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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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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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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19: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後。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哪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甚麼本事,實供來,饒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閑裡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奼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首親言說。改刑重責二子鎚,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喫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裡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譁,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酸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戰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裡,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裡,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哪裡?」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靈性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裡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高老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喫了你家些茶飯,也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喫了你東西,問你怯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高老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叫人怎當?」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結局,才見始終。」行者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棒,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裡罵道:「那攮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裡,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攮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獃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辦處。像你強佔人家女子,又沒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棍支住道:「你這把可是與高老家做長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老君自己動鈴鎚,熒鑊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人丁六甲費周折。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斗列。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舉起烈焰迸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哪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它朝帝闕。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儘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喫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諸般兵刃且休提,惟有吾鈀當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洩!」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獃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裡,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洩。」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唬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煉,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裡,上門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裡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家莊借宿,那高老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攮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去了釘鈀,唱個大偌道:「那取經人在哪裡?累煩你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裡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叫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叫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像個破瓦窯的。對行者道:「我今已無罣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高老,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欣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獃子!你說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高老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藏上廳高坐,叫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重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喫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高老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提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居道士,哪裡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喫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旁,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喫葷。」高老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喫不上罈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喫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鐘。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輪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

高老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喫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乾糧足矣。」八戒在旁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哥啊,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裡耽擱了?」三藏道:「少提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牽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師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在哪裡。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唸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

經云《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滅。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出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裡懷嗔怒。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滕。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者道:「你哪裡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

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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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偈曰: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一點靈光自透。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戴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

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旁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說的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喫,有力氣,好挑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抱怨!」八戒道:「哥啊,比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啊,不是個出家的人,你還回去罷。」那獃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抱怨甚的,他就說我抱怨。我是個直腸的癡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服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獃子縱身跳起,口裡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了路旁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籐纏篾織斗蓬,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林之上,口裡嚶嚶的唸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骨嚕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哪方來的?到我寒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西去,怎麼此老說往東行?東邊哪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素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曉事。我出家人還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來唬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的一個癆病魔鬼,怎麼反沖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喫。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州東海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做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天籙,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一遭,怕甚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甚麼丟磚打瓦,鍋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

那老兒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行者道:「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說話哩。」那老兒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說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眾?請至茅舍裡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哪裡?」行者指著道:「這老兒眼花,那綠蔭下站的不是!」老兒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裡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趕上扯住道:「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乾淨差了。我們醜自醜,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與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莊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著一個老媽媽、三四個小男女,歛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門首諠譁,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甚麼的?」八戒調過頭來,把耳朵擺了幾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蹡亂跌。慌得那三藏滿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兒才出了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驚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醜些,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家去。」那媽媽才扯著老兒,二少年領著兒女進去。

三藏卻坐在他門樓裡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莊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頭一擺,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獃子不要亂說,把那醜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說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叫他怎麼收拾?」行者道:「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懷裡,莫拿出來;那蒲扇耳貼在後面,不要搖動,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是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於左右。行者將行李拿入門裡,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兒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年壽幾何?」道:「癡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復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卻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甚麼妖怪,不敢惹我。」

正說處,又見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誦起齋經。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獃子又喫夠三碗,行者道:「這個攮糠的!好道撞著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喫的快,道:「這個長老,想著實餓了,快添飯來。」那獃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抬頭,一連就喫有十數碗。三藏、行者俱各喫不上兩碗。獃子不住,便還喫哩。老王道:「倉卒無餚,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夠了。」八戒道:「老兒滴答甚麼,誰和你發課,說甚麼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獃子一頓,把他一家子飯都喫得罄盡,還只說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傢伙,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林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備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叫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

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說起來,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鐙觀看,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嶺;陡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嘟嘟白雲,屹嶝嶝怪石。說不盡千丈萬丈挾魂崖。崖後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癡癡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晚巴山尋六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啒喇喇響。草裡飛禽,撲轤轤起;林中走獸,掬哷哷行。猛然一陣狼蟲過,嚇得人心屹蹬蹬驚。正是那當倒洞當當倒洞,洞當當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聖停雲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忽聞得一陣旋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驚,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卻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時之氣,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甚惡,比那天風不同。」行者道:「怎見得不比天風?」三藏道:你看這風:

巍巍蕩蕩颯飄飄,渺渺茫茫出碧霄。過嶺只聞千樹吼,入林但見萬竿搖。
岸邊擺柳連根動,園內吹花帶葉飄。收網漁舟皆緊纜,落蓬客艇盡拋錨。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擔難挑。仙果林間猴子散,奇花叢內鹿兒逃。
崖前檜柏顆顆倒,澗下松篁葉葉凋。播土揚塵沙迸迸,翻江攪海浪濤濤。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師兄,十分風大!我們且躲一躲兒乾淨。」行者笑道:「兄弟不濟!風大時就躲,倘或親面撞見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聞得『避色如避讎,避風如避箭』哩!我們躲一躲,也不虧人。」行者道:「且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八戒笑道:「師兄又扯空頭謊了,風又好抓得過來聞?就是抓得來,便也鑽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孫有個抓風之法。」

好大聖,讓過風頭,把那風尾抓過來聞了一聞,有些腥氣。道:「果然不是好風!這風的味道不是虎風,定是怪風。斷乎有些蹊蹺。」說不了,只見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隻斑攔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穩雕鞍,翻跟頭跌下白馬,斜倚在路旁,真個是魂飛魄散。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讓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哪裡走!」趕將去,劈頭就築。那隻虎直挺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輪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呼刺的一聲,把個皮剝將下來,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

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媸媸的彎環腿足。火燄燄的兩鬢蓬鬆,硬搠搠的雙眉直豎。
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氣昂昂的努力大哮,雄赳赳的厲聲高喊。

喊道:「慢來!慢來!吾當不是別人,乃是黃風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今奉大王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幾個凡夫去做案酒。你是哪裡來的和尚,敢擅動兵器傷我?」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孽畜!你是認不得我!我等不是那過路的凡夫,乃東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經者。你早早的遠避他方,讓開大路,休驚了我師父,饒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舉處,卻不容情?」那妖精哪容分說,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臉來抓。這八戒忙閃過,輪鈀就築。那怪手無兵器,回身就走,八戒隨後趕來。那怪到了山坡下,亂石叢中,取出兩口赤銅刀,急輪起,轉身來迎。兩個在這坡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賭鬥。那孫行者攙起唐僧道:「師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孫助助八戒去,打倒那怪好走。」三藏才坐將起來,戰兢兢的,口裡唸著《多心經》不題。

