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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花魁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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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42: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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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中環太子大廈那間叫水發的綢緞行,貨色是越來越貴了。
  隨隨便便剪一幅衣料,縫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連他們的手工錢算在一起,就必是個五位整數。價錢決不讓什麼蒂苛仙奴的名牌子專美。
  當然,他們的手工實在幼細。這在流行貨品大量生產的今天,更是難能可貴!只不過,現今能花得起裝扮錢的太太小姐們,並不流行穿旗袍,全都義不容辭地為歐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內,如此的叱吒風雲。
  那年頭,我每晚都是一襲水紅色的旗袍在身,穿出個名氣來。
  惟其我才十六、七歲,一張稚氣的圓臉,一頭烏亮畢直的頭髮,直蓋住了濃眉,那雙玲瓏水秀的大眼睛,不時蕩漾著毫不世故的神采,益發使我看來清純,原應該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個女學生模樣才配襯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發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現出來,惹得所有茶客都側目。
  中上環出沒的人,有那個不知道大同酒家四樓的容三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名聞南北行及金銀證券場所了。
  很多茶客,三朝兩日就得摸上大同四樓,為著看我一眼,跟我閒聊幾句,也覺樂透了心。
  賀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飲茶,結識了我的。
  他曾說:「小三,我從沒有見過女人穿旗袍能勝得過你,娜娜娉婷,嬌柔欲滴。一望那柔若無骨似的小蠻腰,我就有種一把抱起你的衝動。」
  當然,跟我說這番話時,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則,語氣如此放浪,也真令我太吃驚了。
  畢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謹得多。
  就為著敬生喜歡我穿旗袍,從此,我就心甘情願地穿它個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家那年代替我眼務的上海裁縫周師傅,現今還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師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誠意,老是翹著大姆指讚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幾許年輕小姐還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紀,還談這個呢?再過多幾年,就要討媳婦了,還想不認老?」
  「不老,不老!」周師傅拚命擺動著他那剪了陸軍裝的白頭,一疊連聲地說:「誰敢說你現今已四十出頭了,要任何人猜,只會想你是三十歲多一點點!」
  不是不逗我高興的。
  做人何苦處處執著?對方是誠意也好,捧場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來,圖個皆大歡喜,最是功德無量。
  我到底是歡場中混著大的人,處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還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別說幾年酒家女的生活不容易撐得過,就是踏入賀家來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為拉緊一點,也會得立即積勞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點都不誇大,單就賀敬生這次做大生日,家裡頭的是非就多至不可勝數,如果我斤斤計較,只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兒子賀傑,今年都已經十六歲,正在倫敦念中學,明年就得考大學了。敬生偏還要吞吞吐吐地給我說:「小三,拜壽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麼衣服好?」
  跟了他幾十個寒暑,還不話頭醒尾嗎?我當然明白他之所指,於是從容地答:「看大少奶奶的主意吧!她若是決定穿中式龍鳳壁金褂裙的,我也沒有意見。總之,我一定挑粉紅的色澤,配她的大紅好了。」
  敬生舒一口氣,連連拍著我的手背,說:「小三,你總是如此難得,老不讓我為難。」
  不讓敬生為難,其實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
  當初金融界鉅子賀大少爺、賀敬生拚命追求大同酒家的容三姑娘時,他並沒有對我隱瞞,說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
  江湖上誰不知道賀家大少奶是上海百貨業頂尖人物聶柏榮的獨生女聶淑君。二人婚後,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願地跟了賀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計算到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為難。
  人在江湖上,抵擋壓力的最凌厲招數,不是以高招頑抗,而是放軟身子,把強勁的來勢悄悄容納消弭。
  非必要時,決不硬拚,以免傷了元氣,露了底牌。
  敬生拜壽,大擺筵席,聶淑君要在人前顯示她正室的威勢,因而老早交帶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國習俗,穿側室專用的粉紅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跟在我身邊的老傭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說:「都已經幾十歲了,還爭這種無謂威風?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臉上來而不自知。」
  果真如是,就是我的涵養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馴善,只是無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與我無緣無份,其餘的無謂閒氣,爭來又有什麼用呢?
  再說賀傑出生時,我連賀家的門檻也沒能跨得進去。現今,滿城顯貴都曉得有我這位賀敬生如夫人在,連銀行戶口與一應法律文件,我都可以用賀容壁怡這個名字,也算一場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或者更重要的應該是,我確知自己在賀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級數的人物。其餘的門面風光,我豈只不勞爭奪,根本應該忙不迭地拱手相讓,好減低敵人對我的怨憤妒恨,有百利而無一害。
  聶淑君自賀敬生迷戀大同酒家女招待容壁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談論香港主權時摔的一跤雷同,舉世共睹,無所遁形。這以後,她大英帝國再粉飾昇平,故作大方,也無法掩飾當日的狼狽心情與失儀舉止。
  輸得不是不淒厲的。
  故此,這些年來,我謹記著要得些好處需回手,不便窮追猛打。跟聶淑君太相處不來,害敬生左右為難,對我和他的感情與關係都沒有益處。
  惟其我忍讓了,叫聶淑君不能借題發揮,侵犯我的尊嚴底線與已奠定的地位,也使賀敬生心懷感激,暗地裡待我更千依百順,豈不是好。
  我當然不會忘記,除自身之外,還有賀傑。他的前途,我必須照顧。
  故而,我樂得一早就上水髮絲綢行的門去,剪定了一襲桃紅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貴衣料,囑周師傅替我縫製一件曳地的晚裝旗袍,準備在賀敬生壽筵上與中國式褂裙輪流穿用。
  賀敬生今年是六十歲了。
  賀家是本城十大富豪之家,身為掌舵人,這許許多多年來,要承擔的風險,要付出的心力,也真不足為外人道。
  雖未至於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地步,但高處不勝寒,有那一家豪門富戶不是彷如廣寒宮殿,凝聚著一股孤寂清冷,揮之不去。誰不巧意利用機會,安排飄飄仙樂,妙舞笙歌,圖個一晚半晚的熱鬧與暢快。
  故而,替敬生慶祝六十大壽,稍事鋪張,固然應該。就算要把場面弄至極盡人間富貴堂皇之能事,也不為甚。
  尤其八七年股災,多少華資經紀遭了殃,敬生是例外。況且等到他七十歲,就已過九七,誰還能意料屆時情景呢?一家人能否聚在一個地方吃頓飯,怕也不敢肯定了。故而論功行賞也好,透支歡樂也好,是很應該替他做生日的。
  賀家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敬生的父親賀元勳開源有功,另一半也真是敬生的本事使然。
  賀元勳的發跡,又全仗他的母親賀沈氏,亦即是敬生的嫡親祖母。
  家族傳說沈氏女是清朝咸豐皇帝弟弟六皇爺恭親王奕欣家臣的孫子,甚得恭親王正福晉的寵愛,自小許婚給八旗子弟的賀氏。
  賀沈完婚之時,恭王一支的權勢,已然在朝庭引退,慈禧太后為扶助她母家的勢力,經年悉心栽培七皇爺奕儇一支,連帝位都要親上加親,交到這奕儇一系去。社會從來都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的社會,一旦靠山不穩,跟在屁股後頭覓食的兵勇,就沒有多少好日子過了。
  賀沈氏才身懷六甲,丈夫就在營內生事,開罪了奕儇家的謀臣管事之類,被迫害至郎當入獄,且拷打成疾,危在旦夕。
  沈氏悲痛之餘,聽從了親屬的勸告,慌忙收拾了些少細軟,直往南方逃去,因而駐足香江。
  賀元勳就是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困境中出生的。
  為了撫孤守節,賀沈氏投靠了其時城內絕對首屈一指的英商家富克林家族,充當女傭打理家頭細務,管粗工以圖兩母子的溫飽。
  賀元勳自小聰明好學,跟在富克林家的洋少爺小姐身邊,陪著耍樂,竟能使他學習到相當流暢的英語,甚得主人家的歡心。
  中學畢業後,富克林家的子女都回英國祖家去念大學。家主人有日偶然問賀沈氏:「賀媽,你兒子有什麼志願沒有?可喜歡到我洋行來當份差事呢?」
  賀沈氏以此相問,賀元勳立即不假思索地答:「我希望成為股票紀經!」
  賀沈氏不以為意,只認為兒子信口開河,當然不敢轉告家主人去。只為其時的那兩間香港證券交易所及香港經紀協會,會員大部分是紅鬚綠眼的洋鬼子,怎麼輪得到華人去當股票經紀了。
  這又過了一段日子,賀元勳跟富克林家的少爺小姐通訊,又道達了他的志願。終於讓富克林先生知道了,他把元勳叫到跟前來問:「為什麼喜歡當股票經紀?」元勳答:「因為股票經紀最有機會認識本城富豪,容易摸索發達的門徑。」
  「你很想發達?」
  元勳直言不諱:「當然。」
  「我以為中國人只喜歡唸書,不求財帛。」
  「對。所以中國才這麼窮。」
  「元勳,你若發了達,第一件會做的是什麼事?」
  「讓母親向你辭工,蓋間房子供養她,頤養天年。」
  富克林先生聽後微微笑,沒有說什麼。
  過了三兩個月,他就安排了賀元勳在本城首席銀行開了一個商業來往戶口,向香港經紀協會發出一封推薦兼擔保信,支持賀元勳申請成為會員,亦即是持牌股票經紀。
  就是如此傳奇性地賀元勳成了當時宛如鳳毛麟角的華人經紀之一。
  當時交易所沒有會址,所有股票買賣都在現今皇后大道中鄰近香港匯豐銀行一帶進行。
  每天開市時,一部部的人力車,把那些股票大經紀拉到市場去,就開始互相討價還價,買賣股票。
  經紀跟客戶聯絡,不用電話,都是親身跑上客戶的寫字樓,口述行情,再鼓其如簧之舌,替客戶負責買賣。反正其時的股民,全部非富則貴,都是有頭有臉的商界頭頭,辦公室集中在中環那兩三個街位的大廈內。等閒市民百姓根本沒資格染指股票。銀行股一股就是幾十元,相等於平民百姓半年的薪金。
  賀元勳是天生的金融奇才,他對股票的價位上落,全部輸入自己的「電腦」內,資料立即自行歸類分析,得出獨特的心得,加上他英語極之靈光,又有富克林家族的撐腰引介,一旦勤奮苦幹,就成了炙手可熱的大經紀。
  佣金賺到一個可觀數目,他就購買地皮。皇后大道中以西的一幅幅地皮,其時是荒野之區,賤價出售,差不多都盡入賀元勳的囊中。
  賀元勳的獨生子敬生在香港大學文科畢業後,老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要他跟在身邊學做生意。
  賀敬生元配聶淑君比他小五歲。戰後,其父聶柏榮心血來潮,竟自上海分了一部分資金到香江來發展百貨業。在本港地頭大展拳腳,自然認識賀元勳,二人一見如故,立即撮合了一宗兒女婚姻。
  婚後翌年,聶淑君就為賀家添了第一個男孫,賀元勳看著長孫賀聰滿了週歲,才撒手塵宇的。
  從此,賀氏金融與地產業,都由賀敬生一手發展了。
  這賀家的大少爺賀聰,年紀跟我差不多。家學淵源,也一心一意的克紹箕裘,現今在賀氏集團內出任董事總經理。
  敬生曾給我說:「賀聰不錯是商場精英,勝在處事鎮定,且心狠手辣。」
  我很記住了他的這句批評。
  賀聰的妻,也系出名門。
  這是當然的,賀聰結婚時正好是一九七二年,香港股市如火如茶之際,股海戰場上,全民皆兵,只因時移勢異,連廚房的女傭與街頭的苦力,通通都瘋狂地把一副身家押到股票上頭去。
  賀氏已成本埠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團,單是囊括市場百分之二十五強的生意額,那份佣金已極可觀,更逞論賀敬生自己親自楂盤買賣,出貨入貨,運籌帷幄,當然更賺至盆滿體滿了。
  賀敬生之名與賀氏集團的威勢,七十年代初期,簡直震撼香江,人人趨之若驚。故而賀家挑的兒媳婦,還會差到那兒去?
  賀聰娶的是本城另外一個世家,阮雲龍的十二小姐阮端芳。
  阮家是著名米商,戰前發的跡,戰時更叱吒風雲,戰後的那十年八載呢,雖不如前的顯赫,然,爛船尚且有三斤釘。
  阮雲龍本身一妻三妾,這十二小姐的嬌貴在於嫡出。更得其母阮柳氏的寵愛,只為她最小,這其間的關鍵可大了。
  理由簡單得很,那怕阮雲龍沾花惹草,三妻九妾,那起騷娘子,野狐狸且別自以為一旦迷倒了阮家老爺,他就會從此專心一志,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絕對沒有這回事呢,還不是隨他本人心情意趣,遍灑雨露,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阮柳氏懷了阮家十二小姐時,比她生下阮家的大少爺還要歡欣榮耀百倍。
  這個恩寵不衰的鐵證,使其餘小妾,一律面目無光。
  閨房恩愛,既是無人獨專,那麼,論到名位上頭,正室自然更光芒四射,銳不可當。
  因此,阮十二小姐端芳從小就在阮家當公主般養。
  嫁給賀聰之後,一舉得男。且還陸續又生了兩位少爺,使賀敬生樂不可支。
  至於聶淑君,不消說,因有我的出現與存在,下意識地更喜歡炫耀門第家風,標榜明媒正娶。尤其阮端芳是正室晚年所出,更間接地幫助聶淑君出一口烏氣。於是,對這兒媳婦,絕對的恩寵有加,呵護備至。
  賀聰與阮端芳的三個兒子,比賀傑大幾歲,現已分別在美國各有名大學就讀,全部專攻商料。
  看見這賀阮端芳的際遇,就真不難明白,女人的幸福完全主宰在命運之神手中。
  誰一出生,就已口含銀匙,誰又能一直金枝玉葉、萬千愛寵地由父家轉至夫家去,都是命定的,強求不得。
  敬生的次女賀敏,適上官懷文。
  上官家並不算顯赫、賀敏嫁時,懷文只不過是港大畢業生,考進政府去當政務官。然,多年力爭上游,官運享通、現今跟我一般年紀,已是政府內的紅人,官職司完。
  上官懷文與賀敏夫婦倆合起來、正好是富貴雙全的一幅牡丹圖。但見他們不時出席官紳雲集的晚宴,即成影視畫報週刊的搶鏡人物。
  若硬要挑他們的美中不足,那就是多年以來,膝下猶虛吧!
  賀敏口裡總不說什麼,在大家庭內出身的人,根本習慣凡有憂喜之事,最上算還是三緘其口,免得惹人閒話。
  所謂飽暖思淫慾,富貴人家,閒著的時間一多起來,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案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廣播別人的苦與樂。要杜絕這種禍患,談何容易?只有盡量不提供資料,所以人們沒有憑藉可以小題大做。如仍有無是生非的情況發生,則是防不勝防,只叫沒法子的事了。
  中國人傳統的幸福家庭,一定有人傳宗接代。所謂牡丹雖好,仍須綠葉扶持。賀敏與丈夫,就是光禿禿的兩枝牡丹,在人們眼中,也許是比較突兀的。
  當然,賀敏的境況在一般人心目中,還要比賀家三小姐賀智來得幸福。
  富家小姐們,在婚姻上頭,全都是低不成、高不就。有人要高攀,她大小姐未必青睞。輪到賀智考慮遷就,對方根本沒興趣。
  這年頭,雖多耍盡手段謀求飛黃騰達之徒,也還有不少不屑裙帶尊榮之士!
  事實上,做賀家的二姑爺又比較上容易適應一點,畢竟賀敏沒有出來社會做事,徹頭徹尾,專心一志的當家庭主婦,這個單純的身份,總易於討好。
  賀智不同,她自美學成之後,立即一頭鑽進賀氏企業去,非常投入於財經行業。
  賀敬生任主席的兩間上市公司,一間是專營金融經紀業務的賀氏集團,另一間是管轄發展地產的順興隆。現今,後者就由賀智一把抓。年來,在商界已甚負盛名。
  一旦成了企業明星,品性自是硬朗,加上女強人的形象,通常很能嚇跑有心求偶的君子,於是票梅已過,仍然待字閨中,實在跟賀智的相貌完全扯不上邊。
  賀家的四個孩子雖非臨風玉樹,國色天香,但出身與教養,往往能營造出高雅得體的風範與氣質,很自然的非同凡響。
  不是不可惜的。
  私底下,敬生和我都頗替賀智叫屈。如果她不是賀敬生之女,不是順興隆的副主席,我相信,她老早就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賀智跟她姐姐一樣,從未試過在人前輕輕歎息。人海江湖內,各行各業各個圈子,都儘是驚濤駭浪,不一定在歡場才易見凶險。身處其間的人,無不步步為營,小心翼翼,誰個一下疏忽了,把時間用在長嗟短歎上頭,輕則表現立即落在人後,重則招致難以預測的後遺症。
  賀智明慧,一定曉得這番道理。
  女人也就是在這男女私情上老吃虧。像賀智,一旦在豪門穿梭,在企業茁壯,就得在陰陽協調一事上讓步了。不比男人,像賀家的四少爺賀勇。,三頭六臂,既在父親的羽翼下長袖善舞,又於歡場中左擁右抱,顧盼生輝。成了本城數一數二,最具名望的花花公子。
  賀勇根本沒打算結婚,他父親催促他時,答說:「自盤古初開起,男人就是無女不歡,崇尚三妻四妾,樂此不疲,倒不如乾脆打開婚姻的枷鎖,放生蛟龍,讓自己優遊自在,為所欲為。」
  賀勇還嬉皮笑臉地逗聶淑君說:「媽,你已有男孫三名,大嫂既已超額完成責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這賀勇沒辦法,反正他在生意上頭,把賀氏財務打理得頭頭是道,賀敬生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每念到聶淑君的孩子們,老早在賀氏集團內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賀敬生的第二代與第三代,都在勵兵秣馬,磨拳擦掌,準備繼承父業,在父親的王國內爭一日之長短。
  輪不到我不驚心,不動魄。總有一天,賀傑要跟他同父異母的兄姊較量。
  誰得誰失,象徵著我和聶淑君權力鬥爭的最終勝敗,無法不令人提心吊膽,虎視眈眈。
  賀傑在長途電話裡跟我說:「媽,是不是一定要我回來跟爸爸拜壽呢?」
  「傑,你不想回來?」
  知子莫若母,賀傑從來最怕出席賀家的喜慶場面。我當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聶淑君名下的親朋戚友之中,我們母子倆是顯得額外的孤伶伶的。男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正正是尷尬時期,一般情況下已不喜歡跟在父母身邊出席應酬場合,更何況賀傑有如此不尋常的家庭背景。
  我並非勉強兒子之所難,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頭往往先來一陣翳痛。
  然,賀傑必須適應。我看準了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得加入賀氏集團,跟賀家的人更緊密的相處,甚而交鋒。他逃避不了。
  敬生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有關遺產的分配,我也沒問。
  只是有一晚,我陪著他在露台看月色,他突然握著了我的手,問:「可記得從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家接你下班,二人手牽手,在海旁漫步,舉頭望見的那輪明月,就跟現今的這個一模一樣。其實,已經過盡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語。憶及前塵,感觸大多,不談也罷。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著我:「你覺不覺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只是越來越成熟優美,認識你的那年我快四十歲,並不覺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齡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樣。你別胡思亂想。」
  「你安慰我而已!總有一天,我要拋下你孤伶伶過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樣了。」
  「再說這種掃興話,就太辜負良辰美景了。」
  「我們需要正視現實。小三,你放心,縱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還是夠享夠長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應付得來,尤其為了賀傑,你的能量不可輕視。」
  我沒有追問。
  敬生的脾氣,我非常清楚,他肯說的話,不會收藏在肚子裡;不肯講的,任誰也無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識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帶著賀傑,在他千秋百歲以後,仍在賀家撐下去。
  我雖沒把這個猜測給賀傑提起,然,在行動上,我益發要迫使他好好正視賀家五少爺的身份。
  我不容許他逃避,也不認為他需要自卑。
  從敬生帶我走進賀家來的那一天,我們母子就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了。
  連聶淑君都已喝過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認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賀傑的身份。
  傑仍在長途電話裡支支吾吾,老給我解釋,大考在即,不願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頭徵詢了敬生的主意,聽到他說:「考試要緊,暑假才回來好了!」
  我才放過了賀傑。
  賀敬生的兩頭住家,其實是同在一條街上的兩棟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這區的不多,賀家鄰近是霍家、周家與趙家。敬生之所以買下這兩棟洋房,則他個人對港島西南的特別偏愛。
  這兩棟洋房,佔地甚廣,以每尺買入價而論,足足比市價便宜百分之三十。最難得的還是千金難買相連地。尤其敬生的環境,妻妾住在同一棟房子,朝見日晚見面,必定更多爭執。若住得太遠,害他兩邊奔跑。也是勞累。
  如今的格局最為妥當。每晚除非有業務應酬。否則敬生和我必到聶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飯。飯後,我陪著他散步回到我倆的房子來。
  這一夜,敬生回到家裡來後,仍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小三,你來,我有件小東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著敬生,走進書房去。
  我有一個脾氣,數十年如一日。對敬生的財產與生意,從不積極表達半點興趣。連這放在家裡的夾萬,我都敬而遠之。
  我崇尚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業,有價證券、外匯、珠寶,全是敬生在這二十多年來,陸續而主動地送給我的。
  每個月賀氏集團給我一張基金投資管理的月結單,我都懶得多望兩眼。
  事實上,跟著敬生的這些年,老早看慣三更窮五更富的情勢。本埠的富戶,風雲變幻,莫測高深,我都已見怪不怪,不大動心了。
  單就是七三年股市狂瀉時,又有多少人知道身為首席經紀的賀敬生,也遭遇過現金的周轉不靈呢?
  那一夜,對了,敬生輾轉反側,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說:「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商量些什麼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資產,既給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須得你同意才能挪動。」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沒想過會輸得這麼慘!由七幹點直跌破一千點,我仍能撐得住,反正是輸掉了以前賺下來的錢罷了,誰會想到,八百點入貨,仍然要出問題,再人貨,再跌,直跌至三百點,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進去了,如今還落得這麼個收場。」
  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時,口袋裡只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裡回家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才敢上床睡覺,兔得翌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他!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產,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著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一個像樣的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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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45:06 |只看該作者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產,於我,只不過是賬面上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佈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的物業,每個月的家用還是那筆數字。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產重要,只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麼?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決定跟敬生,只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
  大同酒家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絕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干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絕對沒有這麼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才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麼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麼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了場子,才肯跟你有親密關係。」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打的依樣複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麼矜貴!只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造,這才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樓見了我,就只那麼一眼,他說,便讓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著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只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只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湧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家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家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當然,敬生來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還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發乎情,止乎禮!
