每次她的約見,我都絕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個天翻地覆,難得有空騰出來,故又是我遷就著她,總由她定時間和地點。
  今天,情況可有點特別,月事煩人,多動更傷元氣,於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議:「我還想多睡一會呢!好不好改遲一點?我下午跟你吃頓茶如何?」
  「真是的!你這種少奶奶真難纏!」倩彤拔直喉嚨喊,「快,快,快,遲不得,我就這個小時有空,跟你吃完午飯、之後,我還要趕回廠去,有位美國來的客戶,要跟我商議下一季的訂單,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時間到尖沙咀去購物,我還不能撈到這麼輕鬆的一小時呢!」
  我尚未回答,房門就被母親推開,囑咐我說:「你是有完沒完,抓著電話睡在床上講天方夜潭似的,連你女兒那把年紀都沒有這種陋習,我要用電話呢!」
  競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親一天裡頭最重要的時刻,她老人家要周圍聯絡,籌組牌局。
  於是我慌忙對倩彤說:「好吧!就十二點半,你在哪兒吃飯?」
  「你到沙田來吧!」
  「沙田?」我驚叫,「頂塞車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陽底下的時間全歸於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趕不及回廠了,會壞大事!」
  也沒說錯,到底是應該沒正經事在身的人多遷就一點的!
  收了線,看看手錶,都己過十一時了,連洗個澡也未必來得及呢!於是,快手快腳,再洗過—把臉.重新換上適才卸下的西褲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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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24:43 |只看該作者
第2節

  母親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兒去了?」
  「跟倩彤吃午飯。」
  「你也算好運氣,這麼當時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來,誠是往你臉上貼金了。昨兒個晚上,我見倩彤出現在電視新聞裡頭,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聽郁真說,她下一步要擠進立法局去了!」
  「媽,我要出門了,回來再談嘛!」
  「不,不,等著我—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
  「媽!」
  我欲言又止,終於看了母親一眼,就催她說:「你快點好不好?我這就要遲到了!」
  「緊張些什麼?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頓普通午飯就算遲那麼一兩分鐘,有什麼打緊!往來無白丁是好的,也犯不著拍人家的馬屁拍得過分響亮!」
  母親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說話扭橫折曲,全部隨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難怪人家都說,老年人最作興是三分顏色上大紅,我平日也真太過任母親為所欲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還能剩下多少時光?難得她精神健旺,要罵要吵就隨她去吧!
  待母親打扮停當.差不多是揪著她下樓,趕快到停車場去,火速把車子駛向太古城!
  還未上東區走廊之前的行車狀況、實在擠迫得很。我幾度想開口請母親轉乘計程車、都總是准予啟齒。
  這真是我的老毛病.從小到大,分明只要開這麼一句聲,就能給自己老大的方便,卻從未試過成功。倒是自己周圍的人,隨隨便便拜託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應,把件事辦妥當為止。
  我並非覺得開口求人難,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點;能做的,就多做一些.樂得耳根清靜,口舌平和而已!
  把母親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後,再踩踏油門,飛奔往沙田去。
  沙田的獅子山隧道,再多開三條,才能使出入新界的車輛暢順。步步維艱地出了隧道口再疾馳至麗豪酒店,眼看快要抵步了。車後競有巡警追上來,截停了我的汽車。
  我嚇得什麼似的。
  「什麼事呢?」
  「太太,你開快車呢,請給我牌照吧。」
  老天,因加得減,想快成慢!被那交通警察糾纏了好一會,才再走畢全程。
  踏進麗豪酒店時,已經是一點整。
  倩彤的面色難看至極,這當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連清水都沒喝—口,就給她道歉:「對不起,遲到了!」
  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姐妹,她也犯不著惺惺作態.於是把所有的不耐煩、不滿與不快,統統都寫在面上,並且很認真地對我說:「郁至,你不是到社會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規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學習的。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倩彤,你先聽我說……」
  「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回事:不外乎是塞車、臨時有電話之類。你怎麼不可以多搖一個電話來,說要遲到半小時,不就乾淨利落,兩不拖欠了嗎?我們做事的人,最講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帶水!」
  我再不想回話,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脹痛剛才因過度匆忙緊張,而拋諸腦後.現今又緩援的跑回來滋擾個夠。
  「算了!原本想給你講件開心的事.被你這樣子一遲.連情緒都低落了!」
  我很艱難地說了以下兩句話:「你這就說吧!我好歹已經來了了!」
  「不說,不說,你還要不要吃東西?要的話就給侍役關照一聲,我這就先行把帳結了!要趕回廠去,一萬件公事等著要做!」
  我的確想坐著休息—會.就由得倩彤先走了!
  不久,待役把—缽肉醬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實我並不餓,拿起叉把意粉翻來覆去地攪拌著,一盤食物被折騰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謂。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這副面貌。
  如果連我生活如此簡單、接觸面這般狹隘的人,都要慨歎處世艱難,人家還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切圈悶化解了一半!
  開車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她想倩彤的那句話:「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然而,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時間就有貴賤高下之分呢?
  車子一直開回跑馬地去。
  我把車窗搖下了,讓外面的涼風吹散—下車內的鬱悶之氣。
  是涼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連喉嚨都像突然之間地卡住了,有種要吐的感覺。
  我暗地裡叫句該死,一定是整個上午,奔波勞累,剛才空著肚子,吞了幾陣生風,便著涼了。早知如此,好歹把意粉塞進肚子裡去,或許舒服得多。
  衝回家去時,僅僅來得及吐到洗手間的抽水馬桶內!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個傭人真好,也許不該再管母親囉囌,就申請個菲傭算了。
  沛沛應該已經下課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車回家裡來,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學的,免得為了準時接送而限時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準備晚飯!
  如果這個時候,沛沛回到家來,看見母親疲累地蜷伏在床,能沖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轉了個身,微微聽見客廳外頭有聲響。這麼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無疑。
  過了好一陣,競又聽到她大力關起房門的聲音。好生奇怪,這個刁蠻小姐又不知在使什麼蠻勁了?
  披衣而起,我走過去輕輕叩門:「沛沛!」
  房門沒有關著,我推門進去:「沛沛,什麼事嗎?」
  沛沛縮起了雙腿,坐在床頭,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點吃驚:「究竟什麼事呢?」
  「你是我母親不是呢?」
  「怎麼?沛沛,這話從何說起?」
  「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說過想吃蛋撻,餅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記給我買回來!人家素芬的母親天天弄好各式餅食招呼一大班同學!」
  我真的動氣了,為了芝麻綠豆的事,一個小女孩竟用著如此無禮粗暴的態度對待母親,我是老媽子都不如了。
  我罵沛沛:「誰教你說話如此無上無下,請求母親做事,不好聲好氣,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細心想想,我們有什麼虧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飯來張口,錢來伸手!我還欠你呢!」
  「當然欠,欠這一輩子,誰叫你把我生下來了!……」
  我嚇得膛目結舌,現代的孩子是怎麼—回事了?
  「你以為我好好過,年年月月功課一大堆,跟同學鬥個你死我活,下了課還有一連串的閒氣要受,我們家都要說供養得我稱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機接送,放學載一車子同學回自己別墅去喫茶點的,又算什麼?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指哪個,踩哪個,認真悉隨尊便!生下來的窮人就得看有錢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聲起來。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學校裡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來借題發揮,把一種怨毒之氣都吐到做母親的身上來!
  怎麼炎涼世態、冷暖人情這麼快就讓孩子們領受得到呢?人生數十寒暑,挨的日子還長呢,何必要縮短天真爛漫的時光,拖長明爭暗鬥的歲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撫女兒!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對羽翼末豐的沛沛甚至一總十多歲的孩子,要承擔打擊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撫弄著沛沛的頭髮,她竟又拚命搖頭,擺脫我的手!
  哭得累極了,才深深回過氣來,慚漸靜止。
  一雙眼老早變得核桃般大。
  我正準備拿沛沛這個怪摸樣開玩笑,說一兩句輕鬆的解慰話,好讓她破涕為笑,撥開雲霧見青天。
  就在此時,門鈴聲響。只見錦昌用門匙開了大門進來,身後還跟著他的母親。
  「媽剛在中環逛街,跑上來跟我一起下班,她沒有見沛沛好幾天了!」
  我笑著迎上去,給我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們婆熄相見,她劈頭必然是那句話:「哎呀,怎麼又胖了?大嫂你若是這樣子長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發胖,老拿這個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幾次想對錦昌投訴:「你母親心腸不好!」
  都是話到唇邊就吞回肚子裡,免得錦昌說我小家子氣。
  反正也是一星期裡頭見那一次,每次讓她說我胖了一磅半磅.還有好幾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級數。她老人家圖得—時口快心涼,也就由著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寵她的祖母出現,立即撲過去發嗲,才對喊一聲「奶奶」,剛收住的眼淚.又崩堤似的—瀉千里。
  這個女兒真是難纏之極!
  「怎麼了?沛沛,誰沒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昧地搖頭。老祖母卻只管拿眼盯我:哈!我活脫脫是沛沛的後娘不成?
  幸好母親不在家,否則這場戲就真夠瞧的了。
  反正今天並非吾日,我再忍多這幾小時,又是明天,希望明天會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頭問錦昌:「是在家裡吃飯嗎?」
  錦昌還未表態,他母親就搶答:「沒有預備就不用張羅了!我這就攜了沛沛出去吃頓好的!誰不知好主婦不易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還幸老人家只這麼一個,否則更不得了!」
  話是出在人口,如問申析含義.分辨忠奸,那可悉隨尊便了!
  我一向念著家姑沒有跟兒媳住在一起,純是因為自己母親霸佔了這項權利,對她的說話,左耳入,右耳出,盡量地不上心!
  眼見她哄著沛沛入房換衣服.我拿眼看看錦昌.等候他的主意發落。
  「就跟他們—起起到外頭去吃晚飯吧!」
  「我們倆留在家隨便吃一頓,他們婆孫二人去,不就成了?」我試圖掙扎。
  「何必死爭這種可有可無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沒有你這麼不成熟!」
  我當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間去,讓他們同黨結盟去!但,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裡等天黑!回到家來的仍是丈夫和女兒.切肉不離皮.總是要相處下去的、這一口氣又咽定了。
  一頓晚飯,不能否認是在有講有笑的情況下用畢的。
  然,我情緒十分低落,完全處於賠笑狀態。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氣?若問錦昌,他必會認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親兩個角色之個,他通常選擇幫後者.我又不能說這種孝順是不對的。
  可是,家姑的話題,實在有意無意,甚或故意地在傷害我做人的志氣與尊嚴,我奇怪錦昌為何不曾覺察得到。
  不是嗎?她為何要在整頓晚飯過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問題,並且說:「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這個女人真了不起!是她申請丈夫跟兒女到溫哥華定居的。」
  我和錦昌都沒有答腔,由著家姑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級公務員,沒有獨立移民資格。球表嫂一直從商,別看她經營那小小的人造首飾廠,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則當年碧瑤灣一落成,她憑什麼買入好幾個單位呢?少說也要三五七百萬。現在豈只流行公—份、婆一份,誰對家庭前景收入有實際貢獻,誰的聲音就最響!我那年頭的女人,只曉得生兒育女,日煮三餐飯菜的,都變成老土,不中用了!」
  我如坐針氈之際,家姑卻笑瞇瞇地夾了一著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鬱,卻發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資者身份申請移民的,文夫與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屬!女人呀,不但不成為男人的包袱,倒轉頭來,反而一把將個家從從容容地背起來,穿州過縣,越洋重建家園,怎不令人翹起大拇指讚好?將來我們沛沛也要做個女中豪傑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裡的飯,說:「別對我的期望過高,令我心理壓力大!」
  「哎呀!你祖母總共只你一個孫子,算是女孫,也算男孫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誰呢?說實在話,男女都不相干,出人頭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還有孟倩彤……哎呀,數不勝數,人家都說近未者赤,除非你全無慧根,否則不應離譜呀!」
  回到家裡去後,我實在氣悶不過,終於忍不住給錦昌說:「你覺得你媽的話裡有刺嗎?」
  「作賊心虛,我老早想到你會有此一問!」
  「錦昌……」
  我的委屈更甚!
  「怎麼樣?你不能怪責老人家實話實說!」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嗎?」
  「是不是我親口讚你兩句,你會得安樂呢?」
  我無辭以對。
  「公司裡頭的人事糾紛,無日無之。如果聽上幾句不對自己胃口的話,就氣悶,就要人安慰,那還得了?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天到晚覺得自己最委屈。」
  「錦昌,這麼說,你工作上頗多困難?」
  「上刀山,下油鍋,還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錦昌一個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會上頭做事,是否太遲?誰會僱用一個在家裡呆了半輩子的女人擔當較重要的職務,要是閒職呢,做來也沒有意思!名符其實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經十五歲了,還試生第二個娃娃嗎?要還是個女的,又如何?況且,怎麼啟齒去跟錦昌商量?
  原以為普普通通的一個家庭主婦,既不憂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適.誰知人們還是不放過你,是非挑剔老是無分彼此高下,總之人人有份,水不落空。
  輾轉反側之間,電話鈴聲響起來了。
  我慌忙伸手接聽。
  「郁至嗎?我是倩彤!」
  我立即說:「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廳的分機去給你講話!」
  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邊講電話,偏就是倩彤,老在應酬完畢,就搖電話來.跟我談心。
  從前小時候,也總是如此。倩彤比我聰明,飛快地做完功課,就纏著我跟她玩,到頭來呢,我必是無卷可交.被老師責難。心腸過軟,十分害事?
  聽得出來,倩彤的聲音輕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飛色舞。
  「我剛自外頭回到家.換上睡衣,就搖電話給你了!」
  「怎麼還不睡呢?」這倩彤就是精力過人,一間廠房,每年生意額達數億元,工人上千,還有不知多少條生意副線需要兼顧,她總能不眠不休,應付得井井有條。女鐵人一名!
  「睡不成!郁至,我像個小女孩嗎?」
  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麼會像個小女孩呢?這倩彤.不知耍什麼花樣了!
  「今天下午見面時.你有發覺我跟以往有什麼分別嗎?」
  還好說呢?最大的不同是臉如玄壇,嚇死人!
  「我原本要趁午膳時候告訴你這事的,其後卻因你的遲到氣得興致全消了!」
  又是我的錯!
  「郁至,你怎麼不答腔?」
  我根本沒有機會插口,她只管自顧自地不住說話。
  我終於說:「我聽你的嘛!」
  從小,我就是個好的聆聽者。
  倩彤每有喜悅、煩憂,都必向我傾訴。其實,我絕少提供意見,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開心時,陪著她笑,她傷心時,陪著她哭,那就夠了。這大概是一份無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時,倩彤把自己的難題說了出來,我只懂擔心皺眉,一籌莫展,她卻就能自複述過程中,將問題的癥結,抽絲剝繭,尋個水落石出,到頭來,還得出了個可行的解決辦法。
  我從來都只是在她身邊搖旗吶喊的兵丁。
  然而,有將領.自然要有士卒,軍容才算完整。牡丹如無綠葉.又如何相得益彰呢?
  故此,我相信我之於倩彤,還是有用處的。「怎麼給你從頭說起呢?」倩彤問。
  我的肚子其實還在隱隱作痛,心情又不是怎麼樣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從何說起,要改期談心,我還是願意的。只是不好掃她的興,由她決定好了!
  「郁至,你有聽過施家驥這個名字嗎?」
  施家驥?
  「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點不悅,「你別這麼孤陋寡聞好不好?也難怪錦昌在很多應酬場合,老是不願意把你帶在身邊!」
  我真是這般失禮嗎?
  「說到頭來,我還是大學生—名呢!」我很少抗議,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發洩一兩句!
  「老天!倩彤在電話裡頭嚷,「大學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環鑽來鑽去,設法出人頭地呢!念完四年大學就停止吸收知識,爭取閱歷,還能坐穩江山的時代,已然過去了!難怪連你的小女兒都在我面前埋怨,說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認真老土!」
  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數落我,尋且比較對像又是自己的親妹子!否則,這面子不知往哪兒放了!
  「連施家驥你都不認識,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倩彤在歎氣。
  我竭力搜索枯腸,想那個叫施家驥的究竟是什麼人物。
  眼前觸著電視機,立即靈光—閃,我問:「是不是那個議員?」
  「什麼議員?現今通街都是議員了,是必要把女強人跟議員配成一對,足夠人數開一個餐舞會?」
  怎麼凡是工作上頭有光彩的人,就這麼挑剔難纏!要怎樣的對答,才能對他們的胃口呢?想來,我也必是笨的,環繞著我的人,有哪一個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學到一招半招伎倆,我卻老不中用!
  「施家驥是行政立法兩局議員呢!」
  「很帥的頭號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歡心的話了吧?只聽到她在電話一頭不住地笑。
  「這施家驥有什麼事關連到你身上來了?」我得著鼓勵,也就放膽的問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
  「啊!」我茫然地應著。
  霎時間,有點不能適應。千百個問題同時出現腦際,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對付。
  事出突然我確實有點迷糊,然而,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問倩彤:「你開心嗎?」
  「開心。」答案是爽朗的。
  「那就好!」這是當然的。我很疼愛倩彤,把她一直視為自己妹妹,沒有別的事比自己親人快樂更值得我安慰。
  「他待我很好的。」倩彤繼續說,「我做夢也設想過,我會在這把年紀還鬧戀愛了,起初有點吃不消的樣子,現在好多了,人鎮靜下來,曉得品嚐戀愛的滋味。」
  戀愛的滋味真是再甜蜜不過的了,我想起跟錦昌約會的日子。那時,錦昌對我豈只千依白順,最使我自豪的是他每天都要見過我面才安心上作,生活上有什麼困阻,都會得在我的笑容裡瓦解。這份魁力,還是錦昌肯定地告訴我的。
  「倩彤,你跟他走在一起很久了嗎?」
  「三個月!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了!三十九歲才鬧的戀愛!唉!」倩彤連歎息聲都有韻味。
  遲來的春天,總是春天。春天是春光明媚,是春暖花開,反正來了就好。
  於是一整晚我只默默地聽著倩彤講她的愛情故事,講她的施家驥!
  完完全全的興致勃勃,滔滔不絕!
  我兩隻手左右輪流地拿著電話筒,累個賊死!
  「改天待我有空,把你約出來,再給你詳細地說好了,如今夜深呢,再不睡,明早上個成班了。」
  倩彤打算鳴金收兵,我卻突然間躊躇起來。客廳裡漆黑一片,不知何解,突然感到自己的孤苦無援,大抵是倩彤太有情調太浪漫的複述,使我無端起了悵惘,頓覺好日子原已不再,好多年好多年,我和錦昌未曾試過手拉著手在清晨或夜裡散步了,更別說什麼燈下纏綿,月前眷戀,全部隨風而逝。最能讓我跟錦昌連成—體的時刻,又是少之又少,甚而,就那麼銷魂的一刻過後,彼此又像兩個不相干的人。活在一個屋簷下面已。殊不知世上還有男人可以對女人說:「生活有活力、有祈盼,原來都是為了你!」
  他們是孟倩彤與施家驥,不是錦昌和我!
  我重重的歎一口氣,想對倩彤吐一下苦水。
  「倩彤!」我欲言又止,心中的迷糊,一時間整理不出個頭緒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不中用的人?」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答:「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什麼意思呢?」
  「我想你聽我講一些生活上的……不愜意!」
  倩彤笑了起來:「你算呢!別沾染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簷下生活的女人要講不愜意,也真過分了!我們這些在外頭頂著大風雨,依然孤軍作戰的女人豈非要乾脆自殺以謝一生了?」
  「倩彤,情況不是嚴重的,只是……」
  「別說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談吧!」
  我拿著掛斷了線的電話,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懼,如果有天真有嚴重的事發生了,我會否如此的孤立無援,投訴無門?
  但願我是過慮!
  日子還是一天天如常地過,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呢?大事要發生,也未必會輪到我這等個人物的頭上來!
  最難纏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錦昌的母親來了個告急電話,說:「這怎麼得了?說走就走,把我們一家都害慘了!」
  我嚇得什麼似,忙問:「你別急躁.究竟發生什麼事?」
  「亞三要走了,今早跟錦玲吵了幾句,就連午飯都不要給我們弄,提起行李箱,走個沒影兒!」
  嗯,我噓—口氣,不過是女傭辭工罷了!
  然,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曾經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狽。何況小姑錦玲的兩個孩子還小,長子才不過四歲,女兒還未滿週歲,一應家務真瑣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個幫工,絕對可能是家庭主婦的危城告急!
  「郁至,你得要切切實實地幫個忙了!」
  很少聽家姑如此低聲下氣。可是,我怎麼幫忙呢?自己一頭家總共四個人,都要我服侍,難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人不管,卻管到小姑的領土上去了?
  我一時間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郁至,你聽見沒有?趕快給你妹妹搖個電話求救呀!」
  我更莫名其妙:「郁真?」
  「不是嗎?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當然能管菲籍女傭進境的事。我們老早看亞三這人靠不住,三朝兩日地發臭脾氣,於是申請了個菲傭以備無患,已經近三個月,還沒報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讓菲傭快些來港!」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問她。」原不過是舉手之勞,又是親人有難,自是義不容辭。
  「我聽那菲傭介紹行說,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駐菲律賓的英國領事館,辦妥簽證,就能立即來港了。」家姑再三囑咐,「郁至.你就認真點給你妹子說,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該念你小姑子代替錦昌照顧了我,讓你們添了方便,自己卻加多麻煩。」
  事必要說了叫人聽著難過的話.才肯收科的。如不畫蛇添足,惺惺作態,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徑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轉而為侷促氣悶,額外難受。
  做人新抱甚艱難.今時今日還有這些憂患,叫人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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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4-11 06:26:10 |只看該作者
第3節

  將來有日,沛沛成家立室,好歹也不要纏著她一起住,免得枝節橫生,害她左右為難,反正自己能跟丈夫安安靜靜過晚年就好了!
  將來的算盤且放下再算,眼前總要為小姑解結,了卻這重功德!
  於是慌忙搖電話給郁真。她秘書說,郁真在開會。
  「我是她姐姐,家中有要緊事,請你通知她盡快回我電話。拜託了!」
  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會議?
  乾等了半天,這期間錦玲和家姑父搖了兩次電話來。
  連錦昌都聽聞其事。在電話裡頭給了我最後通牒:「要是再接不到郁真回電,你親自到移民局她的寫字樓走一趟吧!」
  身負重任,氣氛緊張得今人差點透不過氣來。才不過是掉了一個女傭。
  我想想倒也寬慰、我甚少有被家中成員看重的機會.心頭競突然有種自豪感。
  直候至下午四時多,郁真才回我的電話。一開腔就老大不高興地質問我:「大姐,家裡有什麼事發生了?如此緊張!」
  「錦玲家裡的女傭跑掉了……」
  郁真咆哮:「什麼?」
  我一五一十的把情況相告之後、電路裡頭沉寂不響。
  我忙說:「郁真,你還在嗎?」
  「大姐,請別以為自己是港督好不好?」郁真的語氣極之不悅,「我全日在開會討論港人護照在英國國籍法律下的處理情況,稍一有空。慌忙回你的電話。原來就為你夫家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請你成熟—點。懂事一點!我能夠有今日,斷不是靠人家賞面光人情所致,這些倒退幾十年的官僚措施,老早行不通!人家不會為我破例,我亦不為任何人賣賬!」
  話一說完,就掛掉電話。
  我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家家有緩急的大小事情、搖電話到寫字樓去商討,乃人之常情。就算阻礙了一點點的辦公時間.就值得如此大發雷霆?
  再說,誰不買順水人情?這不見得就跟貪污官僚同—路數,要來個嚴辭拒絕,厲聲斥責?
  一旦有大事業的人,如此的不可親近?
  氣悶了—會,我靜下心來搜索枯腸,試行盡量站到妹妹的位置上想,也許真有其情不得已之處吧?都說行走江湖多風險,說不定剛才在公事的會議上頭,郁真自己受了難以言宣的窩囊氣,乘機發洩到親人身上亦未可料。況且,的確是要做廉潔的清官好,胡亂行使特權,說什麼也有歪公道,郁真不以為然.處處大公無私.才能有今日,她其實已經向我解釋清楚了!
  做人說到頭來,必須要易地而處.才相對方的難處。
  然,郁真又可曾為我設想過?
  還未想清楚誰是誰非,就已到錦昌下班時分。
  他進門來,第一句話就問:「事情辦妥了沒有?」
  我無可奈何地支吾以對。
  錦昌不得要領,臉色膽顯地難看.說:「你怎麼跟母親交代呢?」
  這句話真叫人難受,夫妻上頭,還分彼此?更何況對方是他親生母親,由他說上一句半句解圍話,豈不更易下台?
  怎麼是必要我挑起千斤重擔以及所有罪名?
