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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大牌女官 [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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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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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49: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世人都道武承羲仗著自己是武后的侄孫,
在宮中作威作福,
是個生活奢靡,為人冷血無情的男魔頭。
從小就被「賣」到宮中的他,在伴君如伴虎的環境下,
造就了心似鐵、什麼都可以冷漠以對的性情,
直到他遇上了甄小詩,這個胸懷凌雲之志的可愛女子,
不但敢頂撞他,還敢嚷著要辭官,不想再受他虐待……
他覺得新奇的破例挽留她、保她不受奸人所害,
結果她居然胡亂答應嫁給一個紈絝子弟?
這怎麼可以!
這一刻才發現,這強烈的佔有慾,
是因為將她放進了心裡,
為了她,他抗旨拒婚,
即便未婚妻以死相逼、父親極力反對,
也不能阻止他只要她的決心,甚至為她捨棄一切,
豈料她卻突然告訴他,她不愛他,
她怕吃苦所以不跟他走……


第一章
  
  甄小詩踏入宮門的時候,看到一隻彩色的碩大風箏正鑽入雲霄。
  
  這是一個好兆頭吧?她想。
  
  所謂,青風知我意,伴我上雲霄。這句話,應和了她的淩雲之志。
  
  沒錯,她雖然身為女兒家,但從小就志向遠大,一心為官。
  
  官?這樣的志向若換作從前,肯定會被世人當成一個笑話。然而,現在可不同了。現在,是周朝。
  
  自從武則天改唐為周,自立為帝,女孩子做官再也不是什麼可笑的夢想。
  
  比如上官婉兒,即是她自幼就崇拜的女子,如今身伴國君之側,人稱「上官學士」,好不風光得意。
  
  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像上官婉兒一樣,有朝一日能得到武皇青睞,與男兒平起平坐,在朝堂上出謀獻策,為國為民締造福祉,名流千古。
  
  然而,她現在只是一個剛招入宮中的小小女官,距離憧憬還有萬丈之隔,她只能望著風箏遙想未來。
  
  「甄小詩?」
  
  入了書記院,門廳中迎接她的,是一位神色高傲的美人。
  
  美人不穿宮裝,與男子一般身著官服官帽,然而那官服卻是潔白的顏色,以金線繡出萬字流雲的圖案,襯得她嫵媚中平添一股英氣,煞是好看。
  
  「我叫司徒瑩,」美人道,「是這書記院中的七品執事。」
  
  「給司徒大人請安。」甄小詩盈盈一拜。她知道,不能叫「姊姊」,應該叫「大人」。
  
  「你可知道書記院是做什麼的嗎?」司徒瑩神情依舊冷冷的,掃視她。
  
  甄小詩微笑地點了點頭,「記錄武皇的一言一行,整理成冊,供後世瞻仰。」
  
  「此外還要編校宮曆,攥寫諫刊,事務雖然瑣碎,卻功在千秋,你可要全神貫注,不能寫錯一個字,看漏一條文書。」她板著臉警告。
  
  「是,悉聽大人教誨。」俯首乖順地答。
  
  「以後叫我司徒執事即可,同樣,我也喚你甄執事。」冷美人並不與她熱絡,「你我職位相同,只不過你剛剛入宮,尚無品級,只要這三月內不出差錯,等院判上報武皇,你便與我一般,也是七品官階了。」
  
  「真的嗎?」甄小詩不由得喜上眉梢,難掩雀躍。
  
  「別高興得太早,我在這書記院兩年,見的可多了—能熬過三個月的,除了我,沒其他人。」司徒瑩仰起頭,言語中有些自得。
  
  「為何?」她不由得一怔。
  
  未等司徒瑩開口,忽然一陣猛烈的哭泣聲由遠而近傳來。
  
  甄小詩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只見一宮女掩著淚面,跌跌撞撞地從她倆身邊奔過。
  
  「出什麼事了」司徒瑩喝道。
  
  那宮女駭然駐足,這才發現她的存在,豆大的淚珠溢得更甚。
  
  「到底怎麼了?」她換了和緩語氣,再度問。
  
  「我剛才沏錯了茶……」那宮女抽泣道,「把毛兒尖當成松子綠了……」
  
  「武大人罵你了?」司徒瑩霎時領悟。
  
  「嗯。」宮女皺著一張小臉,滿含委屈。
  
  「服侍他這麼久,也該習慣了。」她歎一口氣。
  
  「司徒執事……」宮女哽咽,「我明兒個就叫我娘接我出去,死也不在這裏幹了!」
  
  「再忍忍吧,反正都忍了這麼久了,中秋過後,你升了職,就可以去伺候韋妃娘娘了。」司徒瑩勸道。
  
  「不,我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宮女終於哇哇大哭,「明天我就要走!否則我寧可投湖自盡!你不知道,武大人他有多可怕,他只要一開口,就能戳中我的痛處,讓我無地自容……我再也不想受這氣了!」
  
  說著,顧不得宮中規矩,她就這樣一邊哭一邊繼續奔跑,飛快地逃離書記院,彷佛這裏是比魔窟更恐怖的地方。
  
  「武大人?」甄小詩忍不住問:「……是誰?」
  
  「武承羲大人,書記院院判。」司徒瑩答。
  
  是他?武則天的侄孫,她的頂頭上司?
  
  甄小詩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入宮之前,她就聽說過武承羲的大名。據說,他個性陰鷙,脾氣暴躁,仗著自己有幾分才華且頗受武皇的喜愛,便在宮中橫行無忌,讓周遭之人退避三舍。曾經,她以為這只是謠傳,但看到方才那個流淚滿面的宮女,她開始擔心,傳聞並非誇大其詞。
  
  「方才那個小宮女,不過是幹些粗活兒,除了端茶送水,一天見不到武大人幾面。」司徒瑩忽然道,「咱們這些做執事的,如同武大人的左膀右臂,得從早到晚如影隨形,替他分憂——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這兩年來,沒人能待上超過三個月了吧?」
  
  最後一句話,如同一瓢冷水,把甄小詩澆了個透心涼。
  
  原來,沒人能堅持下去的原因,並非其他,而是因為受不了魔頭的淩虐。端茶送水的宮女尚被他罵得想尋短見,何況她們這些得長相左右的下屬?
  
  「司徒執事為何能留到現在?」禁不住抬頭,凝視她問。
  
  冷美人淡淡答,「因為我是孤兒,除了忍耐,無路可退。」
  
  原來,進了這書記院,除了受虐和離開,再無第三條出路。
  
  甄小詩望向天空,方才的彩色風箏已經無跡可尋,她的滿腔熱忱在這瞬間頓時減滅大半。難道淩雲之志註定要就此夭折?
  
  她鎮定心神,鼓足勇氣邁上臺階,去見那不願面對卻不得不見的人。
  
  書記院的正廳便是武承羲辦理公務的地方,世人都說他奢華靡爛,連硯臺都是純金打造,甄小詩曾經以為這裏一定金碧輝煌,但此刻一見,卻與想像的截然不同—這裏,出乎意料的樸素。
  
  四周並無太過誇張的裝飾,一桌一椅都是半舊的,簾幔通透無花,只綴以深紅絲線捏出的流蘇,靠牆一面屏風繪有淡淡的水墨畫,依著半人高的白瓷花瓶,裏面插著泛溢清香的梅花數枝。
  
  此刻武承羲並不在廳中,四下靜寂空蕩,能感到有清幽涼風穿堂而過,微微揚起甄小詩的衣袂。
  
  「你先在這兒候著吧,」司徒瑩道,「武大人這會恐怕還在皇上那兒,一時回不來。我還有事,先去忙了。」
  
  「是。」她點點頭,恭敬地望著冷美人翩然離去的背影。
  
  無人侍坐,無人奉茶,她只能留在原地乖乖傻等。無聊之中打了一個呵欠,目光繼續四處溜轉。
  
  坐榻之上,一副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見那棋子煞是瑩潤可愛,然而卻顆顆殘缺,彷佛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卻被武承羲奉若寶貝一般擺在顯眼的位置上。
  
  甄小詩自那棋缽中拈起一粒,湊近了細看,她自幼習弈,閱棋無數,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棋子,說不出是什麼材質製成,只覺得有一層月華般的顏色。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語著。
  
  「怪什麼?」忽然有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嚇了她一跳。
  
  手腕一抖,拈在指間的棋子便滾落地面,一直滾到來者的足邊。她趕忙俯身去拾,卻被對方搶先一步,率先將那棋子捏在手中。
  
  她抬眸,與對方面對面,不由得霎時怔住,露出驚豔的神情。
  
  眼前,站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青衣男子,雖是男子,卻擁有比女子更為精緻的容顏,眉目如畫,任何戲劇中的名伶都不及他俊美的十分之一,惟有那些傳奇書中描繪出來的男子,才能與之相比。
  
  他是誰?宮廷樂師?抑或……武皇的男寵?
  
  他的青衫長袍,薄紗製成,此刻搖曳在微風中,帶來暗香浮動。
  
  他神情冷冷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望著她,就算君臨天下的帝王也沒有他這般懾人的氣魄,讓人心底自然生起一股寒意與敬畏。
  
  「怪什麼?」他重複剛才的問題,語氣中有種不容沉默的咄咄逼人。
  
  「這棋子……不知為何會擺在這裏。」在他的注視下,她結結巴巴地道。
  
  「有什麼不妥嗎?」他挑挑眉,斜睨著她。
  
  「它們……都是破的。」甄小詩只覺得全身寒毛直豎,方才的清爽涼風,變成了陰風陣陣。
  
  「破?」他指尖一彈,將方才那粒棋子擲入缽中,「你知道它們是用什麼做的?」
  
  「什麼?」她的確很想知道。
  
  「藍田玉。」
  
  「啊?」她瞪大眼睛。
  
  「而且,是藍田古玉。」青衣男子淡淡道,「這副棋本為秦始皇所至愛,他死後,有盜賊從阿房宮裏掠得,流落民間,輾轉幾個朝代,後為前朝隋煬帝所珍藏,高宗皇帝將它贈予了武皇,你說它該不該擺在這裏?」
  
  「哦……該!該!」甄小詩連忙點頭,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
  
  「你是誰?」他隨即厲聲問她。
  
  「我叫甄小詩,是這書記院新來的女執事。」她戰戰兢兢地答。
  
  「甄國安的女兒?」他似乎知道她的來歷,清淺一笑,「都說這甄大人滿腹經綸,沒想到教出來的女兒卻連副棋都不識,可悲啊!」
  
  「是我自己不好學,與我爹爹無關。」這嘲諷的語氣讓她微微惱慍,恨自己辱沒了父親的盛名。
  
  「從前無所謂,不過今後你要在這兒辦事,就得多學多記,別給書記院丟臉就行。」他兀自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沏在那兒的茶,輕輕抿了一口,陰沉的面孔總算露出一絲悅意,點頭自語道:「嗯,這茶果然要沏三次才出色。」
  
  「你……又是誰?」甄小詩見他如此隨便,忍不住問起。
  
  「我?」他茶碗一放,詫異地抬頭,「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應該知道嗎?」她懵懂地凝視著他。
  
  「呵!」他不由得再度流露諷笑,「你猜猜。」
  
  「是……樂師?」還有一個男寵,她不敢猜。
  
  「為何?」他拂拂雙袖,「我隨身帶了樂器嗎?」
  
  「可以在宮廷裏出入自如,又沒有穿官服的,我想不出別人。」甄小詩呆呆地答。
  
  「哈!」他大笑,「誰規定為官者一定要穿官服?」
  
  「這是規矩啊。」
  
  「可我卻聽說,你們武承羲大人,從不穿官服。」他嘴角輕揚,眼裏閃爍一絲戲謔。
  
  「真的?」甄小詩轉了轉眼珠子,趁機打聽,「你……見過他?」
  
  「天天見。」他的笑意更濃了。
  
  「他是個很凶的人嗎?」她湊近一步,繼續八卦。
  
  「你聽說他很凶?」
  
  「不只凶,而且奢靡無度,連硯臺都是金打的!」
  
  「金子能磨墨嗎?荒謬!」青衣男子哼了一聲,「一聽就是以訛傳訛,虧你深信不疑!」
  
  「所以……都是造謠嗎?」甄小詩怯怯地問。
  
  「說是造謠,也並非完全沒根據,」他忽然話鋒一轉,「武承羲的確奢侈,卻並非世人胡亂揣測的那般,他不喜歡金,不喜歡銀,就連衣服上多一點刺繡都會讓他火冒三丈,但他喜歡典雅古樸之物,並且花盡心思去搜集。
  
  比如剛才那副藍田玉棋,或者這屋裏擺的古瓷花瓶,名家親繪的水墨畫屏風,王昭君使用過的桌子,貂蟬坐過的椅,趙飛燕的舞裙製成的簾幔……每一件都是無價之寶,雖然,不識貨的人會以為不起眼。」
  
  甄小詩越聽越驚駭,幾乎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屋裏的東西如此考究,搞不好連粒塵埃都能讓人傾家蕩產……幸虧她剛才沒有亂摸亂動,否則大禍臨頭。
  
  「大人!」談話之間,司徒瑩捧著一大盤衣物自門外進來,「您回來了。」
  
  大人?誰?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是哪門子的大人?
  
  「司徒執事,方才甄執事問起我的身份,你替我回答吧。」青衣男子再度戲謔一笑,低頭繼續飲茶。
  
  「你……不知大人是誰?」司徒瑩滿臉愕然,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是……誰?」甄小詩隱隱覺得自己捋了虎須,一顆心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就是武承羲武大人啊!」一副敗給她的神情。
  
  天啊!這小白臉……就是武皇的親侄孫,人見人怕、鬼見鬼嚇的武承羲
  
  甄小詩腳下一軟,咚地跪倒在地,連忙磕頭道:「給大人……請安……」
  
  「還以為你膽子有多大,原來也是個軟骨頭!」武承羲嘲諷道,「起來吧,換上官服,今後多學著察言觀色點。認不出我沒關係,改天連武皇都認不出來,就該砍頭了!」
  
  她哪有這麼傻!明明是他的特立獨行害她誤會了!
  
  但她不敢反駁,只一個勁地點頭,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
  
  「官服我已經替你取來了。」司徒瑩將手中那一大盤衣物遞到她手裏。
  
  「這……」甄小詩望著眼前的衣堆,「太多了……我只要一件就夠了。」
  
  「難道你打算天天穿同一件?」武承羲再度斜睨她一眼,「不用換洗嗎?」
  
  「啊?」她一時不知所措。
  
  「我手下的女官,每人至少得有七套官服換穿,一日一換。你還算少的,只有五套!」他冷冷道:「我可是聞不得一丁點汗味的!」
  
  「是……是。」甄小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還有,你身為女兒家,怎麼連粉都不撲?」他蹙眉瞧著她。
  
  「我……」她不由得撫撫自己的臉,萬分惶恐。
  
  「快去買些胭脂水粉,若不知哪家的好,叫司徒執事教你。」武承羲搖頭嫌棄地道:「女孩家,連妝都不化,等於炒菜不加鹽!」
  
  說著,他再也沒有多看她一眼,活像她的存在玷污了他眼睛似的。
  
  甄小詩抿著唇。長這麼大,頭一次感受到所謂的「羞辱」是什麼意思,但她只能強抑著泛出的淚花,把委屈都吞進肚子裏……
  
  最後一個字工整完成,甄小詩發現窗外天色已經明亮。
  
  她吹熄蠟燭,揉揉模糊的雙眼,慶倖自己沒有因為睡意襲來而弄髒了案上的書冊。
  
  昨夜,她花一個通宵,一筆一畫,用自己最漂亮的小楷,將日間零碎的書記重新書寫成冊。
  
  現在,她才知道書記院的工作到底是什麼,美其名是記錄武皇言行,供後世瞻仰,其實,不過是寫下一些無聊的日常瑣事——比如武皇幾時起身,幾時早朝,吃了什麼、用了什麼,逛花園時走的是哪條路,晚間由哪位男寵侍寢。
  
  當然,武皇也會與朝臣們商議國家大事,但那些都由武承羲親自書記整理,做為機密封存書櫃,完全不是她這個小小執事能夠參與的。
  
  甄小詩初入宮時的滿腔熱忱此刻早已化為烏有,她甚至覺得自己彷佛置身在漫漫長夜之中,前途渺茫。
  
  換上官服,略施脂粉,她捧著書冊往院判廳走去。已經兩個月了,她仍舊不習慣化妝,總覺得臉上厚厚一層,難以呼吸,夜間用清水怎麼也洗不乾淨,結果人沒變漂亮,反而長了一層紅紅的小疹子。真想詛咒那個發明脂粉的人!
  
  武承羲一如傳說中的難以伺候,是個十足的魔頭,一天不罵她都會讓她覺得天要下紅雨了,還好她為了自己的夢想,一忍再忍,盼著能熬過這三個月,謀得官品再跟他計較!
  
  「怎麼起得這麼晚?」
  
  此刻,武承羲正坐在桌前悠閒地用著早膳,一見她到來,便是不滿的責怪。
  
  「整理文案,來遲了些。」她小聲回答。
  
  哼,一夜沒睡,如此盡心盡力,他還嫌不夠?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什麼文案?」他挑挑眉問。
  
  「這十日的雜記。」甄小詩將冊子恭敬的呈上,「請武大人過目。」
  
  「很好,以後就應該每十日整理一遍,方便查看。」武承羲接過冊子,剛翻開一頁,看也沒看,卻忽然眉心一蹙,將冊子猛地擲到地上。
  
  「大人……」她不由得一駭,「怎、怎麼了?」
  
  「拿回去重寫!」他冷冷道。
  
  「為何?」甄小詩只覺得匪夷所思,「屬下寫錯了?」
  
  「你用的是鳳梔墨?」他挑眉瞧她問。
  
  「鳳梔墨用完了,庫房還沒送來。」她覺得他挑剔得莫名其妙,「這是上好的沉香墨。」
  
  「用鳳梔墨重抄一遍!」武承羲霸道地命令,「還有,除了小楷外,用隸書、小篆再各寫一遍!」
  
  他……什麼意思?故意刁難嗎?折磨人折磨上癮了?
  
  「武承羲,你想幹什麼!」甄小詩忍無可忍,大聲吼道:「墨有什麼關係?字體有什麼關係?關鍵是內容!內容!」
  
  「你現在是在沖著我發火嗎?」武承羲淡淡瞥她一眼。
  
  「是!」一夜沒睡讓她缺少了理智,顧不得後果地嚷道:「這是我花了一夜時間,一筆一畫在燈下寫出來的,你知道嗎?你除了挑三揀四、找人麻煩,還會幹什麼?你有沒有體諒過下屬的心情?仗著是皇親國戚就可以為所欲為?難怪人人都討厭你,說是你大魔頭!」
  
  一席話驚天動地,把四周宮女都嚇得不敢動彈,只見司徒瑩匆匆從院中奔來,連忙給武承羲賠罪。
  
  「大人……請大人恕罪!甄執事昨夜一宿未眠,受到大人責怪,難免心裏委屈,請大人念她初犯,下不為例!」
  
  她想拉著甄小詩一起跪下,但倔強的小妮子就像氣瘋了的小老虎,死也不肯示弱。
  
  「都說完了?」武承羲忽然勾起一抹淺笑,「甄小詩,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照我剛才的話去辦;第二,捲舖蓋走人。」
  
  「小詩……小詩……」司徒瑩急促而輕聲地喚道,「快答應啊,快!」
  
  惱怒的女孩眼裏含著烈焰般的淚水,沉默了許久,沒有選擇,亦沒有低頭。終於,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咬牙道:「好,武承羲,我走人!」
  
  沒料到夢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如此易碎,她才踏入宮門就要離開,但她覺得,比起前途還有一樣東西更重要—那叫「尊嚴」。
  
  「嗚—嗚—」
  
  她坐在床沿上,一邊收拾著包袱,一邊哇哇大哭,哭到眉心都發疼了,眼淚依舊不止。
  
  「既然事已至此,就想開點吧!」從旁幫忙的司徒瑩歎息道,「其實,我倒羡慕你呢。」
  
  「羡慕?」甄小詩吸著鼻子,詫異地望向她。
  
  「不過就是個七品執事嘛,當不上也沒什麼,反正回到家裏,有父母疼愛,天也不會塌下來。」她澀笑著,「不像我,身為孤兒,無處可去,只能忍氣吞聲,有時候真覺得生不如死……」
  
  「司徒姊姊——」同情心一起,稱呼也霎時親昵許多,「如果你願意,可以去我家住。」
  
  「算了吧,畢竟不是親人,我待在宮裏至少還算自食其力,到你家去豈不成了寄人籬下?」司徒瑩恢復冷靜神情。
  
  甄小詩不由得有些尷尬,只覺得這宮裏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關係若即若離,像雲一般飄浮不定。
  
  「不知道馬車備好了沒?我去催催。」替她將最後一件行李整理妥當,剛剛轉身,司徒瑩卻忽然像見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麼了?」她的怔愣讓甄小詩甚覺詫異,扭頭張望時,也是同樣的一駭。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門檻處,神色陰沉地盯著她們倆。
  
  不知他來了多久,聽到了什麼,如此無聲無息地出現,的確比鬼魅更嚇人。
  
  「大、大人!」司徒瑩惶恐不安地喚道。
  
  「不說是要去備車?」武承羲淡淡看了她一眼,「快去吧,我有話要與甄執事說。」
  
  「是。」她連忙低頭碎步離去,逃離這可怕的地方。
  
  「你來幹麼?」甄小詩決定不再畏懼,鼓起勇氣瞪著他,朗聲問道。
  
  「剛才哭了?」他盯著她的臉,話題卻令她大為意外,「花臉貓似的,快洗洗吧!」
  
  「我、我就算像花臉狗,也不關你的事!」她惱羞成怒地嚷道,「洗也洗不乾淨,都是你這個害人不淺的魔頭,逼我化什麼妝,害得我起疹子!」
  
  說著,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她再次痛哭流涕。
  
  「呵……」他卻忽然笑了,素來陰霾的臉上彷佛投映一束光華,自烏雲間穿透而出,「方才我自禦膳房來,向廚子討了一瓶豆油,給你。」
  
  說著,將細頸瓶子擱在梳妝前,弄得甄小詩更加莫名其妙。
  
  「給我?」她蹙眉,「搞什麼鬼?想捉弄我嗎?」
  
  「你洗臉前,先以此豆油抹臉,那些胭脂水粉便能輕易洗淨,還能使肌膚潤澤水亮,」他一字一句從容解釋,「至於長疹子的地方,用薔薇硝塗抹便可消除。」
  
  「你怎麼知道?」她狐疑地睨著他。
  
  「自幼在宮裏長大,耳濡目染,有什麼不知道的?」他語氣中似有一絲歎息。
  
  「好,就暫且相信你一次。」甄小詩拿過那瓶豆油,隨手扔進包袱裏,「若無效,本姑娘會回來找你算帳的!」
  
  「我知道你現在很恨我,覺得我故意刁難你。」他換了較和顏悅色的表情望著她,反而讓她全身不自在。
  
  「錯!你是故意刁難所有的人!」她鼻尖抬高,糾正道。
  
  「我自幼在宮裏長大,十六歲便進了書記院當執事,」他沉默片刻,忽然像在述說一個故事,「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份差事,整天鬧著父親要他去求皇上,把我調到其他的衙門,可惜父親沒有答應我。有一天,我記錄了皇上與狄仁傑大人的一番爭論,事後皇上要我把這段紀錄呈給她過目,可紀錄卻沒了……」
  
  甄小詩不由得詫異,「你弄丟了?」
  
  「怎麼會呢?每段紀錄都整理成冊,在書記院封存保管,除非這兒被大火燒了,否則絕不會弄丟。」
  
  「那……到底是為什麼?」她更為不解。
  
  「因為——」他再度停頓,直視她,「我用的是沉香墨。」
  
  「什麼?」她雙眼圓瞪。
  
  「沉香墨遇到潮濕的天氣,會褪色。」武承羲憶起往事,酸楚一笑,「我辛辛苦苦記錄、整理的文字,全部化為烏有。」
  
  「啊?」甄小詩不覺張大嘴巴,半晌闔不攏。
  
  「這天底下,惟有鳳梔墨最持久、最能讓文字保存,不論經歷多少歲月,不論火烤還是受潮,都不會褪色,且墨質清香能防蟲蛀,這是我嘗試了萬千墨種找到惟一可靠的東西,所以,自我當院判以來,規定必須用它記事。」
  
  原來如此,是她錯怪他了……只覺得此刻雙頰如火燒,羞愧之情湧上心頭,不敢抬頭與他對看。
  
  「我要你用隸書與小篆各另抄一份,是為了備份。要知道手抄必有手誤,若用不同字體呈現,將來有歧義時亦可對照,真正做到字無遺漏。」他語重心長地解惑。
  
  「你又不早說……」甄小詩嘟嘴嚷嚷。
  
  「若凡事都如此解釋,豈不太費口舌?」他搖頭無奈她的反應。
  
  「你整天板著臉,不讓人誤會才怪!」她大起膽子又說:「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把一個宮女罵哭了——」
  
  「誰?」
  
  「就是我入宮那天,有個宮女沏錯了茶,被你罵得跑回老家去了。」
  
  「你說的是春娥吧?」武承羲這才憶起,輕哼一聲道:「我罵她,算是輕的。要知道將來她要是去伺候韋妃娘娘,若像那般沏錯茶,韋妃娘娘可不只罵她那麼簡單了。」
  
  「韋妃娘娘……會比你還凶?」甄小詩挑眉道。
  
  「我凶嗎?」他踱到窗邊,抬頭望著灰青色的天空,似在感慨,「在我眼裏,打與罵都算不上凶,殺人不見血那才叫可怕。」
  
  他說什麼?殺人不見血?指誰?
  
