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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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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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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7: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信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頭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裡?」只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經摺兒來,指道:「這夥賊人都在上面。」何濤道:「你且說怎地寫在上面?」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為賭博輸了,沒一文盤纏,有個一般賭博的,引兄弟去北門外十五里,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家客店內,湊些碎賭。為是官司行下文書來,著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宿,須要問他:『哪裡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時,每月一次,去里正處報名。為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替他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著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為頭的客人,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此先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著文簿,問他道:『客人高姓?』只見一個三髭鬚白淨面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裡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哪裡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裡財主家賣。』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他是個賭客。』我也只安在心裡。後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只捕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摺兒,是我抄的副本。」

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逕到州衙裡見了太守。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麼?」何濤稟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歷。何清一一稟說了。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村,叫了店主人做眼,逕奔到白勝家裡,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白勝哪裡肯認。把那婦人捆了,也不肯招。眾做公的繞屋尋贓,尋到床底下,見地面不平;眾人掘開,不到三尺深。眾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抬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裡來。卻好五更天明時分,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捆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贓物,捕人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牢裡監收。

隨即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逕去鄆城縣投下,著落本縣,立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裡,只帶一兩個跟著,來下公文,逕奔鄆城縣衙門前來。當下巳牌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裡坐下,喫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靜?」茶博士說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吃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日縣裡不知是哪個押司值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值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只見縣裡走出一個吏員來。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鬚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於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早喪。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賙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曾有一首臨江仙贊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
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
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傑宋公明。

當時宋江帶著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只見這何觀察當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似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且請押司到茶坊裡面喫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兩個人到茶坊裡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捕使臣何觀察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惶恐。觀察請上坐。」何濤道:「小人安敢佔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濤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沒多時,茶到。兩個吃了茶。

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來貴縣有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捕盜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為甚麼賊情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差遣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擔珍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勝供指哪七人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為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名,煩乞用心。」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甕中捉鱉,手到拏來。』只是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發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當輕洩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尋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分付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衙時,便可去茶坊裡安撫那公人道:『押司穩便』,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客見了,入去莊裡報知。正是:

義重輕他不義財,奉天法網有時開。剝民官府過於賊,應為知交放賊來。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吃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宋押司在門前。晁蓋問道:「有多少人隨從著?」莊客道:「只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快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慌忙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手,便投側邊小房裡來。晁蓋問道:「押司如何來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捨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裡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著若干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書,來捉你等七人,道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裡,我只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裡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道哥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時,更待甚麼?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

晁蓋聽罷,吃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裡,賢弟且見他一面。」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著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裡來了。當時有個學究,為此事作詩一首,也說的是。詩曰:

保正緣何養賊曹,押司縱賊罪難逃。須知守法清名重,莫謂通情義氣高。
爵固畏鸇能害爵,貓如伴鼠豈成貓。空持刀筆稱文吏,羞說當年漢相蕭。

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那來相見的這個人麼?」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不是他來時,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道:「莫不走了消息,這件事發了?」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也似干係,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已自捉在濟州大牢裡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干人,奉著太師鈞帖來,著落鄆城縣,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裡俟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到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來報,都打在網裡。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吳用道:「只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見面。」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弟兄。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哪裡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裡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徑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裡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裡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裡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伙。」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伙了。」正是:

無道之時多有盜,英雄進退兩俱難。只因秀士居山寨,買盜猶然似買官。

當時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們。我和公孫先生兩個打并了便來。」吳用、劉唐把這「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吃了酒食。吳用袖了銅煉,劉唐提了朴刀,監押著五七擔,一行十數人,投石碣村來。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有願去的,都在莊上並疊財物,打拴行李。正是:

須信錢財是毒蛇,錢財聚處即亡家。人稱義士猶難保,天鑒貪官漫自誇。

再說宋江飛馬去到下處,連忙到茶坊裡來,只見何觀察正在門前望。宋江道:「觀察久等。卻被村裡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家務,因此耽擱了些。」何濤道:「有煩押司引進。」宋江道:「請觀察到縣裡。」兩個人得衙門來,正值知縣時文彬在廳上發落事務。宋江將著實封公文,引著何觀察直至書案邊,叫左右掛上迴避牌。宋江向前稟道:「奉濟州府公文,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緝捕使臣何觀察到此下文書。」知縣接來拆開,就當廳看了,大驚,對宋江道:「這是太師府差幹辦來立等要回話的勾當。這一干賊,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拏得晁保正來,那六人便有下落。」時知縣道:「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他如何肯做這等勾當?」隨即叫喚尉司並兩個都頭:一個姓朱,名仝;一個姓雷,名橫。他兩個,非是等閒人也。

當下朱仝、雷橫兩個來到後堂,領了知縣言語,和縣尉上了馬,逕到尉司,點起馬步弓手並土兵一百餘人,就同何觀察並兩個虞候,作眼拿人。當晚都帶了繩索軍器,縣尉騎著馬,兩個都頭亦各乘馬,各帶了腰刀弓箭,手拏朴刀,前後馬步弓手簇擁著,出得東門,飛奔東溪村晁家來。

到得東溪村裡,已是一更天氣,都到一個觀音庵取齊。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莊。晁蓋家有前後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望後門走了;一齊哄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門走了。我須知晁蓋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個是甚麼人,必須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廝們都是死命,倘或一齊殺出來,又有莊客協助,卻如何抵敵他?只好聲東擊西,等那廝們亂攛,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頭分做兩路:我與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後門埋伏了。等候唿哨響為號,你等向前門只顧打入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雷橫道:「也說的是。朱都頭,你和縣尉相公從前門打入來,我去截住後路。」朱仝道:「賢弟,你不省得。晁蓋莊上有三條活路,我閒常時都看在眼裡了。我去那裡,須認得他的路數,不用火把便見。你還不知他出沒的去處,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處。」縣尉道:「朱都頭說得是,你帶一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來個夠了。」朱仝領了十個弓手,二十個土兵,先去了。縣尉再上了馬,雷橫把馬步弓手,都擺在前後,幫護著縣尉。土兵等都在馬前,明晃晃照著三二十個火把,拏著欓叉、朴刀、留客住、鉤鐮刀,一齊都奔晁家莊來。

到得莊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見晁蓋莊裡一縷火起,從中堂燒將起來,湧得黑煙遍地,紅焰飛空。又走不到十數步,只見前後門四面八方,約有三四十把火發,焰騰騰地一齊都著。前面雷橫挺著朴刀,背後眾土兵發著喊,一齊把莊門打開,都撲入裡面看時,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並不曾見有一個人。只聽得後面發著喊,叫將起來,叫前面捉人。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卻被朱仝說開了,只得去打他前門。故意這等大驚小怪,聲東擊西,要催逼晁蓋走了。

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莊客看見,來報與晁蓋說道:「官軍到了!事不宜遲!」晁蓋叫莊客四下裡只顧放火,他和公孫勝引了十數個去的莊客,吶著喊,挺起朴刀,從後門殺將出來,大喝道:「當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裡叫道:「保正休走!朱仝在這裡等你多時。」晁蓋哪裡顧他說,與同公孫勝,捨命只顧殺出來。朱仝虛閃一閃,放開條路,讓晁蓋走了。晁蓋卻叫公孫勝引了莊客先走,他獨自押著後。朱仝使步弓手從後門撲入去,叫道:「前面趕捉賊人!」雷橫聽得,轉身便出莊門外,叫馬步弓手分頭去趕。雷橫自在火光之下,東觀西望做尋人。朱仝撇了土兵,挺著刀,去趕晁蓋。晁蓋一面走,口裡說道:「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甚麼?我須沒歹處!」朱仝見後面沒人,方才敢說道:「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後面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去。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蓋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有詩為證:

捕盜如何與盜通,官贓應與盜贓同。莫疑官府能為盜,自有皇天不肯容。

朱仝正趕間,只聽得背後雷橫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分付晁蓋道:「保正,你休慌,只顧一面走,我自使轉他去。」朱仝回頭叫道:「有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雷都頭,你可急趕。」雷橫領了人,便投東小路上,並土兵眾人趕去。朱仝一面和晁蓋說著話,一面趕他,卻如防送的相似。漸漸黑影裡不見了晁蓋。朱仝只做失腳撲地,倒在地下。眾土兵隨後趕來,向前扶起,急救得。朱仝答道:「黑影裡不見路徑,失腳步下野田裡,滑倒了,閃挫了左腿。」縣尉道:「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趕,其實月黑了,沒做道理處。這些土兵,全無幾個有用的人,不敢向前。」縣尉再叫土兵去趕,眾土兵心裡道:「兩個都頭尚兀自不濟事,近他不得,我們有何用?」都去虛趕了一回,轉來道:「黑地裡正不知哪條路去了。」雷橫也趕了一直回來,心內尋思道:「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我也有心亦要放他,今已去了,只是不見了人情。晁蓋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來說道:「哪裡趕得上?這伙賊端的了得!」縣尉和兩個都頭回到莊前時,已是四更時分。何觀察見眾人四分五落,趕了一夜,不曾拿得一個賊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濟州去見府尹!」縣尉只得捉了幾家鄰舍去,解將鄆城縣裡來。

這時知縣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報,聽得道:「賊都走了,只拏得幾個鄰舍。」知縣把一干拏到的鄰舍,當廳勘問。眾鄰舍告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住居,遠者三二里田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如何知他做這般的事?」知縣逐一問了時,務要問他們一個下落。數內一個貼鄰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知縣道:「說他家莊客,也都跟著走了。」鄰舍告道:「也有不願去的,還在這裡。」知縣聽了,火速差人,就帶了這個貼鄰做眼,來東溪村捉人。無兩個時辰,早拿到兩個莊客。當廳勘問時,那莊客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招道:「先是六個人商議,小人只認得一個,是本鄉中教學的先生,叫做吳學究;一個叫做公孫勝,是全真先生;又有一個黑大漢,姓劉。更有那三個,小人不認得,卻是吳學究合將來的。聽得說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魚的,弟兄三個。』只此是實。」知縣取了一紙招狀,把兩個莊客交割與何觀察,回了一道備細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鄰舍,保放回家聽候。

且說這眾人與何濤押解了兩個莊客,連夜回到濟州,正值府尹升廳。何濤引了眾人到廳前,稟說晁蓋燒莊在逃一事,再把莊客口詞說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說時,再拿出白勝來!」問道:「那三個姓阮的,端的住在哪裡?」白勝抵賴不過,只得供說:「三個姓阮的:一個叫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裡住。」知府道:「還有那三個姓甚麼?」白勝告道:「一個是『智多星』吳用,一個是『入雲龍』公孫勝,一個叫做『赤髮鬼』劉唐。」知府聽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勝依原監了,收在牢裡。」隨即又喚何觀察,差去石碣村,緝捕這幾個賊人。

不是何濤去石碣村去,有分教,天罡地煞,來尋際會風雲;水滸山城,去聚縱橫人馬。畢竟何觀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緝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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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8: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裡,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裡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圍儘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閒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裡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裡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台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裡。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現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裡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伙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裡,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裡商議投奔梁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裡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裡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裡,逕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桌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裡。吳用、劉唐各押著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坐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裡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裡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拏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裡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裡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裡,一發都下船裡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坐一隻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并力向前,各執器械挺著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麼!卻不是來捋虎鬚!」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拏著樺楸,翻觔斗鑽下水裡去。眾人趕到跟前,拏個空。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裡打唿哨,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坐著一隻船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裡捻著條筆管槍,口裡也唱著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又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捻著槍,唱著歌,背後這個搖著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眾人并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裡串著走。眾人發著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著櫓,口裡打著唿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顧走。

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裡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著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裡蕩將去。

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裡是甚麼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裡莊家。這裡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麼?」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裡廝打。」何濤道:「離這裡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欓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觔斗都打下水裡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裡去。那幾個船裡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只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麼!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裡。」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裡去了。個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著官兵,都在那船裡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但見:

飛沙走石,捲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崑崙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只聽得後面胡哨響。迎著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衝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迴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隻,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裡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儘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眾官兵只得鑽去,都奔爛泥裡立地。

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裡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裡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裡慌做一堆。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裡明晃晃拿著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五個打魚的,手裡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裡。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著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伙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裡。單單只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裡。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裡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裡沒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裡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詩曰:

官兵盡付斷頭溝,要放何濤不便休。留著耳朵聽說話,旋將驢耳代驢頭。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裡,相尋著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伙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囉齎了,教去寨裡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

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裡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劃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著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

人伙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氣便須親。如何待彼為賓客,只恐身難做主人。

且說山寨裡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眾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眾頭領送晁蓋等眾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哪裡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裡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裡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哪裡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友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為『小旋風』柴進的麼?」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只心術不定,語言不准,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為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眾豪傑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處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處。應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難留留客住。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裡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撚鬚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眾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抬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裡來。到的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捲,周回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簷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細松聲。江山秀氣滿亭台,豪傑一群來聚會。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裡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傑,奈緣只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裡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只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裡。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哪裡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裡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裡?」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裡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有詩為證:

獨據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只將寨主為身有,卻把群英作寇讎。
酒席歡時生殺氣,杯盤響處落人頭。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裡,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裡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麼?」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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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話說林沖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據林沖雖係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廝,非林沖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好麼?」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佔上?」林沖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卻。若有不從者,將王倫為例。」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沖喝道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裡擺下筵席,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裡聚義。

林沖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裡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沖向前道:「小可林沖,只是個粗鹵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傑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佔上?」林沖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沖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沖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佔上?還是頭領請坐。」林沖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沖再要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佔上,頭領再要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沖,只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得他們,不若做個人情。」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廳前參拜了,分立在兩下。晁蓋道:「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生同掌兵權,林教頭等共管山寨。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兩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並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眾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眾頭領計議:整點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軍;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堤備,不在話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頭領聚義,真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有詩為證:

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水滸請看忠義士,死生能守歲寒心。

因此,林沖見晁蓋做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林沖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個月,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林沖見說,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了,悵然嗟歎。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準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眾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一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現在石碣村湖蕩裡屯住,特來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即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沖、劉唐受計道:「你兩個便……這般這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正是:西迎項羽三千陣,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吶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兩路,去那蘆花蕩中灣住。」看時,只見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隻船上只有五個人:四個人搖著雙櫓,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帶絳紅巾,都一樣身穿紅羅繡襖,手裡各拿著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眾人與我一齊并力向前,拿這三個人!」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著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唿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手內槍捻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那三隻船前面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裡,各拿起一片青狐皮來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趕。

趕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劃來報道:「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裡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著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來,每船上各有五個人。我們并力殺去趕他,趕不過三四里水面,四下裡小港鑽出七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將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面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眾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眾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邊看時,那岸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裡。我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眾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眾船才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著十數隻船,都只是這三五個人,把紅旗搖著,口裡吹著胡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中炮響。黃安看時,四下裡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面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盡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裡鑽出四五十隻小船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裡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個個都撲通的跳下水裡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著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著劉唐,一撓鉤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將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別的軍人能識水者,水裡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裡都活捉了。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蓋、公孫勝山邊騎著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裡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

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眾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疋,賞了小嘍囉。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沖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眾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裡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裡出的新鮮蓮藕並鮮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豬、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眾頭領只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有詩為證:

堪笑王倫妄自矜,庸才大任豈能勝!一從火並歸新主,會見梁山事業新。

正飲酒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喚來問有甚事?小嘍囉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欓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朱貴酒店裡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沖飲酒至天明,兄見小嘍囉報喜道:「虧得朱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麼?」小嘍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蓋見說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囉。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眾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眾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蓋等眾頭領,都上到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抬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眾頭領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個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餵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

