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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變色龍終曲][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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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16: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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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白

  社團宣傳簡介
  (歡迎四處散發,好康門相報)
  社團名稱:
  海鳥社。
  對於社團活動不陌生的院校學子們,應該都聽過「海鷗社」的名頭。
  所謂「海鷗社」社員,即是指並未加入任何社團的逍遙派學生,當校園同志們忙碌於社團活動的時刻,他們可以傚法海鷗四處飛的精神,窩在某個風光明媚的角落委靡至死。
  爽!
  這就是咱們「青彤大學海鳥社」的立社精神──沒有束縛,只有佩服;不給壓力,只求實力。
  蓋「海鷗」者,「海鳥」品種之一也。
  社團宗旨:
  一、金錢乃萬惡之首。是故,海鳥社社員們發揮「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的精神,誓死搜羅大量錢財,囚禁在私人荷包裡,以減少世間的惡業。
  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因此行事需顧及良心,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
  活動內容:
  海鳥社專門替校內師生們從事「特殊服務」,舉凡各種疑難雜症,如考前大猜題、索取校花簽名照、抓刀寫情書……乃至於看教官不順,希望他天天出門跌一跤的CASE,我們統統接受。
  當然,必須付費。
  校園同志們,您若要指責海鳥社表面上打著「大學社團」的旗幟,暗地裡行「商業」之實,倒也不是不可以啦!
  歡迎翻臉,只要大家敢拍胸脯擔保自己永遠用不著本社的服務。
  不過,且讓我們醜話講在前頭。
  話說當年,校方主政者也無法接受校園內出現這樣的地下社團,不過,自從本社社員在兩年前幫某位師長找回他與女秘書偷情、被暗中偷拍下來的錄影帶之後,海鳥社便為自己找到強而有力的靠山,師長們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掐指算算,立社這三年以來,大至副校長、小至學校工友們,皆接受過我們的服務,而且師長半價優惠,服務合理公道,光顧兩次以上者可獲VIP卡一張。
  委託聯絡人:
  請洽大傳系副教授兼本社指導老師──凌某人。(她是女的,請勿因姓名不入流而歧視一位無辜的女子,這不是她的錯。)
  社團標語:
  你殺價,我疼痛。
  你還價,我沉重。
  身為一隻龜,
  何苦殼長毛。
  一言以蔽之:不談判,不妥協,不討價還價。
          ☆          ☆          ☆
  海鳥社的指導老師凌某人小姐,開始感覺到如喪考妣的痛苦。她的三名手下愛將轉眼之間陣亡掉兩個,教她的荷包如何能不泣血虛空呢?
  社長葉繞珍今年步入四年級的高階生涯,而且她虎視沈耽的未婚夫袁克殊眼看就要飆下旋風追緝令,勒著她曲線美妙的小脖子進禮堂。向來最受女性歡迎的助教陽德也順利拈到花、惹到草,陷入經濟系講師虞晶秋的情網,行情瞬間下跌到「黃臉公」的身價──此言或許稍嫌誇飾了一些,畢竟全校的雌性生物依然瞪大了媚眼,隨時等著趁虛而人──然而,他為了心上人的終生幸福,決定正正規規地修完碩士學位,拒絕再混,為了日後的姻緣大計謀福祉,終究會影響到接CASE賺錢的效率。
  嗚嗚──一個小雞脖子被揪緊的葉繞珍,和一個不再賣騷的陽德,海鳥社還有希望嗎?
  所幸凌某人仍然「殘餘」一位美女副社長可供利用,暫時補充匱乏的人力資源。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清靈又怯澀的江南美女屈靈均,已經高分跨進俏妙的大二年華。
  嶄新學年,再度輪迴到上學期的揭幕。
  青彤大學的老鳥、健鳥、菜鳥們,還記得咱們的招牌話吧!
  您有任何無名腫痛、疑難雜症嗎?您有任何麻煩問題無法解決嗎?您暗戀哪位靚女多年,依然泡她不上手嗎?
  海鳥社──的副社長,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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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17: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唉──」人未到,聲先到。
  其實,非但「聲」先到,連那股於「衰氣」也老早瀰漫在凌某人老師的方圓五十公尺。
  自從她的兩名愛將醉心於暢談戀情之後,她的日子開始進入度小月時節。
  唉!詞人李清照千百年前使預知了凌老師的窘境──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可不是嗎?「綠」了她的臉皮,瘦了她的「紅」利。
  自從愛將陽德不再是自由之身,海鳥社成員們踏上星光大道的水泥路,也開始覺得冷清無依了。畢竟,再也不會竄出性好男色的佳麗們賄賂她們,只為了套出陽大帥哥的祖宗第十八代叫啥名號。
  凌某人懶洋洋地掩著公事包,一路漫遊過青彤大學的星光大道。跨人海鳥社辦公室,三位成員全都在場鬼扯淡。
  葉繞珍依然頂戴她千篇一律的棒球帽,套穿芝加哥公牛隊「23」的喬登球衣,硬是將男性化的運動服分化出帥氣有勁的俏妹味兒。今兒個她肩上多扛了一根鋁質棒球棍,依然剽悍一如楊門女將。
  至於陽德──算了,略過他。這傢伙今生今世絕不可能出現不迷暈人的時候。
  他也傚法葉社長的姿勢,兩隻長腿橫貫著會議桌的瘦腰,一派優閒地逗弄著新近收養的小棄兒「隊長」。
  最近「隊長」方被冊封為海鳥社的榮譽社貓。
  至於雲秀幽柔的屈靈均,依然淺綻著她臨風弱柳般的倩笑,盈盈端坐在會議桌的另一端,迎迓著指導老師的進場。
  我見猶憐。相信任何人初見屈靈均的第一眼,必然恆生如是的溫存思緒。
  甚少接受日陽曬射的玉膚,冰晶成幾欲透明的粉紅光澤,兩道弧線優雅的柳眉在流轉的眼眸上方,俏柔得彎弓起來,形狀如雨勾新月。那頭長而直的烏黑秀髮宛如奔流的瀑布,柔柔流洩下她的腰際。
  她的嫣唇永遠是羞澀地輕抿著,極少開口說話,除非在極為相熱的親朋好友面前,才能讓她暫時放下對於口齒不靈活的畏縮,侃侃而談。
  這樣出水芙蓉般的人物,若退轉到千百年前的時空,身著水袖絲綢的羅衫,可不成了活生生的畫中謫仙、江南美女?
  「老、老師好。」她含蘊著溫柔的笑,招呼道。
  凌某人頓時感歎不已。全社團也只有她會謹守學生的本分,開口尊稱指導教授一聲「老師」。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唉!
  「某人姊姊,有沒有大一點的CASE可以混飯吃?在下快養不起我荷包裡頭的饞蟲了。」繞珍劈頭先扔給指導老師一串嗔怨。
  「反正你定居在一座『純金礦山』隔壁,沒事就可以從袁老兄身上搖幾塊金磚,還嚷嚷什麼窮酸樣?」凌某人砰通一聲,重重地入座,神色比社長更陰鬱。
  「話雖如此,前陣子接下來的四、五樁小案子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連一向和顏悅色的陽德也發起牢騷。「你瞧瞧!替副校長傳情書給新來的副教授、到生物系尋找失蹤的骷髏模型、在女生宿舍四十二號寢室的窗台下代唱情歌,林林總總、拉拉雜雜,只差沒接下戲劇系臨時演員的委託。從什麼時候開始咱們海鳥社的行情跌盤到目前的慘境?」
  他還敢說!
  凌某人含在丹田內的子彈激射而出。「你!還有你!就在你們倆重色忘利,紛紛淪陷了之後,咱們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陽德和繞珍面面相覷。
  他們倆「好像」真的推延過幾筆大CASE,以便成就自己的私人約會,然後……便再也見不著壯觀的委託送入門檻了。
  「這個嘛……」兩人悻悻然地摸捏著鼻頭。
  「你們自個兒排不出時間也就算了,偏偏還不讓我交付給靈均小美女接手。」凌某人嘰哩呱啦地傾倒一肚子有毒廢料。「說什麼『她人脈不夠通廣』啦、『處事手腕有欠熟練』啦,然後本山人就得眼睜睜讓到手的現大洋啪嗤啪嗤飛掉。你們倒是摸著良心說說,海鳥社隨著經濟不景氣的風潮,開高走低,究竟該由誰來負責任?」
  「對!老、老師,我支持你。」靈均感動得幾乎掉淚。
  終於有人為她出頭了。
  「話不是這麼說呀……」繞珍吶吶地,一時之間卻也說不下去。
  她的靈均表妹貴為海鳥社「鎮社之寶」,不光只有她與陽德寵愛和供著,凌某人也必須為他們的過度保護負一份責任哪!
  靈均幼年罹患語言障礙,目前雖然已經克服到口舌輕微不靈便的程度,然而時時冒出唇的口吃卻養成她怯懦卑遜的心態。當初大夥肯讓她加入社團,打理一些行政工作,已經算是退讓了老大一步。若真要讓她單獨頂下委託,起碼得經過五十年的商議呢!
  現下仗著海鳥社的特權色彩,青彤大學的校園內沒人膽敢虧待靈均。一旦她下海接了案子,情況可就不一樣羅。
  現代人現實得很,只要荷包裡的蔣中正肖像淪落進第二雙手,什麼雞毛蒜皮的要求全出籠了,巴不得能「物超所值」,最好再奉送一把綠蔥。謙和文弱的靈均能不能承受得了客人們的刁鑽請托,委實大大值得商榷!
  「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本人決定這麼說。」凌某人端抬出專制的身段。「我昨天承接下來的委託,決定交給靈均負責。」
  「沒問題,老、老師。」總算輪到靈均小姐擔任女主角,她滿懷感恩的心。
  「謝啦,我『老』一次就夠了。」凌某人下意識調侃她。
  靈均淡雅的倩顏瞬間浮染一屑紅霞。
  來自社長和助教的必殺眼光,立時刺進師長的胸膛。
  白癡、笨呆,哪壺不開提哪壺!
  凌某人輕咳了一聲。好吧!算她失言。
  「這件CASE很簡單,雖然不夠營養,但是塞塞牙縫也夠味了。喏!」
  記載著委託事項的檔案夾滑過會議桌,從另一端投奔向靈的的面前,猶如長型吧台上的啤酒杯,立時落入客人渴切的手中。
  「美術系系學會委、委稱,希望本社代為、邀請知名藝術家鄔、鄔連環,前來學校演講……」靈均低低念出委託事項。
  這個案子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幾乎沒啥挑戰性。
  「需不需要技術支援?」陽德懶洋洋地挑弄著隊長的頸毛。
  「喵──」隊長舒服地咪嗚了一長聲。
  「不用。」靈均投給他們鬱悶的瞥視。
  過度的關心只會加強她的倚賴性,而「獨立自主」卻是她一心想培養成功的目標。
  「哎呀!這種小事沒什麼難度啦!」凌某人挑明了說。「聽說鄔連環是個雕塑家,從紐約藝術界紅回台灣小寶島,而且家境底子還不差,回國之前已經在本土擁有七間連鎖畫廊。那票美術系學生的眼中閃著崇拜的光芒,直誇這傢伙『對台灣藝術推展具有不可磨滅的影響力』,反正我也不大喜歡欣賞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所以並未聽過他偉大的名頭,在此失禮了。」
  「資、資料說,美術系的公關組曾、曾經嘗試過聯絡他?」她有點兒納悶。既然如此,他們還交託給海鳥社做什麼?
  「對呀!可是被鄔連環的藝廊經理打了回票。」凌某人搔了搔下巴。「聽說這傢伙很有幾分藝術家脾氣,不太歡迎媒體記者的干擾。八成是公關組的傢伙嘴巴不靈光,沒把清純的學生身份表明清楚……」
  慘哉,她又犯著了嬌弱美女的痛處。
  兩道千刀萬剮的譴責眼神再度追殺過來。
  豬腦、智障,記憶力失調!
  「沒、沒關係。」靈均漾開勇敢堅忍的笑容。「上頭有、鄔先生工作室和、和藝廊的電話,我先拔過去試試看。」
  「好辦法。」凌某人暗自吐了吐舌光。那兩串七位數字,花了她三天才搜集到呢!
  總歸一句話,台面上雖然明擺著交給靈均負責,私底下海鳥社的成員們能做手腳就做手腳,反正台灣水庫面臨乾涸期,適時放點兒水是有必要的。
  「切記,需要支援的時候就尖叫一聲。」繞珍多此一舉地提醒。
  乍看之下,本次的案子實在很輕而易舉,交給她獨立負責應該沒問題。無論如何,先培養出靈均的自信心,列為目前的當務之急。
  只要幾通電話就能搞定的閒事,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海鳥社成員們抱持著樂觀的心情,宣佈散會。
          ☆          ☆          ☆
  負責洗完晚餐的碗盤匙筷之後,靈均隨口向釘在電視機框框前的父母告退一聲,直接回到自己四坪大的雅致香閨。
  她坐進書桌前,反覆觀覷著檔案夾裡的四組號碼──「連環藝術殿廊」總店的經紀人辦公室、鄔連環家裡的電話,另有一路專線直通他的私人工作室,甚至連大哥大的九碼數字也登錄在檔案裡。
  奇哉怪哉!資料如此完備,而美術系的學生竟然還捉摸不到大藝術家的衣角?這就不免讓人有點好奇了。
  既然凌某人提及他們被經紀人打了回票的慘痛經驗,顯然真正難纏的傢伙是鄔先生的經紀人,她頂好記取教訓,略過守門人的關卡,直搗見首不見尾的黃龍算了。
  雖然太過輕易地完成這樁委託,對她卓傑的辦事能力委實是天大的屈蔑,然而凡事總有第一遭,她非得真刀實槍地辦妥一件CASE不可,如此才能說服表姊和陽德他們相信──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靈均瞄瞄腕表。晚上八點二十分,想必那位雕塑藝術家鄔連環先生正進完了晚膳,恰恰適逢舒爽慵懶的休憩時光,此時不打電話,更待何時?
  話筒傳送出低沉的電信訊號,第四聲之後,訊號直接切入電話答錄機。
  「喂,我是鄔連環,有事留話、沒事掛掉,屁話太多、當心噎到!」
  嗶──留言的響聲叫了起來。
  靈均趕緊切斷。
  「這……這……哪有人這、這樣留話的?」她張口結舌。
  鄔連環非但用詞粗魯,連口氣也傲岸得今人發指,簡直無禮到極點,巴不得得罪光全世界去電給他的人們似的。
  不過,他的嗓腔倒是挺適合做廣播人的,渾厚的音質聽起來相當扎實,不至於低沉得震盪人家耳膜,卻也不會輕揚得如同剛脫離青春期的柔質男聲。大體而言,就是很「男人」的意思。而且他的咬音方式極為特殊,字與字串連成綿綿的頻律,若非他急吼叫的語氣破壞了悅耳性,其實很近似朗誦詩歌的調調。
  可是,光憑那幾旬答錄即可知曉,鄔連環之難纏很可能勝過那位經紀人,靈均下意識地怯懦了幾分。
  不行,她忘記自己的雄心大志了嗎?獨立、自主、克服心理障礙、擁抱人享!假若連這樁易如反掌的小案子她也鎩羽失敗,不消她表姊出面,即使對她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決定了,再試一次!這回靈均選擇撥向他工作室的專線。或許鄔連環正在那裡檢視作品呢!
  鈴號直響了二十多聲,就在她幾乎以為不會有人前來接聽時,嘟嘟的通訊聲猛地被人類的悶吼聲打斷。
  「你他媽的最好有很要緊的大事!」粗魯而暴怒的咆哮幾乎轟聾彼端的無辜者。
  她滿腔禮貌的場面話立時梗住了。
  「呢……我、我是……是……」
  「你什麼你?哪個不識相的傢伙掛電話來鬼叫鬼叫!等你學會了說話再打電話過來!」砰的一聲,兩方的通訊回歸中止狀態。
  「喂、喂喂?」她徒勞地衝著通話器輕嚷。
  哪有這樣子的,她連一句話──一句完整的話也來不及咕噥完。
  靈均緊咬著發顫的下唇,第二次撥通工作室專線。
  同樣延宕了近二十聲鈴響,兩方比試耐性的結果,她贏了。
  「他奶奶的,你是哪門子鬼?」第二度交手,鄔連環的火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有引發森林巨焰的危機。
  「請、請先別掛斷。」她趕緊發出聲明。「我姓屈,代、代表青彤大學……」
  「你白癡呀?你口吃呀?你不會講話呀?幾個字也得講十來分鐘,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樣閒?」鏗!
  「你、你你……」她手足無措到極點。
  太遲了,那個王八蛋又摔她電話!
  靈均簡直欲哭無淚。她也希望順順當當地交代完自己的意圖呀!可是他壓根兒不給人時間,態度又其差無比,害她緊張得心臟不堪負荷。只要她情緒一激越,結巴的情況就會加倍嚴重,這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可惡、可惡!姓鄔的又算什麼鬼東西嘛!才耽擱他幾分鐘而已,也吝嗇得二五入萬的……居然還罵她白癡和口吃……
  她的眸眶熱呼呼地刺紅,心靈深處最脆弱的絃線被觸動了。靈均立刻深呼吸一下,平撫住不穩的情緒。
  震顫的柔荑進行第三遍嘗試。這回鈴音足足響了五十多次,沒人接便是沒人接,想來鄔連環乾脆終結掉電話的鈴吵聲,閉關修行去也。
  她輸了。
  一如每回遭逢挫折的景象,靈均彷彿瞧見黑沉沉的烏雲籠罩住繽紛的乾坤,人生瞬間褪色成黑白的。
  「哈羅,我來突襲檢查,你在忙嗎?」香閨的房門寫地被她表姊葉繞珍拉敞。「趕快準備一下,我們去逛士林夜市,袁克殊的車子在巷口等……表妹,你哭了?」
  不速之客興匆匆的大嚷疾轉為驚天動地的錯愕。
  靈均趕緊揉掉眼窩外圍的紅圈圈。
  「沒、沒有啦!我在看凌某人的藝文小說,正好被感動。」她強笑著解釋。
  「是嗎?就我所知,某人姊姊好像專擅談諧趣味的筆調,怎麼會失敗到讓讀者看完了想哭呢?」繞珍精明的眸光合攏成猜疑的瞇瞇眼,溜掃到她桌面的檔案夾。「你剛才企圖聯絡標的人,卻陣亡了,對不對?」
  「哪有──」她雖然抗辯得很心虛,卻打死也不願承認。
  「表妹,聽我的話。」來了、來了!「你呀!就把這種小CASE交給我負責嘛!未來的世界無限寬廣,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呢?」
  「誰說人家過不去?」她委屈地呢噥。
  「反正你沒必要平白沾染一身腥……」
  「一點都不腥。」她卯起鮮見的拗脾氣。「不管,這件委託案我、我要全權負責到底,世紀末的、青年要創、創造時代,拒絕半、途、而、廢。」
  「好!」繞珍忍不住嚷出讚佩的歡呼。「有其姊必有其妹,你不錯,有前途。」
  「謝謝。」她謙虛地領首。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大家一起來拗吧!就不信她拗不贏那位家教欠佳、禮儀要重修、外加雷公嗓失禁的鄔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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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連環藝術殿廊」的總店位於台北市敦化南路,一座十二層華廈的基層。
  超黃金地段、高品味的雅痞藝展,沒錯,這就是「連環藝術殿廊」的經營方針。
  藝廊內部挑高足足四米,門面以一體成形的玻璃區隔成內外兩個世界。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喧囂的引擎怒吼猶如困獸,因陷在週末午間的壅塞瓶頸中,動彈不得!而門內,裊繞優雅的富貴氣息充斥著每一個角落。百來坪的空間規畫成開放式展覽區,分屬四項大歸類──「樹、雲、石、塵」,二十一尊黃銅或烏鐵質地的雕塑作品,栩栩坐落在各自的展示台上,藉由抽像的形體,迸放著雕塑者一意傳達的自然之美。每座雕塑作品的尊前,鹹皆聚集了成群的雅好人士,揩指點點地品評著,雖然附庸風雅者多過真正懂門道的,然而那股衣香鬢影的氛圍卻不容人小覷。
  「驚震創世紀──鄔連環世界巡迴展之終曲」的銅雕字樣貼附在玻璃外牆,一眼望去,格外的氣勢非凡。
  靈均已經在門外徘徊了三十分鐘,依然鼓不起犧牲奉獻的精神踏進去。
  「好多人。」她輕嚥一口唾液,罔顧門口招待員的狐疑打量,繼續踱上她第二十八趟來回步。
  昨天報紙藝文版刊載了鄔連環舉行雕塑展的訊息,並且宣稱這場展覽是他巡迥七大國家的最後一場,為期十四天。她馬上發揮掌握最新時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課就眼巴巴地摸上藝廊門外,孰料觀展的人士若非高官達貴,就是藝文界聞人,而她秀雅卻輕便的書生樣,徹底與滿屋子貴氣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來帶給她壓力,遑論處身於她全然不熟悉的場合。
  「怎麼辦?好緊張。」她拍撫著胸口,自言自語。
  展覽頭一天,照理說藝術家本人應該現身致意的,然而報導中也講得清清楚楚,鄔連環素來忌諱大眾媒體的追逐,而且脾氣古怪──這一點她百分之百贊同──會否如眾人期待的現身,仍然是未定之數。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她打定主意,跨出第一步。
  然後,又縮回來。
  「太、太壞了,屈靈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兒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慚槐。
  既來之,則安之!盡人事,聽天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用盡各路成語,從事自我建設。總而言之──進去瞧瞧,反正人都來了。
  不過,正門口的招待員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亂臣賊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沒有膽子直攖其鋒。最好找找看有沒有後門。

  靈均繞徑到一片高樓的後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鐘覓尋「連環藝術殿廊」的後門。遙遙相準了目的地,她謹慎戒懼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喲!」顯然還不夠謹慎,靈均距離後門尚有數公尺,卻當頭撞上同樣想鑽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個撿日不如「撞」日,她括著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還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惡人先告狀。
  她只覺得右臂運傳過來一股強勁的力道,眼睛還來不及分清東南西北,嬌軀已然被告狀的惡人扯直了。
  「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謝。」惡人一廂情願得很,逕自嘟噥完畢就準備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靈均心中一凜,趕緊分出一隻捂臉的手,牢牢揪穩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幹嘛?」一股熱氣挾著滔滔的震喝撲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鄔連環。
  靈均直勾勾地望進那與藝文版照片一式一樣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對面接觸,她才曉得,報紙的印刷技術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藝文版上的照片實在太──太輕描淡寫了。照片中的鄔連環蓄留著落腮鬍,修剪得清淨儒雅,整張臉容僅暴露出那雙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溫文卻極富個性的雅痞藝術家。但,現實生活中的鄔連環……
  天老爺!山洪爆發。
  豐密的大鬍子已然刮除得鬢根不留,然而,卻未達成絲毫柔化的效果,反而顯現出他剛硬強悍的下顎,依據面相學,那種方正的臉型屬於超級固執的死硬派,順我者昌,逆我者提頭來見。高隆的鼻樑與微陷的眼窩組合成極具民俗特色的面譜,凹凸立體的五官和古銅色的肌膚,幾乎接近吉普賽人的固有特徵。
  他的長相太粗礦、太狂野,實在難安以「俊俏」、「優雅」的詞藻。
  而且,那雙炙猛囂銳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頭頂上方二十公分的距離,源源射放著極高溫的氫氧焰。
  報上說他二十二歲出道,二十四歲走紅紐約藝壇,今年已經三十又一。歲數上與她未來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卻覺得鄔連環感覺起來更少壯飛揚,可能是因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輩的人鮮猛。
  「鄔連環──唔……」她的嬌呼被一隻手筋突起的巨靈掌拍回喉嚨裡。
  「噓──」鄔連環做賊似地,四處張望一圈,壓低了嗓門繼續撻伐她。「吵死人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鑽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嘰嘰喳喳的。」
  靈均屈辱不平地橫睨著他。
  從頭到尾,他「嘰喳」的台詞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開──」她拍走黏住大半張俏容的手掌。「鄔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鄔連環驀地瞇緊了上下眼瞼。這清秀佳人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勾動他記憶中躁怒的磁軌。「你就是上個星期打電話騷擾我的癡呆兒。」
  「騷、騷、騷擾?」靈均又驚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騷擾……」
  「又來了,支支吾吾半天卻不把話講完。」鄔連環嗤哼著嫌惡無比的冷氣。「沒時間理你,Bye─bye。」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宛如驅趕擾人清寧的嗡嗡蒼蠅,掏出特大SIZE的太陽眼鏡和毛線帽,匆匆易容好掩飾裝備,甩也不甩她地進入藝廊。
  他,他,他就這樣離去,乾脆決絕,不留一絲情面。
  靈均肝腸寸斷,頹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覺得兩噸重的花崗石頂在她的發心。
  那姓鄔的還侮蔑她「騷擾男人」,如此曖昧難聽的罪行傳揚出去,她怎麼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語句說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擊,怎麼反口咬她講話不乾脆?!