  她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卻不敢再問下去,因為她隱約意識到,這宮裏有許多忌諱,不是她可以隨便問的。
  
  「司徒瑩那邊應該已經備好馬車了,」武承羲轉過身來,忽然問她,「你考慮清楚,是回家去,還是照我的吩咐把那份冊子重抄一遍?」
  
  「呃?」甄小詩霎時怔住,「大人……你說什麼?」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不要留在宮裏,自己選吧!」他勾勒一抹篤定的笑意,「聽說你有淩雲之志,要仿效上官學士,成為本朝第一女臣,這麼快就回家嫁人,能甘心嗎?」
  
  他、他打哪兒聽說的?羞死人了!
  
  甄小詩低下頭去,半晌,無言以對。
  
  「再不說話,我就真的勒令你出宮了!」武承羲語氣裏滿是威脅。
  
  「我……留下……」她小聲答道。
  
  「我聽不清楚!」他又開始故意刁難了。
  
  「我留下。」抬眸綻露笑意,語氣中帶著明朗,方才的陰霾早已散去,她神色重現熠熠光華,「我要留下——」
  
  這話,不僅是對他,亦是對她自己說的。這條路,一定萬分艱難,但她決意克服一切,或許在山窮水盡的絕境裏,才能看到桃花滿地……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4-17 21:5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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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今天,是宮裏一季一次的賞花宴。而對於甄小詩來說,亦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日子。過了今天,她在書記院就待滿三個月了,只要武承羲上報武皇后,她就可以成為正式的七品執事。
  
  甄小詩興奮得幾乎徹底未眠,早早起身梳妝打扮,一襲洗淨的官服穿在身上,雖是女兒身,卻顯得英姿颯爽。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發現真的得感謝武承羲,潔面時用了豆油,外加薔薇汁後,果然不再長疹子了,肌膚如玉般白裏透紅,比剛入宮時還要瑩亮。
  
  武承羲親自引她前去面見武皇。跟隨在他的身後,她亦步亦趨,在風和日麗的御花園中行走,她忽然覺得,他其實是一個不錯的男子,如果不那麼陰沉冷酷,堪稱十全十美。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宮中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之前,在書記院中,只能遠遠看到皇家的儀仗隊伍從遠處走過,不像此刻能仔細端詳。
  
  坐在華蓋下,遲暮而威嚴的,想必便是武皇了!雖然,花白的頭髮和佈滿皺紋的容顏已不復見傳說中的美麗,然而一眼望去,仍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儀,那是世間任何一個絕代佳人都無法擁有的氣魄。
  
  在武皇身旁忙前忙後的,便是學士上官婉兒了吧?果然,與她所想的一樣,才華富比仙,氣質美如蘭。
  
  而另一側,坐著一位漂亮出眾的貴夫人,從那穿著用度的排場來看,想必就是廬陵王妃韋氏。這位韋妃娘娘曾經短暫登上皇后寶座過,可惜因為丈夫被武皇廢黜,跟隨廬陵王在房州受了許多年的苦。近日武皇思念兒子,才被雙雙接回宮中。
  
  人們都說,她很像年輕時的武皇,同樣的美麗、堅忍,亦同樣的野心勃勃。為此,武皇對這個兒媳頗有忌諱。
  
  「參見皇上——」武承羲引著甄小詩跪下,逐一行禮,「給韋妃娘娘請安,上官學士安好。」
  
  「承羲,你來得正好,今日這院中花兒開得不錯,你留下來與朕一同用午膳吧。」武則天心情頗佳,笑道。
  
  「微臣今日前來,是有一事要啟奏皇上。」
  
  「何事?」
  
  「這位甄姑娘是禮部甄國安大人的女兒,為人聰明能幹,入宮做書記院執事已滿三個月,微臣特意啟奏皇上為她加品。」
  
  「既然承羲說能幹,就肯定不錯。准了!」武則天頷首道。
  
  「謝主隆恩——」武承羲連忙領著小妮子磕頭謝恩,但隨後,他說的話卻讓甄小詩嚇了一大跳,「微臣還有一事,想啟奏皇上。」
  
  「說吧。」
  
  「從明兒個起,便讓這位甄執事隨身伺候皇上如何?」
  
  「什麼?」此言一出,不只甄小詩,就連武則天也十分意外,「承羲,這麼多年來,都是你隨身記錄朕的言行,怎麼,累了?」
  
  「不是的。」他不慌不忙地答,「這位甄執事記憶力絕佳,連微臣都不如。讓她伴隨皇上左右,定能將皇上的一言一行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當然了,微臣亦會在重要場合,比如早朝或者議政之時配合她書記,絕非想瀆職。」
  
  「哦?」武則天思索片刻,忽然抿唇一笑,「承羲,朕相信你的眼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謝皇上——」武承羲拉了拉一旁聽傻了的甄小詩,再次磕頭。
  
  「啟奏皇上,」上官婉兒忽然道,「臣妹上官綾妍正在外面等候皇上召見。」
  
  「哦?快宣!」武則天不由得大喜,翹首張望。
  
  誰?誰是上官綾妍?為何能讓武皇如此期待?甄小詩迷惑之餘,亦抬起頭來,往遠處望去。
  
  只見沿著林蔭小道,有一清麗女子正穿柳扶花而來,她並無過份華麗打扮,只一身淨色衣衫和幾件點綴的首飾,卻說不出的好看,仿佛出水芙蓉般。
  
  「上官學士,從沒聽說過你還有一個妹妹,這可人兒是誰啊?」一旁的韋妃笑盈盈地開口問道。
  
  「娘娘有所不知,這是微臣的堂妹,從小一塊兒玩耍,比親妹子還要親呢。」上官婉兒回答,「前幾日接她進宮小住,意外得到皇上垂青,命她畫幾張圖,今日送來。」
  
  「圖?什麼圖?」韋妃詫異,「你這妹子是畫師?」
  
  「那倒不是,她……」未等上官婉兒解釋清楚,清麗美人已經來到眼前,行禮之間,盡顯儀態萬千。
  
  「綾妍啊,」武則天親切地喚著她的名字,「朕讓你畫的圖,可完成了?」
  
  「是。」上官綾妍攤開手中圖卷,「請皇上過目。」
  
  韋妃好奇地湊近一瞧,只見那圖卷甚是奇怪,雖然畫了數位仕女,卻並非像一般美人圖那般濃墨重彩,只用白描手法繪了數筆,重點不在容顏,反倒對衣飾刻畫甚是仔細。
  
  「這是何物?」她忍不住問。
  
  「呵,韋妃啊,你別猜了,讓朕說給你聽。」武則天笑道,「前幾日綾妍到我宮裏玩耍,朕的幾件舊衣飾經她巧手搭配,竟然耳目一新。朕看中她在這方面的才能,命她把我平日最愛的幾件衣飾重新搭配一番,畫在圖上,以供梳妝宮人參考。果然,她不負朕望,這些平常看慣了的衣飾,居然可以這樣穿搭在一起,產生不同的觀感。」
  
  「原來如此,」韋妃拍手稱讚,「上官家果然盡出才女,這位綾妍姑娘心靈手巧,與她姐姐各有才華,恭喜皇上又得一名好幫手。」
  
  「不錯,朕想著要給綾妍也封個官做,常在宮中陪陪朕。」武則天略微思索。
  
  「呃,皇上……」韋妃眼珠子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委婉地反對道:「女孩子家,官做得再大總是要嫁人的。皇上若真喜歡她,得替她尋一門好親事才是。」
  
  「也對。」難得贊同兒媳一次,她意有所指地感歎,「女孩子太強勢,也不知是幸或者不幸,朕還要替綾妍尋一個好夫家才好,比如……」她頓了頓,忽然看到一旁的武承羲,似乎靈感突發,綻放笑意,「比如朕這侄孫,堪稱匹配。」
  
  「什麼?」不說則已,一說四下皆驚。
  
  「皇上,臣妹不配……」上官婉兒連忙婉拒,「我上官家本為戴罪之身,能得到皇上寵信已是三生幸事,怎敢與武大人攀親?」
  
  「有何不可?」武則天道,「朕能如此重用你,可見對你們上官家早已寬恕。承羲與綾妍年紀、相貌相當,綾妍若日後入宮打點朕的衣飾裝配,與承羲這個書記官皆成朕的左膀右臂,倒更像一對了。是不是啊,承羲?」
  
  說著,轉視正陰冷凝眉的男主角。
  
  「皇上,臣還小呢……」他遲疑地答。
  
  「小什麼?都二十好幾了,你那幾個兄弟早當爹了,單單缺你!」武則天嗔怪道,「你平日待在宮裏,內向勤奮,耽誤了終身大事。你父親雖沒有當面責怪朕,可朕知道,他心裏一直盼著你早日成家立業。如今把綾妍這樣的大美人許配給你,也算了卻朕的一樁心事。」
  
  「可是——」武承羲還想說什麼,卻被武則天強行打斷。
  
  「好了,別再猶豫了,朕作主,下個月就讓你們倆完婚!」
  
  「皇上……」一旁的韋妃似乎比當事人更著急,反駁道,「這等婚姻大事,還得兩情相悅才能完美。也該問問人家上官姑娘的意思吧?」
  
  「哦,也對。」武則天轉向上官綾妍,「乖女孩,你怎麼想的?」
  
  清麗出塵的女子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分不清陰晴,一如方才那般似水平靜。
  
  許久之後,她才不慍不火地回答,「一切聽由皇上作主。」
  
  「好,那朕作主,這門親事就此定下了!」武則天不由得大悅,立即拍板定案。
  
  不如為何,甄小詩忽然心間一抽,有種難言的滋味在胸口迴旋。她忽然好羡慕眼前這個叫作上官綾妍的女子,不是因為對方的美麗姿態,也不是因為對方能得到武皇的如此青睞……到底為什麼?她一時也還弄不清。
  
  只知道,有一股沉抑之氣向她襲來,壓迫著她,胸口微微一痛。
  
  ***
  
  「什麼?你再說一遍!」武茂嗣意外地望著兒子,二十多年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凝重的對話。
  
  承羲一向是他的依靠,他不受姑母喜愛,承羲卻能。所以,他早早把承羲送入宮中,承歡姑母膝下,就是希望借由承羲保障全家的安危。
  
  承羲也一向很聽話,無論他說什麼都照做,即使小小年紀便與親人分離、忍受深宮孤寂,也不吭一聲。然而今天,似乎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主張。
  
  「孩兒不想娶上官綾妍。」武承羲重複道。
  
  「你另有心上人了?」
  
  他眉間微動,淡淡地答,「不,我此刻心裏沒有人。」
  
  「那你還反對什麼啊!」武茂嗣急道,「上官綾妍有什麼不好?她堂姐那麼受寵,她將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你娶了她,讓皇上高興,將來肯定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不在乎這些。」武承羲冷然地說,「我只想一個人自在地生活……」
  
  「糊塗!世上哪有什麼真正自在的日子?只有當上朝中權貴,才能得到些許的自在。」
  
  「父親真不肯替孩兒去回絕皇上?」俊顏越發陰冷。
  
  「回絕皇上?你想賠上咱們一家的性命嗎?」武茂嗣歎了口氣,「你方才也說了,韋妃對你這樁婚事似乎極力反對,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不希望咱們與上官婉兒結盟,動搖廬陵王重皇位的可能。」
  
  「沒錯,他們好不容易才從房州回朝,就是想利用皇上愛子之心,重新掌握朝政。可是,你想過沒有,萬一果真如此,咱們武氏一族還有活路嗎?皇上一旦崩殂,就是咱們武氏一族滅門之時!」
  
  「所以……」
  
  「所以你要趁著皇上還器重你之時,為咱們武氏一族多謀權益。」武茂嗣忽然湊近一步,對兒子低語,「最好,能讓皇上立你為帝。」
  
  「什麼?」武承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
  
  「有何不可?那廬陵王雖是皇上親生,可早被廢過一次,皇上念在骨肉之情才接他回來,但心裏對他的才能早有質疑,如今在立嗣一事上頗有猶豫。」
  
  「就算如此,還有叔伯他們呢……」
  
  「他們?」武茂嗣冷笑道,「他們太過貪心,早已腐敗不堪,皇上對他們亦心懷不滿,也怕他們一旦登基,會滅盡李氏一族。說白了,武氏、李氏,手背手心都是皇上的肉,雙方明爭暗鬥,亦是皇上所不願見到的。」
  
  「那我呢?」武承羲搖頭,「難道我不是武氏一族的人?」
  
  「所以你要娶上官綾妍啊!」
  
  「父親這話什麼意思?」
  
  「你還不知道吧,上官婉兒與廬陵王有一段舊情。」
  
  「什麼?」俊顏一凝。
  
  「上官婉兒年紀也大了,一直遲遲不嫁,大概就是在等著廬陵王回來吧。日後她若為廬陵王側妃,你娶了她堂妹,等於跟廬陵王親上加親。所以,作為均衡兩派勢力之人,立你為帝是皇上最好的選擇。」
  
  武承羲沉默不語,父親的話給了他很大的衝擊。
  
  「所以,擇日與上官綾妍完婚吧!」武茂嗣拍了拍兒子的肩,「你一向主張天下以和為貴,為了咱們武家,也為了李氏一族,你別無選擇。」
  
  他依舊沉默,連道別的話也沒有說,就像行屍走肉般地離開水閣,在百花爭豔的園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心中一陣煩悶,他扯下一把柳葉,奮力撕絞著。
  
  入宮、為官,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為了家人壓抑自己的七情六欲,原以為這一切終有結束的一日,他可以遨遊天地間,過自己想過的自由生活,遇上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結伴同行……
  
  然而,父親的一席話把他所有的幻想打碎,難道他註定一輩子都脫離不了這宮廷的禁錮?
  
  他覺得很孤獨,這世間沒人關心他的意願,只是不斷地強迫他、利用他……
  
  「大人——」忽然,一道黃鶯出穀般的聲音喚著他。
  
  他在倉惶中抬眸,看到如煙柳樹下,一個紅衣女子正對他微笑。定睛一看,竟是甄小詩。今日,她沒有穿官服,一身活潑的女裝打扮,頭上梳著雙環髻,更顯可愛。
  
  「找我有事?」她那愉快的笑意幾乎是他此生不曾熱擁有的,忽然之間,令他有些嚮往。
  
  「有些禮物,想送給大人。」她說明來意。
  
  「無緣無故的,幹麼送禮?」
  
  「屬下能獲官品,全憑大人栽培,家父認為理當感謝一番才不至於失禮。再說大人即將大婚,屬下也該有所表示才對。」
  
  「既然如此,那就不辜負你的心意,把禮物擱在書記院吧。」他此刻完全沒有心情接受任何祝賀,只想轉身避開,越遠越好。
  
  「大人請留步!」甄小詩卻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些禮物要當面送才有趣。」
  
  「到底是什麼?」他神情淡然,畢竟這天下的好東西,他該見的都見過了,能用的也用盡了。
  
  「大人請隨我來,就在前面亭中。」她引著他朝花徑盡頭行去。
  
  「先說好了,我未必會喜歡。」他素來直言快語。
  
  「哈!」甄小詩不由得笑了,「那大人心裏希望得到的禮物是什麼樣的呢?」
  
  「不知道,我好像什麼也不缺……」他忽地茫然了,「假如說我真想要的,大概……」大概就是一次真正的開懷大笑吧,可惜,無人能給他。
  
  「什麼?」她認真地等著下文。
  
  「你知道,我喜歡古怪的東西。」武承羲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
  
  「好,今日我就滿足大人的心願。」她的答復卻出乎他的意料。
  
  「哦?」他眉一挑,顯然不信,「天底下的古玩奇珍,我應有盡有,我不認為你能再送我更新鮮的。」
  
  「不僅送,而且還要讓大人你猜不出來。」
  
  「我不信。」憑他的聰明,任何謎語都難不倒他,「只要給我提示,我肯定能猜出來。」
  
  「好,大人請隨我來。」
  
  她帶著他來到涼亭之中,只見那石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爐具外加一把燒著熱水的砂壺,另有個神秘匣子擱在一側。
  
  「怎麼,想請我喝茶?」看著這些茶具,武承羲猜道。
  
  「大人果然厲害。」甄小詩投其所好,「屬下知道大人喜愛品茶,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送什麼,只好送些特別口味的茶飲,供大人品嘗。」
  
  他狐疑地打量她。「這天底下應該沒什麼我不曾喝過的茶吧?」
  
  「那就賭一賭吧!」她依舊得意地仰著頭。
  
  賭?有趣的提議。「好。」
  
  「屬下為大人準備了三道茶,請大人來猜猜它們的名字。」甄小詩調皮地笑。
  
  「的確是難題,天下的茶葉如此之多。不過,只要我能聞到它們的香氣,應該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若是沒有氣味呢?」
  
  「那就觀色澤。」
  
  「我可以給大人兩道茶的提示,只需猜第三道的名字即可。」
  
  「這三者間有關聯嗎?」
  
  「自然有些相關,不過需要大人自己去找。」
  
  「開始吧。」武承羲頷首道。
  
  她惡作劇似的瞧著他,「這第一道,是田螺茶。」
  
  「田螺茶?」他不由得詫異,「從未聽過!田螺煮的茶?」
  
  她賣著關子,伸手開啟匣子,不一會兒,一個晶瑩剔透的東西自暗處捧出,光華綻現。
  
  仔細一瞧,原來是一隻玉雕的杯子,呈田螺形狀,頗為古怪有趣。
  
  「田螺杯子裝的茶,當然要叫作田螺茶了。」甄小詩吐了吐舌頭。
  
  呵,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拿起那玉雕的杯子,湊近觀賞了片刻,沸騰的茶水注入其中,立刻變成碧綠色,煞是好看。
  
  「果然有趣。」他徐徐擱下,「接下來呢?」
  
  她抿唇,「那就來沏第二道茶——羅漢茶。」
  
  「羅漢?」未等他反應過來,她又將另一隻杯子自匣中掏出。
  
  這一次,更為罕見,那杯子雖是木頭雕成,卻刻成醉臥羅漢的模樣,羅漢肚子掏空,正好注入茶飲。正面看是一件擺設,倒過來卻成了一隻茶杯,真可謂匠心獨具。
  
  「羅漢杯子裝的茶,所以叫作羅漢茶。」他照著她方才的解釋,凝眉輕綻,然而,笑意故意忍住。「喂,這樣有點不公平,天底下能雕成茶杯形狀的東西如此之多,猜一百年也猜不完啊。」
  
  「好吧,那這第三道茶,我就明確告訴你它的名字好了,你來猜猜它是用什麼做的。」
  
  「這倒是容易。」除了玉與木,天下能製成杯子的材質也沒剩多少,他應該有勝算。
  
  「它是——千日紅……花茶。」
  
  「雕成千日紅形狀的杯子?」他難以想像,「千日紅這種花長得跟毛毛蟲似的,那形狀的杯子會好看?」
  
  「先別管這個,你只管猜它是什麼材質做的。」
  
  「陶土。」他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為何?」
  
  「不然你說還能用什麼做?」
  
  「金啊、銀啊、銅啊……可多了呢!」
  
  「那些都不是沏茶的料,端著熱手,喝了燙口,誰會用?」
  
  「瓷呢?」
  
  「瓷與玉的質感差不多,你方才用了玉,還會用瓷嗎?豈不太沒創意了。」
  
  「你確認自己正確?」
  
  「我打賭,就是它了!」他毫不猶豫。
  
  「好。」她一臉使壞地說,「現在,揭開謎底!其實,它——什麼都不用。」
  
  「什麼都不用?」他大感意外。
  
  「對,因為——」她忍不住率先笑出聲來,「它根本就不是杯子。」
  
  「什麼?」
  
  「它就是千日紅曬乾了泡的花茶,」甄小詩解釋,「清火淨心,正適合你。」
  
  「不是杯子?」武承羲好一陣怔愣,忽然,一股笑意自俊顏進現。
  
  他怎麼這麼傻,著了這丫頭的道了!其實,她的重點根本就不是送他什麼禮物吧,而是為了逗他開心。生平第一次,有人讓他上當,而且還能讓他如此開懷。
  
  「你輸了!」她指著他開心叫道。
  
  「對,我輸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你的這三件禮物,果然非凡。」
  
  「倒楣!」忽然,她一拍腦袋,「忘了下賭注了,否則絕對狠敲你一筆!」
  
  「我認賬。」武承羲忽然鄭重道,「今生今世,無論你何時來索債,我都甘心償還。」
  
  的確,難得有人能讓他開心地笑一次,他感激她的巧思,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望著甄小詩的眼睛,他發現原來人的雙眸能如此顧盼生輝,像荒原中的篝火,溫暖旅者夜寂的心。
  
  他就是一個孤獨行走了很多年的旅者,正需要這種溫暖的感覺。
  
  ***
  
  夏天的午後,忽然下起一場驟雨,所有的炎熱似乎都被瞬間吹散,剩下水潤的清涼。
  
  武承羲擱下手中卷冊,忽然,很想到戶外散散心。
  
  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工作忙碌時,產生了倦怠感,奇怪,真是奇怪!
  
  一整個下午,他都是這樣,心浮氣躁的,總覺得身邊缺了些什麼,渴望看到某個背影……
  
  難道是她,擾得他心神不寧?
  