  這在當時,對我,更加必要。
  說到頭來,我不喜歡在仍有選擇的情況下,當姨太太的腳色。
  賀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說:「我不會離婚的,太複雜,太划不來!只是我妻總不是個難纏的腳色,她是舊式女人,對我於依百順。」
  我聽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逕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既有機會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這種渾水!
  從此,若即若離。
  賀敬生是必要不放過自己的追求權利,就由著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獨個兒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則被馮部長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內的紅員:洪照祥探長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聽他們說,只為剛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於是跑到大同來慶祝。
  洪探長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說:「漂亮的姐兒要當心,像案中那個遇害的美人兒,就是生成了觀音似的面孔,招來橫禍。要真是天生麗質,好歹找個有權有勢的護花使者,陪在身邊,以策萬全。」
  說著,竟乘了幾分酒意,捏著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犧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廬時,遇上這種毛手毛腳的客人,還有七分惶恐。其後,經驗多了,每每是嘴上虛與委蛇,回敬幾句好話,手就乘勢抽出來了。
  這回一樣畫葫蘆,卻不得要領。這洪探長力大如牛,緊緊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強舒笑臉,道:「怎麼洪探長把我當賊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給我上了手銬似的,我還要騰出身子來替你們添酒呢?」
  洪探長依然沒有放鬆,聲如洪鐘地說:「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要你好好的給我坐在身邊,別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洪照祥看了站於一旁的另一個女招待叫陳芷芬一眼,隨即說:「芬姐,你來,替我們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剎那間陰睛不定,硬脾氣快要使出來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曉得我的脾氣,把情況老早看在眼內,慌忙打圓場說:「洪探長肚子空空的灌下這麼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時候了,讓我和小三捧些佳餚來,讓你們好好品嚐,今兒個晚上,馮部長特地為你們留了一條極好的蘇眉呢!」
  芬姐趁勢走過來,輕輕拉我的手臂。
  我還未及反應,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將她重重的推開,芬姐不防有此一著,連連後退幾步,撣到几上去,幾上那個上好的花瓶就此搖搖欲墜,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識抬舉!」洪照祥還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奶的力,掙脫了他,一把衝前扶住了芬姐。
  「你沒事吧?」
  芷芬搖搖頭,示意我快快引退。
  「怎麼?不招呼我們了?我們的錢不是錢?」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氣得不能再氣了,說:「請讓開,我們沒有一定的責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這房間半步?」洪照祥咆哮。
  「為什麼不敢?」
  迫虎跳牆,我容壁怡有什麼不敢?
 十五歲時在鄉間,姨母迫我嫁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膽子獨個兒自江門逃到深圳去,再偷渡來香港謀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兒,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禍,也叫命了。
  搶前一個箭步,我就衝出房間,下意識地直奔到賀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帶我走!」
  賀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帶著幾個手下一齊擁上前,狠狠地看了賀敬生一眼。
  「先生貴姓?」
  「賀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當。」敬生拿身子護住我。
  「賀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務群眾的行業,我任股票經紀。」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規矩吧!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們那一席酒,還未酒闌人散,她怎麼就鑽到別個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選擇權。」
  「這可要問問馮部長了。」
  那馮部長跟大同幾個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圍攏上來,候準時機,以化解這場恩怨。
  因此,馮部長慌忙站出來,不住的打恭作揖!道:「這就給小弟賞光,好好的再坐下來,讓大同作東,請一瓶好酒,再喚幾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賞這個面?」洪探長伸出手來,作了個有請的手勢。
  我自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來,從沒試過這麼令人難堪!
  大同酒家跟我沒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見得我會餓死街頭。
  初來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灣那幾間紗廠門口,幾個星期,才獲得開工三天,肚子實在餓扁了,才轉到大同酒家來應徵。現今地頭熟了,手上也有幾個月的錢糧,頂多重新到工廠排隊去。
  做酒家女這種拋頭露臉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平日有誰對我稍為大聲大氣一點的呼喝,也教我想掉頭就走,別說要鬧這麼個不得體的笑話。
  我若然就這麼屈服了,難保沒有茶客以為有先例可援,得寸進尺。
  在往後的日子裡,要是人們誤會我畏強權,不知已委屈到何種地步去了。我豈非水洗難清,無以自辨?
  我當然屈服不得。
  賀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領神會,說:「我陪你回家去!」
  隨即對馮部長說:「你如不滿,我明天派人送支票來,小三辭職不幹了。」
  「賀少,且別這般認真嘛!」馮部長抓抓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賀的,你如敢帶著容小三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為之。」
  賀敬生嗤之以鼻,說:「本埠乃法治之區,你的頭是我的客戶,不見得他像一些酒囊飯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於不顧!」
  說罷,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們都默然。
  心上突然間澄明一片。有種濃濃的被愛寵的感覺,侵襲心頭,完完全全掩蓋了剛才的無依與惶恐、氣憤與屈辱。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非常清晰的出現腦海裡。
  原來女人能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站在身邊,是會矜貴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賀敬生一眼。
  當這個男人出現後,很自然的,我不想他離去了。
  我們緊緊握著手。
  心上當然還有那一抹的陰影,同時交替著出現兩個模糊的面譜,一個當然是賀敬生的妻,另一個則是……
  不提也罷。闊別經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識了,還有什麼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裡活道的一幢唐樓內,分租人家的一個尾房。
  賀敬生從沒有到過我家來,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樓,就話別了。
  連今晚都不例外。
  經歷過這場風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點東歪西倒,需要靜靜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後算。
  敬生輕輕的吻在我臉頰上,說:「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來看你!」
  我點點頭。
  等待明天。
  明天終於來了,可是,敬生沒有出現。
  當芬姐面無人色地跑到我家裡來,向我報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歐打的消息時,我嚇得一顆心像要從張大的嘴巴掉出來似。
  第一次見到賀聶淑君,就是在養和醫院的頭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面如土色,緊皺著眉,都有一副要衝前來跟我算帳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懼的。戰慄來自心底,卻是根源於賀敬生的安危吉凶,並非為求自保。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間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這是那個自稱是賀敬生太太的女人,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哀傷都看不出來,卻有一份令人驚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請隨我來,敬生要見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進了病房。
  賀敬生臥在床上,一眼見到我,下意識地移動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撲倒在他身上去。
  論關係,我和敬生還是朋友。
  講感情,我們沒由來在旦夕之間跨進了一大步。
  如許的融和,如許的親切!
  我只靜靜的站著,以眼神表達我深深的感受與關愛。
  「你平安,我就安樂了!敬生閉上了眼睛:「我怕他們瞞著我,事必要看到你,我才放得下心!」
  眼淚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張開眼睛,說:「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來了,就會來看你,你放心!」
  我淚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何嘴臉。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給我絞了條濕手巾,又泡了杯熱茶,讓我漸漸回過氣來,她才悄悄地告訴我:「賀少是難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臉色難看至死,日後怕不好相處!」
  芬姐的顧慮並不多餘。
  當然,這是日後才知曉證實的事了。ˍ當賀敬生身體康復過來後,我們便賦同居,順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問敬生:「這城還是法治之區嗎?」
  「法治之區,法治之國,都有很多不便張揚的處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對待我,我也投桃報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們以後安全嗎?」
  「當然,已經驚動了上頭,我有我的勢力。總之,有我在你身旁,禍事斷不會蔓延到你身上來。我阻不了的,我會全身擋在你面前,就這麼簡單!」
  最簡單的事,從來最美麗,最令我歡喜。
  我連旗袍都從來不尚花巧,不捆邊邊,不扎花紐。
  敬生這麼多年以來,深知我心!
  再複雜的情況,到了他手裡,都被簡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後,真的沒有什麼可怕了。
  稍稍經歷過生死的人,那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令人更超脫、更洞悉世情、更揮灑自如、甚或更不顧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間,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來公案,可能有人會取你性命,又有人會拔刀相助,扭轉乾坤,就覺得風險真不是一回什麼事。
  年輕時,有的是豪情壯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風雲,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禍福,錢財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來,我這種處世的思想與態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與關係,跨進了一大步。就為了我肯把所謂私已,悉數由敬生變賣套現,他的一盤經紀生意得以復甦。
  當然,也是命不該絕。那年頭,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輩,或許喜歡押一些寶金,竟然一直下來代我存放了不少黃金。也因為黃金最易脫手。反而留至最後關才打算變賣,先行出售了物業,以維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來,七四至七五年的黃金價格不住上揚,使敬生先窮而後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塊德輔道西的地皮出來,跟建築商合作,興建當時少有的商住大廈,竟然其門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這以後的三年,股市氣勢如虹,自不在話下了。
  敬生一直將我的功勞誇大來表揚。
  我但笑不語,心上極之安慰。
  其實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諸於他,用諸於他,他硬要說成是我的義氣,怎不教人感謝?
  或許他以此為藉口,令我名正言順地踏進賀家的門吧!
  聶淑君再無從反對。
  因為賀敬生毫不讓步地說:「股票跌至一百五十點時,我去叩聶家的門,商討你父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讓回聶氏百貨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閉門羹。你一家大小幾時分過我的憂、解過我的患了?」
  聶淑君無話可說。
  當我恭恭敬敬地給她敬茶時,她才板起臉孔說:「不敢當。照理,是我帶著一家大小給你敬茶才對。敬生說,我們還有今日,是你的功勞。也真沒想過才幾年功夫,你能積累到這一大筆,以救敬生燃眉之急。從此以後,我這個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學習,好歹多抓些金銀珠寶作後備。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儉,循規蹈矩,連家用都是穩紮穩打,才沒法子逞強!」
  並不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聽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顯得說這番話的人之心胸與氣量,別說我不便多行辯駁,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寧願選擇隨那些自暴其醜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計較?
  聶淑君見我微垂著頭,默默聽訓,並不打算得些好意須回手,只繼續道:「原本賀家的親友們都勸我,既然容得你回家來,喊我一聲大少奶奶,也得依規矩,給你一個別名,好為賀家帶來福氣與好運!這雖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慣例。然,我看你小三這個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後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沒有什麼狐狸精跑上我們賀家的門來打擾就好了!我的那幾個姑奶奶都說,壁怡的名字總要改掉一個,應叫壁松還合心情環境一點,我看還是作罷,一喊壁松,倒提點了自己,是迫於無奈依從,蠻激心,是不是?這以後就依舊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裡,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顏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裡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麼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獎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閒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麼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只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綠玉蝴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麼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麼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視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閒來讀了不少書,啟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挽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著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台,她還會放過我?









第02節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扎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像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得。
  其他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只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絕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才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只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家並不鋪張,只設家宴。那一晚,聶淑君竟當著眾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息一息,才讓聰兒勇兒他們陪著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著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著兒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著,送到聶淑君房裡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才曉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著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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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48:03 |只看該作者
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決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著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鄉一切的情懷。
  只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
  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那來今日的委屈與淒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只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生生世世,絕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才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裡過那麼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只她一人知曉。只要她沉得住氣,決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麼便宜都可以讓她佔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裡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家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沈氏的家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家咸豐皇帝六弟奕欣家長大,耳濡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家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家勢,因此,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家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向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裡頭怎麼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家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麼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與眾不同。」
  我只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才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著賀家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著一半賀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才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著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伙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裡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家宅不寧,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裡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裡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家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闊的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聶淑君向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著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著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馮部長是有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著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襁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只一味的嚷著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才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慇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罵,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家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家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裡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裡來時,面色就不怎麼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麼煩惱,若要自己解決,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著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
  「答案對你重要嗎?為什麼要問?」
  反守為攻,且試探一下對方口氣,摸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徐圖後算。
  我決不自行畏縮,自亂陣腳。只一貫的淡靜,保持我單獨在敬生面前的威儀。果然,賀敬生稍稍讓了步,答:「你不是說今天中午賀傑要呆在家中趕功課,沒帶他到陸羽喫茶嗎?」
  原來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見賀傑走在街上,甚而碰到馮部長親熱地拖住賀傑上了西餐館,因而出了事。
  於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鬆。
  「實情是碰上馮部長,他沒見賀傑很久了,於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於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傑帶去見個舊情人,你才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只不過聽人家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傑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只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才對。聽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著著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碰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家與影響的權力,決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線。賀家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家,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於還是賠盡了小心,才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閒著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奶奶,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家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裡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寧枉毋縱。只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於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著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著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淒然落淚。
  怪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只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聽而不聞。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麼?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只有敬生與賀傑父子二人。連跟在我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家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碰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連對我的態度都輕鬆了。
  賀聰夫婦一向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於家中地位較高的傭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注的,是事業與財富,決無其他。
  故而,對於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麼看在眼內。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無意中聽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傑在海外唸書的情況,他才稍稍驚覺地問:「賀傑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聽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傑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聽他唧咕埋怨,說什麼:「賀聰也太斤斤計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著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像出賀聰對賀家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產,均虎視眈眈,絕不好商量。
  目前,賀傑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傑將來念醫科,賀家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只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家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著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週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只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傑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眾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暄閒話,也似無從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裡,極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聽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搶奪聶淑君或其他賀家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傑。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家裡,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才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才踏出大門,就聽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賀敏沒說什麼,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家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首飾,相當出眾。
  自從賀阮兩家成為姻親以後,聶淑君跟阮柳氏又相處得來,更加喜歡到張立本那家福生金鋪去購買首飾。
  今天聶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紅寶鑽石頸鏈、耳環與戒指,就是半年前幫親福生的貨式。
  張立本太太說:「親家奶奶,你們賀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個胸針很名貴哪,是寶滋華哲的出品吧!這年頭,年輕的有錢姑娘都一擲千金,捧盡名牌的場。」
  聶淑君答:「時興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賀智那胸針怕不花上半個百萬吧?」
  說著這話時,她望一望身邊的賀敏。賀敏點點頭,表示數目說對了。
  「看,用的鑽石還沒到三四卡重,眉絲細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麼大錢。五十多萬買個名氣與鑲工,我認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時代不同了,我們老一輩最要緊講貨真價實。鑲工最無謂,一顆寶石,有色有質有彩有重量,四大條件俱全,就是無敵。」
  三個女人七嘴舌地談論首飾,只上官太太沒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顏悅色,內心有沒有自卑感,實不得而知。
  上官懷文雖貴為司憲,亦不外乎政府公務員一名,年薪未足百萬,居屋津貼扣薪金百分之七,再毫無轉彎餘地的納百分之十七的稅,一年實支九個月的薪金。跟在兒子身邊過活的老太太,手頭再寬鬆,亦只能戴條頂多幾萬元的珍珠頸鏈充撐場面而已。輪不到她插嘴討論究竟是買歐美名牌首飾好,還是實斧實鑿的購買香港式的珠寶捧。
  賀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勢懸殊未嘗不是其中一個因素。
  賀敏初嫁時,曾屢屢回娘家來哭訴,只聽聶淑君安慰女兒說:「她算什麼身份?賀敬生跟她做兒女親家,她的面光還不夠呢。容不下賀家的風光的話。我乾脆招郎入捨。告訴她,政府還是向我們賀家租房子給高級公務員住呢!」
  賀敏有沒有因為這種不得體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勢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過下來,初歸新抱都已經成了四十將臨的老媳婦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會白熱化。
  人與人之間不易相處,只為不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個女人只管自己興致勃勃,分明的就懶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悅,或是無可奈何,硬要口沫橫飛地談論珠寶,無非是肆意炫耀財富。這跟在無法豐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應吃燒鵝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別?
  我常篤信,福份是自己修來的。
  還在思考之際,又聽到張立本太太對她的姊妹阮柳氏說:「上個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無比的翡翠首飾,我催你跟親家奶奶來看,你老是不著急,就在前個星期,福生的伙記告訴我,立本把它賣給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嗎?真有這種事嗎?怎麼親家奶奶不早點通知,好讓我買下來,今天派派用場。」聶淑君說,一臉惋惜。
  「是什麼貨式了?我們還缺翡翠首飾不成?」阮柳氏追問她妹妹。
  「就這套首飾非同凡響。現今幾難得才找到純玻璃的玉種呢,簡直是翡翠之中的極品。來頭大得不得了,還是慈禧太后當年送予法國駐中國的大使夫人,輾轉流傳到法國去,一對玉鐲是原封不動完全舊的模樣,寶光流轉,通體澄明。至於那翡翠蝴蝶胸針,倒是從新以現代一流手工鑲過的。我看過後,幾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給我,他只是不肯。」
  我聽得汗毛直豎,想想,也真可惜,這麼一套應該接受眾人讚歎欣賞的玉石藝術品,怕要在我那首飾箱內作長期歸隱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眾矢之的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敬生便已出現。
  我朝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怎麼敬生把那個放翡翠玉鐲與胸針的錦盒帶了過來了?
  驚魂未定,賀敬生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我說:「你看你,今朝趕著走過來,竟忘了戴這套翡翠首飾呢,我這就給你拿來,今兒個晚上用得著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復何言?
  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我實在無法再想到一個較好的藉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絕,而不令他失望。
  於是,只好遵他囑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飾。
  老實說,這以後,我連正眼也不敢望聶淑君。
  壽筵擺設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禮堂前迎賓的賀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國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長衫馬褂外,兒子女婿都穿西洋禮服,十分的夠氣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睜大眼睛,蔚為奇觀。
  到賀的客人,非富則貴。
  政府高官與政壇顯要,被邀請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懷文負責招呼。
  這些二姑爺的同道中人,其實有半數以上是賀敬生的客戶。
  在香江幹活,不論你是那一個行頭的人,都有關注股票地產等金融投資的必要,否則,如何力敵高漲的物價以及眼高於頂的人群?
  股票經紀固然要靠客戶的佣金作為收入,同樣,立志投資者,也得仗賴經紀花心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場瞬息萬變,不是局中人,企圖一邊干老本行,一邊兼顧炒股,必死無疑。
  賀敬生的投資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譽。近年幾乎百發百中,連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災難,他似有預感地早早替客戶出貨,聽他靜靜告訴我,自己還狠狠地拋了一個空,可見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買賣的客戶,如本埠的其他企業鉅子,戶口開在賀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當然可觀。
  至於說,這起政壇官場上的達官貴人,其實只不過是中產階級,能有多少經濟實力投資股票呢?縱使是一百幾十萬,在賀敬生的眾多客戶中,還是屬於蚊型戶口而已。
  率直點說,是客戶求助於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個好處,他的專業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應替客戶全權打理戶口,一經他首肯,處理億元戶口與小戶,都以同樣心力關注,無彼此之分。
  就因為他的這個名聲,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職以外撈一點投資好處的人們,以能得賀敬生打理股票戶口為榮為慰。
  賀敬生在所謂達官貴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響。
  他倒是半句誇辭也不曾有過。
  反是聶淑君有意無意地在人前胡亂說話:「賀敏不是對懷文沒有貢獻的,攜了賀敬生掌珠出席督憲府園遊會,聲勢總能懾人。一個高位兩個人爭,彼此同等學歷表現的話,望望後頭的背景始作抉擇,也是有的呢!」
  話說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變化,當事人都得負責。
  我看上官懷文對這對岳父母,一直以來,還是相當尊敬,真算是賀家二小姐的福份。
  賀家這個姑爺倒是個有才學才幹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體對待我的,也要數他第一。
  他每逢公幹到英國去,一定跟我聯絡一聲,看有什麼要帶給賀傑的。
  傑兒每次在電話裡頭,都給我說:
  「二姐夫帶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頓晚飯,還問了我一些功課上的問題。」
  或者說:「二姐夫給我帶了個好球拍作禮物,又帶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劇。」
  對於這些,我嘴裡不便說什麼,心裡卻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兒,嫁給上官懷文這般才學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賀敏能好好珍惜這段婚姻。她說到底是敬生的親骨肉。
  賀智因是未婚,在壽宴上並沒有穿裙褂,一襲特別訂來的華倫天奴晚裝。紅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紗裙子,嬌俏大方,兼而有之。頸項上掛了一條寶滋華哲的藍寶鑽石鏈,沒有我的胸針與手鐲搶眼,但必然有她的擁躉。
  奇怪不奇怪,擁有如此優美條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無人問津。
  我曾問敬生,為什麼愛我?他似是說笑地答:「因為你需要我愛。」
  這是很深的一層哲理。像賀智,太有才有勢有貌,擺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給自足的模樣。男人不能充當護花使者,成為救美的英雄,興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確相信敬生的話,女人越本事越條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減分。
  時代再進步,還是一樣的男女不平等。
  夫婦二人的本事學識,若然等級齊量,對男方固然是一種壓力。對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學作用。
  為什麼?
  道理至為簡單。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因為互相遷就。彼此禮讓對方,除了個人修養之外,免不了牽涉到利害關係上頭。誰有能力關照誰多一點,誰又需要依傍誰多一些,在足以構成遷就的客觀條件。之所以伙記多要遷就老闆,無非是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應自己的能力充足,誰還要侍候別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長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損感情。
  有相當條件的男士,身邊多的是燕瘦環肥,任君選擇,何必胡亂接受挑戰,自招考驗?
  看到賀智在壽宴上分明的艷光四射,楚楚動人,其實就更覺她孤單寂寞。
  一隻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無如一群營營役役,克勤克儉的螞蟻,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顧與呼應。
  這當然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些年來,自問最大的喜悅,就是備受敬生的愛寵,因而,就直覺地認定女人至大的幸福,無非建築在陰陽協調,鶼鰈情濃之上。
  每個人都總會因著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為是見解和感想。
  當然,個人的理論不一定會放諸四海而皆准。
  賀智也有可能非常樂於扮演她那獨立堅強的女強人角色,而視兒女私情如無睹。
  她的心高氣傲是頗為流露的。這背後是否有類淒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曉了。
  心裡才這麼想,就立即有事實證明。
  賀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來,輕輕地說:「我們家的三小姐又眼高於頂地擺架子了,請她給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現今把人家請來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談幾句,覺得話不投機,拍拍屁股就走個沒影兒。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實在忙。」
  賀勇說的是真話。在壽宴上,他的確比我忙。敬生的商場朋友,我只見過,都不相熟,話題又非我之專長。至於那些親戚,今兒個早上午間已經打過招呼,就不勞再費心了,他們也管自成了一個小圈子,自得其樂去了。只有敬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同事,我需要關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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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49:44 |只看該作者
故而騰出身子來,招呼賀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絕對辦得到的。
 
   賀勇把我帶到一位年輕女孩子的跟前來,介紹我相識。
  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精緻,眼耳口鼻或許拆開來不怎麼樣,拼湊在一張臉龐上,無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無懈可擊,肌肉勻稱,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
  會不會是賀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兩眼,賀勇又把對方名字說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不是一回嚴肅的事了。
  賀勇替我們介紹過後,就忙於周旋商鉅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電視及閱讀娛樂畫報,否則,一早可認出眼前玉人的廬山真面目來。
  是那位新進的電視女明星魏佩倩。
  這年頭,在螢光幕出現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麼記得了?