那行者掣了鐵棒,喝聲叫「拿了!」此時八戒抖擻精神,那怪敗下陣去。行者道:「莫饒他!務要趕上!」他兩個輪起鈀,舉鐵棒,趕下山來。那怪慌了手腳,使個「金蟬脫殼計」,打個滾,現了原身,依然是一隻猛虎。行者與八戒哪裡肯捨,趕著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見他趕待至近,卻又摳著胸膛,剝下皮來,苫蓋在那臥虎石上,脫真身,化一陣狂風,徑回路口。忽見著那師父正唸《多心經》,被他一把拿住,駕長風攝將去了。可憐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滅門中功行難。

那怪把唐僧擒來洞口,按住狂風,對把門的道:「你去報大王說,前路虎先鋒拿了一個和尚,在門外聽令。」那洞主傳令,叫拿進來。那虎先鋒,腰插著兩口赤銅刀,雙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往山上巡邏,忽遇一個和尚,他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上西方拜佛求經,被我擒來奉上,聊具一饌。」那洞主聞得此言,喫了一驚道:「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說: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取經的神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名喚孫行者,神通廣大,智力高強。你怎麼能夠捉得他來?」先鋒道:「他有兩個徒弟:先來的,使一柄九齒釘鈀,他生得嘴長耳大;又一個,使一根金箍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趕著小將爭持,被小將使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撤身得空,把這和尚拿來,奉獻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道:「且莫喫他哩。」先鋒道:「大王,見食不食,呼為劣蹶。」洞主道:「你不曉得,喫了他不打緊,只恐怕他那兩個徒弟上門吵鬧,未為穩便。且把他綁在後園定風樁上,待三五日,他兩個不來攪擾,那時節,一則圖他身子乾淨,二來不動口舌,卻不任我們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遲。」先鋒大喜道:「大王深謀遠慮,說的有理。」叫:「小的們,拿了去。」旁邊擁上七八個綁縛手,將唐僧拿去,好便似鷹拿燕雀,索綁繩纏。這個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難神僧想悟能。道聲:「徒弟啊!不知你在哪山擒怪,何處降妖,我卻被魔頭拿來,遭此毒害。幾時再得相見!好苦啊!你們若早些來,還救得我命;若十分遲了,斷然不能保矣!」一邊嗟嘆,一邊淚落如雨。

卻說那行者、八戒趕那虎下山坡,只見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舉棒,盡力一下,轉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復築了一把,亦將靶齒迸起。原來是一張虎皮,蓋著一塊臥虎石。行者大驚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計也!」八戒道:「中他甚計?」行者道:「這個叫做『金蟬脫殼計』,他將虎皮蓋在此,他卻走了。我們且回去看看師父,莫遭毒手。」兩個急急轉來,早已不見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師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牽著馬,眼中滴淚道:「天哪!天哪!卻往哪裡找尋?」行者抬著頭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銳氣。橫豎想只在此山,我們尋尋去來。」他兩個果奔入山中,穿崗越嶺,行夠多時,只見那石屋之下,聳出一座洞府。兩人定步觀瞻,果然兇險。但見那:

疊障尖峰,迴巒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綠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雙雙,林內有幽禽對對。澗水遠流沖石壁,山泉細滴漫沙堤。野雲片片,瑤草芋芋。妖狐狡兔亂攛梭,角鹿香獐齊鬥勇。劈崖斜掛萬年籐,深壑半懸千歲柏。奕奕巍巍欺華嶽,落花啼鳥賽天台。

行者道:「賢弟,你可將行李歇在藏風山凹之間,撒放馬匹,不要出頭。等老孫去他門首,與他賭鬥。必須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請快去。」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門前,只見那門上有六個大字,乃「黃風嶺黃風洞」。卻便丁字腳站定,執著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兒送我師父出來,省得掀翻了你窩巢,踏平了你住處!」那小怪聞言,一個個害怕,戰兢兢的,跑入裡面報道:「大王!禍事了!」

那黃風怪正坐間,問:「有何事?」小妖道:「洞門外來了一個雷公嘴毛臉的和尚,手持著一根許大粗的鐵棒,要他師父哩!」那洞主驚張,即喚虎先鋒道:「我叫你去巡山,只該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麼拿那唐僧來!卻惹他那徒弟來此鬧吵,怎生區處?」先鋒道:「大王放心穩便,高枕勿憂。小將不才,願帶領五十個小妖出去,把那甚麼孫行者拿來湊喫。」洞主道:「我這裡除了大小頭目,還有五七百名小妖,憑你選擇領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們才自自在在喫那和尚一塊肉,情願與你拜為兄弟;但恐拿不得,反傷了你,那時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來。」果然點起五十名精壯小妖,擂鼓搖旗,纏兩口赤銅刀,騰出門來。厲聲高叫道:「你是哪裡來的猴和尚?敢在此間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罵道:「你這個剝皮的畜生!你弄甚麼脫殼法兒,把我師父攝了,倒轉問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師父出來,還饒你這個性命!」虎怪道:「你師父是我拿了,要與我大王做頓下飯。你識起倒回去罷!不然,拿住你一齊湊喫,卻不是買一個又饒一個!」行者聞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鋼牙錯嚙;滴流流,火眼睜圓;掣鐵棒喝道:「你有多大手段,敢說這等大話!休走!看棍!」那先鋒急持刀按住。這一場果然不善,他兩個各顯威能。好殺:

那怪是個真鵝卵,悟空是個鵝卵石。赤銅刀架美猴王,渾如壘卵來擊石。
鳥鵲怎與鳳凰爭?鵓鴿敢和鷹鷂敵?那怪噴風灰滿山,悟空吐霧雲迷日。
來往不禁三五回,先鋒腰軟全無力。轉身敗了要逃生,卻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抵架不住,回頭就走。他原來在那洞主面前說了嘴,不敢回洞,徑往山坡上逃生。行者哪裡肯放,執著棒,只情趕來,呼呼吼吼,喊聲不絕,卻趕到那藏風山凹之間,正抬頭,見八戒在那裡放馬。八戒忽聽見呼呼聲喊,回頭觀看,乃是行者趕敗的虎怪,就丟了馬,舉起鈀,刺斜著頭一築。可憐那先鋒,脫身要跳黃絲網,豈知又遇罩魚人。卻被八戒一鈀,築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盡流乾。有詩為證。詩曰:

三五年前歸正宗,持齋把素悟真空。誠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門立此功。

那獃子一腳踏住他的脊背,兩手輪鈀又築。行者見了,大喜道:「兄弟,正是這等!他領了幾十個小妖,敢與老孫賭鬥;被我打敗了,他轉不往洞跑,卻跑來這裡尋死。虧你接著;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風攝師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問他師父的下落麼?」行者道:「這怪把師父拿在洞裡,要與他甚麼鳥大王做下飯,是老孫惱了,就與他鬥將這裡來,卻被你送了性命。兄弟呀,這個功勞算你的。你可還守著馬與行李,等我把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戰。須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哥哥說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敗了這老妖,還趕將這裡來,等老豬截住殺他。」好行者,一隻手提著鐵棒,一隻手拖著死虎,徑至他洞口。

正是:法師有難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亂魔。畢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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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0: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卻說那五十個敗殘的小妖,拿著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裡,報道:「大王,虎先鋒戰不過那毛臉和尚,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說,十分煩惱。正低頭不語,默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尚打殺了,拖在門口罵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廝卻也無知!我倒不曾喫他師父,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甚麼孫行者,等我出去看是個甚麼九頭八尾的和尚,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眾小妖急急抬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桿三股鋼叉,率群妖跳出本洞。那大聖停立門外,見那妖走將出來,著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絛盤龍躍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哪個是孫行者?」這行者腳踏著虎怪的皮囊,手執著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妖仔細觀看,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個兒子,忒沒眼色!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六尺。」那怪道:「你硬著頭,喫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六尺,有一丈長短,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前使出!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兒子啊!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哪容分說,撚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個「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口,這一場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個是鎮山都總帥,一個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銳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著的魂歸冥府,打著的定見閻王。全憑著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捨死忘生戰,不知哪個平安哪個傷?

那老妖與大聖鬥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個「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個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頭,望著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噓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間,一陣黃風從空刮起。好風!真個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湧翻波轉。碧天振動斗牛宮,爭些刮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群,梓潼騾子飄其襜。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仙山洞府黑幽幽,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掉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呼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般亂轉,莫想輪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刮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睜眼,不敢抬頭,口裡不住的唸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

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啊!你從哪裡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平手。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裡可有眼科先生,且叫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啊,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甚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裡邊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價愚頑多有沖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逕至裡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

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哪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王,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笑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它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

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逕領小價們退於裡面。八戒解包袱,展開舖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攮糠的獃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獃子啞啞的暗笑而睡。

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三更後方才睡下。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卻轉頭後邊望望,呀!哪裡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獃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骨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知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甚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服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老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的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裡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裡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著訣,唸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薰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裡。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呀!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吱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叫他一命休矣。」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逕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從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

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唸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哪裡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呀。」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

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精,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裡;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往。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哪裡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樑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哪裡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叫他莫哭,又飛在屋樑上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甚麼神兵,哪個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正商議處,只見大路旁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枴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哪裡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哪裡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從此處到那裡,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哪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路旁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白日裡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唸了一遍道:「李長庚是哪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啊,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觔斗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徑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裡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

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唸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哪裡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說?」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說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裡觀看,只見那:

滿堂綿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儘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餚、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閉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劍魔頭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姓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裡住定,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說,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報。那怪道:「這潑猴著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燃叉當胸就刺。大聖側身躲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掉回頭,望巽地上,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裡,靈吉菩薩將飛龍寶杖丟將下來,不知唸了些甚麼咒語,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輪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著頭,兩三棒,摔在山石屋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

行者趕上,舉棒就打,被菩薩攔往道:「大聖,莫傷他命。我還要帶他去見如來。」對行者道:「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為偷了琉璃盞內的清油,燈火昏暗,恐怕金鋼拿他,故此走了,卻在此處成精作怪。如來照見了他,不該死罪,故著我轄押,但他傷生造孽,拿上靈山。今又沖撞大聖,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見如來,明正其罪,才算這場功績哩。」行者聞言,卻謝了菩薩。菩薩西歸不題。

卻說豬八戒在那林裡,正思量行者,只聽得山坡下叫聲:「悟能兄弟,牽馬挑擔來耶。」那獃子認得是行者聲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見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幹事來?」行者道:「請靈吉菩薩,使一條飛龍杖拿住妖精,原來是個黃毛貂鼠成精,被他帶去靈山見如來去了。我和你洞裡去救師父。」那獃子才歡歡喜喜。二人撞入裡面,把那一窩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頓釘鈀鐵棒,盡情打死,卻往後園拜救師父。師父出得門來,問道:「你兩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將那請靈吉降妖的事情,陳了一遍。師父謝之不盡。他兄弟們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飯喫了,方才出門,找大路向西而去。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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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0: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話說唐僧師徒三眾,脫難前來。不一日,行過了黃風嶺,進西卻是一脈平陽之地。光陰迅速,歷夏經秋,見了些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正行處,只見一道大水狂瀾,渾波湧浪。三藏在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邊水勢寬闊,怎不見船隻來往,我們從哪裡過去?」八戒見了道:「果是狂瀾;無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涼篷而看。他也心驚道:「師父啊,真個是難,真個是難!這條河若論老孫去時,只消把腰兒扭一扭,就過去了;若師父,誠千分難渡,萬載難行。」三藏道:「我這裡一望無邊,端的有多少寬闊?」行者道:「經過有八百里遠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個遠近之數?」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老孫這雙眼,白日裡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卻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遠,但只見這經過足有八百里。」長老憂嗟煩惱,兜回馬,忽見岸上有一道石碑。三眾齊來看時,見上有三個篆字,乃「流沙河」;腹上又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湧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嘩啦的鑽出一個妖精,十分兇醜:

一頭紅燄髮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不黑不青藍碇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籐。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

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逕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釘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下捲簾將。昔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亂無空放。一個是久佔流沙界喫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那大聖護了唐僧,牽著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著,莫怕。等老孫和他耍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呼哨,跳到邊前,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處,難解難分。被行者輪起鐵棒,望那怪著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徑鑽入流沙河裡。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啊!誰著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往他了!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從降了黃風怪,下山來,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哪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