  心頭的不滿卻絕不敢表露出來,我又何嘗未聽過更刺心的說話,諸如:「閒在家裡頭的人真沒法子幹一件半件正經事出來!」
  經驗多了,我曉得避免自取其辱。
  如今,只有一道板斧,就是緩兵之計。我說:「再過幾天,或許會有消息了。」
  也只好求伸拜佛,剛好就在這幾天,錦玲的菲傭得著簽證,不就過關了。
  在這等待「黎明」的幾天.我比錦玲一家還要難過。多少次我想開口跟母親說,讓她去求郁真網開一面、只是話到唇邊,又拚命吞回肚子裡;無他,母親從未試過背逆郁真的意思,她的話是聖旨,我的呢?是耳邊風,擾人清夢。
  不全是我小器吧?積幾十年的觀察與經驗,錯不到哪兒去了。
  我也決非妒忌郁真,同人不同命。我是認命的。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看過盡三天,仍然沒有好消息。昨天家姑摔掉了我的電話之後,就再沒有接觸過了。形勢已然非常危急。
  我決定趁錦昌還未再施加壓力之前。自己跑到移民局去闖一闖。
  單是那條輪候詢問的長龍就夠嚇死人。凡半小時之久,才到我發言,誰知一道來意,就觸了霉頭。對方說:「菲傭並非你申請的,我們不會代為調查。輪候簽證的人也實在很多,這是沒法子的事了!」
  兩句話就交了差,把我遠遠地擋出門外。
  移民局內熙來攘住、擠著一堆堆誠煌誠恐、患得患失的臉孔。誰個寄人籬下,不有著—份情不得已?真是到處楊梅一樣花,天下烏鴉一樣黑!
  奈何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中一員!
  呆呆地在人堆之中,進退兩難,欲哭無淚。
  突然,有人從身後叫我:「王太太嗎?」
  我驀然回轉頭來.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和藹地展露著微笑。
  這位男士是誰?
  「我是周鈺城!段郁真是我的上司,有一天,你跟段老太在這兒等候你妹妹下班,我跟她一道走出來,大家見過面了!」
  「失覺呢!我就是這副德性,老是記不住人的名字與臉孔,經常有類似的尷尬事件發生。」
  周鈺城禮貌地跟我握手,並且問了個我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你不是來找段小姐吧?她寫字樓並不在這層樓!」
  我一時間語塞。
  「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的?」
  簡單若此的一句話,競如大海內的一片浮木,我這個快要沒頂的人,立即有伸手抓住的衝動。
  「我是來移民局查詢關於菲傭到境的情形的,家姑的女傭跑掉了,急著用人,簽證卻遲遲未發……」
  周鈺城還沒有待我講完,就說:「有那菲傭和顧主的名字嗎?」
  我連忙點頭,把寫著資料的字條交給了周鈺城。
  「請在這兒稍候。」
  我安穩地在人叢中坐下,周鈺城的誠懇,使我整個人在極度緊張、不知所措當中剎那間舒適下來。
  原來人在惶惑與絕望之中,一旦獲得同情與援手感覺會如此的好。
  才—陣子功夫,周鈺城又帶著個和藹的笑容,跑回來,說:「已經給你發了一個電報到馬尼拉的英國領事館了,你囑代辦手續的薦人館留意簽證批發日期吧,應該在短期內辦妥了!」
  我心頭一陣狂喜,不曉得如何言謝。只道:「周先生,不該勞你大駕!」
  「別客氣!」他陪著我走出移民局的大門。
  我突然有所顧慮,萬一讓郁真知道,也許又會怪罪了。
  於是我訥訥地說:「郁真……她並不知道我跑到這兒來詢問的。」
  「她實在忙,現在問題大致上解決了,不用她勞心其至預聞其事,豈不是好?」
  世界上真有如此周到體貼的人!
  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到底抹掉一把冷汗,總算能交代過去。
  這個周鈺城是官,郁真也是官。前者官階且沒有後者高,高官呢,又是我親妹子。怎麼伸手援助自己的竟是外人?
  也不去想它了,反正問題解決,免我再受罪便好。
  我倒會記牢這個姓周的,希望有日圖報。
  想來,我真不是到社會上辦事的材料,只一點點人事折騰,我就兩晚睡不好,怎能成大事?
  三天之後,菲傭介紹所果然通知錦玲,女傭已拿到簽證,正在盡快安排機票讓她來港報到了。
  一時間,錦昌連對他岳每也額外地和顏悅色起來。母親更是有點威風八面,不住在誇郁真位高僅重,能給親友帶來重重方便。她有理由開心甚至得得,因為經此役,她在我家姑面前,便是救駕恩人的令壽堂了,臉上自然光彩至極。
  似乎沒有人額外感謝我,難怪,因為無人知道真相。
  我不能說不納悶的。然而,這又如何?
  唯一解悶的辦法是乘下午的空檔,丈夫上班,女兒上學,母親搓牌,只餘我獨擁小樓,自成一統之時,給自己倒杯冰茶,舒舒服服地蹺起了腿坐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的午間婦女節目,一邊翻週刊畫報,精神最為鬆弛。
  現今的週刊總是沉甸甸的成斤重,因為資料豐富,廣告也多。除了明星藝員多如恆河沙數之外,香港人現今對政客議員,以至在各行各業的成功人物都趨之若騖,很有興趣知道他們的生活動態,素材真是俯拾皆是!
  我翻到彩頁去,都是一張張名人的活動照片。其中一張的註解剎那間吸引了我:「施家驥議員伉儷出席小童群益會的週年慈善餐舞會」,那對璧人玉照映入眼簾,嚇我—大跳。
  倩彤呢?施家驥是有家室的?
  那晚倩彤沒有向我提起!或者,她根本不知道!
  怎可能不如道?連畫報都明目張膽地刊登出來、一定是合法夫妻無疑!
  我抓起電話,立即接到倩彤的辦公室去。
  秘書的答案,永遠是那句:「請問誰找孟小姐呢?她正在開會,等一會回你的電話好嗎?」
  名字到了唇邊,就是出不了口。
  突然間地洩氣了。
  聰明幹練、玲瓏八面的孟倩彤,她會不知道自己身處何種局面?不瞭解對手的來龍去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問她為什麼跟個有婦之夫鬧戀愛嗎?從小到大,她有哪—宗事處理得比我更不聰明呢?既然她以萬分愉悅、無比興奮的語調給我報告戀愛消息,我好意思給她澆冷水?
  況且,相處這些女強人如郁真、倩彤等,有時真有點令我吃不消,尤其不願意把電話接到她們的辦公室去:也許她們在自己的大本營裡頭,習慣了稱王稱霸,於是對付—應人事雜務,都是那副神聖不可侵犯、至高無上、不可親近的橫樣與態度!別說對親人是一視同仁,應該說.對親人是變本加厲!
  這是我的經驗!於是念頭一轉,就意興闌珊,也沒有留言,就放下電話了。
  為了施家驥議員的一幀照片,弄得我整天心神不屬。
  如果沛沛長大後,也跟個有婦之夫鬧戀愛.我這做母親的如何是好?是管她?還是不管?錦昌和他母親都期望沛沛將來幹大事業。如果夢想成真,又是女中丈夫、巾幗鬚眉一名呢,怕只怕婚姻情況,不是如郁真待字閨中,就似倩彤的模樣……
  我都不要想下去了!
  環顧我的家居,心頭一陣溫軟,生活上雖有點滴的不稱意,總體來說,我還是無憂無慮.備受照顧的。母親難纏,女兒蠻橫,到底是血濃於水,至於錦昌,他當然愛我,絕無異志!
  突然,我額外的心滿意足。
  當晚,我和錦昌睡到床上去時,我競清不自禁地主動抱住了他,溫柔地喊他一句:「錦昌!」
  錦昌轉了個身,沒有多大反應。
  我輕輕地吻在他的頸項上。
  「錦昌!」我問,「你累了嗎?」
  「嗯!」
  我仍舊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今晚尤其希望丈夫對我有點表示,我那麼需要實實在在地擁有他,也讓他擁有我。
  我真怕失去錦昌!如果錦昌像那個施家驥,既有妻室,又有外遇。再榮華富貴,我也不願意!
  世界上什麼也可以少一點,或跟人攤分。只有丈夫不能夠,他必須完完全全的屬於自己。
  「錦昌,你一直是愛我的,是嗎?」我絕少問這些問題,如今競啟齒得這麼自然。
  「什麼?」錦昌微微驚駭,「沛沛今年多大了?」
  「十五。」
  「那就別胡扯了!我們有更緊要的家庭大事要辦呢!」
  錦昌把臉朝向天花板,「我打算移民了!」
  「移民?」我從未想過這問題呢。
  「沛沛要上大學了,反正要讓她到外頭闖一闖,倒不如—家子申請到外國去.我看香港也只剩那幾年好景了!」
  「我們要到哪兒去呢?」
  「加拿大。你會喜歡,因為彼邦生活頂合你的性格!」
  「我的性格?」
  「對,慢條斯理,無所謂、無所謂又過—天!」
  這可不是讚揚!然,也不算抵毀。也許真是寫實報道。
  「我已經收到加拿大駐港專員移民辦事處的通知、下個星期跟你和沛沛一道去接受面試了!」
  「錦昌!」我霍然而起,「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呢!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下,就辦手續了!」
  「跟你商量.你會有意見提出來麼?你要是有理由強烈反對,我們隨時可以撤銷申請!」
  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把我堵得啞口無言。
  結婚十多年、事無大小,都向錦昌拿主意.我只管適應遷就。我把他寵成有點獨裁,他也把我慣得凡事愛理不理。
  積習難返,夫復何言?
  可是,移民到底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錦昌總不應獨行獨斷,不跟我商議。
  「你有跟你媽討論過嗎?」
  「提過,你別老是拿她跟你自己的地位比較好不好?婆媳不和,很多時是一方面過分小心眼。」
  我不想說什麼了。
  剛才心頭的一陣柔情蜜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家庭決定弄得七零八落。
  我甚而困擾至近迷惘。
  良久。我才再問錦昌:「重建家園,要出幾倍心力呢!」
  「萬一將來家園毀於一旦,措手不及,更難收拾殘局!」
  「我和你的母親呢?老人家不一定喜歡飄洋過海!」
  「老來從子!」
  「她們可能力不從心,過不慣洋鬼子生活!」
  「現在的加拿大溫哥華與多倫多,僑居的香港人自成一國,要有離鄉別並的滋味,亦不可多得!」
  「沛沛呢?她可喜歡加拿大?」
  「小孩是張白紙,英美加對她都是新鮮熱辣的染劑,何分彼此?」
  「我呢?我能在外國做什麼?」
  「你又能在香港做什麼?」
  無可否認,正是一頭家的細務,家在天南抑或地北,真是無大關係,只要一家還是聚在一塊兒,就是幸福了。
  「你不反對移民了吧?」錦昌看我沉默下來.再不發問,他便成竹在胸地問我拿答案。
  我似乎沒有理由說個「不」字了。
  錦昌其實老早看穿.要跟我商量的話,也不外乎得著個如此這般的簡單結果.倒不如乾脆辦好了申請手續,就帶著我們一家起行。
  我也不應該跟他斤斤計較,其實倒要感謝丈夫照顧得如此周到,免我傷神傷腦筋。
  移民快要普遍到跟決定上電影院看戲一樣了,也犯不著大驚小怪!
  這個摩登的安全措施與投保行為,對有相當經濟能力家庭,實在風行一時,我們何必例外!
  一整個晚上,我仍然睡不安寧。
  有些少因為快要轉換環境而興奮,又有些少為要關山萬里、遠涉重洋而擔心,卻再不惱怒錦昌自作主張了。
  翌晨醒來,我在飯廳擺設早餐時,瞥見了那畫報,葛地又想起倩彤的際遇來。於是當錦昌起床,到浴室梳洗時.我忍不住問他的意見「錦昌,現在流行婚外情嗎?」
  錦昌看我一眼,繼續刷牙。
  「我的意思是……我並非疑你,我只覺得外頭的世界很摩登了,是不是?」
  總之。我實在辭不達意,禁不住傻笑起來。
  「錦昌,你大概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我給錦昌取出今天要穿戴的西裝、襯衫、領帶,平放在床上。
  「現今的時代女性,都不介意丈夫有外室,或者做別人的小星嗎?我好不明白這種心理?幾時—夫一妻制名存實亡了?」
  我終於表達出我想問的問題了。
  「除了盤古初開時的亞當夏娃是一夫一妻之外,男人多有三妻四妾,從前是公然的,現今算肯退讓了,隱閉式,或者半明半暗,已經算給女人留面子了。」
  「錦昌,你呢,你會不會有婚外情?」
  「看看誰是對手吧。怎麼?你擔心?」
  「不,我知道你是對我好的,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男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幾用。」錦昌笑。
  「要真是如此,我擔心也是白費。」
  「難得你能說出如許大智慧的話!」錦昌竟喜悅地吻在我的額頭上。
  「你要真有婚外情,會不會坦白告訴我?」
  「你要不要知道?」
  「知道有知道的好處,蒙在鼓裡也未嘗不好,省得傷心。
  錦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是會很傷心很傷心的。」
  「那我就謹記著別讓你知道真相算了。」
  真是的,無端端把這種是非硬扯到自己身上.認真風馬牛不相及,費時失事。
  我照常送錦昌上班。下車前他特別隆而重之的叮囑我:「記得今日下午五時,你來接我,一起過海到麗晶酒店,去參加傅玉書的婚宴!大場面,讓你見識見識!」
  我笑著答應了。
  那傅玉書是個女的,香港地產業鉅子傅德軒,亦即是錦昌大老闆的獨生女。大喜之日,傅家轄下的所有高級職員都被邀攜眷參加。
  因此之故,我把今天的時間表略為更改。不用為晚飯張羅,就不必上菜市場去了。平日我是每天必買新鮮蔬果的,因為錦昌父女如出一轍.都嘴尖得很!既有黃昏之約,我得上理髮店去做個頭髮。
  曾經聽郁真和倩彤提起,有家理髮店叫「清浪」,頂時髦,香港的名媛都上那兒美容電發。我看今晚一定衣香鬢影,絕不好失禮丈夫,於是把心一橫,明知貴,都咬緊牙關去試一次。
  推門進「清浪」,就知格局非同凡響,一大盆孔雀尾插在個別緻的玻璃缸內.再加一束百合,放正在接待處。讓人進門就有清新感覺。
  接待員問:「小姐貴姓?預約了什麼時間?」
  「對不起,我不曾預約。」
  「我們不能招呼未經預約的顧客的,也許你改天打電話來約時間吧!」
  我登時語塞。這世界是不同了,舉凡矜貴的生意,上至占卦算命,下至女人做頭髮,都要預約。前些時,我聽朋友聊起,香港稍有名氣的星相及風水家,都要輪一年半載,才給你服務。真是的,要有什麼人生的疑難雜症、要求指點迷津,只怕輪得到時,已經淒涼死了。
  我站作「清浪」的接待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剛有位髮型師走出來.問了原委,競微笑對我說:「你是哪一位介紹來的呢?」
  「段郁真和孟倩彤小姐!」
  「啊!兩位都是我們長期顧客,你也跟她倆相熟嗎?」
  「我是段郁真的姐姐!孟小姐是我老同學!」
  「那我們就破個例吧!也許段小姐你太忙碌,忘了吩咐秘書給我們預約時間!」
  我支吾著就跟了他進去。
  心想,這可是我記憶之中頭一次叨了這兩位女強人的光而又有實際得益。
  那個一邊替我洗頭、一邊跟我聊天的小男孩大概十八、九歲,興致勃勃地招呼我,說:「段處長快要扶正了,坊間都說她年輕能幹,在政府裡該大紅大紫。」
  他說得十分權威,有點像報導內幕消息。我這個身為姐姐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便繼續說:「現今政府裡頭有很多個紅角兒的太太,都是我們的顧客,別說署長,有的更是司憲太座,她們都說過,政府現今勵志提升行政官出身的長官,而其中,最得人望、手腕最圓滑的就要數段處長了。她應付洋鬼子另有一手。」
  我都不知道郁真原來威名遠播,而且,怎麼那些太太們消息如此靈通?若問我永成建築公司內的一應人事與業務計劃,我可茫無頭緒。錦昌回到家來,絕口不提公事。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處事作風吧!他們的作風大抵算公民常識教育的一種,跟畫報教育雷同!
  我刻意地在今天裝扮一下,於是又決定修甲。
  那個修甲女郎,拿著我雙手翻來覆去,煞有介事地研究清楚品種,才對症下藥。
  她專心致志地修理我的指甲,我也只能專心致志地看牢她工作,沒法子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翻畫報。
  突然,耳畔響起一番刺耳的對話,提了個熟悉的名字,叫我差點彈起。
  「施家驥這場—生兩旦的戲可熱鬧了!」
  施家驥?又是施家驥!
  就因我的手微微顫動,剪甲女郎的小較剪—下子戳著我,小小的血絲冒出來了,嚇得她連連道歉。我慌忙安撫,也不好解釋什麼:「沒關係.沒關係,不疼就是了。」
  拿眼瞥瞥鄰座,是濃妝打扮的兩張臉,五官儘是七彩顏色,血紅的口唇依舊開開合合,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說個不亦樂乎。
  我屏著氣,細聽因由。
  「會甩得掉嗎?聽說對手是個難纏的腳色,手段一等一!」
  「什麼來頭的?是哪一家電影公司的貨色抑或電視藝員?」
  「比這更要命,不是講金的貨腰娘而是講心的女強人,工業界裡頭名字響噹噹的,叫孟倩彤!」
   將來有日,沛沛成家立室,好歹也不要纏著她一起住,免得枝節橫生,害她左右為難,反正自己能跟丈夫安安靜靜過晚年就好了!
  將來的算盤且放下再算,眼前總要為小姑解結,了卻這重功德!
  於是慌忙搖電話給郁真。她秘書說,郁真在開會。
  「我是她姐姐,家中有要緊事,請你通知她盡快回我電話。拜託了!」
  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會議?
  乾等了半天,這期間錦玲和家姑父搖了兩次電話來。
  連錦昌都聽聞其事。在電話裡頭給了我最後通牒:「要是再接不到郁真回電,你親自到移民局她的寫字樓走一趟吧!」
  身負重任,氣氛緊張得今人差點透不過氣來。才不過是掉了一個女傭。
  我想想倒也寬慰、我甚少有被家中成員看重的機會.心頭競突然有種自豪感。
  直候至下午四時多,郁真才回我的電話。一開腔就老大不高興地質問我:「大姐,家裡有什麼事發生了?如此緊張!」
  「錦玲家裡的女傭跑掉了……」
  郁真咆哮:「什麼?」
  我一五一十的把情況相告之後、電路裡頭沉寂不響。
  我忙說:「郁真,你還在嗎?」
  「大姐,請別以為自己是港督好不好?」郁真的語氣極之不悅,「我全日在開會討論港人護照在英國國籍法律下的處理情況,稍一有空。慌忙回你的電話。原來就為你夫家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請你成熟—點。懂事一點!我能夠有今日,斷不是靠人家賞面光人情所致,這些倒退幾十年的官僚措施,老早行不通!人家不會為我破例,我亦不為任何人賣賬!」
  話一說完,就掛掉電話。
  我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家家有緩急的大小事情、搖電話到寫字樓去商討,乃人之常情。就算阻礙了一點點的辦公時間.就值得如此大發雷霆?
  再說,誰不買順水人情?這不見得就跟貪污官僚同—路數,要來個嚴辭拒絕,厲聲斥責?
  一旦有大事業的人,如此的不可親近?
  氣悶了—會,我靜下心來搜索枯腸,試行盡量站到妹妹的位置上想,也許真有其情不得已之處吧?都說行走江湖多風險,說不定剛才在公事的會議上頭,郁真自己受了難以言宣的窩囊氣,乘機發洩到親人身上亦未可料。況且,的確是要做廉潔的清官好,胡亂行使特權,說什麼也有歪公道,郁真不以為然.處處大公無私.才能有今日,她其實已經向我解釋清楚了!
  做人說到頭來,必須要易地而處.才相對方的難處。
  然,郁真又可曾為我設想過?
  還未想清楚誰是誰非,就已到錦昌下班時分。
  他進門來,第一句話就問:「事情辦妥了沒有?」
  我無可奈何地支吾以對。
  錦昌不得要領,臉色膽顯地難看.說:「你怎麼跟母親交代呢?」
  這句話真叫人難受,夫妻上頭,還分彼此?更何況對方是他親生母親,由他說上一句半句解圍話,豈不更易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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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27:55 |只看該作者
 怎麼是必要我挑起千斤重擔以及所有罪名?
  心頭的不滿卻絕不敢表露出來,我又何嘗未聽過更刺心的說話,諸如:「閒在家裡頭的人真沒法子幹一件半件正經事出來!」
  經驗多了,我曉得避免自取其辱。
  如今,只有一道板斧,就是緩兵之計。我說:「再過幾天,或許會有消息了。」
  也只好求伸拜佛,剛好就在這幾天,錦玲的菲傭得著簽證,不就過關了。
  在這等待「黎明」的幾天.我比錦玲一家還要難過。多少次我想開口跟母親說,讓她去求郁真網開一面、只是話到唇邊,又拚命吞回肚子裡;無他,母親從未試過背逆郁真的意思,她的話是聖旨,我的呢?是耳邊風,擾人清夢。
  不全是我小器吧?積幾十年的觀察與經驗,錯不到哪兒去了。
  我也決非妒忌郁真,同人不同命。我是認命的。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看過盡三天,仍然沒有好消息。昨天家姑摔掉了我的電話之後,就再沒有接觸過了。形勢已然非常危急。
  我決定趁錦昌還未再施加壓力之前。自己跑到移民局去闖一闖。
  單是那條輪候詢問的長龍就夠嚇死人。凡半小時之久,才到我發言,誰知一道來意,就觸了霉頭。對方說:「菲傭並非你申請的,我們不會代為調查。輪候簽證的人也實在很多,這是沒法子的事了!」
  兩句話就交了差,把我遠遠地擋出門外。
  移民局內熙來攘住、擠著一堆堆誠煌誠恐、患得患失的臉孔。誰個寄人籬下,不有著—份情不得已?真是到處楊梅一樣花,天下烏鴉一樣黑!
  奈何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中一員!
  呆呆地在人堆之中,進退兩難,欲哭無淚。
  突然,有人從身後叫我:「王太太嗎?」
  我驀然回轉頭來.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和藹地展露著微笑。
  這位男士是誰?
  「我是周鈺城!段郁真是我的上司,有一天,你跟段老太在這兒等候你妹妹下班,我跟她一道走出來,大家見過面了!」
  「失覺呢!我就是這副德性,老是記不住人的名字與臉孔,經常有類似的尷尬事件發生。」
  周鈺城禮貌地跟我握手,並且問了個我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你不是來找段小姐吧?她寫字樓並不在這層樓!」
  我一時間語塞。
  「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的?」
  簡單若此的一句話,競如大海內的一片浮木,我這個快要沒頂的人,立即有伸手抓住的衝動。
  「我是來移民局查詢關於菲傭到境的情形的,家姑的女傭跑掉了,急著用人,簽證卻遲遲未發……」
  周鈺城還沒有待我講完,就說:「有那菲傭和顧主的名字嗎?」
  我連忙點頭,把寫著資料的字條交給了周鈺城。
  「請在這兒稍候。」
  我安穩地在人叢中坐下,周鈺城的誠懇,使我整個人在極度緊張、不知所措當中剎那間舒適下來。
  原來人在惶惑與絕望之中,一旦獲得同情與援手感覺會如此的好。
  才—陣子功夫,周鈺城又帶著個和藹的笑容,跑回來,說:「已經給你發了一個電報到馬尼拉的英國領事館了,你囑代辦手續的薦人館留意簽證批發日期吧,應該在短期內辦妥了!」
  我心頭一陣狂喜,不曉得如何言謝。只道:「周先生,不該勞你大駕!」
  「別客氣!」他陪著我走出移民局的大門。
  我突然有所顧慮,萬一讓郁真知道,也許又會怪罪了。
  於是我訥訥地說:「郁真……她並不知道我跑到這兒來詢問的。」
  「她實在忙,現在問題大致上解決了,不用她勞心其至預聞其事,豈不是好?」
  世界上真有如此周到體貼的人!
  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到底抹掉一把冷汗,總算能交代過去。
  這個周鈺城是官,郁真也是官。前者官階且沒有後者高,高官呢,又是我親妹子。怎麼伸手援助自己的竟是外人?
  也不去想它了,反正問題解決,免我再受罪便好。
  我倒會記牢這個姓周的,希望有日圖報。
  想來,我真不是到社會上辦事的材料,只一點點人事折騰,我就兩晚睡不好,怎能成大事?
  三天之後,菲傭介紹所果然通知錦玲,女傭已拿到簽證,正在盡快安排機票讓她來港報到了。
  一時間,錦昌連對他岳每也額外地和顏悅色起來。母親更是有點威風八面,不住在誇郁真位高僅重,能給親友帶來重重方便。她有理由開心甚至得得,因為經此役,她在我家姑面前,便是救駕恩人的令壽堂了,臉上自然光彩至極。
  似乎沒有人額外感謝我,難怪,因為無人知道真相。
  我不能說不納悶的。然而,這又如何?
  唯一解悶的辦法是乘下午的空檔,丈夫上班,女兒上學,母親搓牌,只餘我獨擁小樓,自成一統之時,給自己倒杯冰茶,舒舒服服地蹺起了腿坐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的午間婦女節目,一邊翻週刊畫報,精神最為鬆弛。
  現今的週刊總是沉甸甸的成斤重,因為資料豐富,廣告也多。除了明星藝員多如恆河沙數之外,香港人現今對政客議員,以至在各行各業的成功人物都趨之若騖,很有興趣知道他們的生活動態,素材真是俯拾皆是!