  我禮貌地招呼她說;「魏小姐,請坐!開席的時間是延誤了一點點,你肚餓嗎?」
  「不要緊,我是長期節食的。」
  真是世界難撈。不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行行都如是,總要有犧牲的代價。如今當藝員,像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連雜技都要應付得來,與此同時,體力勞動消耗之後,賺了錢,就連一餐可口的安樂茶飯,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憐。
  「賀太太,你呢,你也節食吧?」
  「啊,不!我是喜歡吃的人!」
  「有這麼一回事,我看你頂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腸,老要身邊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們的心。於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語。
  怪不得賀智跟這位魏小姐談不來。
  才三兩句說話的功夫就顯了她的膚淺。
  在社交場合,誰不謹慎,主動地帶出一些無聊是非的題,就等於露了底牌了。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說:「賀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嗎?還是他的兄長賀聰更近榜一點?你看賀世伯是寵那一個兒子多一點點?」
「都一樣吧!」我只好敷衍著。
  「賀勇告訴我,你們家風其實是頂自由的,是吧?賀敬生夫婦並不對兒女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麼事情,給他們意見,總是有的。」
  我心裡暗暗歎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問題,會不會是追問我,賀家家資實在有多少了?賀敬生的遺產又如何分配?唉!
  不論她跟賀勇的關係如何關切,才在跟賀家人初相識之中,就不留餘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協調環境的表現,是要教人看輕的。
  我進賀家門來的這些年,委屈當然是有的,但得益還是相當大的,不是指金銀財帛的擁有,而是指教養。
  大家庭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凝聚於眉宇之間的高貴,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雍容不迫,這是經年累月,金馬玉堂的氣勢感染下,見盡了世面,兼顧了人情所得來的成績。
  不能怪豪門富戶,連對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況是歡場打滾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
  除非以學識補救,否則,既無家教,又欠才學,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香江之內的天潢貴胄,就真是太艱難了。
  連我都覺陪在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見一斑。
  當然,她們這起年輕妞兒,也有本身的種種苦衷與苦處。
  辛苦經營,希望撈得個善待自己的金龜婿,也無非為著下半生著想,討一口安樂茶飯,不再僕僕風塵,拋頭露臉。相處侍候一個人,總好過看盡天下群眾的臉色。喜惡是指顧間事,那份恐懼與猶疑,非同小可。
  但見群姐急步走來,說:「你怎麼幹坐這兒呢?老爺到處找你,說要跟你介紹自遠方而來的貴客。」
  「魏小姐,我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辭,魏佩倩就問:「我跟你一道兒過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嗎?」
  真不知如何反應,當然,帶著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閒聊幾句,也是無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處境。活像走到別種動物群中,格格不入,不無惶恐與尷尬。
  也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邊走了。
  賀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趨前來握著我的手,快快把我帶到兩位男士跟前。且一疊連聲地說:「小三,來來,看你還認不認得這位朋友是誰?」
  我望住那兩張陌生的臉龐,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斷的思索。
  那位年紀較大的,怕有近五十歲的樣子,頭髮濃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膚,粗眉大目。魁梧健碩,予人一種清爽而安全的感覺。
  面相是有點熟,可是,我應該並不認識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年青人,年紀應在三十上下,模樣兒跟年長的一位有點相似。最不喜歡那種眼耳口鼻擠在一起的人,未嘗相交,已經產生一份侷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輪廓分明,教人看得頂舒服。
  一時間,我茫然,無法想起在那兒曾有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說:「對不起,我失覺了。」
  那年紀較大的一位笑意溫馴,和顏悅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記起來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脫疆野馬般飛馳至遠,直回到童年時代,腦裡的影像,由模糊碎亂,慢慢湊合成形,甚而逐漸變得清晰。
  會嗎?會是他嗎?
  天,我的心連連抽動,卜卜亂跳。
  微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驚喜駭異,令我不知如何反應。
  實際上只幾秒鐘的光景,感覺上是幾個世紀似的,人才鼓起勇氣,吶吶地說:「是潘大哥?」
  「對,對,妹頭,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將我抱住,在我臉頰上吻了兩下,再捉住我的雙臂,把我細細地從頭打量。說:「小時候的你,跟如今還是那個模樣,一點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難怪你沒把我認出來。」
  隨即寬慰地哈哈大笑。
  一連串故舊重逢相認的大動作,把我嚇呆了。稍稍定下心來,才立時間想到自己的環境與身份,面脹得紅通通、熱辣辣,慌張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賀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慍,還一派樂不可支的模樣。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沒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鄉,今次他父子遠道自泰國來給我祝壽,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說:「直進禮堂來時,無意中看到你,就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呢,後來問清楚,名字的確叫容壁怡。我再問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門,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著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點捨不得。
  記憶一下子回了籠。
  對上的一次,他這樣握著我的手時,是一個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車站去送別這位住在我們鄉間隔壁的潘大哥。車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說:「妹頭,對不起,不能照顧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會寫信回來給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聲音。
  「來,光中,你給賀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轉到那位年輕人、叫光中的手裡。
  「賀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嗎?」
  「對,我小兒。」
  賀敬生說:「小三,你有這位老同鄉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現今是東南亞出名的鑽石大王,這些年來,一直帶挈我們賀氏賺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舉我了,一直打擾你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資,我還來不及謝你呢!」
  人生的際遇原來可以如此不測而玄妙。
  誰會想到,童年時的一位莫逆摯友,曾對他有過托負終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戶,又相逢於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
  現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兒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寬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運也不致於待薄我們了。
  相逢也不應是惆悵,而只是喜悅。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虧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眾容。
  整個人整個心都放在跟潘浩元這番久別重逢之上,竟把身邊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當賀聰走過來跟他父親說:「爸,媽叫我告訴你,這就得招呼賓客們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聽到清脆悅耳的催客就座的鈴聲。
  我這才猛然想起來,不知應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頭一望,她正廖落無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觸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來,說:「細伯母!」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對牢賀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聲:「恭喜賀世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跟著熱烈地握著賀敬生的手,乘勢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邊去,乾脆親親熱熱地挽起敬生的臂彎來。
  一輪鎂光燈閃動,把這一切都獵入鏡頭。
  賀敬生分明還未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只做著一連串下意識的反應。稍稍定下神來,才曉得問我:「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賀敬生應了一聲,把魏佩清從頭打量一下,臉上沒有什麼反應。
  這表情意味著兩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曉得魏佩倩是電視台的藝員。其二是他對她的印象不怎麼樣,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這其中當然因為賀勇身邊各式女朋友的出現,似足電視台播映的廣告,此起彼落,時而重覆,時而新鮮,看得人眼花鏡亂,終而致無心裝載,只看成過眼雲煙。其次也因為這位魏佩情的氣質實在要歸類到較低的層次上去。賀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而認定對方也不過是兒子那起走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無須多所關顧。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應該說,最令有教養的人神往的,並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與充盈一身的那種氣質,是矜貴、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為重要。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種懾人心魂的氣勢,仍有那叫人回首戀棧不捨的魅力。
  然,時下有此氣質的藝員,問心,實在少。
  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邊輕輕囑咐:「難得浩元兄遠道而來,你們又是故舊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給你,好好招呼他們去。」
  我們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實則上大堂正中擺了三桌蓋上紅台布的主家席,只為賀家親屬不少,加上了一些輩份高的表親,都得把他們看成家族中的長輩而作出安排,三圍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滿。
  中央的一桌,當然是賀敬生夫婦當主人。
  旁邊兩席,分別由賀聰及賀智主持。
  我帶著潘浩元父子坐到賀智的一席去。








第03節

  心底裡總有輕微的誠惶誠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間,賀家這位三小姐有什麼難看的面色使出來,令我不好過的話,看在久別的故人眼內,不知會怎麼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廣眾的場合內,就無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來暑往,已經過盡了二十多個年頭,心頭仍有顧慮。
  真是啼噓。
  也許是我經年承受著的種種委屈,已成心靈上的慣性滋擾吧!有時,我必須承認,未兔是杯弓蛇影,過份地敏感了些!
  賀智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現極之良好,豈只落落大方,意態悠然,且談笑風生。一蓆子的家人與客,她都照應周全,竟連我也在她熱誠而得體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賀智談得來。
  這是順理成章的表現,到底同是商場中人,彼此說著一種語言,甚多的心照不宣與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歡天喜地。
  潘洗元在賀智眼中一定是個爽朗明快,和藹可親的長者,從她對他的語氣之中即可窺視出一份敬重與喜悅來。
  「潘伯伯把泰國形容得如許神秘兮兮,卻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歷其境的衝動。」
  「這就最好不過了!潘浩元說:「我老是邀請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經年都推三擋四,嫌旅遊勞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過。賀智,你負責催促你父親成行,大夥兒浩浩蕩蕩的,事不宜遲,就跟我一道回去,玩個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當說客。」
  「一言為定了,我擔保你們有個極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間的至艱難之事也擔戴下來似,予人一種安全感。
  對呢,就是這個動作。他從小就有這個慣性的動作了。
  記得曾有那麼一次,我在鄉間給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負了,巴巴的坐在後門門檻上哭。潘大哥走過來問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說:「妹頭,不怕,我跟他們論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記,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來似,給我無比的定力與安慰。
  「細嫂,你也得加入我們的行列啊!」潘浩元對我說話。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跟我說什麼。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觀光泰國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聽賀智的語氣,出奇的溫婉而又有誠意,真放下心頭大石。
  當然,她的語調大可以酸溜溜地說「對呀!爸爸沒有了三姨陪在身邊,那兒也不是味道!」
  果真是這番語氣的話,也就太破壞氣氛了。
  賀智總是個見慣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於太失風範。然,今晚的表現,卻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與疏離,添了一份恰到好處的親切和暢快,實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時,是我最尷尬與難為情的一刻。
  如果沒有聶淑君的囑咐與認可,我並不方便跟在敬生後頭,向嘉賓敬酒。
  如此一來。看在潘浩元眼內,我在賀家的處境如何,不問而知。再榮華富貴,再夫寵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遺憾與至切的哀痛來。
  怎好算呢?
  驀然,我驚駭於自己這番感覺。
  為什麼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總是惴揣不安,如此緊張和計較對方會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認為我幸福與否,這麼的事關重大?值得我憂心慼慼,坐立不安嗎?
  是不是心裡頭仍有那麼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訴他:沒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頂暢快,甚至於無懈可擊?
  我怕在以後的可能交往中,終有一日,潘浩元會得對我說:「妹頭,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氣,我當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帶在身邊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還真不錯呢,我不要跟什麼人走,我是賀家人,跟定了賀敬生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轉頭去,望住了敬生。
  熱熾期待而憂慮的眼神,使敬生意識到,是我要同他講什麼話了。
  於是,敬生離坐走到我跟前來,輕聲地問:「有什麼事嗎?小三!」
  「沒有。」我緊緊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無言語。
  敬生似是心領神會,輕輕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就逕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到敬酒的時份,只見敬生仍端坐著,沒有站起身來。
  賀聰走到他身邊,聽他囑咐了幾句,就聯同賀勇、賀敏、賀智,加上賀阮端芳與上官懷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賀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兒媳子婿代表向眾嘉賓致意。
  我們這一輩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氣。
  照說,這是個得體的安排。
  而其實,敬生還只是六十歲,說老不老,自己親自攜著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乾脆當上老太爺,多少是為了免得聶淑君和我又有機會無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門富戶之內,就是這麼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個看似微細的動作,都是一篇教人絞盡腦汁的文章。
  那麼多的人渴望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他們可曾想過侯門其實是沒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無有已時,而最難以為情的是死而後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時候,潘浩元握緊我的手,殷殷的話別。
  與此同時,我瞥見了賀智跟潘光中,也站在遠處,款款而談。
  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天賜良緣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觀其風采,還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況家勢背景,也合著賀敬生夫婦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話,也真是太好了。
  不論聶淑君如何待我,我對賀家的孩子還是切切實實地付予愛心的。
  完全是為了賀敬生的原故。
  許許多多年以前,賀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時,我還未算正式入賀家的門。
  賀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裡,自不待言。只那麼一晚,我發覺敬生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我輕喊:「敬生,有什麼事嗎?」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竟覺濡濕,我嚇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頭燈,果然敬生淚流滿面。
  還未問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陣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訴我,什麼事了?」
  「我擔心敏敏!」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敬生竟肆意地哭出聲來。哭得簡直像個小孩子。
  我趕忙緊緊的抱住他,像安撫賀傑似的對他說:「快別這樣,嚇死人!敏敏會有什麼事呢?」
  敬生嗚咽道:「她出水痘,兼發高燒,熱度幾天都不退下來,醫生說再這樣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腦部也要受損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愛敏敏!」
  「當然,當然!我知道!」我一疊連聲的說,溫柔地撫拍著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賀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長大,你別怕,別怕啊!」
  敬生還是躲在我懷內,久久才倦極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個不疼愛自己兒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寶貝。
  我愛敬生,敬生愛他的孩子,因而我也愛他們了。
  如此的順理成章,只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愛的人擔憂牽掛、愁苦懊惱。
  賀智如果有了好的歸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親會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隊伍仍是以賀敬生為首,依次是賀聶淑君,然後由賀聰帶頭,長幼有序的站立,向嘉賓握別。
  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旁邊張羅,跟個別的親友款談幾句,並沒有排到送客的隊伍上去。
  這種心理是怪異的,跟剛才誠恐敬生領著聶淑君去敬酒而遺忘了自己,好像有著牴觸。
  其實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階梯,可以幫助我下得了台,一點點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論是為著敬生安樂,抑或自己少惹閒氣,總之多一事幾時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這個場面,排在送客隊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親友話別,看在別人眼內,也不會覺得我是備受冷落。所謂過得人,過得自己,也就算了。
  這跟全家大細去祝酒,只餘我一人,跟賓客無分彼此地坐著,面子是太過不知往那兒放,是比較難以忍受的。
  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與姻姨奶奶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生買下那隻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羨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於他們。
  好像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
  群姐跟在我身邊二十多年,這期間,單是在賀家兩宅內的傭人司機間流傳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話。
  阿群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辦事還真有點魄力。年前她被推舉當會頭,各人科份月供會銀若干。期間,就傳出了阿群從中謀利的謠言。
  我聽了呢,悶聲不響,也沒有把話轉傳給阿群知道。何心惹她傷心動怒,萬一禁不住跟那幾個造謠的女傭起了衝突,於是無補,徒增咎淚。更何況,總是要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把關係迫到白熱化,誰好過了?
  當然,我有設辦法令阿群注意會銀的處理,務求以婉轉方式提點她將誤會澄清了,彼此安樂。
  至於芬姐呢,年前她與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確有過周轉不靈的階段,還是我把一筆不少的款項塞到芬姐手裡,讓他倆度過難關的。
  那陣子,連大同酒家舊部長老馮也問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經濟出了問題?」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飾說:「那有這樣子的事,不是活得頂好的。昌哥為人踏實,不尚冒險,或許在入貨營商上比較穩陣保守,人們只看見那起大手筆的老細就認定人家是風生水起,倒轉來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謠言。也真是氣人,是不是?」
  我並非信不過老好人老馮。唯其人直腸直肚,生怕他一時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舊日的同胞,談起了芬姐近況,會得悲天憫人地說上幾句同情話,這可不得了,一經傳揚,就夠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干裡。
  若身為知己的,怎麼會負責把不愉快的一總事宣傳至街坊鄰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會關起門來,把疑難攤開來跟我研究,商議對策,可不要大庭廣眾,公開討論。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著敬生回到家裡去時,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遲過十點半上床睡覺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來,敬生仍是興致勃勃,一點疲態都沒有。
  我倆躺到床上去後,敬生還滔滔不絕的告訴我,在宴席上頭誰人跟他說過什麼話,誰又跟誰來了。
  六十歲的人,樂起來比賀傑還顯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覺去,留待明天再說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實睜著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雜亂,沒有編排,也不順序地不斷出現腦際。
  重覆又重覆的一幕,是我驚駭地看著潘大哥,跟他相認的一刻。也是臨別時,他重重握著我的手說:「你答應要來泰國看我?」
  會嗎?我會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話,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難道我是願意拋下了敬生,獨個兒去探望兒時摯友不成?
  當然的不會。
  我翻了個身,拿手緊緊環抱著敬生的腰。
  很覺得有點對他不起。
  雖是一個如此輕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識,我仍然覺著不安與慚愧。二十多年來,未曾有過一丁點兒對不起敬生的感覺,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緒念,認為敬生欠我良多。
  原來,在敬生之外,還真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進駐我的思維。
  這是很很很很不應該的。
  過往,大概因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頭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見著了,連人都曾觸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處,竟蠢蠢欲動,伺機而發。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臉埋在敬生的懷抱裡,口中亂嚷:「敬生、敬生,我愛你,我愛你!」
  敬生迷糊的應著。
  翌日晨早醒來,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邊去吃早點。
  在餐桌上,敬生習慣閱讀早報。
  他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把報紙放下來,臉色驟變,說了聲:「賀勇呢?」
  聶淑君和我都抬眼看著他,有一點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邊的女傭答:「四官還未起床!」
  賀敬生攤開報紙,厲聲苛斥說:「真是小人得志,語無倫次。」
  我瞥那報紙一眼,是娛樂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著了賀敬生臂彎合拍的照片。還大字標題寫:「魏佩倩即下嫁賀家公子。」
  那照片下則題了另一行觸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來家翁本港億萬富豪賀敬生於其昨日之六十大壽喜宴之上。」
  也難怪敬生不高興。這位魏小姐是太過份一點點了。怎麼還未有三分顏色就趕忙上大紅呢?
  賀敬生的身份與地位,不是可以胡亂被人家利用來作宣傳的。
  社會始終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社會。
  誰跟誰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細心地考察過、編排過的。
  無可否認,這也勢利。
  然,人們發憤圖強,爭取成就,有權只跟他們所選擇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擔。這還不打緊,日後以此為憑藉。招搖過市,傳遞虛假訊息,以祈從中取利,這就不簡單了。此其二。
  當然還有甚多牽絲拉滕,互為援引的微妙關係,不可不防。唯其這是個盡量互相利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對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佔便宜時,就有權利拒絕被利用。
  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貢獻賀家的等於零。
  剛相反,賀家之於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來,除非當事人心甘情願,將權益雙手奉送,否則絕對可以表示不滿。當事人呢?是賀敬生,其實也是賀勇。
  故而,做父親的頭一個反應,就是找首席當事人問個究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來,曹操立時出現。
  賀勇輕快地走到聶淑君跟前,給他母親一個親吻,也向父親和我,喊了一聲早晨。
  賀敬生把報紙塞到兒子手裡,冷冷地說:「看看你的帶挈!」
  賀勇讀過了標題,留神的望望相片,竟還佻皮地說:「照片拍得不錯嘛,老爸神態自若,倜儻不凡,誰會相信你已屆花甲之年?難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為是兩兄弟。」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好話在任何時刻都是最有效的鎮靜劑,專治心浮的氣躁。
  賀敬生原本就怒容滿面的,給兒子這麼一恭維,當場情緒寬鬆下來。
  這賀勇也真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親的面色,不曉得敬生的心意,他就是先來軟軟的一招,化解了對方的下馬威,徐圖後算。
  「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敬生問。
  「娛樂記者最拿手的好戲!」
  「我的名字與照片只宜出現在財經版。」
  「沒辦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氣太大,太吸引讀者。」賀勇的高帽子仍一頂頂的飛到敬生的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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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1:26 |只看該作者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覆我的問題?」
  賀勇聳聳肩,開始吃他的早餐,且說:「沒有這回事,文章裡頭並未有過我的發言。」
  「她代表你發言了?」敬生緊迫一步:「讀到了嗎?那叫魏什麼的說,你們佳期將近,排在今年年底,還有,她婚後打算退出娛樂圈。」
  「勇,你怎麼提都沒跟我提過?」聶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賀勇對她母親的態度,可沒有逆來順受。從來賀家孩子是敬畏他們父親多一點點。
  賀勇不耐煩地答:「提什麼?不是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亦沒有這個打算。」
  「那為什麼她要這樣生按白造了?」
  「一廂情願而已。」賀勇實斧實鑿的答。
  「勇,你有沒有誤導人家呢?」聶淑君這句話還真有點厚道。
  「誤導她什麼?」
  「交誼既是不深,何必在父親大喜的日子裡,請了人家來做嘉賓,你也是有點失算了。」
  「媽,你太緊張了。這起娛樂圈裡頭混飯吃的姐兒們,就算你在馬路上碰見她,跟她打個招呼,說一兩句應酬話,有娛樂記者問起,她也有本事說成你當眾向她求婚的。與她來往了,也就把這些宣傳著數打在成本之內,就是那麼簡單!」
  一條被執褲子弟認為簡單的道理之內,隱藏了多少歡場女子的辛酸與委屈?
  當然,她可能永遠的不知不曉,蒙在鼓裡。
  又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根本知之為不知,有得利用時且利用時機,努力製造對自己有利的新聞,總是她份內的責任。
  我在賀家當了二十多年的差事,不也是在其位行其政呢!
  誰不是敬業樂業,刻苦經營,才見成績。
  每一個行業,每一個人生都有它的處境與難處。
  忽而,又瞥見了報章上刊登的另一幅相片,是最近共諧連理的一雙藝人,男的寬容,女的甜笑。
  想著,這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對吧?
  齊大非偶。
  但望魏佩倩對賀勇不是認真,連對成為豪門一份子的思想都不認真,那就是她本人的上上大吉了。
  賀敬生的氣似是完全平伏過來了,只認真地望住賀勇說:「你給我醒醒定定的做人,別弄出什麼事來,掉盡祖宗十八代的臉!」
  「爸,你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敬生語音裡竟有歎息之聲:「我還能看你們多久呢,但望個個都好自為之,有分有寸,曉得照顧自己!我也就安樂了。」
  沒由來的,我心上牽動一下,有種濃郁的不安感覺。
  這敬生也真是,教訓兒子幾句,也用得著如此緊張,煞有介事。才在大喜日子前後,說些令人聽著驚心刺耳的話。
  賀勇倒是看他父親的口氣放鬆了,頓時輕快過來,拍著他父親的肩膊,一派對老朋友的親切態度,說:「你別多心,這世界誰不會照顧自己了?」
  賀敬生還沒接上賀勇的話,聶淑君就插嘴說:「曉得照顧自己的當然大有人在,只有我才是個例外。」
  一聽她的辭鋒語氣,再瞥她的面色一眼,就知道什麼叫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十成九是衝著我而來的。
  一間房子裡,其實個個都是聶淑君心上的一塊肉,只有我這口眼中釘,過盡二十年時光,還是拔不掉。
  不錯是生了根了。
  然,是必要久不久就生些事故出來,好有個藉口拿話戳我一戳,也叫大快聶淑君的心!