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為一小頭目;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為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眾弟兄的才能?」眾頭領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蔭,以此得采。」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為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裡,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宋押司是個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然雖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裡使錢,買上囑下,鬆寬他,便好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制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槍、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當下調撥眾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朵,自回家將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裡正懷著鬼胎,沒個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裡,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抬舉我,卻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伙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裡借糧時,卻怎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著令守禦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疊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個心中納悶。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張文遠自理會文卷,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

走不過三二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裡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裡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哪裡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裡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裡過,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裡,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麼?」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哪討使用?」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爺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

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逕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裡在宋家村住,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裡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哪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裡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正是:

花容裊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為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裡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來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裡。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裡,假意兒只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喫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個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個慣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有言一不將,二不帶,只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裡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這條款。閻婆惜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不以這女色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裡。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裡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麼?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正是:

花娘有意隨流水,義士無心戀落花。婆愛錢財娘愛俏,一般行貨兩家茶。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裡出來,去對過茶房裡坐定喫茶。只見一個大漢,頭帶白范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襖,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裡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個大包,走的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著看那縣裡。宋江見了這個大漢走的蹺蹊,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著那漢走。約走了三二十步,那漢回過頭來,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哪裡曾廝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卻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只見那漢去路邊一個篦頭鋪裡問道:「大哥,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個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麼?」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人一條僻淨小巷。那漢道:「這個酒店裡好說話。」

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淨閣兒裡坐下。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個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顏蒙恩救了性命的『赤髮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見,險些兒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宋江道:「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沖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裡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領。現今山寨裡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齎一封書,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並朱雷二都頭。」劉唐打開包裹,取出書來,便遞與宋江。宋江看罷,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書看罷,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吃。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吃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裡,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教兄弟宋清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傢俬,不用與他,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雷橫這人,又不知我報與保正;況兼這人貪賭,倘或將些出去賭時,便惹出事來,不當穩便,金子切不可與他。賢弟,我不敢留你相請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擱。宋江再三申意眾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哪裡肯接,隨即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來,劉唐道:「既然兄長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昏黃,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分付道:「賢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只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梁山泊來。

再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行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轉不過兩個彎,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哪裡去來,好兩日不見面。」宋江回頭看時,正是閻婆。

不因這番,有分教,宋江小膽翻為大膽,善心變做惡心。畢竟宋江怎地發付閻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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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8: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的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事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為?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箇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裡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桌凳;後半間鋪著臥房,貼裡安一張三面稜花的床;兩邊都是欄干,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裡。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裡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推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哪裡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裡,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裡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輳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裡,舀半鏇子,在鍋裡蕩熱了,傾在酒壺裡。收拾了數盆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酒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蕩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吃,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裡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有詩為證:

只要孤老不出門,花言巧語弄精魂。幾多聰慧遭他陷,死後應須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裡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好吃的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裡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班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只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拏拴拴了,口裡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個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只道我村。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裡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誰想婆惜心裡尋思道:「我只思量張三,吃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時來至氣,老娘如今卻不要耍。只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你不來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裡,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

當夜兩個在燈下,坐著對面,都不做聲,各自肚裡躊躇,卻似等泥乾掇入廟。看看天色夜深,窗間月上,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間叮噹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台上閃爍清燈,偏照閨人長歎。貪淫妓女心如火,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歎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裡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裡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繫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燬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賤人眼裡,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的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篋中財。已知著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乞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裡,「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捲做一塊,藏在被裡;緊緊地靠了床裡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哪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哪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哪裡按納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哪裡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涇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裡。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裡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的是。」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的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哪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有詩為證:

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哪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裡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哪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閣。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裡來。

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燒身。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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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9: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話說當時眾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裡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升廳。眾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漢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麼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吃酒,這個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凶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吃,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姜,遇見閻婆結扭宋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哪裡?」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我的表子。隨即取了各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並坊廂、里正、鄰右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檢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當日再三看驗得,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眾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裡,將一干人帶到縣裡。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來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吃。──」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裡。

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現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吃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裡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裡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看。」眾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眾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裡回話。」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眾人,齎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眾人抄了。眾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現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裡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裡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有詩為證:

不關心事總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惡冤家。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土兵四十餘人,徑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由己。你的兒子押司現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涉。前官手裡,已告開了他,現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然雖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裡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裡。」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裡?」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裡,休教他走動。」

朱仝自進莊裡,把朴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窨子裡鑽將出來。見了朱仝,吃那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來捉你。閒常時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座底下有個地窨子,上面放著三世佛,佛堂內有片地板蓋著,上面設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裡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裡。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裡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裡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裡相會。那三處在這裡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出來說道:「真個沒在莊裡。」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裡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裡。宋江那廝,自三年已前,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著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裡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四十個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裡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

縣裡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輳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裡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裡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這是後話。有詩為證:

一身狼狽為煙花,地窨藏身亦可拿。臨別叮嚀好趨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傢俬在屋裡。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窨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吃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裡使個得託的人寄封信來。」

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戴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繫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宋太公。三人灑淚不住。太公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宋江、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小心看家,早晚慇懃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兄弟兩個,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天氣。但見: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楓林,霜重寒天氣。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話說宋江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兀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裡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徑望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免不得:吃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徑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時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徑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宋江看時,端的好一所莊院,十分齊整。但見:

前迎闊港,後靠高峰。數千株槐柳成林,三五處廳堂待客。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飲饌豪華,賽過那孟嘗食客;田園主管,不數他程鄭家僮。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差役子孫閒。

當下莊客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莊客人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裡說道:「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貴兄來。」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裡甚喜,便喚兄弟宋清,也來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裡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夠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裡。」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弟兄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並幾個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勸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哪裡肯放,直吃到初更左側。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碗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裡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裡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

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裡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裡麼?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哪裡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

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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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4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哪裡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哪裡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哪裡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納紅紬襖,戴著個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桿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盅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哪裡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松入到裡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裡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吃,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夠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哪裡肯將酒來篩。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哪裡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只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伙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伙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裡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裡去了。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伙成隊過岡,勿請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陽穀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樑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哪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裡,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裡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

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裡。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胳瘩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盡氣力納定,哪裡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裡,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裡、口裡、鼻子裡、耳朵裡,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個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觸目晚霞掛林蔽,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上下尋人虎飢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巖傾。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腥風血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面威風斂。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諫得口裡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裡,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裡雙手來提時,哪裡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甦軟了。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裡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裡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吃一驚道:「你那人吃了㺀貄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裡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

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裡。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里正並該管上戶。這裡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裡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裡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

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裡來。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主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回顧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裡?」

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裡,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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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0: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裡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哪裡?」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裡,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裡坐地。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裡!」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裡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裡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裡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哪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裡。」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裡住不得,搬來這裡。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蕩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蕩酒,哪裡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哪裡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下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慇勤,正是: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裡。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裡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裡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裡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裡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裡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哪裡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蕩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哪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蕩酒,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 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繫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哪裡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哪裡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哪裡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裡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裡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裡。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裡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裡,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討付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裡,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哪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良言逆聽即為讎,笑眼登時有淚流。只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裡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裡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卻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詩曰:

籬不牢時犬會鑽,收簾對面好相看。王婆莫負能勾引,須信叉竿是釣竿。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哪裡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裡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哪討一個在屋裡?」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

當晚無事,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能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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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0:58 |只看該作者
且說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裡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裡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裡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裡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裡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坊裡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裡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此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做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疋白綾,一疋藍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裡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裡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煞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裡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煞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裡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裡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著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人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紬絹疋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絹鋪裡買了綾紬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裡。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詩曰:

豈是風流勝可爭?迷魂陣裡出奇兵。安排十面捱光計,只取亡身入陷坑。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裡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喫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曆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紬絹緞,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曆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裡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語。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裡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裡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裡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紬絹緞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麵,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

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裡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哪裡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可奈虔婆設計深,大郎混沌不知因。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裡,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阿呀!哪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慇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裡,看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裡說聲:「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赤著臉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哪裡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得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得這個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得。」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裡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裡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裡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

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把來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些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裡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不記都頭昔日語,犬兒今已到籬邊。