  我翻到彩頁去,都是一張張名人的活動照片。其中一張的註解剎那間吸引了我:「施家驥議員伉儷出席小童群益會的週年慈善餐舞會」,那對璧人玉照映入眼簾,嚇我—大跳。
  倩彤呢?施家驥是有家室的?
  那晚倩彤沒有向我提起!或者,她根本不知道!
  怎可能不如道?連畫報都明目張膽地刊登出來、一定是合法夫妻無疑!
  我抓起電話,立即接到倩彤的辦公室去。
  秘書的答案,永遠是那句:「請問誰找孟小姐呢?她正在開會,等一會回你的電話好嗎?」
  名字到了唇邊,就是出不了口。
  突然間地洩氣了。
  聰明幹練、玲瓏八面的孟倩彤,她會不知道自己身處何種局面?不瞭解對手的來龍去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問她為什麼跟個有婦之夫鬧戀愛嗎?從小到大,她有哪—宗事處理得比我更不聰明呢?既然她以萬分愉悅、無比興奮的語調給我報告戀愛消息,我好意思給她澆冷水?
  況且,相處這些女強人如郁真、倩彤等,有時真有點令我吃不消,尤其不願意把電話接到她們的辦公室去:也許她們在自己的大本營裡頭,習慣了稱王稱霸,於是對付—應人事雜務,都是那副神聖不可侵犯、至高無上、不可親近的橫樣與態度!別說對親人是一視同仁,應該說.對親人是變本加厲!
  這是我的經驗!於是念頭一轉,就意興闌珊,也沒有留言,就放下電話了。
  為了施家驥議員的一幀照片,弄得我整天心神不屬。
  如果沛沛長大後,也跟個有婦之夫鬧戀愛.我這做母親的如何是好?是管她?還是不管?錦昌和他母親都期望沛沛將來幹大事業。如果夢想成真,又是女中丈夫、巾幗鬚眉一名呢,怕只怕婚姻情況,不是如郁真待字閨中,就似倩彤的模樣……
  我都不要想下去了!
  環顧我的家居,心頭一陣溫軟,生活上雖有點滴的不稱意,總體來說,我還是無憂無慮.備受照顧的。母親難纏,女兒蠻橫,到底是血濃於水,至於錦昌,他當然愛我,絕無異志!
  突然,我額外的心滿意足。
  當晚,我和錦昌睡到床上去時,我競清不自禁地主動抱住了他,溫柔地喊他一句:「錦昌!」
  錦昌轉了個身,沒有多大反應。
  我輕輕地吻在他的頸項上。
  「錦昌!」我問,「你累了嗎?」
  「嗯!」
  我仍舊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今晚尤其希望丈夫對我有點表示,我那麼需要實實在在地擁有他,也讓他擁有我。
  我真怕失去錦昌!如果錦昌像那個施家驥,既有妻室,又有外遇。再榮華富貴,我也不願意!
  世界上什麼也可以少一點,或跟人攤分。只有丈夫不能夠,他必須完完全全的屬於自己。
  「錦昌,你一直是愛我的,是嗎?」我絕少問這些問題,如今競啟齒得這麼自然。
  「什麼?」錦昌微微驚駭,「沛沛今年多大了?」
  「十五。」
  「那就別胡扯了!我們有更緊要的家庭大事要辦呢!」
  錦昌把臉朝向天花板,「我打算移民了!」
  「移民?」我從未想過這問題呢。
  「沛沛要上大學了,反正要讓她到外頭闖一闖,倒不如—家子申請到外國去.我看香港也只剩那幾年好景了!」
  「我們要到哪兒去呢?」
  「加拿大。你會喜歡,因為彼邦生活頂合你的性格!」
  「我的性格?」
  「對,慢條斯理,無所謂、無所謂又過—天!」
  這可不是讚揚!然,也不算抵毀。也許真是寫實報道。
  「我已經收到加拿大駐港專員移民辦事處的通知、下個星期跟你和沛沛一道去接受面試了!」
  「錦昌!」我霍然而起,「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呢!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下,就辦手續了!」
  「跟你商量.你會有意見提出來麼?你要是有理由強烈反對,我們隨時可以撤銷申請!」
  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把我堵得啞口無言。
  結婚十多年、事無大小,都向錦昌拿主意.我只管適應遷就。我把他寵成有點獨裁,他也把我慣得凡事愛理不理。
  積習難返,夫復何言?
  可是,移民到底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錦昌總不應獨行獨斷,不跟我商議。
  「你有跟你媽討論過嗎?」
  「提過,你別老是拿她跟你自己的地位比較好不好?婆媳不和,很多時是一方面過分小心眼。」
  我不想說什麼了。
  剛才心頭的一陣柔情蜜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家庭決定弄得七零八落。
  我甚而困擾至近迷惘。
  良久。我才再問錦昌:「重建家園,要出幾倍心力呢!」
  「萬一將來家園毀於一旦,措手不及,更難收拾殘局!」
  「我和你的母親呢?老人家不一定喜歡飄洋過海!」
  「老來從子!」
  「她們可能力不從心,過不慣洋鬼子生活!」
  「現在的加拿大溫哥華與多倫多,僑居的香港人自成一國,要有離鄉別並的滋味,亦不可多得!」
  「沛沛呢?她可喜歡加拿大?」
  「小孩是張白紙,英美加對她都是新鮮熱辣的染劑,何分彼此?」
  「我呢?我能在外國做什麼?」
  「你又能在香港做什麼?」
  無可否認,正是一頭家的細務,家在天南抑或地北,真是無大關係,只要一家還是聚在一塊兒,就是幸福了。
  「你不反對移民了吧?」錦昌看我沉默下來.再不發問,他便成竹在胸地問我拿答案。
  我似乎沒有理由說個「不」字了。
  錦昌其實老早看穿.要跟我商量的話,也不外乎得著個如此這般的簡單結果.倒不如乾脆辦好了申請手續,就帶著我們一家起行。
  我也不應該跟他斤斤計較,其實倒要感謝丈夫照顧得如此周到,免我傷神傷腦筋。
  移民快要普遍到跟決定上電影院看戲一樣了,也犯不著大驚小怪!
  這個摩登的安全措施與投保行為,對有相當經濟能力家庭,實在風行一時,我們何必例外!
  一整個晚上,我仍然睡不安寧。
  有些少因為快要轉換環境而興奮,又有些少為要關山萬里、遠涉重洋而擔心,卻再不惱怒錦昌自作主張了。
  翌晨醒來,我在飯廳擺設早餐時,瞥見了那畫報,葛地又想起倩彤的際遇來。於是當錦昌起床,到浴室梳洗時.我忍不住問他的意見「錦昌,現在流行婚外情嗎?」
  錦昌看我一眼,繼續刷牙。
  「我的意思是……我並非疑你,我只覺得外頭的世界很摩登了,是不是?」
  總之。我實在辭不達意,禁不住傻笑起來。
  「錦昌,你大概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我給錦昌取出今天要穿戴的西裝、襯衫、領帶,平放在床上。
  「現今的時代女性,都不介意丈夫有外室,或者做別人的小星嗎?我好不明白這種心理?幾時—夫一妻制名存實亡了?」
  我終於表達出我想問的問題了。
  「除了盤古初開時的亞當夏娃是一夫一妻之外,男人多有三妻四妾,從前是公然的,現今算肯退讓了,隱閉式,或者半明半暗,已經算給女人留面子了。」
  「錦昌,你呢,你會不會有婚外情?」
  「看看誰是對手吧。怎麼?你擔心?」
  「不,我知道你是對我好的,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男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幾用。」錦昌笑。
  「要真是如此,我擔心也是白費。」
  「難得你能說出如許大智慧的話!」錦昌竟喜悅地吻在我的額頭上。
  「你要真有婚外情,會不會坦白告訴我?」
  「你要不要知道?」
  「知道有知道的好處,蒙在鼓裡也未嘗不好,省得傷心。
  錦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是會很傷心很傷心的。」
  「那我就謹記著別讓你知道真相算了。」
  真是的,無端端把這種是非硬扯到自己身上.認真風馬牛不相及,費時失事。
  我照常送錦昌上班。下車前他特別隆而重之的叮囑我:「記得今日下午五時,你來接我,一起過海到麗晶酒店,去參加傅玉書的婚宴!大場面,讓你見識見識!」
  我笑著答應了。
  那傅玉書是個女的,香港地產業鉅子傅德軒,亦即是錦昌大老闆的獨生女。大喜之日,傅家轄下的所有高級職員都被邀攜眷參加。
  因此之故,我把今天的時間表略為更改。不用為晚飯張羅,就不必上菜市場去了。平日我是每天必買新鮮蔬果的,因為錦昌父女如出一轍.都嘴尖得很!既有黃昏之約,我得上理髮店去做個頭髮。
  曾經聽郁真和倩彤提起,有家理髮店叫「清浪」,頂時髦,香港的名媛都上那兒美容電發。我看今晚一定衣香鬢影,絕不好失禮丈夫,於是把心一橫,明知貴,都咬緊牙關去試一次。
  推門進「清浪」,就知格局非同凡響,一大盆孔雀尾插在個別緻的玻璃缸內.再加一束百合,放正在接待處。讓人進門就有清新感覺。
  接待員問:「小姐貴姓?預約了什麼時間?」
  「對不起,我不曾預約。」
  「我們不能招呼未經預約的顧客的,也許你改天打電話來約時間吧!」
  我登時語塞。這世界是不同了,舉凡矜貴的生意,上至占卦算命,下至女人做頭髮,都要預約。前些時,我聽朋友聊起,香港稍有名氣的星相及風水家,都要輪一年半載,才給你服務。真是的,要有什麼人生的疑難雜症、要求指點迷津,只怕輪得到時,已經淒涼死了。
  我站作「清浪」的接待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剛有位髮型師走出來.問了原委,競微笑對我說:「你是哪一位介紹來的呢?」
  「段郁真和孟倩彤小姐!」
  「啊!兩位都是我們長期顧客,你也跟她倆相熟嗎?」
  「我是段郁真的姐姐!孟小姐是我老同學!」
  「那我們就破個例吧!也許段小姐你太忙碌,忘了吩咐秘書給我們預約時間!」
  我支吾著就跟了他進去。
  心想,這可是我記憶之中頭一次叨了這兩位女強人的光而又有實際得益。
  那個一邊替我洗頭、一邊跟我聊天的小男孩大概十八、九歲,興致勃勃地招呼我,說:「段處長快要扶正了,坊間都說她年輕能幹,在政府裡該大紅大紫。」
  他說得十分權威,有點像報導內幕消息。我這個身為姐姐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便繼續說:「現今政府裡頭有很多個紅角兒的太太,都是我們的顧客,別說署長,有的更是司憲太座,她們都說過,政府現今勵志提升行政官出身的長官,而其中,最得人望、手腕最圓滑的就要數段處長了。她應付洋鬼子另有一手。」
  我都不知道郁真原來威名遠播,而且,怎麼那些太太們消息如此靈通?若問我永成建築公司內的一應人事與業務計劃,我可茫無頭緒。錦昌回到家來,絕口不提公事。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處事作風吧!他們的作風大抵算公民常識教育的一種,跟畫報教育雷同!
  我刻意地在今天裝扮一下,於是又決定修甲。
  那個修甲女郎,拿著我雙手翻來覆去,煞有介事地研究清楚品種,才對症下藥。
  她專心致志地修理我的指甲,我也只能專心致志地看牢她工作,沒法子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翻畫報。
  突然,耳畔響起一番刺耳的對話,提了個熟悉的名字,叫我差點彈起。
  「施家驥這場—生兩旦的戲可熱鬧了!」
  施家驥?又是施家驥!
  就因我的手微微顫動,剪甲女郎的小較剪—下子戳著我,小小的血絲冒出來了,嚇得她連連道歉。我慌忙安撫,也不好解釋什麼:「沒關係.沒關係,不疼就是了。」
  拿眼瞥瞥鄰座,是濃妝打扮的兩張臉,五官儘是七彩顏色,血紅的口唇依舊開開合合,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說個不亦樂乎。
  我屏著氣,細聽因由。
  「會甩得掉嗎?聽說對手是個難纏的腳色,手段一等一!」
  「什麼來頭的?是哪一家電影公司的貨色抑或電視藝員?」
  「比這更要命,不是講金的貨腰娘而是講心的女強人,工業界裡頭名字響噹噹的,叫孟倩彤!」











第4節

  我耳畔驀的嗡的一聲,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萬個倩彤的影像在腦海裡重重疊疊。
  我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覺得我這童年好友出事了,覺得自己臉上毫無光彩……
  思想剎那間混雜無章,把旁邊兩個女人的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聽進腦子裡。
  「女子無才便是德,此是恆古常理。舉凡年薪半百萬打上的女人,都自負得以為天塌下來還有本事撐得住,還不是一回到家裡,睡在床上,就想要個男人了!」
  這是活生生的人講的話,真是會得嚇死人,最低限度嚇死我!
  「說什麼個個都—表人材,冰雪聰明?最人的智慧應該是老早定奪去向,知所取捨,認清身份才對。年輕時既要在事業商場上出盡風頭,就別趕在更年期粉飾一番,撿人家的老公!」
  我有點暈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間去,稍事歇息!
  修甲女朗拿眼看看我,問:「你臉色不大好,怎麼呢?」
  我機械化地堆出笑容.沒說什麼。
  但願趕快做好頭髮,迅速離此是非之地。
  臨踏出「清浪」門口,還聽到最後一句話:「這孟倩彤真會挑,施家驥當年家無恆產在英國做苦學生之時,放在她面前,她不見多望一眼。現今成了政界紅人,單是出這等畫報的免費風頭.就值回票價,誰願對這種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認同……」
  走在街上,要頂著大太陽,我驚出一身的汗。
  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纏的人物是家姑,豈知她的談話藝術還未臻絕境!一山還有一山高,外頭的崇山峻嶺竟多至如此!
  我是斷斷不會給倩彤,甚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聽到的那番話的,恐怖得連複述的勇氣也沒有,實在難於啟齒。
  如果說這情景就是世面,我寧願從未見過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見過世面、通曉人情道理的,她會不會老早已經風聞此類閒言閒語?是置若罔聞?是見怪不怪?抑或聲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其心深處,深不可測吧!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
  麗晶樓頭,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珠光寶氣,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實不大習慣豪門夜宴的場面,置身其中,覺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談論時裝首飾,固然非我族類。我整個保險箱內除了兩對結婚時雙方家長送的龍風鐲、一些親友送的金飾,最名貴就是錦昌給我的訂婚鑽戒了、重—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傳家至寶了。
  至於服裝,我年輕時穿旗袍,後來踏入中年,腰身粗橫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縫製的西裝,最出得場面的要算那襲由倩彤介紹我買的名牌貨,勉強是四季皆宜。故此,今天我也以此亮相。
  識得少,自然無談話本錢。首飾服裝之外,對商業活動與香港時事我更孤陋寡聞,故而在這種各人捧著雞尾酒杯聚談、論盡天下的場面,只得以微笑與沉默應付。
  曾經試過一次,傅老闆晚宴,囑兩三位高級職員攜眷出席相陪。錦昌的—位同事馬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為談笑風生,誰知樂極生悲,馬太太在各人談論英國當前外交態度時,竟然無端端發出一個問題:「賀維是什麼人呢?他有權管香港?」
  在座中人,面有難色,小馬尤甚。
  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嚴厲地告誡我,以後出席任何大小宴會.絕對不可胡言亂語,以免失禮。
  倩彤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在公眾場合跟她碰過面,完全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還能怎樣形容她呢?總之,她每一句說話都有尺度,有內容,恰到好處地通過笑容傳遞出來,融化在聆聽者之間.叫人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聽倩彤說話,根本上是一種享受。她的確有使男聽眾心悅誠服、女聽眾懾服的能力。
  我不能說不羨慕她的!
  像我,徹頭徹尾的呆瓜—個,站在華筵盛典之內,簡直有點多餘。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裝。胸前別了個二十四K鑲碎鑽的細緻胸針。把她配襯得溫文爾雅,連平日常見的那三分職業女性的霸氣也遮掩得密密實實.益顯嬌美。
  她喜悅地走過我身邊來,說,「看!你沒有買錯這套服裝呢!高貴大方,穿多次也不會使人生厭!」
  其實我無心聽她讚美。
  一看見倩彤,就想起這些天來所見所聞。頓覺眼前的這位經年親如骨肉的摯友,有份生疏感覺。
  人要瞭解人,委實是相當困難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時,倩彤把聲線放下,喜悅地說:「他也被邀出席呢!」
  我差點衝口而出問:「他是誰?」
  隨即會意了。
  「你會把他介紹給我認識嗎?」
  倩彤仍舊喜孜孜,心無勞騖地說:「看情形吧!也許不大方使!其實,你認識他也不管用呢,他不會跟你談得攏,日後也不會來往,知道有這麼—個人不就可以了!」
  心頭像被刺了一針.有點滴的血絲浮現。
  為什麼日常生活之內。我老是要訓練自己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樂?
  我當然可以把倩彤的說話看成忠實報導,我倆既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氣?直話直說是應該的。
  然而,心上的血絲還是湧現。
  人的自尊畢竟最是脆弱。
  錦昌曾經向我提示過:「你別天真,這個世界有百億家財的人絕對不會把五十億的放在眼內。倩彤與郁真跟你親近,並非考慮你的智慧,只是當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品.起方便的作用。」
  我當時不以為然,因為作為—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價值的。
  如今想來,家庭用品難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這也不是不悲哀的!
  眼前的倩彤,當然不會明自我心裡產生的千百個問號,她一直微笑著,……
  突然問,她收斂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點點尷尬與微微愴惶。
  我回轉頭,望見有兩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著新娘子傅玉書走過來。
  傅家小姐的—張臉,細白滑嫩得別人一看見就知道什麼叫養尊處優,那麼嬌小玲瓏的身段毫不畏難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長婚紗,粉頸上還戴了一條重型的、由起碼幾十顆克拉裝巨鑽鑲成的頸鏈,當中嵌上成顆龍眼般大的、杏圓血紅寶石,完完全全集富貴榮華、粉琢玉砌於—身。
  令人驚歎!
  我爽爽快快地說:「恭喜恭喜,恭喜你與新郎永結同心,白髮齊眉!」
  在這種場合,我可以說的和敢說的話實在不多,一有機會立即表現自己。
  「謝謝!」傅玉書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這天之驕女差不多有齊太陽底下的一切。聽說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學博士,專攻英國文學!有錢人家念文學,才叫相得益彰!
  這是個連我都懂的道理了!
  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結同心,白髮齊眉的!名正言順的夫妻嘛,單是親朋戚友的善頌善禱,已多福庇,擋得住任何風風雨雨了。」
  說得極是!
  傅玉書跟我說:「你們認識嗎?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施家驥議員夫人!……」
  我登時嚇得搖搖欲墜,手上拿雞尾酒杯的手隨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內蕩漾……我看上去,自覺暈眩。
  站好了,定下神來,更慌張。原來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給別些賓客簇擁著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別處去了!只餘下四個女人一時間面面相覷。
  施家驥夫人、施家驥情人、施家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個可能是施家驥夫人的女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簡直覺得如臨大敵,瞪著眼.望住那個施太太……
  敵人終於笑口吟吟地開口講話了:「王太太不是單獨一個兒赴會吧?王先生也來了嗎?」
  她們兩個朋友,一唱一和:「王錦昌是傅翁的愛將,要算半個主人了!當然在酒會裡頭……」
  「王太太怎麼一個兒開小差呢?現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為營呢!」
  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臉泛白,沒有太大的反應.然而,分明的無法脫離險境,干尷尬。
  對方毫不放鬆:「時光正在倒流五十年,這年頭甚多女人甘於做妾!」
  腦子裡靈光—閃,我竟答:「對呀!天下間一有你情我願的事,就防不勝防,跟是肯定白跟的了,對不對?」
  話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種反敗為勝的暢快感,還能向著兩隻擺明張牙舞爪的雌老虎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施家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風霎時掉了一半,也真難為她們,搜索枯腸,只找到這麼一句回話:「我們以為女人只會物傷其類!」
  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類,何傷之有?兩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認識嗎?是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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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29:19 |只看該作者
趁著此時有別的賓客穿來插去,熱烈招呼,二人知難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頭,輕聲說了句:「多謝!」
  我拍拍她肩膀說:「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姐妹是不是?」
  —整晚,我心不在焉之餘,競有點從未有過的顧盼自豪,想來我做人處事的潛質頗佳吧!到底是受過正統大學教育的人,只不過對社會生疏了,只消幾回練習.還是有希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過程轉告錦昌,回心一想,還是不必了!
  我和他之間愈來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覺!
  況且,要說戰勝了施家婦,也還未必!
  唉!膽敢大庭廣眾,出言相欺,可知來意不善,今回對方輸在輕敵,否則,理虧的一邊還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嗎?斯斯文文的言語交鋒,也還能撐得住,如果有日明槍明刀呢,無論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會上佔有優勢!雜貨店內那些無牌洗潔精,又平又靚,都無人問津,是必要斧頭牌,奈何!
  倩彤身光頸靚的人.為什麼要去淌這種渾水?
  那施家驥是個三頭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嗎?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議員在搗外什麼鬼。
  算了,人各有志!
  我剛才在陣前硬說物以類聚,其實全是為了維護倩彤而作的違背良心話。
  可是,在人前袒護倩彤是我的當然責任,我確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錦昌曾說我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錯呢!叨光之餘,聯朋結黨等於承擔彼此的苦難。倩彤的成敗苦樂,我一律感同身受。十隻手指有長短,世上哪會儘是便宜事?不見得有朝一日,要對付倩彤的人會得特別憐惜我!
  誰說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飛馳而過?
  一眨眼,我們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駐港專員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試了。
  錦昌辦的是投資移民,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親屬在彼邦,錦昌只好委託律師,代他以二十五萬加幣投資在加國移民部特許的銀行貸款基金之上,就輕而易舉地過關了。
  那移民官是個男的,—臉祥和.只向錦昌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包括問他何時啟程、何時向永成建築請辭等等,錦昌說:「最希望能趕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兒可以在今秋入學!」
  轉到移民官問我時,我的手—直抖,乾脆雙手墊在大腿下壓著。他問:「王太太到過溫哥華?」
  我點點頭:「年前旅行去這過了。」
  「觀感如何?」
  「蠻好的。」
  「你若長居,會適應?」
  「無所謂,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簡樸。在那兒洗衫煮飯,服侍丈夫女兒還不是一樣。」
  沒想到我如此實話實說.該移民官滿意地不住點頭。
  他又跟沛沛閒聊。這女兒甚為出色.才說上兩句話,她就興致勃勃地反客為主、拚命追問對方關於加拿大的大學生活,她決定要攻讀時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種科學。急於查詢哥倫比亞大學這一科可有聞名。
  那移民官說:「加拿大實在最歡迎像王沛沛這種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適應力強,勇於融入新環境之內。我們其實並不反對移民者以九七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順應這項移民需要,人們可以積極地接受及學習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靈活變通的能力聞名於世,只要有充足心理淮備,簡直易如反掌。」
  移民官演講完畢,站起來送客,禮貌地給我們握完手.還高高興興地拍著沛沛的頭,說:「希望有天能在加拿大碰到你!」
  就這麼簡單,我們就得準備在不久將來登上征途了。
  上屋搬下屋尚且頭痛。
  移民,真是搞得我這家庭主婦一頭煙霧。
  單是服侍寶貝女兒,就艱難。她大小姐要應付期考,雖說行將就道,成績如何不成威脅,但錦昌堅持要沛沛功課上不因外在環境影響而稍呈鬆懈、這個觀念當然正確,於是王家小姐把她赴洋求學的興奮心情暫且壓下,「囑咐」就這老媽子,為她購買各類衣物用品。並收拾行裝,就是那些牛仔裙褲與牛仔褸就已買上一大堆。
  行李要先托運,現今專門為移民提供服務的貨櫃寄運公司,態度並不算友善。由於錦昌囑咐,只把四季應用衣服及家庭用品托運,其餘傢具雜物,都在抵步後添置,因而用不了一個貨櫃箱,對搬運公司而言,算小生意,於是獲得禮待的機會就相對地下降了。
  對方差不多在末聽完我講完行李情況時就截我的話:『得了,得了,總之你何時收拾妥當,就再搖電話來,價錢屆時才告訴你,我們沒法子有空先來給你報價!」
  隨即摔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當中。面對著一屋子未經入箱的雜物,頓生氣餒。家庭主婦生活上有干百種芝麻綠豆般的困難,真不知從何說起。真能組織起來吐苦水時,徒惹聽眾鼓噪!
  掛在一般人口頭上的一句話,通常是:「你的受罪也算為難,那些在社會上幹大事業的人所遇風險豈非等於世界末日!」
  說得合情合理,然,我無意跟人家作什麼比較,他們再富貴榮華,我還是每個月守著二萬元家用過日子,他們更困難,我亦無法感同身受。同樣道理,我覺得生活呆滯、平板、枯燥、瑣碎、煩悶,他們不能體會,我的辛苦並非比別人的辛苦輕一點,就不算是辛苦了。
  像如今,一屋凌亂巳整整兩個星期,沛沛放學後躲在睡房中少理,錦昌放工回家只管皺皺眉頭,母親呢,每天絕早銷聲匿跡.對於移民一事反應相當消極,簡直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態度,只我—人苦撐殘局。也不能怪母親,事緣錦昌不能立時把岳母帶同前往加國,她屬於次要親屬,務必在我們安定下來,才有資格正式為她申請。母親曾不置可否地說過:「移民與否,於我是無關痛癢!」
  故而,她不愛幫我忙打點一切,何能厚非?也許她心裡多少有點酸溜溜的難受感覺,亦未可料!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我自沙發上跳起.慌忙翻動地上的紙盒雜物,尋了半天方才把個電話尋回!