  原來天下還存在著如此不講道理的臭男人……靈均只覺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頭紅熱的酸意,緊握著兩隻粉拳。「越戰越勇,死守四行倉庫。」
  她拿出昔年女童軍楊惠敏奮勇泅水、一心一意將國旗送到國軍手中的精神,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萬難,完成這樁「微不足道」的小CASE。
  堅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藝廊裡面,她強裝出來的氣勢當場被襲涼的冷氣拂走了一半。
          ☆          ☆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騰湧到唇際的胃酸。
  銀白色的水晶燈提供內部燦亮的照明,驚異、讚賞的評語從各個角落迴盪而出,交錯成不規則的詠歎調。
  沒事、沒事,將他們當成一顆顆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著四面牆構造,靈均沿著展示台前進,形成平行線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規,盯緊了前方覆罩毛線帽的「西瓜王」。
  雖說目不斜視,她依然無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標價牌──主題:石之生。材質:鐵。107cmX40cm。售價:美金七萬三千元。已於蘇黎士展覽中售出。
  好貴的鐵!她幾乎可以聽見「不值錢」的黃金在哭泣。
  鄔連環顯然不欲參觀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準了左側的經紀人辦公室,低首斂眉地掩過去。
  行政區規畫在藝廊的內進部分,門口置放兩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銅雕。
  鄔連環即將消失在內間的領域時,靈均及時趕抵標的人身後,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襯衫的長袖口。
  「鄔、鄔……」
  「跟屁蟲,又是你!」鄔連環原本就儲量薄弱的耐性,此時此刻終於盡數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騰的眼光夾殺她。
  動作和緩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後代──既「霸王」又「魯莽」,也無暇細想她嬌怯怯、四十公斤出頭的纖軀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麼隨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還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攔阻他,孰料鄔連環揮開她的手臂,身子趁勢偏斜了一半。她的焦點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臉孔正在迅速縮短與黃銅雕塑品的距離。
  「糟、糟……」靈均舞動手足,試圖穩住斜倒的姿勢。
  「嘿!當心。」鄔連環不等她「糕」完,連忙撲上前英雄救美。
  癱倒的命運雖然及時被挽回,卻無法阻止她的素手觸及生冷堅硬的銅雕。
  雕塑品被推離了基座幾寸。
  「SHIT!」一個惡劣的髒字衝口脫出他唇瓣。
  保全警鈴剎那間尖叫成惡耗。
  鈴──鈴──鈴──
  連帶效應的影響,幾十位淑女名媛們下意識放縱自己的聲帶加入音效部隊。
  「啊──」
  可觀的場面於焉發生了。
  「什麼聲音?」
  「警鈴耶!是不是有火災?」
  「啊!快走、快走。」
  「好像有人偷竊展覽品。」
  七嘴八舌的推論從四面八方包圍向變故的發神點。
  「連環藝術殿廊」說小不小,卻也不至於遼闊到足以遮掩他們的行藏。
  四秒鐘之內,兩人的體表同時浮起雞皮疙瘩,警覺到上百雙震訝評量的眼光落准自個身上。
  「那個人是誰啊?」
  「藝術家本人好像出現了。」
  融隱在人群之間的藝文記者們驟然迸出悚疑的猜測。
  「真的是鄔連環耶!」
  「他幹嘛偷竊自己的作品?」幾個年輕的菜鳥記者還沒搞清楚狀況。
  八成是剛畢業的。
  他的經紀人排越逐漸圍攏的人牆,擠上前來。「連環,你……你在做什麼?」
  媽的!出師不利。
  鄔連環咒遍了滿肚子的粗言穢語。都是這笨村姑惹的禍!害他悄悄來、靜靜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東而去,再也不回頭。
  瞧瞧她,居然還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嚇呆相,企圖以清純無辜的表情博得大眾的同情。SHIT!
  「沒事!」火焰從他鼻孔、口角噴出來。「我走了。」
  「喂,你才剛來……」
  他熱血沸騰的步伐一鼓作氣地邁向正門口,壓根兒不理會經紀人的挽留,腋下還夾著一尊已經僵凝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鄔先生,請等一下。」媒體記者眼見機不可失,沒命地追出去。「麻煩您發表一下對於本次展覽的看法。」
  「對對對。」其他記者立即跟進。「請問您對於國內的藝術環境有何期許?」
  「您和紐約名模特兒的戀情是否進入白熱化?」
  「鄔先生──」
  媽呀!
  他開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纏滿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這個口拙小村姑惹的禍!
          ☆          ☆          ☆
  鄔連環探出石灰牆的轉角,回頭打量著追蹤他們十幾分鐘的禿鷹群,確定已經擺脫了那票張牙舞爪的怪物後,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氣!」
  自從被懷中的彗星──「掃把星」之美稱是也──纏上之後,只要視覺範圍閃進她的衣角影兒,他就會被那股子霉氣沖煞到。
  比方說,她頭一遭來電騷擾他。當時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質的樣模,做為日後黃銅雕塑的參照品。孰料猛然亂叫的電話鈴聲駭了他一跳,中斷靈感事小,差點害他失手將陶模摔毀事大。誰都曉得他在工作室裡從不接電話的,當初安裝專線的目的只是便於工作途中需要撥電話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經紀人來探班,順手將他切掉的電話鈴扳回運作狀態,才讓她有機可乘。背!
  第一通打擾還不夠過癮,她小姐瞬間再發動第二波攻勢──果然,悲劇立刻發生了。滿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個失手讓陶像重歸大地之母的懷抱,結結實實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來不及盡完它當初被塑造出來的職責與目的。
  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單字?
  至於今天的意外,他談都不願意再談,簡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為姓「鄔」,名「背」,號「哀尾」。
  「你有什麼毛病?」他傾彎了超過一米八的大塊頭,和她鼻子對準鼻子、眼睛瞄準眼睛,壞聲壞氣地咆哮:「我欠你兩百萬不還債?還是八百年前嫖你沒付錢?你這樣苦哈哈地追著我做什麼?你以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筆遺產?」
  「……」靈均的唇消褪成銀雪般的慘白。
  倘若方才被這魯男子抱起來狂奔的景象沒嚇出她的心臟病,現下的粗言惡語也達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關分開,又合攏,暗□的喉聲無法拼構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張陰沉沉的大黑臉,裝模作樣地學她的低吟。「呀什麼呀!」
  靈均徹頭徹尾地驚呆了。自從脫離幼稚園階段,她再也未曾接觸過任何形跡惡劣如流氓的「壞男生」。由於語言障礙的因素,近親朋黨們憐惜她的不便,莫不對她格外的溫柔三分、體恤五分,雖然不至於到「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嬌貴,可是人人都將照顧她視作習以為常的天職。而上學之後,一路私立學校就讀下來,友儕們的同質性高,生活修養、禮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爾遇上沒啥格調的壞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兩腳打回家去閉關自省,重修青年守則,有誰曾像眼前這位「應該極具學養、偏愛獨處、思路敏感精銳的藝術家」一樣惡形惡狀?
  她開始懷疑鄔連環的經紀人究竟買通多少媒體,替他進行虛假的反宣傳。
  「我……我……」她面無血色,逐漸增壓酸熱的眼眶成為全身唯一有知覺的器官。
  「你怎樣?想打架,小啞巴?」鄔連環譏誚地攻擊著。
  句末那蘊滿了惡意的三個字盡數瓦解她的鐵盔。
  紅菱似的唇角開始顫抖,震幅越來越劇烈,驀地,終於化成一聲驚人的嗚咽。
  「太……過分了……」她嚶嚶地抽泣起來。
  喝!鄔連環趕緊跳開三尺遠,還真給她嚇了一跳。
  「奇了,我又沒真的動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綢繆來著。」他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哈啦,她益發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著牆角蹲下來,埋進雙膝裡哀切得驚天動地。
  「嗚……」
  看樣子,這場睛時偶陣雨還會落上好一段時候。若教他掉頭就走不理她嘛,總覺得不妥,而勉強自己杵在原地觀風雨之變,他也缺乏耐心。
  鄔連環盤慮了半晌,當下做出決議。
  他突然學她蹲伏的姿勢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暢笑聲足以與她媲美。
  「嗚嗚……欺人太甚……嗚……」
  「哈哈哈──滑稽!夠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兩個人各嚷各的調,有模有樣地玩起了街頭賣藝。
  靈均猛然抬起淚漣漣的俏顏。「你、你笑什麼?」
  他收住笑聲,也同樣正經八百。「你又哭什麼?」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著這尾藝術流氓。
  「我笑我的,與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臉的,一改適才凶神惡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與男鬥!靈均掏出面紙,細心揩乾黏膩縱橫的涕泗。既然姓鄔的願意回覆文明人的身段,開始講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場。
  「鄔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麼,不哭啦?」鄔連環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幹。「好戲玩完了,罷罷罷!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傷身體,容易造成貧血,咱們還是後會無期吧。」
  他大爺一臉沒趣的樣子,轉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靈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顏表第三度遽變,再度換回她熟悉的惡劣無賴相。
  「我等你幹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顎勾了起來。「閣下要是再跟上來,可別怨我缺少同胞愛。滾!」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氣魄,被他突兀的變臉昇華成蒸氣,輕飄飄地融蝕於夕陽中。靈均抖著下唇,無助地盯著他虎虎生風的背影。
  哪有這樣子的?前一刻氣呼呼地罵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後卻流露著只可遠觀、不容褻玩的偉岸。與鄔連環交手過招,猶如乘坐忽高忽低的雲霄飛車!永遠料不定下一段路軌將會面臨哪種坡段。
  變色龍!
  他的情緒,活脫脫像幻化萬端的變色龍,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靈均帶著罪惡性的快感暗忖,封他為「變色龍」實在太貼切了,因為變色龍屬於低等的爬蟲類生物。
          ☆          ☆          ☆
  位處於中山北路上的「圓山休閒俱樂部」采會員制,經營者對於入會資格的審查十分刁鑽嚴苛,光是口袋裡麥克麥克尚且不夠看,必須同時具備一流的身份背景、知名度,以及正當的形象,才能順利以超高天價購得電鍍十八K金的會員卡。
  鄔連環回國之前特地囑咐經紀人,幫他弄來一張俱樂部的「出入境許可證」。
  本來他今天並未打算光臨俱樂部進餐的,直到他發覺那個嬌怯怯的小結巴一路盯死他不放,於是中途轉個方向,潛進這處雕堡避難。孰料結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轉眼間也跟在他屁股後頭混進來了。
  SHIT!
  他鬱悶著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著兩張方桌與他互視的小結巴。
  「鄔先生,今天是俱樂部的『義大利之夜』,由主廚精心推出各式的義大利餐點,您需要我為您推薦嗎?」侍者恭敬有禮地詢問。
  「不用了。」他移回煩躁的眼,整張臉埋進菜單裡面。「來一份海鮮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蝦,一瓶紅酒。慢慢來,不急。」
  點餐的音量大於正常的頻率,用意在於告示旁桌的跟屁蟲──你儘管等吧!公子我時間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訊息翩然抵達靈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蝦,多幸福呵!
  中午時分她為了趕赴「連環藝術殿廊」,來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車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騰了整個午後時分,直到現刻,虛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蕩蕩的。
  她的荷包僅剩二百元現鈔,外加幾枚搭公車的硬幣,而菜單上最低廉的單價是兩百四十元,可以換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餓哦!
  好貴喲!
  「小姐,您要點餐了嗎?」另一名打著酒紅色領帶的男侍應生漾著耐心的容顏。
  「呃,一杯……熱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樣的菜單,幾乎沒有勇氣抬頭。
  「好的。」侍應生盡責地記錄她的囑咐。「請問,還需要什麼嗎?」
  「熱、熱奶茶就好。」囁嚅的口氣很心虛。
  「您想不想來一份今晚的特餐──義大利肉醬面?」侍應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熱奶茶。」服務生為什麼還不走?靈均羞疚地暗忖。
  「那麼,嘗嘗主廚特調的起士濃湯好嗎?」他猶不放棄。
  「我只想喝……熱奶茶。」聲調已經降成耳語。
  「或者來份什錦海鮮脆餅?」侍應生再接再厲。
  「熱……奶茶……」她勉強擠出虛弱的微笑。
  「除了熱奶茶,您不需要點用正餐嗎?」侍應生已經笑不出來。
  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難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熱奶茶……」靈均慚愧得無地自容,MENU有如呈給皇上的奏摺,高高舉過頭頂心。
  她的肢體語言解釋了一切。
  受挫的侍應生終於確定這位客人確實只想喝「一杯熱奶茶」。
  精緻的菜單迅速被抽走。
  總算。靈均悄悄拭掉秀額沁出來的冷汗,感覺自己剛剛打完一場硬仗。
  她千呼萬喚的熱奶茶几分鐘之內便端上方桌。而鄔連環的美食大餐也一樣。
  遙遙打量那魯男子大快朵頤,她除了乾嚥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沒法子──雖然她大可傚法適才入門的方式,向服務人員謊稱:「我和鄔先生是一道的。」然後把每項消費記在他的帳上。
  但道德良知發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點。
  空氣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進餐的美味香氣。隔桌,鄔連環叉起一團泛出濃濃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進嘴裡。
  啊……好羨慕……好想吃。
  她渾然沒察覺自己正隨同他的動作一起張口,合頷,下意識咬出咀嚼的韻律。
  嗯,好香哦……
  「他奶奶個熊!」鄔連環驀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紋桌巾。
  咕咚重響,震斷了餐廳內嗡嗡的交談聲,也敲醒了靈均的黃粱大夢。
  怒噴的火龍眼將她釘上十字架。
  「你!」他一個箭步衝過來,拽著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先生……」侍應生錯愕地上前調解。
  「沒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類都不會想和目露凶光的爬蟲類作對。
  侍應生乖乖退回幕後。
  「小啞巴,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對面幹什麼?」苗頭殺回她身上。
  「……喝奶茶。」她的回覆滿含著防衛性。
  「什麼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氣!」他嗤哼著不屑的控訴。
  「亂講!」她的俏臉不爭氣地渲開艷艷緋紅。「空氣、怎麼吃?」
  「問得好!」他惡狠狠地咧嘴。「我原本還以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風宿露』,孰料眼前二十歲不到、一身乳臭未乾的小啞巴也修成正果了。請問你死於營養不良後,肉身送往火葬場焚化,會不會燒出幾顆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諷刺了大半天,已經免疫了吧!靈均發覺他邪惡的人身攻擊已經降低了殺傷力。
  頭兒一撇,乾脆不睬他。
  「真有個性!」鄔連環壞聲壞語地噴了口氣,強塞一根銀叉進她手裡。
  這……這是做什麼?她怔愕著。
  「吃!」轉眼他又從流氓變身為專制的保母。「沒把整桌食物吃完,閣下的尊臀休想離開這張椅子。」
  恭敬不如從命。再說,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對峙所需的卡路里。
  鄔連環沉著臭臉凝視她秀氣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啞巴既然夠格進入俱樂部,顯見她的來頭應該不低,負擔一頓晚餐自然是綽綽有餘。她可憐巴啦地愣坐在對面,衝著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實不過是最不入流的苦肉計,智商零點一的傻子也看得出來。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饑民的饞相觸動了。
  簡直莫名其妙!他這個人向來信奉獨善其身的原則,旁人的瓦上結霜與他半點兒不相干。然而,這女孩就有那麼一丁點邪門的影響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緣故。他暗自提出解釋。
  未施鉛華的雪膚襯著及腰的烏絲,一身素雅簡便的鵝黃圓領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軟呢長裙,在在流轉著清新而水靈的女大學生氣質。
  沒錯,肯定是她的純美無邪在作祟。改天換一套蕩婦裝,他包準對她楚楚可憐的假相免疫。
  「你叫什麼名字?」他粗著嗓門盤問。
  「屈靈均。」她啜口冰水,衝下嘴內馥郁的起士醬。
  「我就說嘛!原來是屈原轉世,當真成過仙的。」他悶哼。
  靈均又漲紅了臉。
  「才、才不是。」她吶吶地反駁。「我恰好在端午節誕生,父親又姓『屈』,所以爸媽才以、以屈原的別號為我命名。」
  不過,她倒是很訝異鄔連環竟然知曉「靈均」是屈原的別號。以他粗魯不文的舉止,她一直以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識,文學內涵必定與他的修養一樣慘不忍睹。
  「奇怪,我閒著沒事幹、自言自語,誰要你搭腔?」他不太爽快地搶白。
  靈均無故又吃了他一頓排頭,悶聲不敢再吭氣。
  「你究竟瞎纏著我做什麼?」
  「……」她埋頭逕自吃通心粉。
  「你說說看啊!」
  「……」餐叉探向最後一顆肉丸。
  「你啞巴呀?不會回答呀?」砰!失去耐心的拳頭擁向桌面,霎時搖晃出水杯裡的半盞清液。
  「喝!」她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你在和我說話?」
  「廢話!這張桌子就坐著我們倆,我不和你交談,難道找屈原聊天?」
  「可是,你剛才就在自言自語,沒和我說話呀!」她深覺委屈。
  「嗯,有道理!」鄔連環居然點了點頭。
  靈均本來以為他會被她的反駁氣得嘰哩呱啦叫,沒想到竟然也會贊同她的論調。
  所以,稱呼他「變色龍」絕對不為過,平常明明暴躁得很,三不五時又突然冒出很講道理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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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1:24 |只看該作者
「還有……請你別再叫我、小啞巴。」她低聲央求。「我或許咬字不、不清楚,可是,也沒有啞、啞巴呀。」
  那臉小媳婦的卑屈相莫名其妙地觸發他的罪惡感。
  「我問你一次,給你兩分鐘的時間回答,你究竟想不想表明自己的來意?」
  靈均已經稍稍摸出這男人陰晴不定的脾氣,最好趕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把握機會。
  「我、我是青彤大學的學生,呢,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停!」他高舉起右手。「先讓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唯獨不答應兩種邀約,一是採訪,二是出席公開場合,除去這兩項忌諱,其他一切好淡。OK!輪到你發言。」
  當場便害她講不下去。
  「可是,我、這個……」靈均慌了手腳,整盤棋局全被他打亂。
  「嘿嘿嘿,你果然來者不善,對吧?」鄔連環幸災樂禍,活像撿到了便宜。「我已經把自己的原則表達得簡潔清楚,你也將自己的本意暗示得相當明白,顯然咱們倆不可能產生共鳴啦!既然如此──」他拍拍屁股起身。「請恕小生不克相送,後會無期。」
  「請等一下。」靈均連忙推開椅子。
  「坐、回、去!」他扯出下吊眼瞠瞪她。「假若你再敢追著我跑,我保證向警方控告青形大學的學生妨礙自由。」
  認真的語調清清楚楚地傳達出──他是認真的。
  這回靈均不敢造次,欲哭無源地跌坐回原位,睨著他昂首闊步地離去。
  合該她命中犯小人,竟連區區一樁演講的請托也宣告敗北。
  或許表姊和陽德說對了,她德薄能鮮,這輩子頂多適合替旁人跑跑腿,打理一些細微瑣事。
  兩噸花崗石,再度嘩喇喇壓向靈均的百會穴──
          ☆          ☆          ☆
  「喂?」凌某人夾手搶起殺風景的話筒。
  她的小說正進入如火如荼的階段。依照劇情發展,女主角即將被潛入的壞蛋頭子打暈,綁架回巢穴裡,等待男主角送來白花花的贖款。緊要關頭,思緒竟然被要命的電話鈴聲中斷。
  「……」彼端陷入全然的沉默。
  「給你兩秒鐘,再不吭聲我就掛電話。」難得她向來嘻嘻哈哈的嗓門嗆著火藥味。
  「……老師,是我。」靈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眼,二度威脅著氾濫。
  一天之內,她已經連續被兩個人限制發言時間。
  「嗨,靈均。」最後一絲嚴苛馬上蒸發掉,轉而讓親切溫和的語意代替。「這麼晚了,怎會想到打電話給我?」
  「對不起,打擾你趕稿。」她埋進被窩裡哀憐了兩個半鐘頭,竟然忽略韶光飛逝。
  原來此刻已經深夜十二點。
  「沒關係。」凌某人敏感地聆出她的聲音微帶沙啞。「你的聲音怪怪的,感冒了嗎?」
  她決定不拆穿靈均哭泣的事實。
  「不是。」靈均沉默了半晌。「老師,我、我……我需要一點建議。」
  「關於美術系的委託?」
  「嗯。」她一思及鄔連環那尾文化流氓,就想掉淚。「我遇到一點小困難。對方極端不合作,而且,態度、有點負面。」
  多麼輕描淡寫的說法。
  「我猜你依舊不願意將CASE發還給陽德他們,是吧?」
  「我……」她咬住下唇,勉強吞下喉嚨的硬塊。「我想再嘗試一次。」
  方纔猶疑了許久,便是擔心向凌某人求援後,會招來任務解除的命運。
  「沒問題。」凌某人一向倍仰民主開放的原則。「靈均,你讀不讀金庸的武俠小說?」
  「表姊、借過我幾本。」她打起精神,聆聽訓示。凌某人天外飛來的一句話,通常含有無盡深意。
  「聽好羅!金大師筆下的俠客們通常掌握一項不敗之鑰:『他強由他強,輕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你懂不懂?」
  「這個……好像有點文言文。」
  「唉!出版社的總編輯也曾經批評過這一點。」凌某人喟歎著無止無盡的懺悔。「那四句睿智的話翻譯成語體文就是:『隨他去亂打亂跳,老娘一律當成沒看見。』這樣你就明白了吧?」
  「明白了,謝謝老師。」果然有夠「語體」。
  靈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話筒。
  凌某人的建議不無道理。鄔連環之所以讓她體內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為她太在意他粗率的言語和態度,只要忽視他那層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鄔連環也不過是個「公的人」罷了。
  既然她能和陽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內數十位異性相處得和睦融洽,沒理由遇見他就槓龜。
  對!她必須更改策略。下回再碰面,不妨將他視為無理取鬧的小孩,而她則是成熟寬容的母親。
  身為母親,她有義務扭轉小孩失儀的禮節修養。
  再不濟,頂多當他是一條小狗。
  人被狗咬是經常有的事,傷口抬到嘴邊吹吹就算了,幹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回咬它一口?
  靈均揮掉所有淚痕,痛下決心再接再厲。
  當晚,她的睡夢中盡數充斥著張牙舞爪的突變生物。
  一隻高大的變色龍突然延長出秋田犬的巨頭,轉眼又幻化為鄔連環的臭腦袋,追咬得她無路可逃。
  那個藝術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讓她安穩──









第三章

  鄔連環支扶著抽痛的額際,步履維艱地跨向門口。
  經紀人為他安排的菲傭和鐘點管家,上工不到七天就被他炒魷魚,以免家中沒事多添兩串陌生人的足音,干擾了他的工作興致。當初想得好,單身漢嘛!邋遢一些無所謂,生活輕便就好。
  今兒個一早,他開始打算推翻自己的簡單哲學了。
  昨夜被藝廊的員工們硬拖向酒店,舉行展覽成功的慶宴,他的酒量原就不太高明,這廂更是被一群良心給豺狼吞掉的員工們灌成一攤爛泥。好死不死,下午一點整,不知哪個不識相的傢伙跑來轟他的門鈴。
  媽的!一點耶!對他這位夜貓族來說,等於「三更半夜」,偏生沒人可以替他打發掉鍥而不捨的惡客。
  「誰?」鄔連環頭昏腦脹,勉強拉開一道寸許寬的小空隙。
  「鄔先生。」一道粉鵝黃、鮮嫩如初綻雛菊的倩影,盈盈衝著他柔笑。
  「要命!」他掩住不願卒睹的眼皮子哀鳴。「我早該知道的,當然是你。除了你!還有誰會有這種興致上門找我麻煩?」
  靈均的足尖趕緊卡進空隙裡,在夾縫中求生存。
  「鄔先生,您生、生病了?」
  他看起來糟透了,活像讓十匹健馬踏在身上大跳踢達舞。血絲有若錯綜複雜的台北市街道圖,佔滿他眼球的白色部分,青湛湛的鬍髭在他下顎形成一大片黑暗大陣,一頭濃髮看樣子只以手爪代替梳齒,爬抓過千百次。
  但,那不修邊幅的儀表反而呈現出極度性格、極度陽剛的男人味。
  她生命中出現的男子,莫不傾向於溫文瀟灑、有教養的典型,譬如陽德,又譬如她未來的表姊夫。至於如鄔連環這般獷達粗蠻的風格,十年也碰不著一個。
  一顆芳心,悄悄亂了調。
  「我沒病,不過你若想打電話叫救護車,我也不反對,噢……」鄔連環顧不得驅退煩人的跟屁蟲,呻吟著扶住狂痛欲裂的腦袋,反身踱回客廳。
  眼角一瞥見牛皮長沙發,他立刻窩進去,癱成極樂登仙的屍體。
  喔……那個死老夏,臭經紀人,竟敢卯起來海灌他,此仇不報非君子。
  靈均亦步亦趨地踏入鄔姓變色龍的地盤,暫時不曉得應該從何發動懷柔戰術。
  來這之前,她預料這位粗魯的流氓兄恐怕會擺出他一千零一副惡人臉,哇啦哇啦臭轟她難聽的罪名,難得遇上他龍體微恙的關頭,事前的推論登時派不上用場。唉!這只變色龍又轉了一種顏色。
  「我替你沖杯熱茶。」靈均想法子替自己找點雜務做做,打發時間。
  此時此刻,想和他進行理智而文明的談話是不可能的了。
  「現在幾點了?」鄔連環的咬字含糊成一團。
  「一點十分。」她托起光可監人的茶盤,從廚房翩翩飄移至他耳畔。
  「要命……」他喃喃抱怨。「我還得搶在三點半之前跑一趟銀行。」
  儘管他對於苦茶滿杯一向不感興趣,為了及早提振鬆垮垮的士氣,只好勇於向天仁公司威震八方的茶色投誠。
  探手向馬克杯的同時,不免需要撐起眼瞼,省得摸錯地方。
  短短一次視線交錯,卻在剎那間定住他的焦點。
  是了!就是這副模樣!
  鄔連環猛地翻身跳坐起來,嚇了靈均一大跳。
  「別動!」他專斷地命令。
  午後斜陽從她背後的落地窗迤邐而入,將淡藍基調的大理石映染成一汪春水。槐樹的陰影低落在春水中央,像煞了湖泊中央的小沙渚,而,淡雅清嫩的她正好蹲在暗影的部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清靈動人的水中仙子遙遙向凡夫俗子淺笑,似遠似近,若即若離,不容人褻瀆押玩,卻又親近可人,不至於高傲如天神一般難攀。
  這正是他靈感中意欲捕獲的「水之仙」!