  她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聶淑君既然樂此不疲,我也只好逆來順受,不以為意。
  賀敬生自然也一聽就聽出端倪來,於是趕快在她踏入正題時,另找話題去。
  他轉過頭來向女傭說:「三小姐呢!還未起床?」
  賀智跟賀勇因未成家,故而一直跟聶淑君住在大宅。
  平日,這兩姊弟跟父母見面的時刻,也只有在早餐時份。
  一經踏出家門,尤其賀勇,非至披星戴月,絕不會趕回家來。
  賀智的商務應酬是不少,但有個早起的習慣。
  這早晨一直不見她下樓來,真是有點異乎尋常。
  賀敬生的確尋著了一個合適的話題,很有效地轉移了聶淑君的注意力。
  女傭答道:「三小姐剛醒過來,正在梳洗。她請大少跟四官不用等她了,反正她今早不回順昌隆去了。」
  賀敬生於是站了起來,跟賀勇說:「那我們走吧!你也跟我一道上香港銀行去,倫敦銀行來了個大班,我給你們介紹,以後跟他混得熟絡一點,或會對我們買賣倫敦股票的生意有點好處。」
  賀勇隨他父親站起來,慇勤地從我手上接過外衣,替敬生穿上。
  敬生一談生意,就立即滔滔不絕,神采飛揚,說:「這陣子,英國佬也真莫名其妙,那邊廂,倫敦銀行界積極提倡股票市場監管自由化,白紙黑字的寫成報告,讚揚英國股市運作的成績,乃受惠於這種監管不嚴的制度,哼,你看,一大批叫我們市場養的大官員,制定一堆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監察條例,弄得人人都雞飛狗走。」
  賀勇答:「在英國幹活的洋鬼子,多少像舞台劇演員,總有份真心誠意在,肯從正途出發,講究演技,到底舞台劇可作終生職業。在本城混口富貴飯吃的英國佬就不同了,完全像影視界艷星,只這麼幾年好光景,碰到有任何可乘之機,大刀闊斧的斬下去,還用手軟!」
  父子二人,認真是切向不離皮。能彼此說著同一語言,有共同志趣,更是投契與親切。
  目送他們上了汽車後,我原可以緩步走回家去的。
  只想著剛才聶淑君陰霾滿臉,語調嚴峻,我若連一聲告辭都欠奉,就大搖大擺的打道回府,等下要聽的說話,要受的閒氣,只有更多。
  要來的風暴原是擋也擋不了,只望做著各種防風措施,將其破壞殺傷力減至最低限度,也就算了。
  故而,我還是走回飯廳去。
  聶淑君仍在吃粥。
  明知我回轉來,可正眼也沒有看我。
  我是心平氣和的說:「大少奶奶今天會不會到外頭走走?我等下要上郵局給傑傑寄包裹,有什麼東西要我順便買回來給你的沒有?」
  「有,當然有。」
  聶淑君放下了碗筷,怔怔地望我一眼。
  「看看有沒有你昨天戴出來,在從親友面前炫耀亮相的那套首飾,也給我買一套回來好了。」
  唉,老早知道是要出事的。
  兜了千百個圈子,還是阻止不了,依舊要明槍明刀地向我挑戰。
  在她,這叫忍無可忍。
  不是嗎?丈夫既然沒有名正言順地跟她離婚,她就當然可以分享名下的權益。閨房恩愛與否,是暗地裡的個人事。在人前還要明目張膽地給別人煞掉威風呢,實在不能啞忍。
  幹錯萬錯,其實是賀敬生的錯。
  但,罪名都必須轉嫁至我頭上來。
  聶淑君不是不知道她言語的尖刻小家,然,要她來跟我講涵養風度,也真是太難,太笑話了。
  已然把自己的丈夫雙手奉上,還有比這種行為更大方、更不計較的沒有?
  因而,其他的言行,也就真不必管了,只求把心中的那口烏氣宣洩掉多少是多少。
  至於我呢,還有什麼話好說?
  難道要答她:既是大少奶喜歡,我這就去把那送過來吧!
  不也太太矯揉造作,太過戲劇化了。
  況且,現今心上緊張的其實不是翡翠首飾,而是賀敬生的那份恩寵以及人前的閒氣而已。
  至於寵幸與人言二者之間,究竟孰輕孰重,也不必管了。
  我有時想,貧窮人家比我們好。心裡頭,只那一餐粗茶淡飯至為重要。
  餓得前肚貼到後肚上去時,什麼恩怨情義,面光閒氣,都不是一回事了。
  人一吃飽了肚,其他問題就逐一湧現,無有已時。
  聶淑君一直不知道,最瞭解她的心境,甚而為難的人其實是我。
  這道理是至為顯淺的,世界上最吸引自己注意力,最要明白對方虛實的,除了朋友,也還有敵人。
  我沒有答聶淑君的話,正躊躇著如何下台,救星便剛剛趕至。
  賀智剛走進飯廳來,笑容滿面地跟我們打招呼:「媽,三姨,早晨。」
  「早晨。」我慌忙回答:「今天我們吃皮蛋鹹瘦肉粥,對你的胃口嗎?」
  還可以,昨天不是有蘿蔔絲糕嗎?我很想吃一點。」
  難得這位三小姐有此興致,以前她總是吃什麼珍饈百味也一派無可無不可的樣子,誰都拿她沒辦法。
  「我這就去囑咐廚房給你弄來。」
  忙不迭地把傭人的功夫攬上身,為的也是避開風頭火勢,不再讓聶淑君在同一責難之上糾纏下去。
  走進廚房來,才給廚子吩咐妥當,正要轉身走時,就跟賀智碰個正著。
  她笑微微地給我解釋:「肚子實在俄,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昨兒個一早,不是有名式名樣的糕餅嗎?都吃光了?」
  「昨午在這兒用茶點的親友還真不少呢,都已經吃得七七八八。你有什麼獨獨鍾愛的,叫他們再弄好了。」
  「三姨,你拿手的紅綠豆糕,我最愛吃。」
  「還不易,我那邊還有一點點,等下群姐帶過來。」
  「是你們的家鄉特色嗎?」賀智問,一雙靈秀眼睛顯示的神采是的確有誠意的。
  我答:「其實是鄉間的粗糙糕餅而已,以前的窮鄉僻壤,也只有把這些簡單的甜品,看成了逗孩子們歡喜的上乘食物。」
  「三姨,你是江門人?」
  「對呀。」
  「還記得鄉下的情景嗎?」
  真奇怪,賀智完全是興致勃勃地問。
  細想下來,我自進賀家門後,這位三小姐都不曾向我問過這麼多的問題。
  「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印象相當模糊。」
  「三姨,你從沒有打算過回到鄉間去看望一下?你還有家人在江門嗎?」
  「有。我的姨母以及幾個表兄弟,仍然保持了聯絡。」
  真教人感慨。
  我是個自小雙親皆亡的孤兒,母親一連生了兩胎,都夭折,很艱難的把我養下,她也染病去世,故而我仍算自己排行第三。母親彌留之際,托孤於姨母。
  也實在不能怪姨母從來不對我怎麼樣,把她的四兒三女加在一起,一共是八個孩子,怎麼能照顧周全。
  我是粗生粗養粗大的活到十五歲。
  不知姨母是不是真以為把我早早嫁人,就是對我最大的照顧,抑或是她恨不得完了這項硬加她頭上的責任。總之,她尋了戶好人家,要把我送過去。
  還記得那戶所謂好人家,姓陸。
  准新郎年紀少說也有四十多,老婆剛去世兩年的樣子,遺下了二男一女。
  娶我,當然是做繼室。
  這還不打緊,我偷偷跑到陸家去,窺視過那男人的形貌與舉動。之後,就立下心志,在那夜裡跑。出來了。
  從那扇糊了厚紙的窗戶隙縫中望進陸家的客廳裡去,只見那姓陸的,把一隻腳堂而皇之地豎在木凳上,另一隻腳沾地,脫掉了鞋子的,只不斷地搖晃,真有點像發羊吊似。
  我登時覺得嘔心至極。
  活到如今四十歲的樣子,我仍認為最不能忍受的男人動靜就是腳尖沾在地上不住的搖搖震震,一派低三下四的惡形惡相就是如此不遺餘力地表露出來,教人受不了。
  記得姨母曾冷言冷語地罵過我:「相生好一點點,好高騖遠!」
  我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但從小到大的際遇,我差不多可以推想以致確定,姨母跟我母親的姊妹之情不怎麼樣。
  如果我像母親,那麼跟姨母的品性也就太格格不入了。
  逃到本城的經歷,真正不堪回首。
  可干辛萬苦都熬過去了。
  自入賀門後不久,我托群姐口江門去了一趟。
  姨母還健在,七個孩子卻死掉三個,期間國族以致於家門的滄桑,且不必再提了。餘下來的幾個表兄表姐,都是貧無立錐之地。
  姑念著姨母也真有養育之恩,我每月均對他們定期接濟。
  前年時,我還匯了一筆可觀款項,在江門蓋了所像樣的房子,讓姨母養老去。至於說,會不會回到鄉間去探望她呢,可不必了!
  見著了面,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真心話,虛假客氣一番則彼此都是負累。
  對姨母一家的恩惠算是報答過了,我既不希罕她言謝,更怕她不會得些好處須回手,還是嚕嚕囌囌,貪得無厭,那又何必把一重已經表面癒合起來的親戚關係再便生生地拆散呢?
  故而,我對賀智的問題,是回答得清爽而肯定的。
  賀智說:「我昨天聽潘光中說,他父親和祖母都極渴望能回鄉一轉呢,他本人就從未到過中國,他是在曼谷出生的。」
  「哦,是嗎?」原來潘大媽還健在,且已被兒子接到外頭世界供養了,那敢情好。
  賀智知道有關潘家的消息,比我還多。
  「三姨,你有跟爸爸提起過潘叔叔的要求嗎?」
  「什麼要求了?」










第04節

  看見賀智的慇勤緊張,心誠意懇,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請我們到泰國去看望他們嗎?」
  啊,原來如此。
  一整個早上,賀智興致勃勃地跟我攀談,目的無非在此?
  我抿著嘴,不敢笑出來。
  應該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試過有如此情懷。
  對象也是潘家人。
  小時候,老是候在姨母身邊,希望得著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給潘大媽送上些什麼東西之類,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過去了!
  如今所有情愛上頭的把戲,也該輪到下一代的份兒。
  我給賀智說:「昨兒個晚上回來,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沒有跟他提起。」
  「那麼,今晚有便就給他提一提吧?」
  賀智竟如此著跡地露了個猴急相。
  「好的。」我應著。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頭去舒筋活絡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開大埋、大起大落的金融市場中傷腦筋,總得有個歇息的時間,對健康有良好影響。就是你,三姨,經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邊,總不見你有什麼海外旅行,不也趁機去看看外頭風光嘛!」
  我心裡暗暗的歎息一聲。真是的,商場無父子,誰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親人的處境擱在一旁。
  如果聶淑君於此刻走進來,聽到賀智給我說的一番話,怕真要嘔一地的血。
  我當然不是個喜歡窮追猛打、乘勝追擊的人,我安慰賀智說:「你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歡到外頭走!他老嫌候在機場與花在舟車之上的時間太多。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什麼人有把握將他勸服的。」
  「你試試,他最聽你的話。」
  「那也要看是什麼事呢!總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難卻的話,不就由你代爸爸走這一趟。我給他說一聲,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說好了!」
  賀智對我的安排,顯然是滿意的。
  泰國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夠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順一點,很多事會好辦得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當晚,我趁飯後,陪敬生坐在園子裡喫茶,就給他道達了這個意思。
  敬生聽罷,隨即答:「什麼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賀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慣跑碼頭的人,還勞我們費心呢!」
  這做父親的,當然不明白女兒的心意。
  反正有他這句話,一切易辦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這些天來,我特別覺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歎一口氣。
  「那就早點睡吧,一定是為了壽宴之事,勞累了一點。」
  人的疲倦很多時來自精神緊張。
  雖說敬生拜壽,功夫都是賀氏與順昌隆的夥計包辦,敬生還是傷了心的。
  單是那張要勞動電腦處理的賓客名單,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對完再校對。我就不知聽敬生多少次埋怨,怕會請漏了該請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請酒難。
  這份擔掛不是不勞心費勁的。
  我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談一陣。」
  「有什麼要緊事呢?你這一邊喊累,一邊又心野了。」
  「不,是要緊事。一直盤算著找個什麼時候給你講清楚,只是沒有機緣。越拖下去,心裡頭越不安穩,早早給你解釋明白,我才叫安樂。」
  「解釋什麼?」我幽他一默:「你外頭另有一個女人?」
  「我要是這麼講,你信不信?」
  「有什麼不信?這年頭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不會發生?照說呢,你賀敬生只要心動一下,怕不立即有成營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喚。」
  「就這一點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這麼條件優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能!」
  真難得這敬生會坦坦白白說這公道話。
  「我可不作這種奢望,多個香爐多個鬼,煩都煩死,你們男人喜歡苦中取樂,也叫做活該,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從來都愛你這份瀟灑!」
  「還真多謝你的欣賞,我原以為自己是渾身的迫不得已。」
  「這一輩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兩、真心誠意了,當然,我欠你的似乎還多一點。」
  能有敬生的這句話,應該是什麼缺憾都補救過來了。
  「小三,我已盡我之所能照顧你了。如果有什麼大事發生,就得看你的本事與定力。」
  「這句話,你不是已經說過多次了?」
  「對,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認真的說一遍。」
  「有什麼不放心?我從來都讓你替我拿主意。」
  「總有一天,我無法代勞。」
  「我不要聽這種無聊話,你也別講,否則,我這就回屋子裡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講這些,且講生意上頭的安排與時局的見解你聽好不好?」我原本沒有興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愛的話題,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時事局勢有密切關係,我隨侍在側這麼多年,也很有點耳熟能詳了。
  敬生很認真地說:「這些年來,賀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營運下去,家業斷不會動搖。」
  「賀聰、賀智與賀勇都算得上商業人才,也不見得幾個孩子有什麼不良嗜好,這些年大錯總不曾出過,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擔掛的是你的處境。小三,說到底我都有五名親骨肉,對他們都應該予以照顧,這並不表示我愛你就不夠了。因此將來賀家家產由他們攤分,是我的心意。只是,賀傑只能佔一份的話,也很容易吃虧。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資產都歸納到一間就叫敬生企業的公司上頭去。」
  「敬生企業的股權分為A股與B股,持股量雖然輕重有別,然,我會規定任何公司的決策,包括重大買賣,必須A及B股多數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過。」
  「小三,你記住了。你的權力在這上頭並不因賀傑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換言之,將來賀家天下,你絕對有份作主。」
  「敬生,這真是將來的事了,我但願永不作主。」
  「小三,有備無患,你讓我講下去,好使我安樂!」
  我沒有再作聲,靜靜地聽敬生講下去:「原本呢,權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裡,要怎樣處理,我也是眼不見為淨,不必多所牽掛。「然,我與我父辛苦經營多年,才打出的這片江山,總是心血與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賀家是不會撤離本埠的。
  「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願。故此,這幾年來,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後,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跡。我是多麼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後,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於斯,長於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今日之後,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傑傑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傑傑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傑傑是這麼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傑傑現在不那麼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後。」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並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傑傑?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麼人,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於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麼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你何必老是耿耿於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於傑傑,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裡,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願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鵰?」
  「那總比一石几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麼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裡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閒聊兩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准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麼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台上的燈,瞧牆上鏡子看一眼。
  沒有什麼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後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鹹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錶,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麼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麼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裡,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回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裡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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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3:08 |只看該作者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敬生老說,他是離不開我的,大至人生計劃,要跟我商議,小至衣服鞋襪,都由我打理。
  我從沒有想過,其實是我離不開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與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離去。
  兩個人也真累極了,老是催對方休息去,可是誰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東歪西倒地斜躺在梳化上,支撐下去。
  就算我跟她倆說:「請放心,我會沒事呢!」
  她們也不會肯就此離去。
  倒不如我閉上眼,裝作熟睡,讓她們也有稍為休息的時刻。
  當然,我是再完全睡不著了。
  一下子千頭萬緒,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給我細細訴說的那番話,隱隱然重覆又重覆地在腦裡浮現。
  敬生他一生靈敏矯捷,難道就連自己快要離開人世,也能預知了?
  就寢前他曾把我緊緊的抱了一會,輕聲地說了好幾句:「我愛你,我愛你,小三,我愛你!」
  那溫柔而同時灼熱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時,完全一樣。
  都有一股無比強勁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個的人,整個的心。
  如今,敬生已經遠去。
  正如他慇勤囑咐,要看我的本事與定力,去照顧自己,去照顧傑傑了。
  生命中還有幾多個漫漫長夜,要熬過去,才到與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見到這世上我唯一的至愛傑傑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傑傑長得最像他父親,那濃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兒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論如何傷心悲痛,要辦的事實在多。
  我帶著賀傑到大宅那邊去見聶淑君。
  賀傑喊了一聲:「大媽!」
  聶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淚。
  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親生父親,感情再有裂痕,仍難敵生離死別的沉痛。
  聶淑君在一夜之間,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賀家的兒媳子婿都齊集了,商量著要辦理的後事。
  聶淑君和我都沒有出什麼主意,由著賀聰全權辦理。
  到如今,萬念俱灰,最寶貴的已然消逝,其他的也就不打緊了。
  才辦完了喜事的賀家,又雲集親友,萬頭攢動,辦著喪事去。
  不是不極盡悲哀,而又萬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與禍,來去自如,誰能逆料。
  賀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榮死哀。
  聽說賀元勳逝世時,出殯的行列排得長長,還要勞動警察開路,惹得途人圍觀,看著一隊隊儀仗的威勢,沒完沒了的直走了半小時,依然未看到送喪的長龍龍尾。真正蔚為奇觀。
  這年頭,再沒有這種繁文縟節。
  然,一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都塞滿花圈,祭帳是重重疊疊的封密了四邊的牆,甚而無法再擺,要放到殯儀館門外去。
  瞻仰遺容時,聶淑君嚎陶大哭。幾個親屬攙扶著她,才不致於哭到地上去。
  我呢?經過這幾日生不如死的折騰,才看到敬生這最後一面時,心碎得了無餘剩,整個人變得麻木。
  眼淚只默默地垂下來,似是一種自然的體能反應。
  連那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像蕩然無存,只剩一個軀殼,曉得隨著環境的旨意,像機械人似的活動與適應著,如此而已。
  前來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見眼前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的人,我完全沒有辦法辨認得出他們是誰?
  只微微聽到了有一把沉厚親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細嫂,請別傷心,為生哥、為傑兒,你要振作!」
  然後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點點痛。
  我抬眼,淚影朦朧之中,見到一個人,似是潘浩元吧!
  從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鄉間的潘大哥,就是這種的迷糊不清,似有還無的景像。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實,最能與我充沛滿足的感覺。
  然,這種安穩,在蓋棺之後,將成泡影。
  那蓋棺的一刻,我的周圍哭聲震天。
  感覺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離魄蕩,傷心欲絕,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為安。也只得但願如此。
  臨時臨急,找一塊墓地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都是財可通神,賀家捐了百萬給一間雄踞在半島一個山頭上的寺觀,分到了一塊福士。賀敬生的墳自此就豎立在山腹之間,長年累月的蔭庇著他的子孫了。
  賀傑這一晚,走到我房裡來看我。
  母子倆相對無言。
  我終於說:「傑,什麼時候回英國去?」
  「看情形吧!」
  我自明他之所指,是怕我還未能自沉痛之中復元過來,放不下心。
  「傑,明天會訂機票,回去吧!我會好轉過來的!」
  「你會嗎?」傑以憂疑的眼神看我,那麼的像他的爸爸。
  「我會的。看,我不是已經開始學習適應,搬回自己的睡房來了?」
  賀傑點了點頭。
  「是真的沒有想過人的生命會來去會這般急促。閻王爺令三更死,誓不留人到五更。有什麼辦法呢?」
  「媽,你還年輕,好好的保重!」
  兒子的這句話,碧海青天夜夜心。
  想都不敢再想。
  「你爸爸像有預感似,去世前一晚跟我談了很多他從未交代過的事。」
  「是什麼呢?」
  「慢慢你會知道。總結起來只一句話,他希望你好好學成之後會回到本城來。」
  「那會是許多年以後的事。」
  「對。可是,傑!」我望住兒子,問:「你會回來嗎?」
  「我會!」賀傑的答覆是肯定的。
  「即使在九七之後?」
  「對。尤其在九七之後,那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了。」
  「傑,你不怕?你真正願意冒險?」
  「誰在世上不是冒著重重風險呢?在外頭,人家的國土上仰承庇蔭,就不是冒險了嗎?」
  孩子說這話時,好像在瞬息之間長大,而成了巨人似。
  「媽媽,人算不如天算。不必為那太不可知的將來而惶恐。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在這城內,我們是優秀民族,在別的環境內,可能坑盡英雄,何苦?」
  敬生在天之靈,今夜一定要告慰了。
  我眼眶仍是濕濡。
  「好媽媽,答應我,別哭!」
  我點點頭,強忍了淚:「真沒想過你爸爸會為我的生命帶來這麼多的喜悅,包括你在內,傑,我太安慰了!」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你也要保重!」
  「當然,媽媽,我們拉拉手,約法三章,你等我回來,只須母子一會合,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對,只幾年光景,就有賀傑長伴膝下了。
  有兒女,總是個指望。
  賀傑是敬生留給我的最寶貴的遺產。
  至於敬生的其他產業分配,都詳細地列明在他的遺囑之內。
  由賀家家族律師尤亦庭負責向我們解釋遺囑的內容。
  大宅客廳內坐滿了賀敬生的妻妾兒媳子婿,都是遺產的繼承人。
  一如敬生在生前向我透露的,他把所有賀氏名下的生意,亦即賀氏金融集團以及順昌隆地產的控股權,都撥人敬生企業之內。
  敬生企業頓成了母公司,分發A股及B股股權。
  A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分之七十,賀聰與賀勇各佔百分之二十五,賀敏與賀智各佔百分之十。
  B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分之三十,全部屬於賀傑所有。
  遺囑內並附有聲明,賀傑在未滿二十五歲之前,由其母賀容璧怡全權監管調度。
  敬生企業的AB股,在表決權上無分彼此。換言之,任何有關企業的決策,必須A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以及B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同時投票贊成,方能通過。股東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售其權益,即以一紙同意書,將其在敬生企業內可作的投票權以及分取紅利的權益,轉讓他人。
  整間敬生企業仍不曾為某一股東的出讓權益,而影響到名下生意的操縱權。
  大宅的人就算聯手,亦無法把賀傑踢出局外。
  此外,敬生還將他個人名下的大部份物業、土地、證券、外國債券、現金等等撥入賀氏的離岸基金之內。
  這個大本營設於海外的基金,除了在稅務上使基金受惠人有得益之外,也當然的起了政局變幻的保護作用。
  基金屬永久性,受惠人是賀家子孫。基金本位不能挪動,基金管理人同時是敬生企業的董事局成員,現行處理基金投資的經理人是全球聞名的赫特爾基金管理公司,總部設在紐約。
  日後如果對此家基金公司的表現有所不滿的話,敬生企業董事局可以投票更換基金經理人。
  賀氏基金每年產生的利潤,除有一個百分比規定用作慈善用途之外,其餘由賀氏家族在生子孫攤分。規定男丁可獲兩份,女丁減半。
  除基金之外,敬生有兩筆儲存於紐約銀行的現款,分別為二千萬美元,指定由聶淑君和我繼承。
  尤律師最後補充:「至於敬生兄在香港銀行的兩個保險箱,是分別跟兩位嫂夫人聯名開設的,則由兩位分別繼承,保險箱內的物品自然屬於兩位名下之物。」
  對於敬生的安排,我是感謝的。
  敬生企業的股份攤分上頭,賀傑是個人獲得最多比例饋贈的一個,他比賀聰和賀勇都多出百分之五。
  此外,敬生把決策權平分給妻妾兩宅,起了互想制衡的作用,也就等於名正言順地讓我跟聶淑君平起平坐了。
  當然,在聶淑君方面,敬生也真的待她不薄,無論如何,四個孩子共佔百分之七十的股權,也算是賀敬生對自己骨肉以及對髮妻恩情的認可了。
  沒想到,敬生在遺產分配上頭,有他的精妙心思。
  他對我的偏愛以及設想的周到,竟還在我去開啟了銀行保險箱之後。
  平日,我連敬生放在家裡頭的夾萬都不管不理,就更不會巴巴的去開動那在銀行裡的保險箱。
  他那一年要跟我合開一個銀行保險箱,我給他在一應文件上簽妥了名字,那就算了。
  如今,把它打開來一看,真有點吃驚。
  竟有一個以我名字開戶的瑞士銀行戶口,裡頭顯示的數目,比遺產上指定聶淑君和我領受的現金總額還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倍。
  另外一個小錦盒,裡頭放了一顆晶光四射,燦爛奪目的鑽石。打開那比利時鑽石廠簽發的證書一看,清清楚楚地寫著:全美天皇切割面十八卡拉點二七重量。
  最令我感動的,還是保險箱裡頭敬生寫給我的那封信:「小三吾愛,感謝你,愛你,直至我離世的一天。買給你的這顆鑽石,是為表示我們的恩情有如鑽石的光芒,魅力四射,也有如它的硬度,永不磨損。從娶你的第一個年頭,我買了一顆一卡拉重的完美無暇的鑽石,以後每一年,我都依我的經濟環境,換一顆更大的,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天。」
  信上簽了好多個敬生的名,每一年簽一次,寫下了年月日,以及新換上的鑽石重量。
  只有七三年那年頭,在那個簽名的旁邊寫了一行小字:「小三,對不起,今年股票狂洩,明年我會努力,換一顆大兩倍的。好嗎?」
  最後的簽署日期,正正是敬生大壽前的一個月。
  我呆站在銀行地庫的那個供保險箱客戶專用的小房間內,整整的半個小時。
  流下一臉悲喜交集的眼淚。
  有人能如此天長地久地愛戀自己,此生又豈止無憾了?