  呵,多麼荒唐!自幼身邊女官無數,還不曾誰離開了他就會心神不寧的,今天他是中了什麼邪?
  
  但他依舊往窗外張望,期盼這一天早點結束,可以早一點看到她的笑顏。
  
  今天,是她第一天到武皇跟前當差,沒有他的陪伴,她能應付嗎?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踱步來到屋簷下。
  
  方才剛歇的雨勢,這會又再次嘩嘩而落。遊廊外垂降一片雨簾,平添一抹晶瑩的美麗。
  
  「大人?」忽然,他聽到身後似有驚呼,回眸之間,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方才想念的人兒,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你怎麼回來了?」他聽見自己的語氣看似責備,實則隱藏驚喜。
  
  「皇上要午睡,我便回來了。」甄小詩盈盈笑道,「大人,今天刮的是什麼風呀?」
  
  「風?」他不解其意,瞭望四周,「大概是南風吧?」
  
  「哈,我是說,今天大人為何如此悠閒,到遊廊上散步來了?」她忍俊不禁地虧他,「平常這個時候,大人可是伏在案頭忙碌,連茶都忘了喝呢。」
  
  「今天……」他不由得有些臉紅,「下雨了。」
  
  「下雨又如何?」
  
  「我喜歡聽雨聲,所以就出來透透氣。」他搪塞道。
  
  「雨聲有什麼好聽的?」她歪著頭,迷惑地問。
  
  「雨聲比琴聲還要好聽呢,不信,我讓你瞧瞧!」一時之間,他來了興致,「走,到我房中取些杯子去。」
  
  「杯子?」她睜大眼睛。
  
  「對,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瓷的或者玉的,各取一隻。」
  
  「幹什麼用?」這麼大陣仗,不是用來飲茶的吧?「擱在這屋簷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賣著關子,故作神秘,俊顏清淺一笑。
  
  甄小詩滿腹好奇,跟著他將那抽屜裏珍藏的寶貝捧了出來,琳琅滿目地順著遊廊簷下一字排開,瓷與玉的光潔白而溫潤,在雨光中柔和璀璨著。
  
  雨勢稍歇,只剩珍珠般的水滴自屋簷上墜落下來,滴入這姿態各異的杯中。
  
  「借你的簪子一用。」武承羲道。
  
  甄小詩依舊詫異著,照他的吩咐,發間一抽,烏髮流泄而下,閃亮亮的銀簪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俯下身子,蹲在階邊,順著那杯子羅列的順序敲打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五音錯序發出,頓時,仿佛真有輕盈旋律在跳躍,比世上任何鐘鼎之聲都悅耳。
  
  「真好聽!」甄小詩耳目一新地驚歎,「真像音樂。」
  
  「音樂有千萬,不拘一格。」他莞爾地答。
  
  的確,她的面前似乎展開了一扇奇妙的世界,這一刻,她忽然領悟,為何世人都遠離武承羲,或許因為他的思維太過獨特……所以才孤行吧?
  
  沒人能瞭解他,她真的很羡慕那個能夠住進他內心的幸運兒。那人會是他將來的妻子吧?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陷入沉思,挑眉問。
  
  「在想……」她依在柱旁,思緒隨著他的樂曲聲而跳躍,「一首童謠,似乎跟此刻的音律很配。」
  
  「哦?唱來聽聽。」他饒富興趣地說。
  
  「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她隨口哼來,「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櫺……」
  
  「是首搖籃曲吧?」武承羲道。
  
  「對,小時候,我娘親常唱給我聽。」她笑得可愛地承認,「我自幼頑皮,大半夜了還要蕩秋千,不過一聽這首歌,就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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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4:00 |只看該作者
「你娘親一定很疼你吧?」他望著她,眼裏蘊滿寵溺的神情。
  
  「其實,我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甄小詩一陣黯然,「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親人就算故去,只要曾經愛護過你,想起來也會溫暖。」他安慰她道,「怕只怕那些雖然活著,卻離你很遠、很冷漠的人……」
  
  他在說他自己的遭遇嗎?看到他眉心忽沉,她的心猛然一揪。
  
  「我的娘親雖然還活著,但我卻好久沒見過她了。」他倏地微歎道,苦澀地笑了笑。
  
  「大人……」她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對了,今天你到皇上那兒當差,還習慣嗎?」他話題一轉,仿佛不想讓難過深入。
  
  她想安慰些什麼,卻發現此刻多說無益,不如順著他的心情越過烏雲,到達陽光綻放的地方。
  
  「很好。」她回道。
  
  其實,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她本想與他商量,可是現在……她不想讓他再多添煩惱了。
  
  「習慣就好。」武承羲溫和地囑咐她,「咱們當史官的,其實不必畏懼什麼。記住,只要皇帝是明君,無論記下了什麼,都不會治咱們的罪。」
  
  武則天,雖是女帝,卻也算明君吧?
  
  他這番話,如同定心丸,讓甄小詩頓時心緒平靜。方才遭遇的煩惱瞬間煙消雲散了。
  
  「來,再唱一次剛才的歌謠吧,很好聽。」他提議道。
  
  手腕輕動,銀簪重新擊打在杯子的邊緣,悠揚的樂音不絕於耳。
  
  「大人,我送你的杯子呢?」按理,也該排在此列才對。甄小詩想起那兩隻杯子。
  
  「我沒捨得取它們出來。」武承羲抬眸,鄭重地道,「這麼多杯子裏,那是我唯一收到的禮物,自然要好好珍藏。」
  
  他……居然如此珍惜?
  
  甄小詩心頭一熱,又是半晌的失神。
  
  「唱啊!」他笑著催促。
  
  啊——好羞!臉兒有點紅了耶!她朝臉扇了扇風,終於開口低吟,「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櫺……」
  
  歌兒很能撫平人心,這一刻是如此溫暖寧靜,她頭一次發現,武承羲其實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
  
  每次看到他眉心深鎖,她便猜測,到底他是真的不開心,抑或只是習慣使然?
  
  最近一段日子,武皇宣佈讓他與上官綾妍定親後,他似乎越發陰沉了——難道他不情願?抑或,這只是她的幻覺?
  
  無論如何,她總算看到了他的笑顏。
  
  那天,見他從林蔭那方走來,孤獨而傷感的身影,讓她決定趁著送禮之機逗他一下。她不確定是否會激起他的怒火,但結果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笑了。
  
  能為他排憂抒懷,她忽然覺得十分自豪,天底下應該沒什麼人像她這樣大膽,敢逗弄這個魔頭吧?
  
  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子,各種情緒他都有啊……事後,她如此想。
  
  「韋妃娘娘駕到——」正在沉思之間,屋外有太監傳喚。
  
  韋妃?弄錯了吧?堂堂廬陵王妃怎麼到她這個小小執事的房中來?
  
  正當甄小詩疑惑之時,那個高傲的韋妃已款款步入屋內,她連忙倉促迎駕。
  
  「甄執事,免禮。」韋妃笑盈盈地說,滿臉和氣,與平日的跋扈判若兩人。
  
  「不知娘娘駕到,有何吩咐?」甄小詩低頭小心翼翼地問著。
  
  「昨日有地方官員進貢,特意送本宮一匹綢緞,可惜花色太過俏麗了,不太適合本宮。」韋妃道,「不如贈與甄執事做兩件家常便服,才不至於浪費。」
  
  說著,長袖一揮,立刻有宮女捧著沉重的綢緞展示在甄小詩面前。
  
  她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極罕見的水湖絲。這、這連武皇都不太捨得穿的!
  
  「娘娘……」她心裏霎時七上八下,「屬下不敢接受。」
  
  「怎麼,嫌棄?」韋妃眉一挑。
  
  「不……是太貴重了。」
  
  「一塊布而已,哪算得了什麼?」她找足了藉口,「我身邊實在無人可送,擱在庫房裏沾灰豈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給上官學士啊,她比屬下更匹配。」
  
  「送她幹什麼?」韋妃輕哼,「本宮從來就不喜歡她。」似乎憶起廬陵王與上官婉兒的舊情,頗為懊惱。
  
  「娘娘如此看重小詩,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執事真是聰穎過人。」韋妃點頭笑道,「本宮也不說暗話,昨天本宮前去給皇上請安時,似乎是甄執事在一旁伺候的,對吧?」
  
  「對。」如今除了早朝議政,武皇日常的行動言語,皆由她記錄。
  
  「都怪本宮太過心急,廬陵王回京都這麼久了,皇上卻遲遲不立太子,本宮一時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幾句嘴,不想卻惹得皇上大怒。」
  
  的確,她記得,昨天韋妃與武皇之間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爭執。
  
  「本宮與皇上的交談,你可全都記下來了?」韋妃試探地問。
  
  「當然。」甄小詩依舊恭敬垂首,不動聲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聲道,「本宮的自言自語,你也記下了?」
  
  「哪句?」
  
  韋妃有些難以啟齒,「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韋妃大概真是氣急敗壞,與武皇爭執之後,兀自嘀咕罵道:「妖婆!」幸好武皇離得遠,年紀大了又有些耳背,沒能聽見,否則那場爭吵不可能就這樣平靜收場。
  
  「那是屬下的職責所在,當然全都記下了。」她實話實說。
  
  「這些記錄……皇上會看嗎?」韋妃提到關鍵問題。
  
  「偶爾翻翻。」
  
  「這麼說……是有可能看到了?」
  
  「對。」甄小詩一五一十,答得坦白。
  
  「甄執事,你也知道,廬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宮,脫離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為本宮而再受牽連,你讓本宮有何顏面再苟活於世?」韋妃倏地換了楚楚可憐的嘴臉,哀求道,「你……能幫幫本宮嗎?」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話直管吩咐。」此時此刻,甄小詩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
  
  「你冰雪聰明,還用我言明嗎?」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刪掉那句話吧?」有些話不得不言明。
  
  韋妃淺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禮物,也是為了這個?」
  
  「無事不登三寶殿。」
  
  「若是屬下拒絕呢?」
  
  「什麼?」韋妃神色一凝,「拒絕那匹絲綢,還是拒絕本宮剛才的請求?」
  
  「兩者皆是。」甄小詩篤定地答。
  
  「你……」韋妃愕然,「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宮是從不求人的!」
  
  「多謝娘娘給我面子,可惜屬下不敢擅改書記,這可是殺頭的罪。」從她穿上官服那一刻起,就發誓要盡忠職守。古往今來,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連皇帝犯下的過錯都敢一一記錄的史官了。
  
  「好好好……」韋妃被她氣得火冒三丈,「當時除了你,還有誰聽見本宮的話語?」
  
  「似乎沒有。」
  
  「那本宮也可以說是你栽贓陷害!」
  
  「屬下與娘娘無怨無仇,為何要陷害栽贓?」甄小詩反問。
  
  「你忘了?」韋妃臉上忽綻詭異笑容,「當年廬陵王被廢,只因想提拔我父親為侍中,武皇不滿,認為裙帶之風不可長,因此將廬陵王貶到房州。而當時本宮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親在內的一票官員唆使。武皇聞言後更加震怒,連貶你父親三級——難道你們甄家會不恨我?」
  
  「原來說的是這件事。」她鎮定道,「那時我還年幼,不太記得了。」
  
  「你說,有了這樣的芥蒂,你的紀錄,皇上會全信嗎?」韋妃得意揚揚,以為勝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甄小詩倔強地答。
  
  「你!」韋妃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氣!那就瞧瞧皇上到底會不會明察秋毫!」
  
  說完,她拂袖離去,留下滿腔怒火在這空間裏殘留沸騰。
  
  甄小詩摸了摸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自知惹了大禍。然而,她情願光明磊落地接受命運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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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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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4: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大人,甄執事被皇上派來的人押走了!」司徒瑩匆匆來報。
  
  押?她犯了什麼過錯,居然會惹得皇上對一個小小執事如此大動干戈?
  
  武承羲感到心尖一緊,一種前所未有的忐忑湧上胸間,對任何人與物都能冷眼旁觀的他,發現自己原來還會有這樣的情緒。
  
  「別急,我到皇上那兒瞧瞧。」他強裝鎮定,淡淡地道。
  
  腳下卻無法克制地飛速疾行,沒多久,便來到武皇的寢宮。
  
  宮裏氣氛有些異樣,只見韋妃正立在武皇身旁委屈地垂淚,甄小詩則俯首跪在地上,四周一片沉寂,只等著武皇開口。
  
  「承羲,你來得正好。」武則天一邊對鏡梳妝,一邊緩緩道:「這兒有件棘手的事兒,正要與你商量。」
  
  「皇上,你可要替臣媳作主啊!」韋妃率先哭訴,生怕武承羲的到來會使事態扭轉。
  
  「娘娘受了什麼委屈?」他則冷靜地瞧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要讓甄執事跪在這?」
  
  「哼,我會如此委屈,正是因為你的好下屬!」韋妃未等武則天答話,就先發制人,「她陷害本宮,離間本宮與皇上之間的感情!武大人,你說此事如何處理?」
  
  「哦?真有此事?」武承羲挑眉道:「娘娘可否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微臣?此刻微臣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緒。」
  
  說著,他往甄小詩所在方向望去,只見她瑟縮著,淚水漣漣沾濕了發絲,可憐的模樣讓他有些心疼。
  
  「武大人,你可知道,當年廬陵王被廢之時,甄執事的父親曾受牽連,連降三品?」韋妃道。
  
  「聽說過。」他不動聲色,依舊露出恭敬的神色。
  
  「甄執事為此懷恨在心,把一切根源歸咎于本宮,伺機報復。」
  
  「哦?如何報復?」
  
  「前日本宮與皇上因為小事爭執了幾句,正巧甄執事當班,便胡亂撰寫書記冊,誣陷本宮對皇上不敬!」
  
  「如何撰寫?」
  
  「她……她冤枉本宮,說本宮辱駡皇上為妖婆!」韋妃嚎啕大哭,「天地良心啊,本宮自幼對皇上敬重如母,況且剛與廬陵王自房州返京,每日安分守己、如履薄冰,生怕再惹皇上生氣,重回那苦寒之地,怎敢辱駡皇上?」
  
  「韋妃,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好像朕虧待了你們夫妻似的。」武則天忽然冷冷道。
  
  「皇上,臣媳不敢……」韋妃倉惶跪下,「一時情急,口無遮攔,望皇上恕罪!」
  
  「承羲,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武則天並不理睬她,轉身對著侄孫,語氣之中似有商量的餘地。
  
  「微臣不信韋妃娘娘所言。」武承羲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什麼?」韋妃叫道,「武大人,難不成你懷疑本宮在胡說八道?」
  
  「臣不敢。」他不卑不亢,平靜的臉上乍現一抹淺笑,「只是害怕有所誤會。憑臣對甄執事的瞭解,她是不會隨意誣陷人的。」
  
  「真的?你信她?」韋妃挑釁道。
  
  「信。」他簡潔地答,語氣充滿不容置疑的肯定。
  
  的確,他信任她,這樣說並非為了包庇自己的下屬,而是從初識的那天開始,他就堅信她的為人。她是這渾濁的宮廷裏惟一沒被污染的美玉,晶瑩剔透。
  
  甄小詩的身子在顫抖,她沒料到他會如此力挺自己,在面對強大的武皇與韋妃時,態度如此從容不迫。她終於敢微微抬眸,想向他投以感激的神情,然而,在和他四目交接的刹那,她卻慌亂避開,因為,那炯亮的眸子如箭般射入了她的心,讓她有些意亂情迷。
  
  「你們兩相爭執不下,叫朕如何裁決?」武則天如隔岸觀火般,露出笑容,悠悠道。
  
  「臣想請問韋妃娘娘幾個問題。」武承羲主動發問。
  
  「韋妃,你可同意?」
  
  「問就問!」韋妃擺出一副誰怕誰的姿態。
  
  「按照娘娘所說,甄執事刻意陷害娘娘,亂寫書記,可是書記冊除了皇上之外,無人有權翻閱,敢問娘娘是如何得知其中內容的?」他提出關鍵質疑。
  
  「很簡單,就是甄執事本人告訴我的。」她有備而來,「她以此來威脅我,勒索錢財。」
  
  「娘娘答應她了?」
  
  「當然沒有,本宮瞭解到她的企圖之後,立刻上奏給皇上。」
  
  「娘娘,這話裏有些矛盾,承羲不解。之前娘娘說,甄執事為了其父被貶一事想向您報復,為何卻只勒索些錢財而已?」
  
  「勒索錢財也算……報復吧?」韋妃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漏洞,清了清嗓子掩飾不安。
  
  「好,就算是。敢問娘娘,甄執事是在何時何處向您勒索的呢?」武承羲微微笑問。
  
  「她寫信把我喚到她的住所,我的宮女都可以作證。」
  
  「那她信上可有說明約娘娘相見的原因?」
  
  「那倒沒有。這種事,總要當面說才好。」
  
  「那就更奇怪了。區區一封不明原由的信,就能讓娘娘紆尊降貴,移步到一介小小執事的房中?以臣平日觀察,娘娘不像如此親民之人啊。」
  
  「你……」一番話問得韋妃啞口無言,只能瞪眼,「我就是好奇,所以去了她房中,如何?」
  
  「臣覺得此事萬般蹊蹺,懇請皇上明斷!」武承羲向武皇鄭重請示。
  
  「你們啊,相執不下,又都拿不出確實的證據,讓朕如何決斷?」武則天微微一笑,「韋妃,或許甄執事並非刻意誣陷於你,她的確聽到你罵朕了呢?」
  
  「皇上……若不相信臣媳,臣媳寧可一死!」韋妃立刻跪下大哭。
  
  「別這麼激動,朕的話還沒說完呢——或許,是甄執事聽錯了呢?要知道,耳聽無憑,聽錯個一兩句,也屬情有可原。」
  
  「不——」一直乖乖俯首的甄小詩這時猛地抬眸,「皇上刻意治屬下的死罪,若說屬下瀆職,屬下寧可死也不認!」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愕地望向她。
  
  「甄執事,不得無禮!」武承羲眉心一蹙,急忙繞到她身邊低語,「這是在給韋妃臺階下,也順便可以免了你誣陷的嫌疑,你還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嗎?莽撞!」
  
  「皇上——」甄小詩卻不看他,只對著武皇直言道:「屬下自幼的心願,便是做一個稱職的女官,像上官學士那般,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死不可怕,就怕死了還要蒙辱,如此就算到了陰曹地府,屬下也無顏再投胎做人!」
  
  她眉宇間迸發出一股英氣,小小的身體似有強大力量,讓她瞬間由渺小羸弱變得光芒萬丈,武承羲意外地望著她,眼神裏有幾分欣賞的神情。
  
  「好,」武則天頷首綻笑,「有骨氣,朕喜歡!你斷定自己那日沒有聽錯?」
  
  「沒錯。」甄小詩執著道。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萬千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姹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武則天忽然淡淡道:「這首名叫《宮嬪》的詩,是當年徐婕妤的興起之作,朕那時還是太宗皇帝的才人,聽了兩遍便記下了,直到今天,仍然覺得意味猶長……」
  
  她忽然止住了話,四周也跟著鴉雀無聲,因為猜不透她為何忽然吟詩。
  
  「甄執事,既然你記性好,過耳不忘,不如就把方才這首詩再吟一遍吧!」武則天換了冷凝面孔命令道:「否則,朕就治你瀆職之罪!」
  
  甄小詩一怔,沒料到裁決的方法居然如此簡單。
  
  她是能完全背誦出方才的那首詩沒錯,可如此一來,她雖能豁罪,韋妃卻會因為辱駡武皇而遭罪。她不在乎韋妃的安危,只是廬陵王亦會再受牽連,如此一來政局將再度失去平衡,恐怕又會引起一番動盪吧?
  
  有什麼辦法,可以兩全其美?
  
  她屏息,陷入深深矛盾之中,抬起頭,注視武承羲的方向,尋求援助。
  
  「怎麼樣,背部出來吧?」一旁的韋妃以為自己獲勝,得意揚揚地嘲諷。
  
  武承羲靠近,焦急道:「真背不出來?」
  
  「屬下只是擔心廬陵王……」她言簡意賅地說。
  
  霎時,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兩人之間仿佛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他繼續低語,「這樣吧,你背給我聽,我來轉述給武皇。」
  
  甄小詩似有醍醐灌頂,立刻懂得他的意圖,隨即附耳輕吟。
  
  「你們兩個搞什麼鬼?」韋妃不耐煩地催促了起來。
  
  「皇上,娘娘——」武承羲站起身子,輕笑道:「甄執事剛哭過,嗓子沙啞,怕聲音太輕,二位聽不清楚,讓微臣代為吟誦。」
  
  「好,你說。」武則天點頭答應。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千萬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姹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他朗朗背誦出來。
  
  「皇上,怎麼樣,全對了嗎?」韋妃忙問。
  
  「錯了一詞,是「萬千」,不是「千萬」。」武則天答。
  
  「哈,錯了!錯了!」韋妃大笑,「來啊,馬上將這該死的丫頭押入大牢!」
  
  「且慢——」武承羲當下阻止,「微臣忽然憶起,方才甄執事所說的,的確是「萬千」,微臣該死,沒能記住。」
  
  這就是方才他與甄執事在眉目暗示之中,共同想到的妙計——所謂口耳相處,必有所誤,中間夾了他,等於沒有明確的答案,既治不了她的罪,也治不了韋妃的罪,一切,只能不了了之。
  
  「你……」韋妃錯愕地瞪大眼睛。
  
  「如此一來,朕就難以裁決了!」武則天故意歎了口氣,「以朕看,這事就到此為止,韋妃,你也不必再追究了,追究下去,只是徒勞傷神,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今後朕不讓甄執事再到這殿裏當班便是。」
  
  「微臣差司徒瑩替換。」武承羲立即會意地附和。
  
  「好,就這樣決定了。」武則天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吵了半天,朕頭都疼了。承羲,你暫且留下,朕有一事交代。」
  
  韋妃萬般無奈,只能忿忿地退下,侍衛將甄小詩扶了起來,體諒她跪久了膝蓋酸疼,命宮人攙她離去。
  
  她邁著遲緩的步伐,在踏過門檻的那一刻,回頭望了眼武承羲,再度投以感激的目光。而得到的回應,是那向來冷凝的臉上,出現一抹輕鬆的笑意。
  
  「這女孩子,記性好,勇氣佳,倒不似常人。」武則天看著武承羲,意味深長地道。
  
  待甄小詩的背影完全消失後,他才回過神來,「沒錯,她還很聰明。」
  
  「也很善良。」她感慨道:「方才她明明可以一舉擊垮韋妃,卻手下留情,恐怕是為了廬陵王著想吧?」
  
  「皇上料到了?」武承羲再度泛笑,俊顏像雪白的花朵盛開。
  
  「朕為你找了個好助手而高興,不過朕要提醒你,你已經是定了親的人了。」
  
  說完,忽然沉下臉來。
  
  「什麼?」這話讓他始料未及。
  
  「朕很喜歡上官綾妍,這門親事不可改變!天下人又要說朕總是心血來潮,將來朕的話就沒人聽了。」她最怕世人質疑她坐鎮江山的能力,詬病女子不如男。
  
  「……」武承羲抿唇,「微臣知道。」
  
  「有時候,為了大局著想,得放下兒女私情。」武則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比如朕,幾個兒子都犧牲了。」
  
  「皇上,微臣跟甄執事之間真的沒有……」他忽然有些難以啟齒。
  
  「沒有嘛?那就當朕多心了。」她話中有話,「朕記得你是從不替人求情的,當年你哥哥涉嫌謀反,你也沒吭一聲。」
  
  「微臣那時是怕說多錯多,畢竟是我親兄長。」真的嗎?他素來這樣冷漠嗎?
  