  「啊!」鄔連環雙手扯著亂蓮蓬的髮絲大叫。「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怎、怎麼……」靈均給他特異的反應震駭得手足無措。
  「你真是太棒了,我愛你!小美人兒,我愛死你了!」他一把摟住她,緊緊埋進她沁香的髮絲內,感謝上帝的恩典。
  「啊……」靈均驚呆的程度,已經忘懷「掙扎」兩字應該如何化為實質的動作。
  濃郁醇馥的茶液盡數餵給大理石地板喝個痛快。
  雖說藝術家的性格陰晴不定,可他也把那個形容詞發揮得太淋漓盡致了吧!
  由他身上樣出一股細細淡淡、卻百分之百侵蝕嗅覺的男性體味,靈均抵在他懷中吸聞,腦海驀地怔怔發起了暈眩。
  她居然被一個不到三面之緣的成熟異性擁在胸前,而且,絲毫沒有推拒對方的意願……
  「告訴我,」他拉開兩寸寬的距離,興奮莫名的方臉染上化不開的紅光,「你一個小時收費多少?」
  「什、什、什麼?」靈均差點口吐白沫。
  這只絕世變色龍先是沒頭沒腦地抱住她,又狂吼、又大笑,嘴裡嚷嚷一些愛死她的鬼話,再探詢她一個曖昧到了極處的怪問題,若給第三者聽見了,成何體統?
  「我只需要買你三個……不不不,三個鐘頭太少了……我大約需要買你十二個鐘點。」他的眼睛充滿渴望。「這樣吧,每個小時一千兩百元,姿勢隨我擺弄,如何?」
  「才、才不!」靈均嚇壞了,死命掙脫他的蒲扇手,護衛她純淨高潔的貞操。「失禮了,小女子賣賣賣、賣藝不賣身。」
  「別開玩笑,你只有這副身體值錢。」他一根腸子直通三十三重天,倒是沒有任何侮蔑的意味。
  「不!」屈辱的淚珠緩緩沁上她憤怒的眼眶。
  「別這樣嘛!」鄔連環眼見生意談不攏,霎時急了。「你既無長才也無技藝,光靠賣藝為生早就餓成人乾了,何不和我合作呢?藝廊的員工們可以向你保證,區區在下絕對是個慷慨大方的老闆,而且要求又不苛刻,頂多叫你擺幾個POSE讓我觀賞觀賞而已。」
  擺姿勢!她腦中登時浮現鎖碼頻道的片斷──一絲不掛的浪女端著猥褻撩人的淫相,供男性賞玩。
  「下流!」響亮辣脆的耳刮子揮向他臉頰。
  啪!
  鄔連環愣訥地捂著巴掌印呆瞧她。
  「我……我……我何德何能換來閣下的五爪痕?」換成他說不出話來。
  他請求她兼任模特兒,與下流一詞扯得上哪門子關係!
  「原來你和那些壞胚子一樣!打著成功社會人士的招牌,背地裡行玷污良家婦女之實,噁心!」靈均拂起一陣裙風,火也似地捲向大門。
  可惜她自己沒察覺,一旦罵起人來,她的口才居然變得順當又老練。
  「你發神經啦!」他連忙追上去澄清名譽。「誰玷污良家婦女了?我只不過要求你擔任臨時模特兒,讓我揣摩一下『洛神』的意境,你幹嘛給我聒噪一篇硬邦邦的正氣歌?」
  「模、模特兒?」靈均瞪大水汪汪的秋眸。
  「還動手打人。」他依然撫著頰,嘴角垂畫成倒盡了楣運的下弧線。「我究竟招誰惹誰了?沒事被那票狐群狗黨強灌酒,睜開眼又碰上凶巴巴的小處女,自己思想歪曲還反口誣賴我的人格,SHIT!」
  「啊……呃……」她似乎會錯意了。「原來你不是……」
  歉疚感如潮水般漲湧而來。
  「強龍不壓地頭蛇。親愛的小龍女,你好像忘記自己正踩在我的地頭上。」鄔連環拉長了臭臭的晚娘臉。
  「嗯,我……」她壓低慚愧的螓首。
  「別說話!我暫時不打算原諒你。」他大剌剌地轉回房間裡。「等我處理完閒雜瑣事,咱們再恢復邦交。」
  嘿嘿,先待他上銀行繞一繞,利用這段空檔讓她的罪疚感慢慢醞釀發酵,屆時再來誘哄她自願「賣身」。一切就大功告成啦!
  好不容易呵!他苦思數個月的洛神木雕即將有著落,多虧了這位屈原的後代。
  野史記載,美女甄宓亡故後化為洛神,而那個歷史上第一位憂鬱症患者屈原則是投汨羅江而殉,兩人的歸宿相差不遠。或許他們倆私底下已經套好了交情,特意如此安排吧!
  自動玻璃門順著軌道滑開,颯爽的中央空調迎面撲來,散放著空氣芳香劑清幽的絲息。靈均精神一震,隨著步履生風的大漢踏入銀行大廳。
  鄔連環縱橫兩面都很壯觀的大塊頭,走在街頭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尤其舉止間無意流露出來的放蕩不羈,更加磁石一般吸附過往行人欣羨的視線。而她的性格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羞怯成分,生平最怕成為眾人的焦點,這廂跟在一個威風橫行的主要景觀身後,要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趕緊躲進銀行要緊。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恰好榮列這間銀行的貴賓名單,在VIP室裡有專人服務,你請自便吧!跟屁蟲。」他昂著倔傲的下顎睥睨她,舉步邁上門旁的階梯。
  「好……我在一樓等你。」她吶吶的,有些氣餒。
  系學會最近正在籌備校慶成果展,需要向她這位總務幹部請款,既然跑了一趟銀行,正好讓她利用提款機領取公費。
  兩人分頭進行各自的任務。十分鐘後,鄔連環施施然拾級而下二樓的磚紅地毯,大剌剌地等著她過來和自己碰頭。
  「屈同學。」驀地,他身後傳來渾厚和煦的叫喚。
  鄔連環直覺地停下步伐,回頭打量是哪家男士認識她。
  「肯德基上校!」他驚喜地嚷嚷。
  活動的肯德基肖像耶!紅通通的蘋果臉,白西裝、白長褲,圓滾滾的脹肚皮,太難得了!台灣的速食店上哪兒雇來這麼一位如此神似的模特兒公公?連美國本土也難以聘到形象這般吻合的活廣告。
  他的童心發作,行進方向登時繞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彎,回身拉扯胖公公的雪白美胡。
  「好像哦。這位阿公,你出來發傳單碼?鐘點費怎麼算?」
  又問人家鐘點費!
  「鄔先生!」靈均趕在他得罪人之前,從大不敬的手中搶回校長的尊嚴。
  這隻大型變色龍隨時會做出超乎人意料之外的舉動,不防著點不行。
  「幹嘛?」鄔連環很莫名其妙。招牌臨時工借人家玩玩有什麼不可以?迪士尼世界裡的白雪公主、米老鼠都還提供遊客合照的服務呢!
  「這位先生是我的校、校長。」她迴避著者校長漲紅的圓臉頰。
  「哦──」他恍然大悟。「原來『青什麼大學』是由肯德基集團所經營的。」
  「你胡說什麼?!」老校長幾乎怒嗆到腦中風。「屈靈均,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交友不慎哪!
  「不、不!呃──」她幾乎慚愧得頭點地。
  「錯了,屈小姐新近受聘為我的專屬模特兒。」他向來奉行尊師重道的精神,於是主動回覆「員工」師長的質詢。
  「亂講。」她何時應允了他的提議來著?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屈同學。」校長清咳一聲,端出長者的身份訓誡道:「學生應該以課業為重,你已經捲入校內最『複雜、神秘』的社團活動,又兼任中文系系學會的總務,似乎不應該再接受其他外務,以免影響了大好的課業前途。」
  「不,我、其實──」無數分辯的言詞蜂擁至唇際,卻遇上交通阻塞,害她不曉得從何說起。
  「哪種社團活動既『複雜』又『神秘』?」他大惑不解。「替肯德基門市店殺雞?」
  「什麼肯德基?本校創立至今,素來秉持著優良辦學的精神,與時下的速食文化絲毫沒有關聯。」校長慷慨激昂地陳述。
  「對對對,校長說得是。」靈均立刻陪笑。「我、我們擋住別人的去路了,還是、各奔前程吧!」
  誰曉得再扯下去,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會牽拖出多少閒話。
  「唉,等一下。」鄔連環被她便推向門口,忍不住提出嚴正的抗議。「我想請『肯德基上校』留下他的聯絡電話,我的朋友專門製造商業用人像,需要……」
  「別動!」
  說時遲、那時快,玻璃門倏然開啟,兩名蒙面大盜迅風也似地閃進來。
  「什麼鬼……」鄔連環愕住了。
  下個瞬間,一截槍桿子抵上堅硬的胸肌。
  「進去!」蒙覆在面罩下的嗓音充滿威脅性。
  搶劫。
  真的假的?!外景隊在哪裡?還有攝影機和導播呢?
  靈均躲在他背後,腦筋暫時面臨當機狀態。
  顯然頭殼內一團混沌的受害者不只他們倆,銀行的菜鳥警衛含著半口烏龍茶,在座位上僵住了。
  「統統不准動!」
  砰砰!兩聲突然爆開的槍響搶得了先機,充分取得銀行人員的全部注意力。
  場面在兩秒鐘內爆發成一團混亂。
  高低交錯的尖叫聲從四面八方貫徹整棟建築物。其中一名搶匪繳了警衛的械,另位共犯則由背後戳頂著鄔連環的心口,逼迫他們加入聚集在大廳中央的人質堆。
  那柄槍真的能打死人!
  驚悚的認知鑽進兩人腦門。
  「鄔、鄔鄔……」靈均抖著牙唇貼向他強壯的背脊。脆弱的眼映襯著她蒼白的俏容,顯得出奇的無助。
  「屈、屈屈屈……」校長大人則魂飛魄散地潛藏在她身後,紅潤的蘋果臉馬上被成黃褐的奇異果。
  某位行員悄悄撳下警鈴,保全系統霎時劃開破空的尖哨。
  鈴──鈴──
  「SHIT!」鄔連環破口大罵。「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只要有你出現的地方,警鈴一定會響!」
  「我……」真是非戰之罪!
  兩名擒匪明顯地慌張起來。
  持左輪手槍的大盜迅速奔近櫃台,舉著火力強大的致命武器吆喝道:「把現鈔裝進這個麻布袋,快點!再拖拖拉拉的,當心我餵你一顆子彈。」
  「你們!」負責看顧人質的搶匪目露凶光,抖開隨身布袋,衝著惶惑不安的人質們大喊:「把你們身上的現金掏出來。」
  啥?靈均愣住了。早知如此,她乾脆甭領錢了。
  「照著他們的吩咐做。」鄔連環陰沉著俊臉,主動掏出皮夾。
  「什麼?你──你不保護女士?」她模擬的英雄救美戲碼登時破滅。
  「你發癲哪?他們有槍!」他真想撬開她的頭蓋骨瞧瞧。
  「換你們了。」搶匪將微鼓的布袋扔向他們的腳邊。
  校長大人面色如土,自動捐獻荷包內的上萬元現鈔。鄔連環也深諳「英雄氣短」的真理──沒事喜歡搶著充英雄的人,通常死得早。
  靈均錯愕地看著己方的男士如此輕易就投降,簡直心碎。
  怎麼可以?!她背包裡的現款屬於整個系學會,而非自己的私有財產。當初她獲任總務的職位,就應該盡忠職守。這四萬塊裡頭,起碼有兩千四百元是由六位家境清貧的同學所繳交的,更別提其他她尚且不認識的窮學生,而這兩位大哥大,居然扛著槍桿子就想不勞而獲。
  不!
  即使害怕得雙手發抖,心臟病幾乎發作,她仍然捏緊背包的肩帶,拒絕向惡勢力投降。
  「嘿,你!」搶匪的槍口比了比她。
  「我、我、我……」她嚥了口唾沫。「我沒、沒錢。」
  「屈小妹。」鄔連環沉聲警告她。他為她的生命安全感到憂心。
  「給我。」搶匪乾脆動手抓扯她的背包。
  「不要!」她死命抱住不放。
  「對不起、對不起,這位仁兄,我幫你搞定她。」他適時介入戰爭。「屈靈均,我警告你,立刻把現金交出來。」
  「才不!」她的眼眶泛起全然驚懼卻又寧死不屈的珠淚。「這些錢是、是同學的家長、辛辛苦苦賺來的。這兩位大哥如果想、想賺錢,應該去找那些大企業家、大大財團,幹嘛和升斗小民過、過不去?」
  「對、對!」
  「本來就是。」人質群中渲開贊同的低唉聲。
  「拜託你!想耍小姐脾氣也挑挑時辰好嗎?」他火大得只差沒暈倒。「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你與其問、問我,不如去問他們。」她怒目而視。「兩位先生,錢、錢重要,還是命、命重要?」
  搶匪可給她問住了。若回答「命重要」,那他們幹啥不要命地跑來搶錢?若宣稱「錢重要」,他們又何必趕在警察抵達之前逃命?
  「X你娘!」搶匪老羞成怒。「你管我!敬酒不吃吃罰酒。再吵我就送你去見閻王爺!」
  「喂!你那邊搞定了沒有?」負責櫃台的歹徒已經大功告成,溜向出口處招呼同伴。
  共犯急了。
  「媽的,欠揍!」
  啪!一記耳光結結實實地轟歪了她的玉容。
  靈均見感頭昏腦脹,兩腳軟綿綿地癱坐在磨石子地板上。啊!好暈!已經夕陽西下了嗎?為何她望出去,儘是一片亮晃晃的星星在旋轉?
  「屈同學……」肯德基校長頓時手足無措。
  鄔連環身體一僵,不可思議地瞪向歹徒。
  「你──打──她?」他遲緩地、一字一字地吐音。「你在我面前打她?」
  「拿來!」搶匪不甩他,逕自搶過靈均死命捍衛的財物。
  欺人太甚!
  鄔連環體內憋忍已久的火山終於爆發。
  搶匪彎腰拉取背包的瞬間,他猛然抬起膝蓋,勢力萬鈞地頂向敵人的胃部。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我面前,打──我的人!」他咬牙切齒。
  「唔!」搶匪沒料到人質竟敢反抗,一時失察,著了他的道兒。
  瘦削的體軀當下朝著靈均的地理位置壓下來。
  「別別別、別過來!」卡位在兩人之間的背包,形成絕佳的屏障與武器。她反手撩起肩帶往前甩──
  「哇!我的媽……」搶匪的下巴中獎,仰頭摔跌出去。
  鄔連環順勢踢開他手中的槍枝。
  「媽什麼媽?哭你祖母也沒用。」他舉足再補歹徒一記奪命剪刀腳。
  「小廖!」門邊的擒賊咆哮著,舉槍正想瞄準強悍的人質,淒厲如喪鐘的警鈴遠遠從大馬路的兩側包抄過來。
  時間不多了!他衡量著眼前混亂的狀況,決定放棄拯救同伴的使命。
  「小廖,我會想法子救你的。」場面話講完,搶賊拍拍屁股,夾著尾巴溜了。
  「喂,別丟下我……」腹背受敵的共犯委頓在地上,苦哈哈地望著同夥離去。
  「嘿嘿!」一隻巨靈掌如老鷹抓小雞般,撐起搶匪沒幾兩重的肉身,幾聲充滿邪惡意味的冷笑響進他耳中。「擒銀行,嗯?」
  「嘿嘿嘿!」適才居於弱勢的人質一躍而成討債者,開始聚圍在搶匪與「救世主」四周。「有種你再搶搶看!」
  情況頓時逆轉。
  搶匪嚥了下口水,強擠出一絲微笑。
  「呃,大家……有話好說……」
          ☆          ☆          ☆
  「沒錯,協助捕獲銀行搶犯的主角之一,正是本校的優良學生──屈靈均同學。」肯德基校長挺起圓滾滾的肚皮,掩不住得意之色地接受媒體採訪。「本校創立至今,素來秉持著優良辦學的精神,時時告誡學子們以服務人群、犧牲小我為己任,本校的校訓是……」
  啪的一聲,電源切斷,螢光幕的影像登時暗了下來,也中止了肯德基校長的長篇大論。
  「噢,真是要命!」靈均頹唐地把臉埋進手裡。
  她生平首要的忌諱,就是成為大眾目光的焦點。然而,結識鄔連環之後,她彷彿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旁觀者的注視,尤其是現在。
  他們倆一夕成名了!怎麼會這樣?
  「的確很要命。」鄔連環對於媒體的排斥程度並不比她高明多少。
  「我不、不敢回家了。」她可憐兮兮地哀鳴。
  事發至今已經七個鐘頭,從警察局做完筆錄出來,她不知如何回去面對父母,只好躲到他的家中避難。
  爸、媽、表姊、凌某人、陽德、同學們!這個當口,他們應該都看過晚間新聞了,家裡的電話熱線恐怕已經燒斷了。
  她該如何回答他們的問題?
  ──一切純屬巧合,我只是想搶回同學們繳交的會費,背包恰好打中那名搶匪而已。所有功勞應該歸諸窮凶極惡、打得搶匪哀哀叫的鄔連環。
  變色龍一旦得知她的推托之詞,包準會順道打得她哀哀叫。
  「小姐,地球依然持續運轉著,你躲不掉的。」他幸災樂禍,食指輕觸她的右頰。
  五指痕清清楚楚地浮現在雪膚上。
  「痛──」她輕縮了一下。
  「要不要拿冰袋鎮敷?」他遲疑地問。
  靈均頹喪地搖首。
  「過來。」他忽然張開手臂。
  「做什麼?」
  「擁抱可以去霉氣。」他一本正經的。
  是嗎?靈均半信半疑。
  不過,他們共同走過一趟生死關卡,已經稱得上是患難之交。分享一個單純的互抱禮,應該不為過。
  疲憊磨人的折騰暫時消蝕掉她怯弱的天性,她的疑慮只維持了兩秒鐘。
  鄔連環從不認為自己具有撫慰人──尤其是女人──的浪漫情懷,然而臂彎中多了她,感覺起來卻該死地對勁極了。
  老實承認,初見她時,他並不欣賞這個女孩,總覺得她畏畏縮縮的,活像成天擔心天塌下來會壓死自己的小老鼠。
  然而,或許是今日的「義行」激發出潛藏的本能吧!她的香味,聞起來多了一股英氣。
  他向來偏愛富自信心的女性。因為,唯有對自我充滿肯定,才能真正揮灑出靈魂深處的魅力。現在他又發覺,其實羞怯的小女人,別有一番清甜誘人的風韻。
  靈均深深吐納,呼吸著他熟稔自然的體息。
  在他的懷抱中,她覺得安全,不太想離開。
  好奇怪!她昏沉沉地納悶著。幾天之前,這男人還對她的自信心造成莫大的打擊,怎麼轉眼之間就變了?
  本質上的他,於她眼中永遠像一隻變色龍,即使侵入他最柔軟貼心的部分,依然讓人難以捉摸。
  她從不曉得,原來爬蟲類,也有溫情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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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2: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夕成名。
  靈均頭一遭嘗受到一夕成名的壓力。
  她沉重的步伐根植在校門口,眼睛圓瞪成不可思議的地步。
  海報。
  國內三大報的社會版、甚至頭條新聞張貼在四開的書面紙上,製作成手繪POP,總數起碼超過二十張,分成兩大列排陳在校門通路的兩側,勢成壯觀的宣傳走道。
  名雕塑家力克強敵,拯救美人
  巾幗英雄不讓鬚眉,女學生屈靈均大顯雌威
  世紀末新傳奇,人質力挽狂瀾
  ……
  她和鄔連環的合照經過放大影印,囂張地向每位路經校門的過客展威風。瞧瞧POP的標語──還「青彤大學之光」咧!
  「惡夢……」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肯德基!絕對是肯德基校長變出來的把戲。
  雖然昨天她已做好心理建設,今日上學可能會形同乘坐雲霄飛車,被眾人高高低低的好奇心問倒,但那兩列張揚的宣傳海報仍然太超過了。
  難怪當初她和陽德精心佈置兩座大牌樓,代替表姊夫向表姊表白的時候,繞珍非但未曾開心得淚流滿面,反而威脅著要斃掉陽德。
  簡直是羞憤無地呀!
  「咦?她就是報上的女同學嘛!」幾名經過的學生認出她。
  「她不是海鳥社的副社長嗎?」
  「原來是海鳥社的,難怪處處吃得開。」口氣聽起來頗為艷羨。
  要命!靈均速速飛奔向社團辦公室。
  以往除了校園白馬王子陽德之外,海鳥社的其他成員尚且無緣承受這麼多的注目禮。
  她很緊張。
  社辦裡,繞珍與陽德已經湊合在一起閒磕牙。一見她進來,社長首先聒噪起來。
  「表妹,你來啦!」繞珍揮揚著自由時報的頭版。「告訴你哦!今天報上刊出一則大消息,有兩個活得不耐煩的蠢蛋居然和銀行搶匪格鬥,天公不作美,還讓他們打贏了。據說其中一名女英豪出自咱們青彤大學,更誇張的是,她居然還和你同名同姓耶!」她定睛再細瞄模糊的黑白印刷照片。「我看看──咦?容貌還與你有幾分相像,好巧哦!」
  「那個蠢蛋……就是我。」她羞愧地承認。
  「什麼?」繞珍的下巴險些脫臼。
  「YES!」陽德突然振奮地彈跳起來。「YES,YES!我說中了,那位英雄豪傑果然是咱們甜美可人的靈均小表妹。」
  「這……你……我……」繞珍不肯置信。「表妹,搶奪旁人的功榮很勝之不武哦!」
  「是、真的。」她的玉容幾乎貼服在胸前的衣襟。
  「別多說,願賭服輸,兩百塊拿來。」陽德攤出得意的大手掌討債。
  顯然她又成為兩隻鬥牛打賭的對象。
  「表妹,沒關係,你實話實說,無論你有沒有犯下痛毆歹徒的蠢行,表姊一樣會疼愛你的。」繞珍猶想做垂死的掙扎。
  「表姊,我對不起你。」她萬分抱憾害至親表姊的荷包漏風。
  「天哪!竟然是真的……」繞珍既絕望又困惑。「我竟然猜輸給這只陽孔雀。你是我表妹,和他非親非故的,沒理由呀!」
  「兩百、兩百,別賴帳。」陽德掏出皮夾。「大鈔我也收受,先找你三百。」
  繞珍的芳心在滴血。
  她那怯懦、可人,善良得連一隻螞蟻都特地捉到後花園放生的小表妹,居然一躍而成人質的救星、青彤的榮耀。雖說女大十八變,靈均也未免蛻變得太激烈了吧!也不怕以後走在路上,家人認不出她。
  凌某人喘著熱呼呼的舌頭,遙遙從戶外奔進涼爽的冷氣辦公室。
  「嘩!外頭好燒、好燒,差點把美麗的小女子我烤成熱狗。」她眼光一轉,相中無措可憐的副社長。「靈均,你總算現身了。你曉不曉得報上刊載一位同名同姓同校的女學生……」
  「她們恰好是同一個人。」陽德收攏多了兩百元進帳的皮夾,心情愉快。
  「什麼?」凌某人顛腳打跌的反應完全拷貝自方纔的葉社長。
  「不、不好意思……」靈均連忙陪笑。
  「別這樣。冒名頂領破案獎金很容易被警方視破,想掙錢也得取之有道。」凌某人趕緊提出為人師表的勸誡。
  「真的是我,是我。」她用力頷首,確認陽助教的證詞。
  說也奇怪,全校師生皆篤信她「打虎英雌」的名聲,反而是朝夕相處的同伴們撬起她的牆角來著。
  「嗨!大家都在呀?」無巧不巧,經濟系講師兼陽德的戀人虞晶秋也選在此時捲入烽火中。
  「嗨,你準備去上課了?」陽德懶懶地拉過愛侶,垂首便想印下一記見面吻。
  「討厭。」虞晶秋赧紅地避開他的侵襲。愛情果真具有美化的作用,昔日的老處女講師,已經蛻變為校園內的首席俏老師。「靈均,好久不見,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位和你同名同姓……」
  「她,就是我。」靈均開始感到懊惱。
  她既往的形象究竟哪裡出了差錯?為何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她也有可能發育成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
  「噢。」虞晶秋比較仁慈,儘管瞳仁兒畫滿「這個玩笑很有趣」的驚歎號,嘴裡仍然回她正面的肯定。
  算了!靈均為之氣結。
  「不理你們。」她嚙咬著下唇,含著滿肚子委屈坐進桌尾的專屬席位,決定進行「中美斷交」。
  這幫人,全然看扁了她!太不夠朋友。
  若非她和鄔連環約好了在社辦碰頭,老早便轉頭決絕而去!
  「你今天好像下午才有課,怎麼一大早就跑來學校?」凌某人適時提出為人師表應有的關懷。
  「我……有朋友來。」她順道瞥了眼精緻秀氣的淑女表。
  「朋友?」一時之間,辦公室內的每雙耳朵都豎百了。
  難為了靈均美女居然開始交朋友,而且還公然帶到社辦來接受眾人的衡量。
  倒也不是說她平時有多麼閉塞啦!只是,有監於自身口齒方面的缺憾,她習於在團體生活中保持沉默,即使有貪戀她美色的癩蝦蟆想上前搭訕,往往也會當頭碰上一根溫婉倩笑的軟釘子,再加上繞珍和陽德這兩位護教法王在背後壓陣,任誰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拔壞她一根寒毛。因此靈均的大學生活雖已邁入第二個年頭,依然是天涯我獨行的身份,連同性的好友也交不上幾個。
  「只是公公、公事上的朋友。」她一瞧見大夥火眼金睛放電的異象,就曉得他們誤會大了。
  「噢──」眾人登時氣餒。原本還打算來個三堂會審的,好久沒幹這種好玩的把戲了。
  「且慢。」陽德若有所思地搓捏著下顎。「你的朋友莫非正是報上的那位蠢……呢,英雄?」
  「對喔!」繞珍也被連帶觸動。「那傢伙似乎是你的委託標的物嘛!」
  「……對。」她開始侷促窘迫起來。早知如此,昨兒個應該與鄔連環另約時間。
  原先她算盤打得好,先帶他參觀參觀學校環境,即使不欲立時應允演講的請托,好歹也別存下排拒的預設立場。又想,十點多的上午,社辦應該沒人,而校園學子們也個個忙著上課趕作業,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來訪。孰料天才的肯德基校長在門口耍弄那許多花招,擺了她一道,就連社員們也很不合作地集中在社辦,委實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嘛!