  我靜靜禱告:敬生根本沒有離開我,我倆在此刻是如此接近,心印心,連成體。
  還是陪我到銀行來的賀傑等得不耐煩了,才叫銀行職員輕輕敲門,問:「賀太太,你沒事吧!」
  我急急拭掉了眼淚,才走出去,挽著賀傑的臂彎離去。
  賀傑只再逗留了三天,便回英國了,怕僅僅趕得及考試吧!
  母子倆在機場話別時,我一再抱住傑傑說:「傑,你跟媽講的話可算數?」









第05節

  「當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揮揮手,兒子又在視程之內隱沒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歸途。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為著上慰在天之靈,下撫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辦過了,還有頭七跟尾七這些繁文縟節,都得七手八腳地到大宅那邊盡禮去。
  敬生的堂妹賀敬瑜這陣子是藉著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來暫住。
  聶淑君也難得有多一個人作伴。
  這夜,做完了最後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車子送走了佛寺的師傅們,打算跟聶淑君告辭,就回到自己那邊屋子去。
  才走近了聶淑君的睡房,我聽到敬瑜姑奶奶的聲音,從她大嫂的房間裡傳出來了。
  「你怎麼不問問她,生哥跟她聯名的保險箱放了些什麼?說不定是好幾套比那翡翠玉鐲還架勢的首飾。」
  「問來幹什麼?問了,她會對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麼回應再算嘛!你看她對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藥,拿到跟你一式一樣的財產,她會肯嗎?」
  「不肯又如何?我還真覺得敬生偏心呢,分給她這麼多幹什麼呢?年紀輕輕的一個花姑娘,難保她三朝兩日掉頭就改嫁去!帶著賀家的錢,讓外姓人著數,你說,你生哥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對呀,大嫂的顧慮極是。生哥出殯的當日,你是哭得死去活來,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動態。我那細嫂呢,木無表情,也沒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的模樣!」
  「你是不是太誇張了?」聲音是責問得帶著喜悅的。
  「絕不。我還算誇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這麼一去,她還不是重出生天,何況大財在握,怕不笑到臉上來!」
  再聽不下去了。
  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淚。
  苦難的日子還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愛我,為什麼把我留下來,不帶我走?
  這賀氏家門,沒有了你在,再待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怎麼忽然會得這樣想了?要有這個念頭,不正正遂了這歪心人的咀咒與心意嗎?
  這兒既永遠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風風雨雨、是是非非,證明生活已經逐漸恢復正常。
  敬生,為你,我還是要撐下去的。
  敬生企業召開了第一次會議。
  我代表兒子賀傑參加。
  心裡頭是真的誠惶誠恐。
  從前敬生在世,我連賀氏企業的寫字樓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門,死不人地獄。我只覺自己是婦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邊,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盤去,反而突兀了。
  那種財經企業王國的氣勢,也真是懾人的。
  我並不習慣。
  要說到知識方面,我不錯是多年跟在敬生身邊,多少聽進耳裡,也有記在心上的,但說到頭來,還是似懂非懂,相當馬虎罷了!
  絕對的是說不上能洞悉乾坤,更無緣會運籌帷幄。
  正正因為敬生要維護我們母子的權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賀氏辦公大樓來,開這敬生企業的會議,就真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驚心,不是不膽怯的。
  偌大的會議廳,放上長長的一張深褐色上等抽木的會議桌子,加上二十來張高背皮椅,就已經顯了氣勢。
  牆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畫像,中間的一張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視著我,給我打氣似。
  於是,我緩緩的坐了下來。
  賀聰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餘賀敏、賀智、賀勇都已到齊,還加一位金小姐,是賀聰的秘書。
  這些天來,我並沒有好好留意賀聰的面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個難得寬容的人,自有一股嚇人的氣派。
  這跟他父親不同。
  敬生其實是和顏悅色的時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審言慎行,極有分寸,贏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賀聰是一副冷漠嚴峻的表情,好像分分鐘都要出手傷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懼被受荼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蟬。
  這天,賀聰如常的面帶嚴霜。
  他冷冷的開口說話:「爸爸的遺囑,只好跟著辦理。實際上,他把賀氏集團與順昌隆歸納至敬生企業名下,對我們的金融和地產生意運行,並無影響。除非在座各位認為有需要更改上述兩間公司的高層行政架構,始作別論。」
  在座各人都沒有造聲。
  賀聰再說:「爸爸去世後,我看賀氏與順昌隆主席一職,需要填補,控股權既在賀家手上,當然由我們自行決定了,再知會公司秘書,召開股東大會,循例通過新主席的委任。」
  眾人還是等賀聰說下去。
  「賀氏企業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邊任事,賀勇,你不反對就由我來出任吧?」
  「當然不!」
  賀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順昌隆……」
  賀聰還沒有講下去,賀敏就說:「既然大哥以賀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麼賀智是順昌隆的副主席,自然應該由她出掌主席遺缺了罷!」
  賀勇但笑不語,不置可否。
  賀聰的臉色一沉,變得陰霾密佈,很是難看。
  在座中人,也沒有那一個看不出來了吧。
  問題膠著。
  賀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並不表示退讓,就等於接受這份推許了。
  賀聰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於是說:「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賀氏與順昌隆兩間公司的主席,不論在生意調度、行政管理、公眾形象上,都是一個整體,不但方便,而且有利於家族團結的聲望。」
  跟著他說:「我們總不好讓外人以為爸爸撒手塵宇,我們就立即分了家了,對嗎?」
  「表面證據成立,內情仍得詳議吧!」
  賀智一開腔,就言之有物。
  賀聰臉上青紅不定,很發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亂跳。
  從沒有想過什麼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今擺明為了權與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讓,展開爭奪戰。
  賀聰與賀智都不讓步。
  這就要看賀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賀勇答覆時,他竟輕鬆地說:「都是自己人,我無所謂。且看看三姨如何說吧!」
  這一招太極要得實在高明。
  賀勇的滑頭性格,原來是相當厲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領教過了。
  這迫在眉睫的考驗,不得不應付。
  缺了商場經驗的我,一時間真要語塞。
  順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兩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畫像一眼,求他庇佑我應對得體,且應付得宜。
  也許真是人急生智,我說:「大家說得甚是合理,要給外頭人看上去以為敬生一辭世,我們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滿城風雨,無是招非,實非大家所願。我看穩定大局是要緊的。但,順昌隆的實際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駕輕就熟。這期間,既要以靜制動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個不知何去何從,難於適應的負擔。能不能向外宣稱,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時宣佈三小姐是順昌隆的實際執行人呢!」
  賀智立即回應:「三姨的建議是可取的。這很簡單,通知公司秘書召開股東特別大會,通過賀氏集團委任賀聰為主席,賀勇為副主席。另外順昌隆委任賀聰為非執行主席,賀智為副主席兼行政總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構名位稱號與職權劃分,經賀智這麼一說,才發現我提的意見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賀聰再無反對,面色仍然不好看。
  「還有其他要商量的事沒有?我急著有約會!」賀勇頻頻的看表。
  「還有。」賀聰慢條斯理地說,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這以下的文章怕是衝著我而來。
  「爸爸把遺產如此分配呢,到目前為止,還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鴉雀無聲,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為然。
  「賀氏生意,由五兄弟繼承,賀傑是袖手旁觀,毫無建樹的一個。我們呢,盡了心、盡了力,為他打江山,他還是占最優厚的一份紅利,這說不說得過去了?」替我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畫像,心內輕輕歎息一聲。
  「三姨,我們拿的也只不過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夥計,為公司賣了命,也還應該分多一些紅股,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麼最好通過這以後每年在賀氏與順昌隆撥歸敬生企業的盈中,先抽出一個數目,分給出過力的,其餘才照比例攤分。」
  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當前情勢,如果我不答應下來,會群起而攻,後果未必能成什麼血案,生意還是會一樣營運下去的。但,何必為了些少利益,就弄得不歡而散?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總要盡量跟他們融洽相處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犧牲的利潤,還是他們開心見誠地問我要的。這比較在我不知不覺之時順手牽羊,是好得多了。
  一盤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無可奈何地有相當程度的掣肘了。
  這小小便宜就由他們佔好了。
  我才表示贊同,賀聰立即對秘書說:「且記錄在案。」
  賀智望我一眼,說:「我看是一年還一年的計算的好,明年的數額如何,明年才商議吧!」
  賀聰瞪著妹子,有點心心不忿地聳肩。
  會議這說結束了。
  我走出賀氏企業大樓,正要讓司機載我回家去。
  汽車內的電話就響起來:「三姨嗎?」
  是賀智的聲音。
  「啊,是三小姐,還有事未商量妥當嗎?」
  「不,在公司裡頭,不方便向你說聲多謝!」
  「多謝什麼呢?」
  「其實,為賀家盡力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應該要求額外獎賞,我對你的隨和與慷慨,總要致意的。」
  這是賀家人對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領神會。
  原來賀智是個品性還相當純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張膽的陰儉作風有點過份了,當場又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聲張,因而私下給我撥了這個電話。
  說我這人是精呢還是笨呢?
  只消人家對我禮待一點,我就會得感動了。
  掛斷了線之後,我當下就記住,將來有什麼可以為賀智效勞的,總要盡一點綿力才好。
  返抵家門時,群姐告訴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來,向你問好!」
  「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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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3:34 |只看該作者
 我突然想起來了。忙問:「有名片留下來嗎?」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給我。
  我慌忙折閱:「細嫂,請好好保重!我後天回曼谷去了,再聯絡。附上泰國地址電話。現仍住於君悅酒店,有便請謀一敘。」
  我急急搖電話到酒店去,果然找著了潘浩元。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有一點點猶疑。
  「抑或我上你家來看看你?」潘浩元再問。
  「我們這就在外頭吃晚飯吧!」
  終於就在君悅酒店的餐廳見著面。
  才坐下來,潘浩元就說:「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這是必然的。」
  我低下頭去,眼眶又覺濕熱。
  「我們久別重逢,以為你得著個好歸宿,呵護有人,正替你高興,誰知……」我昂起頭,抿著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對不起。」
  「不要緊。」我呷了一口清水,忙問:「光中呢?」
  「他有點公事要趕辦,這兒子很幫得我手。」
  「恭喜你!」
  「賀傑也一表人材。」
  「還小呢。」
  「轉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說:「但願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樂了。」
  「你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是有的。」
  「心境蒼老,比年紀還要磨損人。」
  「振作點!」
  「我會的,為賀傑。」
  「內子去世時,我也曾有過悲痛的時光,那些年,光中比賀傑還小。每晚回到家裡去,看著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著流淚。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爛泥似,誰還會扶我們一把?」
  「過了多少時間,心情才稍稍痊癒過來呢?」我問,真要請教過來人。
  「大概三年吧!」
  原來潘浩元也是曾經滄海。
  上天是公平的,並不因人的財富,而定奪人要承受的悲喜哀樂。
  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
  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專心一致地去思念所愛,也算是一場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頭,你已發跡了?」我問。
  潘浩元搖搖頭:「環境差得很,我自國內逃到香江來,為了生計,一直在大檔任事,其後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國去的。初到貴境,以為辛苦一點,從頭做起,不再跟偏門人混集了,其間還有極多的情不得已與身不由已。」
  沒想到潘浩元和我走離了故鄉,都曾有過一段難以言宣的掙扎過程,聽他的口氣,還真覺得自己的際遇算是比較幸運了。
  「我妻是泰國的華僑,姓趙,叫海蓮。在我最窮途落泊的時候,她不顧家裡頭反對,嫁給我。光中出生後,她身體就一直荏弱,對我出生入死的偏門工作,更是擔掛,於是健康每況愈下,終於一病不起……」
  我闇然。
  「她臨終時,叫我答應不論如何辛苦,也別再冒風險了,為了光中的緣故,她認為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應了。那些時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挨了很多頓的痛打,我還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帶光中潛回香港來,海蓮的父親尋上門了。」
  「啊!」我驚呼一聲,人人的故事都似乎驚心動魄。
  「當時,我也真想不到,原來那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岳父是收到了海蓮情辭懇切的一封遺書,才把我們父子尋著的。這以後,我在他的那間小小金鋪內操作,學曉了做生意。把工錢一點點的積累下來,來了一個珠寶行家,到比利時去時,把我帶著一起成行,我入了一點點股份,跟他做買賣鑽石的生意。」
  「從此一帆風順了。」
  「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國局勢一直動盪不已,我看準了鑽石的銷售會比黃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緣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奮鬥。」
  「有工作滿足感,是最易治療感情的創傷的。細嫂,你其實應該考慮找份工作,好作寄托。」
  「我那有這番本事?」
  「事在人為。沒有人天生是商業奇才。」
  「人浮於事呢!」
  「笑話了,賀家還缺生意呢。」
  我有一點的為難,尷尬地笑了起來。
  潘浩元隨即會意,說:「如果賀氏王國太龐大,反而並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話,你或者可以考慮到我即將開業的股票經紀行來工作?」
  「我?」
  「對。這次到本城來,也是生哥給我拿的主意,他老早為我安排了,在聯合交易所買了三個經紀牌,持牌人是他的老夥計宋欣榮,一直催我開業。等了這麼些年,我看泰國的生意已經自行上軌道了,光中也成熟下來,父子兩可以輪流在港泰兩地照顧,才認真地計劃開業。」
  潘浩元很誠懇地說:「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考慮到那兒管管事,過日辰也是好的。」
  「我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是難登大雅之堂。」
  「你沒有嘗試過,怎麼曉得是成抑或是敗?反正經紀行還未開張,你慢慢的考慮。」
  「先謝謝你的好意。」
  「不謝,只想幫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療創傷之金創藥,萬試萬靈。或者,這段日子,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口新鮮環境的清幽空氣,應會舒暢得多。」
  「對呢,你不是說過要請賀智到泰國一遊的?這陣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著光中給她搖個電話,約一約。」
  這才踏入正題,不枉這一餐了。
  「那正好,請賀智陪同你來,豈不是好?」
  「不,我還不想動,就是留在家裡,面對敬生以前走動過的地方,我才安樂。」
  「不怕睹物思人?」
  「但願魂兮歸來,稍慰我心。」
  「你太抑鬱,要悶出病來,我這就去跟賀智說,請她勸勸你。」
  我不知如何阻撓潘浩元這番好意。他是果然搖過電話給賀智的。
  這天晚上,在大宅吃過飯,賀智把我拉到一邊去說:「三姨,潘叔叔很誠意地邀請我們到泰國去一趟。」
  「你去吧!我們早說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說這話時,我心上又翳痛。
  「一起成行,豈不是好?潘叔叔說得對,他怕你傷心過度,會生出病來。」
  賀智的這番話,聽得出來有相當誠意,並非為要我陪她成行。
  這些天來,我跟她的距離的確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媽媽會不高興。」
  我是情不自禁地實話實說了。
  「她有興趣的話,大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無寧日,才叫安樂!頂怕她以此作為精神寄托。」
  我苦笑。
  才說到關節兒頭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現了。說:「細嫂,大嫂有請呢!」我應了聲,隨著她走進客廳去。
  「小三,我有句說話問你!」
  聶淑君的面色並不好看,一副陰惻惻,是既惱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曖昧表情。
  「什麼事呢?」
  「你跟那個做鑽石生意的泰國男人,很熟絡嗎?」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戶。」
  「你認識人家多久了,怎麼又是鮮花,又是燭光晚餐的?敬生才過了尾七不久呢!」
  我嚇那麼一大跳。
  怎麼我好像活在恐怖的政治陰謀裡似,有人靜觀我的動靜,又忙於通風報訊。我的自由,顯然被干涉了。
  這還不打緊。
  最令我悲憤的是聶淑君的語氣,活像我已經成了出牆紅杏。
  這層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對我固然是侮辱,對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請別有什麼誤會,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鄉,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啊!原來是細嫂育梅竹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張烏鴉嘴!就只怕玷辱了我一對清白的手而已。
  「本來呢,世界是新潮世界。連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沒有這番資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賀家在社會上又薄有名聲,你且留一留手,凡事別太張揚,讓人家抓了當笑話講!」
  我氣得雙眼要爆出火來,若不是此時賀智出現,擋到她母親面前去,我怕要撲到聶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棄世的今天,她更變本加厲地迫害我,我是忍無可忍了。
  「媽,你顧一顧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頭巷尾的謠言,出於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說刻薄話。剛才你的對白,過時陳舊得連電視台的長篇劇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賀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聶淑君讓女兒這一番數落,嚇得呆了一呆。
  「怪人須有理,你不問情由地聽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來也算稀奇!」
  「賀智,你這是指桑罵槐,還是有什麼意思?我巴巴的來陪在你母親身邊……」
  賀智還未等姑奶奶說完話,就講:「明人不做暗事,我賀智何須指桑罵槐,我指的那個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沒有人要求你來跟媽媽作伴,你且現在就回你老家去,在外頭你要講誰的壞話都可以,別在這兒搗蛋!」
  「賀智,好了,你這是有完沒完?」聶淑君看賀智認真起來,一邊畏懼女兒的凜然正直,另一面也維護著小姑子,別教親戚下不了台。
  「我造誰的語了?當事人還不敢否認她收過花,吃過晚飯!」
  「這就等於跟人家睡過覺是不是?」賀智勃然大怒。
  沒想到在社會裡頭幹活的職業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百無禁忌地挑戰生活上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這種勇氣了。
  相形之下,我這些年的所謂涵養,顯得如此的小家子氣,形同助紂為虐,真是慚愧。
  「我來告訴你們,我這就跟三姨去泰國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囑咐過的,怎麼,還有什麼話說?思疑我陪著庶母遠道去幽會嗎?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一說完,掉頭拉著我就走。
  賀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勝啼噓。
  「三小姐,害你動了氣,真對不起!」
  「這年頭,真是太多的小人當道。媽媽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究竟是怎麼樣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為是你。你的出現使她敗下陣來,以為沒有了容璧怡,她就大可以安枕無憂,真是淺見。」
  我不知如何回答。
  進賀家的這些年,幾曾聽過一句半句公道話。
  如今驟然入耳,感動至深。
  賀智說:「江湖上素來橫風橫雨,並不因你是富貴中人,就自動減弱,我比你更習慣兵來將擋,或者可以說,我用的辦法,跟你不一樣。」
  與賀智走的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幾何時,就和她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聯繫。
  如今中間人不再存在了,原以為頓成陌路,誰知卻走近起來。
  人的關係與感情當真微妙。
  為此,我倒更心甘情願地跟賀智到泰國去,認真的散心。
  當然,更希望有預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來接我們的飛機。
  我是跟賀智一早講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還是頭腦較守舊的人,尤其經過姑奶奶造謠的一役,猶有餘悸,就算是我杯弓蛇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賀智住在酒店裡頭,總比較心安理得。
  況且潘家沒有女主人,住了兩個女賓,由兩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話。
  潘浩元替我們訂好了曼谷的麗晶酒店,他說,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來泰國,沒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個宛如香港置地廣場的高級商場,正正有一間潘家的首飾店舖,好讓我們去觀光。
  在酒店安頓下來後,各人約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廳等,喝杯果汁或是什麼的,才到外頭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飯。
  我比賀智更快下樓來,潘浩元招呼著我。
  看清楚他,滿臉的熱誠興奮,完全作好了做個好東道的準備。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勞名牌棉紡襯衫,兩條壯壯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現出棕褐色的皮膚,那條剪裁合度的深藍西褲,又緊裹著兩條分明是健碩而踏實的腿,很給人一種穩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覺。
  我是最喜歡這種感覺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為我的身份,多少象徵著給人欺負與看輕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種備受保護的感覺了?