又詩曰:
須知酒色本相連,飲食能成男女緣。不必都頭多囑付,開籬日待犬來眠。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蕩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哪裡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裡枉有許多,哪裡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裡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慪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現今取在家裡。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哪裡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裡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盅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擱。」那婦人口裡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裡,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蹺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嗥!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裡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唇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裡,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裡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為證:

半響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他時禍起蕭牆內,悔殺今朝戀野花。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裡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裡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哪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裡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裡哪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乾娘,不要獨吃自喝!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裡切菜』,水洩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裡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

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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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1: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徑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麼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麼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裡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裡有。」武大道:「我屋裡又不養鵝鴨,哪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錢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裡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裡,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胳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胳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一地裡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裡,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去賺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裡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麼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不著,乾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先將籃兒丟出街來,你卻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只顧奔入房裡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伴他些個。詩曰:

潑性淫心詎肯回,聊將假意強相陪。只因隔壁偷好漢,遂使身中懷鬼胎。

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哪裡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裡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裡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只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裡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做甚麼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麼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只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哪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婆娘正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哪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閒常時,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打!」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裡,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裡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蠟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摻著,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正是:

三寸丁兒沒幹才,西門驢貨甚雄哉!親夫卻教姦夫害,淫毒皆成一套來。

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夠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窨子裡,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

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只是難教你。」西門慶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裡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裡,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裡來往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為證:

戀色迷花不肯休,機謀只望水綢繆。誰知武二刀頭毒,更比砒霜狠一籌。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裡。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裂,大叫一聲,你卻把被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裡,打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

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那婦人試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裡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裡吃。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裡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裡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裡。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裡,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哪裡?」武大道:「在我蓆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蓆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裡;把那藥帖安了,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裡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裡肯放些鬆寬。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了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坊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弔問。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只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裡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裡,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吃了半個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裡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帳,明日來鋪裡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洩漏,改日別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裡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個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裡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樣,口裡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得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著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

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裡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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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1: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喪 供人頭武二郎設祭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甦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使扇板門,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裡。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閒時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裡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裡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松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若他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的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唸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裡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裡,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裡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潵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裡和鬨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裡。眾鄰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裡。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繒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詩為證: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山妻小妾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裡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松回到下處房裡,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寫著「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哪裡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艷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裡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麼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面說道:「你哥哥至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哪裡?」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哪裡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裡來;開了鎖,去房裡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繫在腰裡;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一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餚。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讎。」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恓惶。那婦人也在裡面假哭。武松哭罷,將羹飯酒餚和土兵吃了,討兩條蓆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松把條蓆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歎了一口氣,坐在蓆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捲起一陣冷氣來,真個是盤旋侵骨冷,凜烈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松一交顛翻在蓆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裡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詩曰:

可怪人稱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靈。不因同氣能相感,冤鬼何從夜現形?

天色漸明瞭,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貼在這裡。」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儘是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裡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

武松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著:「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裡,有句話閒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裡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哪裡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氣。武松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麤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閒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松道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裡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裡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裡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裡,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裡。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

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閒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裡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裡來。

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裡,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裡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裡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裡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裡,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裡。』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裡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裡。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

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的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

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姦;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松懷裡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裡。

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裡許官吏銀兩。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武松道:「即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裡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裡。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土兵,來到家中。

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麼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刺刺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面蕩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著心吃酒。兩個都心裡道:「看他怎地?」

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裡了。」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裡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哪裡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裡,見武松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土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麤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松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只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宴。只見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松抹了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只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干高鄰在這裡,中間高鄰哪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姆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廝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麤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讎報讎,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松看著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胳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武松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胳搭搭抖著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說甚麼?」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哪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兩。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松喝一聲:「淫婦快說!」

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裡。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松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讎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凶了,又不敢動,只得隨順他。武松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裡,洗了手,唱個喏一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大官人在麼?」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閒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松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哪裡。」主管道:「卻才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裡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裡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裡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裡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裡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裡從口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勇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松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裡。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何一處,提在手裡,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讎,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

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直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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