  虧她還不惜血本,提供自身做為交換條件。她借他觀摩兩個小時,以便繪製幾幅塑像素描,而他則撥出一個早上的寶貴時間,參加她的校園觀光團。
  「我我、我看、我我還是到星光大道的出入口等他,省得鄔先生找不到地方。」她使出三十六計的最高招──落跑。
  「誰說我找不到?你以為我和你一樣,路癡一個?」暴躁的雷公嗓打大老遠彈了過來。「咱們還沒見面,你就搶先在背後搬弄我的是非,女人!」
  哇啦哇啦的抱怨震得大夥的耳膜轟隆作響。
  鄔連環的身影晚了他粗啞的嗓門一步,這會兒終於施施然出現在門框裡。
  「嘩──」繞珍的嘴部神經失去控制,張成渾圓的O字形。
  好……好……好邋遢呀!若非事先預知了訪客的來臨,衝撞的瞬間還真會誤以為野人入侵文明世界。
  七零八亂的蓬髮活像十年沒梳刷過,恰好與胡碴串連成一大片草原。皺皺巴巴的白襯衫比鹹菜乾好不到哪兒去,而那條休閒長褲則明顯被主人穿著睡覺過,已經蹂躪得慘不忍睹。
  大夥的視線回復到訪客的眼睛部位。幸好,他眼中雖有紅絲,卻還算明亮健康,只不過怒噴的紅色焰光表達盡了主人的不耐,彷彿他非出於自由意願前來的。
  「你──」靈均倒抽一口冷氣。
  要命!他在幹嘛?流浪漢服裝表演?
  真是糗大了,這種瞥扭感像煞她安排異性朋友與親近的友人見面,對方卻讓她徹頭徹尾的難堪。
  「好啦!你想安排什麼旅遊行程,儘管端上來吧!」鄔連環大剌剌地橫行進社辦。
  半個鐘頭前,他才離開床鋪,一路飛車趕赴她的約定。凡夜貓族皆具備起床氣嚴重的特性,他也不例外。
  「你你、你你你……」靈均簡直快暈倒了。
  一時之間,其他閒雜人等全數消失在她的視界之外,唯剩這名上門製造景觀的惡客。
  「你你你。」鄔連環惡聲惡氣地模仿她。「你什麼你,小啞巴?」
  喝──又是好響一陣驚喘從人群中嘹唱出來。
  他怎麼可以惡劣地攻擊靈均的痛腳?
  靈均沒工夫回頭解說,這男人天生屬於「四大惡人」之冠。
  「你──」她深呼吸一口氣,鎮定住自己,省得再落他口實。「你總可以、打理得乾淨清爽一點吧?」
  他舉臂嗅聞著。沒異味嘛!
  「我覺得很乾淨,心裡也很爽呀!不佔你聞聞看。」惡劣的無賴笑容蕩漾在他的鬍髭底下。
  靈均煩惡地拍開湊到她鼻端下的黝臂。
  天!厚顏無恥。
  「走吧!」她已經放棄為他引薦在場的每一位同志。
  「老鼠妹,不向我介紹你的朋友嗎?我願意給他們這個榮幸認識我。」鄔連環忽然賴在原地,不肯走了。
  哈哈哈,捉弄屈靈均的本性再度發作。只要見到這位「再世屈原」惱沉著臉,或者因為他有心、無意的行為而顯現一臉狼狽,他的心情就會莫名其妙地雨過天青。
  「可、可,我不願意給你這這、個榮幸認識他們。」靈均的俏臉蛋拉長三倍不止。
  她惱恨的態度二度引發旁觀者的竊竊私語。
  「拜託,你還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哪位師長教到你這種劣等生,算他倒楣。」鄔連環盡情撩撥著她罕為發作的壞脾氣。「喲!大家好,我很同情你們與這位警鈴剋星結交為朋友,因為在下本人深受其害──等一下,別拉我──對了,忘記介紹我的名字,鄔連環,不過你們從校門口的海報應該已經認識不才──喂,我話還沒說完──貴校的肯德基上校還真不是普通愛作怪,難怪教出來的學生也像他一樣莫名其妙──幹什麼?別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親──你們看看她的禮儀,我就說嘛!貴社的生活教育實在需要重新整頓……」
  「走了啦!」她糗斃了,無顏以對江東父老。
  呱呱不休的惡客被主人強行拖出去,暫時退場。
  留在現場的觀眾們,個個目瞪口呆。
  「啊……呃……」虞晶秋首次發聲失敗。
  「這是……怎麼回事?」凌某人至今仍搞不清楚狀況。
  方纔好像掃過一陣九級強風,刮得大家的耳膜吱吱叫,然後──一切就趨於平靜了。
  「哇靠!」繞珍終於回過神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姓『烏』的鴉鴉之會損人的,表妹究竟是如何適應過來的?」
  「可是她硬挺過來了,不是嗎?」而且還調適得滿成功的。陽德隱隱肇生一種以往從未察查的領悟。
  「這倒是。」凌某人同意地頷首。「你們看,靈均從頭到尾沒有崩潰或暈倒,亂讓人失望的。」
  四顆腦袋,浮起頻率相同的思緒。
  從前,他們會不會太保護靈均了,以至於害她喪失了發揮潛能的機會?
  沒錯!
  或許,那個看似莽撞的鄔連環,將會替他們達成一項遲遲無法攻克的目標──塑造一個越挫越勇的屈靈均。
          ☆          ☆          ☆
  「啃!你幹嘛臭著一張平板臉?」他吹著口哨,快樂得不得了。
  靈均鬱悶地拖著他踏步走,神色益發不悅。
  「你幹嘛那麼雀躍?」初時板著臉孔的人明明是他,可是情況馬上就逆轉了。鄔連環是她接觸過情緒轉換最迅速的人類,稱呼他「變色龍」絕對不為過。
  「不曉得,可能是因為你現在的心情很低潮。」他大方地承認。「你越低調的時候,我通常會越開心,這應該是人體磁場相互影響所造成的效應。」
  錯!這非關磁場問題,而是他雅愛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她的痛苦上。
  「請看向左邊佔地一百坪的建築物──學生會館。」亦即他日後「可能」上台演講的場地。
  「多麼平凡的外觀。」他咋咋舌頭。「整體造形缺乏創意,難為了你必須面對它四年。」
  這男人太難取悅了。
  「接下來,我帶你去美術系、系大樓。」靈均的導遊簡介非常不帶勁。
  學生會館前方蓋了座茂蔭蓊鬱的中式庭園;正中央挖掘出一汪荷花池,四周植滿拂風的綠楊柳,更外圍則移植了近百株的針松。盛夏時節,滿滿一片綠意與清涼,怒展的樹枝甚至遮蓋了大部分的蒼穹,令人有置身濃密森林的幻覺。
  兩人轉了個彎,鑽進庭園的捷徑裡。炎炎高溫倏然降低了摧殘的熱度。
  「小啞巴,你在鬧哪門子彆扭?」他見過的女人當中,就屬她嘟嘴的樣子最可愛。
  靈均本不欲發作,被他主動一問,堅守陣線的決心登時垮臺。
  「你、你──」她抿著唇直往前走,不肯看他。「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幾位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
  「知道呀!」光憑他們那幾聲抽氣,他已摸清了靈均與他們的緊密聯繫。
  「那、那你還……你還態度奇差無比!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在別人心中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嗎?」她真的不是有意讓自己的指控聽起來如此委屈的。
  社團的成員與他非親非故,如此指責他似乎沒什麼強而有力的基礎,可是──她就是很希望鄔連環能讓表姊他們產生最起碼的接受度。
  鄔連環的步伐驀然停頓在原地。靈均低首直走出數公尺,察覺他並未跟上來,忍不住也跟著立定回頭。
  怎麼回事?
  鄔連環儼然陷入巨大的迷思中。他先瞥了瞥老天爺,再望了望土地神,最後停駐在她納悶遲疑的容顏。
  「奇怪了。」他終於開口時,聲調也是若有所思的。「你一臉郁卒的表情,實在很像領著女婿去給丈母娘看的媳婦兒。」
  女婿!艷彩轟隆炸上她的顏頰,兩圈紅暈逐漸加深、逐漸擴大,蒸薰出一股驚心動魄的美艷。
  「亂講!」激切的否認劈口衝出來。
  「哦?」他怪聲怪調地侃弄著。
  靈均的功力終究遜他這個老江湖一籌,受不得激,情急地邁回他面前推了一把。
  「你胡說、胡說八道,誰是你丈母娘、媳婦兒!」她火紅著臉,鄙啐他的聯想。
  「我怎麼曉得,這要問你呀!」他話裡彎來拐去,就是想佔她便宜。
  「你、你你……」天!她快發暈了。緊要關頭,偏偏發語器官拒絕與主人配合。
  「給你三秒鐘表明心意,否則我就當作你默認了。」他壞兮兮地抬起手腕的石英表。
  「我、才才才、才不是──」她語無倫次。
  「三秒鐘,時間到!」惡客興高采烈地宣佈。「來,小媳婦,親個嘴兒。」
  惡劣!太惡劣了!不愧為低等爬蟲類。他擺明了佔她口齒不伶俐的便宜,非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你敢──」
  他敢!
  靈均舉握著粉拳正欲捶打,中途落入繭粗的厚掌內。他絲毫不理會女方赧澀的抗議,順勢落吻在她香滑的唇間。
  藉由體膚的接觸,親暱感自然而然衍生。這種困惑的、相依的情緒,迥異於初始偷吻的戲謔心態。
  靈均無法阻止他,也無法抑制體內波瀾壯闊的火潮。他總是這樣,純粹的霸道、不講理,甚至有些窮凶極惡,但歸咎到細部的原則,卻又體味得出他的細膩和敏銳。
  鬧起來像個稚氣的小男生,正經起來又變回不可錯認的大男人,多數時候則肖似沒睡飽的變色龍,而且會噴火。
  半晌,鄔連環緩緩分隔她幾寸的距離。
  暗潮洶湧的眼寫滿驚異。
  「真的假的?」他自言自語,猶如掘獲一塊出其不意的寶貝。「我居然很有感覺……」
  「什……什麼?」靈均眨開恍惚迷眩的視覺。
  「小啞巴,」他的語聲雖然沙啞,卻千分之千的嚴肅。「我對你滿感興趣的,咱們交往看看好不好?」
  冰水兜頭淋下她的百會穴。
  「你在開玩笑吧?」
  「我發現吻你的感覺很『對』。你也曉得,幹我們這一行的人最注重觀察力與感受。」變色龍大兄深諳打破溫柔美境的技巧。
  要命!她又想暈倒了。
  「你要求過多少女生、和你交往?」她不可思議地問。
  「我想想看……她……還有她……嗯……」他還當真數給她聽。「不多,只有四個。」
  四個!他曾經吻過四個「很對」的女人,因此與她們深入交往,其中還不包括那些「不太對」的。
  這男人的私生活與道德感絕對有待評量。
  「你健不健康?」她首先顧慮到安全問題。
  「當然。」鄔連環深深被她的猜疑冒犯到了。「我每次都會用……」
  「卡!」她連忙叫停。
  這個話題若再繼續追究,她的全身血液保證集中在頸部以上,造成其他部位壞死。
  「我不要和你說了。」羞憤交加似乎成為她的第二天性,尤其處身於他的左右時。
  她繼續邁開衝鋒陷陣的步伐,也不管落後的變色龍是否跟上來。穿過森茂的庭景,五層樓的美術系大樓赫然在望。
  「總算見著一棟稍微有點水準的建築物。」他悠哉游哉地晃到大樓前廣場,昂首品評著。「第一層帷柱狀的造形很有貝聿銘的味道,這棟大樓的設計者想必是貝大師的忠實擁護者。」
  靈均承認她對建築美學一竅不通。
  「系學會辦公室在二樓,他們誠摯地希望您能蒞臨本校,召開演講或座談會。」最好拐得他進了系大樓,由系學會眾路好漢施展人海戰術,一起加入遊說團。
  鄔連環慢吞吞地踅向正門外側的小穿堂,堂廊兩側規畫成小型的展示玻璃櫥櫃,裡頭陳放著十位同學的創作,展出他們於「第四屆精藝大賞」中獲得優勝的陶塑品。
  「嗯……」程度不錯,他有點動搖了。
  「屈靈均?」自動門悄悄滑開來,美術系第一把交椅兼系學會會長李子霖,跨著矯健的長腿移駕出穿堂。
  青彤大學的首席白馬王子為帥哥陽德,第二位則非李子霖莫屬。
  「呃……嗨!」靈均陡然與他面對面,頰側瞬間躍上淺淺的霞光。
  鄔連環冷眼旁觀,突然感到很不痛快。瞧她那副差人答答的嬌態,彷彿遇見相思已久的意中人一般。呸呸呸!不過就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一尾,有啥好欣悅的?
  「你,你是──」李子霖睨見他灑脫不羈的偉軀,先是一愣,隨即堆出滿臉歡暢。「鄔先生,真的是您!真不敢相倍。您好,我是美術系系學會會長李子霖。屈靈均不愧為海鳥社的副社長,主動出馬,果然不同凡響,當真請到您的大駕。」
  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掃了人家一趟,再冷冷瞅著小毛頭伸出來打算握手的巨靈掌。
  「『精藝大賞』學生組的優勝作品出自閣下?」
  「……是的。」李子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以免懸在半空中難堪。
  「不錯嘛!」他無可無不可地評論幾句。「流線型的塑身仿自陶藝界老前輩石定,對吧?」
  「是。」李子霖乍迸的星芒又驚又喜,顯然對他精準的眼光感到衷心欽佩。「石老先生的風格兼具古今之美,感覺起來很自然清新,難得他老人家又懂得養生之道,值得我們後生晚輩揣摩。」
  屁話一堆!
  「養生之道?我看不見得吧!石定去年就『嗝』了,不是嗎?」
  「呃……對。可是石老先生高齡九十七,應該算自然過身吧?」李子霖接收到他鋒銳而源源不絕的攻詰,瞬間有些措手不及。
  「什麼叫『自然過身』?」他反問。「你也很『自然』,你怎麼沒『過身』?」
  靈均趕忙介入打圓場,陪給會長一個充滿歉意的甜笑,只差沒鞠躬哈腰,頻呼「家教不好,失禮、失禮」。
  「對不起,李、李會長,我們先先、先走一步,演講的事情以後再、呃──再商量。」真令人懷疑變色龍一副四處得罪人的死脾性,為何至今尚未被兇徒們蓋布袋痛毆。
  「幹嘛?」鄔連環發覺胳臂又陷入她的窮拉猛扯。
  「快走!校園巡訪到此結束。」她忙不迭閃身離開現場。
  「你是怎麼回事?昨兒個苦哈哈地懇求我上你們學校壓馬路,等到俺來也,又眼巴巴地拖著我退堂,你的神經短路啦,小啞巴?」他邊走邊喳呼。
  直拖到美術系系大樓後側,遠離了他被敵人圍K的範圍,靈均才停下步伐。臉色,很難看。
  「你!」她咬牙切齒地。「你是故意的。」
  他故意弄砸今天的拜訪,故意在她朋友面前表現得粗魯無禮,故意惡言挑釁她有心引介的學子。
  他是故意的。
  低等爬蟲類生物!殺千刀的變色龍!
  「那又怎麼樣?」鄔連環厚顏承認。「我應允你充任一天的伴遊先生,又沒有承諾一定要積極參與你的餿主意。你可知道『凌晨』十點起床,對本小生的『美容覺』殺傷力多大?」
  「鄔、鄔──」她幾乎嗆岔了急匆匆的怒氣。「我我、我──」
  「『我』怎麼樣?英俊瀟灑又漂亮?」他重又套上惡質流氓的臉譜。「我要回家補睡回籠覺,沒工夫理你!記得,星期日下午兩點,敬請啞巴閣下準時赴會。BYE了。」
  他老兄渾不將噴火的悍婦放在眼中,交代完,先走是也。
  若說靈均先前對人性仍然殘存幾分信心,碰到這個無賴漢也槓龜光光了。
  什麼「禮尚往來」、什麼「條件交換」、什麼「合理公道」,在鄔連環面前,這些人間常數全都是……是……
  屁!
  終於,久蟄了二十一年的仇視情結,以及她一直以為自己體內並不存在的記恨心態,被觸動了。
  待會兒她就走一趟專跑單幫的精品店,詢問看看是否買得到日本人專用的詛咒木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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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煙落橫林的星期日。
  前天鄔連環來電告知,他市中心的住處已經被眾多不速之客污染了,目前遷徙到靠近深坑的別墅暫居。公子他並不信奉主耶穌,因此對於拯救迷途恙羊完全沒興趣,吩咐她別跑錯了地盤。
  大台北地區只要遠離了人車擁擠的地段,就能饜享滿視野的青翠山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訴說的或許就是這份炎夏中的涼綠吧!
  靈均按著住址,尋上變色龍的新巢穴。兩層樓的房子各挑高四米,巧妙地融合了紅頂白瓦的中式古典風格,藝術家不愧為藝術家,即便是選擇房地產,也與平凡人愛好的西式風情相異。
  實在應該有人勸告那位老兄幾句。狡兔才有三窟,而他卻是一尾名副其實的爬蟲類,幹嘛混錯了「界門綱目科屬種」?
  「喵──」海鳥社的社貓「隊長」受困於窄隘的愁城,煩躁地在貓籠內搔抓著。
  「對不起,我知道籠子裡很熱。你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屋裡有冷氣。」等著男主人前來開門之際,她伸手探進小欄洞裡搔弄隊長的下巴。
  「喵。」隊長已經給熱氣蒸薰得委靡兮兮。
  它的主人陽德看中教師節的連假,迫不及待地攜同愛侶進行他們倆的墾丁愛之旅。而隊長面臨斷炊斷糧的命運,即將淪入非人的慘狀(因為它是貓),自然必須交由社內最溫柔美麗、善良有耐心、任勞任怨──這一項才是重點──的副社長屈靈均出面張羅。
  既然家中的父親大人對貓毛過敏,她唯一的選擇是拎著隊長和小蝸居一道前來應召。
  慵懶的步伐終於由內間漸漸踅近了門板。
  「嗨……嗨!」靈均不待大門開啟,便先自動招認必殺的罪愆。「抱歉,我朋友出遠門,把貓、貓咪托給我照顧──它、它很乖的,不會惹麻煩……」
  以卡車計的告白嘎吱卡了一顆螺絲釘。
  裸女。
  靈均呆住了。
  不不不,不是裸女,但布料方面也差不多了。前來應門的女郎,明顯剛從酣眠中被人挖醒,削剪得極具現代感的秀髮根根怒聳,一臉就想找碴的光火狀。
  靈均拉低了下顎關節,緊緊盯住半裸美女那副豐潤圓熟的體態,在紗質睡褸下若隱若現,心跳速度開始失控。
  「找誰?」半裸美女的嗓音沙啞而嬌柔,百分之百符合一代妖姬的形象。
  「鄔、那個先生、呃、有約──我走錯地方了?」末了,她試探性地詢問。
  「哦。」妖姬恍然指住她秀雅的鼻尖。「結巴妹?」
  靈均為之氣結。果然,她沒走錯!
  「好吵……我怎麼躲到山裡來也不得安寧。」睡意濃濁的嘟噥隨同蹣跚的壯影,閃現在妖姬的斜後方。「屈靈均?原來是你。我就猜嘛!除了你還有誰會冒出來擾人清眠。」
  拜託!今兒個可是他親自邀請她前來的。
  「日頭曬到屁股了。」她低聲咕噥。
  不,她絕對不會問。雖然鄔連環的屋內出現一名絕代艷女,雖然他們倆一般的衣著不整,雖然兩人同樣睡眠不足的曖昧相,她決計不會追問。
  她完全不想知曉妖姬的身份,他們姦夫淫婦昨夜是否共享一夕良宵,或者妖姬是否曾名列他的「四位名單」中。她也沒有權力過問他靡爛的私生活,甚至沒有權利咒責他好色、敗德、不衛生、缺乏健康觀念、個人操守有問題、安全性教育失敗。真的!
  「我的『玻璃』藏放在鋪蓋裡頭,曬不壞的。」鄔連環沒好氣地搶白。「進來吧!小夏,她是我的業餘模特兒,姓屈,彎彎曲曲的『曲』。」
  粗率地介紹完畢,他逕自轉身進客廳,懶得再多吭氣。
  「我不姓彎彎曲曲的『曲』。」靈均低聲申辯。
  「噢,那就姓是非曲直的『曲』。」他朝身後揮了揮手,反正她姓什麼並不重要。
  「我也不姓是非曲直的『曲』。」靈均又委委屈屈地駁斥。
  「媽的!中國字裡頭就那麼幾個『屈』,你這也不是、那也不對的,到底姓不姓『屈』?」他火大了。
  問題是,彎彎曲曲的「曲」和是非曲直的「曲」恰好是同一個「曲」字呀!她好冤「屈」!
  算了,鄔公子的起床氣往往會瀰漫一個小時。兩位女士皆深諳其理,不再理會他,自動進行各自的任務。
  妖姬回身進臥室內補眠,她則提著受盡苦難的隊長踏入空調客廳,讓迴旋對流的鮮涼漸漸冷卻兩顆躁動的心。
  「乖乖貓,出來透透氣好不好?熱壞你了。」靈均先把隊長釋放進溫軟的胸懷。
  「喵。」小貓咪乞憐。
  男主人赫然彈轉黝黑的體軀,恍若被這一聲咪嗚觸著了高壓電。
  「喂!」他瞇攏了神色不善的眼皮。「小結巴,那只寵物是幹什麼吃的?」
  「它吃魚。」靈均受寵若驚。
  難得變色龍對於小動物仍存有慈愛之心,還會詢問它的飲食偏好。
  「廢話!」男主人飆起七級疾風。「我長這麼大,難道連貓咪吃什麼也得勞煩你告訴我?」
  難說喔!誰聽說過爬蟲類會關心其他動物的生態和習性。
  「那你幹嘛問?」這傢伙一照面就給她委屈受。
  「我是問你抓這隻貓過來做什麼?」他敞露的赤膊僨張著明顯的肌理,隨著怒氣鼓振起來,凶橫地霸行到她鼻尖兩公分處。大軍壓境。「怎麼?你嫌我的伙食不夠滋養,特地奉送一隻窮酸貓當下酒菜?」
  「你……」靈均倒抽一口冷氣,卻也嗅進他剛強的男性氣味。
  老天!他聞起來……就像剛下床的男人。粗魯性感的氣息既溫又醇,有如一杯甫沖調好的牛奶,綿密香濃,吸引人大大地呷他一口,再閉上眼睛,回味著那股香稠潤滑過齒間、口間、喉間,緩緩降下喉際,沉澱在胃內,而後放縱那份溫存蕩漾在體內深處,每一個角落──
  她輕震著,嚥下一口唾沫。
  「要命!」鄔連環低吼。
  她下意識地畏縮了,還沒弄清楚他又想抱怨什麼,唇間吮啜著水澤的想像倏然成為事實。
  他,吻住她勃發的幻象。
  鄔連環第一次升起對女人動粗的念頭。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用那副迷眩的神色斜睞他?她應該曉得,一個純美的女孩綻露著被情慾沖昏頭的癡憨相,多麼容易引發男人採擷的心理。
  這個小處女誘惑了他,以她最純潔的方式。害他該死地渴望佔有她毫無瑕疵的嬌軀,卻又該死地浮現蹂躪國家幼苗的罪惡感。
  慘了,真的慘了!上回在青彤校園淺嘗即止,他就應該瞭解屈靈均的危險性。偏偏他不,相反的,還千方百計遊說她貢獻出鐘點與香軀。此刻,光是她荏弱無助地杵立在自己面前,都能引發他如許強烈的衝動,他又怎能擔保未來不會發生任何事端?!
  和她這樣的異性交往,最是麻煩透頂。她們才學不會什麼好聚好散的哲學,一旦有了親密的肉體接觸,即代表他得開始計畫以後要生多少小孩、養哪個品種的小狗。
  而他痛恨婚姻和家庭所象徵的瑣碎生活!