  「喂!」我倒抽一口氣!最淒涼的情景莫如是折騰好—」會之後,把個電話抓起來,對方剛剛收線。幸好今回僅僅趕及!
  「喂!郁至嗎?」對方竟是錦昌,嚇我一跳!
  「對不起,錦昌,客廳亂糟糟,我連個電話都尋不到!」
  「你—定收拾得很累了吧?」
  我支吾以對,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開心?驚奇?
  「郁至,你還在嗎?」
  「嗯,在,在!我在聽你的!」
  「你太累,今晚不好做飯了,趕快泡個浴,開車子到中環來接我下班,我們到外頭麼吃頓好的。」
  「沛沛考試呢!還能出來走動!」
  「給她弄個即食麵吧!」
  「這……」
  「爽快點,免得—交五點,中環車塞.更耗費時間了!我們帶點小食回家給沛沛做消夜便成!」
  這可以算是生活裡頭的天大喜訊了!我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跟錦昌雙雙對對地逛街吃飯了!
  我快樂得有如一隻小鳥高飛,哈哈!應該修正,足—只不大飛得動的小鳥才真.只要依然快樂便成!
  今天必是吾日、連沛沛都甚易商量.對公仔面甘之如飴。
  我琳了浴,在梳妝台頭翻出了唇膏和香水,就只有這兩件道具,還適合我派用場。衣服是試著穿了兩件、在鏡前幾個轉身,都覺得不大好看。從小到大,姐妹倆的體形就有顯著分別,郁真是香肩細小。腰可盈握,一副秀麗晶瑩的模樣,老是有種叫人不要亂摸,要仔細呵護的感覺。我則老早便腰圓背厚,嫁後作為人母,就更胖鼓鼓的,不至於成了肥婆、但絕不輕磅,故而硬把自己塞進的裁剪苗條的衣服裡時,總顯得牽強:望一望手腕上的表,快五點了。嚇得什麼似的,不由分說,反正把裙子穿上,抓住手袋就衝出門口去。
  錦昌上了車,對我微笑.讚道:「好準時,喜歡吃什麼嗎?」
  「聽你好了!」
  「還早呢,我們先到淺水灣酒店飲茶、再到日本餐館去吃魚生!」
  派頭真不小!我望了錦昌—眼.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我忍不住笑;」你笑什麼?」
  「錦昌,你聽過有些丈夫忽然對妻子大獻慇勤了,且別歡喜.一定是外頭有了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錦昌認真地看我一眼,並無懼色,卻有些微忸怩。
  「郁至,你說真心一句話,婚後這麼多,你覺得我對你是不是不夠好?」
  想不到剛才在車子裡頭一句半句戲言,錦昌竟放在心上,際此淺水灣頭,溫馨細膩的情景之下,還戀戀不捨地追問,殺了風景,真是悔不當初!
  「你別聽我剛才胡扯!我們老夫老妻了,還不互相信任嗎?」
  「這敢情好!我可放心了!老實說.時逢亂世,連照顧自己家小都七手八腳,沒有多少個男人有剩餘的心力去鬧婚外情。」
  那可不見得,我還不知施家驥與盂倩彤一案如何收科。
  錦昌既然不知此事,我絕不透露口風。自問雖無江湖歷練,倒知多少江湖規矩。妄自假借同情為借口,宣揚人家私隱,理應罪加一等。
  我對倩彤又添一份濃不可化的交情,照顧她,絕對應該。故而,親如丈夫,也不應預聞其事。
  我忽然間想念起倩彤來,心有種異樣的不安感覺.照說,就連郁真這妹子都有好多天沒見面,倒無牽掛。怪得很!
  「郁至,你聽著沒有?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點點頭。錦昌少有如此多話,聽他的聲音,誠是我的享受,由著他說下去吧!
  「也許這些年來,工作忙苦,擱在家裡頭的時間都沒有好好地表達自己感情,很有點難為情!」
  「這是什麼話了?」我失笑.「我從沒有像沛沛般要你又呵又哄又疼!」
  錦昌握住了我的手,誠懇地說:「郁至,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這以後要你支撐的局面可能更多,責任更沉重了。」
  我默然,心上突然七上八落、有種靜候宣判嚴重結果的緊張。這種感覺其實並不新鮮。在與錦昌母親一桌子吃飯時,聽她東拉西扯地議論—會,就會出現如今的心亂如麻,只因她一轉入正題,就往往是叫人難堪之事。我做了十多年王家媳婦,太知道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氛了。
  可是,錦昌從未試過如此。
  如果有的話,今回是首次。
  我也不怕,兩夫妻。有什麼不可以商量的?
  「郁至.這個星期永成承接了幾個龐大建築計劃,傅先生鄭重地挽留我。他坦白說。香港可能好景不常,但當今仍在東南亞大紅大紫之際,機不可失!」
  「那麼,我們不移民了?」
  「不,積穀防饑雖是合情合理.一家大小的安全保險仍然非買不可!這次錯過了移民,不知將來重新申請有無困難。我想,你跟沛沛先到加拿大興家置業.我留在香港再搏個兩三年,才圖一家團聚。」
  我渾身冰冷,胃裡的濃茶翻騰著,叫我連胸口都鬱悶。
  「郁至,大時代的日子,不比尋常。」
  我前所末見的倔強,答:「不見得嚴重到這地步!」
  「防範勝於治療。」
  「小心足矣.不用杯弓蛇影。」
  「你口氣甚緊。」
  「差不多沒有商量餘地!」
  「為什麼?」
  「因為……」
  「因為你怕我獨個兒留在香港,會鬧婚變,會花天酒地!」
  我沒有答。正確的答案是我捨不得跟丈夫分離。
  我的眼眶溫熱。
  錦昌的聲浪調低了,依然悻悻然道:「誰叫我們生不逢時.幾經艱難才有出頭之日,幾經辛苦才安排好妻小.就為著婦人的一般見識,整個家庭與事業的計劃告吹,你於心何忍?」
  大帽子壓下來,頂得我頭痛欲裂。
  淺水灣頭的茶敘,最殺風景的莫過於此了。
  我苦笑,想自己必是個對良辰美景、詩情畫意都無福消受的人!
  夫婦倆沉默了好—會,錦昌再開口:「就在此吃點東西就回家好了,懶得又再另外尋個地方泊車吃飯!」反正是嚥不下的,其實吃與不吃都不成問題了。只是白己年紀不輕呢.不會胡亂發脾氣。抓起手袋就走!就算跟錦昌拍拖那年頭,大家鬧彆扭,我也只會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頭,完成當時的節目,回到家裡去,才躲進睡房生半天悶氣。
  唉,連自己的委屈都不敢作明目張服地宣洩,我這種不中用的女人,跑到外頭世界去,在大太陽底下曝光,只怕—朝半日,便已經完蛋?除了捨不得跟錦昌分離之外,心頭掠過的恐懼.難以言喻。
  車子開回家去的一路上,錦昌完全沒有說話。他不高興的時候可以不開金口凡三五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氣平伏過來為止。我相信這回的沉默抗議起碼要持續一頭半個月了!
  我會為他的抗議而屈服嗎?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請降,我又要承擔多少苦難?想都不敢再想。
  車子在家居大廈門門,我才猛然記起.對錦昌說:「忘了給沛沛買點消夜、你先回家去,我到麥當奴走—趟。」
  錦昌鐵青著臉,毫無表示地下了車。
  冷戰開始.夫復何言?
  我是否太自私了?錦昌十多年為我們—家的口糧與安定操勞掙扎.到今日,稍有微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氣來為他的百尺竿頭更進—步而嘗試獨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後快嗎?不,不,不,不……絕不是這樣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見突然人影浮動.我下意識地踩了煞車腳掣,耳畔響起了此起彼落的按號聲.驚魂甫定.我才看到車前有張嚇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臉,以及旁的幾個指罵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競視行人路旁亮著的紅燈如無睹……
  車子重新向前開動時,我背上濕了一大片,兼頭痛欲裂。
  把漢堡包與薯條弄到手,像是半個世紀的歷程。
  我把車泊好在停車場,鎖上了,正要抱住食物開步回家去,從柱後閃出個人影來,嚇得我又一臉煞白。
  「郁至!」
  今夕何夕?我的霉頭還未觸夠?
  只見來人不由分說,撲倒在我懷裡,「呱」的一聲,就大口髒物吐到我身上及地上去。
  我下意識地攙扶著她,拿手托住她的額頭,讓她好好地吐個乾淨。
  這才看清楚了孟倩彤那張毫無血色、像極了死人的臉。
  「倩彤,你這是幹什麼的?」
  倩彤緊張地抓住我,不放。口中亂嚷;「別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慘定了!」
  分明是喝醉。醉後吐的也許是真言。倩彤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名,我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直至最近,她才有了那個姓施的!
  心頭驀然掠過—陣憂戚,隨即驚覺,要先顧倩彤。於是把她半扶半攙,一直拖抵家門。
  好辛苦才把倩彤弄進母親的房間,讓她睡在床上。慌忙地弄了一把熱毛巾給她擦臉,又得強行脫下她的衣服,給換上了我的。折騰了好半天,才叫看著倩彤昏睡過去。
  總算一下子回復平靜。
  我坐在她床前。噓一口氣。
  到底出事了!
  這是預期的結果吧?
  我無奈地站起來,腰骨有輕微的迫卜之聲,人要折成兩半似,怎生這一天快快地過?
  我步回睡房裡,推開門,錦昌倚在床上,邊抽煙邊看電視,我想了想,說:「錦昌……倩彤有點事,她來了我們家,大概要擱上一夜!」
  錦昌完完全全的沒有反應,連稍微回轉頭來給我一個眼色也欠奉!
  我默默地把房門帶上。
  背後有人猛地拍打我的肩膀:「什麼?」我看清楚來人,氣憤地叫,「沛沛,你別在此時作弄我。」
  「我的漢堡包呢?」
  天?漢堡包?還用細想,給倩彤吐了一身,連那袋寶貝都己弄贓,隨手不知扔到車房哪個角落去了。
  「沛沛,你且看看廚房有什麼吃的,應付著今晚吧!」
  「我是問你,漢堡包呢?」
  「掉了!」
  「掉了?你究竟什麼回事?為什麼人總要像是祖母說的,三分顏色例必上大紅?我吃什麼穿什麼,原就在你們指掌之上,犯不著前言不對後語!」
  我忍住了沒有伸手賞王沛沛一記耳光,因為我已怒不可遏至耳畔嗡嗡作響,四肢發軟!
  「沛沛,容忍有個限度,你太目無尊長!」我厲聲喝道。
  「是的,因為我沒有家教!」
  我氣得胸口發痛,眼淚直流。手舉在半空的一剎那,被人狠狠地捉住!
  「你瘋了!」錦昌使勁地把我的手摔下,「你自己有冤屈,別發洩到孩子身上.要是這樣了,你求我讓你獨個兒把沛沛帶到加拿大去,我也不放心!」
  眼淚在眼眶內打滾,滾、滾、滾,滾回肚子裡去。整個人如掉冰窟,急凍冷凝,毫無知覺。
  我目送著錦昌搭住沛沛的肩,走出大門,隱約聽到錦昌說:「我們父女倆吃消夜去!」
  客廳只剩下我一個,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離棄我,我將如何?
  過盡半生,我第一次思考如此莊嚴肅穆而又淒涼.但有可能發生的事!
  我呆呆地站著、思考、站著、思考……
  突然,有一個意念飛快地鑽進腦子裡,我必須搖個電話給正在搓牌的母親,看她能不能到郁真處過一夜。看情況,倩彤是要留宿一宵的了。我家就只有三個睡房。平日本可囑她兩婆孫擠一擠,如今沛沛考試,情況有點特殊,她需要一個完整而不被騷擾的天地!
  我淒然苦笑。此念一生,正好給了我一個具體答案,不論世界如何變,活著的一天,必須盡心盡力應付目前。戲還是要串演下去,不論是群戲,抑或是獨腳戲!
  我搖電話至張重軒太大家去找母親,奇怪,母親的麻將搭子、近來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張重軒是本市若干慈善機構的總理,夫人順理成章的成了各類活動的重心人物.風頭之勁,無與倫比!連跟她親近的朋友雀友,也沾光彩。
  每親年內也不知出席了多少個電硯台與電台舉辦的盛典,嘉賓票子都是因著張家的關係取到手的。這倒好。難得老人家可以為自己的生活鋪排,不用我們但心!
  母親來接電話時,語氣極不耐煩,想必戰局仍然持續緊張分秒必爭之故。
  對我的建議.母親沒有反對,只道:「你給郁真一個電話,交代一聲才好。」
  這當然應該。才是晚上十點多,郁真還未上床休息,對母親會借宿一宵,她的態度還是溫和的。我放下了心頭大石。
  只是,郁真乘機問了我一句話:「大姐,你曾到移民局走了一趟嗎?」
  我都差不多忘了這樁事了.只茫然地答:「啊!很多天以前的事了!」那周鈺城先生不是答應過不會給郁真提起的嗎?
  於是我問;「是周先生告訴你的?」
  「不,他沒有提過,大概是尊重你的要求,他代為保密。
  只是別個負責幫你拍發電報到菲律賓去的同事,輾轉相傳,傳到我的耳朵裡來,這世界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段郁真從小聰明幹練,她從來處事都含蓄而一針見血。
  這番話語,已等於熱辣辣地向我破口大罵。
  我完全搭不上嘴。
  要向妹妹說聲對不起嗎?我根本沒有做錯過什麼吧?
  每個人是不是都有一定的自由權利,去為本身的意願採取某些行動。當然,這些行動最好不會傷害別人,為了替家姑申請菲傭一事,我跑去移民局一趟求助,有侵犯到段郁真的尊嚴抑或權利嗎?
  我只能以此相問。答案是:有。
  郁真冷冷地說:「你根本搞不清楚形象對一個苦苦經營的職業婦女的重要性。我不要聽到署裡頭有任何一句閒言閒語,說我的親人打著我的名號,得著什麼利益!大姐,請你坐在樹蔭底下乘涼的人明白,外頭風霜正盛,輪不到我們不小心冀翼,不講某程度上的勢利!希望下不為例,如再有雷同事件,我直接給同事講清楚,此風不可長!」
  摔掉電話的,竟然是我!
  心頭隨即泛起一點喜悅,只為我覺得自己曉得憤怒,都算是死氣沉沉的屋子內一點活潑生氣。
  也許真是我訓練自己分析思考的時候了。
  不錯,人生難得正直。然,假無私之名標榜自己清譽,是無私顯見私!受害的對象不同而已!
  段郁至在整件菲傭求助個案中.只犯了—個毛病,就是模樣兒長得像段郁真,故而給他的下屬周鈺城認出來了,主動地加以援手!我利用了自己的長相,暴露了跟郁真的關係與身份,因而沾了不應沾的光,得了不該得的特權。香港是個文明光潔的社會.於是我錯了,活該備受責難!
  如果段郁真認為她有權利,在這麼「小」的一件事情上,不以和藹友善的商量口吻去給我講解江湖利害關係,事必要疾言厲色苛求,我有權對她的諒解減半!
  段郁至不是生下來有責任無窮無盡地受著各房親友的氣的!
  任何人要仗著感情與關係之深厚而發他臭脾氣的同時,應該想—想對方的感受,想一想別人的尊嚴底線與容忍韌力。
  利慾熏心的後果,並不一定是殺人擄掠,才能使人痛心疾首!
  在生活環境之內,俯抬皆是只見自己困難、漠視他人權利的人,不論親疏,衝著你而來。無須人在江湖,始知利害!
  從小到大,只有妹妹教訓我的份兒,因為她的確比我聰敏美麗,我心悅誠服地愛護她、佩服她!但全面性的盲目容縱,顯然使自己首當其衝!
  我應該開始考慮給予自己以及對方改良關係.使之正常健康化的機會!
  沛沛那方面,又何獨不然?
  一夜之間,我活像受盡了淒風苦雨。
  推門走進母親的臥室,倩彤還在睡。
  我坐在床沿,把床頭燈的光度調低.我看著倩彤出神。
  心在無目的飛馳至多少個以往的年頭去!
  小時候.我跟郁真同室而居。姐妹倆相處得非常融洽。
  我們是在同一間女校內成長的。我比郁真高一班。妹妹在校內的風頭.無人能出其右。纖纖弱質,運動場上卻永遠是金牌得主。每次田徑抑或泳賽歸來.就必累得像爛泥似,死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吃晚飯。母親三催四請無效,管自把飯菜放好在飯桌上,囑我照顧姐妹,就抓起手袋到隔壁搓麻將去。
  我就在床沿守著熟睡的郁真,看著她纖巧玲瓏的身子,端正姣好的臉龐,以及那放在書桌上的運動獎狀.我就會得把差點餓彎了的腰一挺,含笑堅持等她轉醒過來,才—起吃晚飯,通常候至十點十一點,都餓過籠了,郁真才轉個身,考慮起床!
  又妹妹豈只運動好,功課也是一等一。在我記憶中,她在學業成績上的遭遇從來都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每逢考試,她就徹夜不眠。有時累得實在撐不下去了,就把我搖醒,當她的活動鬧鐘。我又是毫無怨言地守著熟睡的郁真,直至月色微明,才催她起床。
  家中兩朵小花,一定得培養出一朵玫瑰來才好!
  故而.自問蒲柳之姿的我,從小樂於退居次席、誠心當護衛隊的一員。學校經常有小八婆攻擊郁真,放著各種無的發矢的流言,我聽在耳裡,心上難過,可從未試在郁真面前複述半句,因為她受不起。我和父母都甘心情願讓她在世界上逍遙自在,惟我獨尊。
  難道我們又有錯嗎?
  倩彤翻了個身,說著夢話。
  「倩彤!倩彤!」
  我輕聲呼喚,她的話像個嬰孩在牙牙學語,根本聽不懂。
  只見她把被褥踢開了,手在胡亂揮動,狀似掙扎。
  可憐的孩子!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用我的體溫擁著她冰冷的身體,幫助她戰勝惡夢.平伏過來。
  我把倩彤的手,再收到被子裡去.松輕地.一下又一下拍著她的肩膀,讓她再寧靜地睡下去。
  看著倩彤額上有汗水,濕濡了髮鬢,我拿毛巾替她揩乾。
  那年頭,沛沛十歲鬧了一場病,我就是如此這般的日以繼夜倚候在床前,不知多少個晚上未曾敢把眼睛合上半下。
  沛沛從小身體不算好,小毛病說多少有多少,平日已叫我這做母親的擔心,還鬧一場重病,簡直掉盡了我的三魂七魄。
  每次守在她的床頭,我就難過。真不知怎樣才能無災無難地把她帶大?為了沛沛的體弱,我受的委屈,更不足為外人道。家姑老是拿言語威迫我,說王家要有男丁繼後,誰知在這事上不肯讓步的並非媳婦而是兒子。錦昌每次在沛沛生病時,就拉長了臉.似世界末日!他決不肯再添一個孩子,增加顧慮!我是夾在中間的無奈人。經年下來,聽閒話,受指責,久而久之,變作麻木不仁,唯一活動的心機,就是依然熱切期待沛沛快高長大!
  近這兩三個年頭,沛沛身體的確硬朗不少,沒有守在她床頭有好一般日子了,只間中,夜裡轉醒過來,會得躡手躡腳,跑到女兒睡房去,看她有沒有把被踢跌在地。
  我跟倩彤自小相交,可沒有什麼機會,會得像今晚般,守在床頭看她睡覺。
  從前未嫁,倩彤最喜歡把我請到她家去住宿一宵,兩人團在被窩裡學著說人情世故,也說男生,都總是談得累了,就雙雙睡去。嫁後要撇下錦昌去外宿,可就說不過去!
  如今,看著倩彤那張睡了還緊繃著的臉,心不由得不抽動著,微感痛楚起來!
  倩彤不會為了公事而醉得如此無奈與痛苦,這是肯定的!
  她是個有辦法的女人,天塌下來,她都有本事撐得住!
  否則,不會父母雙亡,家無餘蔭,可以幾年之內,在商界叱吒風雲。有學位的年青人,在江湖上宛如水簾洞的猴兒,說多少有多少,單憑兩下絕招散手,掙扎不出個所以然來!
  經驗通常是決勝之道。我生活上最大的敵人怕是家姑無疑。初成為王家媳婦時,每次給尖刻的言語刺痛了,就只會躲起來哭,或向錦昌、母親投訴。日子過下來,發覺哭最不是辦法了,徒令家裡的人討厭。是非扯得多,無補於事,只有愈發結上生結,一屋子都在陰霾密佈下過日子似。於是—反常態,試行把家姑的說話孤立,我過我的生活,她說她的閒話.就這樣.反相安無事。
  誰說經驗不令人世故獨到?故此倩彤在工作上頭,經驗絕對老到,怕己成精,百毒不侵。
  只有對愛情一事是個生手,故而中招了。
  普普通通一段戀情,猶須屢經歷練,才到得彼岸。何況攬這麼一宗複雜無倫的社會奇情倫理曲折故事上身,只怕肯披荊斬棘,也無從下手。
  倩彤又翻了個身,口中亂喊:「我渴呢!」
  我慌忙跑到廚房去,給她倒了一杯茶。
  倩彤半醒半睡,頭不住地擰來擰去,像要摔掉腦子裡什麼似。
  我把她略略扶起,說:「好好喝一口,要小心,很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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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30:22 |只看該作者
 倩彤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那杯茶,回一回氣,睜開眼,看到我。才一定神,就撲到我身上來,放聲狂哭。
  我一直拍著她的背。
  讓她哭吧!
  沛沛小時候有什麼不如意,哭了,左哄右哄還是沒辦法,我就乾脆坐著,任她哭個夠,之後,就易於變回個沒事人一樣。其實,麻煩並不能哭掉,可是,要真是發洩了舒服一點,又不礙著眼前人物,也就無所謂了。
  這其間,我又重新替倩彤倒了熱茶。是要補充水分的。
  倩彤哭累了,捧住熱茶,一邊嗚咽,一邊輕呷著。
  我沒有問為什麼。
  她要說給我聽,早晚會開口的。
  我只問:「要不要放水讓你洗個澡?」
  倩彤搖頭:「我想靜一靜。」
  「那我先出去,讓你躺躺!」
  「不!你陪我,成嗎?」
  我點點頭。
  被欺負了的小孩,最恐懼是獨個兒站著。嚎陶大哭,也沒有個人上前來慰問,是愈顯淒涼的。只要能有個人在身邊出現,表示支持,不論用什麼有效無效的方式支持,也是好的!
  孤獨十分難受,在落難時孤獨更加恐懼。
  「施家驥今天跟我攤牌了!」
  唉!今天在通勝上是什麼日子?宜攤牌?怎麼男子都揀今天行事?
  「他怎麼說?」
  「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擇一。」
  「這有關係?」
  「他太太告訴他,會有,且是密切關係。」
  「於是他選擇對太太投信任一票。」
  倩彤眼內又有淚光。我不知是否措辭過重了,其實我從來不是個言語厲害獨到的人,這些天來,大抵太多練習機會!
  倩彤倒抽一口氣「他不敢冒險,如果施太大真個撕破臉,大庭廣眾把我們的私情抖出來,准敢擔保社會輿論會怎樣?」
  「施家驥是委任議員,是不是?」
  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驚駭與佩服一閃而過。
  自從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這個施家驥,又在傅玉書的婚宴上無端端迫上梁山,跟施太太交手,我已開始注意敵情。










第5節

  這世界,生活上的任何壓力都可能成為長進的一些激素。
  最低限度,這段日子,我一邊在家收拾行裝,一邊留意聽電台廣播,也專誠訂了兩份中英文日報,不時地翻。因而,我掌握吸收的資料比人們想像的多。
  倩彤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重複那句話:「他不願意冒險。」
  「不一定有險需要冒。」
  「郁至,你想證明什麼?求證施家驥存心甩掉我是不是?」
  倩彤突然發狠地罵我。
  我呆了一呆.隨即打從心底裡原諒她。
  也太可憐了!「對不起,倩彤,我不是這個意思!」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太……糊塗了。」
  「快別這樣!」我把紙巾遞給倩彤拭淚,「事情總要想辦法,亦必有辦法可想!」
  「婚外情並不名譽,施家驥的顧忌有可信成分。就算地位不變。但人言可畏,最怕號令不行。」
  「我們到了要相信並且利用社會成熟的一面,作為招架武器的時候了!」
  「你意思是拚死無大害!」
  「也只好這樣,況且,誰沒有婚外情了?」我垂下頭去。
  「郁至!」倩彤坐起身來,抓緊了我的手,非常緊張地說:「你別告訴我,王錦昌他……。」
  「啊!不,不,不!」我慌忙擺手,「不是這回事!」
  對倩彤的敏感,我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深深感動。以她如今的身份、心情、際遇,可以為驚伯王錦昌有外遇而大呼小叫,為誰?