  或者,他只是把一切關心埋在心底?可這一次,他卻想也沒想的就替甄小詩求情。
  
  難道,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如此重視甄小詩,甚至勝過了自己的親人?
  
  呵,荒謬,相識不過三個月,他們之間,不過只是上司和下屬罷了。
  
  武承羲沿著小路返回書記院,腦中不停地環繞著武則天方才的話,就像有一只蜂在耳邊不斷嗡鳴,擾得他心神不寧。
  
  忽然,一陣異香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像是宮廷美食的氣息,卻飽含著說不出的鮮美,有著來自山林的清新。
  
  他四下張望,只見書記院的竹林邊,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在日暮的景色中,尤為醒目。
  
  武承羲湊近一看,發現甄小詩正蹲在一堆小山似的黃土前面,滿臉熏得炭黑,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清咳兩聲,驚得她猛地抬頭,見到他近在眼前,不由得露出頑皮一笑。
  
  「你在幹麼?」他詫異地問。
  
  「煮吃的。」她答。
  
  「禦膳房沒送東西來嗎?」他望著那堆黃土,「這樣……能煮得出什麼?」
  
  「地方官員進宮一批鮮嫩的山雞,皇上吩咐各宮各院都嘗嘗鮮,咱們書記院也分到一隻,我特意囑咐禦膳房不要烹煮,直接交給我就好。」她語氣顯得頗為自豪。
  
  「你?」他難以置信,「你要親手做?」
  
  「對啊,」她指了指眼前的黃土,「就用這個做。」
  
  武承羲費解,還想再問些什麼,卻見甄小詩一陣歡呼,「好了!」
  
  她的身旁擺著一把鐵鏟,此刻將黃土鑿開,挖出一團熱騰騰的泥球,擱在早已準備好的盤子上。
  
  「可別小看了這些黃土,這是我特意到禦膳房挖來的炕土,這麼多年來,禦膳房烹煮的好滋味都滲到了這土裏,所以,這黃土燒裹出來的東西,肯定美味!」她解釋道。
  
  「所以,這團泥球裏裹的就是那只山雞?」武承羲直瞪眼。
  
  「聰明!」甄小詩甜笑地說:「我將它肚子剖開,挖出內臟,塞滿香菜,抹了鹽巴,再結合這炕土的悶燒,絕對是人間美味!」
  
  「雞毛也是你親手拔的?」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雞毛?不用拔啊!待會將黃土一剝,雞毛便一同下來了,很乾淨的!」
  
  甄小詩說著,開始動起了手,果然,鮮嫩的雞肉隨著黃土剝開散發出的香味,令人垂涎。
  
  「大人,請享用吧!」她另換了精緻盤碗,將雞肉盛好,又備了淨水,供武承羲沐手。
  
  就在這小小的竹林中,在這涼風徐徐的黃昏時刻,鋪成一場怡人的野餐。
  
  她知道,這是武承羲喜歡的風格,悠閒自在,又令人意外驚喜。
  
  武承羲的胸中微微悸動,方才那只蜂似乎飛進了心底,但卻化解了煩亂,釋放出蜜汁,讓他愜意。
  
  他接過碗筷,淺嘗一口雞肉,鮮嫩的口感頓時唇齒留香,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他知道,這味道,會令他永生難忘。
  
  「這些事,讓禦膳房去忙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他忽然低沉地說。
  
  「因為……」甄小詩略帶羞澀地表達,「我要對大人表示感謝……」
  
  「謝?」他眉一凝,「謝什麼?」
  
  「多謝大人今日替我解圍,否則小詩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救她一命,她以一頓美食回報,不算太小氣吧?
  
  她總想別出心裁地為他做些什麼,以釋放自己心中對他的感激。
  
  然而,武承羲卻神情嚴肅,仿佛不願意聽到這樣的話語。
  
  感激?感激什麼?他願意助她,本來就不指望能得到什麼回報。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下屬,高高在上的他,為何要對她情深意切?
  
  武皇的話再次在耳畔響起,擾得他又心煩意亂。
  
  將碗筷一擱,他猛地站起來。
  
  「大人,怎麼了?」甄小詩錯愕地望著他。
  
  「以後這種事情還是叫禦膳房做吧,別忘了,你是史官,做這個,是不務正業。」他故作冷漠地打擊她,其實,是想打擊自己胡亂的思緒。
  
  這段日子,他迷失得太過份了,還是早一點清醒,做回那個人見人怕的魔頭比較好。
  
  「不好吃嗎?」甄小詩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狀況,怔怔地問。
  
  「有點髒。」他冷酷地踐踏她的心意。
  
  看她的俏顏頓時從興奮變成失落,他的心跟著一陣揪疼,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小詩!小詩!你沒事吧?聽說你被御林軍帶走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跨入院門,便見父親迎上前來,滿臉焦急。
  
  「爹?」甄小詩詫異,「您為何進宮來了?聽說我出事嗎?」
  
  消息傳得這麼快?不可思議!
  
  「不是,」甄國安道:「我是特意前來看你,碰巧聽到而已。」
  
  「我沒事,爹你放心……」憶起昨日的兇險,她驚魂未定,「可爹你為何忽然想到要來探望女兒?」
  
  既非節日,亦非她的生日,這進宮是需要打點的,父親匆匆而來,著實奇怪!
  
  「我……」他有些猶豫難言,「女兒啊,爹問你,你可別介意。家裏那兩樣東西,是不是你拿走了?」
  
  「哪兩樣?」甄小詩茫然無頭緒。
  
  「玉螺杯和羅漢盅啊!」甄國安焦急道,「它們一直藏在我書房裏的,那日你回家後,就不見了……下人說是你拿走了。」
  
  「哦!」她恍然大悟,「對,是我拿的。那日爹爹不在,忘了告知了。」
  
  「女兒,你拿拿兩樣東西做什麼?」
  
  「送人啊。」
  
  「送誰?」
  
  「書記院的院判武承羲大人啊!」甄小詩大方地說:「皇上剛剛賜婚於他,他又堆我有恩,送兩隻杯子不為過吧?」
  
  「對對對,的確該送份大禮,可不能是那兩件……」甄國安為難道。
  
  「為何?」
  
  「那是前朝寶物,你娘的嫁妝,也是她留給你將來的嫁妝。唉!不是爹小氣,要送禮咱們準備別的,這兩樣東西是你娘的遺物,好歹都得留下來。」
  
  甄小詩不由得動容。沒料到娘去世這麼久,爹依舊深情不減當年,與娘有關的一針一線都當作寶貝,真叫人感動。
  
  「爹,娘若地下有知,知道你的心意如此,定會感到欣慰的,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又何必計較?而且東西我已經送給武大人了,再要回來恐怕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甄國安堅持,「我親自去對武大人言明,他通情達理,一定會答應的。」
  
  「爹,我不許你去!」不知為何,她忽然萬般不情願。本來,送那兩件東西不過是她一時興起,但方才聽到「嫁妝」二字,有種莫名的感覺,讓她執意不願再替換。
  
  「為何?」他疑惑地打量女兒。
  
  「總之……就是不許去!」她不由得微微臉紅,心中藏著一隻隱形的蝴蝶,此刻拍起了騷動的翅膀,擾得她心緒不安。
  
  「女兒啊,你……」甄國安一雙慧眼,似乎隱約猜到了她的秘密,「你該不會是……」
  
  「什麼?」她裝傻。
  
  「喜歡上人家了吧?」一語道破天機,驚得芳心亂顫。
  
  「爹,別胡說!」甄小詩大叫,「你誣賴女兒,女兒不想活了!」
  
  說著,她萬分羞怯焦慮,激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好好好,爹隨口說說,看你急的!」甄國安手足無措地安慰她,「別氣別氣,大不了那兩樣東西爹都不要了便是!」
  
  「你說的,不要了?」她小聲啜泣地問。
  
  「不要了!不要了!」當爹的被迫發誓。
  
  但風波平息之後,甄小詩仍難以舒展愁眉,凝重的疑問始終積結在心,久久不退。
  
  她……真的愛上武承羲了?
  
  天啊,這怎麼可能!那個自她入宮就一直憎恨退避的魔頭,幾時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就因為他讓她做上了七品執事,幫她在武皇面前說了幾句好話,她就芳心暗許了?她怎麼這樣好騙,這樣心軟……
  
  甩了甩頭,不讓這個念頭繼續在腦中盤旋,她提醒自己,他不久以後將是別人的丈夫。
  
  然而她發現,這一回,素來自豪的堅強意志卻似紙糊的燈籠,稍有風吹草動,便可能燃燈殆盡……
  
  茶水注入杯中,看著那玉色玲瓏的杯壁變成可口顏色,甄小詩一時失神,熱茶傾灑。
  
  「你怎麼了?」武承羲正在案上看著書錄,此刻卷冊皆被大片茶水浸濕,他連忙起身擦拭。
  
  「我……大人恕罪。」她連忙以袖代替抹布,收拾殘局。
  
  「好了,讓宮女進來打掃吧。」他看著她,心中雖關切卻強迫自己用冷淡的口吻道:「你這幾天心神不寧的,出什麼事了嗎?是否因為不讓你再到皇上面前當差,有些失落?」
  
  「沒……沒有啊!」她連忙擺手否認。
  
  「你放心,」武承羲說明,「這只是權宜之計,你安心在這兒整理書目,過陣子平靜了,我再請皇上把你調回去。」
  
  「我真的……在哪兒都一樣……」她不由得面紅耳赤。
  
  心不在焉真是因為擔憂官途嗎?只因……他在身邊吧?
  
  「看你臉色不太好,下去休息一會兒吧。」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卻不想追究根源,怕放縱太多關心,於是揮手道:「最近事情比較多,別病倒了。」
  
  「是……」甄小詩回了話就跑,飛逃似的離開,生怕再待一會兒就會洩露了自己的心事,惹下大禍。
  
  她前腳剛走,司徒瑩後腳就跟了進來,親率兩名宮女,整理桌案。
  
  「著甄執事最近是怎麼了?失魂落魄的。」他故作隨口問起的樣子,「司徒執事,你們倆情同姐妹,該多加關心才是。」
  
  「屬下知道原因,大人想聽嗎?」她卻這般回答。
  
  「哦?」武承羲嘴角輕翹,「說來聽聽。」
  
  「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司徒瑩望著打掃的宮女,似有忌諱。
  
  「呵,這般神秘?」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忍不住放下心房,與她一同移步至院中,以閑淡的口吻又開口問:「到底為何?說來聽聽。」
  
  「昨日甄執事的父親進宮來了。」
  
  「哦?甄國安大人?」武承羲一凝,「怎麼,是她家裏有事嗎?」
  
  「甄大人說,他家中丟了兩件寶物,問甄執事是否擅自拿了。」她照實答覆。
  
  「這個你怎麼知道的?」他半眯起眼眸,狐疑道。
  
  「是屬下偷聽的。」司徒瑩冷面如常,「雖然如此有些無禮,但剛剛發生了韋妃娘娘那件事,屬下也是出於關心,以為甄家出了什麼事。」
  
  「好,你接著說。」武承羲點頭。
  
  「甄執事說,是她拿的,甄大人便要她歸還回去,可她說已經將東西送給大人您了。」
  
  「我?」他聞言一怔,「難道……是那兩隻杯子?」
  
  「沒錯,正是那兩隻杯子。據說,那杯子為甄夫人遺物,甄大人自然不願流入外人之手。」
  
  「也對。」武承羲抿唇,仿佛有些不舍,「反正我也不缺這些東西,明兒個叫人還回去好了。」
  
  「可是……」司徒瑩道出重點,「甄執事壓根不同意。」
  
  「不同意讓我歸還?」他眉一挑,「為何?」
  
  「甄大人懷疑她已經對你芳心暗許。」她緊盯眼前上司,一字一句說道。
  
  「什麼?」他僵立片刻,大笑起來,「荒唐!」
  
  「以我看,未必荒唐,甄執事近日來心緒不寧,便是明證。」司徒瑩肅然道。
  
  俊顏凝斂下來,語氣忽然變得嚴厲,「不要胡說,傳出去像什麼話?」
  
  「屬下不敢亂傳,只是提醒大人這個可能。」她不再多語,轉身而去,留下一片沉默。
  
  素來鎮定如常的男子,此刻忽然感到心頭一震。
  
  矛盾感忽上忽下,他不知道,是該悲哀,還是該高興。
  
  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不,他該想個辦法,阻止這一切。
  
  他聽見自己的歎息聲,生平第一次,如此凝重地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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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4: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她真的愛上武承羲了嗎?
  
  這個問題在她腦中盤旋不去,一連數日,擾得她寢食難安。她甚至都不敢再正視他,只要多看一眼,便臉紅心跳。情竇初開的情愫,為什麼偏偏綻放在他的身上?明知他已經有未婚妻,相思的紅豆就算結滿枝丫,也無法採擷……
  
  她該怎麼辦?逃避這份錯誤,假裝平靜的湖水從未泛起過任何漣漪?然而她的演技向來不太高明,生怕稍微與他一靠近,便洩露了心情。
  
  「甄執事……」一名宮女猶豫地走進來,神情頗似為難,支吾道:「那個,有件事想請您幫幫忙……」
  
  「怎麼了?」甄小詩一怔,連忙放下手中語錄,問道。
  
  「春娥在宮門外求見武大人,希望小婢能幫她捎個話……可小婢人微言輕,武大人恐怕不會理睬。小婢想,還是請甄執事代為傳達較為妥當。」
  
  「為什麼不去找司徒執事?」春娥這名字她有點印象……啊,對了,她是從武承羲那裏聽過的。
  
  「甄執事您比較好說話。」那宮女怯怯的說:「司徒執事……我們都挺怕她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帶我去宮門處見見春娥,假如真有要事,我再替她傳達。」甄小詩熱心地點頭應承。
  
  不一會兒,她便在宮女的引領下來到玄武門外,果然,看到一個面熟的女子怯生生的立在那裏。
  
  「你……就是春娥吧?」甄小詩認出她來,「咱們的確見過一面。」
  
  「是的,甄執事入宮那日,小婢曾有幸得見。」春娥屈膝行禮。
  
  她點點頭,眼前的女孩子,便是那日因沏錯了茶而被武承羲趕回老家的可憐鬼!
  
  「先前聽說你已經隨娘親回鄉去,怎麼,最近過得好嗎?」甄小詩寒喧笑問,「有什麼話儘管說,我替你轉達給武大人便是。或者,你希望能親自見他一面?」
  
  「不不不……」春娥成般惶恐地道:「我不敢見他……只是、只是想……」
  
  「說吧,別不好意思。」她耐心地期待下文。
  
  「只是我這肚子越來越大了,上次他給的錢也快花光了……迫不得已,才回來找他……」忽然眼眶一紅,微泣起來。
  
  「什麼肚子大了?」甄小詩瞪大眼睛地問。
  
  「就是……就是……」春娥不由得羞愧難當,摸著小腹委屈的說:「肚子裏的孩子越來越大了……」
  
  「你懷孕了?」她驚得心都快跳了出來。
  
  「嗯。」那頭越發低了下去。
  
  「你懷孕了……為什麼來找武大人要錢?」忽然想到這個可怕的關鍵問題。
  
  「因為……孩子是他的啊。」春娥的聲音比蚊子還細。
  
  「什麼?」甄小詩覺得眼前一暗,幾乎被嚇暈,「你……再說一遍?」
  
  「孩子是武大人的……」咬著唇,她難以啟齒地重複道。天啊,她聽錯了嗎?真希望此刻兩耳失聰,就可以不必聽到這恐怖的噩耗!她幹麼多管閒事呢?
  
  「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卻放任你出宮,不聞不問?」這天殺的男人,怎麼能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勾當!
  
  「其實……武大人也不是不管我,之前他曾給了我一筆錢,可惜我娘家兄弟好賭,那錢拿回家沒多久就輸光了,為了孩子的將來,我只能硬著頭皮回來再煩他了。」
  
  「這不是重點好嗎?」甄小詩義憤填膺地大叫,「他始亂終棄,把你趕回鄉下,這根本就不可原諒!」
  
  虧他還好意思跟上官綾妍定親,裝清純好似潔身自愛,武皇若知道他有如此獸行,還不宰了他!
  
  「他那日罵你徹錯茶,其實只是打發你回家的藉口吧?」
  
  現在,她終於全明白了,哼,什麼到了韋妃娘娘那裏更沒好下場,一副為了春娥著想的樣子,其實全是藉口,是他掩飾自己惡行的藉口!為什麼她會天真地相信,他是一個公正嚴明的好人呢?她太傻、太傻了……
  
  春娥沉默不語,看她淚水漣漣地站在城牆邊,甄小詩一股怒氣湧上心頭。「你等著,我為你討個公道去!」話一落,她便大步往書記院走去,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武承羲今日無事,正在廳堂裏悠閒品茗,他剛端起那羅漢盅,一邊端詳欣賞,一邊聞著一縷清淡茶香,卻見甄小詩踢門而入,發出轟然巨響。
  
  她二話不說,上前就把羅漢盅奪了過來,狠狠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她一方裙擺,然而她顧不得皮膚的灼傷,一臉嫉惡如仇地瞪著他。
  
  「大小姐,你發什麼脾氣?」武承羲一怔。
  
  幸好那羅漢盅為木頭雕制,雖然摔到了地上,但並無損壞,他俯身,正打算將它拾起,卻被她一把奪了過去。
  
  「我家的東西,不許你的髒手碰!」她大嚷道。
  
  「呵,奇怪了,你送我的,還不許我碰?」他頓覺哭笑不得。
  
  「現在我收回!收回!」她怒不可遏,拼盡全力地叫道。
  
  「好好好,你拿走。」武承羲詫異地瞧著她,「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她指著他,整只手都在顫抖,「春娥正在玄武門外等你呢!」
  
  「春娥?」他眉頭一蹙,「她又跑回來幹什麼?」
  
  「她懷了你的孩子,你說她跑回來幹麼?」顧不得別人聽見,她決定跟這個魔頭撕破臉。
  
  她以為他的臉上會浮現一絲絲內疚,或者,錯愕地告訴她這件事弄錯了……然而,他只是冷淡一笑,半點歉疚的表情都沒有。
  
  「我不是給過她錢了?」武承羲聳聳肩,「貪得無厭的女人,她又想幹麼?」
  
  「你……」甄小詩只覺得如遭雷擊,「你說什麼?」
  
  「叫她走!」他漠然轉過身去,「我正忙著,沒工夫搭理她。」
  
  「可她懷了你的孩子!孩子!」她瞪著他逼問,「你……不打算娶她嗎?」
  
  這個天真的問題引來他一陣嘲弄大笑,「娶她?那我豈不是要娶很多人?」
  
  「你……什麼意思?」純情的她聽得一頭霧水。
  
  「很多女人都懷過我的孩子,要嘛讓她們自己打掉,要嘛就給一筆錢讓她們自己養大。」武承羲淡淡瞧著她,「每個都要娶的話,我娶得完嗎?」
  
  「你……」甄小詩氣得全身發抖,「色魔!」
  
  「男人都是色魔,所以女人應該把眼睛睜大,看清楚。」他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自己沒眼光,怪誰?」
  
  天啊,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魔頭……明明罪不可赦,卻依然理直氣壯!
  
  是她的錯,是她自己大驚小怪,是她自己看走了眼……
  
  居然會愛上一個這樣的人,她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出去告訴春娥,我不會見她的,錢也不會再給她了!」武承羲斂去笑意,冷冷道:「讓她滾得越遠越好,孩子生下來,要送人或者溺死,都與我無關!」
  
  狠毒的言語,像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刺痛她的心窩,讓她聽了驟冷心寒。
  
  七夕,一年一度牛郎織女的相會,便在今夜。
  
  宮裏熱鬧非凡,所有的花樹都以彩帶結繩點綴綴,無數花樣年華的少女翹首期盼著今天,因為,她們可以在這一年一度的節日為自己的將來許下一個心願。縱使她們大多數人也許會永遠待在這個猶如囚籠的地方,孤獨終老。
  
  月上柳梢,甄小詩沿著林蔭小道獨自前行,聽著不遠處的溪水邊,傳來宮娥們的歡聲笑語。若換了平常,她定會與別人一樣,放縱今夜盡情取樂,然而,她此刻的心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愛上了那樣一個魔頭,誰會開心?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為自己的錯誤懊惱,現在也沒什麼心情欣賞良辰美景。
  
  她撥開垂掛的樹枝,不經意,來到燈火通明的地方。
  
  在這人工雕鑿的溪邊,不知何時彙聚了萬盞河燈,朵朵如蓮花的形狀,在水面上飄浮。
  
  三五官娥,成群結隊,正往溪中放逐河燈,清澈的溪水濺濕了她們的衣袖,卻引來她們歡快的巧笑倩兮,煞是嬌憨可愛。
  
  「甄執事,快來!」其中有宮女與她相識,熱情地向她招手。
  
  她無奈,只得露出笑顏,朝那水邊走去。
  
  「快來放河燈吧——」宮女們笑嘻嘻地把一隻玲瓏漂亮的蓮花紙燈塞到了她手裏,「許個願望,很靈驗的哦!」
  
  「可是……」甄小詩黯然的斂下眸,「我沒什麼願望可許的。」
  
  「求上天保佑,賜個完美夫君呀!」宮女們嘰嘰喳喳地道:「若有意中人,就寫上他的名字,上蒼會助你與他白頭偕老的!」
  
  「假如愛錯了人呢?」她隱約歎息,「上蒼也會相助?」
  
  「當然可以啦!」其中一名小宮女很迷信地認真道:「上蒼會讓他變好。」
  
  「變好?」甄小詩一怔。
  
  「對啊,我哥哥以前脾氣很壞,常常打我嫂嫂。可自從去年我嫂嫂放完河燈以後,我哥就轉性了,對我嫂嫂可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未等甄小詩質疑,其餘宮女便七嘴八舌地追問起來,得到肯定答案後,一陣歡呼,鼓起掌來。
  
  「甄執事,你快放一個,寫些祝福話語。來,這兒有筆墨,快寫吧,過了吉時就不好了!」熱心的宮女再度催促。
  
  她猶豫著,將信將疑地提起笑來。
  
  假如,方才那個傳說是真的,上蒼真能聽到她的願望,讓那魔頭變成良人……
  
  呵,就算他真的變了,也是別人的夫君,她操個什麼心啊?
  
  可是……她就是希望他能變好,哪怕從此以後,他跟她成為陌路之人,她也可以站在遠處欣慰地微笑,慶倖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並非十惡不赦。
  
  武承羲。她借著朦朧月光,在那紙燈隱密處悄悄寫上他的名。字跡清麗而小巧,遇水便會化開,讓她的秘密永遠藏在河裏……
  
  她俯身,正打算將燈擱置在水面上,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笑語,「喲,那不是甄執事嗎?」
  
  甄小詩詫異,猛地回眸,卻見韋妃引著一群人馬,不知何時翩然來到。
  
  「給娘娘請安——」宮女們連忙下跪,齊聲道。
  
  「免禮了!」韋妃心情頗佳的模樣,「今夜本宮陪皇上夜遊,路過此處,見你們玩得熱鬧,便下車一看究竟。原來甄執事也在啊,敢情也有心上人了?」
  
  一句話問得甄小詩霎時臉紅,河燈仍持在手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這樣無措地僵著。
  
  這時,車馬停頓,只見武皇在上官婉兒的攙扶下款款步出,她的身後,跟著上官綾妍,還有……武承羲?
  