  玩完了──
  真的,他想對她動粗。最好能拖她到一處杳無人煙的地點,剝除她身上礙眼的障礙物,扔開那只吵死人的小貓,然後,對她狠狠、狠狠地「動粗」……
  「噢!」他猛然跳開。
  好厲害,胸口中了暗器。
  靈均被他突地中斷的強吻震醒,眨了眨渙散迷濛的瞳仁兒,不知以對。
  「嘶──」隊長背脊的貓毛盡皆聳豎成盾牌,狹長的針狀撞孔死命瞪住他。「嗤──」
  「SHIT!」兩道利爪抓搔出來的細痕,鮮血絲絲地切畫在他胸膛上。
  他用力撫掉沁出來的血珠子。
  「對、對、不起。」她微眩的腦袋依然無法恢復正常的運作。「隊長以、以為你,你在欺負我……」
  什麼叫「以為」?他確實在欺負她。
  小啞巴如果可以收起她那副無助小處女的形象,避免激發他的罪惡感,鄔某人會感激萬千。
  「隨你如何安頓它,等我換好衣服,不想再見到這只應該處以殛刑的殺手貓。」鄔連環瞬間頹軟了下來,惱怒的手擺了幾擺,踅進臥室換裝去。
  唉!春宵苦短日高照──
          ☆          ☆          ☆
  鄔氏別墅的主人不愧為藝術家,針對自家庭院的設計,自然見其巧思。
  近兩公尺高的鳳凰木沿著圍欄而植,形成蓊碧的天然樹牆,內部庭院佔地約莫四十坪,絕大部分面積覆著青綠的草皮,蕩漾有若澄綠的矮波。庭院中央,雖然不能免俗地塑景成假山流水,卻少了一分隨處可見的匠氣,添了幾許融入四周景色的寫實。
  潺潺的人造溪蜿蜒主屋一圈,起點和終點皆佈置在假山底部,幾株楊柳依著池畔而逸灑,乍望之下,飄送清涼的仙靈之氣。
  靈均踩浸在及膝的池水中,已經超過九十分鐘。所幸天氣仍然炎熱,因此還不算太難受,倘若男主人的待客態度可以稍微改善,相信她會更加覺得如魚得水。
  籠罩著纖軀的衣袍,已經更換成他特地準備的式樣。古羅馬仕女嗜穿的長裙從她胸線下方飄逸成白雲,而兩側香肩卻是裸露的,甚至微現一道引人無限遐思的乳溝,兩段粉嫩的藕臂雪光照人。
  山風徐來,拂動她浸濕的裙身,飄飄然有出塵之姿。
  澗水。女子。優雅。輕靈。誘人。
  他沒看錯人。屈靈均果然將他想像中「純潔的羅蕾萊」的形象詮釋得完全貼切。
  鄔連環蹲在池畔發呆入定。而且,一發呆就是一個半小時。
  「我……」她發出第一聲怯澀的試探。
  「閉嘴。」悶悶的嘶吼馬上打消她其餘的企圖。
  「可是……」他這樣半聲不響地盯視她,除了開頭的「玩玩水,在池子裡走一走,隨便你想做什麼」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指示,她開始感到坐立不安。
  足足又過了十分鐘,屋內的艷妹慵懶地提著一壺涼茶出來,才又打破沉默。
  「謝謝。」鄔連環視而不見地接過瓷杯。「小夏,你可以進去了。別讓那只蠢貓弄壞我的胚模。」
  靈均抿拭著乾澀的下唇,非常嫉妒他。
  「我想喝水。」她囁嚅地提出要求。
  「喏。」他順手將呷了一大口的瓷杯遞給她,就算打發了。
  靈均遲疑了一下下。這杯茶是他喝過的,可她再不接過來,只怕從此沒水喝。
  於是,清純而誘人的仙子接過瓷杯,含著滿心的異樣情愫,輕輕將褐色的甘泉送進口中。
  「好。」他忽然迸出贊詞。
  靈均凝住啜飲的動作。她做對了什麼?
  「現在開始出點聲音,任何主題都行,讓我看看你說話的樣子。」大師又有新鮮的指令。
  玩藝術的人,果然行動詭異。他又不是沒瞧過她發言。
  「呃,那個──」驟然開口,靈均還真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屋裡的那位小姐……是你的什麼人?」
  問題剛出口,她便巴望平空出現一團泥漿,塞進自己的櫻桃小嘴裡。
  傻瓜!人家的屋子裡出現豐潤美艷的佳人,與你何干?這樣問出口,彷彿你心中很在意似的。
  「嗯。」他的焦點依然發直。「不錯,可以,繼續說下去,不要停。」
  莫名其妙的回應。
  敢情大爺他僅限於要求模特兒開口,至於她所吐露的發音語句,並不產生任何字面上的意義。
  「我我、我──」別激動、別激動,她必須壓抑太容易波動的心緒。「鄔先生,我的句子、結尾有問號。」
  「我希望你能多加幾個驚歎號,謝謝,感激不盡。」他向來不耐煩應付被動的模特兒。「這樣吧!你朗誦一篇『長恨歌』……不行,『長恨歌』恨得太短了……不如你背一段『三國演義』什麼的來聽聽。」
  「你、你──」靈均暗惱地偏轉過身子。
  可惡!利用她利用得如此徹底,天下鄙劣之大成,全部齊聚在這男人身上了。
  不理他!
  「喂喂喂,你胡搞什麼?誰讓你背對著我的?」變色龍又轉化成噴騰的火焰紅。「轉過來。」
  「不。」擔任他的模特兒,並不代表賜予他欺壓弱小的權限。「你太失禮了,道歉!」
  他該死地才會道他媽的歉!所有氣氛全給她殺個精光。
  「姓屈的,我管你是曲線美的『曲』,還是曲射炮的『曲』,反正你立刻給我、轉、過、來!」
  「曲線美的『曲』和曲射炮的『曲』,還還、還是同一個『曲』。」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屈」!
  「好!你姓死人身上長的『蛆』,行不行?」他的惡形想狀果然收斂不到半個炎午。
  「你!」直挺挺的背脊泛起無法抑制的怒顫。「你才是爬蟲類!」
  「屈靈均!」一身乾爽的男主人鼓著熱騰騰的怒氣,撲通跳入她戲水的行列。
  「山不轉人轉」正是為了此時此刻的鏡頭髮明的。既然他的假山沒法子換轉到另外一頭,只好由他這個「人」來替她轉轉。
  破水的嘩啦響嚇了水中仙好大一跳。靈均忙不迭回身,赫然發現自己的鼻端頂住一堵古銅色的肉牆。
  可恥,他舉行落水典禮之前,猶不忘褪掉乾爽的盔甲。那麼她落得半副身子濕漉漉的下場,又算什麼?
  「你給我過來。」強猛變色龍使勁板動她不屈的嫩肩。「站在這裡──用這個姿勢──你的腳在做什麼──對,就是這樣──」
  纖薄若蟬翼的絲料哪裡禁得起他的摧殘。
  靈均察覺變色龍的粗手粗腳隨時有可能讓自己曝光,即使生性再怯懦矜持,這個當口也顧不得了,先保疆衛土要緊。
  「不要啦!放放放──開!」她比較吃虧,同一句話得分成兩段來申訴。「別拉我的衣服──哎喲!」
  「你還敢跟我纏鬥?」鄔連環險些氣昏了龍腦。「閣下究竟有沒有職業道德?──過來!」
  兩位成年人加起來也有五十歲了,吵起架來仍然像娃娃國的娃娃兵一樣,幼稚得不像話。
  躲在主屋裡看熱鬧的一人一貓禁不住搖首,徹底無法苟同。也真難為了上帝造人的公平性,既捏塑一個鄔連環,成就他原始而稚真的本質,又特製一名和他旗鼓相當的搪瓷娃娃。
  驀然間,嗤啦一聲。
  「啊!」靈均尖叫,飛快擁著從左胸裂開的薄衣蹲下來。
  嬌軀驟然浸到十度左右的冰泉中,重又抖了一下,連忙彈立起來。
  「呀!」第二聲嬌呼從打顫的唇間迸出。
  好、好冰!儘管她的小腿已經習慣了涼溫,其他部位可還沒有。
  魯男子鄔連環的舉措,猛地又僵凝住。
  美……
  軟衫一沾著了水,霎時形成透明朦朧的第二層肌膚,緊密浮貼著她丘壑玲瓏的身軀。而她猶不自覺,擁著酥胸的裂口,努力想甩掉黏附的小水珠子,一大片粉光玉膚洩漏了女性的秘密。
  滑潤的體膚,晶瑩的肌理,當年米開朗基羅若是有幸親睹如許完美無瑕的女體,或許他名傳千古的塑像就不會是男身的大衛王。
  每寸雪肌玉膚的表層,濡貼著一層米白的透明絲料,那種若隱若現的吸引力甚至超越艷星蓄意裸露的誘惑。
  要命!他,又想動粗了……
  「喂。」靈均斜瞄到他逐漸深暗的瞳眸,剎那間俏顏漲紅,警覺心大作。「你、你又想做、做什……呀!」
  最後一聲輕呼含進他的唇裡。
  真的怪不得他!任何正常男人面對這般的可餐秀色,不可能按捺得下獨吞的念頭,更何況他向來不避諱原始的人性需求。
  「鄔……唔……」她用力掙撼著不動如山的鋼臂,其勢卻如蜻蜓卯上石柱。
  直到這一刻,她向自己肯定,鄔連環真的太逾矩了。必須有人出面教導他,他沒權利說哭就哭、要笑就笑,沒事還順手拉過一名半裸美女偷偷腥。地球自有她運行的軌道,可惜的是,這條軌道並不依循鄔連環先生的性情而生。
  雖然他的唇誘使人沉淪……
  「放、開、我!」靈均勉強掙開他的狼吻,卻扯不脫鐵箍般的擁抱。
  「你、你你──」醞釀多時的怨氣隨著忿忿的淚水,迸發成災。「你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藐視女性?家裡藏了一個,臂彎還想偷抱一個……你……賤!」
  鄔連環不確定自己是被她開了水閘的目眶驚住,或者她的指控。
  「這是什麼?」他接住幾顆下滑的小水珠。
  「鹹的水蒸氣。」靈均忿忿地抹去軟弱的證據。
  「眼睛怎麼會淌冒鹹的水蒸氣?」
  「因、因為──」她一時語塞。「因為我看不慣你金屋藏嬌,敗壞自己的身體康泰。」
  「你還真有良心哦!」他頓了幾秒。「誰跟你金屋藏嬌,小結巴?話說回來,只要出言辱罵我的時候你就不口吃了,所以現下不能再喚你『小結巴』。」
  「本、本來就是。」她堅持己見。
  「小夏的老爸扛下我的經紀業務,而她本人則是藝廊目前力捧的畫家,大家純屬公事關係,抱歉讓你過動的想像力失望了。」他翻個白眼。女人狹隘的腦袋除了裝一些風花雪月的幻想,難道就不能來一點新鮮的?
  靈均啞然。真的嗎?
  「這間別墅雖然名屬於我,卻已經打了契約,明言出租給小夏避暑作畫,所以咱們倆還算客人哩!你教我攆她走嗎?」解說至此,就算大功告成啦。偏生他老兄喜歡多加一句尾大不掉的註腳。「即使我和小夏之間發生過什麼,也已成為過去式,夫復何言?」
  所以說,有時真不知該讚賞鄔連環具有藝術家的敏銳眼光,還是搶白他愚鈍得天下第一。
  反正他和小夏曾經廝混過一陣就是了。而且小夏那副拿她當情敵一般端睨的眼神,哪像個自甘為下堂情婦的苦命女?
  靈均的心火又起。「你你你──你這個『烏魯木齊』呆子!」
  「什麼意思?」他給她吼怔了兩分鐘。
  「就是姓『鄔』的『魯』男子既『木』訥又『奇』怪。」她期盼能以一雙怒目瞪得他心虛慚愧。
  鄔連環忽爾眉開眼笑。「嘿,你的創造力不錯耶!」
  「討厭鬼!我正在罵你!」這個該死的傢伙永遠學不會依循正常人的邏輯來反應!
  「罵得好,多來幾句。」他居然要求「安可」。
  恨哪!氣哪!她的溫柔文靜、秀雅婉約,一旦遇上魔高數十丈的變色龍,馬上化為危險搖擺的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仇」!
  她恨他!雖然她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恨些什麼,還有,她何來的資格仇視他的舊情人。
  「我再也不要……」
  「理你了?」他扁起了唇批評。「NO,NO,NO!我已經聽過這句老掉牙,麻煩你多研發幾句『烏魯木齊』之流的新產品。」
  「你──」靈均皮相底下的火山已經烈焚至極盡,燒到最高點。「你你你……算了,和一尾爬爬、爬蟲類計較,不是英雄好漢。」
  彷彿庭院的男女之戰尚嫌不夠精采似的。
  辟哩啪啦,轟隆嘩喇──
  平地爆起一聲響雷,兩位「戲水專家」同時停下對吵的聖戰,焦點放在主屋內難以名之的騷動。
  「汪!汪汪!」
  犬吠聲?
  靈均的秋眸霎時睜凸了兩倍。
  鄔宅裡豢養著一隻狗!方纔那些個鐘頭它藏躲在第幾度空間?
  「嘶──喵嗚!」隊長淒厲慘烈的尖叫隨之加進大合鳴。
  「隊長。」她忙不迭跳出水池。
  護貓行動,開始!
  「該死!大呆。」鄔連環也奪寶不落人後,穿著濕漉漉的休閒褲上岸,然而他迫待拯救的口標卻是自己的心血結晶。
  「鄔、連、環!」小夏扯直喉嚨,為這首交響曲唱出女高音焦躁的樂章。「快點來呀!大呆掙脫了繩圈,衝進屋子──噢!不,大呆,不要……」
  「要」字的餘音依舊刺激著震撼的空氣分子,可惜──
  嘩喇喇的碎裂聲響起,當場言明了已經不容否認的惡兆。
  「我的塑模!」鄔連環的魂魄從牙關間飛竄至天外。他幾個大步飛跨到主屋出入口,但另一品種的動物快了他一步,搶先閃出大門。
  「喵嗚──」隊長厲叫著巴黏住他的五官。
  一人一貓迅速交手兩個回合。結局終了,使蠻勁的人獲得桂冠。隊長被一隻充滿惡意的巨靈掌硬生生「拔」下,隨手甩到天不吐去。
  「鄔連環!」隊長的監護人氣急敗壞,恰好盛接住棄貓的拋物線落點。
  「鄔你媽個頭!如果我的寶貝胚模被那只瘟貓摔壞,你們倆的皮就給老子繃緊一點。」咻地一瞥,他大爺已然消失於門內。
  她完全不敢置信,這痞子竟是兩秒鐘前猶想溫存貪吻她的男主角。
  「天哪──」慘絕人寰的痛吼果然不負眾望地嚷起。「我的『手』、我的『頭』!全部斷成兩截!外加幾堆土屑!屈靈均,馬上將那頭瘋貓給我交出來!」
  「你、你你──」濕沁骨子裡的嬌軀刮進主屋,也不甘示弱。「你活該!『隊長』是無無、無辜的,誰教你沒告訴我屋屋屋裡有狗狗!」
  肇事的雄犬眼見主人們紛紛冒出頭捉贓,一溜煙立即賊竄出現場,狗影也尋不著一尾。
  「我又不是算命仙,難道還早八百年前算準你會提一隻瘟貓來討命!」他旋風般地從工作室飆出來,溫熱的氣息直撲向她的跟前。
  「可、可是,是你自己說,貓咪交給夏小、小姐看住,沒問題的,你你你、你怎麼解釋隊長面臨生命危險的、的意外?」無論如何,她絕不能任隊長在自己的羽翼下受到損傷。
  鄔連環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想屠殺瘟貓,或者乾脆連她一起毀屍滅跡。
  她竟敢狡辯!
  「那頭衰貓,送到我手裡,才算面臨真正的生、命、危、險。」牙根幾乎被他咬得寸寸斷絕。
  「對、不、起。」她揚高傲岸的鼻端。「你一輩子也染指不了隊、長。」
  SORRY,姑娘走人了。靈均三兩下收拾好隊長的小窩。
  「等一下。」鄔連環暴怒地扯住她的纖臂。「你想幹什麼?不守信用呀?距離咱們約定好的三小時才過了一半。」
  「嘶──」隊長囂張地齜咧兩排陰森森的白牙。
  「SHIT!」他觸電般地鬆脫五指龍爪。
  結巴鼠懷抱笨小貓,果然符合「貓鼠同眠、狼狼為奸」的真理。
  「後會無期。」
  砰!厚重的木門甩回它險些沒對準的門框。
  他既氣愕又困擾。
  「搞啥鬼?」女人!早該瞭解仁義禮智信在她們身上起不了大用的。
  「人家已經退庭啦。」從頭到尾,最失職的主角正是小夏小姐,而她冷眼旁觀的表情顯然絲毫不覺愧疚。
  男人被修理嘛!不看白不看,難得鄔連環那臉吃鱉的狼狙相有機會讓健全的第三者日睹。
  「都是你!明天再不把大呆送回給夏先生,當心我冬令進補就吃狗肉爐。」
  租賃合約上明明規定禁止豢養寵物,暫寄的也不成!
  「那好,大呆起碼仍剩幾個月可活,夠了。」她兀自幸災樂禍。
  鄔連環鼓漲的皮球撐不過十秒鐘,登時洩了氣。
  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就拿那個小啞巴來說,她的壞脾氣可非一分一秒之內產生的,方才在水池裡,她還賞了他好一頓豐盛的排頭哩!
  他只好向敵方陣營不恥下問。
  「小夏,你猜猜看,屈家小啞巴是不是生理期不適?」對男人而言,這是唯一可以解釋雌性生物脾氣惡劣的原因。
  「鄔連環?我只有一個結論。」小夏只能搖頭歎氣。
  「你說說看。」女人談女人,觀點應該比他準確。
  「當年我和你分手,還真是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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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2: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黑桃兄,這條新聞夠優。」繞珍蹺高兩條二郎腿。
  袁克殊家的大理石茶几,一如海鳥社社辦的會議桌,任勞任怨地接納她NIKE鞋底的灰沙,服行它千百年來無法抗換的牢役。
  基本上,期待這位大姑娘奉行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儀態守則,不如設壇祈求天下早日大同,還來得快一些,袁克殊早已放棄將她塑造成嬌貴纖弱的淑女。
  「你又發現新大陸了?」清逸的俊顏被電腦螢光幕映成青白調,潛心研究著精心設計的機器人模型,打算為英國公司再賺一筆營收。
  在繞珍大學未畢業之前,他勢必得將就歐洲與台灣兩地趕場的飛人生涯。
  人生以趕圖為目的,這倒和凌某人的趕稿苦難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聽。」社長大人朗誦著社會版角落的小方塊。「本月七日下午涉及銀行搶案的嫌犯之一張阿生坦承,過去四個月以來大台北地區的十六起持械搶劫,系他與哥哥張阿先合力犯案,昨日警方正式宣佈搜證完畢,將張阿生移送地檢署偵辦,並加強緝拿在逃的共犯張阿先──這姓張的痞子不就是表妹瞎蒙到的死耗子嗎?」
  「嘿,小姐,你的語氣似乎對貴社副社長存有種族歧視哦!」袁克殊分出一隻眼睛發射笑譴的目光。
  「幹嘛還歧視呢?」繞珍哼笑一聲。「本姑娘壓根兒從沒看好她。」
  並非她有意挖偏愛的小表妹牆腳,實在是理想敵不過現實,以靈均習慣性畏怯的根底,冀望那位「MISS小駝鳥」順利成就反共復國大業,未免有違她崇尚實際的趨光性。
  「大夥兒等著看吧!」袁克殊秉持著公平正義的原則。「你沒聽過狗急跳牆嗎?人的潛能往往在最逼緊的時刻,才會剎那間釋放出來。聰慧的小靈均一旦卯起了勁,應該會誓死堅持到底,奮勇拔得終點的標竿……」
  「表姊。」說曹操,曹操到。靈均勻細的嗓音從大門口飄進客廳。
  「這麼神准?」繞珍頓時對未婚夫的預知能力欽佩得五體投地。「表妹,門沒鎖,自己進來。」
  淡雅的雲白色裙裾漾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流,悠悠晃進袁宅大廳。隊長安然蜷縮在看護人柔軟的臂彎中,當室內的唯一男性被精銳的貓眼相中,它咪嗚一聲,立刻嬌憨地躍進新偶像懷中撒嬌。
  「乖──」袁克殊心不在焉地撥搔著它的耳後。
  「喵……」隊長陶醉得瞇了眼。
  男主人的未婚妻霎時滿心醋味。風流小野貓!
  「我想交給你一件、東西。」一紙卷宗落在NIKE的灰堆裡。「喏。」
  「這是什麼?」繞珍拉回酸妒的視線,瞪望著表妹凝佇的倩影。
  可別告訴她,小表妹的標竿已經拔到手了。
  「鄔連環的委託。」靈均斬釘截鐵地宣佈。
  「你──真的完成了?」她小心翼翼地求證。
  天殺的!早知道就磨著黑桃哥哥替她預測幾組香港的六合彩號碼。
  「不,我、放、棄!」靈均吐出積累了四天的悶氣。為了防止外人誤會,她特意向表姊夫提出分辯。「是我自己決定回、回絕這項委託的,而不是能力有限,你們、你們要弄明白其中的分別。」
  「我瞭解。」袁克殊輕輕領首。
  躁人辭多,吉人辭寡,他決定維持「吉人」的形象。反正四季豆按捺不了多久的,讓她強出頭個盡興好了。
  「為什麼?你被那塊『鄔鐵板』打傷腦神經啦?」果然,繞珍完全不諳言多必敗的真義。
  「他哦!他他……」話題只要轉到那尾變色龍身上,憤慨的顫抖就會掙脫主人的掌控,自動接管她全身細胞。「反正就是──他他──哎呀!我不會說,你自己打、打打……」
  「打他?」哇塞,文弱的表妹何時變得如此暴戾來著?
  「打電話給他。」靈均惱得跺跺腳。
  繞珍仍想弄懂她和標的者之間的恩怨。「等一下,你再講清楚一點,你們倆到底……」
  「四季豆!你撥通電話給鄔先生,不就真相大白了嗎?」袁克殊無愧成功事業家的智慧,適時而理智地介入她們。
  既然他對這個未婚妻還余存幾分奢想,總不能眼睜睜見她被怒顏相向的小表妹吞殺吧。
  他方纔所言一點也沒錯,人類的潛能是不可小覷的,尤其是在火爆的時刻。
  「好吧。」繞珍是一株識時務的四季豆。
  聯絡訊號自袁宅發出,藉由地下電纜傳送到不知名的他方。她嘗試了三組相異的號碼,終於接通鄔連環的行動電話。
  「鄔先生嗎?您好,本人是青彤大學海鳥社社長,恰巧也是屈靈均的表姊葉繞珍,關於她邀請您前來本校美術系演講的請托……」她禮貌的開場白忽爾出現斷層。
  仔細聆聽了三分鐘,她的心態漸漸轉為肅然起敬,神色嚴謹得不得了。
  「嗯,原來如此……是是是……不錯、不錯,我懂了……謝謝您的教誨……嗯,沒問題……那就這樣了,再見。」她神色和藹地切斷通話。
  「鄔先生怎麼說?」兩位旁觀者對她詭異的表情捉摸不透。
  「他說──」繞珍愉悅地直接引述:「『我管你是哪家的惡鬼,反正你給我警告那個失約背信的啞巴妹,小命捏緊一點,當心我放血滴子取她首級。』接下來則是一段……呃……若凌某人在場,她會用一大堆圈圈叉叉代替的詞語,兒童不宜。」
  「什、什什麼?」靈均萬萬料想不到變色龍竟敢對無辜的第三者亂射飛鏢。
  「吼完那一段圈圈叉叉後,他繼續慷慨陳詞:『通知那個小啞巴,這個星期天老地方見。如果你沒依言轉告,剛才那段臭罵就是送給你的;假若你通知之後,她卻拒絕出現,那麼那些字眼就是準備給她的。你們姊妹倆自個兒去溝通吧!』然後他就掛了我的電話。」繞珍提議道:「表妹,區區不才我無功不受祿,他的『禮物』還是請你自己收受如何?」
  「太、太……」過度氣憤的結果,讓靈均暫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隻妖惡的變色龍!
  「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拿來形容她當初接下鄔連環案子的錯誤,已想不出更適切的用途。
  「那位鄔先生究竟造了什麼大孽,讓你這樣對他深惡痛絕?」袁克殊決定一步一步引導她吐露內情。
  「他……」靈均頓時詞窮。
  難說啊!她能坦白招認這個男人輕薄染指她的壞紀錄嗎?當然,也必須隱瞞鄔連環逮著時機將會再佔她便宜的可能性,更不能提及他的私生活「似乎」很淫亂的事實,畢竟她何來的立場表示怨怒呢?
  吐實難,難於上青天。
  「反正他就是壞透了。」最終的結論毫無建設性。
  繞珍歎了一口長氣。「這樣吧!請你舉出一項代表他惡劣之大成的事跡。」
  「他……嗯……他討厭隊長。」
  嘿!好大的罪孽。
  繞珍有點汗顏。她怎麼會縱容「家醜」在准老公面前露相呢?瞧見表妹的愚行之後,他會不會改變主意,放棄和他們一大家子結姻緣?
  「我不管了。」葉表姊起身送客,速速趕走出糗中的親戚。「你自個去找凌某人溝通吧!至於鄔連環撂下的鴻門約,我建議你若不想套上那些圈圈叉叉的名詞,最好回他一個電話。BYE了。」
  白鍛鐵門將靈均禮貌地分隔在表姊夫的家園外。
  原來這就叫「幫理不幫親」,她會記在帳上的。哼!