  我記住了,但願有日我能酬還知己。
  「倩彤,今時今日,只消翻一翻週刊雜誌,怕不難找到婚外情的種種報導,想必是個社會風氣了,才會如此!」
  「唉!」倩彤長長歎一口氣,「怎麼跟施家驥說去?」
  「你信他愛你?」
  「信的。」
  「那還有希望!」
  「不一定愛得夠!」說著這話時。倩彤有無法遮掩的痛楚表情。
  「只要仍能將他太太比下去,就己足夠了!」
  真沒想到我如此簡單的對話就能今激動的倩彤靜下來。
  時窮節乃見的同一道理,危難一生,人的生存適應能力只好表露無遺。
  情彤乃我摯友,她的困惑,我感同身受。
  「郁至,怎麼跟家驥說去?他今晚情緒低落至極。在我屋子裡喝著酒,我陪著他一道喝,結果他醉著回家,我醉著跑到你這兒來求救!」
  「施太太不肯離婚?」
  「想當然了!」
  「倩彤,我們要面對現實,是施家驥不肯,還是施太太不肯,這兒是關健所在。」
  「是他太太!他提出過無數次,這最近的一次是施太太揚言、我們再有任何往還瓜葛,她就開記者招待會!」
  「你信?施家驥信?」是迫虎跳牆的一招,既難共存,唯有肉搏。
  倩彤點點頭。
  真是當局者迷。我可不信!
  如今的情勢,最顯淺不過。就是如箭在弦,非發不可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階段了。」
  「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碌的又喝了幾口,有點拿茶當酒,旨在消愁,「我想跑過去跟施家驥太太見一面,大家說個清楚明白!」
  「你去不得!」
  「為什麼?」
  「萬一敗下陣來,再無轉圓餘地,也不好向施家驥交代了。」
  剛說到這裡,聽見了開門關門聲。
  很久,又是一屋平靜。
  錦昌父女倆吃畢消夜回家來了。錦昌看我不在睡房裡,根本連母親的房都不進來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輕輕的在心內歎一口氣「郁至,我如何是好?隨得他去嗎?我……」倩彤的眼淚又簌簌而下:「讓我跟施家驥太太見個面吧!」我說。
  倩彤浮動著一片淚光的眼,瞪著我。
  「你放心讓我走這一趟嗎?反正成敗未必由人,早已是天定的,只不過看命運借助於誰罷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民之前,給你辦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長水遠地掛望!」
  倩彤握緊了我的手,說:「你幾時啟程?」
  「且看錦昌的意思!」
  「一家在彼邦過新生活,你開心嗎?」
  我笑笑,沒有告訴她,我這即將來臨的新生活將是獨個兒支撐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樂?不得而知。
  可是,我決定成行了。再無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她的掛慮。
  我讓倩彤再次睡好,把新買回來的一本小說拿在手裡:「你好好地睡一會吧!明天我就去約見她!」
  「你呢?還不睡?看書?」
  「只看一會,也在這兒陪陪你!」
  倩彤閉上了眼睛。
  我翻開了小說,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說,由一個叫亦舒的作家寫的,賣了很多版的小說。
  我的前半生?是檢討的時刻了!
  人會在剎那間成長起來!
  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長,也未免遲得太失禮了。然,總好過一直執迷不悟。
  早晨,我依舊準備了早餐,熱騰騰,香撲鼻的鹹蛋瘦肉粥,順便壓一壓各人可能上升的虛火。
  沛沛見著我,有點難為情地喊了一句:「媽媽,早晨!」
  「快點吃早餐了,考試期間最不能遲到!」我若無其事地打點著一切。
  父女倆都低著頭,—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裡去看倩彤兩次,她還是沒有醒過來。我有點不放心,跟錦昌說:「倩彤還在,我不好就這樣跑出去送你們上班上學!好不好趁早搖電話叫部計程車?」
  鎬昌聳聳肩,依然不發一言,就搖電話去。
  「錦昌!」臨出門時,我叫住了他:「到加拿大去的機票,你早早讓秘書訂才成。人家都說整個夏季,連頭等都爆滿!」
  錦昌望我一眼,神情剎那間變得輕快,語調仍勉力維持堅定:「成了!我送你們母女倆去,安定了,我才回來!」
  我點點頭,替他們關上門。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苦難建築在別人的方便之上,除非你深愛對方。
  縱如是,只怕也還有個極限。
  偉大的心靈,總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當然愛錦昌。然,長此以往的,侍候著他的面色意向過日子,已使我對感情的觸覺減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可言喻、濃不可破的畏懼。
  與其在家,日夜的擔心配偶變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這一道,讓彼此在牽掛的歲月裡培養感情!
  我被迫著作了這個明智的抉擇。
  倩彤直昏睡至午間,才走出廳來。
  她瞇著眼,怕那一屋的陽光。
  又是一天!
  她己回復正常。只看她拿電話筒,囑咐秘書備樣公事,便知道了!
  真難得,職業女性私底下有何創痛哀傷,絕不在工作崗位上流露分毫!因為薪金與花紅.是實斧實鑿地付給能為公司帶來盈利的職工,並不是用來裝置一具廣播民間故事的收音機!誰有餘情關顧?准有責任分坦?
  「我回工廠去了!太多事等著我去解決!」倩彤說。
  「好。要不要我用車子送你?」我看看手錶,「我的時間還很鬆動,要見的人約在下午。」
  倩彤略為震慄,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會把我吞到肚裡,太難消化,划不來!」
  倩彤和我都笑起來了!
  「拜託!」
  沒想過倩彤會有拜託我替她辦事的一天,且又是辦這麼一宗大事。
  難得有為朋友盡力的機會,我既緊張又擔心,生怕表現不好,成事不足!
  然,盡人事,聽天命好了!
  我與施家驥太太之約,在粉嶺高爾夫球場的西餐廳!
  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點。我覺得有點怪,只因太遠,且又是私人會所;我結不了賬。然,她堅持,說那兒僻靜,非假日更是全無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備森嚴,我只得同意。
  走進餐廳裡頭,立即看見施家驥太太,不只她一個人赴會……
  坐在施家驥太太—桌的還有位相當面熟的女士。
  我走過,禮貌地點點頭招呼坐下。
  施太太給我介紹:「你們應該見過面了,就在傅玉書的結婚酒會上!」
  我猛然醒起來,就是那個跟施太太一道出現的、她的當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驥銀行裡頭的得力助手!」
  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大,社會上各人各就各位,成黨或派,以增加聲援勢力,自不待言。
  「沒想到,王太太真的單人匹馬上陣來。」方太太笑著說。
  「你們還以為有誰?孟倩彤?」
  「她不敢來嗎?」施太太回笑問,「高爾夫球會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私人會所之一,只有正式會員及其直系家屬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兒請客,孟小姐懂這個規矩,不會冒我萬一下逐客令的險!」
  「作為施太大的客,的確有險可冒。可是,如果隨著施先生來的,那就自當別論。」
  施太太立即戒備,放眼四方:「他們要來?」
  「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過回應你的說話而已。主權其實只操在一個人的手上。在這桌子上,其實你我她三人均是客!」
  眼前的兩個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大試圖和緩氣氛,問:「王太太在哪兒辦事?」
  「王錦昌住宅!」
  「王太太一點不像家庭主婦。」
  「家庭主婦的模式如何,願聞其詳。」
  「正經婦女最低限度對正名與實惠予以尊重。」
  「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說:孟倩彤雖是吾友,但我做人要有原則,必須大義滅親,認定她搶了人家的丈夫,就應殺毋赦?」
  「王太太,你不以為然?」
  施家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著我,出奇地由滿含敵意.漸漸轉變為迷惘、不解、存疑!
  「我很不以為然!天下間要親人來幹什麼?無非為擋風擋雨!誰又在世上做著些殺人放火、殺父欺君的十惡無赦、非大義滅親不可之事了?人世間的是是非非,都只不過是執著的人眼底下觀點與角度問題而已!何必要抓住個做人處事的原則作為護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當然的責任!」
  「王太太!」施家驥的妻子緩緩地開口了,「孟倩彤能有你這麼一位肝膽相照的朋友,我羨慕!」
  我相信她的誠意,因為她眼中盈淚:「世上難得有毫無條件真心愛護自己,且在水深火熱之中,肯伸手相救的人!」
  「你過譽了!我約見你,無非希望能以中間人的身份,給當局者一些意見和忠告!事可轉圜,大家終能鬆一口氣!」
  「王太太認為如何?你對我的建議是否跟你對盂倩彤的如出一轍?能對她鞠躬盡瘁,顯然不會為我設想!我有沒有聆聽你獻議的必要?」
  「多經一事,必長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熱切地希望能在死局中尋找出路,在電話裡頭,根本不會答應我的邀約!」
  「對,請說!我恭聽!」
  「要說的話,其實老早說了!我重複這兒一桌子三個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個,他是施家驥。施先生是高爾夫球會正式會員,誰都要靠他簽名,才能正式成為附屬會員,或是作為嘉賓!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粉嶺這會所出現,他可以任意帶同各式嘉賓出現於深水灣……」
  說到這兒,餐廳內走進幾個日本會員,一望而知是玩了好一會,跑進來休息喝茶的;「還有,本市的高爾夫球會跟全世界各地的球會均是聯盟,今日香港,明日東京,再後天夏威夷、三藩市,何處不是樂土,防不勝防!」
  施太太的臉色煞白,坐在旁邊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她,聽候差遣。
  「附屬會員再名正言順,再耀武揚威,仍只不過有權在這兒自出自入而已,輪不到他們下令,叫正規會員不得帶著嘉賓出現。換言之,主人仍肯礙於情面,不為已甚,是他本人的讓步!」
  施太太再無淚光,她望著我出神.緩緩地說:「王太太,聰明絕頂!」
  半生人第一次聽見有人認為我段郁至是聰明人,真是奇哉怪也!
  我隨即警覺,千萬別一時歡喜,就分散精神。大敵仍然當前,放鬆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買門面人情,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願與人分嘗!」
  這一招是太厲害了,我差點無辭以對。
  「王太太以為如何?」
  「如果施太太撫心自問,能夠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間天翻地覆,你只雄據寶座之上,不聞不問,這敢情好!吾友孟倩彤也一早作了個打算,沒有讓施先生繼續為難下去,這年頭,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難道又能分別出誰是會員,誰是附屬,又誰是嘉賓來?反正能到這兒舒筋活絡就好!」
  施太太微微地發抖,嘴唇閉合著,卻作不了聲。
  「施太太,且沉住氣聽我一句話。這場仗輸定的人是你,也是倩彤!二者並存,固然齊齊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退,施先生悻悻然,心頭的怨懟肯定一輩子揮之不去!會不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孟倩彤出現?成數實在太高了!相反,你今日拱位讓賢,我賭施某下半生午夜夢迴,思念的必是你,做不慣賊的人,對放他一馬的事主,肯定牢記一生!
  感同再造!你看,屆時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樣欲哭無淚!」
  「你競來遊說我離婚?」
  「我來遊說你別壓迫施家驥拋棄孟倩彤,離婚與否,是細節,並非大前提!」
  「你知道我的預算?」
  「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
  「為什麼?」
  「施家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現,你尚且會面無人色.你肯把此事公諸於世,然後得著個全人類都知道他心不在焉的丈夫?有什麼比這更丟臉的事!施太太,不見得會如此倒行逆施!」
  「施家驥,他就是怕我會如此一拍兩散!」
  「說得對,因為他這位主人家,最愛的不是你和孟倩彤,是他的事業前途!」
  我真狠心,步步進迫,眼看施太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種淒苦,決不下於昨夜伏在我懷裡痛哭的倩彤!
  唉!人生!
  「施太太,你現今迫出的還算是個好結果,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給事業比下來了,還不及矮了別個女人一截來得痛心!不要再迫下去了,否則,後果堪虞!
  「你叫我怎好算?施太太竟然一下子淚落滿面。
  「讓他倆繼續在一起,一人讓一步,姓施的不離婚,姓孟的依然故我!人前人後,都是一人一套。你乾脆置若罔聞,否認其事,丈夫永遠是你的丈夫!倩彤她要過其浪漫的愛情生活,你眼不見為乾淨!」
  我也真叫言盡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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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32:59 |只看該作者
第6節

  從粉嶺開車回家,一踏進睡房,倒頭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場大大的仗,抽盡了全身精力,難於應付。
  人家說事到臨頭,有超然力量。我絕對相信!
  我睡足了十多小時,直至母親把我推醒。
  「什麼時候了?」我問。
  「十點半!」
  「啊!」我張望著,坐起來,「錦昌呢,還未回來嗎?」
  「是早上十點半!」
  「什麼?」
  「你累得什麼似。昨天連晚飯都沒吃,錦昌囑咐別吵醒你,倩彤來電話兩次,他都不肯把你叫醒來聽。今早還是叫了計程車,先載沛沛上學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沒病沒痛,好好的能睡這麼長的時間!」
  我都不期然地笑起來!
  兩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對我而言,簡直要用迴光返照的智慧,才能應付得來!
  我想想,會得打冷顫。
  母親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媽,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什麼,郁至,我是有說話要跟你講,我意思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母親少有如此的客氣。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知又要我做什麼為難事了?
  「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
  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個不懂對親人說「不」的毛病,不論心裡多麼不情不願,到頭來,我還是沒有不答應的。這些親人包括了母親、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姑與錦玲,也許唯一例外是父親,在他跟前我最能從容,然,老父對我的要求幾近於零。除親人以外,我又沒有什麼其他的朋友了!
  「事情是這樣的,張重軒太太給我說,我的兩個女兒都棒得很,又好看又長進,她不知多羨慕我的福氣……!」
  「媽!」我笑,「我和你兩人就省了這段開場白了吧!」
  母親靦腆至極,繼續說:「我看她是真心誠意的。」
  人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說話。
  「張太太說,她目下要尋個在社會上有聲望有信譽的人,替她簽個字,作擔保人!」
  「張太太要人擔保?」
  這是不是笑話了?張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們做擔保的人!
  「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單生意上頭,借貸一筆款項,要個擔保人。其實只不過是手續功夫而已,貸款的恆茂銀行,張家是大股東,張重軒更是該銀行副主席,可是幫自己人也不可幫得太出面,連個肯簽字擔保的朋友都沒有,也真說不過去!張太太是要給愛婿留面子,難道她私下沒資格資助他們做小生意不成?才那二百萬!」
  「二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對你當然是非同凡響,昨天我陪著張太太去利福買首飾,結賬的數目是六百多萬!才不過一條頸鏈和一隻戒指!」
  我沒有做聲,心裡不期然有點慌。.「她是拿我當世交好友看待,才讓我有這項擔戴,你就替她走這一趟。」
  「媽,我……不敢呢!二百萬元非我能力範圍之內,萬一……」
  「萬一姓張的賴帳了,就你老娘自責還給你好不好?小家子氣!」
  一不順母親的意思,她就是這起脾氣。
  我歎一口氣。
  「媽,我連張重軒的女婿姓什名誰也不知道,如何去擔保他做生意?」
  「人家又曉得你是何方神聖了?張家身旁還缺肯逢迎張就的人?」
  「我憑什麼擔保呢?」
  「你這話才真像話了。我也不怕失札,告訴張太太實情,我們是小戶人家,哪來這番資格。她給了我很好的解釋,有本錢做擔保的人家,一經簽了宇,就會通街傳揚,鬧得滿城風雨,她信任我們不會胡言亂語。重複說銀行根本是他們的,找什麼人簽名只是循例而已,誰有空去查你的底子!」
  「媽,我見的世面不多,為什麼不跟郁真商量去?」
  「郁真是政府公務員,不便做商務上的擔保人,況且郁真這陣子頻頻上電視又見報,誰不曉得她了,張太太和我都不欲張揚。」
  這真叫勢成騎虎!
  「待我跟錦昌商量一下吧!」
  「嫁掉了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我默然。
  「我有說錯嗎?住在人家屋簷下,老是做不了主。你從小聽誰的話,吃誰的飯長大了?」
  今時今日,仍有這種電視肥皂劇的角色和劇情出現,在現實生活裡頭,也真叫設法子的事!
  「我答應張重軒太太這中午就給她辦妥了,你是分明地要我丟臉!」
  我簡直不能回應母親的蠻橫。
  「是因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點點,現今要抹下臉來求你,你就仗勢欺人……」
  「媽……」我怪叫。
  吞下了—口極難吞的冤屈氣。
  「做娘的會拿個陷阱套你不成?」
  「要起程,我還得起床洗把臉吧!」我援擺手,示意母親別再說下去。
  掙扎著跑進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過來。睡多了,其實更疲累。
  才穿戴停當,母親差不多是挾持著我,一齊到了恆茂銀行辦理正經大事。
  張重軒的女婿叫潘廣生,普普通通樣貌的一個中年人,暫面之交,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一旁打點的張重軒太太母女,把母親推崇備至,奉承有加,我看著實在覺得有點過態,其至肉麻,無法形容過程的突兀和誇張,只覺心頭翳悶。可是,母親都樂得飛飛的。
  那銀行經理畢恭畢敬,向我闡釋了做擔保人的義務。
  簡單一句,借貸人無法清還那二百萬元欠款,我就得負責。
  他也設調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份證影印存底,在證人面前簽了名,就算功德完滿。這真是個官官相衛的世界,生意都是這一撮有勢力的人全攬在身上做的,何況身旁多的是希望有機會巴結奉獻的人,如我母親!唉!
  張重軒太太硬要請我們午膳,我心裡一直掛念倩彤.推辭好意,由著母親跟他們廝混去!
  接到倩彤工廠去的電話,都說她在忙著。我看反正有空,乾脆開車子到新界去,直上她的廠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鬧得也太瘋了。
  跑到倩彤的工廠去,剛好午膳時間。工廠只餘一些工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圍著吃盒飯。我朝寫字樓走去,好幾張寫字檯都空躺著,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辦公室門外鑲有個小銅牌,寫著「董事總經理」我輕輕敲門,隨手推門進去,嚇得什麼似的……
  「對不起!」我支吾著,一臉發燙,進退為難。
  倩彤正在跟施家驥在房裡頭接吻。
  我的出現,最最最最不得其時。
  「沒關係!」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驥,給我們介紹。
  我還是微垂著頭,跟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驥說:「聽倩彤提起過你!」
  我笑。
  「一道到外頭去吃午飯吧!」
  我想,有情飲水飽,原本他們就連午飯都不用吃了,如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變計劃不可。
  「謝謝你了,我只是路過,來看看倩彤,招呼一聲就得走了!」真是的,太陽底下的謊話可其多,塞大半小時車子趕到新界,就為打聲招呼?哈!
  「難得有機會大家聚在一起談談!」看得出施家驥是個有風度的人。
  我正摸稜兩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別跟郁至客氣,我送你到電梯口去!」
  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為什麼不先給我一個電話呢?」倩彤邊陪我走,邊問,語音平和。
  「我搖了兩次電話來,都說你在忙,我想你不會外出了,便走上這一趟……」
  「有事找我?」
  還會有什麼事呢?人怎麼三朝兩日就一百八十度變?
  「看看你的情況!看樣子,你們言歸於好了!」
  「也許是你幫的一把忙見效了!改天要好好謝你!」
  「說什麼客氣話,有事就找我吧!」
  「我會!」
  倩彤揚揚手,一張開顏暢快的臉就隱浮在電梯門外了。
  步出工廠之後,我忽然有種失落感。不能說有種被利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嚴重了,別說倩彤並非這樣辜恩薄情的人,我亦不至於如此氣量淺窄吧?
  或者,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一道兒在雨過天晴之後吃一頓午飯,有什麼不好呢?
  也許,化干戈為玉帛了,倩彤珍惜著每一分一秒跟施家驥在一起的時光,容不了任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內的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勳自居,出言不遜,壞了剛縫合起來的關係的!
  就為這麼一件小事,我整天氣悶!
  無端端鑽進牛角尖去幹什麼呢?從前我總是個無所謂、無所謂又過一天的人,近來真的不一樣。每遇一事,總從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結果,都是心煩氣躁,老覺得我周圍的人,沒有誰拿我真心對待!我能吃一點虧,他們就對我好一點,那是愛我呢?還是愛我為他們所作的讓步甚而犧牲呢?
  這種思慮真真危險!
  都要怪這些日子來,我抽空看多了書的緣故吧!
  從前在大學裡頭,我是能思考的,因為老師、同學們全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將書本上的疑難以至生活上的細節都放在腦子裡消化、過濾.然後吸收!
  那年頭有它的樂趣!
  單是一個晚上,女生宿舍的電話響起來了,找倩彤,是那個熱烈追求她的男生,叫什麼彼得的,邀約我們吃消夜去!
  我和倩彤正餓彎了腰,加上唸書念得有點悶,到外頭吃頓好的,實在求之不得!我立即整裝待發。可是,倩彤才換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學,有好好先生之稱的查理也請來一道成行。
  我如言搖電話給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辭了!我和倩彤走到宿舍樓下去,倩彤又回轉身來,跟我說:「再打電話給查理,說我們這就去接他!」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硬要查理出來湊熱鬧,又非玩橋牌,是必「四人幫」不可!
  終於查理敵不過「好意」而出山了,一頓消夜輕鬆愉快地吃過後,各自回宿舍去。
  我當晚睡在床上就想,這整件事有什麼意思呢?終於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倩彤不喜歡有人看見她跟彼得走在一起。因為倩彤對彼得一點以身相許的意思都沒有,她堅決不要旁的任何人誤會,尤其夜深人靜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室。縱使有我在身邊,也難辭嫌疑,因為倩彤習慣在大小場合都把我帶在身邊。她在校園內,一般都認為她是待價而沽的崔鶯鶯,我是傻頭傻腦的小紅娘!彼得當然不是張君瑞的料子。真命天子還未亮相,不能扼殺任何機會,自絕門路!於是加插了一個查理,局勢明顯地是同學大夥兒消夜,別無私情,鶯鶯小姐才安心出動!
  結果,我的分析求證於倩彤,她但笑不語.並拍打我的頭,以示獎勵我肯動腦筋!
  大學教育其實不儘是書本知識的灌輸,這種心思細密的鍛煉,也是從那時起經營成長的。
  只是多年閒置散在家,變得遲鈍了!
  這些日子來,故態有點復萌,我重複,想必是書又看多了的緣故。
  談起書,單是裝運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還刻意地買了很多本小說!
  喜歡寫實作家的作品,因為大多心裡頭的話,老是有口難言,一旦被寫了出來,仿似炎夏天時喝一口涼茶,清心潤肺!
  我預計,在加拿大閒著的時候必會多,也正是唸書的好時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學,她自有其獨立的新生活,保守如我,在大學時代,都是自來自往,如今希冀十六歲以上的孩子們長伴身旁,是妄想了!至於錦昌,一年怕只來看我不到三次了!
  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來臨。啟程在即,母親代郁真約我們一家吃飯,算餞行。
  我有點猶豫。自從那次在電話裡跟郁真發生口角,姐妹倆再未見過面,心實在不忿。
  母親看我臉有難色,立即不屑地乾笑兩聲:「還在使你的臭脾氣!」
  顯然是知道兩個女兒的其中過節,又是例牌的偏幫著小的來踩大的,從無例外!
  我沒做聲。實在解釋不來。
  「說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認定我偏心!不說呢,如骨鯁在喉,真正不吐不快!你老大的弱點就是自卑感作祟,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為容忍那麼兩三次,就覺被人看輕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
  母親的指責言辭極度尖刻,然而,積數十年的經驗,早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有時給她說得多了,也真懷疑自已是否真的小家小器!
  無謀無勇,托庇於人,自卑感是有的,至於有否因膨脹過暴,危害他人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我原以為自己總是事事謙和,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偶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後發作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嚴厲指責我,誰知看在別人,例如母親眼內,我還差勁到竟無絲毫委屈可言,只有情屈理虧的份兒,夫復何言?
  「你要赴郁真的約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個電話說清楚了事,別讓人家好心著雷劈!」
  我終於給妹妹搖了電話,約好了會面的酒樓,一家大小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錦玲一家又都請在一起了,原來囑我把倩彤也叫來,碰巧她忙,就只有我們一群親戚作家宴,算是給我十足的面子了!
  我是認真地想過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難度其實並不比攀登額菲爾士峰低!誰沒有磨擦過節呢?反正對方肯放下階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糾纏下去了。誰對準錯,都是指顧間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還拿這種小口角放在心上幹什麼?
  猶有甚者,血濃於水。想到最後關頭,我還是肯定愛妹妹的!郁真的好處,以獨立個體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賞!不是嗎?有才華的人,稍示輕狂,應該接納!倩彤又何獨不然?
  餞別宴上,氣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從小做錯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時.她都肯改。唯其如此,才有進步,才有今天。
  她也沒為上次口角一事,特別跟我解釋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邊,不住地給我添菜。這舉動,當然是別饒深意.我這個做姐姐的看得出來。
  郁真對沛沛說「到加掌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顧母親,若是你母親少了半根毛髮,我這姨姨要給你算賬!」
  借重教導孩子的說法,表達了她的關心和認同,心實銘感。
  餞別宴能在和洽的情勢下結束,最難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態,沒說半句不得體的言語,不用我嚼下的食物從背脊骨滑落,真是萬幸!我看,一來因為我有母親在場撐腰,兩軍對峙,一下子動了干戈,一發不可收拾,在這時分誰也不願意,於是都顯得小心翼翼。二來定是做兒子的老早有話提醒,難得媳婦肯隻身走天涯,為家庭而受委屈,身負重任,三呼謝恩還來不及,開罪了先頭部隊,於大軍無益。
  我算是吐氣揚眉的了!萬望三年快快地過!