  她原本只是臉紅,此刻心卻狂跳不已,她不自然地避開與他對視的目光。
  
  「甄執事有心上人了?」武則天顯然是聽到了方才韋妃的話尾,亦頗為好奇,「不知是哪家的青年才俊?朕可作主,賜你們完婚!」
  
  「不不不……」甄小詩連忙將河燈藏身後,「沒有……」
  
  「什麼沒有?本宮明明看見你寫了字。」韋妃趁她不備,一把奪過河燈,「還說沒有!」
  
  「娘娘……」她嚇得臉都白了,「還我!」
  
  「喲,羞成這樣!」韋妃笑得有些不懷好意,「看來本宮是猜對了,的確有了心上人,而且,他的名字就藏在這燈裏,對吧?」
  
  天啊,此刻若是在大庭廣眾下被揭穿,她就死定了……一時間,甄小詩急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瞧你嚇得!」眉一凝,這會她只想揭人瘡疤,「那男子是誰?見不得人嗎?」
  
  「不……」感覺被貓咬了舌頭似的,全身都失去了知覺。
  
  「難不成是這宮裏的人?」韋妃狐疑道:「該不會是廬陵王吧?」
  
  「當然不是!」甄小詩連忙反駁。
  
  「那你何必怕成這樣!」她盯著她,「不對,肯定是本宮知道的人!」
  
  「娘娘饒了屬下吧!真的……並非娘娘所想。」急得都快給她跪下了。
  
  「你越是這樣,本宮就越好奇。這樣吧,本宮也不瞧,請皇上瞧瞧!」韋妃眼珠子一轉,想出一計,「皇上總能瞧吧?」
  
  「韋妃,你別逗她了,甄執事嚇得臉都白了,」武則天淺笑,「其實朕也不便瞧,畢竟是人家女孩兒的心事。」
  
  「可她若真的喜歡廬陵王,本宮可不能不管!」韋妃嘟嘴道。
  
  「宮裏又不只廬陵王一個男人,你吃醋也吃得太早了吧?」武則天又說:「既然你不放心,不如讓承羲瞧瞧,畢竟他是甄執事的上司。」
  
  什麼?這有如當頭一棒,幾乎讓甄小詩生不如死。
  
  殺了她算了!若讓這個魔頭知道她的心意……她還有顏面在他手下當差嗎?還不知會受到他怎樣的淩辱……
  
  膝下一軟,她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皇上,您瞧她!」韋妃不由得叫起來,「肯定是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甄執事,你也太慌張了吧?」武則天不禁歎氣。「這下怨不得朕,必須得叫承羲‘關心’你一下了。」
  
  揮了揮手,示意武承羲上前。
  
  一直站在一旁,神色漠然的他,微微頷首,將那河燈接到手中,緩緩地剝開蓮花瓣,在燭光的映耀下,端詳那清秀字跡。
  
  甄小詩微微閉上雙眼,不敢看他的反應。她猜測,他此刻表情,一定是驚詫不已吧?
  
  忽然,她胸中的恐懼消失殆盡,就像人在墜入懸崖的一刹那,心知必死無疑,便沒什麼可怕的了。
  
  她深深地吸氣,決定面對現實,不再逃避。
  
  知道就知道,又怎樣呢?人有七情六欲,她又不是做什麼壞事,她自認光明磊落,這就夠了……
  
  「寫什麼了?寫什麼了?」韋妃好奇的追著他。
  
  武承羲一陣沉默,過了許久,才徐徐回答,「但願得緣。」
  
  他……說什麼?
  
  甄小詩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瞧著他。只見他正望向自己,目光裏多了一些複雜的情緒,然而,所有的隱諱都隨著目光的流轉,一晃即逝。
  
  他依舊神色如常,重複道:「但願得緣。」
  
  「呵,」武則天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甄執事心中並無物件,只是企盼良人而已。韋妃,這下你放心了吧?」
  
  她尷尬地抿了唇,不再糾纏。
  
  「甄執事,快把你的河燈放了吧,吉時過了,就失靈了。」武則天提醒她。
  
  甄小詩驚魂未定,拖著重如千斤的腳步,來到武承羲的身邊,默默接過那盞河燈。
  
  溪水在明月下嘩嘩作響,她蹲下身子,將她的秘密推入溪中,望著它如一點繁星,逐波遠去。
  
  她感謝他沒有揭穿自己,給她難堪。難道,其實在他的靈魂深處,仍有一絲憫人之心,並非無可救藥?
  
  夜深人靜時分,武承羲如往常一般在燈下檢閱卷冊,四周無人伺候,這個時侯他素來不喜歡任何打擾。
  
  甄小詩悄悄推開側門,猶豫著要不要步入室內。此刻她的心裏,除了尷尬,更多的是害怕。
  
  夜風吹進屋子,引得燭光搖曳,他蹙眉抬眸,用衣袖遮擋風兒的同時,看到了她……
  
  他冷淡的神情波瀾不興,語氣中似有少許不悅,揮揮手道:「怔著幹什麼?進來啊!想害我變成瞎子嗎?」
  
  她垂著頭,乖乖來到他面前。門被帶上,屋內摒除了風的作崇,恢復寧靜,卻讓她有一絲窒息的感覺。
  
  「有事?」武承羲挑眉問。
  
  「我……前來辭官。」甄小詩怯怯道。
  
  「辭官?」他盯著她,「為何?」
  
  這樣的明知故問,讓她忽然之間有些氣惱,像是故意讓她難堪似的。
  
  「你不明白?」她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與他對視。
  
  他執意裝傻。「我不明白。」
  
  「今晚你也看到了……那盞河燈。」
  
  「對,我看到了,那又怎樣?」武承羲淡淡反問。
  
  怎樣?她所有的少女情懷都暴露在他面前,他卻如此說話,叫她情何以堪?
  
  「你不懂嗎?」甄小詩漲紅了臉,「還是沒看清楚?」
  
  「我看清楚了。」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不就是我的名字嗎?」
  
  「那你該知道,在河燈上寫你的名字,意味著什麼?」她語調不自覺地提高,有一種質問的意味。
  
  本該矜持的情意,在這一刻,受他無動於衷的刺激,索性直接搬上臺面。
  
  「你喜歡我,不就是這樣嗎?」他依舊冷冷地答。
  
  就是……這樣?天啊,這個天殺的魔頭,他說的是什麼鬼話?
  
  此刻不管他諷刺她高攀、嘲笑她自作多情,都比如此的平淡反應讓她更能接受,然而他這般不在乎的樣子,這,才是最最讓她顏面無存的殘酷打擊。
  
  傾注了全部感情寫下的名字,雖沒指望能得到繁花碩果的回報,但至少希望他能有一絲正面的回應,此刻的結果,比扔在水中更加化為烏有,讓她有種欲哭無淚的空洞。
  
  「所以……我要辭官。」強抑住心中的波濤洶湧,她聽到自己這麼說。
  
  「就因為我發現你喜歡上了我,所以你就要辭官?」武承羲聳肩一笑,「大驚小怪!」
  
  「武大人!」夠了,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再多說一句,她怕自己會克制不了地上前甩他一巴掌。「可能在你看來沒什麼大不了,但我臉皮薄,你以為我還能再待下去嗎?」
  
  「說句實話吧,」他放下手中卷冊,端起茶水悠悠品嘗一口,「若按照你的那種想法,這宮裏早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什麼意思?」甄小詩一怔。
  
  「不是我自誇,入宮這麼多年來,喜歡過我的女孩子也算不少,有宮女,有女官,有娘娘……剛從房州返朝的安樂公主亦是一例。我若因為有這樣的情愫在,就退避三舍,那早該捲舖蓋走人了,還能坐到今日這書記院院判的位置?」他微諷地睨她一眼,「聽說,你胸懷大志,一心想仿效上官婉兒,若是為了一份虛無的情感就受不了地逃跑,那可真成了笑話了!」
  
  他……說什麼?這種思維方式,完全與她南轅北轍,讓她頓時聽傻了。
  
  「你若辭官,皇上問我原由,我該如何回答?」他勾起一抹淺笑,「你倒替我找個藉口!」
  
  「我……」一時間,她像被點了穴似的,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空白。
  
  「真決定要走,我也不留你。我會如實稟報皇上,說因你暗戀於我,如何?」
  
  他靜靜期待她的答案。
  
  「不……」她連忙搖頭,不敢多想此事惹來的後果。
  
  「那你還要辭官嗎?」他追問。
  
  「我……要……不……」腦子好亂,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覺倉皇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垂下頭,以手背擦拭紅紅的眼睛,真想像個小女孩般,放聲大哭,卻礙於他的目光,只能忍住,喉嚨像藏著一塊硬石,哽咽難受。
  
  「給你三天時間,好好想想。」武承羲再度開口,「看在你我同僚一場的份上,我勸你一句:為了一個你不瞭解男人放棄自己的前途,不值得。」
  
  他在形容自己嗎?呵,真是一個無情的人,竟能如此平靜地評判與自己有關的情感糾葛,仿佛完全置身事外,語氣冷漠到了極點。
  
  他,果然不是正常人!
  
  甄小詩沒再說話,默默轉過身去,離開他的視線,一刻也不想再與他多相處。
  
  她覺得自己真的好傻!居然會愛上一個比雕像更冰冷的人,到底哪里中了邪,上蒼竟這樣捉弄她?
  
  還好,她看透了、領悟了,沒有再踏錯一步,身陷泥沼。
  
  挺直身子,她強迫自己像他一樣鎮定如常,臨走時甚至替他俺上了門,雖然,虛弱得幾乎無力。
  
  她不知道,在她關門的一刹那,武承羲手腕一抖,傾灑了杯中的茶水。
  
  今夜,沏的是他最喜歡的松子綠,然而,他嘗起來,卻覺得索然無味。
  
  望著甄小詩悲傷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正確,只知道人在宮闈,身不由己,他惟有隱藏、再隱藏,才能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確保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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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4: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支掐絲金鳳發簪打造得真是精細,舉目在陽光中凝視,可見光線穿過萬千金絲滲透過來,充滿剔透晶瑩之感,戴在發間,華麗尊貴卻毫不累贅,仿佛沒有份量一般玲瓏輕巧,鳳喙出綴著一顆碧綠翡翠,搖曳可愛。
  
  「爹,這是給我的?」甄小詩詫異地問。
  
  「下個月你過生日,十八歲了,爹總該送你一件好東西才對。」甄國安笑道。
  
  「對對對,甄小姐過生日,是何等喜慶隆重之事,理應有件配得上的首飾。」
  
  金飾店的掌櫃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附和。
  
  「太奢華了!」她搖頭拒絕,「我看只有宮裏的娘娘才戴這樣的。爹,不必如此破費。」
  
  「你打小就像男孩子一般,漂亮衣服沒一件,好看的首飾更別說了。入了宮,與王公貴胄在一起,總該有幾件像樣的首飾,遇到什麼節日慶典才不致丟臉。」甄國安堅持道。
  
  「我都穿官服,用不著這些。」她仍是笑著拒絕。
  
  「總之爹一定要替你買下,就算日後當嫁妝也可以。」他轉頭吩咐,「掌櫃的,替我包起來。」
  
  「是,大人,小的馬上替您包裝好。稍等一下,請先喝茶。」掌櫃的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兩,轉到櫃檯後面去了。
  
  店員奉上茶水,父女倆坐在特為貴賓而設的雅座中休息。
  
  「爹,你剛才說什麼呢!」甄小詩嗔道,「什麼嫁妝不嫁妝的?當著外人的面,讓女兒難為情。」
  
  「呵,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甄國安大笑。
  
  「連個影子都沒的事——」
  
  「誰說的?眼下正有人來提親呢。」他截斷女兒的話,透露出口風。
  
  「什麼?」甄小詩一愣。
  
  「別急,爹知道你現下一心為官,無暇顧及這事。」他拍拍女兒的手,「爹正想著要找個藉口回拒對方呢,得罪了他家也不好。」
  
  「誰家啊?還怕得罪?」
  
  「是韋妃娘娘的表弟。」
  
  「啊?」她頓時瞪大眼睛,「他?怎麼會?」
  
  「那小子說是在宮裏見過你,一見傾心。哼,爹知道,要不是如今你在書記院也算半個紅人,否則他也不會來提親。」
  
  「韋妃娘娘的表弟……見過我?」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甭管了,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仗著韋妃的勢力到處惹是生非。爹怎麼會把你嫁給這樣的人?」甄國安搖頭。
  
  甄小詩聽完,一顆懸著的心稍稍安定。然而,提到婚事,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抹憂鬱,她知道,那是武承羲給她留下的陰影……
  
  正在凝思中,忽然一位華貴女子長裙曳地,頭戴金步搖,款款步入店內,張嘴便高聲道:「掌櫃的,那日我看中的掐絲金鳳還在嗎?」
  
  「喲——」掌櫃從櫃檯後連忙迎上前,「紀小姐,是您來了!真不好意思,那掐絲金鳳剛剛賣出去。」
  
  「賣給誰了?」
  
  「就是這位甄大人……」掌櫃的順勢一指,指向雅座所在。
  
  華貴女子眉一挑,轉身往甄小詩的方向張望,四目相對後,雙方都啊了一聲,萬分愕然。
  
  「春娥……是你?」甄小詩難以置信地叫道。
  
  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楚楚可憐的鄉下除役宮女為何忽然搖身變成了千金小姐?看那身氣派行頭,就煉她也自慚形穢,難道見鬼了?
  
  春娥此刻神情有些難堪,連忙低下頭,匆匆奔向門外,像在逃命似的。
  
  「等等!」甄小詩覺得事有蹊蹺,連忙追了出去,決意一問究竟。
  
  門外有車馬奴婢等待著,一見春娥出來,立刻打起紗簾,欲將她攙扶上車。
  
  「春娥姐姐,請暫且留步!」甄小詩大喊出聲,「我知道,沒認錯人。」
  
  萬般無奈的春娥自知理虧,被迫答道:「沒錯,是我。甄小姐……你放心,那日你借我的二百兩銀子,我會還的。」
  
  那日春娥等在宮門外,被武承羲拒絕,悽楚極了,自己出於憐憫,曾經解囊相助,卻沒料到,她其實並不需要那二百兩,今日這身打扮恐怕都不只這個價。
  
  「春娥姐姐,我真弄不明白,你這是……」甄小詩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武承羲大人贈與我黃金萬兩,所以我才得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春娥老實回答。
  
  「他?」她不禁驚喜,「他悔過了?」
  
  「悔什麼過,他本來就無過之有!」春娥歎一口氣,「既然被你撞見,我也不打算再隱瞞……那天,我是騙你的。」
  
  甄小詩一怔,更加滿頭霧水。
  
  「春娥姐姐,你在說什麼啊?」為何她聽不懂?
  
  「我根本沒有懷孕,我跟武大人之間也全無瓜葛。」索性坦白到底。
  
  「可是……他承認了啊!」甄小詩呆呆地跳脫不出迷霧。
  
  「他騙你的!我們聯合起來騙你的!」春娥不由得跺足強調。
  
  「為何?」她實在不明白。
  
  「唉,甄小姐……」春娥撫了撫額,「話都說得這麼白了,傻子都該懂了吧?」
  
  甄小詩覺得自己腦子轉不過來。難道她比傻子更笨?或者,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敢面對而已?
  
  「武大人喜歡你!可是礙于與上官小姐的婚事,卻不得不讓你死心。」春娥一把抓住她的肩,揚聲說出一切,「他也知道你的心事,怕你鍾情於他,誤了一生,所以就請我配合他演了那出戲,讓你以為他是十惡不赦的花花公子,斷了你的念頭。」
  
  她耳朵有問題嗎?為何一字一句皆聽見了,卻連綴不成她能理解的話語。
  
  武承羲……喜歡她?那個冷漠面對她真情流露的人,居然……也是喜歡她的?
  
  不,她不敢相信,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如此沉著,用這樣的方式扼殺心底愛的火種,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聲,也不願意洩露半點真情……
  
  他是正常人嗎?是比魔頭還冷酷的行屍走肉吧?
  
  可……為何此刻她開心得不能自己,多日的抑鬱仿佛頃刻之間被燃燒融化,變成淚水,盈凝於睫,為這個冷酷的男子悸動著?
  
  「甄小姐,你沒事吧?」春娥擔憂地望著她。
  
  此刻的她,笑中帶淚,有種說不出的異常。
  
  「沒事……我沒事……」甄小詩喃喃地答。
  
  武承羲,你騙我,很好,我會投桃報李,也把你騙得團團轉!如此想著,她心境豁然開朗,有種直沖雲霄的快樂。
  
  「春娥姐姐,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他。」打定主意,她叮囑道。
  
  「武大人?」春娥猶豫了,「這樣……可以嗎?」
  
  「難不成你希望他把錢拿回去?」已眨去淚花的甄小詩笑著問她。
  
  「不,我都花了一半了,怎麼還啊?」春娥擔憂地回應。
  
  「那就是了,所以還是保密好了。」淘氣調皮的神情在古靈精怪的大眼睛裏若隱若現。
  
  哼,武承羲,我要讓你好看!
  
  「承羲,你來得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訴你。」
  
  步入宮內,正瞧見韋妃對著武皇耳語些什麼,邊說邊捂嘴輕笑,引得武皇頻頻贊許點頭,兩人似乎在商量一樁快樂的事。
  
  武承羲心中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因為,凡是能讓韋妃歡笑的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恭敬地站著,屏息聆聽。
  
  「韋妃的表弟張富金,你可還記得?」武則天問他。
  
  「有點印象。」如此俗氣的名字,他怎麼會忘記?據說,還是個令人頭疼的紈絝子弟。
  
  「那日富金進宮來探望我,正好瞧見你們書記院的甄執事。」韋妃笑道:「說來奇怪,富金向來不把任何姑娘放在心上,卻對甄執事一見鍾情,所以托我作媒呢!」
  
  「什麼?」武承羲心尖一顫,「作媒?」
  
  難怪他一踏入這宮中便忐忑不安,原來,他的預感如此準確,准到讓他害怕的地步。
  
  「承羲,你以為如何呢?」武則天意味深長地瞧著他,打探似的問:「覺得他們兩人般配嗎?」
  
  「不配。」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完全不怕得罪眼前小心眼的韋妃。
  
  「哪里不配?」她果真尖著嗓子叫起來,「我表弟一表人才,出生名門,還配不上甄國安的女兒?」
  
  「娘娘息怒。」武承羲態度強硬地道:「只是臣以為,張公子應該找一個溫柔主內的女子,而非像甄執事這樣強勢的女宮。」
  
  「相反!」韋妃淺笑反駁,「本宮倒認為我表弟就缺一個能管得住他的女子,免得他成天花天酒地的。」
  
  「朕也覺得兩人性格若能夠互補,也是美事一樁。」武則天蹙了蹙眉問:「承羲,你如此強烈反對,不會存有什麼私心吧?」
  
  似是無意,又似在提醒,武承羲聽在耳裏,如坐針氈。
  
  「怎麼,武大人有私心嗎?」韋妃眉一挑,似乎嗅出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
  
  「說實話,臣的確不願意甄執事過早成親,畢竟書記院正缺幫手。」他避開武皇審視的目光,儘量面不改色的道。
  
  「放心,朕會再派得力女官協助你,」武則天笑著暗示,「又不是非甄執事不可。」
  
  「說實話,」他胸中似有一股氣悶直逼喉間,思維歷經一陣動盪,再也顧不得理智的克抑,激憤沖口而出,「張公子聲名狼藉,絕非良人,甄執事聰慧婧美,理應有更好的匹配,臣不忍心明珠暗投。」
  
  「你說什麼?」韋妃霎時氣得跳腳,「你……再說一遍!」
  
  「恕臣直言,娘娘,令弟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嗜賭好嫖之人,常常夜不歸宿,以青樓賭坊為家,臣以為如此品性不宜成家,以免禍害他人。」他凝眸肅然道。
  
  「你你你……」韋妃指著他的鼻子,氣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大膽子,竟不把本宮放在眼裏!」轉而對武皇嚎啕大哭,「皇上,您瞧瞧,武大人他奚落臣媳,這叫我怎麼活啊……」
  
  武則天目睹這場唇槍舌戰,暗笑在心,徐徐勸慰道:「韋妃,你也不必如此,承羲說的也是實話。」
  
  「可是,他也不能當著我的面,讓我下不了臺啊……」她掩面啜泣,「再說,人家的親事,與他何干?甄家都沒嫌棄我們富金,要他在這裏多嘴多舌!」
  
  「甄大人迫于娘娘聲威,當然不敢當面回拒,」武承羲繼續道:「可不代表就心甘情願。」
  
  「胡說!甄小姐親口答應的,你知道什麼?」韋妃一瞪,嗆聲回去。
  
  「什麼?」這話倒讓他原地一怔,「小詩……親口答應的?」
  
  「方才皇上與我把她喚來問過了,她親口答應的,不信你問皇上啊!」她高聲拉了個硬靠山作證。
  
  他難以置信,回眸望向武皇。
  
  「沒錯,朕親耳聽到。」似笑非笑的武則天,一副看好戲地答。
  
  強撐直挺的武承羲,此刻像被人重擊了一拳,足下有些踉蹌,猛地退了步。
  
  小詩……答應了?他在這裏不惜與韋妃撕破臉皮,為她據理力爭,她卻不爭氣地……答應了?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然而,一字一句卻那樣清晰,擊碎了他所以的堅持。
  
  他搖頭,再搖頭,生平第一次,在這人情險惡的宮裏,做了第一件或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事,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果……他傻了嗎?笨了嗎?呆了嗎?那個素來冷靜的武承羲到哪去了?
  
  但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仍舊不顧安危,忘了圓滑地收場,反而將該行的禮都拋之腦後,轉身就走。
  
  他要去找她,當面問個明白,為何她要輕易丟棄自己的幸福,答應這樁婚事,毀掉終身……
  
  衣袖在寬大的青袍邊咱咱翻飛,他感到自己步履如風,以急速踏出大殿,頭也不回。
  
  「皇上,您看他,真是太無禮了!」
  
  身後傳來韋妃詫異又憤怒的叫聲,然而,他卻顧不了這麼多了……
  
  奔到御花園中,卻見姹紫嫣紅一片,迷亂了他的視野。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該往何處去?
  
  夏日炎熱的空氣伴隨著他紊亂的呼吸,讓他更加燥熱不已,有生以來,他大概頭一回如此衝動,仿佛內心深藏的所有情緒在頃刻間爆發,想瞞也瞞不住。
  
  這個女孩兒,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他情迷至此?她不算美麗,亦不乖巧,他作夢也沒料到,自己會栽在這樣一個小丫頭手中!
  
  可是,此刻他心裏沒有一絲後悔,只想儘快尋到她,挽救她……
  
  沿著幽徑往書記院而去,忽然,在百花深處,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有一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今日的她,並無穿著官服,而是一襲柔美女裝打扮,粉色的長裙像流水般,曳地徐行。
  
  她的烏髮松松綰起,梳成時髦的墮馬髻,一支掐絲金鳳發簪斜斜插在鬢邊,綴顆水滴似的翡翠,晶瑩可愛。
  
  她在漫步,放眼望一朵流雲,俯身摘一朵薔薇,輕嗅花香悠閒愜意。
  
  武承羲素來不認為她是絕代佳人,但此刻的情景,卻讓他冷漠的心為之一動,突然有種渴望,希冀眼前的一切能化作圖卷,為他私人獨自珍藏,再不讓外人多看一眼。
  
  他胸中餘怒猶存,恨她為何要自輕自賤,為何終身大事……不知會他一聲?
  