他兩個攙著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耐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於此,他知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才好哩。」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性。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叫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哥哥不要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裡勾當,老孫不太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捻訣,又唸唸『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變化做甚麼魚蝦蟹鰲之類,我才去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雲裡,幹甚麼蹊蹺異樣的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裡的買賣,有些兒榔鏮。」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八萬水兵大眾,倒學得知些水性。卻只怕那水裡有甚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被他撈去,卻怎麼好?」行者道:「你若到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出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的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雙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進去,徑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才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叫道:「那和尚!哪裡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那妖魔鬼怪,卻怎在此傷生?你端的甚麼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
萬國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從吾撞。皆因學道蕩天涯,只為尋師遊地曠。
常年衣缽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放。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閑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先將嬰兒奼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親口封為捲簾將。南天門裡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
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鎖甲明霞亮。
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眾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
饒死回生不點刑,遭貶流沙東岸上。飽時困臥此河中,餓去翻波尋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來來往往喫人多,翻翻覆覆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力!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喫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著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為水怪。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散。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為取經人,怒氣衝天不忍耐。攪得那??鯉鱖退鮮鱗,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日月無光天地怪。二人整鬥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著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著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真是個急猴子!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叫他不能回首啊,卻不拿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獃子,莫嚷!莫嚷!我們且回去見師父去來。」

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岸之上,待老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喫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的是,你快去快來。」

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缽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哪裡得知水性?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行者道:「你哪裡曉得,老孫的觔斗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像這五七千里路,只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啊,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與這怪廝戰?」行者道:「你也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

八戒道:「師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撐得起?須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欲如何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像這潑魔毒怪,使攝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像那樣法兒,老孫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夠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書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那獃子聞言,喏喏聽受。遂喫了些無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好八戒,抹抹臉,抖擻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那怪方才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觀看。見八戒執鈀來至,他跳出來,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哭喪杖』,斷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這廝甚不曉得哩!我這

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裡梭羅派。吳剛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
裡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玠。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
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值殿曾經眾聖參,捲簾曾見諸仙拜。
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遊海外。
不當大膽自稱誇,天下鎗刀難比賽。看你那個銹釘鈀,只好鋤田與築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甚麼築菜,只怕盪了一下兒,叫你沒處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手,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面。這一番鬥,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輪,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只因木母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
沒輸贏,無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那個傷心難忍辱。
鈀來杖架逞英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
釘鈀老大兇,寶杖十分熟。這個揪往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裡沃。
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神鬼伏。

這一場,來來往往,鬥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至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叫那幫手來哩。你下來,還在水裡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叨食』。」就縱觔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來,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又收了寶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兄弟呀,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難!難!戰不勝他!就把喫奶的氣力也使盡了,只繃得個手平。」行者道:「且見師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鬥,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去南海何幹?」行者道:「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覆一聲: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快來。」

行者即縱觔斗雲,徑上南海。咦!哪消半個時辰,早看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下觔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著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徑至潮音洞口報道:「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聞報,即轉雲巖,開門喚入。

大聖端肅皈依參見。菩薩問曰:「你怎麼不保唐僧?為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啟上道:「菩薩,我師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才行過黃風嶺,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面上大戰三次,只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只是要拿住他,叫他送我師父渡河。水裡事,我又弄不得精細,只是悟能尋著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化的善信,叫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時,他決不與你爭持,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只在水裡潛蹤,如何得他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

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引他皈依了唐僧;然後把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布列,卻把這葫蘆安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惠岸聞言,謹遵師命,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為證: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煉己立基為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徑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厲聲高叫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

卻說那怪懼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窩中歇息。只聽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觀音菩薩;又聞得說「取經人在此」,他也不懼斧鉞,急翻波伸出頭來,又認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禮道:「尊者失迎。菩薩今在何處?」木叉道:「我師未來,先差我來吩咐你早跟唐僧做個徒弟。叫把你項下掛的骷髏與這個葫蘆,按九宮結做一隻法船,渡他過此弱水。」悟淨道:「取經人卻在哪裡?」木叉用手指道:「那東岸上坐的不是?」悟淨看見了八戒道:「他不知是哪裡來的個潑物,與我整鬥了這兩日,何曾言著一個取經的字兒?」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豬八戒,這是孫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薩勸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見唐僧去。」

那悟淨才收了寶杖,整一整黃錦直裰,跳上岸來,對唐僧雙膝跪下道:「師父,弟子有眼無珠,不認得師父的尊容,多有沖撞,萬望恕罪。」八戒道:「你這膿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與我打?是何說話!」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還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與姓名耳。」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麼?」悟淨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河為姓,與我起個法名,喚做沙悟淨,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髮。」大聖依言,即將戒刀與他剃了頭。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像個和尚家風,故又叫他做沙和尚。

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敘煩,早與作法船兒來。」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的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托;孫行者在後面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個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乾手燥,清淨無為,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只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三藏拜謝了木叉,頂禮了菩薩。

正是:木叉徑回東洋海,三藏上馬卻投西。畢竟不知幾時才得正果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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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0: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詩曰: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漸浙落霜花。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咬開鐵彈真訊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乎一身務本之道也。

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哪裡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哪裡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哪裡管別人累贅?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

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哪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四片黃籐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籐纏大斗篷。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豬一個逐日家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著老和尚一個,叫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曖霧,播土揚沙。有巴山捎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叫他快走個兒你看。」

好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辿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叢集松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裡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鬆,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洩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甚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眾,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哪裡?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繫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樣鬘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髮;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眾,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托著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啟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裡無子,只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著的米穀,十來年穿不著的綾羅;一生有使不著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甚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癡如蠢,默默無言。

那婦人又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黹,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

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抬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甚麼道理!」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秋有新篘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羞件件多;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閒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叫八戒在這裡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大家從長計較。」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叫悟淨在這裡罷。」沙僧道:「你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著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

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著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灶,一夜怎過!」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叫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才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呆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那呆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哪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般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這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去放放馬來。」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韁繩,拉出馬去。

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裡,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哪裡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那呆子拉著馬,有草處且不叫吃草,嗒嗒嗤嗤的趕著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閒立著,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哪裡去?」這呆子丟了韁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蹌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才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裡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幹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

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少時間,見呆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訊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緻,但見他: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颻迴絕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甚麼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裡嫦娥出廣寒!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著哪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眾計較。」行者道:「還計較甚麼?你已是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甚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哪裡好幹這個勾當!」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囂,你那口裡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成,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著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裡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裡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眾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裡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呆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裡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彎抹角,又走了半會,才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叫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娘說的是,您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著,你拜麼。」

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您把哪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佔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哪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裡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叫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哪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為證,詩曰:

癡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著,右也撞不著。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著一個。東撲抱著柱科,西撲摸著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著門扇,後去盪著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著一個,奈何!奈何!」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呀!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她一人結了一個珍珠嵌錦汗衫兒。你若穿得哪個的,就叫那個招你罷。」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叫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裡,只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呆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跤,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得東方發白。忽睜睛抬頭觀看。哪裡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樑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著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哪裡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哪裡受罪哩。」長老道:「哪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哪裡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裡去了,只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唸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韁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