  宴罷,郁真把件小禮物塞進我口袋裡,輕聲說:「留個紀念!」
  我撫著禮物盒子,深深感動,到底妹妹情深。真懊悔怪責了她這些日子!
  其實,我並不難應付呢,只須待我厚道一點點,我就感謝落涕了。我只不過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動地說:「有空閒來我家看望母親和錦昌!」
  郁真點點頭:「大姐,希望你能適應!」
  「我會的,放心!」
  明顯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寂寞並不易挨!」
  唉!誰又說過做人容易了?
  連我這麼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婦.自問也有成籮責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裡頭的翳與澀,又何嘗不日重一日?
  我們一家三口選了個星期六啟程移民溫哥華去。錦昌要趕在下個週末就回港來了。
  機場上,倩彤趕來,一臉的匆忙,但喜悅。
  「你忙,就不要來了!反正加港兩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國去,還怕見不著面!」我看她忙成這個樣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搖擺手.「我給沛沛送來一封利是!」
  倩彤把張匯票塞給沛沛。
  「媽!」沛沛拿眼看我.順手把匯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這麼個大數目!」我看到四位數字的加幣。
  「別嚕囌!你我情誼,豈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驥待你好吧?」
  「形勢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這傻大姐的一番話,就扭轉乾坤?」
  「怎麼了?」
  「家驥的壓力消弭於無形,他太太豈只不再威迫我們,並且,有意思離婚……」
  我愕然。心上立時有一陳震動,有點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飛色舞的。
  一時間,我無法接得上嘴,錦昌這就催我上機了。
  白雲深處,我猶自迷惘。
  每天都發生不同事故,我們如何處理?是對?是錯?
  甚多時是模糊不清,更多時是自以為是。
  我競在離開土生土長的城市、開創另一個新世界的重要而應該戰兢的時刻,想起了我一度視為敵人的施家驥夫人!對她,競有頗深的牽掛!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溫哥華夏天天氣不錯吧,最低限度,自我們下機的那一天直至錦昌回航,一連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錦綠,風和日麗!
  錦昌最要緊的事,是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在溫哥華西區的自置小平房中,親眼看著這頭家重建在楓葉國土之上。
  那是一所錦昌拜託海外同業給我們買下來的房子,屋齡比我還老,竟五十有多,外觀樸素,裡頭紮實,有兩廳五睡房,寬敞至極,足夠我們一家三日之用,依錦昌的預算,將來是要把兩位母親都接過來的,屆時雖是兩虎同穴,但時勢迫人,老人家大抵會明白人在異鄉,等於虎落平陽,以前的不肯遷就,也自然會變得互相忍讓了。
  錦昌跟我說:「房子只寫你的名字!懶得在報稅及其他一切要簽名的事上,還要把文件寄來寄去,太麻煩了!」
  「你不怕我夾帶私逃?」我調皮地問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兒去?」
  「當然是洋鬼子的懷抱裡去!」
  「你別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還是仗勢欺人。這年頭的女人豈可看輕,誰沒有揭竿起義的勇氣和力量。當然,樹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鳴金收兵!
  一家三口,其實難得有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們白天開車去逛城市,購買家用雜物,正正式式地遊山玩水,吃喝玩樂,其樂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樂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錦昌就得拋下我母女倆,回香港去了。
  這一夜,夫婦倆輕憐淺愛,盡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極,卻不成眠。錦昌背著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緊緊地抱著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吻著。
  「你醒了?」錦昌問。
  「不,我根本沒睡!」
  錦昌翻了個身,望住我。
  「捨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說,我們老夫老妻了!」
  「對,三朝兩日,沛沛就會有男伴,然後談婚論嫁,我們要等著帶孫子了!」
  「那還有這麼多柔情蜜意?」錦昌笑我。
  我拿手指撫弄著錦昌的耳朵,輕聲地說:「我們其實還年輕。」
  「原來是不放心我。」
  「怕沒有人照顧你!」
  「那還不容易!」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連連罵道:「你找死!」
  錦昌使勁地抓住我手,強吻在我唇上,翻了個身,扯下纏綿眷戀的又一幕。
  溫哥華的生活淡如白開水,我相處的兩三家朋友,是老華僑,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歸,半點越軌非凡的生活玩意兒都沒有。
  幸好正如錦昌所料,我是可以無所謂無所謂又過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拔蘭地,連比較濃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門對竹門,我和溫埠對上了胃口。
  沛沛快樂得如天天自巢內起飛的小鳥,她交朋結友的能力高強至極。才到哥倫比亞大學去選讀一個暑假班,學西洋畫,就立即有極多課餘應酬,玩個不亦樂乎,一到正式開學,更忙得不成話了!別說不用我陪她到處耍樂,倒轉來說,我要她騰空一個晚上在家裡給我這老媽子做伴,也不可得。
  我曾在長途電話中,向錦昌表達憂慮:「沛沛太過活潑,老是交遊廣闊,我管都管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這是什麼話?慈父多敗兒,都是你慣成她這個樣子的!」
  「現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閨門!」
  「過猶不及!」
  「她聰明絕頂,你怕她吃什麼虧?業精於勤,荒於嬉,沛沛既然能耍樂而不忘讀書,成績斐然,你不是白擔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顛倒,鬧失戀的男孩有可能多過女孩!」
  錦昌總是覺得我杞人憂天,夫復何言?
  「我看,你把心機多放在組織自己的生活上,還實際一點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刻意重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飯買菜,然而,人際關係簡單得多,我自然地輕鬆寫意起來!
  不是嗎?不用服侍錦昌,少了母親的嚕囌,沒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連妹妹的臭脾氣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緊張又眼不見為乾淨,至於沛沛,她腳一站在加拿大國土,也同時向聯合國宣佈獨立似!
  我名義上孤軍作戰,把個家族安全責任攬上身,實際上,比在香港時還要優遊自在!
  那三兩家朋友,多在週末一起上中國茶樓吃頓點心,他們喜歡搓麻將的,飯後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來,打理雜務。
  屋後園子的花草,與那從香港拿來的一疊疊書,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陽光溫軟,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圍爐閱讀,時光也許就是如此過足三年吧!
  偶爾,我也會接獲母親和家姑指示,要忙那麼三數天。
  只因王段兩家的親友不住地到溫哥華來旅遊、探親、視察民情以作日後盤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們,當嚮導!單是那三文魚場和維多利亞的玫瑰園,我來了十個月,去過九次!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親戚,先前以小投資移民身份到溫哥華來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來跟我談生意。
  我真的受寵若驚,吃吃笑地問:「球表嫂,你怎麼看中我了?我這麼一個家庭主婦能做生意?」
  球表嫂倒是個積極實惠的本事人,開門見山地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麼難懂,那年頭,我不是跟你一般,是個家庭主婦,看著周圍的女朋友,一逛街就買那些人造首飾,就是富戶人家的太太們,都因應酬多,治安又欠佳,乾脆光顧這種亂真的玩意兒來,我才試著辦貨,以家為鋪,繼續發展出點成績來,還以此移了民。你說到底是個大學生呢,念的還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說得我的心都活動起來,有點躍躍欲試!因問:「我能做些什麼生意了?」
  「做服裝生意!」球表嫂很認真地說,「我的好朋友是航空小姐,能給我們帶一些香港時裝來,本地的服裝實在貴,尺寸又未必合東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找一間舖位,把人工首飾連服裝一起作零沽發售,但租金實在昂貴,我想起從前以家為鋪的方法,最理想是把個地庫改裝為服裝店,先靠口碑,轉輾介紹,從低做起!我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區方便,尋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有房子都沒有地庫,於是我突然想起你來了!」
  「我真怕學不來!」
  「哪裡話,世界上沒有學不來的生意。反正閒在家裡,找點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樂而不為?」
  說得也對,我尤其記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跟我的無能作個對比,有日讓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說的本事女人肩並肩地做起生意來,豈不快哉!
  想著想著,開心得整夜難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著球表嫂來帶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位航空小姐朋友會面,相議細節。
  是不是真的鴻運當頭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為簡單順利,第一批貨將於日內運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幣出來,一點風險也沒有。萬一完全無人光顧,就把服裝對分,自己拿來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來,心情卻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絕佳。
  當然,首要功夫是把個地庫收拾出頭緒來,並且聯絡木匠,簡單地給我裝鑲一些掛衣服用的木架。地庫不算大,但十分適用,一廳兩房,其中一個房間正好用來作顧客試身室,另一個則成了我的小小寫字樓,客廳順理成章是陳列室。
  我細心地把沛沛佔用的一個書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樓上去。
  沛沛這孩子,全部東西亂放,撒得一抽屜的雜物、紙屑、化妝品,應有盡有,我正好趁機給她分類歸位。正收拾間,赫然發覺有幾個小盒子,隨便用張白信紙包著,就順手拆開來看。天!怎麼可能?
  我頓時間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燙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兒,才那十五歲多一點,就曉得買備這一包包的避孕丸!
  她用得著了麼?還是,已經開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從屋頭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園,還是頭昏腦脹,顯然環境不能讓我鬆弛下來。
  我幾次要打電話回香港去給錦昌,可是怎麼說呢?分明是我管教不嚴,更驚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終於回家來了。我一直跟著沛沛走進她臥房,心如鹿撞,做錯事的彷彿是我,幾經艱辛,才鼓起勇氣說:「我把你的書房搬到樓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褲T恤脫掉,成熟的身段呈現眼前,那對修長的腿和圓鼓鼓的胸脯,實在誘人,連我這做母親的都看得……有點……熱血沸騰。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疊著,令自己的手指扣住自己的手指,企圖鎮靜。
  「什麼?」
  「你別習慣在別人面前脫掉衣服,然後周房間地走!」
  「哈!這兒除了你,還有別些什麼人嗎?」
  「好習慣是一份修養!」
  沛沛聳聳肩,照舊伸手把胸圍解開,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媽的嚕囌,我看你做女孩兒家的毛病真多。」我決定納入正軌,「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書房,太多零碎雜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這麼說,留心著沛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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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34:26 |只看該作者
我真的有點生氣,生自己的氣,幹麼言詞閃縮,我憑什麼驚成這個樣子,不敢跟對方攤牌!
  「沛沛……」
  「嗯!」她雙眼仍沒有離開螢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氣。
  「媽,你別吞吞吐吐的,究竟什麼事?」
  「我今天給你收拾書房的抽屜,翻到了幾包……避孕丸!」終於說出口來了,「是你用的嗎!」
  「當然是我的,難道是你用嗎?爸爸又沒有回來!」
  「沛沛!」我驚駭得把眼睜得老大,睜得眼珠子要掉下來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大言不慚!」
  「我幹錯什麼?」
  「你還不過十六歲……」
  「所以就要有備無患。我不喜歡當未婚媽媽!你其實應該給我介紹,讓我老早採用才對,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石山!」
  我呆立著像支鹽柱。
  沛沛拿眼看我,嚇一驚似的,問:「媽,你大驚小怪幹什麼?你不習慣而已。」
  沛沛說得對,我太不習慣了!
  「沛沛,那麼說,你已經……」
  「有什麼稀奇呢?」
  「你愛他嗎?」
  「誰?」
  我嚇得手腳酸軟,扶著床沿坐下。
  「你說那些男孩子們?」
  沛沛把我鯁直的身子板過去,讓我面對著她,說:「媽,現代生活並不如此!哪裡有這麼多的愛情,真有愛情這回事的話,也是可遇不可求。人在未有奇逢之時,要生活,對不對?生活是有齊各種需要,就是這麼簡單!」
  我呱的一聲哭起來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著我的肩背:「快別這樣,快別這樣!」
  這成什麼世界,我自己的親生女兒,說變就變,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個浪蕩子的模樣,我完全不知不覺!我覺得羞恥、慚愧、不知所措,我枉為人母!
  「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著。
  「這真是最最簡單不過了,我只不過想活得從容一點,想更受周圍的人歡迎一點,如此而已……」
  沛沛從小就喜歡在學校出風頭,她總要同學們以她為馬首是瞻,同班內有同學家勢比我們好,更受歡迎,她就大發脾氣。
  發展至今時今日,競變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論,我吃不消,我抗議。
  沛沛沒有再縱容我,她一本正經地說:「媽,我已成長,我功課成績好得跳了一級考上大學,依然名列前茅,我不會變壞,將來必有起碼在社會立足的本領。你有什麼不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處理,你由著我拿主意好了!」
  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接受我身邊的人變質!
  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過來。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兒,我推說抱病,因為我仍然自覺丟臉。
  沛沛呢,沒事人一般來去自如。
  我還能怎麼樣?跟她吵?把她縛住幽閉在家不成?
  不論發生什麼事,生活還須持續,那是寫實小說裡說的至理名言,我只好謹記,兼且嘗試遵行。誰說小說載小道就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幾回逼上國族恩仇的際遇,還不是生活的各式坎坷要應付而已!
  於是從第四天開始,我又再為小小的服裝店,重新投入工作。
  終於榮升為老闆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門如市,連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國同學帶回來,讓我做了點生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說:「媽,你要好好追上時代,這下子你是干對了!活得比以前有生氣,得人尊敬!」
  怎麼一當上了職業女性,就活像一登龍門,聲價十倍,連自己女兒都另眼相看。能賺錢的女人,原來真正非同凡向。
  我在長途電話裡頭給倩彤報導了這個訊息,她不能置信地在哈哈大笑:「溫哥華山明水秀得會把個土包子培養成生意人?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她,我的業績連球表嫂都歎為觀止。她還決定把一些人造首飾,也放到我小店來寄賣。
  我也許有點傻勁。對前來看衣服的顧客,一律溫言柔語地服侍周到,必先給她們沖杯奶茶咖啡之類,然後任由她們翻天覆地地試穿服裝,到頭來,一單生意都不成交,我還是笑嘻嘻地請她們有空再來玩!於是她們真的又來了,帶來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總會做得成生意的。我暗地裡想,沒料到我的溫吞水性格竟然變成銷售的法寶。
  這一陣子的生活堪稱忙碌,竟然想起沒跟錦昌通電話有好幾天了,他也沒有搖電話給我。這真難怪,現在才明白有事情擱在心上,老想著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會心無旁騖,連自己親人都忘得一乾二淨的。
  我當然有份歉意,連忙搖電話回家去,這大概是香港時間晚上十時多了。
  「喂!錦昌嗎?」我喜悅地喊。
  「嗯!」
  電話傳來了悉悉碎碎的被褥聲音。
  我笑:「你在幹什麼呢?」
  錦昌沒有回答。「我吵醒你了?對不起!」
  「以後有事,你搖電話到我辦公室去好了!」
  「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給你電話!我現在很累!」
  可憐的錦昌!獨個兒在香港生活,下班後要自己動手煮食,或在外頭餐廳吃飯,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邊,很多瑣碎事能幫忙,例如沖茶、切點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動手,會覺得煩!
  我和錦昌是真的各自負起家庭日後安定的責任,只是,我還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點。
  溫哥華的生活對我而言,是舒暢得很更兼生氣勃勃、前景光明的。我從香港跑來這兒一年,好像把條魚從一潭死水撈上來,放在另一個清澈的池塘裡,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潑了。
  然,我也有困擾的時刻……
  不只為沛沛的成長,非我始料不及,心頭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也因為我實在想念錦昌……
  連十六歲的女兒都曉得正視生活上種種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慾,我又何獨不然?
  多少個深夜,我葛然驚醒,想起錦昌,臉上發燙,渾身肌肉一陣又一陣地輕微抽動,像被一群群的螞蟻叮咬著,落實了緊張與空虛交替著煎熬我的難過與苦楚。我屢屢地抱緊枕頭,咬住被角,心上狂喊著錦昌的名字。好艱難才候至天明!
  錦昌快要回到我身邊了,原來說好了在上兩個月就回溫哥華來度假的,後來因工程吃緊,錦昌說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兩個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別勝新婚的時刻應是更甜蜜的。
  週末週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為一傳十,十傳百,那些旅居溫哥華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職業女性身份的女士們,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頭去輕鬆一下。
  其中一個受歡迎的節目,就是跑來我家地庫,試穿衣服。
  在我這兒購物,除了購物慾得到滿足外,她們總有不少額外的收穫,例如女朋友們刻意約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約會;也會無意間在選購服裝時碰上了舊朋友,歡天喜地地相認一番,又多個玩伴了。這在比香港寂靜百倍的溫哥華實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應酬纏身。在加拿大,有人說日中要拚命去喝開水,可使如廁次數增加,以此謀殺時間。雖未免誇張,卻可見兩種都市生活的迥異。
  半生人未試過有如此鬧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腦兒把從前服侍家人的勁道使出來,讓來我家小坐或光顧的仕女們都益發覺得賓至如歸。
  球表嫂這生意合夥人,每逢週末就來我家幫忙打點一切,我便騰空弄些中國式的小巧點心,一盤盤放在地庫小客廳,讓客人們自由品嚐。最拿手的把戲是改良的蔥油餅與搾菜混飩,總之鹹的甜的,吃得各人津律有昧,人人讚不絕口。球表嫂頂會打蛇隨棍上:「口裡稱讚並不實惠啊!要給我們老闆娘一點鼓勵,就得加把勁,多試穿衣服,多捧場!」
  一大班女人就是個個週末如此鬧哄哄地過。而我們的小生意,實實際際地穩步上揚。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頭燈看書,真是一大享受。
  電話鈴聲響起來,我稍一猶豫,鈴聲便停止了,也許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機接聽了。
  沛沛這女兒,飲了外國的水,身體和心思的成長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開頭我擔心,甚而落淚。過下來,我無可無不可地接納了。是因為我性格上的優柔寡斷、逆來順受,抑或我對她如此成長,予以認同呢?真難說!
  沛沛愈發變得有主張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學業上,她最後決定放棄品種改良學而主修經濟,副修商管,功課因她跳級而相當吃緊,她不但應付得來,還強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這國家生根,法文相當重要。看來,她老早為自己日後工作前途鋪排得井井有條。
  沛沛又頂曉注意健康的,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網球好手,有資格出席校際比賽,說下年度會到東岸去參加國際大學網球賽。







第7節

  連服飾,沛沛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錢,品味的培養,不知源自何人何處!她可以拿我兩件月下貨式,稍換配搭,就穿得與眾不同。
  如此的一個女兒,是不用我牽腸掛肚的,至於說……
  我還不設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尋煩惱的份兒。說得庸俗至極,而又最現實的一句話,現代大學裡頭剩下多少個處女處男了?直撐至洞房花燭夜才一嘗雲雨滋味的,怕生理與心理都有點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確定自己的女兒是再健康再正常沒有的了!
  這叫自我安慰。
  有人輕敲房門,當然是沛沛。
  「還未睡!」
  我放下書本,對女兒微笑。
  「剛才是郁真姨姨的電話!」
  「是嗎?怎麼不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問過她,郁真姨姨似乎急著要收線!」
  「那麼,她搖電話過來幹什麼呢?」
  「哈哈!」沛沛幾乎歡呼,跳到我床邊來,吻在我的額上說:「郁真姨姨說,給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歐洲去,讓我在法國住兩個月,學畫及進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學的一位路易巴爾教授是好朋友,說好了要照顧我,郁真姨姨負責送我機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績繼續優異!」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慣壞了!」
  「媽媽,你高興嗎?」
  我笑而不答。還用說呢,當然是高興的,誰會看著自己骨肉被人欣賞照顧而不高興?更何況出心出力的是親妹子,無疑是對我的一重尊重與關懷的表示!
  我曾為生郁真的氣而內疚了一整個晚上。我這人,也許連俗語說的所謂「鮮魚頭,老襯底」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只是「老襯底子」,只要有一點甜頭,就想著終生圖報。故而,又想起錦昌來,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為他,為這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週一,通常是最少客人來光顧的日子,我總在這天早上到超級市場買菜。回到家來,信箱例必塞滿了信,多是各款賬單,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記賬整理。
  這天正要開門進屋,鄰居那位胖胖的杜倫太大,一邊笑著,一邊挪動那二百磅的身軀,從園子的一頭走過來,揚著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喚:「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麼幾步路,杜倫太太就氣喘如牛兼滿頭大汗,她隔著籬笆把信遞給我:「剛才郵差來過,是雙掛號信,你外出了,我剛在園裡踱步,郵差就托我代你簽收了!」
  「謝謝!」
  「沒有什麼重要事吧?郵差說,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麼可能?也就笑笑,再謝過胖太太,跑進屋子裡。
  把一應雜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來,拆開那封掛號信,細閱之下,登時間呆了。再讀,手開始發抖,抖得連握著的那張單薄的信紙也有如在風中震盪。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恆茂銀行控告我欠負二百萬元債項,不作清還,向法庭申請得直,傳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來向我追討。
  渾身的血液,涼一陣冷一陣,然後又像立時間停止流動,甚至乎抽離,我體內空洞洞的,只餘兩隻眼珠子不停翻動,干翻動……
  我以為我會立時間大哭一場,可是,我沒有。
  也許哭出來會好一點,但,我只是驚,極度的震驚。
  我明顯地呆坐在廚房裡很久,很久,很久……
  然後,愈來愈驚,體內恢復一點知覺,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動,就快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來了,胸腔的翳悶難受到頂點,我無法不蠕動著身軀,扶著牆、門,走進洗手間去,然後把臉塞在抽水馬桶內吐個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來……
  我跌坐在地上,嘴角殘餘的髒物,是一陣難以形容與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體內最後一滴的黃膽水!
  我什麼時候曉得掙扎起來,搖電話給球表嫂,實在不曉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記得我請她要關照沛沛和那服裝生意,我說:「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麼時候回來呢?」對方問。
  我怎麼知道?也許這一回去,就要關進監牢裡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來了。
  我驀地放聲狂哭……
  我把自己關在睡房內,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窩裡哭,實在回不過氣來了,便掙扎著起床,跑到洗手間,雙手撐著面盆,揚起頭來,被自己那一臉的紫白嚇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氣,就只得張著嘴巴,苟延殘喘。
  這一夜,就是如此拖著,過去了。
  晨光亮微,我下意識地洗了一把臉,步步維艱地走到女兒的房間去。沛沛沒有鎖上門,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從小有踢被子的習慣。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張支票與便條略作交代,一發覺我的眼眶又再濕熱,就立即把小被拾起來覆蓋在沛沛身上,掉頭便走。
  電召的黃色計程車,把我送出機場。在候機室內堆滿了回香港的乘客,無一不笑容滿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還能從極度震驚中曉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萬萬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無辜的,故此,我不應逃避。
  這個信念,支持著我站起來,面對難以估計的困難!
  錦昌知道此事會有什麼反應?痛罵我一頓,抑或認為我愚不可及,要鬧離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否則我會不支暈—倒,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許,那張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實張重軒一家老早巳把事件擺平了,二百萬港元對他們是什麼呢?母親曾說張太太一買首飾就是半個千萬;母親又說人家只不過給我們面子;拿我們看成知己,才有這擔戴,難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親還揚言如果對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為償還債項,不用我操這個心?母親……從小至大,母親有試過悉心照料我嗎?
  我連連冷顫!
  實在不能想得太壞。上天是公平的,我沒有做錯什麼。
  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過錯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讓錦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了。我只請倩彤幫個忙,撒謊說她跟施家驥出了亂子,要我趕回來陪她幾天,一候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裡發急,宜得下一分鐘就能返抵家門。
  母親也許早如熱鍋上的螞蟻,候著我回家去。她一定憂心如焚,覺得對不起我。說到頭來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令她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時蒙蔽了,才會向我提出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擔戴的應該是年輕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擔心。我這個主意是要打定的。
  況且,我回到錦昌身邊去了,就等於有支持力量!或許我瞞得住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於平伏,能冷靜地處理此事。萬一瞞不住他呢,極其量是發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氣,然後他會給我解結。總之,能回到錦昌身邊就好。
  從昨天開始,處處都事與願違。我愈急,航機愈遲抵達目的地。在日本轉機一程誤點,讓我等足了三小時,抵達啟德機場,已是晚上九時多。
  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載著替換的內衣褲,火急地衝至移民局櫃位,心又再一次像要從口腔裡跳出來,感覺實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難受。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那移民值班官員看我一眼,我宜得有個地洞就這樣鑽進去,永不要回陽間來了。如果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來把我帶走,我會無地自容至何境地?
  渾身冰冷,如墮萬丈冰窟。
  過了一千億個世紀的時間似,那移民官把護照交還給我,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是我整整兩天以來,得著的一點暢快感。事情顯然末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險局面。
  我跳上計程車,回到跑馬地的住所。
  沿途,體溫開始有點回暖,到底家門在望,親人可即!
  我放下一半的心!
  從手袋裡拿出鑰匙來開啟大門,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動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複地做著,如今競變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輕開門聲和腳步,因為大門才開啟了,我就發覺一屋的幽暗,客廳飯廳與廚房都沒有亮燈,大抵是錦昌和母親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點。然,母親如有牌局,她是決不會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還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見她的心情輕鬆,表示事態有轉圜餘地或已解決了。
  至於錦昌,這些日子來,他好像習慣十時多便已累極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發上,踢掉了鞋子,然後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門,才發覺房門虛掩。
  我靜心地聽著,房內有微微的聲音……
  是人聲……
  是人的喘息聲……
  是男的,也是女的濃重喘息聲……
  我告訴自己,我又在做夢了。
  連連的惡夢。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裡,真是頭頭碰著黑,連幻覺都如此無聊,太恐怖了!
