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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裡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哪裡?」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裡,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裡坐地。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裡!」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裡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裡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裡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哪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裡。」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裡住不得,搬來這裡。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蕩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蕩酒,哪裡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哪裡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下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慇勤,正是: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裡。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裡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裡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裡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裡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裡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哪裡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蕩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哪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蕩酒,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 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繫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哪裡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哪裡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哪裡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裡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裡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裡。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裡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裡,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討付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裡,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哪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良言逆聽即為讎,笑眼登時有淚流。只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裡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裡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卻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詩曰:
籬不牢時犬會鑽,收簾對面好相看。王婆莫負能勾引,須信叉竿是釣竿。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哪裡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裡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哪討一個在屋裡?」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
當晚無事,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能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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