  報復性的食指再度撳上脆弱的門鈴鈕──
  「隊長還我!」
          ☆          ☆          ☆
  溶溶的晨陽曬穿了灰白色雲團,稍稍掙得幾縷露臉的機會。光線透過行道樹篩落滿地金粉,西北雨襲來的季節再度籠罩蕞爾小島。
  步履匆促的行人或正面、或同向,經過一前一後的兩位人兒時,總會下意識地瞥眼這雙佳偶。
  前方的俏靈女孩沉著鬱悶的臉龐,目不斜視地埋頭疾走,後頭的粗壯男子別想盡方法引誘她開口。
  八成是情侶鬧脾氣吧!會心的微笑淺淺浮上每一張輕抿的嘴角。
  過去四天四夜,靈均打定主意冷淡他,無論他暗示多麼優渥的交換條件,靈均姑娘一律吃了秤垃鐵了心,回以一句:「你的CASE即將交給其他人負責,不干我的事。」看樣子似乎打定主意放棄他了。如此一來,他再想誘拐她上鉤可就難矣,害他反倒踩在弱勢的地盤上。
  誰救他有求於她呢?有道是:一朝河西、一朝河東,風水總是輪流轉。起初屈靈均放低身段求他賞臉,一個月不到就換成他拿一張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男追女,當然不至於真隔著一座山,然而條件優異如他的男人還得苦苦「追蹤」女性,這種異象比起山巒迭起的景觀,無疑地更加惹人注目。
  鄔連環的賣相儘管粗率,心思可著實不蠢,早已料準用靈均週日放他鴿子的可能性大過一切。
  「嗨,別這麼小器嘛!我們不過小小鬧了一場意見,有必要記恨到海枯石瀾嗎?」他漫步在靈均身後兩步遠的距離,一副天下本無事的優閒狀。
  人家不答腔,不上當,視他如路人甲。
  他三兩步趕了上來,形成並肩而行的局面。
  「頂多我為自己上回失禮的地方致歉。哈羅,隊長小瘟貓。」開始諂媚人家的寵物。
  「別碰!」她睨了他一眼。
  「借人摸摸又不會少根毛。」他嘻嘻笑。「你瞧,今天適逢金風送爽的星期假日,咱們何不尋一處一彎流水架小橋的仙境,談天說地或聊聊八卦新聞?」
  「誰的八卦新聞?你嗎?」妄想誘騙她充任模特兒才是真。「我媽等我買蛋回家,恕不奉陪。」
  現下笑咪咪的好脾性只是變色龍諸般色譜調繪出來的新彩樣,她會上他的惡當才怪。
  一管絕傲的翹鼻在他眼前昂高,逕自向路旁的超商邁了進去。
  鄔連環氣得牙癢癢地。
  沒奈何,還是得陪上去說好話。年底的第一波個展彈指將屆,而他的主題木雕至今連樹幹都還沒做下來,再拖延下去怎生是好?
  「我親親愛愛的小啞巴,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半小時,咱們也該商量一下還債的時間吧!」他刻意將語氣修飾成純粹的討好,尾隨著她步經一排排的貨物架。
  靈均停頓在冰櫃前,開始採買購物單上的第一項民生必需品──隊長的牛奶。
  它的正牌主人甜度了一趟墾丁熱情之旅,回來後發現愛貓在她的細心呵護下,豐腴光潤了不少,索性祭出「為小動物幸福的未來著想」的旗幟,名正言順地將隊長交託給她負責。
  好個陽德,重色忘義!
  「沒空就是沒空。」她冷哼,指向冰櫃上層的飲料架。「綠茶,謝謝。」
  鄔連環盡責地擔負起高個兒應盡的義務,將利樂包取下給她。
  「小啞巴,我是很認真的。」他努力板起正經八百的臉孔。「時間緊迫,你就幫幫忙嘛!我們大人家的正事可不比你們小孩子的玩笑,你別端出那套『演講委託』和我硬拗,好不好?」
  有時候,他閉嘴噤聲的效果反而比出言更見功。
  「誰、誰誰跟你開小孩子玩笑?」她怒目而視。「我、我也是很認真的。」
  「那更好,同為天涯認真人,你應該瞭解我的焦切吧?而且你欠我九十分鐘,終究是不爭的事實。」螞蟻身處熱鍋上,也顧不得維持形象了。他涎著臉哀求,繼續跟監她前往櫃台結帳。
  「那你告我好了。」一句篤定的回覆切絕他的萬般嘗試。「我要回家了,鐘點的事再也甭、甭提,請你別尾隨而來,再會。」
  超商的出人鈴叮咚一聲,歡送芳客以女王般的榮耀退場。
  從頭至尾,鄔連環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她那管倨揚五十度角的鼻樑。
  現世報,還得快。活該!靈均轉過街角,心頭滿盈著惡意的快感。
  也該輪到變色龍嘗嘗被人棄之如敝屣的滋味。打從初始,便由她死皮賴臉地糾纏不休,電話溝通、私自探訪、跟蹤對方,乃至於被惡言侮蔑、喪權辱國,如今終於換成他照著原劇本走一遭,嘿嘿!大快人心。
  胸口方寸地的郁氣覓著流洩的管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戒,靈均但覺神清氣爽,蒼穹轉眼間彷彿亮了數十倍。
  轟隆的悶雷打響了陰霾的空氣,天際即將潑灑驟急的西北雨。
  她抬眼打量著天色,雲層再度吞滅露相僅達十分鐘的太陽,時間不多了。
  步履一拐,轉進幽長的防火巷。她出門的時候忘記攜帶雨具,必須搶在老天爺傾倒洗澡水之前安全回本壘。
  至於那尾落單的變色龍,活該他接受風吹雨打日曬的酷刑,這是他應得的。
  輕盈的足伐行進到小巷的三分之一,稍微停頓下來。
  話說回來,這男人本性如此,又不是刻意針對她惡言惡行,她一味記恨著人家的是非,好像有點「那個」……
  善良的天性自動啟發靈均體內的寬容系統。
  隨著溫度而轉色的變色龍,一旦淋著冷雨,是否會換裝成青湛湛的冰藍色?
  他似乎有點可憐……
  驀地,她身後響起腳步聲。
  想來是那尾不甘敗北的爬蟲類又追蹤而至。靈均暗笑,卻不回頭。
  也好,隨他跟蹤到家門口,屆時她再順勢敞門讓他避避雨吧!
  她放慢腳步,有心等候鄔連環拉近兩人的遠距。
  奇怪的是,她的速度一緩下來,身後的足音也同時拉長了頻率。
  變色龍又想耍什麼花樣?靈均雖然納悶,卻不願回頭,以免又著了他的故佈疑陣。
  她加快,來人隨即加速;她放緩,來人也跟著放慢。實驗了兩三次,靈均終於發覺不對勁。
  後頭的人並非鄔連環!
  她不曉得是什麼因素讓自己察覺出異狀,只能憑著最基本的認知判斷,鄔連環不會蓄意驚嚇女孩子家。粗魯歸粗魯,他的性格卻是光明磊落。
  腦內轟轟亂叫的警鈴突然拉響。距離暗巷的出口還有十幾公尺,只要腳步夠快,應該可以出奇不意地沖抵端點。她深呼吸一口氣,憑直覺判斷兩人之間的遠近──
  跑!
  對方察覺了她的意圖。
  兩串激切的腳步聲同時劃破寧靜的空氣。
  終點近在眼前地朝著靈均揮手,她一鼓作氣,沖,繼續沖──
  「啊!」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爪快她一步,趕在終點的天光照露她的位置之前,揪住她的纖腰。
  「放開!放、放放──唔!」她魂飛魄散,被枯掌強硬地拖回巷內。
  一股陳年體味熏著她的嗅覺。
  不是鄔連環。絕對不是。
  「媽的,賤人!」粗惡而沙啞的聲音刺進她耳膜。
  「你、你要──什麼──」她的發音部位完全罩在對方的掌握之下。
  「閉嘴!」歹徒發出冷厲的喝斥,掏出一方足以迷暈蚊蠅的惡臭手帕塞進她嘴裡。「你終於落在我手上了。」
  「唔……」靈均無助地拿高錢包。
  為了兩千元現金送命,不值得。
  「誰希罕你的臭錢!」銳芒四射的彈簧刀從他手中揮現,緊抵著毫無瑕疵的頸膚。「小婊子,老子先解決了你,再回頭找那個大頭呆的晦氣。」
  她身旁符合「大頭呆」稱呼的男人,唯有鄔連環。靈均霎時瞪圓了驚懼的大眼。
  「唔……唔……」雖然在唇齒被堵住的時刻發言,屬於高難度的特技,她依舊想弄明白歹徒脅持她的理由。
  即使要死,也得讓她當個明白鬼。
  「我和老弟原本可以全身而退,偏偏你們兩個下等貨沒事充英雄。」流轉著惡意的冷嘿聲令人發顫。「好,你喜歡上報,我就讓你出名個夠。明天的各家報紙保證會出現你橫屍小巷的新聞,可惜你再也沒機會看到了。」
  靈均倒抽一口涼氣。這串陰冷的口音她曾經聽過,在銀行,與鄔連環一起,劫案。
  是了,身後的兇徒肯定是那天逃跑的第二名搶匪,張什麼先的。
  「唔……」她開始猛烈掙扎,為自身的生命安全而戰。
  「小賤胚,咱們下輩子見。」張阿先暴出大喝。
  彈簧刀的鋒刃滑出致命的弧線,由左而右,狠狠地劃向她的頸際。
  靈均不暇細想,霍地摔開被他擒拿住的皓腕,柔荑及時阻擋在利刃與頸項之間。
  「噢……」她痛哼出來。
  刀口用力切開吹彈可破的掌背。奔騰的血液尋著了洩洪的管道,馬上湧溢出來。
  緊要關頭已來不及照顧手傷。她的大腦自動重播軍訓課教過的基礎防身術,腳跟往後端向兇徒的小腿脛骨。
  「哎呀!」張阿先沒想到她猶能絕地大反攻,登時中標。
  溜!
  靈均察覺腰間的緊身箍鬆了咒,哪還有膽子耽擱,撒開腿沒命地跑向巷口。
  奇的是,她並非投奔正前方的光亮點,反而掉頭朝來時處衝回去。
  如此一來,男人的腳程自然比女人快捷,歹徒眼見機不可失,跛著腳步掩追而上。
  「救、救命!救人哪!」她掏出齒間的布團,尖喊著求援的訊息。
  然而這條小巷建造成約莫容兩個人同行的寬度,原意只在提供兩側的電梯大廈做為冷氣機排水、廚房濾油煙之用,並非適合行人往返的,尋常過客自然不會走進巷內。更何況,她的微音早被隆隆的中央空調吞沒了。
  靈均疾喊了幾聲,徒然耗費自己的體力,卻無濟於事。
  身後的步伐一聲聲、一串串,拉近要命的距離。手背的血一點點、一滴滴,迅速流失她吃緊的體力……
  「小啞巴!」正前方的巷口陡地冒出第三抹暗影。
  她的生命猛然投射著光亮明燦的曙光。
  「鄔、鄔連……」靈均出氣多、入氣少,素來勻淨的吐納全然亂了調。
  鄔連環覷見她指間流洩的鮮紅色彩,一顆心彷若揪擰的刺蝟。
  成噸的圈圈叉叉如子彈般炮轟出口,頃刻間污染了四隻耳朵。
  「有種你別跑!」他指著蒙面兇徒的鼻子怒吼,邁開大步迎上去。
  天下人,誰不欺善怕惡?張阿先打住逞兇的足尖,迅速衡量己方的勝算。
  二比一,對方雖然被他傷了一個,第二名幫手的外型卻是一人可抵兩人用。他低頭再打量自己發育不良的外型,立刻做出適切的決定──他徒具惡勢力,卻缺乏好體力,何苦挑中此時此刻挑戰人類體能的極限。
  撤退!
  往前奔邁的雙腿當下打了個旋,轉身說莎喲娜啦。
  「SHIT!回來!有種留下來幹架。」鄔連環還有精神向對方叫陣。
  「別……別叫他回來。」靈均嚇壞了。
  兩條瘦腿終於支撐不住重擔,軟軟地癱倒向地面。
  「當心。」鄔連環及時接住她的身體。
  白晰的凝脂俏顏蒙上一層慘白,驚亂、惶恐、得救、放鬆等諸般情緒同時交織在一起,渾然分不清她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
  但,他可清楚極了自己的心情。
  「你瘋啦?」兇惡的怒吼陡然撲向她的面門。「你以為自己入選奧運,正在比試女子百公尺短跑呀?」
  「我……我……」她的嘴唇毫無血色,才放鬆的神經立刻又回復糾結的緊繃狀態。
  「你明明已經走往另一端的出口,還跑回頭路做什麼?閒著沒事幹,好心陪暗巷小偷鍛煉身體呀?」他瞄到她掌沿血流不止的傷處,又氣又心疼。「你看看,被殺人蜂叮到了吧?活該,血流乾了也沒人理你!」
  「我……我怎麼曉得……」靈均平白生受了一場驚魂記,回頭還要承挨他的暴龍嗓門。她也是出於關懷他的好心呀!「人家……人家擔心你嘛!如果……如果你跟著進來……正面遇著了搶匪……而我一個人逃脫了怎麼辦?」鼻子吸了兩聲。「人家是一片善意……你、你幹嘛對我……這麼凶……嗚……」
  兩顆蓄圓的水珠子滑下容頰。領頭的兩滴淚之後,連綿著聲勢浩大的陣容。嗚嗚咽咽的哭聲伴隨著滔滔江水,轉瞬間氾濫成災。
  嘩啦啦,水閘全部開啟!
  打從脫離幼兒期,鄔連環就沒見過女孩子哇哇大哭了。這小啞巴也真可愛,明明自己能夠脫險也就罷了,居然還擔心他「落」入歹徒手中。那種三流痞子多來個兩打半,他也沒放在眼裡。
  不過,他好像很容易逼哭她,該死!
  「別哭了!」巨靈掌一把將她撈貼進懷裡。
  心底深處一個不知名的角落,緩緩沁流出溫醇的濃意。每當她綻露深受委屈的神情,或者暢流兩串清淚,他的體內便會自動發酵著如是的溫存。
  鄔連環細細品嚐著這份韻味無窮的感受。
  這就叫「溫柔」嗎?
  因何獨獨為她而生?
  「噓,別哭了。」他低聲安撫,緊緊環擁著她的嬌軀,粗重的勁道直如要將她揉進體內一般。
  說真的,他頭一次遇著試圖保護他的女人。這種感覺,不壞。
  況且,這也是他第一遭坐擁美女入懷,而迴盪於心田的異樣情愫卻與肉慾無關。
  忽然間,他竟衍生一股……被「融合了」的心緒。暖洋洋的,說不出的快活……
  「有沒有面紙?」她終於止住了淚,準備整頓儀容。
  「那是女人才隨身攜帶的玩意兒。」鄔連環抹去語氣中的好笑意味,獨留下嬌寵。
  呼!某間餐館的蒸氣管路突然尖哨。
  「呀──」靈均脆弱的腦神經依然近似受驚的小鹿。
  警鈴?他恍生一秒鐘的暈眩。
  可不是嗎?此起彼落的噴氣哨音像極了變相的警鈴聲。
  他早就知道啦。舉凡屈靈均所到之處,警鈴一定會觸響。
  這是鄔氏獨家發現的「連環科學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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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海鳥社發佈全員緊急集會令。
  打從盤古開天闢地至今,青彤的優閒海鳥們尚未如同今日一樣,以正經嚴謹的氣氛進行開會議程。
  窗外方才飄歇了陰沉沉的午後陣雨,空氣間瀰漫著窒鼻的泥塵味兒,教人忍不住想打幾聲噴嚏。
  凌某人挺坐在主席位置,拚命忍抑鼻頭的騷動,以免破壞此刻完美的凝肅氣氛。
  「你是說,有人摸進黑巷子偷襲我表妹?」繞珍的雙唇圈畫成完美的雞蛋形狀。
  「呃……其實──」靈均試圖安撫會議桌對座的表姊。
  「是的。」她身畔的鄔連環極端不合作。
  「哇靠!是誰那麼不識相?」繞珍明顯感受到社長的權威遭受前所未有的挑釁。「那個痞子!如果被我逮到了,我保證插爆他兩顆眼珠子,再把他的骨頭劈了當柴燒,頭髮扯下來做成鬃毛刷,剩餘的部分熬燉成紅燒肉,整鍋送給隊長打牙祭。」
  鄔連環總算見識到女人凶狠殘厲的真面目。嚇死人了!
  雖然他預期從小啞巴的親友方面得到應有的護衛,因此才打電話通知她的師長,再轉達給她親近的朋友們,大夥兒一起來把關防護,可也沒料到她表姊會把情節視得如此重大,看來他得提醒自己日後別得罪小啞巴的家族。
  「小姐,求求你表現出女性端莊矜持的氣質好不好?」陽德歎息。「那種三流小角色犯得著讓大夥動肝火嗎?把他倒吊起來,打得他內臟吐出來也就差不多了。」
  喝!鄔連環的焦距飛快移往自己對面的白面書生。
  敢情他們海鳥社專門網羅嗜血殺人狂?
  「依我看,咱們最好知會警方一聲,事先留個案底。」凌某人不愧為師長之尊,辦事態度果然按照正常的程序進行。「如此一來,咱們宰了那尾小賊之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推諉成『自衛殺人』,大家都不用坐牢。」
  可怕……
  鄔連環拚命斂住忌憚的畏相,開始推測社辦附近的園圃被他們依樣畫葫蘆、埋藏了多少具無名屍首。
  「有沒有人……呃……贊成使用比較『溫柔』一點的方式?譬如說,合組一個『守望相助團』,輪流看護屈小姐的出入平安。」他試探性地開口,而且很明智地改進了對啞巴妹的稱謂。
  「別開玩笑了!」繞珍立刻推翻他的建議案。「最有效且接的方法就是找妥一群人,拿西瓜刀上門踢館……」
  「表姊!」靈均聽不下去了。
  她早就知道社團成員們一定會反應過度,因此一開始說什麼也不肯讓鄔連環聯絡上他們,他偏偏不聽,瞧!問題來了吧。
  嚴格說來,張姓兄弟也沒犯下什麼天大地大的罪責,頂多搶了幾百萬而已,而且還功敗垂成,幹嘛無端端威脅人家的生命安全。
  「走、走走。讓助、助教他們繼續研商細節,你陪我走一趟合、作社。」她招呼表姊離開肅穆的開會現場,以免大社長髮揚她的火爆精神,以狂風迅雷之姿橫掃無辜的搶匪。
  「你這是在幹什麼?」繞珍硬被表妹拖帶出場,火藥味噴發得意猶未盡。
  星光大道的兩側交錯著密枝濃蔭,雨後的林梢凝結成點點滴滴,一顆顆篩落在兩個大女生的發上、身上。大多數學生全躲進遮風擋雨的建築物裡,因此,幽靜的綠林唯剩姊妹倆同步談心,很是寧謐。
  「都、都是你,你還敢問?!」她嗔怪地睨著表姊。
  「我又怎麼了?」繞珍自覺很無辜。「又不是我教唆那條烏賊上路去騷擾你的。」
  靈均氣悶地坐上小石凳,顧不得沾染一身濕。
  「誰教你不幫我忙,接手鄔連環的CASE。否則我怎麼會與他牽牽連連的,扯進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閒事?」
  「小姐,你少來這套連坐法。」繞珍傍著表妹坐下來。「當初你們倆與銀行搶匪發生爭執的時候,我可沒聽你提議過要把這個CASE讓渡出來,現在又想幹嘛?秋後算帳哪?」
  一針見血的駁斥登時擠兌得她說不出話來。
  「可、可是……」靈均拚命想反將表姊一軍。「雖、雖然……就是……不管啦!反正你把美術系的委託接回去,我答應從此以後認、認命,專注處理行政工作,再也不與你、陽德搶CASE。」
  「唷──」繞珍的眼神和呻吟一樣曖昧得令人想躲開。
  不容易嘛!區區一位鄔連環大哥,居然有法子讓表妹的平平春水起波瀾。
  若說她是信心不足,決議放棄任務的執行也就罷了,看樣子又不像。
  今兒個的情形遠遠相異於靈均過往怯縮的情狀。她回躲的目標並非自己,或先天的卑懦不便,反而直接衝著姓鄔名連環的大個兒來著。
  有意思哦!
  「你你你、你幹嘛盯著我?」她給表姊斜瞄得渾身不對勁。
  「表妹。」繞珍亮晶晶的明眸猶如掘出曠世寶物。「你哦!你──嘿嘿,嘿嘿嘿。」
  表姊大人哼了一聲怪腔怪調的評論,卻沒什麼建設性。
  「什麼啦?」莫名其妙的,她的俏顏卻火紅起來,活像什麼私密被瞧出來一般。「人家、人家才沒怎麼樣,你你、你不要胡思亂想。」
  「你又不是我,怎麼曉得我在『胡思』和『亂想』。」繞珍的笑容賊溜透了。
  「你、你──」她真想抹掉表姊那一臉壞笑。「你少跟我玩莊子和魚的問答。」
  「莊子酷愛怎麼吃魚我是不曉得,然而咱們家裡頭那個親親小表妹偏愛哪款『大魚』……就瞞不倒我了。」
  方寸大的石凳壓根兒沒地方藏躲,她只好偏過了臉,燒著滿頰的火燙不開口。
  「喂,別這樣嘛!」繞珍用肩膀頂了頂表妹。「打小時候起,你事事都跟表姊商量,怎麼,遇著感情大事反倒生疏了?」
  「……」沒應話。她的語言能力八成給羞熱灼壞了。
  「想當年,駐紮在咱家隔壁匪區的那位黑桃大哥讓本姑娘心慌慌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巴不得他閃得越遠越好。」繞珍故意吁了一聲做作的長歎。「可是他若出差個兩三天見不著人影,唉!那可就糟了,每天讓人照三餐思念。」
  「……」她依然不作聲,半晌才飄出一句遲疑。「真的?」
  「你默認了?」繞珍咧出盈盈的得意。
  「表姊。」她不依地輕嚷。「你幹嘛盡學那個滑稽兮兮的劉媒婆?」
  「好啦、好啦。」繞珍總算展現出寬大為懷的一面。「其實那個姓鄔的為人滿不錯的,外表雖然豪邁粗獷,可事情涉及到你的切身安危,他比誰都焦急,眼巴巴就把大夥集合起來商量對策了;想來人家也是個有心人,阿姨和姨丈一定會看中眼。」
  是嗎?但,熟識鄔連環到今日,她卻不明瞭變色龍的心頭存著哪些念頭。他太善變了,性格又陰晴不定,雖然她感受得到他的粗中帶細,卻又無法明白這份溫存代表什麼意向。
  「你們又不瞭解他。他很壞的!」現在就提起尊長的意見,未免稍嫌太早。
  「多壞?」
  「他老是端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綽號來糗我,沒事又喜歡嘲弄我的結、結、結巴。」
  「打是情、罵是愛羅!」繞珍又有一番見解。
  「那我寧願他少愛我一點。」賭氣的詞兒方才出口,臉色驀地又羞赧成嫣霞。
  愛她……此時此刻使用如此「親暱」的字眼,她覺得好彆扭。
  「我看很難。」繞珍湊到她耳畔,輕咬著悄悄話。「做人必須反求諸己。同樣的要求,你辦得到嗎?」
  「我才不、不不、不愛……」
  「停!」繞珍喊卡。「當局者迷,別太急著否認,當心日後磚頭砸回自己的三寸金蓮。」
          ☆          ☆          ☆
  接踵而來的五天,靈均飽嘗著出入有專人接送的日子,直到星期六她幾乎給纏得發瘋為止。
  大夥縱觀近日來的查訪,想來因為風聲太緊,張阿先的鬼影似乎從大台北地區消失了。既然如此,索性饒她一命,稍稍放鬆了亦步亦趨的密切跟蹤,換回她清靜獨享的私生活。
  昨夜鄔連環聯絡她,今天小夏必須回台北陪老爸度週末,略盡為人子女承歡膝下的義務,順便請他幫忙載送「大呆」回市區,因此兩人可以約在中午一起用餐。
  「我擔心你十二個小時沒見著我的帥臉,可能已相思成災。」他大言不慚得很。
  靈均又好氣又好笑,偏偏奈何他不得。
  其實,週六中午碰個面也好,過去這幾天的接送,多虧得他有心。小恩不願言謝,那麼,唯有以實質的回饋來答謝他了。
  她決定答允他充任模特兒的提議。
  靈均回學校上完一堂補課,正好搭坐同學的順風機車前往市區。
  「連環藝術殿廊」的挑高玻璃門依然閃耀如新,亙長煥發著優美的藝術氣息,靜靜候迎文人雅士們駐足品評。
  「『生活禪』畫展。」她的順風車主李子霖緩緩念出門口的小看版。「嗯……好像滿有意思的。連環藝廊的展覽鮮少讓人失望過。」
  「你、你要一起進來嗎?我和朋友約在裡頭碰面。」她提出善體人意的邀請。
  「好呀!」李子霖爽快地停妥機車。「你去忙你的,不用理我,我自己逛完了就走。」
  靈均進了藝廊前門,直接步往行政部門區域,堪堪行至展覽區與辦公區交界,小夏正好從她父親的辦公室離開。
  「嗨!你來找連環嗎?」小夏打著鮮朗的招呼,迎上來。
  「嗯。」靦腆的淺笑躍上靈均的唇角。
  小夏人如其姓,天生屬於濃艷多情的夏日,狂野的吉普賽卷髮,鮮紅翻領襯衫,源源不絕地散放著冶媚鮮麗的風情。其實,似她這樣奔放的女人很難讓同性感到親和、易接近,而小夏卻以她爽快俐落的氣質辦到了。
  「他五分鐘前匆匆地跑出去,嚷著要買一樣不知道是啥東西的東西。你先四處晃晃,等他回來好了。」小夏笑咪咪地牽起她的柔夷。「來!我帶你觀賞幾幅我的作品,老爸建議我藉由這次的『生活禪』畫展,先掛出幾幅來探探路,等到正式的個展推出後,再央求鄔連環那他超級大牌幫忙宣傳一下。你若不介意的話,順便也提供一點意見吧!」
  靈均暗自吐了吐舌尖。
  這就有點糗了,因為她對藝術一竅不通。
  變色龍,快快回來解危吧。
  「連環藝術殿廊」的展示空間區隔為三大部分,以因應「生活禪」畫展。
  小夏的畫作陳列在第二空間的「活之源」區。
  兩個女人杵在色彩濃艷的抽像畫前,齊齊屏氣凝神。畫家本人滿心期待著來自參觀者的第一手意見,而觀賞者則沉思著應該如何措辭,才能避免尷尬的場面出現。
  「如何?」畫家的圓眸亮晶晶的。
  小夏的畫風恰似她本人,用色濃艷大膽。不規則的亮紅色線條填滿整幅畫布,底色則採用艷黃和鮮綠,畫布正中央迴旋著青藍色的漩渦。
  「呃……」靈均努力領悟那一堆亂糟糟底下的深義。「很……很漂亮。」
  對於藝術家而言,「漂亮」兩字絕非他們期待聽見的評語,因為真正的藝術往往無關美與悅。
  「然後呢?」小夏期待更多。
  「有好多……顏色。」她簡直無從捉摸起。
  「噢。」小夏的熱情稍稍冷卻。
  「這個……你的作品充分表現出自我。」
  廢言,哪位作者不是在表現自我?