  如此想著,箭步沖上前去,一把將她拉住。
  
  甄小詩似乎沒料到他會猛然出現,頓時一怔,呆呆地望著他。
  
  「你答應張家的親事了?」他低吼質問,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麼?」她剛開始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便恢復了巧笑倩兮,吐舌調皮道:「對啊,怎麼了?」
  
  「那張富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他瞪著她,恨她明明身在懸崖上卻仍舊玩樂,不知自救。
  
  「知道啊,韋妃娘娘的表弟。」她故意裝傻。
  
  「他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這樣你還要嫁他?」他不可思議地喝斥道。
  
  「為什麼不?又沒有別人向我提親。」甄小詩努努嘴,問:「難不成要我當老姑娘?」
  
  「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負呢?」武承羲激動的說,「你不是要做一個像上官學士那樣的人嗎?」
  
  「我的確想像上官學士一樣有所作為,可不想像她一樣直到美人遲暮還獨守空閨。」她忍住偷笑道:「嫁給張富金很好啊,雖然他聲名狼藉,可有一個好表姐,借著韋妃的力量,能助我青雲直上。」
  
  「你!」他氣結,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哦,對了,你們武氏一族自然是不希望李氏得志,所以你也不希望我投靠韋妃娘娘,對嗎?」她故意刺破他的傷口,期待他的反應。
  
  「我跟你說過什麼武氏李氏了嗎?」他果然上當,暴怒的大喊,「那些關我屁事!關我們屁事!」
  
  「那你到底在氣什麼?」甄小詩仰著頭看他,就等他落入自己的陷阱。
  
  武承羲再也難以自抑,最後的防線全然崩潰,一聲低吼之後,將他攫入自己的懷中,緊緊地裹住她,熾熱的激吻烙在她的菱唇上……
  
  她思緒瞬間一片空白,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自作自受,她被他這番舉動嚇傻了。
  
  仿佛過了一世那麼久,纏綿激吻稍歇,冷靜漸漸恢復,他猛地一怔,下意識放鬆了她,全身僵住。
  
  「怎麼了?」她反倒上前擁住了他,下巴抵住他的胸膛,「後悔了?」
  
  「我……」武承羲深深喘息著,言辭矛盾地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甄小詩微笑,「因為剛才的行為,還是因為你騙了我?」
  
  「什麼?」他腦中轟隆一聲,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那日我在金鋪裏,遇到了春娥。」她抬頭,與他目光凝視,「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眸中閃過愕然與難堪,又是微微一怔。
  
  「還不承認?你是喜歡我的。」方才的失控就是最好的證明!甄小詩死死摟住他的腰不放,「我不管,從今以後,賴定你了!」
  
  「小詩……」他這才明白她的詭計,心中如釋重負的同時,亦綻放驚喜,「原來,你是故意激我的?」
  
  「不然呢?」她嘟嘴道:「你只知道氣我、罵我、躲著我、騙我!我不反將一軍,永遠也看不到你的真心。」
  
  他的真心?沒錯,在聽到她應允了終身給別人,激怒他失去理智的瞬間,向來冷漠的他才真情流露,不再苦苦壓抑自己對她的喜愛、對她的在乎。
  
  他,不是無情之人!平日行事作風雖看似雖看似寡情,其實是將他的多情埋得很深很深,生怕他稍有不慎就會置她於險地,畢竟他們不是身處平凡百姓人家,為了保她周全、好好活著,氣她、騙她都是驅離兩人不得已的手段,她苦,他更苦!
  
  「小詩——」武承羲寵溺地摟著她的肩,摩挲她的長髮,低啞地承認,「你說得對,我騙了你。」
  
  值得嗎?承認了這份感情的代價,可能會毀了兩人,但他發現,原來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惟獨她,不能不要!
  
  「現在你還要嫁給張富金嗎?」他捏捏她的下巴,露出微笑。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嫁給他,」甄小詩認真的回答,然而,另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卻讓她無法不在意,「……倒是你,還要娶上官綾妍嗎?」
  
  聽的莞爾在刹那間收斂,仿佛從天堂回到現實,不得不面對眼前的艱困險阻。
  
  「是啊,上官綾妍……」他呢喃道,「得想想辦法。」
  
  依偎在他的胸膛,聽到他律動的心跳聲,她能感受到他的艱難。
  
  「小詩,你放心,」他篤定地安慰她,「總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能想到。」
  
  真的嗎?身不由己的他,真能全身而退,與她雙宿雙棲嗎?
  
  甄小詩意識到自己此番引出他真心的試探,實在是妄為,因為,沒有為他鋪陳一條退路,反而帶來無盡的麻煩。
  
  她,忽然有些後悔。
  
  他說,應該先見一見上官綾妍,假如對方與他一樣,對這樁婚姻並不情願,一切便有轉機。
  
  書信遞過去,很快有了回覆,上官綾妍答應黃昏之時在水閣與他相見。
  
  他不讓甄小詩跟著,怕她擔心。
  
  但她卻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陪在他身邊,這樣重要的時刻,絕不能扔下他一人獨自面對。
  
  於是,她悄悄的在日暮之前,提早到達約定地點,在水閣之外找了一處可以隱藏的地方,等候在那裏窺探。
  
  上官綾妍一如她印象中的高雅出塵,在步入水閣的一刹那,仿佛四周的光華都明亮了,讓她屏住呼息,有種自歎弗如的感覺。
  
  沒過多久,武承羲也來了,與上官綾妍站在一起,面對窗外荷塘晚景,宛如神仙眷侶般匹配。
  
  「不知武大人約我至此,有何要事?」上官綾妍開門見山,並不囉嗦。
  
  「上官小姐快人快語,我也不想拐彎抹角,」武承羲微笑,「關於你我定親之事,想再商議二一。」
  
  「哦?」她亦淺笑回應,「是商議日子?還是商議退親?」
  
  他眉一凝,「看來,上官小姐是猜到了?」
  
  「聽說昨日武大人與韋妃娘娘,當著皇上的面發生激烈的言語衝突,綾妍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呵,消息傳得這麼快?」昨兒個的事,今天就鬧得宮內皆知了?
  
  「武大人向來沉著冷靜,斷不會為了一個外人得罪韋妃娘娘,想必那位甄小姐是你的心上人?」上官綾妍聰穎的一猜即中。
  
  甄小詩的心亦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臉紅之餘有著極致的喜悅。他竟肯為了她不惜與韋妃鬧得翻天覆地,足以證明他多在乎她……她是幸福的。
  
  所以哪怕傾盡一生,用盡所有,她也要好好回應他的這份寵愛。
  
  「上官小姐既然猜中,承羲就不再隱瞞了。」他微笑的坦言,「我想退婚,不知上官小姐意下如何?」
  
  從容的等待,本以為對方與自己一樣,答應婚事只是迫於聖旨的壓迫,然而,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不,」只聽上官綾妍道:「恕我不能同意。」
  
  「為何?」他一怔,「我以為上官小姐你……」
  
  「沒錯,我不喜歡你。」她介面說,「你我都是極有自我主張的人,聚在一起不好相愛,反而相克。」
  
  「那又何必堅持?」他萬般不解。
  
  「大人可知道,當年我祖父上官儀是如何獲罪的?」
  
  「聽說是參與太子梁王李忠謀逆一事,遭到株連……」
  
  「呵,這是史書上說的吧?真正的原因又有誰能知道!」上官綾妍冷笑,「當年武皇還是高宗的皇后時,一日與高宗發口角,高宗一怒之下便動了廢後的念頭,命了我祖父草擬廢後詔書,武皇聽到消息,向高宗質問,高宗慌張之餘失口否認,把一切罪責推到我祖父身上,說是祖父自作主張寫下廢後詔書,於是便招來武皇懷恨。麟德元年,借著李忠一案,將我祖父處死。」
  
  「不會吧?」武承羲辯駁,「皇上若真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就不會把你堂姐接進宮中,自幼撫養,委以重任。」
  
  「那是武皇愛才所致,說起來,在這方面她還算是不錯的人,所以我堂姐對她亦無仇恨之心,一心效力。」她歎息道。
  
  「不知上官小姐忽然提及往昔,與你我的親事有何關係?」他追問道。
  
  「我就是想對大人言明,因為祖父一案,武皇對我們上官家的態度,有些陰晴不定,我們實在不敢得罪。」
  
  「你怕與我退婚,會招致皇上記恨?」
  
  「是啊,畢竟祖父是前車之鑒,」上官綾妍澀笑了,「別看皇上現在是看重我們姐妹的,可誰知她心裏如何打算?我若抗婚,她一定會認為我不知好歹,明明明是戴罪之身,得到如此天大的恩惠卻不知珍惜,那以後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其實……」武承羲抿唇道,「我跟你是一樣的。」
  
  「一樣?」她蹙眉不解,「怎麼一樣?」
  
  「我雖是武家人,卻也害怕皇上動怒,畢竟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何況遠房侄孫?」微微苦笑之中,卻有著強大的勇氣與執著,「但我打定了退婚的主意,就無所畏懼,畢竟這關係到一輩子的幸福,屈就了一時,會後悔一世。」
  
  「不,」上官綾妍搖搖頭,「我不後悔。只要能讓家人一世平安,我就算守活寡,也不後悔。」
  
  「你……」他以為,一番巧舌勸解,必能說動對方,然而眼前的她如磐石般堅硬,讓他無計可施,「上官小姐,請三思……」
  
  「成親之後,你可以夜不歸宿,或是三妻四妾,我都能視而不見,對外與你假扮恩愛夫妻。」她倔強道:「但這婚一定得結,我需要成為武家的兒媳,鞏圖上官家的安全。」
  
  武承羲愕然,沒料到這個看似通情達理的女孩兒,竟會作出如此盲目的決定。
  
  要知道,嫁給不愛的男人才是世上最糟的結果,那會生不如死。
  
  「上官小姐,恕我不能同意。」他斷然拒絕,「我已有心上人,不想委屈她,亦不想委屈你。」
  
  「好!」上官綾妍忽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似早有準備,「那我就死在你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她手一抬,眼見匕首就要刺向頸間,窗外的甄小詩駭然瞪大雙眼,再也顧不得不該出現,一舉沖了進來,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上官小姐,不可啊……」她情急地大叫。
  
  「你——」武承羲面對甄小詩的忽然出現,責備地低喝她,「不是叫你不要來嗎?」
  
  「我不放心嘛!」她努努嘴,「你看,果然被你搞砸了。」
  
  「把你的手放開!」他肅然道:「我說過,一定要與她退婚,她若是不答應,讓她尋死好了。」
  
  此言一出,驚得甄小詩半響無語。
  
  「承羲,你傻了?我們現在是在求別人……」她低聲提醒。
  
  「我武承羲從來不求人,只不過實話實說,把一切攤牌。」他依舊那般冷酷,絲毫不受上官綾妍以死相逼,「如若接受,雙方好商好量。若用這樣的方式威脅於我,那就一拍兩散!」
  
  「呵——」上官綾妍忽然笑了,笑得淒然,「武大人,你可能有所誤會,我並非在威脅你。要我用全家的性命去跟你冒險,我寧可現在就不活了。」
  
  話剛落音,她奮力一掙,從甄小詩的阻擋中擺脫,緊握匕首的手再度往內深刺,這一回,真正插入心口,鮮血頓時四射。
  
  「武大人……」她在奄奄一息中,竭力道:「我原以為,像你這樣冷酷的男人不會愛上誰……今日一見,出乎意料……小詩姑娘,你真的……很幸福……」
  
  這樣欽羨的話語,聽在耳裏,不知該高興還是酸楚?甄小詩眼見這個桀騖的女子,全身殷紅地倒在自己懷中,慌了,茫了。
  
  她的心猛烈地顫抖,內疚之餘,竟出現「後悔」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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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5: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上官綾妍沒有死!雖然傷得很重,但因搶救及時,撿回了一條性命。
  
  武皇下令封鎖了消息,將她秘密送往太醫院診治,沒有通知上官婉兒以外的人,就連韋妃也瞞著,以免流言四起。
  
  甄小詩回到住處時,已經是大半夜了,她一直站在太醫院外等待消息,直至確定上官綾妍沒有性命之憂,才稍稍放了心。
  
  「回去休息吧,沒事的。」武承羲對她悄悄說:「放心,一切有我。」
  
  他堅定的眼神在這混亂的時刻給了她支持,但信心就像流水般易逝,當她獨自回到房中,整個人又不由得頹喪下來,胸中充滿焦慮與恐懼。
  
  叩叩叩——
  
  忽而,她聽見敲門聲。
  
  是誰?在這接近淩晨的時分,依舊未眠?難道是承羲?
  
  她飛也似的跳下床,開啟門扉之際,臉上卻是一片意外。只見司徒瑩端著一盤夜宵,站在眼前。
  
  「剛剛聽見腳步聲,知道你回來了,餓了吧?」冷美人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關懷體貼,冰雪般的面孔變得如同大姐姐一樣親切,「來,喝碗蓮子羹吧。」
  
  甄小詩有些怔愣,雖然這些日子與她漸漸熟稔,但她如此周到得殷勤,還是讓她倍感意外。
  
  「今晚發生什麼大事了嗎?」將碗擱在桌上,司徒瑩關切問起。
  
  「啊?」嚇了一跳,「幹麼這樣問?」
  
  「武大人一夜未歸,你淩晨才回來,而且臉色蒼白。」她緩緩道,「若非發生了大事,怎會如此?」
  
  面對這樣直接的提問,甄小詩沉默地垂下眼,一時之間找不到圓謊的藉口。
  
  「今晚宮裏很靜……」司徒瑩淡淡一笑,「每一次,當四周都聽不到聲音,我就知道出事了。」
  
  「姐姐——」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對方肩頭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綾妍小姐,綾妍小姐她……」
  
  「她不肯退婚?」再次道出令人愕然之語。
  
  「你……怎麼知道的?」流淚的雙眸忘了慟哭,呆住了。
  
  「在宮裏待了這麼久,別的我不敢說懂,猜謎的本領倒是學了不少。」司徒瑩歎一口氣,「你和武大人那個樣子,誰能猜不到?既是兩情相悅,武大人自然要跟無瓜葛的人退婚,可這樁婚事是皇上定下的,怎能說退就退?」
  
  甄小詩點點頭,只覺得話凝噎在喉間,心事常無人可說,今夜,總算有了一個理解她的物件可以傾訴。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皇上是不會允許退婚的。」她忽然肅然道。
  
  「不……承羲說,皇上最疼他了,萬事可商量。」甄小詩天真地反駁。
  
  「呵!」司徒瑩不由得笑出聲來,「皇上若是普通的帝王,或許萬事可商量,偏偏她是女帝,承載了太多男人的仇怨與詆毀,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比別人小心翼翼。她害怕出錯,怕被人詬病,損及帝位。所以,她絕不會允許武大人退婚,因為那會讓她成為一個笑話。」
  
  「可是……」
  
  「若武大人堅持退婚,反而會引起皇上的勃然大怒,將他治罪。」
  
  治罪?甄小詩只覺得這一南話如同當頭棒喝,半響回不過神來。
  
  訂婚,退婚,雖然是很嚴重的事情,卻還不至於到了什麼性命攸關的地步,曾侍奉過兩代帝王的武皇,照說應該更通情達理,瞭解人間男女的苦衷,難道皇上真會為了面子與虛名,毀掉最最疼愛的侄子幸福嗎?
  
  「小詩。」司徒瑩輕輕道:「恕我多管閒事,有一句話,想勸勸你——男歡女愛,不過瞬間情欲,沒必要用性命來當賭注。」
  
  這話像一把利劍,深深刺入甄小詩的腦中,令她劇烈的疼痛,似乎要把她整個人割裂般,逼她作出翻天覆地的決定。
  
  然而,她卻留戀手中小小的幸福,那樣依依不捨,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矛盾讓她的眼淚一直往外流,久久不停……
  
  這天晚上,大半夜裏,武承羲的父親吳茂嗣被武皇召進宮來。
  
  拜見武皇之後,他便匆匆來到書記院中,很顯然的,他更不打算退縮了。
  
  「喜歡上甄家那丫頭?」武茂嗣萬分不解,「說真的,她長什麼樣為父完全沒印象,應該不是什麼絕色大美人吧?你自幼在宮中,也算閱人無數了,怎麼會被她勾了去?難道她比綾妍小姐還漂亮?」
  
  「她不算美……」憶起那丫頭,那緊繃的臉上難得露出溫柔,「可我就是喜歡她。」
  
  一想到她,就能讓他微笑。沒有原由,就是喜歡而已。
  
  「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武茂嗣搖頭感慨,「不過,既然你對她如此著迷,為父也不會反對。」
  
  「父親,你同意孩兒退婚了?」武承羲不由得大大驚喜。
  
  「那倒沒有。」武茂嗣冷冷道,「不過,你可以納她為妾。」
  
  「什麼?」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錯愕,「父親,這不可能!」
  
  他的妻子,只能是甄小詩,只有她能讓他心甘情願照顧一輩子,要與她此翼連理、海枯石爛……
  
  「你糊塗!」武茂嗣喝斥,「這已經是為父最大的限度了!否則你就跟那丫頭一刀兩斷!」
  
  「我要娶她,只娶她。」武承羲篤定的道。
  
  「你敢!皇上說了,你必須跟上官綾妍完婚,人家為了你都差點兒送了命,你對得住她嗎?你可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今皇上不打算追究,只要你如期跟上官綾妍完婚便可,也默許了納妾之事,你還想怎麼著?」
  
  「她自尋短見,又不是我逼的。」於己無關的人,他素來冷漠得可怕。「所謂的‘欺君之罪’不過是帝王懲治臣子的欲加之罪罷了,端看皇上的心情而定。我想,就算退婚,皇上還不至於要我非死不可吧?」
  
  「幼稚!你真以為皇上寵你,就可以無法無天嗎?你不娶上官綾妍,皇上鐵定會要你的命,要我們全家的命!」武茂嗣氣得大聲囔道,「你想讓我跟你娘陪葬嗎?還有你那些兄弟姐妹,不為他們考慮考慮?」
  
  「我就是考慮得太多,現在該為自己想一想了。」
  
  他的真心話終於爆發,在隱忍了十多年之後,在經歷了寂寞的童年與漫長的少年,再也忍無可忍。
  
  「難道我不曾為你們考慮過嗎?從小到大,我一直為了你們而活,可是你們有沒有為我想過,哪怕只是一點點,顧及我的心情也好……可是你們只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娘親生下了我,可從未抱過我;兄弟姐妹知道有我,卻從來不與我見面。而你呢?除了每月三次進宮探望、教訓我幾句,你還為我做過什麼?憑什麼要我一直犧牲?憑什麼?」
  
  他把他們當初至親至愛,竭力爭取他們的幸福,可從沒有人真正讓他歡樂開懷過。除了她,那個算不上美麗的丫頭。所以,他願意用性命去報答她,至少可以換來一個綻顏微笑。
  
  「你——」武茂嗣氣憤無語,指著兒子,半響僵立。
  
  「對不起,爹,這一次,我要為自己活一次。」武承羲輕輕轉身,把一切煩愁拋諸腦後,去尋找他牽掛的人兒。
  
  自從昨夜黃昏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在太醫院裏忙碌,一直沒見到她。
  
  生平第一次,他聽見父親連聲高喚他的名字,沒有回頭,不給絲毫反應。
  
  午夜的御花園像濃霧般深沉潮濕,似乎四處有露水滴落,直滲到花間葉根,也無聲無息地滲進他衣袍中。
  
  他來到明晃晃的湖邊,只見月影傾斜,有人正投出一粒粒小石子,蕩起漣漪。
  
  他笑了,這個人,是世上惟一可以讓他抒懷的人。他們約好子時過後在此見面,雖然見到她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煩愁都散去,他卻仍擔心這個約會會打擾她的休寢。
  
  她抬眸,看到他,卻沒急於起身,依舊坐在湖畔的假山石上,足下赤腳,踢著水花。
  
  「瞧你,別著涼了。」畢竟午夜露冷,他立刻坐到她身側,攬起她的雙腳,憐惜地捧在手中,以袖包裹。
  
  「大熱天的,才過七夕呢,哪會怕冷?」甄小詩澀澀地笑道。
  
  經過昨夜一番掙扎,她已經作出一個決定,雖然,這個決定會讓她的心千瘡百孔,但為了眼前的他,不得不做。
  
  武承羲不語,凝視她透白可愛的腳趾,掌心能感受到那肌膚的冰潔。突然有種預感在胸中油然而生,他總感到今夜她的笑容有些不同以往。
  
  「幸好上官小姐沒大礙。」甄小詩幽幽歎了口氣。「否則,我真成千古罪人了——」
  
  「關你什麼事?」他立刻打斷她,「要怪也該怪我。」
  
  「承羲……」她猛地抬頭,在月光下注視他的俊顏,雙手伸了過去,擱在他的頰邊,「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話讓他隱隱察覺不對勁,一把握住她的手,鄭重道:「要看一輩子的,怎麼會忘?」
  
  「等你成了親,大概就不能常見了。」她黯然的說。
  
  「成什麼親?」他不由得焦急,「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可我……不想嫁給你了。」甄小詩擲出石破天驚的答案。
  
  「什麼?」武承羲握著她的雙手一緊,「誰逼你了?我爹?皇上?」
  
  「不。」她微微搖頭,「昨夜至今,我誰也見過。」
  
  「那你在胡說些什麼?」他不由得囔道。
  
  「承羲,我不能嫁給你,不能……」她努力想露出笑容,可是豆大的淚珠隨之而落,難以自抑。
  
  捨得嗎?傻子才捨得!好不容易得到的兩情相悅,又要拱手相送,她的心像被什麼揪起來般,一陣又一陣的抽疼。
  
  「你在胡說些什麼?」他抓住她的肩頭,激動地再問她。
  
  「承羲,我後悔了……」她垂下腦袋,不敢看他傷心的表情,「這兩天,我不只一次後悔,如果不是我試探你,我們會一直相安無事,我真不該自作聰明……」
  
  「可我喜歡你這樣的自作聰明。」武承羲張臂將她摟住,死死不放,「是你讓我醒悟,原來順從自己的心意是這樣快活,我再也不會為別人犧牲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怕……我怕……」甄小詩哭得泣不成聲。
  
  「怕什麼?我可以帶你逃走,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不,承羲,你會恨我的。」她搖頭,拼命搖頭,「或許剛開始幾年,我們會快樂,可是日子久了,你會後悔的,會恨我毀了你放棄前程。」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動怒了,「在你眼裏,我只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嗎?」
  
  「離開家人、離開自己從小熟悉的地方,四處漂泊,隱姓埋名……這不是什麼貪圖榮華富貴的問題,只要是人,多半會受不了!」她咬著唇,「比如我,光想就有些受不了……」
  
  「你怕了?」他終於懂了她的意思,胸中激起一股憤意,「你卻步了?」
  
  「對不起!」他的表情好可怕。比初見時還冷漠,親昵的距離霎時遠離,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願這段感情就此夭折呀!「承羲,不要恨我……」
  
  「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就不要來試探我、挑逗我!」他全身泛著強烈的怒火,平常的冷靜蕩然無存,「在我決定退婚,在我跟父親決裂之後,你再來說這個,有用嗎?」
  
  「對不起!」她仍是那句話,「承羲,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他有種被耍弄的感覺,刷地起身,抽離他的衣袖,冷冷地望著她。
  
  「承羲……」甄小詩抓住他衣袍的一角,哀懇地看著他,「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她的任性釀下了悲劇,卻沒有勇氣去承擔後果,她發現自己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子,活該萬劫不復!
  