咦!這正是: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欲自歸真。畢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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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1: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卻說那三人穿林入裡,只見那獃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裡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吊拷的女婿呀!」那獃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獃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證: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是暈倒昏迷,眼花撩亂,哪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提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行罷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吾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復掛籐蘿。日映晴林,疊疊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青竹裡,錦雞齊鬥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彎彎多遶顧;峰巒不斷,重重疊疊自周迴,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載鬥穠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艷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說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歷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唸唸回首處,即是靈山。」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裡卻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濛始判,天地末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喫。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喫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清天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升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喫,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哪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三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喫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囉噪,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升,徑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眾在山遊玩,忽抬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見那:

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往來白鶴送浮雲,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寬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宮殿森羅紫極高,樓臺標緻丹霞墮。真個是福地靈區,蓬萊雲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青島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裡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的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唬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及至二層門裡,只見那裡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麗,頂結丫髻短髮鬅。道服自然襟遶霧,羽衣偏是袖飄風。
環絛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丰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清風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處,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唐僧上前,以左手燃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三藏道:「何為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

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哪個面前搗鬼,扯甚麼空心架子!那彌羅宮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甚麼!」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鬥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沒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喫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亂地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叫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灶做頓飯喫,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尚!真個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喫,以表故舊之情;又叫防著他手下人囉噪。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參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為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

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絲帕墊著盤底,徑到人參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徑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裡作荒喫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裡,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喫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來。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喫,只得拿著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喫。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喫起。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裡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裡自喫,口裡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夠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不時的伸頭探腦,出來觀看。

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徑往後走。那獃子用手亂招道:「這裡來!這裡來!」行者轉身,到於廚房門首,道:「獃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夠喫。且讓老和尚喫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喫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裡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甚麼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獃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哪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參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喫了極能延壽。如今哪裡有得?」八戒道:「他這裡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喫,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喫。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喫,便該讓我們,他就瞞著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裡,一家一個,嘓啅嘓啅的喫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裡水泱。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裡偷幾個來嘗嘗,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

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裡說,要拿甚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喫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裡。行者四下裡觀看,看有甚麼金擊子,但只見窗櫺上掛著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繫著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徑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但見:

朱欄寶檻,曲砌鋒山。奇花與麗日爭妍,翠竹共青天鬥碧。流杯亭外,一彎綠柳似拖煙;賞月臺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青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靡架,映著牡丹享;木槿臺,相連芍葯圃。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香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叢。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卻是一座菜園:布種四時蔬菜,波芹莙薘姜苔。筍薯瓜瓠茭白,蔥蒜芫荽菲虀。窩蕖童蒿苦賣,葫蘆茄子須栽。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青松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喫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像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看他釘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裡草中找尋,更無蹤跡。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訣,唸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喫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喫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只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喫也不得延壽。喫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喫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裡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搬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哪裡喫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喫,但舊時做捲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喫。哥哥,可與我些兒嘗嘗?」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喫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咕嚕的囫圇吞嚥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喫的是甚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甚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喫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喫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嚥,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喫喫。」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撞著儘飽。像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喫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夠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裡,竟不睬他。

那獃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甚麼「人參果喫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喫喫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喫喫。』師父別時叮嚀,叫防他手下囉噪,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裡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裡,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喫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喫,還有二十六個:如今只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定是那夥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污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甚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喫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喫,你說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喫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喫,還有手下人要偷喫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的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叫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哪裡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常言道,『仁義值千金。』叫他賠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裡分不均,還在那裡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咦!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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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卻說他兄弟三眾到了殿上,對師父道:「飯將熟了,叫我們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問飯。他這觀裡有甚麼人參果,似孩子一般的東西,你們是哪一個偷他的喫了?」八戒道:「我老實,不曉得,不曾見。」清風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孫生的是這個笑容兒,莫成為你不見了甚麼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莫喫昧心食。果然喫了他的,陪他個禮罷。何苦這般抵賴?」

行者見師父說的有理,他就實說道:「師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聽見那兩個道童喫甚麼人參果,他想一個兒嘗新,著老孫去打了三個,我兄弟們各喫了一個。如今喫也喫了,待要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個,這和尚還說不是賊哩!」八戒道:「阿彌陀佛!既是偷了四個,怎麼只拿出三個來分,預先就打起一個偏手?」那獃子倒轉胡嚷。二仙童問得是實,愈加毀罵。就恨得個大聖鋼牙咬響,火眼睜圓,把條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這童子這樣可惡,只說當面打人,也罷,受他些氣兒,等我送他一個『絕後計』,叫他大家都喫不成!」

好行者,把腦後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假行者,跟定唐僧,陪著悟能、悟淨,忍受著道童嚷罵;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雲頭,跳將起去,徑到人參果園裡,掣金箍棒往樹上乒乓一下,又使個推山移嶺的神力,把樹一堆推倒。可憐葉落枒開根出土,道人斷絕草還丹!那大聖推倒樹,在枝兒上尋果子,哪裡得有半個。原來這寶貝遇金而落,他的棒兩頭是金裹的,況鐵又是五金之類,所以敲著就振下來;既下來,又遇土而入,因此上邊再沒一個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伙!」他收了鐵棒,徑往前來,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卻說那仙童罵夠多時,清風道:「明月,這些和尚也受得氣哩,我們就像罵雞一般,罵了這半會,通沒個招聲。想必他不曾偷喫。倘或樹高葉密,數得不明,不要枉罵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說的是。」他兩個果又到園中,只見那樹倒枒開,果無葉落。唬得清風腳軟跌根頭,明月腰酥打骸垢。那兩個魂飛魄散。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臨萬壽山,悟空斷送草還丹。枒開葉落仙根露,明月清風心膽寒。

他兩個倒在塵埃,語言顛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莊觀裡的丹頭,斷絕我仙家的苗裔!師父來家,我兩個怎的回話?」明月道:「師兄莫嚷。我們且整了衣冠,莫要驚張了這幾個和尚。這個沒有別人,定是那個毛臉雷公嘴的那廝,他來出神弄法,壞了我們的寶貝。若是與他分說,那廝畢竟抵賴,定要與他相爭,爭起來,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們兩個,怎麼敵得過他四個?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說果子不少,我們錯數了,轉與他陪個不是。他們的飯已熟了,等他喫飯時,再貼他些兒小菜。他一家拿著一個碗,你卻站在門左,我卻站在門右,撲的把門關倒,把鎖鎖住,將這幾層門都鎖了,不要放他。待師父來家,憑他怎的處置。他又是師父的故人,饒了他,也是師父的人情;不饒他,我們也拿住個賊在,庶幾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風聞言道:「有理!有理!」