  潘浩元叫了飲品,繼而打斷我的思路:「賀智呢?」
  「她想先淋個浴再下來!」我環顧左右,看不見潘光中,因而問道:「光中呢?」
  「他去打電話。原來在酒樓訂好位跟你們吃晚飯,後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在家設宴,彼此是老朋友,這在家裡頭總比較舒適,談得吃得更痛快。其實,應該到我家小住,那兒地方還寬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樣,且方便一點。」
  潘浩元點點頭,似是會意,很自然地答:「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裡有個女主人才易於款待女賓,我兩父子還真不成。」
  我睜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潘浩元當然覺得我表情有點怪異,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才如夢初醒,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後,我覺得這話也實在說得太唐突了,於是慌忙補充:「沒給她帶點什麼禮物來,不好意思,我到底是長輩,又是初次見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氣些什麼!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還帶著我母親一起成行!」
  「你怎麼沒有提及已經娶了媳婦呢?」
  既已圓了謊,我便大著膽子,埋怨了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婦,我就不用巴巴的攜了賀智來此一行。
  一念賀智,心就冷卻一半。
  等會兒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猶在我之上。
  很難得這位富家小姐纖尊降貴的跑來跟潘光中親近,結果落得如是收場,也真令人惆悵。
  雖道是連我都裝作不知有重點關鍵在,賀智的自尊仍是受損的。
  在人前出了醜,固然加倍淒涼。
  關起門來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聽我這麼說,竟還哈哈大笑,道:「我都沒有機會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經娶媳,且已有孫兒呢,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親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則讓你見見,包保你喜歡!」潘浩元越說越興奮:「這孫兒不像父親,像祖父。簡直跟我兒時一個模式烘出來似,我跟你從小認識,你來評評看,最公道。」
  我心內重重的歎氣。
  賀智走下來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服裝,那頭齊肩的棕髮,大概是洗過未乾透緣故,拿橡筋鬆鬆地束起來,整張姣好的臉大大方方地呈現人前,更添一份明快。我們等齊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車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熱心地介紹名勝。我因心內有所牽掛,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與賀智二人身上,竟沒有裝載什麼曼谷風貌。
  甚至車子停在潘家家門,我還混混噩噩的不曉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開了車門,伸手扶我下車。
  是一幢相當新疑摩登的大廈,大堂入口處全鋪上乳白色的雲石,四周是幾根黑色白花雲石的圓柱,電梯以鍍金支住鑲嵌著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輝煌的氣勢。潘家在大廈頂樓一層複式的單位內。
  電梯門才一打開,就知道是婢僕如雲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層是大廳、小偏廳、書房、飯廳,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個寬闊的露台,站出去,鳥瞰著整個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雖無香江的氣勢,然,能夠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頭上,傲視各人的作息,可仍舊是相當可觀的一回事。
  大廈並非臨海而築,卻正正對著河道。
  潘浩元說:「這是曼谷首間可以停泊遊艇的大廈,隨時可以棄車坐船,一樣四通八達。」
  樓上是六間豪華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樓梯,原來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裝修得極具園亭風貌的人工園子,並不比我家的後園遜色。
  誰能成為這兒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來的兩位女賓都無緣問鼎了。
  侍候我們吃晚飯的傭人,數目比主人與客人加在一起還多。
  當然,這兒工資便宜。人力成了貧富極端懸殊的社會內的商品,其實是悲哀。在香江,沒有太多人是認真的貧困。
  據市場調查,住在廉租屋屯內的居民,購買力至高。走在一個屋屯停車場內,竟泊有相當多的名車。
  香港人賺錢的機會與能力實為東南亞之冠,只要解決了居住問題,人人口袋都相當寬鬆,因而有資格待價而沽,無須賤價出售勞力。跟泰國,是太有分別了。
  飯後,真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潘浩元跟我坐到天台花園去乘涼,卻不見潘光中與賀智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女傭給我們擺上了各式鮮果時,我乘機問:「賀智他們呢?」
  女傭答:「跟少爺在書房裡聽音樂。」
  潘浩元立即樂不可支地說:「光中要找到知音人了,我那媳婦對音樂與文藝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心砰然一動,臉色抹下來,不置可否。
  潘光中究竟有沒有把自己的實況給賀智說明白了。
  故意隱瞞,抑或誤導,都罪加一等。
  像從前,賀敬生從第一天開始,就擺明車馬,可從沒有瞞過我什麼。
  是我自願上鉤的,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當然,其時賀敬生的身份,實在家傳戶曉,要瞞也瞞不住。否則,他可能也不會如此坦白。
  迫至走投無路才豁出去,這不能叫做坦誠和大方,或許,我的心是太偏著敬生一點了。
  女人就有這個毛病,一旦喜歡誰了,就會得為對方找藉口,根本都不勞男的做什麼功夫,一切水到渠成,且言之成理。
  無他,只一句話,情投意合之下,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了?」潘浩無問。
  「一點點,人有點累,就會覺得額外清冷。」
  「要不要下樓去?」
  「好啊,也是告辭的時候了。」
  「不多坐一會?」對方是有點戀戀不捨。
  「我們還有多天勾留呢!」
  我覺得有快快帶走賀智的需要。今兒個晚上,是要找機會告訴賀智,潘光中早已有妻並有子。
  那潘光中堅持要代表他父親送我們口酒店去,我也不便推搪,就由得他算了。一路上,三個人都不多話。
  其實,以我的觀察,光中是個相當文靜而沉默的人。見了他多次,話都不多,不像父親,健談爽朗。
  這種陰沉的性格,真不可不防。
  翻心一想,在內歎了一口氣。只為他是有婦之夫,在我的跟前少了一重可利用的條件,我就如此自以為是把罪名編派到他頭上去,也真是冤枉的吧!
  賀智和我,分別回酒店房間休息。
  我們的房間毗鄰,中間有一道自由上鎖或開啟的門。
  浴罷,披上了睡袍,輕叩那扇門,想到賀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沒有人回應。
  中間那扇門原來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邊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間睡房與浴室空空如也。
  賀智的手袋還拋在床上,明顯地,她沒有走遠,定是在酒店的什麼地方留連吧?
  獨個兒嗎?我孤疑著。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會,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翌日,四人仍是結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現越來越令我不滿,他總是陪著賀智走,兩個人談得搖頭擺腦,不知多投契。
  賀智是不是一步步走進深淵去了?
  回頭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賀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驚出一額冷汗。
  原來並不太熱衷到那座四面佛園去向她求些什麼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無靈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其餘的一切,對我又何足掛齒?
  然,為了賀家的下一代,我還是懇懇切切地向四面佛許了願。
  「保佑香江,保佑賀家的下一代,讓敬生的基業得以一直在香江發揚光大,請賜予我無比堅忍毅力,且為完成我這個願望,盡我的責任。」
  賀智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卻比我還誠心地拜佛,在佛園的四面,跪躊了好一會,才離去。
  步出佛國,只覺她一臉的紅光,真是容光煥發,信心十足。
  不知賀智的心願,有沒有把這分朋搗蛋的潘光中攆出視程之內。
  再下一天,潘浩元領著我們前去參觀潘家龐大的寶石加工廠。
  最興致勃勃的是賀智。這女兒跟她父親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觸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見蜜糖似,賴在那兒戀戀不捨。
  但願賀智戀棧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這個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連四晚,每晚回到房裡去不久,賀智就必定走個沒影兒。
  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掛心賀智,看她仍不在房裡之後,我便跑到酒店樓下去找她。
  各個餐館、酒店花園、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見賀智的蹤影。
  最後走過二樓那間有輕快悠揚樂音傳出來的酒吧,我探頭進去,只見座位疏疏落落的沒有幾位客人,小小的一個舞池內,卻有一對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於樂音之中。
  我呆站著,直至確切認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對時,才曉突然覺得尷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沒有睡好。
  有點像大難臨頭的感覺。
  賀智這幾天,人是比在香港時活潑得多了,每個早上見她,都是那一身的輕快,讓他看去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歲。
  是戀愛了,唉。
  我呢,剛剛相反,既急且惱,不知所措,分明的驟然憔悴下去。連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來。
  逗留在泰國最後的一夜,我什麼地方都懶得去,實在沒有心情。
  賀智還是好興致,這是當然的了。
  我也不好說她什麼,只管由著她跟潘光中逍遙去。
  到底是最後的一夜。
  但願從此是個結束,而非一個開始。
  潘浩元來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視我良久,問:「你有心事?」
  「可以這樣說,誰沒有呢?」
  「對。」
  彼此維持了一陣子的沉默。
  很多時,靜謐能代表很多說話。
  不知我們心裡頭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處。
  「你要保重身體!」潘浩元說,並且認真地加上一句:「我會掛心的。」
  我點點頭。
  聽了這話,不是不開心,不是不感謝。
  然,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令自己都幾乎要冷笑。
  確曾有過需要對方掛心的日子,那時刻,潘浩元在那裡?
  完全的音訊全無。
  黑暗之中,我永遠是自己掙扎,摸索著,尋找出路。
  誰曾試過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話,就只是賀敬生。
  而他,也不過是在一個最適當的時機,乘著我抵受困苦的韌力已經摩損至最稀薄的時候,扶我一把,讓我額外感受到有人庇蔭的輕鬆,因而一頭栽進他的懷抱去罷了。
  聽過一句俗語說:「好命醫生醫病尾」嗎?
  正正是如此。
  其後敬生待我的確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運。
  如今的賀智會不會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馬倦得到了一個極限,有人突然極力進攻,於是把心一橫,摔下武器,撤銷自衛,扯白旗投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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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4:58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唉,做人真難!
  做女人尤其難。
  這眼前的男人,如認為一句講地久別重逢之後的安慰話,可以令我感激流涕的話,也未免是太小瞧我了!
  因而,我對潘浩元的關懷,竟突然的起了淡漠感覺,連一句多謝都欠奉。
  「小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你是開朗的,完全的心無城府,大有種天掉下來當被蓋的氣概。」
  「對。可惜的是,一張張被蓋在身上,久而久之,發覺把整個人都壓扁了,還能優哉游哉?」
  「敬生一直把你照顧得很好,是吧?」
  「是,他是已盡全力,且屬超額完成使命。」
  「為什麼他不離婚呢?」
  一句話正中要害,這是敬生和我的死門,他竟敢對之挑戰,令我異常震驚且稍稍憤怒。
  潘浩元看得出我的臉色驟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失言了!」
  話已說出口來,道歉不能彌補我所受的損害。
  要我像舵鳥般,一遇事,就慌忙把頭縮進沙堆裡,益見其醜。
  我於是挺一挺胸,擔戴下來:「人生屆無憾焉?要得了名份而喪失其他一切,並非我之所願。敬生有他對家族聲望的承擔。為我犧牲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是寧可人負你。不可你負人的主義嗎?」
  「可以這麼說。」
  「你愛敬生比你自己以的多,多很多。」
  潘浩元說這話時,牢牢的看著我,有一份極大的憐惜。
  我微微的顫抖。
  有點像個犯了事的小孩,以為人家不察覺,拿了件糕餅在手,誰知人家一轉頭,把他追到牆角去,還笑哈哈地伸出手來,把手上的糕餅取走。
  我寧可被人清脆的賞兩記耳光,好過如此對待。
  真的,為什麼潘浩元要證明敬生並不如此愛我,最低限度,他愛我不及我愛他深,故此,才下不了決心,跟聶淑君離婚,讓我白白委屈一世?
  我寧可他明言,不必如此扭橫折曲,九曲十三彎的褒獎我的忠貞,其實是揭我的瘡疤。
  無可否認,二十年來,為自己也為敬生,我不斷的自圓其說。
  世界上沒有結不成與離不了的婚。
  犧牲當然會有,有人連皇位都可以不要,何況其他。
  絕少人願意爽爽快快的計算清楚欠債,雙手奉呈髮妻,還我自由。
  比較上,會有多些人肯日後的種種好處,長期向受委屈的一方攤還,敬生就是這一類。
  當然,還有更多的人,得過且過,天公地道地只享受他的既得利益,將自己應該支付的,減至最少。
  我的際遇不算最上乘,亦不算最低等,如此而已。
  在潘浩元稅利的眼光與細心的分析下,我還是微微的矮了一截。
  他只差點沒有說出口來:「如果賀敬生能把你娶了,這才叫我無話可說。」
  潘浩元現今有資格說這話,只為他是孤家寡人。
  否則,他敢挑戰何人?
  「人們都說,我們泰國的四面佛很靈,陪著你們去進香時,我差點也要跪倒下來許一個心願。可惜,我想不通,如果我心願能償,自己是安樂,對方呢?不知是福份抑或遺憾,因而,我打住了。」
  潘浩元再說:「我只希望你安樂、幸福就好。」
  「我會的。敬生他會保佑我。」
  「他已成為你的護身符?以後也如此嗎?」
  我毫不考慮地說:「對,但願此生此世也如此。」
  有敬生在心頭,百毒不侵。
  回到睡房去後,循例睡不好,半夜裡還輾轉反側。
  我並不打算深究原因,睡不著就睡不著吧!
  我驀地起床,走到那通往賀智房間的門前,伸手推門。
  門竟是上了鎖的。
  賀智已經回來熟睡了嗎?
  一切已成過去了吧!
  我被起睡袍,走出睡房,轉至迴廊,站立在那兒,俯望著那個設在地下的人工小園圃。仍有人在獨奏鋼琴。
  竟在此刻,琴音婉轉,沿著那棵刻意種在園圃內的參天巨木,直傳送到樓上知音的人耳朵裡,遙遠而別緻,清晰得醉人。
  我伏在那走廊欄杆上,良久,不忍離去。
  才回轉頭來,差不多跟一個人打個照面。
  他分明自賀智的房間走出來,在這個時份。
  「賀伯母,還未休息?」潘光中微微一愕之後,跟我打招呼。
  我還能怎麼樣?
  原來今夜不是結束,才是一個開始。
  所有過去的事,總帶一點悔意。
  歷史不可能無悔。
  我和賀智在機場跟潘家父子握別。
  潘浩元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大概過兩三個星期的樣子,香港的那間經紀行就可以開業了。」
  我點點頭。
  沒有刻意地迴避潘光中的眼光。他也落落大方地吻在我的臉上,說再見。
  行的是西禮,潘浩元說,他兒子在美國受大學教育,果然。
  賀智在跟潘光中揮手之後,有一點點的落漠。她沒有刻意的遮掩,故而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走進航空公司的頭等貴賓廳裡,賀智讓我坐下來,她去為我泡了杯咖啡。
  「你需要提提神了,整夜的沒有好睡!」賀智竟這樣對我說。
  我愕然。
  「多謝你為我擔心。」她說得實在誠懇。
  一下子,我無辭以對。
  喝掉了那杯咖啡,提起精神,我才說了壓在心頭的一句話:「你知道光中……」
  「知道。」
  「他告訴你的。」
  「是。」
  「這幾天。」
  「不,我們來泰國之前。」
  「哦!」我茫然。
  「是心甘情願的自投羅網,光中無罪。」
  又一個一式一樣的版本。
  男人只要有女人愛上,一定著數。
  女人被男人愛著呢?只有教她更加吃苦。
  這是條什麼道理了?
  必是千古以來,最深奧的道理。
  「以後怎麼樣呢?」我問。
  「沒有認真想過。」
  「值得嗎?」
  「三姨,你是過來人,你說呢?」
  我說不出意見來。
  心內太多感情與理智,混混噩噩地堆塞糾纏在一起,我需要整理,才能講得出個頭緒來。
  貴賓廳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一男一女,男的還懷抱著一個小女孩,二人的態度無可否認是親呢的,好一個不折不扣的幸福家庭模樣。
  我一看在眼內,手足冰冷,可幸還來得及立刻坐到賀智身邊去,好能背向著門口,避過了可能發生的尷尬。
  賀智看見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莫名其妙,於是回轉身來,看那男女一眼。趕快學足我的反應,管自低下頭喝咖啡去。
  「天!」賀智臉色煞白。
  我當然明白她如今的壓力與心態。
  如果有一日,她與潘光中給人撞個正著,情景怕就是此時模樣。
  而被我們懂個正著的人,賀智尤其不能寄以同情,付以支持。否則,她如何對得起親姐姐了。
  是不幸中之不幸,當我們站起來上飛機去時,上官懷文跟那女人和小孩,都沒有同行。
  貴賓候機室內有飛往不同目的地的乘室。
  航機上,我們一致的沉默。
  大多突如其來的衝擊,使人承受得迷迷糊糊,一時間麻木了。
  回到了家,我們才間接地知道賀家二姑爺上官懷文到英國去公幹兩星期,賀敏當然的沒有同行。
  賀傑於幾天後在長途電話裡給我報道近況時,我忍不住問他:「二姐夫有來看你嗎?」
  「有。我們一起吃飯,還聊了一個晚上。他下星期下才回港。」
  「傑,你二姐夫是單獨跟你吃晚飯嗎?」
  對方默然。
  這其實已經等於予我答案。
  「媽,這跟你有關係嗎?」
  「沒有。」我明白兒子的意思。
  「那就好。你好好保重,照顧自己。」
  「我會。」
  「媽!」賀傑又叫我。
  「什麼事?」
  「二姐夫待我很好,他是個好人。我意思是他有他的種種難處,只是男人不便言宣了。」
  掛斷了線。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連賀傑,這麼個還未成長的孩子,都站到那些男人的一邊去。
  盤古初開,還只有一個亞當和一個夏娃呢!
  怎麼攪到今日,老是非鬧出個一男拖幾女來不可了。
  女人要革命?
  真是天大的笑話。
  單是看得透這重關係,同性之間不去為異性而自相殘殺,鬥個你死我活,才有男女平等的機會。
  賀傑說的話,也真令人感慨。
  男人的苦衷,在心裡頭,沒有宣諸於口。就顯得額外高貴,份外的值得原宥了嗎?
  只為女人的苦,張揚開來了,得以發洩了,就要扣除同情分數嗎?
  男人是好男人,他的移情別戀,就變得情有可原。
  女人要是好女人的話,是不是她在感情上抒發的自由度,就可以被接納下來?不能細想下去,否則,更加氣死人。
  聶淑君對我的態度,並不因共同目標的消失,而有所改進。
  我跟賀智稍稍走得近了,令她更起了些微的不安。此外,一定是多年來慣性與我為敵,一下子很難改變觀點與情緒。
  每逢我到大宅那邊去給她打招呼,比以前更多一點閒氣好受。
  很明顯地,從前敬生在我身邊,不看僧面看佛面,聶淑君有過態之處,敬生也沒有好顏色給她看。
  如今,我是赤條條的站在太太陽下,沒有人給我遮擋保護,冷箭從四方八面飛來的話,總有迴避不了,而使我皮破血流的。
  這陣子,聶淑君的心情尤其不佳。
  賀勇鬧了件可大可小的笑話。叫聶淑君和賀家人也真真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魏佩情小姐,怕是跟賀勇攤牌不成功,拿這賀勇沒辦法。一下子老羞成怒,無法下得了台,無從向各方親友影迷交代她何以當不成賀家的四少奶奶,於是她放了流言,說賀勇要跟她結婚,跟老父力爭,聲明寧願脫離父子關係,也要娶得美人歸。於是賀敬生一怒之下,心臟病復發逝世。
  這麼一來,賀勇與魏佩倩於心有愧,他們的一段情也就只好暫時冷卻下來了。好害厲的一招金蟬脫殼,如此交代,當然不掉她魏大小姐的面子。
  最低限度補償了高攀不成豪門富戶的難堪。
  就為此,賀敬生的雖然離去世,就無端端的加上一層冤屈的色彩。帶著這個被不孝兒孫激死的惡名而逝,更教生者無奈。
  事實當然並不如此。
  誰會想到世界現實得連死人也要被利用來作宣傳,以保護自己。
  聶淑君在兒子面前才嘀咕幾句,賀勇就走個沒影兒,根本不理她。
  於是一口烏氣又吐到我身邊來。
  那天把我叫過去跟她和來娘家小坐的賀敏喝下午茶。就有意無意的說:「小三,那個魏佩倩是你要賀勇請到敬生的壽宴來的是吧!」
  「那兒的話呢?我那晚才是第一次跟她碰頭。」
  「不是說,你幫著敬生核對公司電腦部交來的嘉賓名單嗎?負責增添與刪減?」
  「是有這回事,賓客的姓名其實都是賀家各人交到電腦部去,我並沒有對他們的提名作過什麼改動,甚而建議!」
  「我看你那天晚上是招呼得太熱情了,不然,也不會讓她有機可乘,留下了這麼的一個笑話。」
  「是四官吩咐,我才給她招呼的。」我真的有氣在心頭,不便發作而已。
  「啊,是這樣子的?那我想歪了,我以為物以類聚,歡場人說著歡場話,額外親切,因而對你的胃口了。」
  「大少奶奶叫我過來,就為要問這件事。」我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這動靜分明是一種抗議。
  聶淑君要視為對她的不敬,也真叫沒法子的事了。
  「怎麼,今時不同往日,遺產到了手了,連態度和語氣都硬朗起來!敬生屍骨都未寒呢!」
  我叫嚷:「你這是什麼意思?」
  賀敏冷冷地說:「三姨,你調低聲浪好不好!當年爸爸並沒有因你的原故而遺棄了媽,她在賀家自有一定的權威與地位,你需要尊重。」
  我當場的啞掉了。
  我的兒子呢?我唯一的依傍也只不過是賀傑,他如今不在我身邊,於是我就給人家欺負了。
  淚水立即淚淚而下。
  站在一旁的敬瑜姑奶奶看著有人為她們撐腰,怕不會再發生前次丟臉的事了,便更趾高氣揚地乘勝追擊!
  「細嫂,別怪我也來說你了,大嫂才閒閒的說兩句話,就開罪了你了,也請多多包涵。用得著先揚惡聲,後灑熱淚,教人看見,似是我們屈了你呢。大嫂如果要指責你,老早就怪你好無端端為生哥做大壽,讓他像享盡壽緣福份似,果然雖然逝世。她難道不是未亡人,只你一個才是呢,有埋怨過你半句話沒有?」
  我是忍無可忍的跑回家去,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個鐘頭。
  群姐一直陪著我,澆了條濕毛巾,讓我擦把臉,喝一杯熱茶,稍稍平平氣。
  「三姑娘,我跟在你身邊二十多年了,傑官也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這番話是真擱在心裡頭太久,是必要說了才暢快!」
  群姐乾脆坐到我身邊來說:「三姑娘,時代不同了。你太過份地將自己收藏在賀家,如果你肯到外頭走一圈,你就知道自己跟社會有多脫節。」
  群姐重重的歎一口氣:「過去的那時代應隨大少爺而去呢。「記得從前,你在大同酒家做事的那年頭,人還是硬挺的、開朗的、朝氣勃勃的,那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英氣,無非是你接觸到活生生的社會與人群,培養得來。「這些年,大少把你當金絲雀般養,錦衣玉食之餘,你見到的至大困難,也只不過是另一個同樣的漸被社會淘汰的小圈子中人的嘴臉,你應付著她們,以一種落伍的方式應付著她們。就算能熬得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三姑娘,你還年輕很年輕,是走出去見見世面的時候了。大少爺並不需要你在此陪葬!」
  我驚駭得淚水都剎那間在眼眶內凝住,繼而乾枯掉。
  怎麼一個女傭,還比我看得深切,講得透撤?