  「還有呢?」
  「嗯……色彩很……寫實。」
  「寫實?」這是一幅抽像畫!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她嘗試亡羊補牢。「你的色調很……呃、逼真。」
  「我瞭解了。」小夏徹底消沉下來。「意思就是你無法明白我打算表達的寓意。」
  天!靈均頓時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她居然傷害一位畫壇新人純潔的心靈。
  可是,術業有專攻嘛!小夏若和她討論詩詞歌賦、或傳奇故事的演進,她就算夠不上專業資格,好歹大肆發揮兩小時是沒問題的,但繪畫……
  抱歉啦。
  或許畫作底下懸掛的標題可以給她一點暗示。
  靈均低頭偷偷覷瞄一眼──
  無題
  唉!天命如此,她仁至義盡了。
  和善的招呼聲突然捱近兩位女士。
  「哈羅!」
  李子霖。靈均只差沒頓首叩謝上天降下一位救命神兵,為她解危。
  「嗨!」她忙不迭喚近美術科班出身的小前輩。「正、正好,我介紹一位畫家夏小姐給你認識。」
  李子霖,別丟了咱們青彤大學美術系才子的臉。
  「夏小姐!」李子霖驚喜地詫叫。「你不就是這幅『無題』的作者嗎?太令人意外了。我非常欣賞你的畫風呢!」
  「真的?」小夏的人生重現曙光。
  「是呀!」李子霖興奮得雙頰通紅。「你以沉重的青藍色調譬喻混沌初開的世界,並且用鮮綠色透露無窮無盡的生機,至於那幾段艷紅的色條更點出人類文明演進的過程──整個宇宙彷彿全融匯你的畫中世界,這幅作品實在太出色了。」
  是這樣嗎?靈均很懷疑。
  她只看見一堆紅紅、黃黃、藍藍、綠綠。人類文明在哪裡?宇宙混沌又在何方?
  「我終於遇見一位真正的知音。」小夏感動得幾欲流淚。「這位同學,你貴姓?」
  「我姓李,李子霖,就讀青彤大學美術系。」李子霖伸出手與新銳畫家緊緊交握。「夏小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誠摯地邀請你前來我們繫上舉辦發表會。」
  哎呀!
  靈均腦中的電燈泡啪地扭亮。
  「好好好、好呀!」她一個勁兒地贊同。「趁便也請鄔大哥共同參與,反正你以後的個、個展也得煩勞他出馬,不、不是嗎?」
  「誰說的?」猛不其然,她全心全意出賣的男主角突然冒出現場。
  「我、我……」靈均陪笑著旋身。「鄔、鄔大哥,你回來了?」
  她一魚兩吃的司馬昭之心,似乎太明顯了一些。
  「你不錯嘛!背地裡盡懂得暗算我。」鄔連環拎著一手騰煙的塑膠袋,神色不善。
  散亂的儀表依然維持他不羈而橫霸的氣質。
  「沒、沒有呀……」她吶吶的,既然作了賊,難免會心虛。
  「你來幹什麼?」鄔連環斜倪著後生晚輩。
  「我?!」李子霖有些錯愕。他來觀賞展覽,有什麼不對?
  「你怎麼這樣問人家?」靈均悄悄頂戳他的腰眼。
  「奇怪了,你老愛拚命護著他。幹嘛呀!別告訴我你對乳臭未乾的小男生比較感興趣。」鄔連環不屑的嘴角撇到天邊去。
  「鄔連環!」她又羞又惱。
  「走啦!」他一把揪起她軟綿綿的小手,拖回私人辦公室裡。
  「喂,等一下──」她連忙回頭向兩位同伴道再見。「學長,謝謝你順道載我一程──喂,你別拉嘛──小夏,改天見──鄔連環!」
  「電話別接進來。」他直直闖進工作室,關門之前不忘叮嚀秘書。
  「放開!」靈均忍不住摔掉他的牽制和無禮。
  莫名其妙,雖然他別名變色龍,也不能轉換得讓人無跡可循嘛!
  「坐。」鄔連環隨手指著辦公桌對面的小沙發,臉色並不比她和悅多少。
  靈均無暇賞覽他的專屬空間,反正以肚臍眼推想也知道,這傢伙一逕把公事推給經紀人處理,因此這類的行政工作區域必定是甚少涉足的,甭提佈置出具有個人特色的風格了。
  「你到底怎麼搞的?」她很是著惱。
  每回面對李子霖,他就拒絕給人家好臉色看,虧學長還欣賞他入骨呢!
  「我還沒質問你哩,你倒先反客為主。」他吹鬍子瞪眼睛的。「我問你,你幹嘛順便搭他的兩光便車?如果交通有困難,你可以事先CALL我,叫我去校門口接你呀!」
  靈均登時被他發飆得滿頭霧水。
  「因為、因為我和他順路呀!」沒理由為了短短幾公里,麻煩他駕著愛駒擠過台北車滿為患的街道。
  「那你下次就盡量別和他順路。」鄔連環冷哼。
  全校園起碼有一萬兩千名學生,姓李的哪兒不好順路,偏偏和她同一條道上走,他才不信!
  靈均狐疑地瞥著他的齜牙咧嘴。
  會嗎?瞧他噴出一肚子煙的模樣兒,再加上言詞間字字針對李子霖,她不得不感到懷疑──
  變色龍這回轉換的基調,似乎走向純粹的紫色。依據星相學的解說,紫色代表著「嫉妒」。
  他在吃醋?
  「你……」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怎樣?」鄔連環就不信她還敢狡辯。
  靈均遲疑著。倘若她直接問出口,憑鄔連環那超級喜歡調侃她的個性,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可是真要她憋在心裡,假裝沒這檔子事,她又萬萬做不到。
  「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不管了,拚著讓他嘲笑,她也要追究個清清楚楚。
  「廢話!」鄔連環打量白癡似地睥睨她。
  「真的?」她忽然不知所措。
  「別告訴我你現在才看出來。」他倒是沒想過屈靈均也有遲鈍的時候。
  她啼笑皆非。
  二十世紀的後現代,人們──尤其是男人──早已學會別將真性情掛在嘴邊,更何況是「吃醋」、「嫉妒」這些使他們屈居下風的情緒。
  話說回來,鄔連環若依照平常人制式的脈絡來表現自己,他也不會獲封「變色龍」的美名了。
  「起碼,你可以含蓄一點吧?」
  「火大就火大,吃醋就吃醋,我還跟你客氣什麼?」他一臉莫名其妙。
  「算了。」她歎氣。
  他永遠令人捉摸不透。在尋常小事方面,老喜歡和她撥弄曲曲折折的把戲;一旦遇著了正事,卻又直率得令人心慌。
  「吃麵!我特地出去替你買的。」鄔連環的臉色依舊臭臭的。「老夏告訴我,今天市立美術館推出『新銳石雕展』,所以咱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吃午飯上頭。半個小時前我已經先磕掉兩盒便當了。」
  儘管學會了吃醋,他依然不浪漫。
  靈均莫名地升起了掩唇失笑的衝動。
  「想不想分吃幾口?」她用力憋住笑氣。
  「……」他的堅持充其量持續兩秒鐘。「好吧!其實這家店的牛肉麵好吃又大碗,我就知道你的小雞食量一定塞不下去。」
  說來說去,他仍然未雨綢繆地考慮到自己。
  她默默打量變色龍垂涎的饞相,嘴角噙著一抹隱隱約約的笑意。
  「吃呀!」鄔連環將面倒進保麗龍碗,老實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好吧!我答應你。」靈均忽然開口。
  「啊?」一口麵條剛塞進三分之一。
  「我答應當你的模特兒。」她搶過筷子,輪到自已大快朵頤。
  「真的假的?」鄔連環質疑著臨時降下的好運道。「沒有交換條件?」
  她秀氣地嚼著寬麵條,搖搖頭。
  「不反悔?」他很多慮。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我很大方的。」她淺啜一口牛肉湯,依然給予肯定的答覆。
  「停停停!你別期望我會良心發現,日後自動答應你演講的委託。」他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還不至於如此天真。」她翻了個白眼。
  「那好。」鄔連環大樂,忽然抽手捏碰她細緻優雅的鼻尖。「乖孩子!」
  「喂!」靈均嚇了一跳。
  「緊張什麼?」衛生箸再度移回他掌中。「才摸摸鼻子而已,你就緊張得像個什麼似的,那以後怎麼辦?」
  這個問題很曖昧。
  她嗆了一口熱湯,差點污染了雅潔的辦公桌。
  羞赧的紅嫣不爭氣地佈滿容顏。
  反正她總是扯不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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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4: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十月的台灣,詭異地襲來一卷遲到的颱風。
  氣象主播任立渝操著專業而冷靜的口吻,在螢光幕方格內討論颱風未來二十四小時的行進方向、強弱等級,以及預計登陸台灣的時間。
  其實,中午之前強風的肆虐半徑距離北台灣仍有近百公里,怎知隨著時間的流轉,直至晚上七點半,天色已然全黑,怒吼的狂風與驟雨合集為火力強大的軍隊,拍擊在落地玻璃窗上,砰砰的異響顯得格外驚人,有若隨時會震裂成碎片。
  靈均坐困於深坑的鄔宅愁城,蹙著柳葉眉觀覷窗外的變色乾坤。
  「怎麼辦?」下午出門時,氣象報告猶信誓旦旦地保證,颱風應該會在入夜之後才開始發威的。
  「看樣子,你今天是回不去羅。」兩條結實的臂膀突然從身後探出來,抵住她正前方的晶瑩玻璃。
  「喝……」她小小地驚跳一下。
  嚇死人,他怎麼忽然貼過來?靈均嬌縮在他肉軀圈成的牢籠內,不自在地輕蠕著。
  「拜託你別老是表現得像一隻受驚老鼠好不好?」懊惱的鼻息吹拂向她的雲鬢。
  「那、那你就別偷偷摸摸地溜上來。」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吧!她總覺得暴風雨之夜與他獨處,氣氛相較於平常時候,似乎多出幾分詭異的味道……
  太親密了,她想。在風雨中互助扶持的場景適合發生在親人或情侶身上,而非像他們這樣什麼都不是的「朋友」。
  「小夏應該來不及在雨勢加大之前趕回來了。」鄔連環咋舌發出評論。「也好,她與那條大呆狗留在市區老家,我才能獲得一個晚上的清靜。」
  他幹嘛還不把手臂收回去?靈均滿心期盼能低頭鑽出他的圍困,卻不願表現得太刻意。這尾變色龍若果知曉自己令她侷促不安,一定會變本加厲地逗弄她。
  「我還以為你、你會覺得寂寞難耐呢!」靈均吶吶的。
  話一出口,她就想奪門而出。天!原本故意講出來調侃他以減輕空氣壓力的言詞,到頭來卻似煞了浸過檸檬汁,酸溜溜的。堂堂鄔連環豈會放過糗弄她的大好良機?
  果不其然,暖熱如火的體溫貼上她的背脊,兩副軀魄的距離由半臂寬縮短為零。
  「怎麼會呢?」曖昧的低喃聲,如泣如訴地傾洩入她的耳中。「我今晚有了你,哪裡還顧得了其他女人,你說是嗎?親愛的。」
  靈均的雞皮疙瘩一顆顆鑽出粉膚。
  「別、別、別鬧了。」她扳開錮鎖著自己的鐵臂,趁著防護罩出現縫隙之前趕緊溜竄到安全地帶。「我先打通電話回家報平安。」
  「報什麼平安?」懶洋洋的挑逗追逐著她的纖背。「告訴令尊和令堂你的貞操安全無虞,日前為止尚未被姓鄔的老不修侵犯嗎?」
  「你的嘴、嘴巴放乾淨一點。」她回首啐道。
  鄔連環隔著整座客廳的長度,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小模特兒。
  因為疾風迅雨的緣故,山區的電壓失去穩定性,屋內的照明設備偶爾會閃爍著時明時暗的燈花。她妍秀娟好的容顏也跟著一亮一睹,反而生動了起來。
  屈靈均當然是美麗的,這點無庸置疑。然而初遇的那一陣子,他之所以嫌棄她,是因為她的美缺乏活色生香的神韻。換言之,美則美矣,卻如水墨國畫裡的古典仕女,精細優柔得太呆板。
  奇怪的是,短短幾周之別,她的風采氣質全然變了,感覺起來靈動有神。他最愛貪看她的輕顰淺笑,甚至動起肝火來斥責他的晚娘相──真是糟糕!他發覺自己養成太習慣視線範圍內有她。
  「……好,我知道了,你們也小心一點,再見。」靈均結束乖女兒的義務,輕輕擱回話筒。
  啪吱!室內的燈光驟然全滅。
  「啊……」她勉強收住詫叫到一半的嬌嚷。
  「別吵,只是停電而已。」他的衣裾在黑暗中擦出聲響。
  「你在哪裡?」她克制不了嗓腔中膽怯的抖音。「我……我……我什麼都看不見。屋子裡有沒有手電筒?蠟蠟、蠟燭呢?……鄔連環?鄔連環?」
  他到哪裡去了?怎麼轉眼消失無蹤?他該不會扔下她,自個兒溜了吧?
  生著薄繭的熱掌突然從黑暗中探出來。
  「啊!」這下子她的尖叫真的爆出喉嚨。下一秒鐘,察覺自己被攬進一副暖熱而熟稔的胸懷。
  「吵什麼吵?難道屋子裡還會有第三個人嗎?笨笨的小啞巴。」這男人就是有法子以最粗魯的口吻搭配他最溫柔的舉措。
  「好……好黑……」她感到全然的無助。
  「廢話!亮晃晃的,哪像停電該有的樣子?」
  靈均突然發現懷抱著她的體溫正在往外移動。
  「你要去哪裡?」慌亂的問話已經聽得出哭音。她反射動作,立刻圈住他的頸項。
  「找手電筒。」他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樣抱著人,教我怎麼走路?停電有這麼可怕嗎?」
  「我對你家的地理環境又不熟悉……」山區內專門出產魑魅魍魎,誰曉得她會不會半途撞到什麼原本不存在的「東西」。「我……我拉著你的衣角好了。」
  鄔連環無奈,只得攜美帶眷地潛向廚房。
  在小夏半年前住進來之前,他的別墅已經五年沒讓人使用過,也不曉得那位脫線房客有沒有準備電池、手電筒。
  答案是──沒有。
  他上上下下搜遍了,僅僅摸出一截兩公分的細長蠟燭。
  「找到了沒有?電池夠不夠?我們必須打開收音機才行……鄔連環,你出點聲音嘛!我很怕──」偌大的黑暗空間唯剩她的抖音與淒厲的風聲。
  鄔連環尋找照明用具的任務宣告失敗,心裡已經很氣惱,還得應付她的嘰哩呱啦。
  「閉嘴!你再囉唆,我就唱歌!」
  這個威脅太恐怖了。靈均立刻噤聲。
  打火機的紅焰點燃燭芯。她呆呆迎視一抹指甲大小的火花。
  「這是什麼?」他該不會打算以這根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小蠟燭矇混過關吧?
  「一百燭光的太陽燈。」鄔連環忍不住好笑。她瞪著圓眼睛的模樣恍如在控訴他虐待兒童。「好啦!這根蠟燭是咱們的僅存財產,請你省吃儉用。上樓吧!」
  「幹什麼?」她深怕落了單,立刻揪緊他的衣擺。
  「趁燭火燒光之前衝個澡,否則今晚就要摸黑洗澎澎了,屆時如果洗錯了部位怎麼辦?」他故意擠眉弄眼。
  靈均沒工夫計較他的葷素不禁,匆匆跟上二樓。
  「可是,你把蠟蠟、蠟燭擺進浴室裡,那那,我在外頭怎麼辦?」她的語氣很可憐。
  「不然你跟我進浴室好了。」他無所謂地聳了聳碩肩,踅進主臥室裡。
  「鄔、鄔、鄔連環!」靈均漲紅了頰顏,死瞪著他。
  大方而悠哉的男主人準備好換洗衣物,哼著小曲兒轉向相連的盥洗間。
  「浴室的蓮蓬頭另外以毛玻璃隔成小空間,愛來不來隨便你。」他作勢要關上浴室門。「對了,如果烏漆麻黑之中有什麼『怪東西』出現,只要尖叫一聲,我盡量趕出來拯救你。」
  「哇!」來不及等到怪東西出現,靈均已經先驚叫出來。
  緊要關頭,顧不得年輕女性的矜持。她三大步沖跨進浴室,連體育課的百米小考也及不上此刻的敏捷。
  「這才乖。」他很滿意她的配合度。
  靈均眼睜睜瞧著他曖昧兮兮地剝光衣服,僅剩一條沒啥遮蔽作用的底褲,拚命提醒自己,姓鄔的故意將她誰進尷尬臉紅的處境,她會著了他的道才有鬼。
  話說回來,他肌肉塊壘的程度並不遜於表姊夫,八成是出自長期搬運沉重素材的鍛煉。
  噢!她臉紅了,討厭。
  「不要偷看哦!」他不忘拋給她一記媚嗲的臨別秋波,才反手掩上毛玻璃門。
  靈均哭笑不得,只能吞回一肚子鱉,端坐上馬桶蓋。
  嘩啦傾洩的淋浴聲隨即響起,他間歇合鳴著不成曲調的兒歌。
  四片窄牆阻絕了尖哮狠厲的狂風,水流與輕哼交錯,形成浴室內唯一的音源。穩定的聲頻暫時平撫住靈均的不安。
  鄔連環貌似魯莽,其實許多小動作令人感覺出奇的貼心。譬如現在,他明知悶不吭聲會令她惶恐,於是盡量製造各種聲音來轉移她對陌生暗室的注意力。
  如果他能改掉那張壞兮兮的嘴巴,一切就完美無缺了。
  五分鐘,戰鬥澡洗畢。清淨乾爽的變色龍套上浴袍,踏出淋浴小室。
  「唷,燭身只剩下一公分啦?你最好把握時間。橫桿上掛著一件小號的浴袍,你應該穿得下。」他系攏棉布浴袍的腰帶,邁開兩截毛茸茸的小腿從她身前掠過。
  「你你你、要去哪裡?」靈均連忙扯住他的衣角。
  「離開浴室,讓你洗澡呀!」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呀……嗯……這個……呃……」她著實不願意讓變色龍離開她的聽力範圍,可是,教她開腔要求變色龍隔著毛玻璃觀賞自己沐浴,卻也說不出口。
  「你哼哼哈哈的,我怎麼聽得懂呢?」鄔連環好樂。
  他分明等著聽她拉下臉來告饒。
  「你、你……」靈均為之氣結。「你太惡劣了。正人君子才、才不會占弱質女流的的、的便宜。」
  「說得好。」他撫掌通過。「幸虧我從不曾以正人君子自居。」
  她舉白旗投降。對付爬蟲類,普通的激將法或禮義道德論壓根兒不管用,活該她浪費唇舌。
  還是以行動代替言詞比較實際!她回眸挑戰性地睨了變色龍一眼,也不多話,氣悶地躲進毛玻璃的彼側。
  有種他出去好了,她的口齒或許虧輸給他,尖叫的本領卻強過他一百分貝。
  「上帝專門懲罰壞人,當心、當心颱風半夜把你捲上空中。」
  「對呀!上帝專門懲罰壞人,所以你若在空中撞到我,記得打聲招呼。」鄔連環閒閒地倚坐在馬桶蓋上。
  罷罷罷!她永遠扯不贏他。靈均扭開水龍頭,開始進行神速的清潔工作。
  「你繼續說點話呀!」她快手快腳地全身抹滿沐浴乳。
  鄔連環翻個白眼。當血氣方剛的男性與一位光溜溜的美人兒僅僅相隔微薄的毛玻璃,充塞於他腦袋的念頭絕對摒除「聊天」這個項目。
  「輪到你演講了,小姐。」他嚥下急遽分泌的唾液。「各位觀眾,現在就請屈靈均小姐實地轉播她美女入浴的實況。屈小姐,請問你目前清洗到哪個部位?」
  她的柔夷愕然停頓住揉洗酥胸的動作。
  下流!瘋狂的血氣湧漲到粉嫩的雪頰。
  「不說話?」鄔連環自動往下揣測。「不回答就代表答案屬於令人尷尬的器官,因此正確解答應該是──」
  「色、色、色狼!」結結巴巴的控訴飄出毛玻璃。
  「奇了,清洗香港腳是一件很色的事情嗎?我倒是不曉得台灣人的道德觀已經嚴謹到這等地步。」他一臉無辜。
  「你、你……」她又輸了。「算了,你乾脆唱歌吧!」
  接受酷刑也好過被他吃豆腐。
  水聲淙淙,她靜候了兩秒鐘,鄔連環忽地不吭聲了。
  莫非她誤觸了變色龍的爬蟲類大忌?
  「鄔……呃,鄔大哥?」嘴巴只好放甜一點。
  「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取笑調戲的語氣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呀!」她的耳膜只被水流聲震動。「你你、不要嚇我。」
  「噓!把水龍頭關掉。」他很肯定樓下傳來間歇的碰撞聲。
  長期在深夜工作的結果,培養出他精細的聽力。那串聲響絕對與屋外的風雨無關。
  「鄔大哥?」她的粉膚開始浮現雞皮疙瘩。
  「我想起來了,剛才好像忘記關妥廚房的窗戶。你留在這裡等我,我下去檢查看看。」鄔連環平靜地起身,盡量避免刺激她奇小如鼠的膽量。
  「等、等等──」靈均手忙腳亂地拭乾香軀。「我我和你一起、去!」
  咯喇,浴室門穩定地關回木框內。
  她迅速以浴巾包裡好濕漉漉的嬌軀,匆忙地探出皓首──鄔連環已經走開了。
  燭心燃到盡頭,火焰輕輕閃著決絕的告別,接著,熄滅了。她無助地縮靠著磁磚牆面,獨自面對伸手不見五指的墨黑。
  噹噹噹噹──
  大宅某處的掛鐘敲撞起來。
  八點整。
          ☆          ☆          ☆
  鄔連環願意以小腿的每一根寒毛打賭,屋內絕對闖進了第三者。
  打老遠杵在二樓梯道口,他已捕捉到含糊的詛咒,出自一名夜視力幾近目盲程度的笨賊。
  想是擔心暴露行蹤的緣故,雨夜惡客並未打亮手電筒。
  「你又踢到什麼鬼東西了?」第二道陌生的斥問從客廳的對角射過來。
  「教你今晚少喝幾杯,等辦完正事再慶祝,你偏不聽。」第三名夜盜的地理位置處於廚房與客廳的交界,而且嗓門極為熟悉,依稀便是那個跑路中的銀行搶匪張阿先。
  鄔連環無聲地冷笑。
  那小子好大的狗膽!趁著停電的颱風夜上門來尋仇,還帶齊了幫手。哼!
  也好,瞧在他起碼多找了兩名同胞的份上,還不算太小覷鄔大爺的實力,待會兒便賜他一個全屍。
  「阿龍,你跟我上二樓找找看。阿丁,你負責地下室。」張阿先分配好搜尋路線,領著同夥摸索向樓梯口。
  開玩笑!若果真讓這幾尾小賊溜竄上二樓,他鄔連環豈不枉費「昔日惡霸」的雄風。想當初年少輕狂的時期,他也出外浪蕩了好一段日子。
  赤裸的足踝悄沒聲息地踩上梯階,靜悄悄迎上兩名小角色,呼呼狂嘯的強風也提供了上好的掩護作用。
  「阿先,我覺得怪怪的……」阿龍的位置矮他四階左右。
  「怪什麼!你擔心屋子裡鬧鬼?」張阿先搶白。「如果你怕了,乾脆先溜吧!以後咱們也不必稱兄……哇!」
  咕咚咕咚的滾落響震動了橡木樓梯!阿龍什麼都看不見,僅僅捕捉到逼真的身歷聲,堪堪可擬杜比環繞音效的臨場性。
  「老大,老大,你怎麼了?」阿龍毛骨悚然。「你是不是踩到香蕉……哇呀!」
  再來一陣「咕咚咕咚咕咚」。
  首仗告捷!突襲手順利殲滅敵人的前鋒營。
  「白癡小孩。」鄔連環搖頭歎氣。「根本不是對手,害我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他迅速掩身下樓,各補兩副脆弱的臭皮囊幾記奪命鴛鴦腿。阿先、阿龍哥兒倆連叫疼也來不及吭一聲,就傚法大紅燈籠──高高「掛了」。
  兩名獵人從頭到尾連一根「獵物」的腿毛也沒拔到。
  「阿龍?阿先?」警覺的低喚從地下室入口冒出來。「剛剛是不是你們跌倒了?」
  第三名受死的傢伙出現了。也好,省得他親自下樓浪費體力。
  「阿龍?阿先?你們怎麼不講話?」
  「嗯……過來一下。」鄔連環含糊著嗓音誘拐僅存的敵軍。
  「怎樣?有沒有找到人?」阿丁兄東摸摸、西摸摸,搪向兩名同夥的方位。
  「找到了。」黑暗中,有人壓低嗓腔回答他。
  「在哪裡?」阿丁精神一振。
  「這裡。」
  轟!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一記必殺拳,徹底瓦解阿丁的平衡感。
  「哇!我的媽!阿龍,阿先。」受難者捂著凹陷成吐魯番窪地的鼻樑。他怎麼會平空撞上一塊鐵板?「阿、阿阿──啊!」
  硬邦邦的手刀斬向他的頸窩。
  晶晶亮亮的星星霎時填滿他眼前的黑暗。
  深夜進犯的侵入者全數陣亡。
  天哪!如此輕而易舉……我就這樣打遍天下無敵手?鄔連環終於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悲哀。
  照理說,有膽子出面搶銀行的傢伙,身手應該具有起碼的水準……莫非台灣黑道已經沒落到缺乏能人異士的地步?