他兩個強打精神,勉生歡喜,從後園中徑來殿上,對唐僧控背躬身道:「師父,適間言語粗俗,多有沖撞,莫怪,莫怪。」三藏問道:「怎麼說?」清風道:「果子不少,只因樹葉高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還是原數。」那八戒就趁腳兒蹺道:「你這個童兒,年幼不知事體就來亂罵,白口咀咒,枉賴了我們也!不當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裡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謊!是謊!果子已是了帳,怎的說這般話?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將飯來,我們喫了去罷。」那八戒便去盛飯,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卻是些醬瓜、醬茄、糟蘿蔔、醋豆角、醃窩蕖、綽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兒,與師徒們喫飯,又提一壺好茶,兩個茶鐘,伺候左右。

那師徒四眾,卻才拿起碗來,這童兒一邊一個,撲的把門關上,插上一把兩磺銅鎖。八戒笑道:「這童子差了。你這裡風俗不好,卻怎的關了門喫飯?」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喫了飯兒開門。」清風罵道:「我把你這個害饞勞,偷嘴的禿賊!你偷喫了我的仙果,已該一個擅食田園瓜果之罪,卻又把我的仙樹推倒,壞了我五莊觀裡仙根,你還要說嘴哩!若能夠到得西方參佛面,只除是轉背搖車再托生!」三藏聞言,丟下飯碗,把塊石頭放在心上。那童子將那前山門、二山門通都上了鎖。卻又來正殿門首,惡語惡言,賊前賊後,只罵到天色將晚,才去喫飯。飯畢,歸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番番撞禍!你偷喫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氣兒,讓他罵幾句便也罷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樹!若論這般情由,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行者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只等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幾層門都上了鎖,閉得甚緊,如何走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孫自有法兒。」八戒道:「愁你沒有法兒哩!你一變個甚麼蟲蛭兒,瞞格子眼裡就飛將出去,只苦了我們不會變的,便在此頂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幹出這個勾當,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唸起舊話經兒,他卻怎生消受!」

八戒聞言,又愁又笑道:「師父,你說的哪裡話?我只聽得佛教中有卷《楞嚴經》、《法華經》、《孔雀經》、《觀音經》、《金剛經》,不曾聽見個甚那『舊話兒經』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頂上戴的這個箍兒,是觀音菩薩賜與我師父的;師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來。叫做《緊箍兒咒》,又叫做《緊箍兒經》。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但若唸動,我就頭疼,故有這個法兒難我。師父,你莫唸,我決不負你,管情大家一齊出去。」說話後,都已天昏,不覺東方月上。行者道:「此時萬籟無聲,冰輪明顯,正好走了去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搗鬼。門俱鎖閉,往哪裡走?」行者道:「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個「解鎖法」,往門上一指,只聽得突蹡的一聲響,幾層門雙簧俱落,呼喇的開了門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爐兒匠使添子,便也不像這等爽利!」行者道:「這個門兒有甚麼稀罕!就是南天門,指一指也開了。」

卻請師父出了門,上了馬,八戒挑著擔,沙僧攏著馬,徑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個月。」三藏道:「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裡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逕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雲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這一夜馬不停蹄,行到天曉。三藏道:「這個猴頭弄殺我也!你因為嘴,帶累我一夜無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瞭,你且在這路旁邊樹林中將就歇歇,養養精神再走。」那長老只得下馬,倚松根權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擔子打盹。八戒枕著石睡覺。孫大聖偏有心腸,你看他跳樹扳枝頑耍。四眾歇息不題。

卻說那大仙自元始宮散會,領眾小仙出離兜率,徑下瑤天,墜祥雲,早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門首,看時,只見觀門大開,地上乾淨。大仙道:「清風、明月卻也中用。常時節,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們不在,他倒肯起早,開門掃地。」眾小仙俱悅。行至殿上,香火全無,人蹤俱寂,哪裡有明月、清風。二眾仙道:「他兩個想是因我們不在,拐了東西走了。」大仙道:「豈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這般壞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卻關門就去睡了,今早還未醒哩。」眾仙到他房門首看處,真個關著房門,鼾鼾沉睡;任外邊打門亂叫,哪裡叫得醒來。眾仙撬開門板,著手扯下床來,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卻怎麼這般睏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忙取水來。」一童急取水半盞遞與大仙。大仙唸動咒語,噀一口水,噴在臉上,隨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睜睛,抹抹臉,抬頭觀看,認得是仙師和仙兄等眾,慌得那清風頓首,明月叩頭道:「師父啊!你的故人原是東來的和尚,一夥強盜,十分兇狠!」大仙笑道:「莫驚恐,慢慢的說來。」清風道:「師父啊,當日別後不久,果有個東土唐僧一行有四個和尚,連馬五口。弟子不敢違了師命,問及來因,將人參果取了兩個奉上。那長老俗眼愚心,不識我們仙家寶貝。他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喫,是弟子各喫了一個。不期他那手下有三個徒弟,有一個姓孫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個果子喫了。是弟子們向伊理說,實實的言語了幾句,他卻不容,暗自裡弄了個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說到此處,止不住腮邊淚落。眾仙道:「那和尚打你來?」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們人參樹打倒了。」

大仙聞言,更不惱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得那些和尚?」清風道:「都認得。」大仙道:「既認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眾仙領命。大仙與明月、清風縱起祥光,來趕三藏。頃刻間就有千里之遙。大仙在雲端裡向西觀看,不見唐僧;及轉頭向東看時,倒多起了九百餘里。

原來那長老一夜馬不停蹄,只衍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雲頭,一縱趕過了九百餘里。仙童道:「師父,那路旁樹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見了。你兩個回去安排下繩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風、明月先回不題。

那大仙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領百衲袍,繫一條呂公絛。手搖麈尾,漁鼓輕敲。
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把頭包。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

徑直來到樹頭,對唐僧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那長老忙忙答禮道:「失瞻!失瞻!」大仙問:「長老是哪方來的?為何途中打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路過此間,權為一歇。」大仙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在荒山經過!」長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寶山?」大仙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行者聞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們是打上路來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你倒在我觀裡,把我人參果樹打倒,你連夜走在此間,還不招認,遮飾甚麼!不要走!趁早去還我樹來!」那行者聞言:心中惱怒,掣鐵棒不容分說,望大仙劈頭就打。大仙側身躲過,踏祥光,徑到空中。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大仙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
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三鬚飄頷下,鴉翎疊鬢邊。
相迎行者無兵器,只將玉麈手中拈。