  是正如她所說的,她到底有份與外頭世界有所接觸的工作,縱使是粗下的工作,也令她的頭腦開放,留意到世界的新轉變,接受到群眾的新思想。
  她毫不留情地將我這許許多多年的自以為是,賴以為生的一套做人處事法則推翻了。
  就只是一個奉待著我的女傭而已。
  我在惘然不知所措之餘,求證於賀智。
  她再次證實阿群的說話。
  「沒想到群姐有這番體會。如她能多讀書的話,真會是一個成功的職業女性。三姨,你是應該走出社會來,好好的接受另一方面的歷練。」
  「我已經四十。」
  「聞名香江的幾個大財閥,他們發跡時都在半百之年。」
  「女流之輩而已。」
  「難怪你甘於作妾。」
  這句話如在平日聽,我會覺得自卑,更有可能以為對方有意凌辱。
  然,說在賀智口裡,我沒有這份顧慮。
  她沒有交代跟潘光中的關係,我也不便多問。然,我相信她不是個甘於作妾的人,最低限度不是我作了二十多年的這種「妾」吧。
  「三小姐,我學識淺薄。」
  「也不見得。你平日不是跟在爸爸身邊,對好些財經知識耳濡目染?我注意到,你還是個愛唸書籍雜誌的人。吸收學識的途徑,也不外如是吧!」
  「毫無經驗,不知從何著手。」
  「永遠不開始,經驗不會從天而降。」
  「從那兒開始。」
  「賀氏。要不然,順昌隆。」
  「我怕。」
  「你怕大哥?」賀智也不無顧慮,於是說:「從小做到大,也是一理通百理明。這幾夫潘光中要到本城來。他們潘氏的經紀行叫富華的要開業了,你就在那兒學起豈不是好。」
  潘浩元正正也是這樣子跟我提過。
  我沉吟不語。
  仍有相當的遲疑與憂慮。
  要一個演定了一種角色的人忽然之間轉換戲份,是很膽戰心驚的挑戰。
  我不認為我可以立即答允。
  賀智既提起潘光中,我倒是可以毫不顧忌地表示我的關懷。
  「光中他對你還好嗎?」
  一提及兒女私情,再強的女人都會變色。賀智的表情由肯定、剛耿而變作迷惘、婉轉。
  輕輕地,她只說了一個字:「好。」
  我點點頭。
  好到什麼程度呢?會不會好到肯切切實實陪伴賀智一輩子?好到肯拋棄妻棄子了?
  我突然的想,其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正的好,應該是有足夠資格愛她時才好向她表示。
  是不是對男人要求太過了?
  男人,尤其不是聖人!
  賀智有一點點歉疚的模樣,又加了幾句話,以報答我的關懷:「這陣子,因為生意關係,他和他父親要輪流著來香港,我們見面的時間是比較多了,也方便得多。他的妻兒仍留泰國,不會來。」
  「這不是解決辦法。」
  我衝口而出,已追悔不來。
  「目前的進度也只有如此。」
  「光中是個好男人吧?」我想起了賀傑的說話,說到頭來,為一個好男人稍作犧牲與委屈,總值得為一個壞男人,是吧?
  上官懷文不錯是個好人。
  「最低限度,光中適合我。三姨,」賀智望住我的眼神流露出淒然的無奈:「這年頭,要找個除了不能離婚,而其他各方面都跟自己配上的男人,實實在在的太難了。」
  唉,真是惆悵。
  自那次跟聶淑君起了衝突之後,我跟她,尤其是賀敏見面的次數銳減了。
  每逢初一、十五,還是要回大宅去敬禮祖先,也留下來吃頓飯,這倒是無可避免的。
  這些家庭聚會,從前敬生在世,全家都會到齊。
  現在呢,賀聰與賀勇固然經常托辭事忙,懶得跟婦女們廝混,就是賀智,說到底是有正經事務在身的人,空閒時間不多。我就知道,潘光中如在本城的話,賀智就更分身之術了。
  這一陣子,潘光中父子都在城內,為了富華經紀行的享而忙。
  潘氏家族在香港股票場上一直是大客戶,潘浩元多年以來,都透過賀敬生,代他買賣股票黃金。他們每月要支付的經紀佣金,已足夠開設一間小型經紀行而有餘,若多加幾個泰國豪門的生意,就已經完全可以成立一間中型經紀行來了。
  以前,賀敬生在世,潘浩元一則對敬生信任,不好破壞多年良好的賓主關係,二則一動不如一靜,潘氏也志不在那些經紀佣金。
  倒是賀敬生向老朋友提了幾次說:「浩元,你應該趁經紀牌照價格低廉時,買一個兩個自立門戶,何必使冤枉錢!」
  賀敬生就是生性大方,非但絕對不貪圖小便宜,且屢屢站在朋友的利益上著想。
  他之所以名重江湖,其來有自。
  潘浩元是投桃報李。且,那陣子潘光中也不過剛剛學成回國,初涉商場,既是起步階段,能兼顧的事務不多,潘浩元不便分身到香港來發展,所以對敬生的建議,一直不置可否。
  八六年四會合一而成香港聯合交易所,股市並未興盛,加上移民潮,經紀牌照一度低落至港幣六萬元的價位,賀敬生就又勸潘浩元:「買來押一押也值得,並不需要即時開業。」
  就是如此這般,潘浩元出的資金,賀敬生作的一切安排,配合法定購買經紀牌照的條件,順利完成買賣,迄今才正式開業。
  出面跟潘浩元掌管富華經紀行的正是跟隨賀敬生左右多年的老夥計來欣榮。
  真是無巧不成話,宋欣榮原本已退休,跟在兒女身邊到加拿大去打算長居。誰知到了彼邦,完全的不能適應。習慣每分每秒都風起雲湧的生活,相形之下,連多倫多都變得水靜河飛,宋欣榮怎麼習慣?敬生去世,他特意飛回來奔喪,跟潘浩元談起來,一拍即合,便留港主理富華生意,一邊也帶潘光中入行了。
  潘浩元每在城內,差不多每天都搖電話來跟我閒談數語。
  也有請我到外頭走走、吃頓飯之類。
  我總是推,連跟他在電話裡頭談話,很多時都慌慌張張的。
  有個女傭、花王或司機一走過,我就臉色一變,甚或聽到電話裡一有雜音,我就忙著掛斷它算了。
  實在怕。
  自從被聶淑君指責我收過鮮花、吃過燭光晚餐之後,回到家裡頭頓覺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過之外,其餘各傭僕,誰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場閒氣,對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燒的。
  最慘還是我再苦惱,再激動,都只會默默地獨個兒吞,並不發洩,這樣子,更易積勞成疾。
  當然,如果賀傑已成長,我就是鬱結得生了癌了,也無所謂,苦在傑兒猶需照顧,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過別招是惹非,害慘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電話。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亂。
  每日就總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電話接來了,快快閒聊幾句,掛斷了線,心上才覺安穩。
  情況有時嚴重到我根本在未收聽到他的電話之前,不敢胡亂上街去。別是等下他把口訊留給他人,又要張揚出去,說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門來了。
  真難。
  敬生去世後,整個生活都沉悶下來。
  從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來,打點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點粥面,就算有傭僕,我還是要在旁關照,很有點事做。不時,又會陪敬生上馬會或到其他會所去飲杯茶,才送他上班。
  這下來,我上美容院去做做頭髮,到銀行或郵局去一趟,便是午飯時間,敬生除非跟生客見面,否則多把我帶在身邊。
  這些年,下午三點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華或置地去欽下午茶,稍稍舒緩一下他的緊張情緒。然後,陪著他去幾個酒會,就是晚飯時間。
  若是晚間有隆重應酬,黃昏時的準備功夫就更教我忙亂。
  一夜的時光轉瞬便在燈紅酒綠之中度過。
  有一個伴,時光的打發是最容易的。
  現今呢,幾點起床也無所謂。有時轉醒過來,賴在床上,甚至想,永遠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間不見得有多少個人會傷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發在床上白白虛耗光陰。
  打扮自己就更談不上了,連午飯,我都很馬虎的在家裡胡亂吃過就算。都不打算見什麼人,亦無人可見,費神在裝修自己上頭,未免更易生惘悵。
  有時下午實在悶得慌,著司機開車送我去芬姐西環的生果攤鋪上坐。
  她是熱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擾攘一番,那幾個伙記就像舞台上的跑龍套,在我們身邊團團轉,問長問短,什麼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來,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擱在那兒不走。
  從前,我的身份是賀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內的所有大小出色場合,都有我的份兒,因有敬生份兒之故。
  現今,一應酒會晚宴,人家巴巴的來招呼個寡婦幹什麼叫呢?既非親友故舊,又沒有生意援引,於是門庭冷落,深院寂靜,永無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過。
  沒有了床頭的那疊書房內的彩色電視機,我就更難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實在百無聊而已。
  刻板呆滯的生活,把整個人都蛀蝕得發霉發爛似,真有點寒心。
  於是,可以這麼說,日中最有生氣,令我的神經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電話。
  想著,也不覺震驚。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著金魚缸裡的錦鯉出神,身旁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來,我的心也隨之而加速跳運。
  「是三姨嗎?」
  不是潘浩元,是賀智。
  「今兒個晚上,我把潘叔叔與潘光中都帶到你家來吃晚飯好嗎?還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榮叔請一請,看能否大夥兒敘一敘。」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哇!跟潘叔叔談起,他說一直叫你出來走動走動,吃頓飯,你總是不情不願,這樣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們來陪陪你。」
  「怎麼不上大宅那邊去呢?我也可以過去……」
  「三姨!」賀智截我的話。
  她的語氣是嗔怨,我當即明白過來了。
  這是為關心我,也為賀智的方便。
  「好,讓我準備準備,喜歡吃些什麼菜呢?」
  「隨隨便便的晚飯就可以了,光中說,他還未試過家鄉菜!」
  「家鄉菜是粗菜而已,怎麼款客?」我答。
  「他還少吃了珍饈百味嗎?且都不算是客。」
  賀智說這話時,聲音甜得有點膩上嚨喉似。
  唉,什麼女強人,一沾情愛,還不是那副樣子。
  也真虧賀智這個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擻地忙足一整日。
  整間房子都有了生氣似。
  我還趕著去買了滿屋的鮮花回來。
  菜原本是由廚子動手做的,我也因著賀智那番話,便親自下了廚,做了兩個地道家鄉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貨,反正從前在鄉下是常吃的。
  薰了一臉的油煙,又忙著回房裡去泡浴洗頭,從新穿好旗袍,挽好了髮髻,門鈴就已經響起來了。
  自敬生亡故以來,數這晚最熱鬧。
  一行四人,連宋欣榮都來了。
  「細嫂!」宋欣榮衝前來跟我握手,他一直對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這我是知道的。
  「榮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稱呼他。
  從前賀傑小時,他父親就是寵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過早點,就把小兒子帶上賀氏辦公大樓,由著他在公司內胡亂轉來轉去,傑兒最愛轉到榮叔身邊。
  宋欣榮就是跟他有緣份,老是抱著賀傑在膝上,兩隻手還是忙亂地拿著電話,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職員聯繫,氣氛緊張得不得了,總要拔直嚨喉的喊:「四元五角入匯豐,十萬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萬股!覆盆覆盆!」
  傑傑兩隻眼珠子轉來轉去,非常的習慣,絕對不騷擾榮叔。坐得累了,無聊時,喊榮叔一聲,宋欣榮就摸出一顆瑞士糖來,塞到傑兒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靜靜地把玩一會,才往嘴裡送。
  賀氏的同僚都愛賀傑,常說:「傑傑出來的那一天,必然是開紅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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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7:25 |只看該作者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為真,老跟宋欣榮講,這小兒子腳頭好!又要把傑傑拜宋欣榮做乾爹。
  宋欣榮總是推,有日還特意向我解釋說:「細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領,其實我頂疼愛傑傑,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裡頭當他是兒子一般愛護就可以了,不尚形式。細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諒解我的小家子氣。」
  我當然心領神會。
  雖說是跟在敬生身邊出身的老夥計,他本人的家當,亦已不差了,仍是無法跟賀家匹敵,差得太遠了,無端攀上誼親,別人不說什麼,宋欣榮心裡頭也不好過。其次,愛傑傑愛得如此出面了,有時已難免要看大宅那邊人的面色。還實斧實鑿地認上誼親,就更不好說話。
  我於是趁便時跟敬生解釋過,才將此事擱置。
  事實上,宋欣榮一直都對賀傑關心,對我也相當的友善。
  他很緊張的打量我說:「聽元哥一直說你這一陣子瘦多了,我還以為他形容誇張,怎麼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細嫂,你要保重。」
  「榮叔,你坐。也沒有什麼,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慣,過一陣子就好。」
  「你跟賀聰是差不多年紀,抑或比他還小呢?現今看起來,像他的母親!」宋欣榮惋惜地喊。
  「論輩份身份,他的確是我兒子呢!」我倒無所謂,是老是頹,認了就是認了。
  「依我看,賀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輕得像賀智。」
  潘光中說完這話,望住賀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飄送出來,攪得賀智登時粉臉飛紅。
  戀愛的人,豈只神采飛揚,還真年青活潑。
  我看賀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這跟衣著與打扮無關。
  曾幾何時,我望賀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還是賀智如今的那個模樣,心上卜卜亂跳,通體熱血沸騰,不知多興奮、多舒服!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看不出來。
  賀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邊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西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的穿旗袍,還有,把頭髮剪短了,人就會精神清爽得多,別老是這種古古老老的髮髻。」
  我只是笑。心裡頭想,這還怎麼得了?敬生才剛去世,我就扮起年輕相貌來了,惹人閒話。
  賀智真聰明,鑒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顧忌。於是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且扯了宋欣榮來主持公道,說:「榮叔,你算是長輩呢,來評評理,這個年頭,三姨還是活在象牙塔裡,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弄得自己整個人褪了顏色似,真叫人為她不值。」
  宋欣榮看著我,語重深詳地說:「細嫂,賀智的說話頂對。今時的確不同往日。舊時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顧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實惠才最重要。細嫂,要是你還這樣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賀傑成人長進,自立門戶呢?」
  這最後的幾句話,叫我異常的心動。
  是真要好好考慮,從詳計議的。
  總不能一天到晚孵在這房子裡頭,跟外界斷了音訊似,將來怎麼把江山交到兒子手上去呢?連江湖上黑白正邪都無法分析給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責了。
  社會上頭,誰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帶著出身的?賀傑如果有日要碰得焦頭爛額才得著一些經驗與教訓,我又捨得嗎?
  到那時候,做母親的,站在一旁乾著急,才驚覺自己沒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飯在溫暖而愉快的氣氛之中渡過。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卻說得很少。
  這也未嘗不好。
  飯後,宋欣榮要趕著走,連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兒媳托朋友帶了件毛衣回來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會一會,也是禮貌。這就失陪了。」
  「我囑司機送你一程。」
  我親自陪榮叔走出大門。
  上車前,他又握著我的手:「細嫂,真的今非昔比。從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無憂,現今賀氏內半個心腹都沒有,賀智到底是女孩兒家,將來有差池,只得她一把聲主持公道也不成氣候。你好歹要出來走走,不學多、也學少,別是被人家欺到頭上去,也蒙然不知。「細嫂,寧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馬,好過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賀傑要靠你,就這幾年光景要捱一捱罷了。「元哥是個老實正直的人,他提過,希望你到富華去行走,反正說話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頂簡單,你就出來,看成上課也好,上班也好,當消閒也無所謂,一舉可以幾得,何必悶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麼人笑話的話,現今再行不通了。」
  來欣榮拍拍我的手,才上車去。心思慎密的宋欣榮也如此說,就的確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廳去時,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裡又不期然地抽動著,遊目四顧,坐立不安。
  「他們呢?光中與賀智呢?」我慌慌張張的問,甚而不見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們回來,你才安心?」潘浩元竟這樣問。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臉上一放,一定是燙熱的。
  我解釋:「不是切開了一盆水果嗎?他們吃了沒有?」
  潘浩元沒有答我,只靜靜地睜著眼,看我在廳上團團轉。
  有點像鬥獸場觀眾席上的皇侯貴賓胃,非常冷血而尊貴地望住場內那只將要作困獸鬥的動物,心慌意亂地來往踱步,準備在下一分鐘就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廝殺。
  我的不得體與張惶,完全被對方看在眼內,心頭更多焦躁。
  「你坐下來!」潘浩元說,語音平定,且具權威性。
  「坐下來,我給你說幾句話。」
  從前,敬生也是以這副類同的語調對我,我就總好像著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辦。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來,面對著潘浩元。
  「敬生去世後,你適應得並不好。」他說。
  怎麼適應呢?
  要我改嫁才叫適應得好嗎?
  念頭飛快掠過心上,隨即滿頭冷汗,只一忽兒功夫,那真絲旗袍就緊緊的貼在背上,只為汗出如漿之故。
  我未免太離譜、太孟浪,怎麼會想出這個念頭來?
  羞愧得兩腮發熱發燙,渾身僵直。
  「這樣子孤憐伶的過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亂想的。」潘浩元竟說了這兩句話。「關心你,愛護你的人,只想你生活過得正常健康有建設性有前途,如此而已。」潘浩元懇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覺得並不單純,並不可取,甚而並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邊對你好的人,無一個不直接或間接地向你介紹了一條你應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榮、賀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們是毫無機心,不求回報的希望你幸福,並有所成,你應該相信他們。」
  我呆住了。
  潘浩元這麼說,就等於指責我好多心,以為他一直對我的關懷是別有用意的。我真有這樣想過嗎?
  是不是我作賊心虛?
  抑或作賊心虛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膚色上抹了一陣紅光。
  他其實也正在看我。
  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決定,我將永遠尊重,絕不會以我的意願為依歸的,請放心。誠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榮身邊工作,因為這對你是好事,我其實並不常在富華,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而明顯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領,且會實實際際的籌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裝,脫下了那襲旗袍,把髮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鬆地歎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乾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情慾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於忽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
  賀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滿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賀智後頭走,聲勢還是響亮的。
  店員慇勤招呼,賀小姐前賀小姐後的,簡直當她是寶。
  賀智低聲地對我說:「看,這就是外頭世界,認錢不認人,我每月負責她們大量佣金,故而對我鞠躬盡瘁。等下你大手筆的買上幾套,立即升價十倍。」
  年輕女店員原本只著意招呼賀智,其後看我是試穿一套,買一套的樣子,便忙不迭的圍繞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貼。
  那些時款套裝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來都好看,捨不得放棄。最難得的是整個人都變得年青,這感覺竟如此有效地影響著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不然。
  賀智也買了兩套,其中一套黑色鑲米白緞領的套裝,賀智喜歡極了,就是那尺碼太窄,腰身反而顯得臃腫,壞了賀智甚是適中的身裁,誠是美中不足。
  我說:「大一號就理想了。」
  店員立即說:「請等一等。」
  只鑽到裡頭去一轉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碼的西服取出來:「賀小姐,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辦公室去。」
  賀智點點頭:「不相干,你們肯定別是穿用過的就成了。」
  「賀小姐請放心,我們有專業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現在就一起包起來拿走呢?」
  賀智把我拉到一旁,低聲道:「他們要多賺一筆。」
  然後,賀智細細的向我解釋,這等名店也做一些娛樂或歡場中人的生意,電影電視藝員小姐們有空踱至名店,選定幾套貴價貨,然後把冤大頭帶來,簽了信用咭了,服裝才轉一個圈,就自動送回店裡來,物歸原主,名店回佣百分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無恙地賣出去。小姐呢是要現鈔多於名牌服裝,名店呢,多一條財路。「剛才那一件定是什麼人訂下來,等有人認頭找了數,再賣給我。」
  賀智笑道:「我跟賀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齊為同一襲眼裝付過錢!」
  從前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真不是這樣的。
  別看輕我們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賞小賬,千多萬謝,那是全層樓同事有份攤分的正當收人。
  至於說,個別客人送禮物,我們還真不輕易肯收。收禮是真要對對方有好感,且是賞他面子,認定友誼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禮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說我認識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還立即縫製了,穿出來,讓敬生看,以示謝意。
  怎麼現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殺。完全不怕流言、不顧面子,更不談骨氣了?
  才出來買幾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課。
  外頭的新人情、新道理,還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學,好好學呢!
  簽完了信用咭,賀智看看表,對我說:「有個會議等著我去主持,遲不得。你先到髮廊去,我給那髮型師補個電話,招呼一聲,他自會給你剪個好看的髮型。」我其實心上是十五十六,多買幾套服裝替換無所謂,要更改髮型,真有太多誠惶誠恐,賀智這麼一說,我乘機退縮下來,說:「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髮髻怎麼配時款西服?」
  「我這就把頭髮束上去,用個髮夾夾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擾攘之間,竟見走進來一位貴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聲:「大嫂!」
  是賀聰的妻。
  賀阮瑞芳跟我平日的關係不怎麼樣。
  她看上是個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於色的人。
  常礙著了聶淑君和她母親阮柳氏的身份和關係,我當然的不指望阮端芳會對我額外的友善。
  因而,我們一直的保持了距離。
  然,想深一層,我對阮端芳的印象還不是太差的。
  只為有一次,一位表親摸上門來,向聶淑君求借。
  這種事對賀家來說呢,也是司空見慣了。








第07節

  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碰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鬆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於是求助於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碰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於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
  「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歷,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扎,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寧可拔苗助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他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氣壯,品行端方,又何必做著些無私顯見私的行動。
  我應該記住了賀智痛罵賀敬瑜的說話:「我何須指桑罵槐?明人不做暗事,我罵的人正正是你!」
  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個新進步,有一重新體驗。這第一天,我回頭遙望站在家門的傭僕,我知道什麼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榮給我說:「很多女士閒們來無事可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們識的還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資作試驗品,作為學習。」
  聯合交易所開業時,股票經紀牌照最低試過六萬元一個,在賀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氣替潘氏買了三個。
  如今,富華經紀行在交易所內有三個電腦終端機可供使用。宋欣榮也就指定一個出市代表,專職為我服務。
  換言之,我坐在富華經紀行內,學習如何指令出市代表買賣股票。
  看上去,是簡單至極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魚缸內的炒家,也一樣在間接控制出市代表作買賣。他們把自己的意願轉告經紀,通知市場內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我呢,直接坐在經紀行的交易大堂內,對牢幾個專用的電腦終端機,台頭接有直通交易所內出市代表的電話,隨時指令買賣。
  宋欣榮說:「楂盤經紀最捧的是知道何時出貨、何時入貨,又如何出貨、如何入貨,通通易學難精,必須小心觀察時勢,留意市場消息,再下來,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買賣的敏感度,以及膽識!」
  單是聽這種分析,已經覺得頭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樣最實惠的得益,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打發掉。回到家裡來,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卻很好。飯後還得額外留意財經新聞,斜臥在床上翻一翻金融雜誌,又得搖電話回公司,聽一聽倫敦股市開市的藍籌價位,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就頹然入睡了。
  竟然會無夢,一覺直到天明。
  這才發覺,過去那半年的日子,實在寢食難安。
  吃得固然少,夜裡,總是輾轉反側,很艱難的睡著了。又似看見敬生出現在大同酒家的樓頭,急急的拖著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湧出來,向著敬生拳打腳踢,嚇得我尖叫,醒過來,一身是汗。
  各種怪形怪狀的夢,只一個後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夢到自己老遠跑到倫敦去,在那黯無天日的地下鐵鑽來鑽會,幾經艱辛,才到了那個要下車,走出地面來的終站,往賀傑的那間學校叩門去。對方嚴峻的目光在大門後閃動,陰惻惻的答:「這兒沒有中國學生,更沒有賀傑。」
  然後大門就關上了。
  我拚命的捶打大門,大聲喊:「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傑傑來!」
  哭著哭著就醒了,果然一臉是淚。
  慌忙的抓起電話就直搖倫敦去,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方便接電話的時間,事必要找到賀傑。
  傑傑在那一頭接聽我的電話時,每有埋怨的語調:「媽,怎麼呢?這個時候硬要我聽電話?」
  「傑,你還在那學院裡好好唸書嗎?」
  「為什麼不呢?」
  「傑,媽想念你。你放假回來看看我好嗎?」
  「媽,你忘了我這一連幾個長假要到法國去學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傑傑。」
  「媽,別擔心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電話掛斷了。
  仍是午夜。
  我已無法入睡。
  現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來,在經紀行才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樣子,雖不致於改為夢見市場內的風起雲湧,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無夢、安穩直睡至天明。既然夢裡也並不能有一家團敘,夫婦重圓,又何必要夢?