  屋子裡剎那間寒風刺骨,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動。
  房內仍不住傳來悉碎的被褥糾纏之聲……
  我拿眼看看四周環境,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
  也許,我這糊塗蛋跑到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我們的這幢大廈,每個單位都一模一樣!
  念大學時,我就曾經如此糊塗過。只因考試,連夜在圖書館裡唸書至天明達旦,拖著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軀,步回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頂一層,其餘各層皆是男生宿舍,我轉呀轉的,轉了好幾個彎,自以為已到目的地,推門一進睡房,見床便躺下去。睡醒時,一室陽光,我睜眼看看床頭書桌上,怎麼放置著一大疊一大疊的電子物理書的呢?好莫名其妙,從哪時起,我開始轉系念理科了?還在狐疑之際,驟然看見物理系的一個男同學惶恐至極地坐在我對面床上,戒備地把自己的身體拚命縮向床的角落。我驚叫:「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對方嚇得什麼似地嚷:「我正要問你!」
  老天!我拍著額頭,差點昏了過去。
  這個笑話,傳遍校園。我就是這麼糊塗,轉呀轉地少攀了一層樓,碰巧那床鋪的男主人當夜沒有回宿舍,於是,我累極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極端疲累之下,是會發生不可思議、無從解釋的錯誤的!
  一定是摸進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離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腳上似有千斤重擔,動彈不得。
  我多麼的可憐!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對像競不是我!
  我的心開始絞痛,緊緊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間裡頭,聽到了男的聲音,那麼的溫柔無奈:「我對不起你!」
  「我們都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不要說了!」
  對,不要說了,說一億個對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處,僵、冷。
  「我口乾!」男的聲音又在響。
  「我給你拿杯水!」
  過得一陣,房間的燈亮起來。
  房門打開。
  淒厲的一聲慘叫,並不是我。
  錦昌衝出來,一把抱住郁真,忙問:「什麼事?」
  話才出了口,他望見了我,比見鬼還要恐怖,眼放綠光!
  我沒有怎麼樣,只說:「讓我進去,那是我的房間!」
  我在他們的身邊擦過,把房門關上。
  闊別才不過三百多天,睡房佈置絲毫不改!那枕、被、床蓋,儘是舊時模樣。
  我胃內一無所有,看著凌亂的一床錦被,再吐不出一點兒剩餘的渣滓!
  隨即,我倒在地上!
  再轉醒過來,怕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人生就是這樣,你栽你倒,你醒著,你站起來,全是你個人的料理,跟旁人無關!
  我扶著床,站起身來。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個精光。
  開了浴室內的花灑,從頭至腳,重重地洗刷乾淨。
  我站在鏡前,一個裸露的女體,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嗎?
  我笑。
  人與獸,何異?
  才不過是三天功夫,我的裸體告訴我,已經消瘦,憔悴不堪!
  我用大毛巾裹著自己,拉開了抽屜,翻出了一套舊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清楚,的確是自己的舊物,才放心穿上!
  房門打開,走出客廳。
  錦昌立即自沙發上站起來。
  陽光自四方八面映進來。當初我們決定買這間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這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齷齪得不能再齷齪的時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許陌生。我於他,想也如是。
  錦昌一夕之間,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過分明顯了,鬚根子如叢生野草,雜亂無章,有一種……一種骯髒得離了譜的感覺,他從來不是如此的!
  錦昌望住我,躊躇只那一分一秒,就衝上來,抓住我的手:「郁至……」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趕著回來,沒有通知你!」
  「郁至,請別這樣!我一夜沒有睡,我怕你有不測,我想過要報警!」
  「母親呢?」
  「她回鄉間去了,沒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間去的。」「啊!」我應著。
  「郁至……」
  「錦昌,我真的有要事趕著辦!」我掙脫了他的手,打開大門!
  錦昌上前來攔截我。
  「郁至,求你讓我們好好地坐下來談談!」
  「先讓我出去了,辦妥正經事,我會回來,回來再談!」
  「你會回來?」
  「會!」
  恆茂銀行,聳立在地王之上,宏偉堅固得有如一所監獄。
  我走進去,被招呼在非常輝煌的會客室,等候……
  牆上接著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個,很面喜,施家驥?
  我不是不戰慄的。然,感謝昨天晚上,我的戰慄再不是要面臨這宗錢債案的裁決了。把我送到十八層地獄,心頭未必如現在的苦,我的眼淚,至今,始如斷線明珠,一顆顆地墮碎在衣襟之上。
  恆茂銀行一共有三位高級職員負責接見我,陳業廣總經理、信貸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銀行方面的法律顧問,姓湯。
  我在他們出現之前,早已將眼淚拭乾。
  陳業廣先生很溫文地說:「王太太,很高興你趕回香港來處理此事,我們以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顧問說:「你有代表律師嗎?」
  我搖搖頭。
  「希望無此需要。如果我們雙方面能解決問題,無人喜歡在法庭相見!」
  「如何解決?」我並不認為自己問得愚蠢,時至今日,我仍能問問題,連自己都駭異了。
  陳業廣答:「王太太,也許你一直在外頭,不知道發生在張重軒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見得會知道張家的來龍去脈,我跟他們基本上毫不相識,更不往還,我來往的只是我的母親。
  胸口一陣劇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動著身體。
  「王太太,張重軒家族似乎在過去半年內有很多困難,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與投資上頭,血本無歸,潛逃至東南亞去,經他手借貸的銀行款項,超過五千萬,你擔保的這一筆,是後期的一個非常細的數目。」
  我苦笑。
  半生人從來未試過有二百萬元在手。
  「什麼生意與投資,可以令到一個人如此名譽掃地,兼害慘了旁的一干人等?」我問。
  「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點點頭。
  「張重軒先生雖仍是我們銀行副主席,但他已聲言不對女婿所有行為負責!」
  「張重軒太太呢?」我問。
  「這個我們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簽了擔保文件,也就只好請你負擔這項債務。」
  「我沒有二百萬!」
  室內一片靜謐。
  「我真的沒有!」
  我再問:「拿不出來,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緒顯然激動。
  「你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我們也有為難,也有迫不得已。」
  「寬限一個時期,我們可辦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無路。」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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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35:37 |只看該作者
第8節

  我歎一口氣:「那就給我一個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讓我們向董事局交代,然後撤銷控告?」
  「最低限度讓我有幾天想想法子,再向你們匯報,究竟是何辦法?」
  從恆茂銀行出來,我立即趕去張重軒公館。
  傭人開門,我求見張太大,她請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鐘,那女傭才再出現,只在雙掩的柚木門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像防著麻風病人似的。
  「張太太出門去了,不在香港。」
  說罷,隨即把門關上。
  我走到這座華廈的大堂坐下來,候著。
  如果張太太出了埠,用不著我等那十多分鐘才拿到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過些少飲品,半點食物未曾下肚,然而不餓。
  我的軀殼一直在作垂死地掙扎,機械化地走動。我軟弱無力地斜倚在客用沙發椅上,等,等,……等足了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廈上落的人側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來似,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電梯在眼前久不久的開開合合,走出來的人都不是張重軒太太。
  直至黃昏日落,電梯再一關一開,載下了一群位客,都那麼的衣履鮮明,甚而珠光寶氣……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奮勇排眾而上,嚇得同行的一兩個男女閃身避開。
  我扯著了張重軒太太:「張太太,張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對方初而驚駭,繼而厭惡:「你放手,你是誰?」
  「我是段郁至,我媽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恆茂銀行作了個擔保……」
  「來人呀!」張太太使勁地甩掉我,大聲呼喚大廈看更,登時從一邊車房裡走出幾名管理員。
  「這女人半瘋半癲的,請召警把她帶走!」「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憤怒得足以燃燒任何物體的火光來。
  張重軒太太急走幾步,一拉開停在門口的車門,躍進車內,絕塵而去!
  「你,快走,別再來這兒撒野!」
  管理員抓住我臂膀,拉著我走出華廈,把我摔在路旁。
  「別摸上來,再摸上門來,我們報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達倩彤家門。
  倩彤把我扶進客廳去時,簡直驚駭得目瞪口呆。
  曾幾何時,她以類同的姿態求救於我。
  世界真的輪流轉!
  「倩彤救我!」
  眼淚如崩堤的水,一瀉千里!
  我抱住摯友,這個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壓抑著的沉痛,驀然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倩彤張羅著拿熱毛巾讓我洗面,給我沖了一杯熱可可,然後讓我斜臥在沙發上,稍事歇息。
  我飲泣,不住飲泣,把慘劇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錢債案一事,需要盡快解決之外,其他……不必再提了。
  我緊緊握住倩彤的手,問:「施家驥能幫我這個忙嗎?」
  「他?」
  「他是恆茂銀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馬!」
  倩彤面有難色。
  我急急問倩彤:「他跟你還在一起嗎?」
  倩彤點點頭:「我們有機會結婚了,他就快辦妥離婚手續。」
  好像一萬年未曾聽過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萬劫的心情,擠出一個心甘情願的笑容,拍著倩彤的手:「代我跟他說一聲,成嗎?最低限度寬限一年半載!」
  「讓我想想!你且在這兒睡一會,我答應跟家驥吃晚飯,你且歇著,待會回來,我再給你商量。」
  倩彤把一張薄被拿出來,給我蓋著,再出門去。
  狂風暴雨之後,這兒算是我的避難所了。
  倩彤,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妹,肯定比親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淚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著亂夢,漫山遍野的荊棘,蛇蟲鼠蟻,我獨個兒站在山谷深淵,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一忽兒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掙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悉的故園,看見郁真在掩面痛哭,母親,她卻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整個人自睡夢中驚醒。
  一頭一臉一身的冷汗,頭昏欲裂,我摸著額頭,唉呀,驚人的燙手。我是病了!
  無法再入睡。我給自己倒了凍水,連連飲了兩杯,再倒在沙發上,等候倩彤回來!
  倩彤,現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變成我唯一的棲身之所。等會要是倩彤問我為什麼不回到錦昌身邊,我決定什麼也不說,只說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處理錢債糾紛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門進來,看見我已醒來,忙問:「肚子餓了嗎?」
  我搖著頭。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頭腦排除萬難,自暴自棄干急著,無濟於事。」
  我點點頭。
  「倩彤,你見著施家驥,有跟他提起嗎?」
  倩彤歎了一聲,搖搖頭:「沒有,沒有提。」
  我啞然。
  「郁至,我不是不肯幫你。只是家驥這陣子鬧離婚,情緒十分的不穩定。我不想因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顧慮。」
  我呆住了。
  「他的壓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這個時刻,護著我的朋友,彌補一項如此錯誤的行為,他有他的難處!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會糊塗到這個地步了!」
  我把腳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圖伸伸腰骨,圖個精神一點的樣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門口玄關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我望住倩彤,還是做不了聲。
  「早點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辦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嗎?」
  「郁至,別到這個時候還鬧孩子脾氣,醜婦終於要見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給家人知道,極其量是一頓爭吵,錦昌有辦法幫你。」倩彤深深歎一口氣,「我從前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家庭主婦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麼危急關頭,誰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總是不信!」
  「讓我過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邊說的話,像加重我腳上所縛纏的鉛塊,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擔子,半點兒動彈不得。
  「郁至……」倩彤有些微不耐煩,「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總會想到法子解決!今天晚上,你還是回家去,況且家驥等會要回來,我把他支使去買點消夜,這些天,我說過了,這些天,他情緒甚不穩定,我不希望在這最後關頭,還多生枝節,我老是陪在他左右……」
  我緩緩站起來,穿回鞋子,跟倩彤說了再見。
  身後還聽到倩彤說:「振作一點,明天再給我電話聯絡。」
  我從未試過躑躅街頭,看這城市的夜景。
  從小我是個乖乖女,吃飯後絕不離家。嫁後,也只愛留在我的天地,並不好高騖遠!
  今夜星光燦爛。
  除了那宗懸而未決的錢債案,我應毫無牽掛。
  什麼時候會流連在這海邊,坐在一張街邊的長椅上,長候天明的?
  人生原來如許多的莫名其妙與不可知。
  海風陣陣吹來,使我頭腦剎那間清醒了。
  母親畏罪遁逃,躲到鄉間去了。千斤重擔,由我一人承擔。
  從來如是,她畢生活像只有一個女兒,那人竟不是我!
  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會垂涎小姨,我以為錦昌一直跟郁真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這種心病還須心藥來醫!
  妹妹,更不用多說,我欠任何人,也沒有欠她的!
  誰不知寂寞難耐,同樣是那三百多個孤零零的日子,是不是錦昌可以有權利過不了,而我就有義務堅守下去?
  誰不有生活的壓力,誰不有難言的苦困,誰不需要有人分擔危難,分享歡愉?每個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這海港,可是,並不因此而可以犧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平衡自己的苦衷!
  我有沒有錯呢?
  海浪拍擊著堤岸,一聲聲,提點著我,我當然是有錯的。
  錯在懶惰。年年月月的放鬆自己,不圖長進,不求成熟,不思學習。跟社會脫離,遠離丈夫要求的溝通水平。
  錯在疏忽,思想行為從不追上時代,落在人後,為人取笑而不自知,在自己親人以至相識的人群中,造成鴻溝疏離,使他們不願認同!覺得跟我等同陌路。
  終至無人覺得有責任、有心情、有需要去愛我。
  我還是無所謂、無所謂地一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嗎?
  不,直至今天,我驀然覺得有所謂了,……
  至於倩彤……
  我悵惘,但不失望。
  有哪時哪刻她不是讓身旁的一總人,把自己拱衛保障得無懈可擊,是我從小一廂情願地拿她看成親人一般而已。
  當真正的親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上時,我要求倩彤十足斤兩地還以關愛幫忙,未免是屬於強姦友誼,敕令回報了!
  誰都沒有錯!
  因為誰都有苦衷,有難處。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誰不可以洗脫罪名?
  錯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經驗生活完全不獨立的人,懷抱著世界上有人先顧念他人,再顧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著各種先君子、後小人的看似偉大、實則戇居行為,那才是千錯萬錯!
  我仰望漆黑長空,繁星點點,對岸一片的萬紫千紅,璀璨奪目,是這世界一流名城,冠絕人寰的夜景。我懷著感恩的心,因為我覺醒了。
  在舉世公認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練達靈活聰敏的大都會成長的人,如果還出落得幼稚膚淺草莽愚笨頑固,那怎麼會是社會的錯?絕對絕對絕對是自己的錯!難辭其咎!
  最錯的人,實實在在只有我一個!
  「噓,小姐,今晚寂寞嗎?」
  我嚇一大跳,一個流氓突然坐到我身邊來,他無疑衣衫襤褸,滿面油污,那頭膠著似是千年未經梳洗的頭髮,發出陣陣酸臭的霉氣。他剛開嘴唇,露著一排參差不齊的煙牙,一口惡俗的口氣,照口照面地噴過來,我驚呆了,完全沒有迴避,我睜著眼看他。
  流氓看我沒有反應,笑嘻嘻地繼續調笑,說:「不怕冷清清呢,我這就陪你過一夜好不好?」
  我瞪著他,心裡悲哀至極地想,人的厄運要走到何時始是盡頭!
  對方的膽子分明的壯了,說著說著竟伸手過來捏著了我的手,使勁地搓了幾下,更突然猖撅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豈只沒有畏縮,競哈哈大笑起來!
  太可笑了,那個流氓,他的一舉一動,卑鄙下流得如此明目張膽。可是,這有什麼可怕呢?要躲避,還真容易,只消大喊一聲,就會惹來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不是明槍,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壓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勝防。只怕你喊破喉嚨都不管用,旁的人誰會幫你,誰能幫你?
  這個流氓,他算老幾?
  他有本事就將我強姦、劫殺,今時今日,我當然不會再以此為苦!我會怕?簡直做夢!
  我哈哈的失聲狂笑,笑得前仰後翻,不能自已。
  流氓剎那間把手縮回,連連退坐到長椅一角,然後急急站起來,望住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的我,像遇鬼似的驚呼一聲,頭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點不支的樣子。
  心頭又是另一番的領悟。無他,惡勢力擋在你的面前,只有毫不畏縮,比它更惡,才是徹頭徹尾的退敵良方!
  三天之內,我學曉了前半生所有末懂而應懂的道理!
  天色不知不覺間,已是微明。
  我仍然躑躅街頭,不是辦法了。
  揚手叫了部計程車,把我載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關在睡房之中,坐在鏡前,問自己:「段郁至,現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走進浴室放滿滿的一缸溫水,把自己拋進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洋洋的洗澡水中,然後打碎一隻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劃那深深的一下。就這麼簡單,不會太難受!甚至以後都不會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條路,好好地睡一覺,重組生活,蛻變新人!」
  就只有這兩條路,我別無其他選擇。並須迅速取決。
  終於,我站起來,定進浴室。
  把衣服再次脫下,伸手撫摸自己的臉、肩膀、胸脯、小腹……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必然面臨一次脫胎換骨的抉擇,再世為人。
  我扭開了水龍頭,貯滿了一缸溫水,臥進去,閉上眼睛,好舒服、好舒服,過去的一切,已成過去,必須過去。
  良久,良久……
  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乾身子。返回睡房中,睡到床上去。
  竟然無夢。
  好的開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應有夢。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來……
  伸手搖電話至酒店服務櫃台,要了設在酒店的服裝店電話,把我的尺寸、年齡相告,請他們送上一套款式簡單、淨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畢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門去了。
  車子把我載至恆茂銀行,我走進陳業廣總經理的辦公室時,對方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對不起,時間有限,我沒有預約就跑來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見我!我想我可以在銀行候至你有空的時刻!」
  「不,不,別客氣,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辦妥愈好!」
  「對。」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煥發得多了。」
  我笑,單刀直入,閒話少說:「陳先生,二百萬現金,不可能立即籌還,但只要你通融兩個月左右,大概就能辦妥。」
  「兩個月?」
  「對,我可以盡快還一半。在溫哥華,我有一間平房,一年前買入,價錢是十七萬加幣,現在應該升值起碼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計,照原價賣出,可以立即脫手,全數先還給恆茂,至於餘下的數目……」我噓了一口氣,「要我辦妥離婚手續,分了家資,才能償還。」
  陳業廣在躊躇。
  「陳先生,這已是盡我所能。離婚手續可能需時,我會試圖通過我的律師,請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業所值,以現金給我,便可以立即補償不足的數目了。」
  陳業廣認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個家庭主婦?」
  「從前是的。」
  「幸好恆茂銀行並非上市銀行,業務處理的自由度比較大,我盡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貸委員會交代。」
  「多謝你的幫忙。」我毫不含糊地說,「這個忙其實也是幫雙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們昨天說的,誰又有好處了?
  自今天起,我必須謹記,盡量不領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際關係,半斤八兩,兩不拖欠!
  「陳先生,我需要一個律師,可否有相熟的給我介紹一位?」
  「好。我們銀行的法律顧問湯律師,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相信是可靠的一個專業人材。」
  我辭謝了陳業廣,立即跑上湯敬謙律師樓。
  湯敬謙老成持重。我把錢債案與離婚案一併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大,溫哥華的房子屋契,你有帶在身邊?」
  我點點頭。
  「如果你真肯以買入價出讓,我的客戶,連我自己都有興趣。」湯敬謙說得有點靦腆。
  「誰是買家並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
  「不成問題,我有業務夥伴在溫哥華,辦好文件,我日內通知你來簽署。」
  「湯律師,可否請問你買了房子,作何用途?」
  「分散投資,暫作收租。」
  「可否租回給我?」
  「你要回加拿大了?」
  「盡快回去。」
  「租值方面……」,「你調查市場後,就依那個數目好了,一年合約。」
  「王太太,你不像個家庭主婦。」
  「為什麼?」
  「你做事果斷神速,有著職業女性的風範。」
  「刺激過暴所致。」
  我說的是真話,湯律師跟前,沒有什麼需要遮掩顧忌。
  他可不信我,以為我品性幽默,處變不驚。「湯律師,我的確歸心似箭,未知恆茂會否放人!」
  「我相信,只要在這兩三天內把十七萬加幣先還給他們,等於欠債的半數,就可以討個人情,先行撤銷告票。」
  「人情如果太牽強,也就不必了!」
  「也不見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兒去?況且,我相信見過你的幾位恆茂高級職員,對你有信心,不會故意多生枝節!」湯律師停了一下,「反倒是離婚一事,未知能否速戰速決!」
  「證據確鑒,外子與我妹通姦,我親眼所見,法律上,我有權離異吧!」
  「原則上應無問題,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見面,好好解釋,況且財產分配,以及你女兒的撫養權等等;都要相議。」
  我非常清楚地說:「力求速戰速決。我沒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錦昌兩人的名字買下來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應該相等於一百五十萬左右,王錦昌的其餘資產,我不取分毫。至於女兒……」
  我考慮了那麼一分鐘,再說:「她已經快十七歲,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我歡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對。」
  「王太太,你應該好好考慮,我意思是王錦昌先生的身家當然不只一幢自住樓宇,我代表你,應該以你的利益為大前提!」
  「謝謝,我以為這已經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錦昌給我買下的,現今卻讓我賣掉還債了。」
  「王太太,你跟張重軒的女婿有交情?」
  「一面之緣!」
  .湯律師歎了一口氣。
  走出律師樓,我還有很多正經事要辦。
  首先,去看醫生,昨天分明地發了高燒,如今身體還有種虛脫的感覺,腳步有點浮。
  再不愛惜自己,誰還會愛惜我?
  跟著我搖了長途電話給球表嫂,報導平安,並囑她轉告沛沛。暫時,我並不打算跟沛沛接觸交談。
  我也搖電話到雅式製衣廠給孟倩彤,沒有找她接聽,只請她秘書留言,說我的困難已獲解決,不用再擔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聯絡。
  給倩彤打聲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並沒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淵,先照顧自己再幫助別人,並不同於落井下石,我是從前幫過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應望報!她對我的情誼,我應以同等尺度回報相處。
  然後,我打探了幾家有港制服裝零沽出售的工廠,預算明天一早去選購一些貨式,攜回加拿大去發售。
  這一夜,睡得至為安寧。
  除了湯律師,沒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沒有想起母親、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模糊而漸至清晰地呈現腦際,我就立即驚覺,下令它們引退……
  才不過幾天的日子,整個內心與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
  湯敬謙辦事異常神速有效。他終於買了我溫哥華的住所,將十七萬加幣還給恆茂,同時讓恆茂撤銷告票,我鬆了一口氣。
  至於王錦昌,根據湯律師報導:「王先生說,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給你一百萬元,他懇切地要求跟你見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離婚決裂。」
  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錦昌拿她看成什麼人了?消愁解悶的玩物?須知道一時寂寞難耐的遣興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對郁真而言應是雲泥之別。
  突然之間,我開了竅,我曉得把事件斬開來分析。錦昌有了不忠於我的行為是鐵一般的事實,對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後果於我而言,應是大同而小異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筆賬,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筆賬,可以是單打賽事,不一定是混合組。
  如果我暫時撇開這個跟妹子發生暖昧行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實,單以郁真妹妹身份去看這件事,我應該希望王錦昌對郁真的感情與行為負絕對責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場無傷大雅的遊戲,玩完算數。否則,始亂終棄,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邊去,叫做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論他們日後是否談婚論嫁,姦情一旦驚破,對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戀,亦即熱辣辣地打了情婦一記耳光,甩盡了臉!
  我切切實實地為郁真難過!
  再以郁真姐姐的身份向妹妹大興問罪之師呢,這才是極難處理的問題!現今道德水平與尺度,在在作時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責任不可做對不起彼此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爭權奪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並不見得太特殊吧?利益當前,誰分你我?天生的血緣關係,是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迫著彼此認同的,她在自由意志下選擇陷害我,已經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項可有可無的控訴!人心已死,兇手身份是尊是貴是貧是賤,都不相干了?
  我對湯律師說:「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複,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業的一份,快一點辦妥固佳,否則請代我向恆茂銀行解釋。婚呢,是一定要離的,既如是,相談實在無益!」
  我的熱度雖在就診後減退,人還是虛弱得很,並不算形容過甚,我差不多是爬著登上飛機去!
  何只步步維艱,每下一步都像無法站穩似,有門扶門,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臂彎,才勉強坐到機位上!
  香港這個亞熱帶地區的一貫特色,是剎那間狂風暴雨驟然而來,謹然而去,人與事經此一役,東歪西倒,殘破不堪。然,劫後餘生,誰不照樣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積極,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無奈可憐,直至了此殘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願志氣、命數造化了!
  我會如何?
  強睜無淚的一雙倦眼,望向機窗之外,感覺到航機一飛沖天,把繁華的香江拋掉在雲霄之後!
  我連一聲歎息,也無力支付!
  撐著到了今天,已是奇跡!
  我攤開手掌細看,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跡,才能度過此生?
  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
  段郁至的明天,必是難、難、難,難上加難!
  也許,幸運之神開始眷顧我了,竟能在飛返溫哥華的飛機上,睡得昏熟!