那行者沒高沒低的,棍子亂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擋,奈了他兩三回合,使一個「袖裡乾坤」的手段,在雲端裡,把袍袖迎風輕輕的一展,唰地前來,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八戒道:「不好了!我們都裝在褡縺裡了!」行者道:「獃子,不是褡縺,我們被他籠在衣袖中哩。」八戒道:「這個不打緊;等我一頓鈀,築他個窟窿,脫將下去,只說他不小心,籠不牢,掉的了罷!」那獃子使鈀亂築,哪裡築得動:手捻著雖然是個軟的,築起比鐵還硬。

那大仙轉祥雲,徑落五莊觀坐下,叫徒弟拿繩來。眾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從袖子裡卻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簷柱上;又拿出他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將馬也拿出拴在庭下,與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弟,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鎗,不可加鈇鉞,且與我取出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出氣!」眾仙即忙取出一條鞭,不是甚麼牛皮、羊皮、麂反、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裡。令一個有力量的小仙,把鞭執定道:「師父,先打哪個?」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孽?」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喫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這潑猴倒言語膂烈。這等便先打他。」小仙問:「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數,打三十鞭。」那小仙輪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睜圓眼瞅定,看他打哪裡。原來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聲「變!」變作兩條熟鐵腿,看他怎麼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晌午了。大仙吩咐道:「還該打三藏訓教不嚴,縱放頑徒撒潑。」那仙又輪鞭來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時我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為弟子的也當替打。再打我罷。」大仙道:「這潑猴,雖是狡猾奸頑,卻倒也有些孝意。既這等,還打他罷。」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頭看看,兩隻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癢。此時天色將晚。大仙道:「且把鞭浸在水裡,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歸房。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那長老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道:「你等闖出禍來,卻帶累我在此受罪,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抱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喫打,倒轉嗟呀怎的?」唐僧道:「雖然不曾打,卻也綁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師父,還有陪綁的在這裡哩。」行者道:「都不要嚷,再停會兒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虛頭了。這裡麻繩噴水,緊緊的綁著,還比關在殿上被你使解鎖法搠開門走哩!」行者道:「不是誇口說,哪怕他三股的麻繩噴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纜,也只好當秋風!」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

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脫下索來道:「師父去呀!」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們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卻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齊出了觀門。又叫八戒:「你去把那崖邊柳樹伐四棵來。」八戒道:「要它怎的?」行者道:「有用處。快快取來!」那獃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棵,就拱了四棵,一抱抱來。行者將枝梢折了,叫兄弟二人復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那大聖唸動咒語,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叫「變!」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都變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問他也就說話,叫名也就答應。他兩個卻才放開步,趕上師父。這一夜依舊馬不停蹄,躲離了五莊觀。只是到天明,那長老在馬上搖樁打盹。行者見了,叫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的這般辛苦?我老孫千夜不眠,也不曉得些睏倦。且下馬來,莫叫走路的人看見,笑你。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

不說他師徒在路暫住。且說那大仙,天明起來,喫了早齋,出在殿上。叫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輪著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乒乓打了三十,輪過鞭來,對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及打沙僧,也應道叫打。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個寒噤道:「不好了!」三藏問道:「怎麼說?」行者道:「我將四顆柳樹變作我師徒四眾,我只說他昨日打了我兩頓,今日想不打了;卻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找真身打噤。收了法罷。」那行者慌忙唸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去了皮鞭,報道:「師父啊,為頭打的是大唐和尚,這一會打的都是柳樹之根!」大仙聞言,呵呵冷笑,誇不盡道:「孫行者,真是一個好猴王!曾聞他大鬧天宮,布地網天羅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罷!卻怎麼綁些柳樹在此,冒名頂替?決莫饒他!趕去來!」那大仙說聲趕,縱起雲頭,往西一望,只見那和尚挑包策馬,正然走路。大仙低落雲頭,叫聲:「孫行者!往哪裡走!還我人參樹來!」八戒聽見道:「罷了!對頭又來了!」行者道:「師父,且把善字兒包起,讓我們使些兇惡,一發結果了他,脫身去罷。」唐僧聞言,戰戰兢兢,未曾答應,沙僧掣寶杖,八戒舉釘鈀,大聖使鐵棒,一齊上前,把大仙圍住在空中,亂打亂築。這場惡鬥,有詩為證。

悟空不識鎮元仙,與世同君妙更玄。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飄然。
左遮右擋隨來往,後架前迎任轉旋。夜去朝來難脫體,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眾各舉神兵,一齊攻打,那大仙只把蠅帚兒演架。哪裡有半個時辰,他將袍袖一展,依然將四僧一馬並行李一袖籠去。返雲頭,又到觀裡。眾仙接著,仙師坐於殿上。卻又在袖兒裡一個個搬出,將唐僧綁在階下矮槐樹上;八戒、沙僧各綁在兩邊樹上;將行者綑倒。行者道:「想是調問哩。」不一時,綑綁停當,叫把長頭布取十疋來。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那小仙將家機布搬將出來。大仙道:「把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仙一齊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夾活兒就大殮了!」須臾,纏裹已畢。又叫拿出漆來。眾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曬的生熟漆,把他三個渾身布裹的漆了,渾身俱裹漆,上留著頭臉在外。八戒道:「先生,上頭倒不打緊,只是下面還留孔兒,我們好出恭。」那大仙又叫把大鍋抬出來。

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鍋來,想是煮飯我們喫哩。」八戒道:「也罷了!讓我們喫些飯兒,做個飽死鬼也好看。」眾仙果抬出一口大鍋支在階下。大仙叫架起乾柴,發起烈火,叫:「把清油拗上一鍋,燒得滾了,將孫行者下油鍋扎他一扎,與我人參樹報仇!」行者聞言,暗喜道:「正可老孫之意。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兒皮膚燥癢,好歹盪盪,足感盛情。」頃刻間,那油鍋將滾。大聖卻又留心:恐他仙法難參,油鍋裡一時難做手腳,急回頭四顧,只見那臺下東邊是一座日規臺,西邊是一個石獅子。行者將身一縱,滾到西邊,咬破舌尖,把石獅子噴了一口,叫聲「變!」變作他本身模樣,也這般綑作一團;他卻出了元神,起在雲端裡,低頭看著道士。