  或許他應該出馬設立一個「振興黑道基金會」之類的玩意兒。
  他從廚房櫃子裡摸索出結實牢靠的麻繩,緊緊綁縛住三名賊溜。明兒個天色大亮,再電請警察大人前來驗收成績。
  聽說台灣的搶匪通緝令提供鉅額獎金,或許他運氣好,可以扛個一、兩百萬回家當加菜金。
  「啊……」突兀地,樓上響起靈均無助的輕嚷。
  他心頭一震,驀地拔腿巡視二樓的意外狀況。
  屋內還有第四名歹人!
          ☆          ☆          ☆
  陰沉沉的暗影籠罩了一切,充分滋養著人類畏懼的想像力。
  鬼、活動死屍、平空冒出來的手、沁出血滴的水龍頭……恐怖電影中曾經運用過的手法全在她旺盛的擬想中幻化為真實。
  一隻毛毛的小昆蟲自她腳踝上爬過去。
  「什、什麼東西?」靈均嚇得魂飛天外,拚命在原地踏步。
  好可怕……
  坐以待斃是懦夫才有的行為,她放棄陣守大本營,決定追隨鄔連環英勇的步伐。
  橫越臥室的過程一路平安。真正嚇人的,是走廊上茫茫不知未來的闃黑。
  靈均貼住冰涼入骨的牆壁,屏息朝樓梯口移動。
  一撮毛毛的異物搔弄她的香肩。
  「啊……」她用力摀住駕叫出聲的嘴唇。
  不怕、不怕,那只是垂著流蘇的吊飾而已。陽德曾經教導過她,倘若在暗夜中遇到歹徒,千萬不要把力氣浪費在尖叫上頭,唯有保持冷靜的判斷方能化險為夷。
  她努力調勻紊亂的呼息,讓自己平靜下來。
  盲目的尋人之旅再度展開。
  為了避免撞上不知名的陳設品,她傚法盲劍客,探出小心翼翼的左手偵測前方。
  有人!靈均的氣息窒了一窒,感覺指尖觸碰到溫暖的皮膚。而她甚至沒發現對方是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前的。
  鄔連環嗎?她自問。
  若果是他,他應該會主動開口。
  沉重的呼吸刺激著她的聽覺,她屏息等待對方表明身份──
  沒反應!
  鄔連環的呼吸應該不至於如此刺耳。
  劇烈跳動的心臟差點突破酥胸,從體內迸出來。
  她不暇細想,轉頭飛奔進主臥室。
  對方的動作恍若鬼魅一般,快捷得幾乎無法想像。她前腳才跨出一大步,來人已經從後方欺身過來。
  下一秒鐘,她被人重重地勾倒在地毯上,遮覆著玉體的浴巾早就鬆脫了。
  她哼也不敢哼一聲,沒命地朝門口爬過去。
  熱呼呼的男性軀體突然攔腰壓坐下來。
  「啊!別碰我!」她忽然發現兩隻惡狠狠的狼爪固定住自己光裸的纖腰。「救、救救──鄔連、連連──」
  貞節至上!她盲日地揮出致命的細指甲,攻擊對方的每一寸皮膚。
  「啊!」很耳熟的痛叫。「媽的,原來是你這個小啞巴!你跑出來做什麼?」
  鄔連環!
  他怎麼會騎在她身上?
  「我……」
  「你受傷了?」他迅速對靈均上氣不接下氣的口吻做出註解。「別動,讓我檢查看看。」
  無巧不巧,他情急的巨掌首先觸及的部位,便是她軟綿綿、觸手富彈性的豐潤地帶……
  兩個人同時楞住。
  那個……「東西」,怎麼,好像有點兒類似……
  「色、色情狂!」她尖叫,死命環摟著胸脯。
  「你、你你──」難得輪到鄔連環口吃。「你脫得赤裸,在走廊上爬來爬去做什麼?」
  言下之意,反倒變成她是暴露狂了。
  靈均含著滿嘴滿腹的苦黃連,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千言萬語全化成一句──
  「我高興!」她凶巴巴地踢打著沉重的男性軀體。「讓我起來。」
  也不知她擊中了什麼地方,變色龍突然劇震了一下。
  「小啞巴,你要是再亂摸,我就不為接下來的事情負責哦。」這會兒,警告性的語詞增添幾分沙啞。
  「我才沒、沒……」靈均醞釀了一肚子委屈沒處發洩。她居然在停電的颱風夜,將全裸的身子暴露在男人的騎壓底下,還被臭爬蟲類反口指責以「亂摸」的罪狀。
  她乾脆在額頭上刻著「淫蕩」兩字算了。
  「起來!」靈均板動他分跨著兩測的壯腿,企圖釋放自己。
  一詞尖銳的抽氣聲清清楚楚地劃開了黑暗。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他的嗓門聽起來古里古怪的。
  既然理論無效,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乞求。
  「拜託你起來好不好?」她放軟了聲音央求。「地板好冷,人家身上又沒穿衣服……」
  就是這句告白,摧毀鄔連環一心掌控的自制力。
  身為一個正常的男性,全身只穿著一件開襟浴袍,而軀下又跨坐著一名全裸的美女──更糟糕(或美妙)的是,這位裸女還讓他垂涎了好一陣子──他自認容忍度已經超越上天施予男性的嚴苛考驗。
  他,仁至義盡了。
  「小啞巴,別怪我,這是你自找的。」
  靈均猛地發現自己被他打橫抱了起來,迅速回到溫暖安全的主臥室。
  「什麼?」
  她尚未弄清楚狀況。
  狂嘯怒吼的暴風,不知不覺間,消止成婉轉低回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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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8 10:25:0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夜風雨,吹壞了滿院的奼紫嫣紅。待得雞鳴啼出破曉,暢情肆虐的自然之母才收起她的震怒,淡淡轉為飄然灑下的雨絲。
  繞珍推開袁宅大門,探望著山路上的橫石斷木,突然心有所感地吟道: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是嗎?」袁克殊尾隨著未婚妻步入哀鴻遍野的庭院外。「第一,昨夜的雨勢絕對不『疏』。第二,咱們似乎沒飲酒。第三,我的院子裡不種海棠,因此你的詩性抒發得完全不符合實際。」
  繞珍很想揍他。「拜託!我試圖表達心中憂愁多感的情緒,你就不能隨隨便便算我過關嗎?」
  崇尚實用科學的男人就是這副德行,一點兒浪漫細胞也培養不出來。
  「抱歉、抱歉。」他謙虛地頷首認錯。
  風暴的腳步雖然歇息了,斜風細雨依然飄落一身濕。
  兩人大致上巡視了袁家和隔鄰葉宅的外觀,確定颱風沒有造成太大的災害後,決定回家先填飽肚皮。
  「走吧,老媽應該熬好清粥了。」繞珍的空胃咕嚕響。
  她已經很習慣出入以袁宅為大本營,飲食則回自個兒家裡打秋風。
  撲嚕撲嚕的汽車引擎聲忽爾遠揚上山。
  這可奇了,颱風過後的一大清早,還有遊客存著這等遊山的雅興。即使如此,健行步道也在別墅區外環呀!
  是誰呢?兩雙好奇的眼停頓於車道彼端。
  半晌,吃力攀爬上山路的計程車出現在坡道的頂點,也載來他們滿心疑問的正解。
  靈均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跨出計程車。司機老大掉個頭下山去。
  「表妹?」繞珍輕叫。
  她怎麼看起來失魂落魄,一臉撞邪的衰樣?
  「靈均。」袁克殊揚起關懷的呼喚,開始接近小姻親。
  靈均的眼光停頓回未來的表姊夫身上,眸心終於擺脫呆滯和茫然,漸漸凝聚起焦點──
  以及,淚光。
  繞珍嚇了好大一跳。怎麼回事?阿姨和姨丈陣亡了?
  「表姊夫!」她突然奔近袁克殊,緊緊埋進他懷裡。
  「喂,這個,你們……」繞珍自問,這會兒大喝飛醋會不會太缺乏人性了?
  袁克殊承接住她的衝力,心裡也是愕然。
  小靈均的性格畏縮慣了,除非遭逢極大的委屈,否則不會如此失態。
  「乖,不哭,告訴表姊夫發生了什麼事?」他輕撫著懷中的靈均,一如安撫慌張驚哭的小孩。
  「對呀,你別光是哭,先把事情解說清楚。」繞珍只能陪在旁邊團團轉。
  「我……昨夜……鄔、鄔連環……」斷斷續續的描述依然不成章法。
  「謝謝,您敘述得非常明白。」繞珍翻著無可奈何的眼瞼。
  袁克殊敲了未婚妻一記,懲戒她微薄短少的耐性。
  「昨夜你和鄔先生在一起?」他開始推理實情真相。
  日前為止,他和那位名享國際的雕塑藝術家仍無緣面對面,但從姊妹倆的言談之中,他已經久仰對方的名頭。
  「嗯……」她的秀顏照舊藏躲在表姊夫懷中,暴露出來的耳朵卻洩漏一丁點徵兆。
  紅紅的?繞珍仔細打量表妹。有問題哦!沒事她幹嘛臉紅?而且不只臉面,她未被遮掩住的肌膚全蒙上一層紅嫣。
  「然後呢?」表姊大人比較心急。
  「他……他……」靈均勉強移出一隻靈眸瞥她,隨即又緊緊躲入安全的碉堡。「他……呃……我……」
  這樣難以啟齒的語句終於使兩位旁聽者有所領悟。
  現在的問題在於,靈均究竟出於自願?抑或被那條大漢霸王硬上弓?
  「表妹,」繞珍擬想著適切的語句,以免引發表妹切腹自殺的羞愧感。「他──強不強?」
  「表姊!」
  「四季豆!」
  兩聲暴喝嚇回她一口唾沫。
  「你們,你們幹什麼呀?我的問題百分之百純潔。」她趕緊拉開防護罩,以免被K。
  他們的思想也未免太污穢了吧?她只不過探聽一下那位鄔兄有沒有「使強」而已。討厭!害她也跟著彆扭起來。
  「他……他……他欺負我!哇……」靈均的淚水再次嘩啦啦決堤。
  如此推敲,她當真被人家給「強」了去。
  兩位監護人這下子火了。
  他們的小靈均貴為葉屈兩家的心上肉,袁克殊特別偏疼的小姨子!是哪尾不上道的流氓,竟敢把祿山之爪探向她清純的玉體?
  「別哭、別哭,表姊夫一定替你作主。」袁克殊信誓旦旦地承諾。
  遙遠的山路上,第二輛撲嚕嚕的汽車跑上山。
  敢情山區小道今早格外熱鬧。
  袁克殊縱目打量第二位來客。
  吉普車停妥於路旁,自駕駛座跳出一位聲勢赫赫的大漢,結實的肌肉、身量與他肖似,橫向的大塊頭則壯碩多了,尤其那身皺巴巴的襯衫更令訪客神似碼頭的搬運工人。
  搬運工人先是頂著滿臉的嚴厲自製下車,直到焦距對準靈均投抱陌生男人懷中,兩隻眼睛終於縮瞇成神色不善的直線。
  他奶奶的小啞巴!前腳剛離開他身畔,轉眼又投入第二名姦夫的懷中。這口氣教鄔連環怎麼嚥得下去!
  他大踏步殺向袁克殊。
  「這個……」繞珍有點抱歉地陪笑。「黑桃大哥,別怪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實在是人家看起來比較能打。」
  袁克殊啼笑皆非,舉手再敲她一記爆栗。
  「你貴姓?」鄔連環不忙追索逃妻,先摸清敵人的斤兩要緊。
  「袁。」袁克殊也言簡意骸。
  「哦──」他長長地哼了一聲,對方既不姓葉,也不姓屈,自然和小啞巴非關親戚血緣之屬。他的心頭更惱。
  「呃,鄔先生,大家……好像有誤會……」繞珍探出腦袋陪笑,方才聲討正義的惡人狀霎時煙消雲散。
  識時務者為俊傑。
  他不回答繞珍的問話,逕自伸臂去抓變節的小啞巴。
  「姓屈的!」
  「啊……」靈均嚇得魂飛天外,不暇細想,一溜煙鑽向表姊夫背後。
  然而大後方的位置先給別人占走了,姊妹倆撞成一堆。
  鄔連環的鼻孔簡直噴出硫磺味。她──居、然、躲、在、其他男人、背後。
  「你給我出來!」震怒的男性之掌再次出袖。
  袁克殊橫出手臂,阻止他。
  兩雄對決。
  四顆眼珠子同時打量彼此的高矮胖瘦,再衡量自身的勝算。
  他欣賞這條大漢。袁克殊當場做出判決。
  「鄔先生,我是靈均的表姊夫,如果有什麼誤會,大夥不妨敞開來談清楚。」
  一聽明白對方的身份,鄔連環稍微息怒了。
  「那個小丫頭實在太不知好歹。」他的指責半合著埋怨。「虧我冒著大風大雨收留她,好生伺候她一整夜,結果呢?她早上一起床就沒命地往外逃,連聲『早安、您好、再見』也吭不出來,其不曉得她的禮貌全學到哪裡去了。」
  「原來如此。」袁克殊頷首,暫時打住一切評斷。
  「亂、亂、亂講!」不依的控訴從人肉碉堡後方飄出來。「是他、他他、他欺負我。」
  「誰欺負你了?」鄔連環凶巴巴地大叫。「我可不是那個脫光光、在地上爬來爬去的人!」
  「你脫光光在地上爬來爬去?」繞珍脫落的下巴頗有接續不回去的危險。
  「我我我、我我……」靈均有口難言,急得秀顏漲紅。「才、才不是那樣。」
  「要不然是怎樣?」現在連袁克殊都感到好奇。
  「就、就就是……」天呀!教她從何啟齒呢?「反正他、他……他怎麼可以因為女孩子衣、衣著不便,就隨便『那、那那樣』!」
  「有道理。」繞珍贊同表妹的觀點。
  「這我就沒辦法了,男人的天性嘛!」鄔連環聳了聳肩,尋求另位男性的奧援。「袁兄,您應該可以瞭解吧?若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女人剝得赤條條在咱們面前亂晃,那還無所謂,可是小啞巴既不符合『八竿子打不著』的資格,當時的情況又配准了天時、地利、人和……」
  「我瞭解。」袁克殊心有慼慼焉。
  「男人和女人的構造本來就有所出入,她們老拿同一套標準來要求我們男人,根本沒道理嘛!」
  「說得好。」袁克殊忍不住歎息。「我也跟家裡那口子解釋過好多遍,可女人就是無法領會。」
  「唉!」兩個男人居然同病相憐來著。
  「喂!」繞珍踹向未婚夫的脛骨。欠揍!
  「對不起。」他們好像扯太遠了,袁克殊即刻表示懺悔。
  「反正你對我……又沒、沒感情,怎麼可以……」靈均側著半邊羞頰偷睨鄔連環。
  「我對你沒感情!」鄔連環哇啦哇啦地嚷嚷起來。「袁兄,你評評理,這女人說話還有良心嗎?」
  袁克殊礙於未婚妻的薄面,只能投以同情的眼光,不太好搭腔。
  「難、難道不是嗎?」靈均的芳心亮起一盞火花。
  變色龍的言下之意,彷彿餘韻未盡……
  「算了,這個小白癡沒慧根,咱們別理她。」鄔連環慨然拍了拍同好的寬肩。「走,袁兄,我請你喝一杯,不曉得附近有沒有酒吧?」
  即使有,也不會在颱風天的翌日大清早營業。繞珍直想摸出十噸重的大錘子捶傻他們,搞不懂誰才應該榮任「白癡」之名。
  袁克殊爽快地發出邀請。「鄔兄如果不介意,不妨進寒舍來喝幾杯,我保存著一瓶干邑珍藏,總是沒機會開瓶。」
  「太好了。」哥兒倆肩並著肩,臂勾著臂,居然化干戈為玉帛,打算去共品一盅杯莫停了。
  「這……這可奇了。」繞珍搔著困惑的腦袋。
  「他、他──每次都這樣。」靈均又覺得委屈。
  她壓根兒別期望鄔連環學會體貼和溫柔的真義。
  「對了。」鄔連環遠遠走開幾步,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袁兄,電話順便借用一下,我得打電話聯絡警方。家裡那幾個通緝犯還捆在客廳裡喝空氣呢!」
  通緝犯!
  袁克殊歎為觀止。搞了半天,鄔家大宅窩藏著通緝犯,而他們倆還有心思去玩那些「你欺負我、我欺負你」的把戲。
  「表妹,昨兒夜裡有通緝犯騷擾你們,你怎麼沒告訴表姊?」繞珍急呼呼地大叫。
  「那……那又不重要……」靈均囁嚅著。
  天!
          ☆          ☆          ☆
  青彤大學的美術系館蜂擁成水洩不通的菜市場,一改往常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蕭條景象。
  美術系向來並非熱門系所,因此自創校以來,系大樓頭一遭出現送往迎來的盛況。系主任頂著地中海型的禿頭,感動地接受媒體採訪。
  是的,媒體。
  各大媒體的藝文版記者群集於校園內,採訪第一手新聞。種種一切,只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名雕塑家鄔連環終於良心發現,應允了海鳥社的請托,蒞校舉辦座談會,並且將畫壇新秀夏芳絮小姐正式引介給媒體認識。
  歷史性的鏡頭,召開於青彤大學。美術系何其有幸呵!
  肯德基校長偷了個空,移步往會議廳後台。
  演講暨座談會二十分鐘前已經結束,但台下、門外蜂擁的學生依然不肯離去,擠滿了會議廳等待鄔連環現身簽名,遑論如狼似虎的記者群。因此項頂大名的雕塑家和畫壇新銳依然躲在後台,等待人潮散去。
  「屈同學。」校長大人紅光滿面地打招呼。
  「肯德基……唔!」小夏的驚呼被李子霖一掌摀住。
  「校長,您也來啦!」凌某人立刻站出來轉移焦點。
  肯德基橫了有眼不識泰山的夏小姐一眼,決定放她一馬。
  「海鳥社的成員們果然身手非凡。」老校長清了清喉嚨,進行精神訓話。「這幾個學期以來,你們努力為學校爭得傲人的榮譽,本人至為感激。」
  一隻親熱的臂膀突然勾上校長尊貴的肩頭。
  「喂,別打官腔了啦!」鄔連環笑咪咪的。「怎樣?有沒有興致擔任我的雕塑模特兒?我保證把你塑造得比正牌肯德基上校更出名。」
  「鄔、連環!」靈均趕忙揮開他大不敬的手臂。
  老校長的尊嚴有些掛不住。
  他……他……真的長得很像肯德基上校嗎?
  「各位,我找到一條捷徑可以溜出會議廳,而且不會驚動任何人。」陽德突然從不知名的角落冒出來。
  隊長穩坐在他肩上,顧盼得意。
  袁克殊尾隨其後。
  「咦?你怎麼來了?」繞珍大為驚異。
  「我在校門口等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被人潮困住了。」袁克殊歎氣。「幸好陽德『撿』到我,領著我進來。」
  他們約好了今天去珠寶店試戴結婚戒指,結果仍然爽約了。他開始擔心兩人的婚姻是否注定會隨時橫生突發狀況。
  「OK,各位,大家隨著陽孔雀前進……對不起,是陽助教。」繞珍看在虞晶秋的金面,立刻改了口。
  「然後到後校門口集合,我請大家喝一杯。」凌某人難得心情好,願意破費。
  日前為止,她尚未讓三位社員知道,他們已被她出賣了。
  出版社最近接獲三本她的新稿,嘿嘿!不好意思,裡頭的男女主角正好由他們三對人馬倆倆配一本,讓姑娘她的荷包豐厚了不少。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偶爾花點小錢回饋給她的男女主角們也是應該的。
  「肯德基,一起來吧?」鄔連環單單對老校長感興趣。
  「既然如此……」肯德基校長端正嚴肅地清了清喉嚨。「好吧!我應該下地親民,多多巡視人間疾苦。」
  「少來。」鄔連環曖昧兮兮地頂了頂他的肩膀。「其實你早就想死了跟著我們年輕人一起悶騷狂歡,對不對?」
  「鄔、鄔──」靈均拿他沒辦法。「對校長要尊敬一點。」
  「走羅!」陽德吆喝一聲。
  眾人魚貫踏上偷溜的旅途。
  「我們的戒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試戴?」袁克殊湊到未婚妻耳畔輕問。
  「不急啦!」那枚戒指又不能拿來兌現,因此繞珍興趣缺缺。
  「校長,您覺得海鳥社適不適合擴大編製?」凌某人興匆匆地徵詢意見。
  「只要你們的收費標準再調低一些些,應該沒問題。」校長領首應允。
  「夏小姐,你這個星期天有沒有空?」李子霖開始不安分了。
  「當然。」小夏對於新戀情向來持開放態度。
  「喵!」隊長被虞晶秋柔長的手指撫弄得無比舒適。
  靈均殿後,不知不覺間,腳步停頓了片刻。
  眼前的人叢猶如一本筆記,刻寫了她學生生涯最鮮活美好的篇章。
  一個學期又翩翩然飄揚而去,只留空氣間繞樑不盡的音符。
  「你發什麼呆?」一張大特寫突然跳進她視線。
  「喝!」她驚喘。
  「又來了,老鼠妹。」鄔連環搖頭咋舌,不敢苟同。
  對了,還有他!
  在眾多音律中,他獨據最震撼、最恆久的全音符,綿長無盡。
  「走吧!」她鬆鬆挽起厚實的巨掌,開始趕上其他人的步伐。
  「喂!」鄔連環突然拉停了她。「這個給你。」
  一隻樸拙而特殊的鐵指環遞進柔夷,寬度符合她中指的圓周。
  「幹嘛?」她納悶。
  「不錯吧!」鄔連環很快樂地向她邀功。「我連夜打造完成的。袁克殊那傻子還得眼巴巴地跟珠寶店約時間、訂戒指,咱們連這種小事都可以省了,我直接做給你便是。」
  靈均呆呆地盯住小鐵環。
  當然,出鄔連環親手打造的作品,價格自然不遜同級的珠寶首飾,可是,他、他送給她一枚戒指……
  這代表她所以為的「那個意思」嗎?
  求……求婚?
  「啦啦啦──」他哼著小曲兒,逕自悠哉游哉地晃了開來,完全沒事人的模樣。
  算了,他永遠不會懂得浪漫、懇求那套把戲,遑論把情情愛愛掛在嘴邊提。
  「好。」靈均跟上他的步伐,柔聲答允。
  「好什麼?」他納悶地回頭。
  「好,我接受你的定情物。」她輕揚著戒指,唇邊漾起清靈的、恬淨的淺笑。
  鄔連環愣了好一會兒。
  莫名其妙!他可從沒想過送戒指還得徵求她的同意。
  陽德所發現的後台小路直接通向西區後門,由於該條通路已經廢置良久,門外叢生雜樹矮草,因此誰也沒料到會有人從那裡鑽出來。
  陽德走在前頭,率先頂開嘎吱響的舊鐵門,細心地扶出寶貝的心上人虞晶秋。
  李子霖跟著回頭攙扶後頭的幾位女性。他的魔爪即將染指到靈均,一隻勢力萬鈞的降龍十八掌突然伸出來,中途拍掉他的「騷擾」。
  「謝啦!她交給我就好。」鄔連環笑得齜牙咧嘴。
  他吃醋了。靈均暗暗感到好笑。
  他就是這樣,期待從他嘴裡聽到什麼體己話,只怕得等上地老天荒。然而他一舉一措中的表現,又讓人覺得窩心。
  她淺淺一笑,跟上小夏的步伐踏向鐵門。
  西斜的落日在出口暈開來,金黃而柔和的陽光形成舞台燈一般的效果,彷彿她這一腳跨出去,眼前橫陳的將是人生另一階段的舞台;也彷彿他這一腳跨出去,即將隨著她演出不知是悲是喜、是苦是樂的戲碼。
  直到這一刻,一股強烈的、無法抑止的衝動撞擊著他的心坎。
  鄔連環悚然發現──
  他,衷心地期盼著未來那段有她參與的戲碼。事實上,他甚至無法想像女主角換人的情景。
  曾經,一切顯得如此理所當然,他的施與受她都自然而然地承接下來,沒有質疑,不會多問。但真正歸咎到根柢,答案卻相當明顯,靈均只是以著和他相同的心態在接受這一切。
  是的,和他相同。存在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來不是單方面的,或者隱晦不清的。它一直明明顯顯地存在那裡。而此刻,他突然希望很大聲地點明出來──
  兩人同時步入陽光下,也步入眾人的眼前。靈均驀地被他扯入懷中,一點也不溫柔。
  一記強烈的吻覆上她的唇,卻又迅速移開,只為告訴她那句迫切的聲明──
  「屈靈均,我好像有點愛你。」
  「好像?」繞珍挑眉。
  「有點?」凌某人撇了撇嘴角。
  「你要不要把多餘的四個字去掉?」陽德好心地建議。
  鄔連環抬指算了算。沒錯,確實多講了四個字,重來一次好了。
  「屈靈均,我愛你。」
  她怔住了,無法言語。
  剛才不是正想著,一輩子休想從他口中聽到什麼甜言蜜語嗎?怎麼轉眼間就打破她的猜測?
  她的嘴張了又合,完全處於不能自主的狀態。
  「沒關係,我瞭解。」鄔連環慷慨地拍拍她的背脊。「你當然也愛我,只不過一時之間太感動了,說不出話來。我原諒你。」
  他吹著口哨,快快樂樂地走了開來,猶如丟下心頭的花崗石。
  變色龍!這就是他的本性,總愛攻人家個措手不及。
  一抹嬌甜的笑緩緩漾開她的嘴角。
  噢!不,她才不想學他呢!如此珍貴的告白,她只想傾訴給他一個人聽。待會兒,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只剩他們倆獨處的時刻,她要悄悄湊近他耳畔,輕輕地告訴他──
  鄔連環,我也愛你。
  雖然你是全世界最不解風情的變色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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