  重返加國是一個清晨!
  下雨!
  我步出機場,決定一切從頭開始!
  計程車停在家門,還是那幢老房子!可是,不一樣了,去時仍是吾家物業,回來已屬寄人籬下。
  我趕緊告戒自己,從今天起,置昨日於死地而後生!不可回顧,無庸細想!
  我拿出門鑰開門,還未及走進屋內,電話鈴聲就響。我去接聽,竟是球表嫂!
  「對不起,我沒去接你的機!」
  「別客氣,你要守著店舖,我明白!」
  「累嗎?在機上可曾休息?」
  「還好!」
  「郁至……」
  我靜候球表嫂說下去。
  「郁至,我……我對不起你。」
  怎麼世上會有這麼多對不起我的人與事呢?我苦笑!
  「有什麼事嗎?你慢慢說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是真心話,生命中就是多活了這幾天,就仿如隔世,誰知我已下了十八層地獄,脫胎換骨,再世為人,恨只恨步過奈何橋,沒飲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盡情忘掉!
  今時今日,還有什麼驚濤駭浪我承擔不起?
  「郁至,我們的服裝生意出事了!因為生意沒有領取商業牌照,貨品又是偷偷進口,沒有報關納稅,就在週末,我到你家來依樣照顧客人時,給當局上門查檢,算是人贓並獲了,一定是在顧客中有什麼人妒忌我們生意好,去告的密!
  我……我沒法子招架,只得向他們報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
  不用聽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葉葉,均屬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關鍵性的問題。
  「他們要如何懲辦了?」
  「要候你回來,到稅務局走一趟!分辯失敗,大概要罰一筆很重的款項!」
  我吁一口氣,錢原來如此重要!
  「郁至,我當時亂了手腳,無法不把你的名字報出來,只說我是你的夥計。我知道這樣做太自私了……」
  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誰又不自私呢?
  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並沒有例外地能跟頭上有光圈的聖人做親戚朋友。
  「球表嫂,讓我去處理吧,你少擔心!」
  「郁至,你能應付得來?」
  不能應付得來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後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緊牙關撐下去!
  我站在稅務檢驗官面前,任由他張牙舞爪地把我盡情數落!
  「到我們國家來做移民,當守本地規矩,連這種本分都不盡了,我們國家白白收容了你!」「是的。」我謙卑地應了一句。
  形勢既不比人強,只能吃眼前虧。
  要生存,等於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簷下,焉能不低頭!
  自己的苦衷與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來,人前露出來,更見面目無光。
  「你承認疏忽犯法了?」
  我點點頭。
  並無求饒,坦承控罪。
  「我們不能根據你報上來的成衣數量為準則,必須由我們估計你運進口的貨品價錢,依此抽稅,加上罰款,明白嗎?」
  我又點點頭。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領教,一招招的學習。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無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無寸鐵,後退無門,就只好任由敵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對方放肆完畢,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話,絕不能平息干戈,對當權者的憤怒作不切實際的回應,只有刺激對方延長戰鬥時間,強加高壓手段,被害已經難受,不能再多討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麼人?她知情不報?」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間照顧生意的親戚,她毫不知情。」
  禍延九族,我還是不能倖免,何必!
  罰款是加幣三萬元整。
  正好將我銀行內的存款,一次過掃得精光!
  我給自己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舉凡身外之物,去了會來,來了會去,志不在一朝一時,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終於能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兩個禮拜!
  球表嫂來看望我,還給我帶了點水果來。
  我並沒有問她要回三萬罰款的一半,因為她沒有開口問罰了多少,我就知情識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應下宏志,不再指望這個世界還有同甘共苦的人!
  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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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36:44 |只看該作者
 沛沛在我返回溫哥華之後,一直表現得很沉默,沒有問我什麼。顯然的,她父親已經給她通過電話,至於從來跟她親近的郁真姨有沒有主動地聯絡沛沛,向她解釋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兒知道我病倒,不能說她不聞不問,她只是有點想當然的無奈。也許,一切盡在不言中。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康復的速度,認真差強人意。
  那天,我總算打破了整十日的悶局,撐著孱弱的身軀,跑到向著後園的涼台籐椅上坐著,望任園中新翠,浸溶在微絲細雨當中,益顯青綠!
  沛沛放學回來,在我後頭叫了一聲:「媽!」
  「回來啦!」我應著。
  沛沛站在我身邊,一會,拉了張小凳子,坐著不動,似是有話。
  「你以後打算怎麼樣?」她問。
  「你建議呢?」
  「我的建議不會合你脾胃,我們性格不一樣!」
  我苦笑,不能幫忙,就無謂多問了,是不是?
  我轉話題:「有跟他們通電話嗎?」
  「有。」
  我沒有再做聲。
  「媽,我夏天還是會到法國去住兩個月的。」
  我轉動著身子,抬頭看清楚女兒。
  唉!真差勁!才病了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問題了,競覺眼前人離我多麼多麼的遠。
  「媽,你不反對嗎?」
  「我反對有效嗎?」
  「你別這樣看我!」沛沛驀然站起來,摔開了凳子,厲聲喝叫:「你以為這樣委委屈屈的算偉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轉,你們自己闖的禍無須連累到我這無辜的人上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無人在事件中沒有錯,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麼樣?陪在你身邊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裡,博人同情?」
  我緩緩地站起來,走回睡房去,關上門,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頭摔東西,我聽得見。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剎那間要她選擇站在哪一邊,那重心理矛盾與壓力,不容易承擔!
  也許她下意識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對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認同,更不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要把我背負在她肩上,以致發揮不了她本性的瀟灑。
  她跟父親和郁真姨姨更合得來,對後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們的一頭,又多少受著良心的譴責,世俗的眼光始終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批判力量,剛成長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況且,現實問題擋在眼前。跟我,以後有可能貧無立錐之地。跟他們,別說今年到法國,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條件,怕錦昌也要答允,一為彌補過錯,二為爭取同情。這天淵之別,教沛沛左右為難。
  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抉擇之餘,就會使脾氣、發洩。然而,她曉得在心裡頭不斷衡量利害,實在顯示這女兒已很曉得為自己籌算了。
  她決不會像她母親一般,渾渾噩噩,一無所成地過盡半生。
  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顧自己的地步,還有什麼值得憂慮?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鬧聲漸漸隱沒。
  這以後,沛沛給我說,在大學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
  病中,來看望過我的,除了球表嫂,還有間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動殊不容易,即使幾步路程,對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難,看著她一步步移動肉顫顫的巨大身軀,跑進我房子裡來,遞給了我一束在她園子內採摘的花,我如見一屋陽光,溫暖無比。
  「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只管說。」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說:「有。可否介紹一些朋友,租用我樓上這兩層地方,我決意搬到地庫去住。離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著我的手,一疊連聲地說好,請我放心養病。
  完全沒有追問過有關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幫別人度過難關,並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難的種種前因後果。
  外國人真的有好有壞,有稅務局官那猙獰陰險、不可一世的嘴臉,也有胖太太這俠骨柔腸、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難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過一個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對年青夫婦姓韋迪的介紹給我,分租了房子的樓上兩層。他們是一家三口,一個剛滿週歲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愛,也因為有了他,韋迪夫婦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溫哥華的大廈公寓,多數不容許房客有嬰兒小孩的,以免騷擾鄰舍,外國特別重視獨立和隔離。
  這其實是個好習慣,君子之交談如水,對人付出太多感情,過從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韋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擁有三房兩廳、前園和車房。我需要向湯敬謙律師繳納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換言之,自己只需貼補三百五十元。
  這原本是相當低廉的租金,但對於前途茫茫、手上毫無積蓄的我,已是一項相當的負擔。
  無論如何,未嘗開源,必須想法子盡力節流。
  久病初癒。先行報恩。我細心地給胖太太包了兩打款式不同的中國點心,親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亂顫,把我迎進屋子去。這麼巧,她剛有客人!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都是左鄰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裡度過了四十個寒暑,加上人緣頂好的關係,差不多是這區的地保了。
  我把點心匣子打開,一桌子幾個女人,都嘗到我的小手藝,個個都不約而同地讚好。
  「比唐人街的點心還精細!」
  「怎麼個做法?能不能教我們?」
  「懶得學了,乾脆請王太太給我弄一盒,省得我這週末宴客時頭痛,我把費用奉上,當然還加人工!」
  她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高帽子橫飛,戴得我應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經地說:「王太太,說真的,你這手藝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當鐘點生意,各人向你訂購,既可消闊遣興,又賺點外快,天公地道!」
  我無辭以對,唯唯諾諾。
  回家去後的翌日,也不管是賺錢不賺錢了,只見那幾位芳鄰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閒著,便又動手弄好了幾盒精美的點心,有蒸有炸,各式鍋餅包糕,分別捧去送貨。
  各家各戶的洋太太,既高興又客氣,硬塞給我的酬勞,多過成本好多倍,還預訂下星期的「貨」。
  我靜下心來想,與其你推我讓,倒不如訂了個公道價錢,有個準繩,更能賓主盡歡了。
  再進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試試以這個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況銀行戶口,只餘不足五千加幣,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自從韋迪夫婦搬來以後,不單負擔了大部分租金,他們小兒子也托我照管,每個月給我四百加幣,等於可以免費有瓦遮頭了,可是,其餘食用,也得想辦法。趁小男孩午睡時,我把承接的點心做好了,黃昏送到各家去,賺點零用,實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來,竟然其門如市。芳鄰一傳十,十傳百,訂單如雪片飛來,心頭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麼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國人,竟在我窮途末路之時,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們的惠顧不只幫助我營生,更令我稍稍回復對自己的信心,到底證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雙手還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著想著,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滴在雪白白的麵粉之上,被吸納、被融和了。
  如果要為點心取個名字,當叫淚盈點心才對。
  韋迪夫婦下班後,就來把小男孩班治文帶回樓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級市場嗎?我們有車子,把你載著一道去買菜吧!」
  「勞駕了!」
  我樂得跟著他們去,因為近日訂購點心的單子多起來,三朝兩日就得去買菜買肉,一大堆的抱著走回家,頗吃力。
  「你的點心如此吃香,有沒有想過要拓展業務了?」韋迪問我。
  「你誇獎我了,能多賺幾個子兒,我已心滿意足!」
  「我是認真的,何必浪費你的天分!」
  「本錢哪裡找呢?」
  「用不著什麼本錢呀?我和太大珍妮是從事廣告業的,我給你想幾句推銷口號,珍妮負責給你畫一些宣傳單張,影印一大疊,分發到這區的信箱去,願者上鉤。」
  我的確有點心動了,孤軍作戰的女人,多賺一個錢傍身總是好的。
  珍妮一邊逗著小兒子,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對嘛!每個吃著你點心的街坊都讚不絕口,加一點宣傳功夫,就能全區聞名了!我們不收費!」
  「謝謝!可是,把事情擴大了,可能要申請,否則……」
  上次經營服裝店,得不償失的經驗,猶有餘悸。
  「那還不簡單,先代你註冊一間公司,申請牌照有生意才報稅!」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韋迪夫婦不單熱心,而且坐言起行,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給我辦妥所有應辦手續,當他們把一大疊印好的黑白傳單遞到我手上時,我禁不住驚呼一聲,繼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設計功夫還可以吧?」韋迪問,一面擁住嬌妻,看我的反應。
  「太好了,太好了,我該怎麼樣說呢?」
  單張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著點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藹誠懇而滑稽,很逗人開心。宣傳的句子更惹人矚目,寫道:「創造者含淚製作,享用者帶笑品嚐!」
  珍妮向我扮著鬼臉:「來,這個星期天,我們一家幫你去大派傳單。我們洋鬼子很受這一套!」
  珍妮沒有高估她丈夫的宣傳手腕,傳單發放的翌日,家中的電話響個不停,我實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覺了。
  幸好這小男孩天性樂觀,吃飽玩累,定必抱頭大睡,行雷閃電都跟他無干。才照顧他那兩三個月功夫,已然肥頭大耳,粉堆玉砌,可愛非凡。
  訂單實在太多,有點應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間不願太花精神時間在點心上頭,無論如何,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是受了韋迪家工銀帶孩子的。
  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點多,有人敲門,來人是珍妮韋迪。








第9節

  「我看見樓下還有燈光,故此跑下來看看你!實在太辛苦了!」
  「還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頂熟!」
  「王太太!」珍妮很誠懇地說,「要是帶孩子太辛苦,我們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覺得我的功夫有未盡善處?」
  「王太太,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護得盡心盡力,韋迪和我才懷著感恩的心,設法幫你多做一點有益的事。真沒想到,宣傳單張一發出去,你的點心就有這麼多訂戶,我們歡喜之餘,禁不住替你設想,應該好好地拿它當一盤生意處理了,別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對自己幫助不大的事上來。我們寧可擔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稱職,而不願為了自己,扼殺你可能發展的事業!」
  「事業?」
  「這對你是個新名詞吧?沒想過家庭主婦會可能有事業!」
  我垂下頭去。真的從沒有想過,一個遭人遺棄的灶底貓,會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沒有自置房子?是因為我們希望先創業,再興家。」
  我望住珍妮。
  「韋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開辦一家廣告公司,故此我們克勤克儉,寧可租住地方,盡快糾集資金,建立事業,青春有限,我們決定先苦後甜。」
  「可是我,並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時機,加快腳步!自己不照顧自己,誰會照顧你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
  沒想到提點我、關心我的竟是暫面相交的異鄉人。
  我終於同意,待韋迪夫婦找到接班人後,就把帶班治文的責任放下來了。
  訂購點心的數目日多,我要日夜馬不停蹄地趕貨。有天球表嫂打電話來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願在晚間來幫忙,按著我的製法去做著各種準備功夫。
  球表嫂的熱心,大概有點補償作用。她對我獨力承擔了巨額罰款,一定還耿耿於懷,可是要她狠下心還一半錢給我呢,又無論如何大方不來!於是只好以勞力代罪!
  我是的的確確無所謂。
  時至今日,我吃的虧跟吃的飯大抵份量相同,真的見怪不怪了。
  能夠知道自己佔了我的便宜而於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數!
  何必為一時意氣而將之摒諸門外,尤其她仍有利用價值。只要有一點可取,我就不怕跟她來往,現今多一個幫工,讓我的淚盈點心增加產量,賺多一點錢,受實惠的是自己。
  我已學曉盤算,必以自己的利益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別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點捨不得。隨即想起自己的際遇與珍妮的說話,立即把心上的溫情硬壓下去了。親生骨肉尚且可以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何苦再生無謂的牽掛!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圓臉和兩隻肥滿得如節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這個女兒小時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愛可曾有兩樣?然,茹苦含辛,養育成人又如何?今時今日,我倒斃異鄉,只怕屍橫破捨多日,都未有親人發現!
  想下去,令得全身發冷。
  午間,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專心在拌點心的肉料子,聽到了門鈴聲。
  一邊用圍巾拭著手,一邊去開門。
  我呆住了。
  「可以讓我進來坐坐嗎?」
  我沒有做聲。
  「我在前門站了很久,沒有人應門,其後繞到後園來,再試敲後門。沒想過你一直待在地庫!」
  「我住在這兒,樓上租給別家人了!」
  奇怪,我還能有此正常反應。
  「郁至,能給我一個跟你談談的機會嗎?」
  我沒有回答。
  「我到底是遠道而來,只為見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沒想到這王錦昌,能夠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臉皮,說天下最肉麻的話。
  「房子裡亂糟糟的,我們就在這露台坐坐吧!」
  我帶頭走上台階,拉開籐椅,讓王錦昌坐下。
  「這陣子生活可好?」錦昌苦笑,「原諒我,我心情是有點緊張,說著些無聊話。我應該知道,沒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對你是頂難受的!」
  我沒有答。因為真實的答案會使對方震驚至難以置信。自從沒有了他和家庭,我脫胎換骨,成了一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後餘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錦昌之間再無一絲聯繫與瞭解了。這些日子來,我連夢都沒有一個,他如一廂情願地認定我夢裡有他,有以前的家園,未免是太可憐了。
  「郁至,湯律師已經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經寄來讓我簽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還沒有下筆……」
  我沉默,等待他說下去。
  「我想跟你說,事情是我錯了,可是一錯不能再錯,我不能離婚扔下你一個,以後的生活如何撐下去,我豈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負累了!」
  「反正已經半輩子了,何必多生枝節?」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剛強。」
  「為此,你認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會死,你,也許會!」
  「誰也不會,你放心好了!」
  「郁至,你已經鬧了幾個月的意氣,不必再撐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們從頭開始!」
  「如何開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至,我……跟郁真也有合不來的地方!當初……當初可不是這樣的……」
  王錦昌抱住頭,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聲音也隨之而沙啞:「郁至,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責任!」
  踏破鐵鞋,尋到了我,原來還是為了保持自尊,盡最後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驚濤駭浪,我支撐了十多年,那種擔驚害怕,不能跟你訴說分毫,說漏了嘴,你只會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嚕囌,更尋找庇護,使我的負擔更大!」
  我靜心細聽,原來自己不只一無是處,還是一重負累。
  「工作上,我兵來將擋,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樣孤單寂寞。」
  我心靜無波,摯誠地答他一句:「是我對你不起了!」
  「我多麼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換一個眼神,就等於給我無比的支持,使我覺得做人不單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們在一起,不用說什麼話,似是經年並肩作戰的夥伴,彼此欣賞瞭解,心靈相通,覺得……覺得……」
  「覺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靜地替他圓句。
  「也許是一時衝動。只是我和你之間的隔膜,並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釋了。」
  「不用解釋。事情發生了,我承認每一方面都有責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萬世罪人!」
  錦昌拾起頭來,兩眼佈滿紅絲,衝前來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們像從前一樣,或者生活得更好一點。」
  我站了起來,乘勢甩掉錦昌的手:「分擔錯誤的責任,我義不容辭。可是,這不等於我可以重新收拾舊山河!」
  「為什麼?」
  「你不會相信答案。」
  「為什麼?告訴我!」王錦昌近似咆哮。
  答案應該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輕描談寫地答:「我安於現狀,不求有變!」
  「你從來如此!」
  「對!改山易改,品性難移!」
  何苦在此刻此時,還對這個自己毅然決定放棄的男人爭不必要的一口氣?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個,一聲招呼過後,就應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來,只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憤。誰不在生活上承受著種種艱難考驗甚而苦痛?誰又有資格論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駕在他人所受的悲涼之上?世上各人的快樂與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堅持自己挨得特別辛苦,要爭取同情優待券,作為寬恕自己犯錯的憑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穩,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時今日,我破口大罵,我出言譏諷,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證了王錦昌的不仁不義,對我段郁至再無半點好處!
  一件轟天動地的慘案,換回了我的覺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責而不能自解的深淵,我已是一場造化。他要爬上來,重見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盡一盡十多年的夫妻情誼,方來個緣盡於此好了。
  「郁至,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從今以後,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盡過力挽回,讓我有得選擇,多謝!」
  「好!你保重!」
  王錦昌實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離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順地把今日離異、明日孤苦的責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無罪一身輕。
  我目送他走遠了。
  唉!段郁至,你如何愚昧至此?過盡二十個年頭,你才覺醒到枕邊情義原來淡薄如斯!段郁真,寂寞難熬,感情無寄,也斷斷不可以為江湖上的過客,儘是柔腸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練就的一身銅皮鐵骨一朝葬送?
  夜裡,我上床去,堅持再讀半小時的書報,才好睡去!
  這些日子來,全靠閱讀,加強我的意志,鍛煉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靜分析,理性處置。
  床頭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是沛沛!
  「媽!你決定下來了?」
  「對!你見著爸爸了嗎?」
  「嗯!我也許要跟他到美國去一轉。」
  「為什麼呢?」
  「他希望我轉校!」
  我心內長歎。
  「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沒有的了!」
  我本一無所有來此世上,其後爭到手的,又翩然而去,應是情理之內,誰保證過我這一生一世能擁有什麼?
  風水輪流轉,明天,也許又會得著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湯敬謙律師來了電話,他說已接到代表王錦昌的律師通知,同意離婚條件,跑馬地的住所,由王錦昌根據市價買起,把一半樓價,亦即一百五十萬港元,轉到我戶口來,除掉償還恆茂銀行的債項,我差不多還有十萬加幣。當然鬆一口氣!
  我等候著韋迪夫婦下班,趕緊跟他們商量,可否在堅比大道租個舖位,經營中同點心外賣零沽。
  「必須兼做批發!」韋迪加一句。
  「批發?」
  「珍妮幫你忙,快快找舖位!我替你起草市場推廣介紹信至那些超級市場,貨品大量生產冷凝,以便全市發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實現。
  店子果然在預期內開設在堅比大道上,地點方便到不得了。離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鐘之遙,又是處在西區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後半小時,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為我把不同點心,分裝在飯盒之內,有點類似日本人的便當和我們香港人的飯盒.洋鬼子們買了當早餐.或用作晚飯,大受歡迎。
  店子內雖有三位女幫工,我仍要日以繼夜地操作。單是零售門市,已經從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經營比薩薄餅的,都著重消夜生意,僱用個司機,開車把薄餅送到住宅去,服務時間直到凌晨二時。於是心又紅了起來,決定有風駛盡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時就收鋪。回家去做些賬目上的功夫.然後閱讀,盡量挑那些有關財經與企業經營的讀物看,這對我不是太為難,到底是個念過大學的人,曾受吸收學識的訓練,只要下定決心,重新溫習,很快熟練,書本上教的事業成功理論,都在表揚時間與資金的盡情妥善分配。於是,我想,與其坐在家裡點賬核數,以及閱讀進修,倒不如乾脆留在店內,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須僱用多一個司機,置一部汽車又大有可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諸實行,等於把我的工作時間,自早上六時半,延長至凌晨二時。
  每每工作至夜深時分,我豈只腰酸背痛。那一雙手,根本疲勞過度,時時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攤直,還得繼續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體上的折磨,而無心靈上的委屈,於願足矣!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有如許多的精神體力。
  現今,我的生活,沒有娛樂,只有工作。我的金錢沒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沒有波動,只有平靜。
  坦白說,我不能算開心,但已不再傷心,卻是鐵—般的事實了。
  是否長此以往就如此這般毫無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掙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夠處在不再受人利用與陷害的地步為止。
  換言之,我已準備將下半生投入在自強不息、艱苦奮鬥之中,直至我離開人世。
  世上無人能完全逃避備受迫害,但可以將危機減至最低限度。
  我必須分分秒秒增加自衛的本錢,包括學問、知識、涵養、人際關係權位、勢力、金錢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蓋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與物,我自會設法遠離。因此,寧可無情,不可多情!我訓練自己,逐步成長。
  故而,今天晚上,認為自己又做對了一件事。
  當我整理來往賬目與信件時,拆閱了如下的一封信:郁至:我知你在惱怒我了!從小,你就是個聽話的女兒,這點我是不得不承認的。就因為你一直聽話,你就認為我應該額外地寵愛你。我辦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覺委屈,將委屈重重疊疊地累積下來,就不期然地覺得認為自己偉大。一旦如是,其實更易生幻象,覺得自己的忍無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發出來,更教人難受。
  那是母親的來信。
  我倒抽一口冷氣,繼續看下去:我知道要你負擔張重軒女婿的那等債項,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總苦難,更不難想像。但請別忘記,我錯看了張家的人,是我失誤,卻非存心陷害你。做母親的就算是偏著小女兒多一點,亦非等於不愛你。
  你有沒有想過,事發以來,你連半隻字都沒有寫回來給我。
  家用以及照顧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錦昌的肩膀上頭,你是不是以後都不認我這個母親了?你認為這樣做對嗎?
  郁至,讓過去的成為過去吧!我來溫哥華跟你小住一個時期好不好?我們母女倆或許需要一點時間再溝通瞭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與她同住!地址和電話都沒有改變,盼來信或來電。
  母親。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廢紙箱去。
  如果母親在我回港辦理債務時,她不逃到鄉下去,只消對我輕輕說一聲對不起,我絕對絕對不會認為老人家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現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釋。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個人的事了。
  韋迪夫婦突然在一個下午,興高采烈地衝到我的「淚盈點心屋」來。
  韋迪一見我,就抱住擁吻,嚇得我什麼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韋迪把我由頭至腳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標緻好看,更適宜上鏡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攏嘴。
  「什麼?什麼?你們這是……」
  「這是要捧你為溫哥華的小企業明星!」
  「噓,別胡言亂語!」
  他們齊齊大喊:「是千真萬確的呀!」
  韋迪的一個廣告客戶,要贊助一輯電視訪問特別節目,以哥倫比亞省內白手興家的外籍移民作為對象,於是韋迪認為我是最合適不過的被採訪對象。
  我聞言,嚇得慌了手腳,從來未經歷過這種場面,我會得掉人現眼!
  韋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著我一隻手臂,認真甚而嚴肅地問我:「時間無多,老老實實一句話,你去,還是不去?」
  我睜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熱,由熱而沸騰,我清清楚楚地說:「好,我去!」
  上電視的那天,事前真是緊張,我仔細地把從前帶進溫哥華發售的一箱新衣翻出來,好好打扮一番。在韋迪跟前出現時,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來你放下圍裙、放下纏著頭髮的白布,可以愛成徹頭徹尾的電視明星。」
  韋迪當然誇大其辭。然,當我踏出家門之前,在鏡前再照著自己時,竟也有份莫名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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