只見那小仙報道:「師父,油鍋滾透了。」大仙叫:「把孫行者抬下去!」四個仙童抬不動;八個來,也抬不動;又加四個,也抬不動。眾仙道:「這猴子戀土難移,小自小,倒也結實。」卻叫二十個小仙,扛將起來,往鍋裡一摜,烹的響了一聲,濺起些滾油點子,把那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包!只聽得燒火的小童喊道:「鍋漏了!鍋漏了!」說不了;油已漏得罄盡,鍋底打破。原來是一個石獅子放在裡面。大仙大怒道:「這個潑猴,著然無禮!叫他當面做了手腳!你走了便罷,怎麼又搗了我的灶?這潑猴枉自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搏砂弄汞,捉影捕風。罷!罷!罷!饒他去罷。且將唐三藏解下,另換新鍋,把他扎一扎,與人參樹報報仇罷。」那小仙真個動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裡聽得明白。他想著:「師父不濟:他若到了油鍋裡,一滾就死,二滾就焦,到三五滾,他就弄做個稀爛的和尚了!我還去救他一救。」好大聖,按落雲頭,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壞了布漆,扎我師父,還等我來下油鍋罷。」那大仙驚罵道:「你這糊猴!怎麼弄手段搗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著我就該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領你些油湯油水之愛,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鍋裡開風,恐怕污了你的熱油,不好調菜喫;如今大小便通乾淨了,才好下鍋。不要扎我師父,還來扎我罷。」那大仙聞言,呵呵冷笑,走出殿來,一把扯住。

畢竟不知有何話說,端的怎麼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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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詩曰:
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無爭傳亙古,聖人懷德繼當時。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

卻說那鎮元大仙用手攙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顆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為兄弟。」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大仙量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

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甚麼鬼哩。」八戒道:「甚麼鬼!這叫做當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哪裡求醫去?」遂叫道:「悟空,你怎麼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遊三島十洲,訪問仙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得他樹活。」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裡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唸那話兒經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叫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觔斗雲,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雲頭,仔細觀看,真個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大地仙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瑤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
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

那行者看不盡仙景,徑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棋: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棋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逐日奔波山路,哪些兒得閑,卻來耍子?」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幹,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滯?乞為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道:「五莊觀是鎮元大仙的仙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甚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只有此種靈根!」

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裡,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讓得我們。於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椏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鬥,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麈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布,將布裹綑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盡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叫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

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治?沒方,沒方。」那行者見說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遊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只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唸那《緊箍兒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叫那唐和尚莫唸《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

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鬱。彩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朵擎仙足。
青鸞飛,丹鳳鷫,袖引香風滿地撲。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寶菉。
萬紀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
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

那仙童看見,即忙報道:「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閑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方才敘坐。

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仙山,特來相見。」大仙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為傷了大仙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唸《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唸,不敢唸。」

正說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吃。他去袖裡亂摸,腰裡亂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沒規矩,此叫做翻翻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跨出門,瞅著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哪裡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那呆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錘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頑耍。大仙道:「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

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表行者縱祥雲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仙。紫臺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金鳳自多槃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

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

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颻光不斷。丹鳳銜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豔。
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
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
聖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仙眷。

孫行者覿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絛光錯落。頭戴綸巾布斗星,足登芒履遊仙岳。
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
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周天管不著。轉迴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裡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裡怎的?我師父沒有仙丹你偷吃。」帝君叫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裡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幹,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因此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

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裡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沖撞了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角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辟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青山綠水琪花艷,玉液錕鋘鐵石堅。
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髮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裡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

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只立飲了他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徑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為證,詩曰: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稀微一品中。
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籠。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哪裡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我是你叫的悟空?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提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

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裡,參拜菩薩。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沖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辟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實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遊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

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凈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賽: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裡,炙得焦幹,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托凈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證,詩曰:

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
幾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裡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甚麼果樹去。」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沖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裡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

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唸著經咒。不多時,灑凈那舀出之水,只見那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濃郁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自今會服人參果,儘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徑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

那長老才是: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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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1: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哪裡肯淹留,無已,遂行。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峰巖重疊,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無數獐豝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布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哪裡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叫往哪裡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裡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慇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慇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耍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唸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哪裡有人家處化齋去。」

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裡,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裡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飢。」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為上分了,快去!」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裡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

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洩,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裡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裡曠野無人,你看那裡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面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
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
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葯弄春晴。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哪裡去?手裡提著是甚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裡是香米飯,綠瓶裡是炒麵筋,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癲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叫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哪裡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

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叫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裡,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

三藏也只是不吃,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裡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觔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作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哪裡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

那唐僧哪裡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哪裡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個光頭徹耳通紅。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唸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裡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哪裡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唸甚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唸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裡唸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唸!莫唸!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唸唸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叫我回哪裡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哪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

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唸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飢。

卻說那妖精,脫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裡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
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撇。
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倒在路旁,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唸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唸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叫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

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裡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鬆箍兒咒》唸一唸,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甚麼鬆箍兒咒。」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真個是:

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唸經哩。」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啊,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哪裡去?怎麼又走路,又唸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閑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唸佛。命裡無兒,只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嚇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

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唸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若唸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唸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裡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唸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唸!莫唸!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殭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樑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唸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

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唸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旁,只叫:「莫唸!莫唸!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叫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

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凈就不是人?」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淒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叫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唸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唸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提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籐。
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觔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淒淒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畢竟不知此去反復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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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2: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歎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

煙波盪盪,巨浪悠悠。煙波盪盪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復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捲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巖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淒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為證,古風云: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淒慘更傷悲。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哪見白猿啼?
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豝沒影遺。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乾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籐薜攀。往日飛禽飛哪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裡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

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淒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哪裡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裡,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幹?」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觔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麼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崩芭二將軍管著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裡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崩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

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裡纏擾。」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叫:「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咚咚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凶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抬火砲,帶定海東青。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裡捻訣,口內唸唸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盪盪,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有詩為證: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裡;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湊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桿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提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籐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哪裡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哪裡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裡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裡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著吃齋,我們哪裡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

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顆,前後籐纏百餘里。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籐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裡,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裡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哪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鬚倒豎,血髮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裡面只是一推。

這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哪裡和尚?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裡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裡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夠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叫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叫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拑著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裡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哪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赳赳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

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哪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逕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凶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鬚赤髮飄,黃金鎧甲亮光饒。裹肚襯腰磲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游海外浪滔滔。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哪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裡,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鬥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裡,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伐誠然凶。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裡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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