  但這樣的結局,她認命,也甘願當一個逃兵,畢竟比起愛情來說,生命更是重要。她要他活著,要他好好活著,要周圍所有的人不受諸連,繼續活著。
  
  雖然,她的愛情只有短暫的一天而已,但她已經滿足……
  
  就算他恨她,也認了。
  
  「承羲……」她想對他再說些生什麼。然而,他沒給她更多的機會,只是漠然地扭頭便走。
  
  他的衣袍在不經意間,被她扯下一塊,殘留在她手中,仿佛是這份殘缺的愛,留給她的紀念。青灰的顏色,凝重深沉。
  
  武承羲離開以後,甄小詩形影孤單的在湖邊,哭了很久,很久。
  
  惡夢像是纏人的鬼魅,糾纏了她一夜,一直到她被敲門聲驚醒的時候,才得以脫離夢境。
  
  甄小詩撫了撫額頭,發現整個發際已被汗水浸濕,甚至連她的枕、她的被也是。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根繃得很緊的弦,只要稍一用力,便會斷裂……
  
  「小詩,你醒了嗎?」司徒瑩在窗外喚道。
  
  她想回答,可是喉嚨沙啞得說不出話來,她虛弱地撐起身子,打開了門,卻只能倚在門邊。綿軟無力。
  
  「姐姐,我想告假……」她氣若遊絲地提出。
  
  「你以為我是為了公事來找你?」司徒瑩微微搖頭,「你應該猜得到,我是替某人來傳話的——」
  
  「不!」甄小詩恐懼地瞪大雙眼,「你是說……」
  
  「武大人想見你。」
  
  見她?昨夜一番決裂之後,還不夠嗎?為什麼他依舊不肯放過她?還要來折磨她呢?
  
  「我不去……」她膽怯地退縮,不小心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你必須去。」司徒瑩一把扶住她,「你不去,他不會死心的。不過,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想見你,如果你能堅持,他將永遠不會再來糾纏你。」
  
  永遠?為何這個辭讓她感到無限蒼涼?雖然,這是她希望的,可若真如此,倒不如結束她的生命還好過一些……
  
  她的身子再次開始顫抖,難以自抑,一如昨夜般,恐怕這將會是她這輩子都如影隨行的絕症。
  
  「去吧,去見見他。」司徒瑩扶住她的肩,給她勇氣。「但要記住,千萬別心軟。」
  
  心軟?不,她不會,否則,一切將前功盡棄,白流了那麼多的淚水!可是……
  
  甄小詩忽然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
  
  「姐姐,恕我直言,為什麼這一次……你要這樣熱心?」她從沒見過她如此幫過誰、勸過誰,萬事都置之度外的她,為何會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嫌我多管閒事了?」司徒瑩微微笑,「其實很簡單,你和武大人,是這宮裏惟一跟我親近的兩個人,我希望你們永遠平安。」
  
  簡潔的回答,輕易地化解了她心中迷惑,太過善良與太易輕信他人的她,這時候感激地點了點頭。
  
  「好,我去。」甄小詩道,「姐姐,別擔心,我不會反悔的。」
  
  「他在信緣宮等你。」
  
  信緣宮?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何會取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
  
  甄小詩並不知道,信緣宮在宮裏可是大名鼎鼎,雖然,它並不像其他宮字那樣的宏大,卻是宮裏的女子每年都會前來朝拜的地方。
  
  她邁著忐忑的步伐,跨入那道宮門,立刻見到四處載滿了相思樹,而她熟悉的人影,正站在樹下。
  
  輕風正吹起他的衣袖,陽光從青色的紗袍迸射出來,讓他變得像是在夢中一般,迷離似幻。
  
  武承羲正對著她微笑,就像佇立了千年,總算等到了她的到來。
  
  甄小詩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怔怔地與他對視,沉默了幾乎一世那麼久。
  
  「你知道這裏為什麼叫信緣宮嗎?」他終於開口,仿佛昨夜的決裂不曾存在,依舊那般溫柔微笑,看不出半點怒火。
  
  她搖頭,努力讓自己鎮定,否則,淚水又要不聽話地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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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6:03 |只看該作者
「因為這裏栽滿了相思樹。」武承羲繼續道:「所謂紅豆生南國,相思樹在洛陽本不易見,是皇上派人千辛萬苦才植活的。」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情不自禁地輕語。
  
  「你看,這樹上都掛著什麼?」他抬手一指。
  
  幡?
  
  沒錯,每顆樹上,都飄蕩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幡,或者紙做,或者綢質、緞質,在陽光中如同一道道彩虹,給濃綠的枝葉增添萬千光華。
  
  「武皇體恤宮裏佳人的寂寞,所以栽下這些相思樹,據說,誰若把自己的心願寫在幡上,拋上樹梢,將來定能覓得好姻緣。所以,這裏叫作信緣宮,栽的全是相思樹。」武承羲耐心地解釋道。
  
  原來如此,這個地方原來承載著如此多的希望,難怪有一種寧靜祥和的美麗,不同于宮裏的別處,總透著陰森。
  
  「我昨夜也做了一道幡。」他忽然道,「假如,我能一舉拋上樹梢,相信我的願望也能實現。」
  
  什麼?他說什麼?身為堂堂書記院院判的他,竟做著懷春女子才會做的事,他傻了嗎?」
  
  「從前,我一直很鄙夷這裏,覺得這裏是小女孩遊戲的地方。」他澀笑,「可是昨晚我們分手之後,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天底下會有那麼多癡男怨女,為什麼他們會喪失理智……原來最愚蠢幼稚的遊戲,才是最能安慰人的良藥。」
  
  說著,他的手奮力一揚起,袖中的彩幡便飛揚起來,一舉躍上樹梢,如一道綿柔的彩雲,棲落在葉間。
  
  「和!」他呼出一口氣,俊朗地笑了,「你看,老天也在幫我,別人拋了幾十。幾百次也未必能掛到樹梢上,我卻一丟即中,想知道我許的是射門願嗎?」
  
  不……她不想!因為不必說,她也知道。
  
  「我要一個離開我的女子回心轉意。雖然昨夜她讓我傷心欲絕,但我覺得她是一時糊塗,我決定原諒她,而她也一定後悔了——」他走過來,輕輕地捧起她低垂激顫的小臉,「對嗎?」
  
  陽光雪白強烈,她感到淚水與光線幾乎在同一瞬間刺激著她的雙眸,迫使她微微眯起眼,然而,卻在視線朦朧中,看到他湊近的臉孔。
  
  一點,就差一點,她能感覺他就要吻住她了……呼吸在這一刻凝窒,她發現自己完全不想推開他,希望就能如此放縱,就此反悔,哪怕與他一起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可是,她地方心一顫,理智終究還是提醒了她。
  
  不!她不能就此沉淪,比起他的生命,一切都不算什麼,即使她一輩子活在愧疚與後悔之中,被痛苦折磨的不成人形也無所謂……
  
  「那是你的願望,」她聽到自己再度絕情的回答「不是我的。」
  
  「你——再說一遍!」武承羲難以置信,霎時瞪著她,霸道的命令,「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我……」甄小詩抬眸,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重複如針刺骨的話語,「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
  
  武承羲僵立著,長久長久,才聽清楚她的回答。
  
  他猛地轉身,握拳狠狠的打在樹幹上,頓時,片片綠葉紛紛掉落,他的手背也在這瞬間滲出血來。
  
  「承羲——」她忍不住關切他的傷勢,直覺便要掏出手帕,替他包紮,卻被他一把推開。
  
  「走開!」他用力的將她一推,拒絕她的任何好意,「離我遠點!」
  
  「承羲……」她焦急無措,看著那鮮血順著樹幹滴滴而落,心口泛疼。
  
  「從此以後,你我形同路人。」半晌之後,武承羲低啞地說道:「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這話,比昨夜的決裂更讓她心碎,她覺得自己就像失聰了一般,耳膜有種被穿刺的劇痛,讓她緊緊地捂住頭顱,深深地,跪在泥地上……
  
  像是賭氣似的,第二日,武承羲便宣告儘快擇日與上官綾妍完婚。隨即,他辭去了書記院的工作,避開與甄小詩的日夜相對。
  
  時至突厥屢犯大周朝邊境,為禍定州、趙州一帶,武承羲主動請纓,前往邊關駐守。武則天任他為邊防督察史,配合掛帥大將,負責定州防務事宜。
  
  九月十六,武承羲與上官綾妍在東都洛陽舉辦了一場盛大婚禮,場面自然是百官恭賀,四海祝福,宴席連辦三天三夜,一對新人風光無限。
  
  甄小詩默默守在書記院中,聽到這接二連三的消息,臉上不敢流露半點苦澀的神情,依舊微笑隱忍,雖然心裏像鑿了一個洞,所有的眼淚與鮮血都快流幹殆盡。
  
  武承羲將赴邊關的前一日,書記院中來了一位探訪的客人。
  
  雖然萬萬沒有想到,才剛新婚燕爾的人竟會出現在她面前,而且,是專程來看她的。
  
  上官綾妍的烏髮高高盤起,身著喜慶的新娘紅,逼身珠環翠繞的首飾,據說,都是武皇親賜的。
  
  甄小詩望著她,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產生羡慕。不僅羡慕她的美麗,更羡慕她此刻的身份與幸福。
  
  如果人有輪回,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與上官綾妍交換出生,寧可當一介罪臣之後,飽嘗從小到大的提心吊膽,但到頭來,卻可以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姻緣。苦盡甘來,多好……
  
  「甄小姐,」上官綾妍手捧一隻錦盒,「我是代替某人前來向你辭行的。」
  
  某人?是指武承羲嗎?甄小詩心裏猛然一動。
  
  「你也知道,我和他即將前往定州。這兩年恐怕都不會回京了。這裏有件東西,是他囑咐我交還給你的。」
  
  「杯子,對嗎?」她澀笑地猜道。
  
  「甄小姐真是聰明!」上官綾妍頷首,「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杯子如此貴重,得要我親自跑著一趟,但其中肯定有什麼特殊的故事。」
  
  「這是……」甄小詩輕輕撫觸那錦盒邊緣,不由得哽咽了,「我曾經送他的禮物。」
  
  第一次看他開懷大笑,也就是那個時候吧?如今憶起,恍如隔世一般。
  
  「承羲對我說,他就是因為這件禮物,開始喜歡上你的。」
  
  上官綾妍看著她,眼裏有無限同情。
  
  是嗎?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她又湧上一陣心酸。
  
  為什麼會喜歡她呢?因為她能逗他開懷大笑嗎?他果然是個寂寞的人。如此輕而易舉的小事,都能讓他感動傾心。
  
  她的眼淚在這一刻忍不住滾落,濡濕了錦盒上的花紋。
  
  「武夫人。」她對上官綾妍改了稱呼,這個讓她萬分嫉妒的稱呼,「小詩有一些話,不知能不能講?」
  
  「請說。」上官綾妍平靜地答到。
  
  「我與武大人相識不過短短數月,希望你不要計較他與我的過往,其實,他是一個很容易接近的人,雖然外表冷漠,但稍微花一些心思,你們就可一世幸福美滿。」
  
  既然承羲能愛上這樣平凡的女孩子,何況上官綾妍?她只怕自己成了她的心結,不肯與承羲相知相守,夫妻兩人永遠有化解不開的阻礙。
  
  「小詩姑娘果然善良可人。」上官綾妍笑道,「現在我開始有些明白,他為什麼對你如此癡情了。」
  
  「我跟他已經沒有瓜葛了,真的!」連忙著急解釋,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其實……」她忽然意味深長的說:「就差一點你們就成功了,知道嗎?」
  
  「什麼?」甄小詩眉一凝。
  
  「你為什麼退縮呢?」上官綾妍逼近一步問,「只有你再堅持一下,他便可以與我退婚。」
  
  「我……」霎時圖同棉花堵住胸口,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上官綾妍挑眉問:「因為看到我的血,害怕了?」
  
  憶起那恐怖的殷紅,他怯怯地點了點頭。
  
  「你怕我死了,會一輩子內疚?」說完,歎了一口氣,「真是枉費我一番苦心,血白流了。」
  
  「武夫人,我不懂?」為何她的話,讓她越發不明白?
  
  「那只是一場戲,是我當著他的面,當著整個宮廷,演的一場戲!」上官綾妍揭開謎底,「你知不知道,為了那場戲,我排演了多少遍?甚至特意請教武師,如何才能不傷害自己的性命。」
  
  「戲?」她錯愕地雙眸園瞪。
  
  「對,這場戲我不得不演,為了我,也為了你們。只有我流了血,人們就會害怕,皇上也不會再為難我,逼我與承羲完婚。我不可能輕易跟承羲退婚的,總要付出一些代價,轟轟烈烈鬧一場,如此也算給皇上一個臺階下,讓她可以有藉口讓我們退婚。」
  
  甄小詩只覺得全身血脈凝固,半響不能動彈。
  
  原來,上官綾妍在暗中幫助他們,從來不稀罕什麼「武夫人」的位置,是這樣一個狡猾沉著的女子……
  
  「可……這是欺君之罪啊!」她囁嚅道,「皇上真的肯饒恕我們?」
  
  「甄執事,你入宮這麼久了,怎麼還如此天真呢?」上官綾妍淡淡一笑,「所謂的欺君之罪,不過是歷代帝王懲治臣子的藉口,是有商量的餘地的,你以為皇上真捨得治承羲的罪?撮合我們的婚事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她何必要為了我而殺掉自己最最疼愛的侄孫?我有何地位?就算死一千次,在皇上心中也不及承羲的一根頭髮!」
  
  天啊,她幹了什麼?為什麼不再多加執著片刻,竟把幸福就這麼毀在自己手中!
  
  膝下一軟,甄小詩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眼裏滿是迷茫,就這樣呆愣著,許久沒有反應,甚至忘了疼痛。
  
  「我該怎麼說呢?真不知道你們之間的感情是太深,還是太脆弱……」上官綾妍淡淡道,「不過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了。」
  
  說著,她翩然而去,留下錦盒擱在茶几上。
  
  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一室清冷。甄小詩緊緊盯著那錦盒出神良久,最終將它攬入懷中,輕輕開啟。
  
  其實她害怕看到這份禮物,生怕睹物思人。可現在,她如此想念他,身不由己的打開了它。
  
  盒蓋掀起,她心裏又是一陣凜冽的震驚。
  
  杯子……本應有兩隻,現在卻只剩下一隻。
  
  他拿走了玉螺杯,留下羅漢盅。
  
  為什麼?難道這暗示著他並非完全絕情,還留了一絲情愫嗎?
  
  沒有給她隻字片語,一切,她只能在迷離中猜測。
  
  她的淚水再度如狂江漬堤……
  
  不!她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不能就這樣分離,至少,要見上他最後一面。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勇氣,甄小詩拔腿便向宮門外奔去。
  
  她感到奔跑其實是一種放縱的方法,如果可以,她想一直這樣疾奔下去,直到足尖流血,直到心中的痛苦隨著血液傾泄出來,哪怕就此讓她死亡。
  
  她忽然笑了,隨即又是一陣猛烈的流淚,整個人似乎呈現出一種瘋狂的狀態,彷如風中殘葉般的飛舞,耗盡傷心。
  
  「小詩?」迎面而來的司徒瑩一把將她攔住,「你這是要去哪兒?怎麼了?」
  
  「我要出宮……我要見承羲……」她囁嚅著,似乎看不清來人的臉,只是陷在自己神志混沌的世界裏。
  
  「他已經走了,昨夜就起程了。」司徒瑩的話如同雷擊,讓她霎時愣住。
  
  「什麼?」甄小詩搖頭,「不,方才我剛見過綾妍小姐!」
  
  「武大人是提早起程的,」司徒瑩歎了口氣,「臨行前,他托人捎了件東西,說是給你。」
  
  「給我?」還有什麼?難道不只有那只杯子?
  
  「好像是一道幡。」她從袖中掏出絹帕包裹的東西,「不過已經損壞了。」
  
  幡?那日在信緣宮裏,他拋上樹梢的願望之幡嗎?
  
  甄小詩一把奪過那方絹帕,絕望仿佛瞬間從中滑出,跌落在地面上。
  
  的確……損壞了,是人為的撕裂。
  
  是承羲把它從樹梢上摘了下來,再撕裂了它?
  
  默默注視著幡上的字跡,那些她再熟悉不過,如今卻支離破碎的字跡。
  
  日暮栽紅豆,閑踱掛雲幡,雨中聽瓷聲,靜夜憶小詩。詩中有紅顏,決然拂裙去,若能留笑痕,寧棄洛陽城。
  
  呵,小詩,她的名字……若能留住她的笑痕,他寧可捨棄整座洛陽城?
  
  何等的刻骨,何等的癡心,她直至此時此刻,才發現,原來,他那樣愛她……
  
  可惜,這樣的深情卻像此刻被撕裂的幡,化為他臨行前的憤恨。
  
  後悔兩個字,像決堤的江水,此刻匯滿她的胸膛,在洶湧中翻滾,讓她的五臟六腑通的已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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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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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甄小詩生了一場很重的病,大夫卻說不出病因,只知道她的身體日漸衰弱,總是沒來由的感到眩暈,四肢無力,行走時無緣無故摔跤。
  
  隨著天氣漸涼,這病情越來越重,甄國安不得不替女兒暫辭書記院的職務,去暖和的南方療養。
  
  甄家在揚州附近的小鎮上有一座別業,風涼氣爽的秋天,正是休息的好地方。
  
  於是甄小詩便被送到這裏,除了隨身奴婢,不讓任何人打擾。
  
  庭院裏架起一座秋千,石案上擺放著書籍與茶果,供她消遣。
  
  她可以在這裏獨坐一個下午,看見秋天的陽光落在自己的衣袖間,有一種溫暖卻寂靜的感覺,抬頭之間,可以聞到桂花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她覺得,生命忽然變得輕盈而高遠,有時候,她甚至出現某種幻覺,仿佛靈魂飄上了樹梢,俯視秋千上的自己,搖搖盪蕩的。
  
  受傷的心讓她甘願沉浸在這彌留之際,不能死去,卻也不想醒來。
  
  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她亦是這般魂不守舍,忽然,卻聽到隔牆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桃,你把這桂花打下來,咱們晚上蒸桂花糕,如何?」一個女子的聲音。
  
  甄小詩猛地睜開雙眸,似乎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送回人間。
  
  第一次,她主動挪動腳步,虛弱艱難地,來到那牆腳處。這是一個多月來,她惟一像活人的舉動。
  
  她將耳朵貼到壁上,希望剛才不是自己的幻聽。
  
  「小桃,快點啊!」一陣笑聲真實親切地傳入耳中,頓時驅散了她的寂寞。
  
  「春娥姐姐……是你嗎?」她猶豫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
  
  嗓音因為久病而細微,但對方顯然聽到了。
  
  「甄小姐?」隔壁的庭院一陣驚叫,「是你?」
  
  「是我,是我。」甄小詩不禁微笑。原來,他鄉遇故人是這番滋味,她總算嘗到了。
  
  對方立刻架起一副梯子,從牆頭攀援過來,探出一個腦袋。
  
  果然,她看到了春娥久違的容顏。
  
  「哎呀,真的是甄小姐!聽說你出宮療養,沒想到,竟是在這兒。」
  
  「聽說?」甄小詩一怔。
  
  「對啊,你現在可是名人了,雖然我不在宮中,可關於你的事情,卻傳得滿天飛,想不聽說都難!」春娥笑道,將梯子挪到院牆這一側,順階而下。
  
  「都說我什麼了?」她神情緊繃地問。
  
  「還能有別的嗎?就是那些……關於你跟武大人之間的事。」春娥歎了口氣,「說什麼武大人為了你差點悔婚,但最終懸崖勒馬,選擇了上官小姐,而為了避開你,夫妻雙雙前往邊關……這些人啊,都太閑了,沒事瞎嚼舌根!」
  
  「姐姐,你怎麼也到揚州來了?」她不由得澀笑,淡淡地問。
  
  「我在洛陽待膩了,想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冬,恰好聽說這裏有間宅子要出售便搬來了。」春娥抬頭望著融融秋日,滿意地道:「這個地方,的確比洛陽好。」
  
  「這麼說,從今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甄小詩忽然感到不那麼孤單了,病也霎時好了大半。
  
  「對啊,咱們可以天天做桂花糕吃!」春娥大笑,撫了撫她的發,「你啊,瘦了許多,該多吃點。」
  
  她這身子……是吃多點便能補得回來的嗎?傷心失意,讓她元氣大傷,能夠活著已算不易。
  
  「雖說武大人不在了,」春娥忽然斂去笑意,感傷道:「但咱們活著的人,也該多為自己考慮才是。」
  
  「什麼……不在了?」不過前往邊關駐守而已,這樣的說法也太嚴重了吧?
  
  「你不知道?」春娥一愣,瞪著她。
  
  「知道什麼?」不詳的預感湧上心上,甄小詩耳畔一陣嗡鳴。
  
  「沒、沒什麼……」連忙低頭搪塞。
  
  「不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張得幾乎要把那肌膚掐出血來,「姐姐,你把話說清楚!」
  
  「真的沒什麼,我辭不達意而已。」春娥敷衍地笑道。
  
  「承羲他……怎麼了?」甄小詩聽見自己厲聲叫,「告訴我!快告訴我!」
  
  「唉,早知如此,就不到揚州來了。」無可奈何,說出真相,「武大人他……亡故了。」
  
  亡故?如同被一記重拳狠狠擊中,甄小詩只覺得全身力量像被抽幹了一般,軟倒在地。
  
  「當心啊——」春娥一把將她攙住,開口安慰,「人已經去了,想開點兒!」
  
  「他怎麼亡故的?何時亡故的?為什麼我一直沒聽說?這消息可靠嗎?準確嗎?」她提起一口氣,連聲追問,胸口一陣窒息。
  
  「令尊沒告訴你?」
  
  「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爹爹了……」的確,她這才意識到事有蹊蹺,從前爹爹三不五時便會從洛陽趕來探望她,這次卻半個月不見蹤影,只有書信問好。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故意避開她嗎?
  
  「據說,突厥襲擊了我軍在定州的大營,武大人的帳篷著了火,沒能順利逃出來。」春娥感慨道:「真是蒼天弄人啦,連我都不敢相信他已經走了……」
  
  「武夫人呢?」甄小詩忽然抬頭,「她怎麼樣了?也在營中?」
  
  「那倒沒有。當時武夫人在定州城裏的驛館歇息,事發之後,她以未亡人身份扶武大人的靈柩回到洛陽,皇上特准她今後長住宮裏。」
  
  「那屍身驗明瞭嗎?真的是承羲?有沒有可能在混亂中弄錯了?」她心裏有一絲執著的期盼。
  
  「武夫人都沒認錯,又如何能錯呢?」春娥幽幽搖頭,「人家是夫妻!」
  
  這句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斬斷了甄小詩的妄想。
  
  的確,人家是共結連理的夫妻,怎會認錯?
  
  她著急的,上官綾妍想必也著急過,她所疑慮的,上官綾妍想必也疑慮過……
  
  最終,仍舊證明了屍身,還能抱有任何僥倖的幻想嗎?
  
  她只覺得最後支撐自己的惟一希望,被狂風一吹而倒,整個人直摔深淵,墜入昏迷……
  
  相思樹,為什麼跑遍了全城,卻不見一棵?
  