  我相當的安於現狀,且視為一項生活上進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靜下心來。
  這些天,外頭盛傳百達利企業有被澳洲幫建邦集團收購的消息,收購價突破性地創高峰,於是在它帶動之下,各股也連起幾個價位。
  我問宋欣榮:「澳洲幫信得過?」
  「很難預測。他們有銀行支持,銀根不成問題的話,真正能收購成功也未可料。」
  收購成功抑或失敗,固然是百達利股價的指標,同時也會影響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賭這一鋪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買賣,雖全是個人的資產,但成敗的關健其實表示我在這行業上頭的成熟程度,這比現金的得失,對我還更有意義。
  午膳時候,我沒有外出,專心翻查著這幾天的買賣記錄。
  不錯,百達利企業連升多個價位,已經在外傳收購的相差兩個價位上落。換言之,就算收購屬實,的而且確以三元八角承購,現今買下去,也只不過每股賺兩毛錢而已。再說,這兩個價位佔股份的百份比實在細,大量本錢押下去,贏些少,划不來。
  且審視建邦集團的股價已在這一兩天回穩,會不會是見好即收,對收購也不抱絕對樂觀的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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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6:59:49 |只看該作者
 得出了這個分析與存疑之後,使我更決定下午一開市,就以熱線電話接給出市代表,說:「三元八角,盡沽百達利五十萬股。照價再沽建邦……」
  我甚至連手上的二三線股都乘勢沽出。
  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對牢大利是的畫面觀察,發覺二三線股總是愛趁市場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藍籌的穩定。
  這些天來,大市被百達利帶動指數上揚,無非是二三線股在旁搖旗吶喊所致。既然已到了贏得滿意的水平,就一併計數。
  我記得敬生曾說過,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時一隻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為如果眼光準確,值得買入一股,就等於值得買入一百萬股,總之量財入貨。同樣道理,沽出十股是錯誤決定的話,沽出一股也不對。故此,他不作興打保險章,老是盡情搜購,又是盡情沽出。
  市場的承接力在下午開市半小時之後已慢慢露出疲態,可見有人跟我的想法相同。
  眼看大利是畫面,那百達利的一頁,每有掛牌買入,立即有人掛牌賣出,貨源不絕,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達利,已贏了五角一股,比較等待收購時,只多賺兩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輪緊張而變為輕鬆,還未及跟家欣榮說些什麼,就有富華專管資料調查的同事跑進交易大堂來給我們說:「建邦宣佈收購百達利計劃告吹。」
  根本無須研究原因,結果決定成敗。
  明天股市一定大瀉。
  宋欣榮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膊:「細嫂,你今天戰績標炳!」
  「純粹幸運而已。」
  「能這麼說,是更上一層樓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剛有電話接進來給我。
  「好嗎?我剛回香港來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這麼快,你就回來了。」
  「已經兩個多月。」
  我完全不覺得。
  有過一個時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榮籌備經紀行開業,每天都給我一個電話慰問。那段日子,電話成了一日裡頭的生機與寄托。
  沒有聽他的電話好一段日子了,大約就在每天到這兒來上班開始吧。
  不經不覺,原來已有兩個多月,感覺尤似昨日。
  「你開心嗎?」對方問。
  我並不能算開心,然,也許不再傷心了。
  開心的日子會過得飛快,不傷心的日子呢也不難過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著不辨驚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電話,以致感情上無端敏感起來,是一大進步。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答得異常爽快:「應該我請你。」
  「股票場上,你大有斬獲。」
  「不是,借了你的學堂會讀書,總應該交學費。」
  「的確是好學生。」
  我們約在跑馬地的雅谷餐廳吃晚飯。
  我比潘浩元還要早到,領班把他帶到我跟前來的時候,他愣在那兒,人家替他拉開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請坐!」我笑著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維,愧不敢當。」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虛。」
  「總不如你,長春樹,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們都好,真是太開心了,叫一瓶美酒慶祝,贊成否?」
  「贊成。」
  我們終於碰杯。
  以前曾有的尷尬,似乎不異而飛。
  頗難解釋。
是為了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和處理我們的關係與相處嗎?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後說:「你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寫意大方慷慨起來了。不只是髮型服裝上的轉變,是工作吧?」
  會這麼神奇嗎?
  我只知道這段日子,我學會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我不作興胡思亂想,實在也不大有多餘的心思精力與時間。
  於是,生活上沒有了杯弓蛇影,疑雲疑雨。我只知道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前,我也算是個得體人,但跟現在是有點分別的。
  二者之間,前者出於無可奈何,刻意修養;後者,是根本的心無城府,態然處之。
  「浩元,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問題來。
  「我這樣子騷擾你,總不成話。」
  「何必客氣?」
  「不,總應該在商言商。」
  「好,我喜歡你的這句話。你認為如何?」
  「我們合作好不好?我買富華經紀行的股權。」
  「富華的經紀牌三個,生哥以最低價為我購入,現今已漲至十多倍,要以新價賣給你,我如何做得出?」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不必拖泥帶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現今富華也有甚多港泰兩地的大客,已是一間中型經紀行,以我們的財力,組織起信貸部門來,做的生意會更大。」
  「客路是你供應的多,難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認為不適宜雙手把已成型的生意割愛個百分比給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價錢呢,我們都無須狷介!」
  「好極了!一言為定,我讓出百分之五十的股權。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權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實不大習慣有貿易夥伴,總是獨資的多,一談合作,就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認為如何?」
  「多謝成全!」
  欣榮對這個新安排十分贊成,他對潘浩元和我說。
  「再過多兩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歸田了。反正到時,你們已足夠資格申請為持牌人了。就是細嫂,真沒想到她潛質如此優厚,活脫脫是生哥年輕時的翻板,豪氣更似他。將來別說在富華能楂盤,坐到賀氏交易大堂上運籌帷幄也會綽綽有餘。」
  宋欣榮是偏心話,可也令我樂了好一陣子。
  尤其賀傑在電話裡頭,很快慰地說:「媽,你的聲音額外好聽。」
  「傑,別逗你老娘開心,是有求於我不是?」
  「不,不,媽媽,你從未有過幽默感的,怎麼現今能跟我講笑話?」
  「你要肯回港來探望你老娘一次,還會發覺我能打觔斗呢!齊天大聖般學齊十八般武藝,逗你笑個飽,這叫老來從子。」
  賀傑笑得回不過氣來。
  晚上,總還是寂靜的。
  書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會有一絲的清冷在。
  我當然沒有忘記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責任。
  我摸索出來的路線,相信對賀傑的將來有用,對我也好。
  現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誰知幾時會橫風撲面?
  我不敢忘記宋欣榮曾對我說過的那番話。
  賀家仍是複雜、難纏的。
  誰個大家族不是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在這時刻,會不會是賀傑?
  我抓起來聽。
  對方的聲音極端微弱。
  會不會是賀智?
  我最關心她,總是防著她跟潘光中這樣子苦苦糾纏下去,會鬧出事來。
  我只聽到對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實在有點慌亂,只得對牢電話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兒呢?告訴三姨,我這就來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對方分明已氣若游絲,只斷斷續續的說:「三姨……我就在車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對方已經掛斷了線。
  我並不知道賀智汽車內的電話號碼。
  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好硬著頭皮,搖了個電話過大宅,問接聽電話的女傭:「三小姐在家嗎?」
  「三小姐還未回來,是細奶奶?有什麼事嗎?」
  「剛有人留了口訊找我,我以為是三小姐。」
  「或許她在外頭給你電話吧!」
  完全不得要領。
  心亂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個可能是賀敏。
  上官懷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來的話,賀敏的反應,也是難以預計的。
  然,就算是賀敏出了事,亦不會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賀智無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內轉來轉去。
  頭開始脹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沒有身份資格去愛女人就別胡亂示意,這種人罪該萬死,連賀敬生在內。
  我忽然惱怒了。
  現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賀智的情況,他會怎麼想?
  他的女兒才是女兒,人家的女兒就不是了。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比誰更尊貴了?幹麼如此不顧後果的為一已之私,害人終生。
  假愛情為藉口,賀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還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輕薄,應該全生兒子。
  如今算不算報應了。
  我氣憤至極。
  一把抓起電話來,搖到潘家去。
  這陣子潘浩元已在山頂買了幢公寓,作為父子二人來香港時的居停。
  電話響了好一陣,才有人接聽。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氣沖沖。
  「我這才回到家裡來,看樣子,他還未回來。」
  「請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還是不在?」我並不放鬆。
  「你請等一等。」
  電話在裡仍傳來潘浩元的聲音,問傭人潘光中回家了沒有?
  然後,潘浩元才對我說:「他還未回家來。有什麼急事嗎?」
  「當然急。」我差不多哭出來了。
  「究竟什麼事,要不要我馬上來?」
  掛斷了線,才十五分鐘的功夫,潘浩元就來到我家。
  時已近午夜。
  我完全沒有想過要避嫌。
  一顆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電話以及賀智身上。
  我把情況告訴了潘浩元。
  他明顯地比我鎮定。
  「我們現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議。
  「到那兒去找呢?」
  「她不是說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遲。」
  潘浩元讓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開始在美麗灣與碧瑤灣一帶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來,怎好算?」
  我實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開車,另一手伸過來握著了我的手。
  一陣溫熱自他的手心傳過來,我渾身有微微異樣的感覺。「有紙巾嗎?」我問。
  潘浩元放開我,伸手往旁邊取過紙巾盒。
  我把它抱在懷來,讓兩隻手再沒有騰出空來。
  就在不遠的轉彎角處,停了一部汽車。
  我們駛近。
  我說:「那不是賀智的車!」
  賀智的座駕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車。
  這部是深色的寶馬。
  潘浩元說:「讓我下車去看看,也許她開另一部車吧!」
  潘浩元下了車,彎著身子望向車廂內,然後急急揮手叫我過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嚇得什麼似。
  「怎麼會是她?」
  阮端芳。
  人已經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機位上。
  面色完全蒼白。
  「來,讓我們搖電話報警。」潘浩元說。
  「不,浩元,事有蹺蹊,家醜更不能外傳。我們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額,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輕喊:「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來了。」
  阮端芳微微張著嘴,想竭力說什麼,不一下又緊閉著嘴唇。
  「看樣子沒有大礙。」潘浩元說:「你開我的車子回家去,我開她的。」
  我點了頭。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麼悲慟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於……
  我不曉得想下去。
  我以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來不是嗎?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為人學曉了如何自舐創傷,自憐悲痛,自救危難。
  我讓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車泊到車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車電話通知了陳醫生來看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陣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門口守候好不好,免得過別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著阮端芳。
  那張白得像張紙的臉,依然寫上太多不應有的愁苦的表情。
  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著,不要洩露。
  雙目也合起來,兩條濃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皺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現出心上那打不開的結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慰著,心裡說:「醒來吧,醒來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會過去的。」
  敬生不是已經去世近一年了?當初有過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不再開心不要緊,不再傷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潘浩元推門進來,帶了位陳醫生。
  我跟陳醫生打招呼,然後站到潘浩元身邊去,看著陳醫生替阮端芳把脈診治。陳醫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幫手攙扶了阮端芳進浴室。
  看樣子,他們不願意我跟著進去。
  也不過過了一陣子功夫,阮端芳被他們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動。
  我立即走過去,阮端芳睜開眼,望我,又再閉上了眼。
  「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點點頭,神智似乎已經清醒了一點點。
  陳醫生又替她打了一針,囑咐我們;「讓她睡去,睡醒了就沒有事了。剛才大概吞多了幾粒安眠藥,又灌了些酒,藥份不多,沒有大礙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陳醫生,再回到房裡來。
  「就讓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鳴?要不要跟賀聰聯絡一下?」
  「賀聰這陣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當然有顧慮。
  若是阮端芳願意家裡頭的人知道,也不會搖電話給我。
  分明是走投無路,投訴無門的樣子。我又怎麼能未得當事人意願,就將她送出去了?
  我這麼一遲疑,潘浩元也明白過來。
  正躊躇之際,門鈴聲竟響了起來。
  我嚇得張著嘴:「誰?賀家的人?」
  「別慌張!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門時留了口訊,請他趕來你家。」
  我急忙走下樓去,剛趕得及喝止了女傭開門:「讓我開門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裡去睡,這兒沒有你的事。」
  女傭望我一眼,低著頭走回她的房間去。
  我開了大門。
  吁一口氣,果然是潘光中,還有賀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別張聲,立即把他們帶到睡房去。
  賀智睜大眼,瞪著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說不出話來。
  潘浩元把兒子叫出露台。
  我也細細地把過程告訴賀智。
  只有相對無言。








第08節

  「我開頭時慌亂至極,以為出事的人是你,對不起!」我對賀智說。
  「我該說多謝!」賀智緊握我的手說:「現今我知道將來有難,要來敲誰的門。」
  「快快別這麼說,賀家的孩子無災無難。」
  賀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賀家來,神情語氣,所作所為完全像上個世紀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進來。浩元說:「我們先走了,明天再聯絡。」
  光中拍拍賀智的肩膊,問:「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來。
  我把被鋪放到那張長梳化上,給賀智說:「你來躺一躺,不然,明天怎麼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樣」我都差點忘了自己已成職業女性,有工可返。
  賀智說得對,我一回到賀家來,整個人的行為心態都似改不過來。
  二者的衝擊不能緩和的話,有一日要害自己傷神的。
  「難得跟你談心。」賀智說,像個乖乖的女兒、也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樣?」她既如此說,我也就不怕直接問。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應呢?」
  「當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著兒子要生要死。」賀智歎一口氣。「怎麼我和你這種女人就沒有一條大婦命,角色要是到轉來演,天下太平得多。」
  賀智看牢我,很認真地說:「不是嗎?兩情相悅,才值得長相廝守。一方既已移情別戀,留他在身邊有啥子好處?公司裡頭的職員有了異心,立即請他另謀高就,免得阻礙進展,何況是配偶。」
  「對。連真金白銀的做生意,對方要抵賴,要推卸責任,要食言侮約,將追討他還債的時間用在重新打天下上頭,可能得益更多。這兩天,我才跟你欣榮叔把個客戶的一筆欠帳看成枯帳,在帳簿上撤除算數。早化此打算,還能有扣稅的利益,幸運的,將來他良心發現,跑回來清還,皆大歡喜,沒壞掉情誼關係,若從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頭做人,不是我們沒面子見他。」
  「真的,三姨,現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態度完全現代化。」
  「別來取笑我!」
  「我是認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資戶口自賀氏挪動到富華去,由你和欣榮叔代我打理。」
  「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
  還沒有待我解釋,賀智就說:「三姨,在商言商。現今富華是打開門口做正經生意的。不偷也不搶。至於說,做客戶的,不也絕對有權變心?誰個貿易對手最合心水,服務水準至高,就挑他了,有什麼叫不可以?」
  我輕輕歎一口氣,不辨悲喜。
  「老實說,我不致於完全偏心於你。賀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時,客似雲來,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與人緣,全跟爸爸相去千萬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貼身利益,賀氏業務,他不知有沒有放一半心進去。從前賀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場比例百分之二十五強,我賭明年,起碼下跌至百分之五,你說,成何體統了?」
  賀智越說越氣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連私事都弄成這個樣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賀聰他,有另外一頭住家?」我驚問。
  莫非真的虎父無犬子。
  「他才不會。」賀智說。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業的樣子,大概不講什麼兒女私情!」
  「不講兒女私情,不等於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沒有聽過賀家大少爺的規矩,沒有一個女人會愛上多三個月,且跟賀勇最大的分別是,賀勇喜歡借小明星出鋒頭,樂孜孜的去當名公子。賀聰不肯花這個錢,要平又要靚,名氣最好等於零,免張揚。他的宣傳預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財經巨擘上頭。」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說得對。爸爸其實不是個用情不專的人,他幾時花天酒地過?」
  原來賀智什麼都知道。
  「賀家三個男孩子,只有傑傑最像爸爸,三姨,這是你修來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裡頭,阮端芳只不過是菲傭領班而已。孩子生下來了,她的責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歸田!」
  我搖頭歎息,不知如何答腔。
  「媽對大嫂好,也只不過是從比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問題比賀家要多百倍。」
  誰說不是呢!多個香爐多隻鬼。
  我們賀家,兩房妻妾五個孩子,都已亂紛紛。阮雲龍妻妾如雲,進了門的與未正式承認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個,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戰,煩都煩死。
  真難為了阮端芳。
  翌晨,賀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後,我作了個決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廳上,我說:「阿群,通通給現今那班下人補貼三個月的工資,請他們立即走,我要換掉班底。」
  群姐喜形於色:「早就應該如此了,都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連我買那只股票都會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於急到要他們立即散班吧,何必貼補這麼多錢!」我沒有時間解釋,只道:「你且照著辦,叫他們立即離去,一個不留。然後,去跟你那班姊妹說一說,看那位有空檔,權且過來幫一幫,再另外僱用一批了。」
  「這倒不用擔心,大少爺不在,你又整天上鋪頭,這兒的功夫一點都不緊,我自會編排。不過,三姑娘,勞工署也只不過規定貼補一個月的工錢而已,他們又不算是高級職員。」
  我沒她好氣:「事不宜遲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無心理準備的就掉了工,沒有多個餘錢在手總是慌亂的,也替人家著想。」
  群姐應命而去。
  沒辦法不這樣安排,等下傳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慘在喜歡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敵我,謠言是不講白不講,只消半刻鐘功地,就街知巷聞,且會歪曲事實,誇大其辭。
  要是一傳十,十傳百,怕不傳說阮端芳自殺,那還怎麼得了。
  姑勿論她是否有此意圖,也別管那賀聰是不是狠心狗肺,賀家的名聲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邊,直至她微微轉醒過來。
  我輕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緊了我的手,喊著,立即眼淚汪汪。
  「你息著,在我家很安全!」
  「有沒有人知道?」
  我搖搖頭。「放心!我連下人都通通辭退,這兒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謝你,我以為我死了。」
  「年紀輕輕的,別說這種傻話。你還有三個孩子在海外唸書,你責任未完呢!」
  「我對他們不起!」
  跟著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樣子,事有蹺蹊,不只是賀聰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讓她哭個夠,哭出來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說話。
  沖了杯熱茶,又絞了條熱毛巾予她,我終於讓阮端芳稍稍安定下來。
  「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
  「我,羞於啟齒,錯得很多。」
  「快別自責過甚,這世上誰永遠沒有行差踏錯?」
  「賀聰他待我不好,不等於我應該以牙還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勵她把事件講出來,始能解結。
  我說:「賀聰是有責任的,你連名帶姓的給了一個男人,他應該令你生活安樂,精神暢快。」
  「他沒有,他沒有。從來都沒有。我只是賀家最見得人的一個花瓶。在外頭,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裡,他沒對我拳打腳踢也只因為他不屑。」
  聞言驚心,好可憐的阮端芳。
  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倆年紀輕輕就結了婚,為了上一代的意願。
  「我痛苦、孤寂、難過。因而有人乘虛而人……」
  那就真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來並不是個好人!」說著這話時,阮端芳渾身打戰。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軀,能承擔多少風雨。
  「別怕,別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盞小明燈,肯照亮我的心,原來,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價。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實在沒有那個錢。娘家裡頭,人人但求自保也來不及,這些年,阮家也不過是名大於實,何況我是外嫁女,母親的仇家也還不少,讓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殘害我們的事實。賀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勞她說,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點私蓄也沒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強扯動著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雲龍的十二小姐,賀敬生的長媳,人家以為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錯,自嫁進賀家來,穿金戴銀,不愁衣食,可是賀聰多一個餘錢也不過我手,他曾說;『女人是不能餵飽的』……」
  我驚駭。
  有點覺得天旋地轉。
  實在是太嘔心了。
  如此無情無義,完全冷血的說話可以出諸於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連那一套套的首飾都放到與賀聰聯名的保險箱內,我怎麼敢拿去變賣?」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問。
  「一千萬。」
  「真的會開價。」我悲憤。
  「我拿不出一干萬來,他就要等明天賀聰回港來,把我和他的醜聞告訴賀聰去。」
  這個人一定曾經對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說愛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頭驕陽燦爛,天下的人誰敢說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賀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賀聰對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認,他也絕對有能力偷竊我寂寞的心。
  無須學這個無賴般劫財劫色,他只需要把弄著一顆原以為得到歸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數聲,我就能死一萬次。
  怎麼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麼名字,如何聯絡?」我問。
  只有一天時間。
  「區展雄。」她把電話寫了給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憂怨驚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結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給我在這兒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帶回來給你。」
  「可是……他並非善男信女。」
  誰又是了?
  趕狗入窮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曉得搖電話來,三姨自然有辦法,當今之世,誰有本事動賀家人的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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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5-11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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