  甄小詩感覺自己像瘋了一般,明明病的昏昏沉沉,卻不躺在榻上休憩服藥,反而在秋涼的風中,莫名執意地尋找一棵相思樹。
  
  相思樹,可以達成她願望的樹,她要掛上一道幡,許一個荒唐的心願——讓承羲活過來……
  
  呵,連春娥也笑她異想天開,可是,她的雙腳就是控制不了,像被施了魔咒,不斷地奔跑,非要找到想要的東西才甘休。
  
  她顧盼每一家的庭院,留意繁華的街道,尋覓整個山林,踏遍城郊湖畔……然而,沒有相思樹,一棵也沒有。
  
  紅豆生南國,這裏,就是南方,為何不見紅豆?詩騙了人,還是人騙了她?
  
  「小詩,小詩,」春娥跟在她的身後喚她,「天晚了,回去吧——」
  
  車夫已經疲倦,馬兒已經無力,但她依然不想放棄,她要在天黑之前,再翻一座山,去看看前面的樹林。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春娥一把拉住她,「死心吧。」
  
  她像是大夢驟然驚醒,這才看清原來前方不過一道山崖,所謂的樹林,不過是她期盼心境下的幻覺。
  
  她呆呆地佇立,淚水再度決堤。
  
  「回去吧,等明兒個我先打聽清楚,咱們再出來找。」春娥安慰道。
  
  甄小詩搖頭,僵硬地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到就近的樹下,席地而坐。
  
  她抱著膝蓋,置身在泥地上,仿佛生了根,怎麼也不肯離開。因為她害怕自己這一回去,將一病不起,再也無法出來。
  
  「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理你了!」春娥似乎有些生氣,「甄大人肯定會恨死我了,要不是我多嘴,你就不會變得這樣瘋瘋癲癲的!」
  
  抱住頭,不肯聽清楚春娥的話,她將臉頰深深地埋在膝間,像一個任性的小孩。
  
  她不知道春娥是否真的生氣,是否真的扔下她一個人走了,她沒有聽見馬車的聲音,其實這段日子,除了她自己的幻覺,她幾乎什麼都聽不見……
  
  甄小詩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只感到四周越發黑暗,似乎有日暮的細雨滴在她的四周。
  
  她的神志在沉默中朦朧,弄不清自己到底依舊清醒,還是再度入夢。
  
  她只看見,似乎此刻依靠的樹變成了相思樹,無數紅豆從葉間墜落,叭答叭答落在她裙間,圓潤可愛。
  
  她微微笑了,想伸手拾起一顆把玩,忽然,紅豆化為滴滴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
  
  她想大叫,卻叫不出聲來,一個青澀的人影,從樹後悄悄走出來,立在她身邊。
  
  「承羲?」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感覺,脫口沖出思念的名字。
  
  他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輕輕地,無聲的,撫摸她的長髮。
  
  「承羲,詩中都是騙人的,南國沒有紅豆……」她哭著叫道。
  
  「對啊,」他輕笑,「詩都是騙人的,所以,有個騙人的女孩子叫做小詩。」
  
  「我……」他在諷刺她嗎?為何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承羲,我後悔了!」她輕拉他的衣袖,「我們永遠也不會再相見——」
  
  這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紮得她再度泣血。
  
  「永遠……也不會再相見……」他重複,又重複,聲音越來越輕,仿佛馬上就要遠逝。
  
  「承羲!」她拼命抓住他的衣袖,然而猶如彩雲易散,他的衣袖像水一樣散開去,而水中撈月的她,只能得到空白。
  
  她的身子猛地彈跳了下,眼睛睜開,瞪視著陌生的四周。
  
  「小詩,咱們回去吧!」身邊,沒有承羲,依舊只有春娥,「真的,我發誓,明天一定再帶你出來。」
  
  這話已經不再對她有任何誘惑力了,因為,她還沉浸在方才的夢境之中。
  
  承羲……
  
  她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倉惶的、期盼的四顧張望。她盼望能有奇跡,能再見到他,哪怕是他的靈魂,也好……
  
  然而,四周除了清冷的山林,什麼也沒有。
  
  但她為何能明確聞到他的氣息,似乎一直尾隨著她,在某個暗處,悄悄打量著她?
  
  她在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回。
  
  上蒼讓她殘留一口氣息在,是否,因為還有一件事未了?
  
  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甄小詩忽然支撐起身子,勉強地爬起來。
  
  沒錯,還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她要為承羲立一塊碑。或者說,她要為他們兩人立一塊碑。
  
  若是不久于人世,她在九泉之下,也要葬在有他的地方。縱使不是他的妻子,不能與他的屍骨合葬,至少,要跟他的名字葬在一起。
  
  那塊碑上,會刻下他們倆的名字。
  
  她向春娥打聽了石場的所在,雇了一頂小轎,在不驚動家裏的奴僕之下,隻身前往。
  
  家中的奴僕,都是她爹的眼線,若知道了她的意圖,絕不會准許她如此作為。
  
  所以,她要保密。除了春娥,沒人知道她的秘密。
  
  已近深秋,開始下起冰冷的雨。桂花在雨中被打落了不少,殘留的濃香混合著秋雨的味道,給人一種悲秋的感覺。甄小詩憶起從前在宮裏,還是夏天的時候,她與武承羲在屋簷下以水杯敲打成曲,那歡樂融融的情景……
  
  「姑娘,請問想在碑上刻什麼字?」石匠收了她的銀子,恭敬地問著。
  
  「我想先挑一塊上好的石料。」她舉目四顧,在花崗石間流連。
  
  「不好意思,姑娘,石料暫時還沒有。」石匠支吾道。
  
  「怎麼,這不是有很多嗎?」她不由得詫異。
  
  「這些都被人訂下了,姑娘恐怕要等下一批了。」
  
  「下一批要多久到貨?」
  
  「恐怕一個多月吧,」石匠面色為難,「您也知道,如今邊關正在打仗,每天死傷將士無數,整個大周朝的碑石都短缺。」
  
  「一個月?」甄小詩搖頭,「不,我等不下……」
  
  她不確定痛苦還能讓自己活多久,萬一臨到死前都還不能完成心願,她做鬼也不會甘心的!
  
  「這裏這麼多的碑石,都是被什麼人訂走的?」她忽然產生一問,「為何需要這麼多?」
  
  「哦,是被高陽公子訂走的。」石匠如實說,「至於幹什麼用……這個小的也不知。」
  
  「高陽公子?」甄小詩眉一凝,「什麼人啊?」
  
  「跟小姐您一樣,也是這鎮上的新住戶,似乎也是從洛陽來的,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模樣,出手很闊綽,一來就收購了不少產業。」石匠往山間一指,「喏,您瞧,那座漂亮的山莊便是他新蓋的。」
  
  「石料這麼多,他大概也暫時用不完吧?」甄小詩抿唇道,「不知可否請他讓給我一塊呢?」
  
  「喲,這個小的可不敢答應,您還是親自去問他吧。」
  
  「我去哪里找他呢?」
  
  「待會他會來付碑石的餘款,您等一等,說不定能遇見。」
  
  石匠話才說完,只見大道上,忽然出現一架華麗六馬大車,數十名奴僕在車後緊緊跟隨,好不風光氣派。那車乘直往石場而來,馬蹄兒揚起霧般塵灰,如仙人蒞臨。
  
  「喏,可巧了,高陽公子來了!」石匠不由得興奮道。
  
  甄小詩怔怔地望著這氣象萬千的陣仗,退避至路旁等待。過了許久,那華車才停頓下來,但座上卻垂著青色紗簾,高陽公子並未露面,只神秘地隱身簾後,隔著遙遠距離與石匠說話。
  
  「大人——」石匠呈報道:「這裏有位姑娘想買一塊石料,不知大人可否挪讓一塊給她?」
  
  「哦?是誰?」高陽公子冷冷的問。
  
  這簾後人一開口,甄小詩的心就撲騰跳動了下。
  
  為何這語氣、這聲音……像極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不,是弄錯了吧?死人怎會復活?就算復活,也不會變成什麼陌生的高陽公子……
  
  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她虛弱地上前,「小女子因家中有至親亡故,急需一塊碑石,不知大人可否施讓?」
  
  「至親?」簾中人挺立地坐著,高大身影雖然隱約不明,卻亦可以窺探到一絲奪人氣魄,「父母?兄長?姐妹?」
  
  「實不相瞞,是小女子的夫君……」甄小詩垂眉答。
  
  「甄小姐不是待字閨中嗎?哪兒來的夫君?」對方一語道破。
  
  他……他居然知道她的底細?錯愕的雙眸猛地抬起,難以置信。
  
  「公子到底是何人?」她忍不住問道,「小女子姓什麼,公子何以知曉?」
  
  「這鎮上的一草一木,在下都打聽得很清楚,否則也不會在此置產。」簾中男子笑道,「在下喜歡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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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7 21:56:59 |只看該作者
他是安全沒錯,別人的隱私卻全曝光了。甄小詩不由得有些動怒。
  
  「甄小姐不如實話實說了吧,這石碑到底是為了誰而打造?」他咄咄逼人地在問。
  
  「為我。」甄小詩咬唇,坦言答。
  
  「小姐如此年輕,怎麼這樣想不開?」對方輕嘖,「料理後事,不該是你這花樣年華所為。」
  
  「我身染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她淡淡道,「公子就當憐我命薄,讓給我一塊石料吧。」
  
  「方才說是給你夫君,這回又改口說是給你自己,甄小姐,你說話前後矛盾,在下該如何相信?」
  
  「沒錯,給我夫君,也是給我自己。」她篤定地說,「碑上刻兩個名字,一個是我的,另一個……」
  
  「是什麼?」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一絲急切,乍現之後非常迅速地隱去。
  
  「武承羲。」甄小詩還是照實答。
  
  「就是葬身定州的那位邊防督察使?」簾後人輕輕一笑,「在下從不知道,原來他是甄小姐的夫君。」
  
  她不語,話已至此,再無話可說,再多的嘲諷她也願意承受。
  
  「好吧!」簾後人總算點頭,「這碑石,我可讓給小姐一塊。」
  
  「真的?」她不由得驚喜,本以為看不到希望,卻終究還是遂了心願。
  
  「不過,不是今天。」對方似乎故意刁難,「不知甄小姐明日可否到我府上一聚?」
  
  「為何?」臻小詩眉一凝。
  
  「在下有事想求甄小姐幫忙,明日一去便知。若是小姐答應,這碑石所需花費,在下全部攤付。」
  
  「可我不需要你付錢……」
  
  「那你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石料了。」這高陽公子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甄小姐,你自己考慮吧。」說著,他打了個手勢,車馬立刻回程,塵土再度飛揚。
  
  「好!」無路可退的她,只得妥協,「我去!」
  
  「小姐別忘了咱們的約定,明日午時,在下於家中恭候。」他拋下縹緲話語,絕塵遠去。
  
  甄小詩怔在原地,望著道上來去浩蕩的隊伍,有片刻出神。
  
  高陽公子……他到底是誰?為何,那種熟悉的感覺在他倆之間流淌不散?雖然她明知這實在荒唐!
  
  雨下了一夜,直至第二天中午,依舊淅淅瀝瀝,本已寒涼的秋天更顯蕭瑟。
  
  甄小詩如約而至,像昨日一般,孤身獨行。
  
  高陽公子的山莊並不難尋,半山腰裏,一座巍峨豪宅森然挺立,雖然華美,但在這樣的氣氛中卻顯得陰沉恐怖,有些像鬧鬼的古墓。
  
  僕人說,公子正在用膳,請她在廊上等待。
  
  她沿著雨簾滴答的遊廊,徐徐前往花廳的方向,卻見臺階下擺著一系列白瓷做的碗,高低各不相同,盛接雨水,綻放半透明的顏色。
  
  好熟悉的畫面……她心中不禁一緊。那時候,在宮裏,同樣的雨滴,同樣的擺設,只不過杯子換成了碗。
  
  「甄小姐,您先請進屋喝茶,驅驅寒氣。」奴僕禮貌地道。
  
  「不必客氣,我就在這兒候著好了。」她並不想飲茶,只想站在這裏,望著這些奇異可愛的器皿,回憶往事。
  
  僕人點點頭,默默退去。雨勢疏離,遊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屈膝蹲到那排瓷碗邊,拔下一支銀簪,敲擊了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當初武承羲奏出的旋律猶如回到了耳畔,引得她心裏又是一陣酸楚。
  
  「沒想到甄小姐居然有此雅興。」忽然,身後傳來掌聲。
  
  甄小詩回眸,看到花廳的竹簾後,突然多了一道修長身影,雍容貴氣的,正是高陽公子。
  
  「公子見笑了。」她起身,悄悄拭去眼角一顆淚珠,不讓人察覺。
  
  每當聽到他說話,她就心口激顫,太過熟悉與相似的嗓音,讓她難以自持,她很喜歡這樣與他遙遙相對,可以在一種若即若離的氣氛中,勾起往昔回憶。
  
  「公子也喜歡聽著水滴的樂曲?」她好奇地問。
  
  「沒錯,每逢下雨之際,我便會命人在這遊廊之畔擺放一列瓷碗,由婢女節擊敲打,叮咚之聲,化為音律,風格獨具。」他好心情地說著,「我亦坐這花廳之中,一邊賞雨,一邊品茶。」
  
  呵,好雅致的生活,承羲若還活著……應該也是如此。
  
  甄小詩再也忍不住,扶住廊柱,黯然流淚。
  
  「甄小姐,你怎麼了?」高陽公子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一位故人。」
  
  「是武承羲武大人吧?」他淺笑點破。
  
  「公子如何得知?」她詫異抬頭。
  
  他抿唇不答,只道:「我聽聞武承羲大人為了甄小姐,曾在宮裏鬧得翻天覆地,為何最後卻還是娶了上官家的姑娘?豈不白費氣力了?」仿佛擊到她的傷心處,甄小詩不由得哽咽,「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拒絕了他。」
  
  「為何?」對方似乎十分感興趣,屏息等待下文。
  
  「我以為這麼做對雙方都好,所以臨陣逃脫。」她囁嚅答,「又或許,我本來就是個脆弱的人,容易動搖……」
  
  「甄小姐,容在下問一句——你後悔嗎?」對方逼進一步,凝色問道。
  
  甄小詩澀笑,徐久之後,點了點頭,「後悔。要說我今生做過什麼令我後悔的事,恐怕只有這一樁。現在想想,就算跟他一起流落天涯,失去所有,甚至永世不與家人聯絡,也比讓他喪命的好……」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傾泄而出,體內就像有過重的力量,讓她不得不彎下腰,嘔出令她痛苦的靈魂……
  
  簾後的身影下意識般想上前攙扶,但最終依舊克制住衝動,依舊那般悠閒地立在原處,只不過身影略微僵硬。
  
  「甄小姐,你沒事吧?」半晌,他低聲道。
  
  「公子……」她艱難地直起身子,注視著那朦朧的身影,「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臉。」
  
  「什麼?」對方顯然一怔。
  
  「你的聲音……跟他很像,我想知道,容顏是否也相似……」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我希望可以常跟公子見面,聽到公子的聲音。」如此,或許能讓她的生命有個支柱,能活得久一點。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澀笑地敷衍,「永遠看不見我的臉,就可以永遠有美麗的幻想。萬一看了發現不相似,豈不會讓你失望?」
  
  「可我覺得……我覺得……」她胸中忽然燃起一種微妙的直覺,「你跟他……肯定很像。」
  
  話音才落,她不知從哪冒出了一股動力,沖到門邊,冷不防將那竹簾揭開,這失禮的舉動,出乎他的意料。
  
  他抬起胳膊,仿佛害怕光線的照射,擋住側顏。
  
  甄小詩默默地望著他,只見那前額直至頸間,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疤紋,長而深且焦黑的顏色,表面呈現凹凸不平。
  
  「現在你還覺得像嗎?」他放下衣袖,以醜陋的側顏面對她,輕淺笑問。
  
  「承羲……」她失聲叫道。
  
  雖然多了道疤痕,但那眉眼神態,世間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男子與之相似。他,武承羲,天生獨特的氣韻,無人可以替代。
  
  「聽聞武承羲大人是絕世美男子,我如此容貌,怎能與他相比?」他的語氣中似有微微苦澀。
  
  「不,你是承羲!你沒死?」甄小詩篤定地道,箭步上前,雙手激顫地想觸碰他的臉,卻被他退避開去。
  
  「甄小姐,時間不早了,請回吧。」他冷冷下了逐客令,「放心,那碑石我會讓給你的,已經叫人去鑿字了。」
  
  「不……」她搖頭,「你還活著,我要碑石做什麼?」
  
  「甄小姐,你真的認錯人了!」他執意道,「在下雖然不及武大人,卻也有些身份,你如此亂認,置在下于何地?」
  
  她咬唇,足下一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甄小姐,請回吧。」他漠然送客。
  
  「你不是說……有事要我替你辦嗎?」她憶起昨日的約定。
  
  「對。」他頷首,「聽聞洛陽古玩奇多,甄小姐的父親亦精通此道,在下想請甄大人代為購買幾件珍藏,不知可否幫忙?」
  
  「就這些?」甄小詩不甘心地注視著他,「沒有別的了?」
  
  「別的?」他輕笑,「甄小姐還指望有什麼?」
  
  「我……」她知道,此刻再一味糾纏下去,只會讓事情變糟,不如就此離去,以退為進吧。「好,我托父親買到以後,會捎信給公子。」
  
  「那麼在下恭候了。」他替她打起簾子,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甄小詩依依不捨地踱出花廳,她忍不住再次回眸凝望,「公子……我們能時常見面嗎?」
  
  「呵,這可不像一個大家閨秀該說的話。」他諷笑道。
  
  「我不在乎,」她坦言回答,「在這個世上,只要能見到承羲,或者……見到與他相似的人,我什麼也不在乎。」
  
  流言蜚語算什麼?世俗的眼光算什麼?過去,她就是太在乎這些,弄得心神俱傷。
  
  上蒼憐憫,給她機會,讓她重來一次,她怎捨得放過?
  
  她堅定炯亮的目光似乎打動了他的鐵石心腸,只聽,他終於答,「甄小姐如若有空,儘管來坐坐。」
  
  綻顏微笑中,她覺得,兩人的心神在這一刻交融。他是承羲,一定是的,這樣的感覺,一如既往,不會錯。
  
  「你這兩天精神不錯啊!」春娥詫異地望著她,「說是容光煥發也不為過,跟前些日子病懨懨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嗎?」甄小詩撫撫臉頰,含羞道:「變漂亮了嗎?」
  
  「不對勁!」春娥狐疑地盯著她,「一大早就拉我來買花布,要做新衣裳?這可不像是養病的人該幹的事。」
  
  「明天我要去拜訪一個重要的人,自然得打扮打扮。」她的目光在繽紛的布匹中流連,「你說,穿榴紅色的好看,還是靛藍色的好?」
  
  春娥不由得輕歎一聲,「看來武大人過世的消息,已經對你沒什麼影響了。」
  
  「他真的過世了嗎?」她心裏有一絲懷疑,卻不便對春娥言明,懷藏的喜悅只能獨自享受。
  
  「什麼意思?」春娥瞪大眼睛。
  
  「在我心裏……他一直活著。」敷衍地避開這個話題,「不如就要榴紅的吧。我極少穿這樣亮色的衣服。」
  
  明天,她又要到半山去探望他了,他托她採買的古玩,已經從洛陽運到。她又有藉口與他品茗對坐,就算什麼話也不說,也足以讓她開心半月。
  
  她打算,在那批古玩之中,夾藏一樣東西——羅漢盅。
  
  她要觀察他看到羅漢盅時的反應,假如眼中有一絲異樣被她捕捉,她就可以進一步確定他的身份。
  
  明天,她朝思暮想,期盼已久的日子……
  
  「兩位姑娘,這裏還有絳紫絹綢一匹,整個鎮上就剩這麼多了,要不要買兩尺?」掌櫃的建議道。
  
  「絳紫?」春娥抿唇,「怎麼穿啊?茄子似的。」
  
  「呵,這個可不是做衣裳的。」掌櫃的笑道。
  
  「那用來做什麼?」春娥詫異地問。
  
  「驅邪啊!扯兩尺絳紫的絹綢,掛在大門口,比什麼和尚道士的符都靈驗!特別是你們姑娘家,尤其用得上。」
  
  「怎麼,這鎮上鬧鬼嗎?」春娥一驚。
  
  「你們不知道嗎?」這一回,輪到掌櫃的錯愕,「提防五通神啊!」
  
  「五通神?是什麼?」
  
  「哦,兩位姑娘剛從外地來,難怪不知道。咱們這南邊,一到秋天,就鬧五通神。傳說那五通神是蝦蟆所變,專門化成英俊男子,勾引良家婦女。」
  
  「啊?」春娥與甄小詩面面相覷,「真的假的?以訛傳訛吧?」
  
  「你們不信?」掌櫃的歎氣,「以我看,最近鎮上就有個這樣可疑之人。」
  
  「誰?」
  
  「就是住在半山腰的高陽公子啊。出手闊綽,雍容華貴,雖說沒人見過他的容貌,卻都傳聞他極為英俊。」
  
  「掌櫃的,瞧您說的,稍微出眾點的男人,就成五通神了?」
  
  「不不不,我這話有根據的。前幾天有一樵夫,砍柴路過半山,卻見那所謂的華美宅院結滿蛛網,空無一人,完全不像有人居住其中的樣子。可是第二日呢,鎮上的蕭員外前去拜訪,卻又是燈火繁華、奴婢無數……你們說,怪不怪?」
  
  「胡說!」甄小詩忍不住開口道:「我去過那裏,明明很正常的一座宅子!」
  
  「你去過?」春娥側眸好奇地問她,「你幾時認識了那高陽公子?」
  
  「哎呀,姑娘,你可得小心地方啊,」掌櫃的熱心提醒,「不騙你,好幾個人都說那宅子十分詭異。要見高陽公子,除非預約,否則你冒然跑去那宅子,真的是空無一人……」
  
  如此謠傳,讓甄小詩心緒霎時不寧。
  
  她忽然腦中轟然作響,將手中布匹一扔,轉身便往門外跑。
  
  「小詩,你去哪兒?」春娥大叫道。
  
  她無語,直奔到車前,寫下一匹馬兒,翻躍其上,便往山間馳去。幸好兒時像男孩子一般,學過些騎術,否則此刻也不會行動如此俐落。
  
  她不得不承認,此刻心裏真有一絲害怕,怕那傳言是真的……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真是五通神所化?
  
  不,她篤信自己的直覺,那是承羲,是她的承羲,妖魔鬼怪怎會有他的氣息?
  
  樹葉在她肩上滑落,她在急騁中,終於看見了那道宅門,她拉住韁繩,猶豫半晌,躊躇之中,依舊鼓起勇氣上前。
  
  四周很靜,死一般的寧靜,不見看門的家丁,亦聽不到任何人聲。
  
  她剛想叩敲銅環,卻發現大門虛掩,輕輕一推,即可進入。
  
  漫天的秋葉絮絮紛紛,積滿了整個庭院,只需要一眼,她便能察覺,這裏跟她上次所見,大相徑庭。
  
  無簾無幔,無桌無椅,任何生機在這裏都蕩然無存。這裏,的確是一座荒廢依舊的庭院。
  
  甄小詩只覺得腿下一軟,摔倒在落葉堆裏,樹梢上一隻烏鴉受了驚動,展翅而起,發出刮痕般啞陋的聲音。
  
  透心的寒涼鑽進心底,引得她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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